窗外
作者:琼瑶
第一卷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一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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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的一个早晨。天气晴朗清新,太阳斜斜的射在街道上,路边的树枝上还留着隔夜露珠,微风柔和凉爽的轻拂着,天空蓝得澄清,蓝得透明,是个十分美好的早上。

    在新生南路上,江雁容正踽踽独行。她是个纤细瘦小的女孩子,穿着××女中的校服;白衬衫、黑裙子、白鞋、白袜。背着一个对她而言似乎太大了一些的书包。齐耳的短发整齐的向后梳,使她那张小小的脸庞整个露在外面。两道清朗的眉毛,一对如梦如雾的眼睛,小巧的鼻梁瘦得可怜,薄薄的嘴唇紧闭着,带着几分早熟的忧郁。从她的外表看,她似乎只有十五、六岁,但是,她制服上绣的学号,却表明她已经是个高三的学生了。她不急不徐的走着,显然并不在赶时间。她那两条露在短袖白衬衫下的胳膊苍白瘦小,看起来是可怜生生的。但她那对眼睛却朦胧得可爱,若有所思的,柔和的从路边每一样东西上悄悄的掠过。她在凝思着什么,心不在焉的缓缓的迈着步子。显然,她正沉浸在一个她自己的世界里,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世界。公共汽车从她身边飞驰过,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学生在她耳边留下一声尖锐的口哨,她却浑然不觉,只陶醉在自己的思想中,好像这个世界与她毫无关联。

    走到新生南路底,她向右转,走过排水沟上的桥,走过工业专科学校的大门。街道热闹起来了,两边都是些二层楼的房子,一些光着屁股的孩子们在街道上追逐奔跑,大部份的商店已经开了门。江雁容仍然缓缓的走着,抬起头来,她望望那些楼房上的窗子,对自己做了个安静的微笑。

    “有房子就有窗子,”她微笑的想:“有窗子就有人,人生活在窗子里面,可是窗外的世界比窗子里美丽。”她仰头看了看天,眼睛里闪过一丝生动的光采。拉了拉书包的带子,她懒洋洋向前走,脸上始终带着那个安静的笑。经过一家脚踏车修理店的门口,她看到一个同班的同学在给车子打气,那同学招呼了她一声:“嗨!江雁容,你真早!”

    江雁容笑笑说:“你也很早。”那同学打完了气,扶着车子,对江雁容神秘的笑了笑,报告大新闻似的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昨天我到学校去玩,知道这学期我们班的导师已经决定是康南了!”

    “是吗?”江雁容不在意的问,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消息有什么了不起。那同学得意的点点头,跨上车子先走了。江雁容继续走她的路,暗中奇怪这些同学们,对于导师啦,书本啦,会如此关心!她对于这一切,却是厌倦的。谁做导师,对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抛开了这个问题,她又回到她被打断的冥想中去了。她深深的思索着,微蹙着眉,直到一个声音在她后面喊:“嗨!江雁容!”她站住,回过头来,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女同学正对她走过来,脸上带着愉快的笑。

    “我以为没有人会比我更早到学校了,”那同学笑着说:“偏偏你比我更早!”“你走那条路来的?周雅安?我怎么没在新生南路碰到你?”江雁容问,脸上浮起一个惊喜的表情。

    “我坐公共汽车来的,你怎么不坐车?”周雅安走上来,挽住江雁容的胳膊,她几乎比江雁容高了半个头,黝黑的皮肤和江雁容的白成了个鲜明的对比。

    “反正时间早,坐车干什么?慢慢的散散步。走走,想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不是挺美吗?”江雁容说,靠紧了周雅安,笑了笑:“别以为我们到得早,还有比我们到得更早的呢!”

    “谁?”周雅安问,她是个长得很“帅”的女孩子,有两道浓而英挺的眉毛,和一对稍嫌严肃的眼睛。嘴唇很丰满,有点像电影明星安白兰丝的嘴。“何淇,”江雁容耸耸肩:“我刚才碰到她,她告诉我一个大消息,康南做了我们的导师。看她说话那个神气,我还以为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要爆发了呢!”她拍拍周雅安的手:“你昨天怎么回事?我在家里等了你一个下午,说好了来又不来,是不是又和小徐约会去了?”

    “别提他吧!”周雅安说,转了个弯,和江雁容向校门口走去。这所中学矗立在台北市区的边缘上,三年前,这儿只能算是郊区,附近还都是一片片稻田。可是,现在,一栋栋的高楼建筑起来了,商店、饭馆,接二连三的开张。与这些高楼同时建起来的,也有许多乱七八糟的木板房子,挂着些零乱的招牌,许多专做学生生意,什么文具店、脚踏车店、冷饮店……这些使这条马路显得并不整齐,违章建筑更多过了合法房子。但,无论如何,这条可直通台北市中心的街道现在是相当繁荣了。有五路不同的公共汽车在这里有停车站,每天早上把一些年轻的女孩子从台北各个角落里送到这学校里来,黄昏,又把她们从学校里送回到家里去。

    校门口,“女中”的名字被雕刻在水泥柱子上。校舍占地很广,一栋三层楼的大建筑物是学校的主体。一个小树林和林内的荷花池是校园的精华所在,池边栽满了茶花、玫瑰、菊花,和春天开起来就灿烂一片的杜鹃花。池上架着一个十分美丽的朱红色的小木桥。除了三层楼的建筑之外,还有单独的两栋房子,一栋是图书馆,一栋是教员单身宿舍。这些房子中间,就是一片广阔的大操场。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进校门,出乎她们意料之外的,校园里早已散布着三三两两的女学生。江雁容看看周雅安,笑了。周雅安说:“真没想到,大家都来得这么早!”

    “因为这是开学第一天,”江雁容说:“一个漫长的暑假使大家都腻了,又希望开学了,人是矛盾的动物。三天之后,又该盼望放假了!”“你的哲学思想又要出来了!”周雅安说。

    “上楼吧!”江雁容说:“我要看看程心雯来了没有?好久没看到她了!”她们手携着手,向三楼上跑去。

    在这开学的第一天,校园里,操场上,图书馆中,大楼的走廊上,到处都是学生。这些从十二岁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们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一个暑假没有见面,现在又聚在一块儿,无论学校的那个角落里都可以听到叫闹和笑语声。不管走到那儿都可以看到一张张年轻的,明朗的,和欢笑的脸庞。教务处成了最忙的地方,学生们川流不息的跑来领课表,询问部分没发的教科书何时到齐,对排课不满的教员们要求调课……那胖胖的教务主任徐老师像走马灯似的跑来跑去,额上的汗始终没有干过。训导处比较好得多,训导主任黄老师是去年新来的,是个女老师,有着白的脸和锐利精明的眼睛。她正和李教官商量着开学式上要报告的问题。校长室中,张校长坐在椅子里等开学式,她是个成功的女校长,头发整齐的梳着一个发髻,端正的五官,挺直的鼻子,看起来就是一副清爽干练的样子。大楼的三楼,是高二和高三的教室。现在,走廊上全是三三两两谈论着的学生。班级是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个字来排的。在高三孝班门口,江雁容正坐在走廊的窗台上,双手抱着膝,静静的微笑着。周雅安坐在她的身边,热切的谈着一个问题。她们两个在一起是有趣的,一个黑,一个白,周雅安像二十世纪漫画里的哥乐美女郎,江雁容却像中国古画里倚着芭蕉扶着丫环的古代少女。周雅安说完话,江雁容皱皱眉毛说:

    “康南?康南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嘛!今天一个早上,就听到大家谈康南!只要不是地震当导师,我对于谁做我们导师根本不在乎,康南也好,张子明也好,江乃也好,还不都是一样?我才不相信导师对我们有多大的帮助!”地震是她们一位老师的外号。“你才不知道呢,”周雅安说:“听说我们班的导师本来是张子明,忠班的是康南,后来训导处说我们这班学生调皮难管,教务处才把康南换到我们班来,把张子明调到忠班做导师。现在忠班的同学正在大闹,要上书教务处,请求仍然把康南调过去。我也不懂,又没上过康南的课,晓得他是怎么样的,就大家一个劲儿的抢他,说不定是第二个地震,那才惨呢!”说完,她望着江雁容一直笑,然后又说:

    “不过不要紧,江雁容,如果是第二个地震,你再弄首诗来难难他,上学期的地震真给你整惨了!”

    “算了,叶小蓁才会和他捣蛋呢,在黑板上画蜡烛写上祭地震,气得他脸色发青,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江雁容微笑的说。“嗨!”另一个女学生从教室里跑了出来,大叫着说:“江雁容,训导处有请!”江雁容吓了一跳,噘着嘴说:“准没好事,开学第一天就要找我麻烦,”她望望周雅安说:“周雅安,你陪我去一趟吧,自从换了训导主任,对我就是不吉利……”

    “哈哈,”那个刚出来的同学大笑了起来,“江雁容,开开你的玩笑而已。”“好啊,程心雯,你小心点,等会儿碰到老教官,我头一个检举你服装不整。”江雁容对刚出来的那个同学说,一面跳到窗台上去坐着,把身子俯在周雅安的肩膀上。

    程心雯也靠在窗台上,眨着灵活的大眼睛,一脸聪明调皮相。“我怎么服装不整了?”她问。

    “你的衬衫上没绣学号。”

    “这个吗?”程心雯满不在乎的看了自己的衬衫一眼:“等会儿用蓝墨水描一个就好了,老教官又不会爬在我身上看是绣的还是写的。”“你别欺侮老教官是近视眼,”周雅安说,“小教官不会放过你的!”“小教官更没关系了,”程心雯说,“她和我的感情最好,她如果找我麻烦,我就告诉她昨天看到她跟一个男的看电影,保管把她吓回去!”“小教官是不是真的有男朋友?”周雅安问。

    “听说快订婚了。”程心雯说,“小教官长得真漂亮,那身军装一点没办法影响她,不像老教官,满身线条突出,东一块肉西一块肉,胖得……”

    “喂,描写得雅一点好不好?”江雁容说。

    “雅?我就不懂得什么叫雅?只有你江雁容才懂得雅。一天到晚诗呀,词呀,月亮呀,星星呀,花呀,鸟呀,山呀,水呀……”“好了,好了,你有完没有?”江雁容皱着眉说。

    “不过,你尽管雅去吧,这学期碰到康南做导师,也是个酸不溜丢的雅人,一定会欣赏你!喂,你们知不知道地震被解聘了,训导处说就是被江雁容赶走的!”

    “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只不过指出了几个他念错的字而已,谁叫他恼羞成怒骂我!”江雁容委屈的说。

    “大家都说康南好,康南到底怎么个好法?”周雅安问。

    “去年他班上的学生全考上了大学,他就名气大了,”程心雯说:“不过,他教书真的教得好,这次为了导师问题,闹得好不愉快。张子明气坏了,曹老头也生气,因为仁班不要曹老头做导师,说凭什么康南该教孝班,她们就该轮到曹老头。气得曹老头用手杖敲地板,说想当年,他是什么什么大人物,统帅过兵,打过仗,做过军事顾问,现在来受女娃娃的气!”程心雯边说边比划,江雁容笑着打了她一下。

    “别学样子了,看你裙子上都是灰!”

    “这个吗?”程心雯看看裙子说:“刚刚擦桌子擦的!桌子上全是灰,只好用裙子,反正是黑裙子,没关系!”说着,她像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似的叫了起来:“哎呀,差点忘了,我是来找你们陪我到二号去,今天早上忘记吃早饭,肚子里在奏交响乐,非要吃点东西不可!走!江雁容!”在学校里,不知从何时起,学生们用“一号”代替了厕所,“二号”代替了福利社,下了课,全校最忙的两个地方就是一号二号。程心雯说着就迫不及待的拉了江雁容一把。

    “我不去,我又不要吃东西!”江雁容懒洋洋的说,仍然坐在窗台上不动。“你走不走?”程心雯一把把江雁容拖了下来:“如果是周雅安要你陪,你就会去了!”

    “好吧,你别拉,算我怕了你!”江雁容整了整衣服,问周雅安:“要不要一起去?”

    “不,你们去吧!”周雅安说。

    程心雯拉着江雁容向楼梯口走,福利社在楼下,两人下了三层楼,迎面一个同学走了上来,一面走,一面拿着本英文文法在看,戴着副近视眼镜,瘦瘦长长的像根竹竿,目不斜视的向楼梯上走。程心雯等她走近了,突然在她身边“哇!”的大叫了一声,那位同学吓得跳了起来,差点摔到楼梯下面去,她看了程心雯一眼,抱怨的说:

    “又是你,专门吓唬人!”

    “李燕,我劝你别这么用功,再这样下去,你的眼镜又要不合用了!等明年毕了业,大概就和瞎子差不多了!”程心雯用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说。

    “走吧,程心雯,那有这样说话的!”江雁容和程心雯下了楼,李燕又把眼光调回到书本上,继续目不斜视的向楼上走。“我真奇怪,怎么李燕她们就能那么用功,要我拿着书上楼梯,我一定会滚到楼下去,把原来会的生字都滚忘了!”程心雯说,又加了一句:“我看,明年我准考不上大学!”

    “你一定考得上,因为你的聪明够,成问题的是我,那个该死的数学,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江雁容说,皱起了眉毛,眼睛变得忧郁而深沉。“而我又绝不能考不上大学,我妈一再说,我们江家不能有考不上大学的女儿,我弟弟他们功课都好,就是我顶糟,年年补考,妈已经认为丢死人了,再要考不上大学,我就只好钻到地下去了。”

    “算了,江雁容,不要谈考大学,我一听就头痛,还有一年才考呢,去他的吧!我现在要吃个热狗,你要什么?”

    福利社里挤满了人,程心雯冲锋陷阵的钻到柜台前面,买了两个热狗出来,和江雁容站在福利社门外的走廊上吃。江雁容只撕了半个,把另外半个也给了程心雯。程心雯一面大口大口的吃,一面歪着头望了江雁容一眼说:

    “你又在发愁了,你这个人真不会自寻快乐。我就怕你这股愁眉苦脸的样子。你高起兴来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发起愁来就成了最讨厌的了。告诉你,学学我的样子,有天大的事,都放到明天再说。我最欣赏飘里郝思嘉那句话:‘我明天再来想,反正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你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爱发愁的脾气不好!”江雁容望着校园里一株扶桑花发呆,程心雯的话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她仍然在想着考大学的问题。一对黑色大蝴蝶飞了过来,绕着那株扶桑花上下翻飞,彼此追逐,江雁容看呆了,热狗也忘了吃。一忽儿,那对彩蝶就飞到墙外去了,留下了满园耀眼的阳光和花香。“如果没有这么沉重的功课压着我,我会喜爱这个世界,”她想,“可是,现在烦恼却太多了。”

    上课号“呜——”的响了起来,江雁容把手中剩余的热狗放进嘴里说:“走,到大礼堂去吧,开学式开始了。”

    程心雯一面把热狗三口两口的往嘴里乱塞,一面跟着江雁容向礼堂走。礼堂门口,被学生称作老教官的李教官和称作小教官的魏教官正分守在两个门口,拿着小册子,在登记陆续走进礼堂的学生是不是衣服、鞋袜、头发都合规定。程心雯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忽然“哇呀”一声大叫,回头就向楼梯跑,江雁容叫着说:“你到那里去?”“忘了用蓝墨水描学号!”程心雯一面跑一面大声说,但是因为喊得太大声了,站在礼堂门口的老教官听得清清楚楚,她高声叫着:“程心雯,站住!”程心雯仍然跑她的,回过头来对老教官作个鬼脸说:

    “不行,我要上一号,太急了,等会儿再来站!”说完,就跑得没影子了。老教官瞪了程心雯的背影一眼,转过头对另一个门口的小教官说:“全校里就是她最调皮!”

    小教官也看着程心雯的背影,但她的眼睛里和嘴角边都带着笑,为了掩饰这份笑容,她对缓缓走来的江雁容说:

    “江雁容,走快一点,跑都跑不动似的!”

    江雁容回报了她一个文文静静的微笑,依旧慢步走进了礼堂。那笑容那么宁静,小教官觉得无法收回自己脸上的笑,她永远没办法像老教官那样严肃,她喜欢这些女孩子。事实上,她自己比这些女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她在她们的身上很容易就会发现自己,学生时代的她可能比程心雯更调皮些。

    开学式,正和每年的开学式一样,冗长、乏味,而枯燥。校长、教务主任、训导主任、事务主任每人都有一篇老生常谈,尤其训导主任,那些话是每个学生都可以代她背出来的;在校内该如何如何,在校外该如何如何,服装要整齐,要力求身心双方面的健康……最后,开学式总算结束了,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出礼堂。立即,大呼小叫声、高谈阔论声、欢笑声,闹成一片。彼此要好的同学一定结着伴走,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在一块儿,周雅安在说着什么,江雁容只静静的听,两人慢慢的向楼上走。这时,一个清瘦而修长的同学从后面赶了上来,拍拍江雁容的肩膀说:

    “江雁容,你们班的运气真不错!”

    江雁容回头看,是仁班的魏若兰,就诧异的说:

    “什么运气不错?”“你难道不知道这次的康南风波呀?”魏若兰说,耸了耸鼻子:“曹老头教我们班真气人,他只会背他过去的光荣史,现在我们班正在闹呢,教务主任也一点主见都没有,去年高三就为了各班抢康南、江乃两个人,大闹了一番,今年又是!”

    “依我哦,”江雁容说:“最好导师跟着学生走,从高一到高三都别换导师,又减少问题,师生间也容易了解!”

    “那才不行呢!”周雅安说:“你想,像康南、江乃这种老师肯教高一吗?”“教育学生难道还要搭架子,为什么就不教高一?”

    “我们学校就是这样不好,”魏若兰说:“教高一好像就没出息似的,大家拚命抢高三,似乎只有教高三才算真正有学问。别看那些老师们外表和和气气,事实上大家全像仇人一样,暗中竞争得才激烈呢!康南刚到我们学校的时候,校长让他教初二,教了一学期,马上调去教高三,许多高三的老师都气坏了。不过他教书确实有一手,我们校长也算是慧眼识英雄。”“嗨!”一阵风一样,程心雯从楼下冲了上来:“江雁容,你都不等我!”她手中提着个刚蒸好的便当,不住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嘴里唏哩呼噜的,因为太烫了。“你们没带便当呀?”她问,又加了一句:“今天可没有值日生提便当!”“带了,”江雁容说:“我根本没蒸。”

    “噢,我忘记去拿了,我还以为有人提便当呢,”周雅安说:“不过,没关系,现在才十一点,吃饭还太早,等要吃的时候再去拿吧!”按照学校的规定,学生中午是不许回家吃饭的,据说这是避免女学生利用时间和男校学生约会而订的规则。但,有男朋友的学生仍然有男朋友,并没有因为这项规定而有什么影响。平常,学生们大多数都带饭盒,也就是台湾称作便当的,学校为了使学生不至于吃冷饭,在厨房生了大灶帮学生蒸饭。通常都由学生早上自己把饭盒送到厨房属于自己那班的大蒸笼里,中午再由值日生用篮子提到各个班上来。

    “哼,我是最会节省时间和体力的,”程心雯得意洋洋的说:“早一点拿来,既可马上果腹,又免得等会儿再跑一次楼梯!一举数得,岂不妙哉!”

    “你又饿了呀?”江雁容挑了挑眉毛,微笑的望着她:“刚才那一个半热狗不知道喂到那里去了!”

    “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周雅安笑着说。

    “好啊,周雅安,你也学会骂人了,都是江雁容把你教坏了,看我来收拾你!”程心雯说着,对周雅安冲了过来,周雅安个子虽然大,身手却极端敏捷,只轻轻的一闪,程心雯就扑了一个空,一时收不住脚,身子撞到楼梯的扶手上。不提防那个滚烫的便当烫了自己的手,她“哇呀!”的大叫了一声,手一松,便当就滴溜溜的从楼梯扶手外面一直掉到三层楼下面去了。周雅安大笑了起来,在一边的魏若兰也笑弯了腰。江雁容一面笑,一面推着程心雯说:

    “再跑一次楼梯吧,看样子你的体力是没办法节省了,赶快下去看看,如果绑便当的绳子摔散了,你就连果腹都没办法果了!”程心雯跺着脚叹了口长气,一面无精打采的向楼下走,一面回过头来,狠狠的盯了江雁容一眼说:

    “江雁容,你等着我吧,等会儿跟你算帐!”

    “又不是我弄的。”江雁容说。

    “反正你们都有份!”说着,她加快了速度,两级并作一级的向楼下冲,江雁容俯在楼梯扶手上喊:

    “慢一点啊,别连人也滚下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来,程心雯已跑得没影子了。
第一卷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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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差五分钟吹上课号,康南已经站在高三孝班门外的走廊上了。他倚窗而立,静静的望着窗外的白云青天,手中拿着一支烟,不住的对窗外吐着烟圈,然后凝视着烟雾在微风中扩散。从他整洁的服装和挺直的背脊上看,他显然并不像一般单身汉那样疏忽小节。他衬衫的领子洁白硬挺,裤脚管上的褶痕清楚而笔直。他不是个大个子,中等身材但略嫌瘦削,皮肤是黝黑的,眉毛清晰却不浓密,眼睛深邃忧郁,有个稍稍嫌大的鼻子和嘴。像一般过了四十岁的人一样,他的眼角已布满皱纹,而他似乎更显得深沉些,因为他总是习惯性的微蹙着眉头。因为是开学的第一天,这天下午是不上课的,改为班会,由导师领导学生排位子,然后选举班长和各股股长。康南站在那儿等上课号,近乎漠然的听着他身后那些学生们在教室中穿出穿进。有学生在议论他,他知道。因为他清楚的听到“康南”两个字。还好,学生们用名字称呼他,并没有给他取什么外号。他也知道这次为了导师问题,学生们闹了一阵,而先生们也都不高兴。“做人是难的,”他想,他无心于做一个“名教员”,但他却成了个名教员。他也无心得罪同事们,但他却成了同事们的眼中钉。“管他呢?我做我自己!”他想,事实上,他一直在做他自己,按他的兴趣讲书,按他的怪脾气对待学生,他不明白学生为什么崇拜他,欢迎他,他从没有想去讨好过学生。同事们说他傲慢,因为他懒得与人周旋,也懒得做虚伪的应酬,全校老师中,竟无一人是他的朋友。“一个怪人”,许多人这么称呼他,他置之不理。但他明白自己在这学校中的地位,他并不清高到漠视学生的崇拜的地步,在那些年轻孩子的身上,他也享受到一份满足虚荣心的愉快。“康南是个好老师”,教书二十年,这句话是他唯一的安慰。因此,这成了一种癖好,他可以漠视全世界,却从不漠视学生,不单指学生的功课,也包括学生的苦与乐。

    上课号响了,康南掉转身子,望着学生都走进了教室,然后把烟蒂从窗口抛出去,大踏步的跨进了教室。这又是一班新学生,他被派定了教高三,每年都要换一次学生,也为学生的升大学捏一把汗。教高三并不轻松,他倒宁愿教高二,可是,却有许多老师愿意教高三呢!站在讲台上,面对一群有所期待的面孔,他感到一阵亲切感,他愿意和学生在一起,这可以使他忘掉许多东西;包括寂寞和过去。除了学生,就只有酒可以让他沉醉了。排位子足足排了半小时,这些女孩子们不住掉过来换过去,好朋友都认定要排在一起。最后,总算排定了。刚要按秩序坐下,一个学生又跑到前面来,并且嚷着说:

    “江雁容,我一定要和你坐在一起,我们本来一样高嘛,我保证上课不和你说话,好不好?”说着,就插进了队伍里。

    康南望着这个学生,一对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额角。他也望了那个江雁容一眼,是个秀气而沉静的女孩子,这时正低而清晰的说:“程心雯,别大呼小叫好不好?我又没有说不和你坐!”

    “江雁容和程心雯”,康南默默的想着这两个名字,这就是训导处特别对他谈起的两个人。据说,江雁容上学期不满意她们的国文老师(她们称这位老师作地震,据说因为这老师上课喜欢跺脚),曾经在课室中连续指出三个老师念错的字,然后又弄出一首颇难解释的诗让老师解释。结果那老师恼羞成怒骂了她,她竟大发牛脾气,一直闹到训导处,然后又一状告到校长面前,这事竟弄得全校皆知,地震只好挂冠而去。现在,他望着这沉静而苍白的小女孩,(小女孩,是的,她看起来不会超过十七岁。)实在不大相信她会大闹训导处,那时柔和如梦的眼睛看起来是动人的。程心雯,这名字是早就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刁钻古怪,全校没有一个老师对她不头痛,据说,她从没有安安静静上过一节课。

    位子既然排定,就开始选举了,选举之前,康南对学生轻松的说:“我相信你们都认识我,但是我却不认识你们,我希望,在一星期之内,我可以叫出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你们彼此同学已经两年了,一定互相清楚,选举必须负责,不要开玩笑,选举之后,你们有什么意见,可以告诉我,我不愿意做一个道貌岸然的老师,愿意做你们的一个老朋友,但愿我能够对你们真正有所帮助。”他底下还有一句心里的话“以报答你们欢迎我的热忱。”不过没说出口。

    选举是由学生提名,再举手表决。一开始颇顺利,正副班长都产生了,正班长是李燕,副班长是蔡秀华,两个人都一目了然是最标准的“好学生”。接着,就选举学术股长,这是管班上出壁报,填课室日记……等文书工作的。江雁容的名字立即被提出来了,康南把名字写在黑板上,下意识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紧闭着嘴坐在那儿,脸色显得严肃而不快。然后又有三个人被提名,表决时,康南诧异的发现全班五十二人,竟有五十人投了赞成江雁容的票,江雁容那张小小的脸显得更严肃了。表决结果,江雁容是正学术股长,胡美纹是副学术股长。康南正预备再选下一股的时候,江雁容举手发言了,她从位子上站起来,坚决的说:

    “老师,请改选一个学术股长,我实在不能胜任。”

    “我希望被选举的同学不推卸责任,”康南说,微微有点不快:“你是大家选出来的,同学们一定知道你能不能胜任。”

    “可是,老师,”江雁容的睫毛垂下了,然后又抬起眼睛来,眼光有点□徨无助。“我有我的苦衷,每位同学都知道我不是个功课很好的学生,我把全部时间用到功课上都无法应付,如果再让我当学术股长,我一定又耽误了功课,又不能好好的为班上服务,而且,我已经连任三学期的学术股长了,也该换换人了。”康南不喜欢有这种“辞职”的事发生,但江雁容那对无助而迷茫的眼睛,和那恳挚的语调使他出奇的感动,他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问问同学赞不赞成你辞职?”

    “赞成也没有用,”一个坐在前排,圆圆脸,胖胖的身材的同学说话了:“就是江雁容不当学术股长,将来壁报的工作还是会落在她身上的,没有人能代替江雁容!”

    全班都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这位同学的话,江雁容站在那儿,默默的扫了全班一眼,然后一语不发的坐下了,垂着眼帘对着桌子发呆,修长而白的手指无意识的玩弄着一个做镇尺用的铜质松鼠。康南咳了一声,继续选下一股的股长,这是风纪股,是维持全班秩序,检查每人服装的股长,这是责任最重也最难做的一股。那个圆脸胖身材的同学举手提了名,是出乎康南意料的一个名字:

    “程心雯!”康南还来不及把名字写到黑板上,程心雯像地雷爆炸似的大叫了起来:“活见鬼!”全班同学都把眼光调到程心雯身上,程心雯才猛悟到这声诅咒的失态,但她来不及弥补这份失态,她手忙脚乱的站起来,嘴里乱七八糟的说:

    “老师,你不能写我的名字,你不要听叶小蓁的提名,我和叶小蓁有仇,所以她设计来陷害我,叫我当风纪股长,好像叫流氓当法官,那,那,那怎么成?简直是开玩笑!我连自己都管不好,等我学会了管自己,再来当风纪股长!好吧?”

    这几句话使同学们都笑了起来,连闷闷不乐的江雁容也抿着嘴角笑了。康南微笑的说:

    “你别忙,还没有表决呢,你也未见得会当选!”

    “哎呀,老师,不能表决……这个……”程心雯抓耳挠腮的乱闹了一阵,看看没办法,只好坐下来等待表决,一面对着叶小蓁背影低声的做了一番惊人的诅咒。

    表决结果,竟然全班举手赞成程心雯,程心雯管不了别人,只拚命抓着身边的江雁容,嚷着说:

    “你不许举手,你举手我就和你绝交!”

    江雁容看看班上那些举着的手,知道大势已定,就放下手来。结果程心雯以五十票当选。程心雯又跳了起来,因为跳得太猛,差点带翻了桌子,桌板掉到地下,发出一阵乒零乓啷的巨响,程心雯也顾不得去拾桌板,只是指手划脚的叫着说:“老师,全班都跟我作对,你千万不能让我当风纪股长,要不然全班都完蛋了。哎呀,这……这……根本是活见鬼!我怎么能当风纪股长嘛!”“既然同学们选了你,”康南说:“你就勉为其难的去做吧,先从自己下手,未尝不是好办好,我想你可以做一个好风纪股长!”程心雯无可奈何的坐下来,一脸哭笑不得的尴尬相,江雁容一直望着她微笑,程心雯没好气的说:

    “你笑什么?”“我笑一只野猴子被风纪股长的名义给拴住了,看以后再怎么疯法?”江雁容说。下面是选康乐股长,总算没出问题,周雅安和何淇当选。再下面是选服务股长,程心雯迫不及待的举手,还没等到康南叫她提名,她就在位子上大叫:

    “叶小蓁!”这次轮到叶小蓁发急了,那张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睛,显然也是个精明的孩子。她在位子上抗议的大喊:“不行,老师,这是报复主义,这种提名不能算数的!”

    “哦,你提的名就算数,别人提的就不算!”程心雯说。

    康南一语不发的把叶小蓁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程心雯得意的对叶小蓁做了个鬼脸,似乎连自己当选为风纪股长的事都忘记了。叶小蓁终于当选为服务股长,接下去,事务股长也顺利产生。康南长长的吐了口气,要新当选的学术股长江雁容把选举结果记录在班会记录上,江雁容接过了记录本,按照黑板上的名字填了下去。

    班会结束后,康南走出教室,下了三层楼,回到单身宿舍里。这是间约六个榻榻米大的小房间,放了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几把椅子,剩下的空地就没有多少了。有时,学生们到这儿来问问题或谈话,一来五六个,这房子就会被挤得水泄不通。泡上一杯香片,他在桌前的藤椅里坐下来,燃起一支烟,开始静静的吐着烟雾,凝视着窗帘上的图案沉思。这不是个容易对付的班级,他已经领略到了。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简单,那个大眼睛,坦率而无所畏惧的程心雯,那小圆脸,表情丰富的叶小蓁,还有那个沉静而忧郁的江雁容……这班上的学生是复杂的。但,谁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才?程心雯的绘画是全校闻名的,周雅安曾经在去年的欢送毕业同学晚会里表演过弹吉他,那低沉而柔美的音符至今还印在他脑中。江雁容更是闻名,在她读高一那年,就有一位国文老师拿了篇她的作文给他看,使他既惊且喜,而今,这有对梦似的眼睛的女孩竟做了他的学生!他是教国文的,将不难发掘出她的文学天才。可能在若干年后,这些女孩子都成为有名的音乐家、画家和作家,那时,他不知有何感想?当然,那时他已经老耄,这些孩子也不会再记得他了。

    教书已经二十年了,不是吗?二十年前,他在湖南省×中做校长,一个最年轻的校长,但是学生欢迎他。直到三十八年,共产党扬言要杀他,他才连夜出奔。临行,他的妻子若素递给他一个五钱重的金手镯,他就靠这个手镯逃到香港,原期不日就能恢复故土,谁知这次竟成了和若素的永别。若素死于三年后,他得到辗转传来的消息已是五年后了。若素,那个沉默而平庸的女人,却在被迫改嫁的前夜投水而死。他欠若素的债太多了,许多许多深夜,回忆起他和若素有过的争执,他就觉得刺心的剧痛。现在,若素留给他的只有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影也模糊了,再过几年,这张照片大概就该看不清楚了,但,那个心上的影子是抹不掉的,那份歉疚和怀念也是抹不掉的。若素死了,跟着若素的两个孩子呢?他走的那年,他们一个是七岁,一个四岁,现在,这两个孩子流落在何方?国家多难,无辜的孩子也跟着受罪,孩子有什么错,该失去父亲又失去母亲?

    一支烟快烧完了,康南望着烟蒂上那点火光和那缭绕着的一缕青烟出神。每次想到了家和若素,他就有喝两口酒的冲动,离家这么多年,烟和酒成了他不能离身的两样东西,也是他唯一的两个知己。“你了解我!”他喃喃的对那烟蒂说,发现自己的自语,他又失笑的站起身来,在那小斗室中踱着步子。近来,他总是逃避回忆,逃避去想若素和孩子。可是,回忆是个贼,它窥探着每一个空隙,偷偷的钻进他的心灵和脑海里,抛不掉,也逃不了。有人敲门,康南走到门边去开门,几乎是高兴的,因为他渴望有人来打断他的思潮。门开了,外面站着是高高大大的周雅安和小小巧巧的江雁容。这两个女孩并立在一块儿是引人注目的,他感到造物的神奇,同样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会造出这样两副完全不同的面貌。同样的两只胳膊一个身子两条腿,会造出如此差异的两个身材。江雁容手里捧着班会记录本,说:“老师,请你签一下名。”

    “进来吧!”康南说。江雁容和周雅安走了进来,康南接过记录本,大致的看了看,导师训话及开会经过都简单而扼要的填好了,笔迹清秀整齐,文字雅洁可喜。康南在导师签名那一栏里签上了名字,再把本子交给江雁容,这本子是要由学术股长交到教务处去的。江雁容接过本子,对康南点了个头,就拉着周雅安退出了房间。康南望着她们手挽手的走开,竟微微的感到有点失望,他原以为她们会谈一点什么的。关上了房门,他回到桌前坐下,重新燃起了一支烟。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出了单身宿舍,周雅安说:

    “康南是个怪人,他的房间收拾得真整齐,你记不记得行尸走肉的房间?”行尸走肉是另一个老师的外号,这缺德的外号是程心雯取的,但是十分切合实际,因为这老师走路时身体笔直,手臂不动,而且面部从无表情,恍如一具僵尸。这老师还有个特点,就是懒。

    “还说呢!”江雁容笑着说:“那次送本子的事真让人不好意思,谁知道中午十二点钟他会睡觉,而且房里那么乱!”

    “谁叫你们不敲门就进去?”周雅安说。

    “都是程心雯嘛,她说要突击检查一下,后来连程心雯都红了脸。”她们走到单身宿舍边的小树林里,周雅安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免得去参加大扫除。”

    “等会儿叶小蓁要把我们骂死,程心雯也缺德,选叶小蓁做服务股长,这下真要了叶小蓁的命!”

    “叶小蓁还不是缺德,怎么想得出来选程心雯做风纪股长!”周雅安说。“这下好了,全班最顽皮的人做了风纪股长,最偷懒的人做了服务股长!”“我包管这学期有好戏看!”周雅安说。

    江雁容在一个石桌前坐下,把记录本放在一边,谈话一停止,两人就都沉默了下去。江雁容把手放在石桌上,下巴又放在手背上,静静的望着荷花池畔的一棵蔷薇花,她那对梦似的眼睛放着柔和的光采,使那张苍白的小脸显得脱俗的秀气,她并不很美丽,但是沉思中的她是吸引人的。她的思想显然在变幻着,只一会儿,那对柔和的眼睛就变得沉郁了,眼光也从灿烂的花瓣上移到泥地上,地上有零乱的小草,被践踏成枯黄一片。“唉!”她叹了口气。“唉!”在她旁边的周雅安也叹了口气。

    江雁容抬起头来,注视着周雅安。周雅安有一对冷静的眼睛和喜怒都不形于色的脸庞。程心雯总说周雅安是难以接近的,冷冰冰的。只有江雁容了解这冷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炙热的心。她望了周雅安一会儿,问: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周雅安反问。

    “我在想,高三了,功课更重了,我一定应付不好,妈妈爸爸又不谅解我,弟弟妹妹只会嘲笑我,我怎么办呢?周雅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人,真的不知道!我总是想往好里做,总是失败,在家里不能做好女儿,在学校不能做好学生,我是个标准的失败者!周雅安,我讨厌现在的这种生活,读书!读书!读书!又不为了兴趣读,只是为了考大学读,我但愿山呀水呀,任我遨游,花呀草呀,任我喜爱,不被这些书本束缚住,尤其不被那些XY、硝酸、硫酸,什么的弄得头昏脑胀。让我自在的生活,念念诗词,写写自己愿意写的文章,那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现在只能叫受罪,如果人不能按照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我们又为什么要活着?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自由安排,人哪,多么可怜!”她摇摇头,薄薄的嘴唇闭紧了。“你想得太多,”周雅安说,对于江雁容那个小脑袋中装的许多思想,她往往都只能了解一部分。“你的问题很简单,大学毕业之后你就可以按你所希望的过日子了!”

    “你以为行吗?”江雁容说:“好不容易读到大学毕业,然后无所事事的整天念诗填词,与花草山水为伍,你以为我父母会让我那样做吗?哈,人生的事才没那样简单呢!到时候,新的麻烦可能又来了。我初中毕业后,想念护士学校,学一点谋生的技术,然后就去体验生命,再从事写作。可是,我爸爸一定要我读高中,他是为我的前途着想,认为进高中比护士学校有出息,而我呢,也只能按他给我安排的路去走,这生命好像不属于我的。”“本来你的生命也属于你父母的嘛!”周雅安说。

    “如果我的生命属于父母的,那么为什么又有‘我’的观念呢?为什么这个‘我’的思想、感情、意识、兴趣都和父母不一样呢?为什么‘我’不是一具木偶呢?为什么这个‘我’又有独立的性格和独自的欲望呢?”

    “你越说越玄了,”周雅安说:“再说下去你就连生命都要怀疑了!”“我本来就对生命怀疑嘛!”江雁容把背靠在身后的树干上。沉默了一会儿,低声的说:“想想看,每个生命的产生是多么偶然!如果我妈妈不和爸爸结婚,不会有我,如果妈妈和爸爸晚一年或早一年结婚,都没有我,如果……”

    “好了,”周雅安说:“别再如果下去了,这样推下去就太玄了!你将来干脆念哲学系吧!”

    “好吧,”江雁容振作了一下说:“不谈我,谈谈你的事吧,好好的叹什么气?不要告诉我是为了小徐,我最讨厌你那个小徐!”周雅安抬抬眉毛,默然不语。

    “说话呀!怎么又不说了?”江雁容说。

    “你还叫我说什么!”周雅安愣愣的说。

    江雁容看了周雅安几秒钟,叹口气说:

    “唉,我看你是没办法的了,你难道不能把自己解脱出来吗?小徐那个人根本靠不住……”

    “你不讲我也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周雅安无可奈何的说,那对冷静的眼睛也显得不冷静了!

    “你又和他吵架了?”江雁容问。

    “是这样,他上次给我一封信,横楣上有一行小字,我没有看到,他现在就一口咬定我的感情不够,说我连他的信都看不下,准是另外有了男朋友,我怎么解释他都不信。你看,叫我怎么办?”“他简直是故意找碴嘛!”江雁容说:“我是你的话,就根本不理他,由他去胡闹!”

    “那不行,江雁容,你帮我想个办法,我怕会失去他,真的我怕失去他!”周雅安无助的说。

    “真奇怪,你这么个大个子,什么事都怪有主见的,怎么在感情上就这样脆弱!”“你不懂,江雁容,你没有恋爱过!”周雅安低声说。

    “我真的不懂,”江雁容看了看天,然后说:“周雅安,你太顺从他了,我看他有点神经不健全,他大概就喜欢看你着急的样子,所以乱七八糟找些事来和你吵,上次吵的那一架不是也毫无道理吗?我告诉你,治他这种无中生有病的最好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江雁容,我不能不理,我怕这样会吹了,江雁容,你帮个忙好不好?再用你的名义写封信给他,告诉他我除了他没有第二个男朋友,要他不要这样待我,他会相信你的话,上次也亏你那封信,他才和我讲和的!”

    “我实在不高兴写这种信!”江雁容噘着嘴说:“除非他是大傻瓜才会不知道你没有别的男朋友,他明明是故意找麻烦!我还没写信就一肚子气了,如果一定要我写,这封信里准都是骨头和刺!”“你就少一点骨头和刺吧,好吗?江雁容,算你帮我的忙嘛!”周雅安近乎恳求的说。

    “好吧,我就帮你写,不过,我还是不赞成你这样做,你最聪明的办法是根本和小徐绝交!他不值得你爱!”

    “别这样说,好不好?”周雅安说。

    “周雅安,”江雁容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仰望着周雅安的脸说:“你到底爱小徐些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周雅安茫然的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晓得爱他,失去他我宁愿不活!”

    “噢,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让你这样倾心的!”

    “有一天,等你恋爱了,你就会懂的。我也知道和他在一起不会幸福,我也尝试过绝交,可是……”她耸耸肩,代替了下面的话。“我想我永不会这样爱一个人!”江雁容说:“不过,我倒希望有人能这样爱我!”“多自私的话!”周雅安说:“不过,不是也有人这样爱你吗?像那个永不缺席的张先生,那个每天在巷口等你的附中学生……”“得了,别再说了,恶心!”

    “别人喜欢你,你就说恶心,因为你不喜欢他们!有一天,等你碰到一个你也爱的人,我打赌你也是个热情得不顾一切的女孩子,那时候你就不会笑我了!”“告诉你,周雅安,”江雁容微笑着,腼腆的说:“我也曾经幻想过恋爱,我梦里的男人太完美了,我相信全世界都不会找出这样的男人,所以我一定不会恋爱!我的爱人又要有英雄气概,又要温柔体贴,要漂亮潇洒,又要忠实可靠,哈,你想这不都是矛盾的个性吗?这样的男人大概不会有的,就是有,也不会喜欢我这个渺小的,不美的江雁容!”

    “可能有一天,当爱情来的时候,你会一点也不管你的幻想了!”“你的话太情感主义,那种爱情会到我身上来吗?太不可思议了。不过,我也希望能好好的恋一次爱。我愿爱人,也愿被人爱,这两句话不知道是那本书里的,大概不是我自己的话,但可以代表我的心情。现在我的感情是睡着的,最使我在感情上受伤的,就是爸爸妈妈不爱我,假如我恋爱了,恐怕就不会这样重视爸爸妈妈的爱了。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他们能像爱小弟小妹一样来爱我,但是他们不爱我。奇怪,都是他们生的,就因为我功课不好,他们就不喜欢我,这太不公平!当然,我也不好,我不会讨好,个性强,是个反叛性太大的女儿。周雅安,我这条生命不多余吗?谁都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周雅安说,摸了摸江雁容的头发。

    江雁容把头靠在手腕上,用一只手拉住了周雅安的手,她们默默的坐着,好久都不说话。半天之后,江雁容低声的说:

    “好周雅安,我真想听你弹吉他,弹那首我们的歌。我突然间烦恼起来了。”“你别烦恼,你一烦恼我也要跟着烦起来了!”周雅安说。

    江雁容跳了起来,甩了甩头,似乎想把那些缠绕着她的烦恼都甩掉,她拿起班会记录本,大声说:

    “走吧,周雅安,把这个先交到教务处去。该上楼了,她们大概已经扫除好了,去找程心雯聊聊,烦恼就都没有了,走!”周雅安站起身来,她们一面向教务处走,江雁容一面说:

    “暑假我看了一本小说,是苏德曼的忧愁夫人。它说忧愁夫人有一对灰色的翅膀,故事中的主角常常会在欢乐中,感到忧愁夫人用那对灰色的翅膀轻轻触到他的额角,于是他就陷入忧愁里。我现在也常常感到忧愁夫人在我的身边,不时用她灰色的翅膀来碰我。”

    交了记录本,她们走上三层楼,才上了楼梯,江雁容又转头对周雅安说:“我刚刚谈到忧愁夫人,我想,我有个忧愁夫人,程心雯大概有个快乐夫人,你看,她好像从来不会忧愁的!”

    在走廊上,程心雯正提着一桶水,追着叶小蓁泼洒,嘴里乱七八糟的笑骂着,裙子上已被水湿透了。叶小蓁手上拿着个鸡毛掸,一面逃一面嚷,教室门口乱糟糟的挤着人看她们“表演”,还有许多手里拿着抹布扫把的同学在呐喊助威。周雅安叹口气说:“看样子,我们还是没有把大扫除躲过去,她们好像还没开始扫除呢!”“叶小蓁的服务股长,还有什么话好说?”江雁容说:“不过,我真喜欢叶小蓁,她天真得可爱!”望着那追逐的两个人,她笑着和周雅安加入了人群里。
第一卷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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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新生南路是直而长的,最近才翻修成柏油路面,靠排水沟那边种了一排柏树,还安放了一些水泥凳子供行人休息,不过很少有人会在这路边休息的。这是江雁容周雅安上学和放学时必走的路。每天黄昏,她们总是手携手的走回家去,因为放学后不需要赶时间,她们两人都宁可走路而不愿挤公共汽车。黄昏的景致是迷人的,灼热的太阳已下山了,晚霞使整个天空红成一片,映得人的脸和衣服也都成了粉红色。从工业专科学校的围墙起,就是一片水田,一次,江雁容看到一只白色的鹭鸶从水田中飞起来,彩霞把那白鹭的翅膀都染红了,不禁冲口而出的念:

    “落霞与孤鹜齐飞!”从此,她们称这条街作“落霞道”,江雁容有时戏呼周雅安为“落霞道上的朋友”。事实上,她们也只有这落霞道上的一段时间是比较轻松的,在这段时间内,她们总是自然而然的避免谈到功课和考大学,而找些轻松的题目谈谈。

    “江雁容,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议论我们?”周雅安说,一面挽着江雁容的手。这是开学一星期后的一个黄昏。

    “你是指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说我们在闹同性恋?”江雁容问。“嗯。”“别提了,真无聊!”“可是,”周雅安笑嘻嘻的望着江雁容的脸:“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会爱上你!”

    “我是男人,我也会爱上你!”江雁容说,脸微微的红了,映着霞光,红色显得更加深,那张本来苍白的小脸也变得健康而生动了。“那么,我们真该有一个做男人,”周雅安笑着说,欣赏的望着江雁容脸上那片红晕。“你是非常女性的,大概只好做女人,下辈子让我来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不好,”江雁容摇摇头,“下辈子你应该变男人,让小徐变女人,然后你也找些古里古怪的问题来折磨他,这样才算公平。”“那我和小徐不是要做几辈子的冤家了?”周雅安说,话一出口,又猛悟到说得太那个了,不禁也胀红了脸。江雁容笑着说:“世世代代,都做冤家好不好?周雅安,不害臊啊!”

    “又该给你话柄来笑我了。”

    “只要没有话柄落在程心雯手里就好了!哦,告诉你,今天我和程心雯到教务处去,在图书馆门口碰到一块五毛,头上戴了顶帽子,你看,这样的大热天还戴帽子,岂不滑稽?程心雯看到他,劈头就是一句:‘老师,美容医生的生发油没有用吗?’弄得一块五毛面红耳赤。后来程心雯告诉我,说一块五毛在暑假里到一个著名的美容医生那儿去治他的秃顶,那个医生说要把他剩下的几根头发也剃掉再治,他就依言剃掉了,谁知道现在不但以前秃的那一块长不出头发来,连剃掉的也不再长了。他怕难看,就成天戴着顶帽子。程心雯说,一块五毛的外号应该改做两块八毛了!”

    “两块八毛,什么意思?”周雅安问。

    “这个你都不懂?本来是一块无毛,现在是两块拔毛呀!”江雁容忍住笑说。“啊哟,”周雅安大笑了起来:“程心雯这张嘴真要命!怎么就这样缺德!”“一块五毛也有意思,看他这顶帽子戴到那一天去!程心雯也不知道怎么这样精,什么事都知道,碰到她就毫无办法,我现在和她坐在一起,每天中午也别想休息,也别想念书,就只能听她的笑话。”“叶小蓁现在是不是天天和程心雯吵架?”周雅安问。“今天早上我听到叶小蓁在郑重发誓,说什么‘天知道,地知道,我叶小蓁要是再和程心雯说话就是王八蛋!’”

    “你别听叶小蓁的发誓,前天为了蔡秀华来不及给她讲那题代数,刚好考了出来,她做错了,就气呼呼的跑到蔡秀华面前去发誓,也是说的那么几句话。人家蔡秀华什么事都古古板板的死认真,又不像我们那样了解叶小蓁,就信以为真了。到下午,叶小蓁自己忘记了,又追着问人家物理题目,蔡秀华不理她,她还嘟着嘴纳闷的说:‘谁得罪了你嘛,你说出来让我给你评评理!’把我们笑死了!”

    周雅安又笑了起来,笑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来,推推江雁容说:“哦,我忘了问你,前天代数小考,你考了多少分?”

    江雁容的笑容在一瞬间全消失了,她跺了一下脚,噘着嘴说:“周雅安,好好的又提起它来干什么?”低下头去,她对着脚下的柏油路面发呆,机械的移着步子,脚步立即沉重了许多。周雅安慌忙拍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说:

    “没关系,下次考好点就行了!”

    “下一次!下一次还有下一次呢!”江雁容生气的说,自己也不明白在生谁的气。“好好,我们不谈这个,你猜明天作文课康南会出个什么作文题目?我希望不要又是‘暑假生活的回忆’,或者是‘迎接新的一学期’!”周雅安说,竭力想谈一个能引起江雁容兴趣的题目,以扭转自己一句话造成的低潮。但是,没有用了,阳光已经消失,乌云已堆积起来了。江雁容默然不语,半天后才紧紧拉着周雅安的手说:

    “周雅安,你看我怎么办好?我真的不是不用功,上课我尽量用心听书,每天在家里做代数、物理、解析几何,总是做到夜里一点钟!可是我就考不好,如果数理的功课能像诗词那样容易了解就好了!”

    “可是,我还羡慕你的文学天才呢!”周雅安说:“你拿一首古诗给我看,保管我连断句都不会!”

    “会断句又有什么用,考大学又不考诗词的断句!像你,每次数理都考得那么好,你怎么会考得那样好呢?周雅安!”江雁容愁苦的问。“我也不知道,”周雅安说:“你是有天才的,江雁容,你不要为几分而发愁,你会成个大作家!”

    “天才!去他的天才!从小,大家都说我有天才,可是我没有一学期能够不补考!没有一次不为升学发愁,我看,这次考大学是准没有希望的!”

    “就是你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你可以写作,并不是每个作家都是大学毕业生!”“别讲得那么轻松,我考不上大学,爸爸妈妈会气死!”江雁容恨恨的把脚下一块石子踢得老远:“我讨厌这种填鸭子式的教育法,我不知道我要学那些大代数、解析几何、物理干什么?将来我绝不会靠它们吃饭!”

    周雅安才要说话,身后响起了一阵脚踏车的车铃声,她和江雁容同时回过头去,一个年轻的男学生正推着辆脚踏车站在她们的身后,咧着一张大嘴对她们笑。周雅安有点诧异,也有点意外的惊喜,说:“小徐,是你?”“我跟着你们走了一大段了,你们都没有发现!谈些什么?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悲悲哀哀的?”小徐说,他长得并不算漂亮,但鼻子很高,眼睛很亮,五官也颇端正。只是有点公子哥儿的态度。他的个子不高,和高大的周雅安站在一起,两人几乎是一般高。“看样子,我要先走一步了!”江雁容说,对小徐点了个头。“不要嘛!”周雅安说,但语气并不诚恳。

    “你们谈谈吧,我真的要先走,赶回家去,还有许多习题没做呢!”江雁容说,一面又对周雅安说:“周雅安,再见啊!明天如果比我早到学校,帮我到教务处拿一下课室日记本,好吧?”“好!”周雅安说,又补了一句:“再见啊!”

    江雁容单独向前面走去,心里模糊的想着周雅安和小徐,就是这样,爱情是多神秘,周雅安和她的感情再好,只要小徐一出现,她眼中就只有小徐了!在信义路口,她转了弯,然后再转进一条小巷子。她的家住在和平东路,她本可以一直走大路,但她却喜欢这条巷子的幽静,巷子两边,有许多破破烂烂的木板房子,还有个小破庙,庙中居然香火鼎盛。江雁容无法设想这些破房子里的人的生活。生命(无论是谁的生命),似乎都充满了苦恼、忙碌,和挣扎,可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却都热爱着他们的生命,这世界岂不矛盾?

    在那固定的电线杆下面,她又发现了那个每天在这儿等她的男孩子。瘦高个儿,一身黄卡其布制服,扶着一辆脚踏车,这是他给她的全部印象,因为她从不敢正眼去打量他。自从上学期中旬起,这孩子就开始等她了,可是,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气上来和她说话,他仿佛报了自己的名字,并说了请求交友一类的话,但她一句都没听清楚,只记得他那张胀得通红的黝黑而孩子气的脸。她仓促的逃开了,而他也红着脸退到一边。这以后,他每天总在这儿等她,但并不跟踪她,也不和她说话,只默默的望着她走过去。江雁容每次走过这儿,也不禁脸红心跳,她不敢望他,只能目不斜视的赶快走过去,走过去后也不敢回头看,所以她无法测知他什么时候才会离开那根电线杆。她总是感到奇怪,不知这个男孩子有什么神经病,既不认识她,又不了解她,当然无法谈到“爱”字,那么,这傻劲是为了什么?在家门口,她碰到了住在隔壁的刘太太,一个标准的三姑六婆型的女人,每天最主要的工作是到每个人家里去串门,然后再搬弄口舌是非。江雁容对她行了礼,然后按门铃。

    来开门的是她的弟弟江麟,她一共是三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江麟老二,最小的是江雁若。雁若比她小五岁,在另一个省女中读初二。江麟比江雁容小两岁,是家里唯一的一个男孩子。江雁容常喊他作江家之宝,事实上,他也真是父亲眼中的宝贝,不单为了他是男孩子,也为了他生性会取巧讨好。不过母亲并不最喜欢他。据说,他小时是祖父的命根,祖父把他的照片悬挂在墙壁上,一遇到心中有不愉快的事,就到他的照片前面去,然后自我安慰的说:“有这么好的一个孙子,还有什么事值得我发愁呢!”祖父临终时还摸着江麟的头,对江雁容的父亲江仰止说:“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可惜我看不到了!”现在,这个必成大器的男孩子还看不出有什么特点来,除了顽皮和刁钻之外。但在学校里,他的功课非常好,虽然他一点都不用功,却从没考到五名以下过。现在他十六岁,是建中高一的学生,个子很高,已超过江雁容半个头,他常站在江雁容身边和她比身高,用手从江雁容头顶斜着量到他的下巴上,然后得意的喊她作“小矮子”。他喜欢绘画,而且确实有天才,江仰止认为这儿子可能成大画家,从江麟十二岁起,就让他拜在台湾名画家孙女士门下学画,现在随手画两笔,已经满像样子了。他原是个心眼很好而且重情感的孩子,但是在家中,他也有种男性的优越感,他明白父亲最喜欢他,因此,他也会欺侮欺侮姐姐妹妹。不过,在外面,谁要是说了他姐妹的坏话,他立即会摩掌相向。

    江麟看到门外是她,就作了个鬼脸说:

    “大小姐回来了!”江雁容走进来,反身关好了门。江仰止在×大做教授,这是×大的宿舍。前面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花园,虽然他们一再培养花木,现在长得最茂盛的仍然只有棕榈树和美人蕉。走过小院子,是第二道门,里面是脱鞋的地方。这是一栋标准的日式房子,一共四间,每间都无法隔断。前面一间八席的是客厅和江仰止的书房,后面是江仰止和妻子赵意如的卧室,旁边一间做了江麟的房间兼饭厅,最后面的是江雁容、雁若姐妹的房间,是到厨房必经之路。江雁容脱了鞋,走上榻榻米,立即发现家里的空气不大对,没有闻到菜饭香,也没听到炒菜的声音。她回头看了江麟一眼,江麟耸耸肩,低声说:

    “妈妈还在生爸爸的气,今天晚饭只好你来做了!”

    “我来做?”江雁容说:“我还有一大堆的功课呢,明天还要考英文!”“那有什么办法,除非大家不吃饭!”江麟说。

    客厅里,江仰止正背负着两只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个子不高,年轻时是个标准的中国美男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从读书起就习惯性的穿着一袭长衫,直到现在不变。而今,年轻时的“漂亮”当然不能谈了,中年后他发了胖,但潇洒劲儿仍在,架着一副近视眼镜,书卷气比年轻时更加重了。长衫上永远有粉笔灰和猫毛,那怕他太太赵意如一天给他换两次衣服(他从不记得自己换衣服),粉笔灰和猫毛依然不会少的,粉笔灰是讲书时弄的,事后绝不会拍一拍。猫则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家里一年到头养着猫,最多时达到七只,由于江太太的严重抗议,现在只剩一只白猫。江仰止的膝头,就是这只白猫的床,只要江仰止一坐下来,这猫准跳到他身上去呼呼大睡。这些使江仰止无论走到那里,都会成为他特殊的标志。近两年来,由于江仰止的一本著作和讲学的成功,使他薄负微名,一天到晚忙着著作,到各地讲学,到电台广播。可是,忙碌不能改变他,他依然是从容不迫的,悠然自在的。他有两大嗜好,一是旅行,一是下围棋。前者现在已经很少去了,围棋则不能少,每星期总要到弈园去两三次,这也是他和江太太每次吵架的原因,江太太坚决反对他下棋,认为一来用脑过度,一下就是四、五小时,有损健康。二来江仰止每下必赌彩,每赌必输,江太太省吃俭用,对这笔支出实在心痛。三来江仰止的工作堆积如山,不工作而把时间耗费在娱乐上,江太太认为是最大的不该。所以,每次江仰止下了棋回来,江太太总要生一天闷气,江太太一生气,家里就秩序大乱,炊烟不举。江仰止看到江雁容回来,就停止了踱方步说:

    “雁容,你去做一下晚饭吧!”

    江雁容看了父亲一眼,江仰止的神态是无可奈何的,不知所措的。江雁容噘了嘴低声说:

    “我今天最忙了!”“去吧,大女儿该帮帮家里的忙!”

    大女儿,做大女儿反正是倒楣的,要做事总最先轮到大女儿,有吃的玩的就该最后轮到大女儿了。江雁容正要走到后面去,门铃又响了,江仰止抬起头来,像得救似的说:“这次该是雁若回来了吧?”

    江雁容去开了门,果然是江雁若。江雁若今年十三岁,已经和江雁容一般高,看样子,还可以再长高不少。她和姐姐的个性是完全不同的,江雁容忧郁,她却乐观明快,会撒娇,会讨好。长得也比雁容好看,同样是清朗的眉毛和秀气的眼睛,但她颊上多了一对小酒涡,使她看起来就比姐姐甜。她是江太太的宠儿,江太太爱这个小女儿更胜过爱那个儿子。而江雁若也确实值得人疼爱,从小学到初中,她就没考过第二名,年年都是第一,她得到的各种奖状可以装订成厚厚的一册。而她那张小嘴也真会说话,说得那么甜,让你不喜欢她都做不到。但她的脾气却极像母亲,要强到极点,如果她的目标是一百分,考了九十九分她就会大哭一场。她喜欢的人,她会用尽心机来讨好,不喜欢的人,她就会破口大骂。她是个全才,功课上,不论文科理科、正科副科、音乐美术、体育家事,她是门门都精,门门都强,无怪乎江太太爱她爱得入骨了。江雁若还没走到玄关,江仰止就迎到门口来,对江雁若抬抬眉毛,尴尬的笑笑,低低的说:

    “雁若,赶快去哄哄你妈妈,她还在生气,只有你有办法,赶快去!”“爸爸,谁要你昨天晚上下到十二点嘛!”江雁若埋怨的说,完全站在母亲的那一边说话,她是同情母亲的。不过,她也喜欢父亲,尤其是父亲说笑话的时候。

    江仰止笑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有时真怕这个小女儿,说起话来比刀子还厉害,这本事全是她母亲的遗传。江雁若一面脱鞋一面又说:“早点回来妈妈也高兴,你也少输一点,那个王伯伯早就看中爸爸的弱点了,用话一激爸爸,爸爸就一直跟他下,口袋里的钱全下到他的袋里去了!”

    江仰止咳了一声,啼笑皆非的说:

    “胡说!这样吧,将来我把你教会了,你到弈园给我报仇去!”“哼!自己毁了还不够,还想毁孩子是不是?”江太太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显然她已听到了父女的这一段谈话。

    江仰止不说话了,心中却有点反感,夫妇生生气倒无所谓,在孩子面前总该给他保留点面子,现在他在孩子前面一点尊严都没有,孩子们对他说话都是毫无敬意的,这不能说不是江太太所造成的。而且,下下棋又何至于说是“毁了”,这两个字用得未免太重。江雁若背着书包进了江太太的卧室里,江太太正躺在床上,枕头边堆满了书,包括几本国画画谱,一本英文成语练习,和一本唐诗宋词选。江太太虽年过四十,却抱着“人活到老,学到老”的信念,随时都不肯放松自己。她是个独特的女人,从小好胜要强,出生于豪富之家,却自由恋爱的嫁给了一贫如洗的江仰止。婚后并不得意,她总认为江仰止不够爱她,也对不起她,但她绝不承认自己的婚姻失败。起初,她想扶助江仰止成大名立大业,但江仰止生性淡泊,对名利毫不关心。结婚二十年,江仰止依然一贫如洗,不过是个稍有虚名的教授而已,她对这个是不能满意的。于是,她懊悔自己结婚太早,甚至懊悔结婚,她认为以她的努力,如果不结婚,一定大有成就。这也是事实,她是肯吃苦肯努力的,从豪富的家庭到江家,她脱下华服,穿上围裙,亲自下厨,刀切了手指,烟薰了眼睛,从来不叫苦。在抗战时,她带着孩子,跟着江仰止由沦陷区逃出来,每日徒步三十里,她也不叫苦。抗战后那一段困苦的日子,她学着衲鞋底被麻绳把手指抽出血来,她却不放手,一家几口的鞋全出自她那双又白又细的手。跟着江仰止,她是吃够了苦了,她只期望他有大成就,但他却总是把最宝贵最精华的时间送在围棋上。孩子是她的第二个失望,江雁容使她心灰意冷,功课不好,满脑子奇异的思想。有时候她是温柔沉静的,有时候却倔强而任性,有一次,她责备了江雁容几句,为了江雁容数学总不及格,江雁容竟对她说:“妈,你别这样不满意我,我并没有向你要求这一条生命,你该对创造我负责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满意我,你最好把我这条生命收回去!”

    这是女儿对母亲说的话吗?这几句话伤透了江太太的心,生儿育女到底有什么意思?孩子并不感激你,反而怨恨你创造了她!雁容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只有三磅半,带大她真不知吃了多大的苦,但是她说:“你最好把我这条生命收回去!”不过,雁容的话难道不对吗?本来她就该对这条生命负责,孩子确实没有向她要求生命呀!其实,这孩子有许多地方像她,那多愁善感的个性,那对文学的爱好……甚至那些幻想,她在年轻时也有许多幻想,只是长久的现实生活和经验早把那些幻想打破了。但,江雁容却不能符合她内心的期望。江麟是个好孩子,可是他遗传了他父亲那份马虎,不肯努力的脾气,前途完全不在他眼睛里,功课考得好全是凭小聪明,事实上昨天考过的今天就会忘记。他是个小江仰止,江太太看透他以后也不会有大成就的。剩下的一个江雁若,就成了江太太全部希望的集中,这是唯一一个不让她失望的人,功课、脾气、长相,无一不好。这孩子生在抗战结束之时,江太太常说:“大概是上帝可怜我太苦了,所以给我一个雁若!”她说这话,充满了庆幸,好像全天下就只有一个雁若,她从不想这话会伤了另外两个孩子的心。尤其是江雁容,她本是个过份敏感的孩子。而江太太也忽略江雁容那易感的心,在渴求着母爱。江太太总自认为是个失败的女人,虽然外界的人都羡慕她,说她有个好丈夫,又有个好家庭。她认为全天下都不了解她的苦闷,包括江仰止在内。近两年来,她开始充实自己,她学画,以摩西老太太九十岁学画而成大名来自励,她也学诗词,这是她的兴趣。为了追上潮流,她也念英文。而她全是用心去做,一丝不苟的,她希望自己的努力不晚,渴望着成功。江仰止越使她灰心,她就越督促自己努力。“不靠丈夫,不靠儿女,要自立更生。”这是她心中反复自语的几句话。

    年轻时代的江太太是个美人,只是个子矮一点,现在她也发了胖,但她仍然漂亮。她的眉毛如画,浓密而细长,有一对很大的眼睛,一张小巧的嘴。江雁容姐妹长得都像父亲,沉静秀气,没有母亲那份夺人的美丽。江太太平日很注意化妆,虽然四十岁了,她依然不离开脂粉,她认为女人不化妆就和衣饰不整同样的不雅。可是,今天她没有施脂粉,靠在枕头上的那张脸看起来就显得特别苍白。江雁若跑过去,把书包丢在地下,就扑到床上,滚进了江太太的怀里,嘴里嚷着说:“妈,我代数小考考了一百分,这是这学期的第一次考试,以后我要每次都维持一百分!”

    江太太怜爱的摸着江雁若的下巴,问:

    “中午吃饱没有?”“饱了,可是现在又饿了!”

    “那一定是没吃饱,你们福利社的东西太简单,中午吃些什么?”这天早上,由于江太太生气,没做早饭!也没给孩子们弄便当,所以他们都是带钱到学校福利社里吃的。

    “吃了一碗面,还吃了两个面包。”

    “用了多少钱?”“五块。”“怎么只吃五块钱呢?那怎能吃得饱?又没有要你省钱,为什么不多吃一点?”“够了嘛!”江雁若说着,伏在床上看看江太太,撒娇的说:“妈妈不要生气了嘛,妈妈一生气全家都凄凄惨惨的,难过死了!”“妈妈看到你就不生气了,雁若,好好用功,给妈妈争口气!”“妈妈不要讲,我一定用功的!”江雁若说,俯下头去在江太太面颊上响响的吻了一下。

    江雁容穿过江太太的卧房,对江太太说了声:

    “妈妈我回来了!”

    江太太看了江雁容一眼,没说什么,又去和江雁若说话了。江雁容默默的走到自己房间里,把书包丢在床上,就到厨房里去准备晚饭。她奇怪,自己十三岁那年,好像已经是个大人了,再也不会滚在妈妈怀里撒娇。那时候家庭环境比现在坏,他们到台湾的旅费是借债的,那时父亲也不像现在有名气,母亲每天还到夜校教书,筹钱还债。她放学后,要带弟妹,还要做晚饭,她没有时间撒娇,也从来不会撒娇。“小妹是幸运的,”她想:“她拥有一切;父母的宠爱,老师的喜欢,她还有天赋的好头脑,聪明、愉快,和美丽!而我呢,我是贫乏的,渺小、孤独,永远不为别人所注意。我一无所有。”她对自己微笑,一种迷茫而无奈的笑。

    煤球炉里是冰冷的,煤球早就灭了,她不知道爸爸妈妈中午吃的是什么。她不会起煤球火,站在那儿呆了两分钟,最后叹了口气,决心面对现实,找了些木头,她用切菜刀劈了起来,刚刚劈好,江太太出现在厨房门口了。她望了江雁容一眼说:“放下,我来弄!你给我做功课去,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江雁容洗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闷闷的发呆。一股浓烟从厨房里涌到房间里来,她把窗子开大了,把书包拿到书桌上。窗外,夕阳已下了山,天边仍然堆满了绚烂的晚霞,几株瘦瘦长长的椰子树,像黑色剪影般耸立着,背后衬着粉红色的天空。“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比窗内可爱多了。她把书本从书包里一本本的抽出来,一张考卷也跟着落了出来,她拿起来一看,是那张该死的代数考卷。刚才雁若说她的代数考了一百分,她就能考一百分,江雁容是考不了的,永远考不了!她把考卷对折起来,正预备撕毁,被刚好走进来的江麟看见了,他叫着说:

    “什么东西?”江雁容正想把这张考卷藏起来,江麟已经劈手夺了过去,接着就是一声怪叫:“啊哈,你考得真好,又是个大鸭蛋!”

    这讽刺的嘲笑的声调刺伤了江雁容的自尊心,这声怪叫更使她难堪,她想夺回那张考卷,但是江麟把它举得高高的,一面念着考试题目,矮小的江雁容够不着他。然后,江麟又神气活现的说:“哎呀,哎呀,这样容易的题目都不会,这是最简单的因式分解嘛,连我都会做!我看你呀,大概连a+b的平方等于多少都不知道!”江太太的头从厨房里伸了出来:

    “什么事?谁的考试卷?”

    “姐姐的考卷!”江麟说。

    “拿给我看看!”江太太命令的说,已猜到分数不太妙。

    江麟对江雁容做了个怪相,把考卷交给了江太太。江雁容的头垂了下去,无助的咬着大拇指的手指甲。江太太看了看分数,把考卷丢到江雁容的脚前面,冷冷的说:

    “雁容,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江雁容的头垂得更低,那张耻辱的考卷刺目的躺在脚下。忽然间,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伤心,眼泪迅速的涌进了眼眶里,又一滴滴落在裙褶上。眼泪一经开了闸,就不可收拾的泛滥了起来,一刹那间,心里所有的烦恼、悲哀,和苦闷都齐涌心头,连她自己都无法了解怎么会伤心到如此地步。事实上,在她拿到这张考卷的时候就想哭,一直憋着气忍着,后来又添了许多感触和烦恼,这时被弟弟一闹,母亲一责备,就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成串的涌出来,越涌越多,喉咙里不住的抽泣,裙子上被泪水湿了一大片。

    江太太看着哭泣不止的江雁容,心里更加生气,考不好,又没有骂她,她倒先哭得像个被虐待的小媳妇。心中尽管生气,又不忍再骂她,只好气愤的说:

    “考不好,用功就是了,哭,又有什么用?”

    江雁容抽泣得更厉害,“全世界都不了解我,”她想,就是这样,她考坏了,大家都叫她“用功”、“下次考好一点”,就没有一个人了解她用功也无法考好,那些数字根本就没办法装进脑子里去。那厚厚的一本大代数、物理、解析几何对她就有如天书,老师的讲解像喇嘛教徒念经,她根本就不知其所云。虽然这几个数理老师都是有名的好教员,无奈她的脑子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与数理无缘。下一次,再下一次,无数的下一次,都不会考好的,她自己明白这一点,因而,她是绝望而无助的。她真希望母亲能了解也能同情她的困难,但是,母亲只会责备她,弟妹只会嘲笑她。雁若和小麟都是好孩子,好学生,只有她最坏,最不争气。她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哭得气塞喉堵。“你还不去念书,哭又不能解决问题!”江太太强忍着气说,她自己读书的时候从没有像雁容这样让人操心,别说零分没考过,就是八十分以下也没考过。难道雁容的天份差吗?她却可以把看过一遍的小说中精采的对白都背出来,七岁能解释李白的诗,九岁写第一篇小说。她绝不是天份低,只是不用心,而江太太对不用心是完全不能原谅的。退回厨房里,她一面做饭一面生气,为什么孩子都不像母亲(除了雁若之外),小麟还是个毛孩子,就把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全学会了,这两个孩子都像父亲,不努力,不上进,把“嗜好”放在第一位。这个家多让人灰心!

    江仰止是听到后面房里的事情的,对于江雁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喜欢。女孩子,你不能对她希望太高,就是读到硕士博士,将来还不是烧饭抱孩子,把书本丢在一边。不过,大学是非考上不可的,他不能让别人说“江仰止的女儿考不上大学”!他听凭妻子去责备雁容,他躲在前面不想露面,这时,听到雁容哭得厉害,他才负着手迈步到雁容的房间里,雁若和江麟也在房里,雁若在说:“好了嘛,姐姐,不要哭了!”但雁容哭得更伤心,江仰止拍拍雁容的肩膀,慢条斯理的说:

    “别哭了,这么大的女孩子,让别人听了笑话,考坏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好了,去洗洗脸吧!”

    江雁容慢慢的平静下来,这时,她忽然萌出一线希望,她希望父亲了解她,她想和父亲谈谈,抬起头来,她望着江仰止,但江仰止却没注意到,他正看着坐在椅子里,拿着支铅笔,在一本书后面乱画的江麟。这时江麟跳起来,把那本书交到父亲手里,得意的说:

    “爸,像不像?”江仰止看了看,笑笑说:“顽皮!”但声音里却充满了纵容和赞美。

    江麟把那本书又放到江雁容面前,说:

    “你看!”江雁容一看,这画的是一张她的速写,披散的头发,纵横的眼泪,在裙子里互绞的双手,画得真的很像,旁边还龙飞凤舞的题着一行字:“姐姐伤心的时候”。江雁容把书的正面翻过来看,是她的英文课本,就气呼呼的说:

    “你在我的英文书上乱画。”说着,就赌气的把这张底页整个撕下来撕掉,江麟惋惜的说:

    “哎呀,你把一张名画撕掉了,将来我成名之后,这张画起码可以值一万块美金。可惜可惜!”

    江仰止用得意而怜爱的眼光望着江麟,用手摸摸江麟的满头乱发,说:“小麟,该理发了!”江麟把自己的头发乱揉了一阵,说:

    “爸,你让我画张像!”

    “不行,我还有好多工作!”江仰止说。

    “只要一小时!”“一小时也不行!”“半小时!”江麟叫着说。

    “好吧,到客厅里来画,不许超过半小时!”

    “OK!”江麟跳跃着去取画板和画笔,江仰止缓缓的向客厅走,一面又说:“不可以把爸爸画成怪样子!”

    “你放心好了,我的技术是绝无问题的!”江麟骄傲的嚷着,冲到客厅里去了。江雁容目送他们父子二人走开,心底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空虚和寂寞感。窗外,天空已由粉红色变成绛紫色,黑暗渐渐的近了。
第一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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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室里静静的,五十几个女孩子都仰着头,安静的听着书。这一课讲的是杜牧的“阿房宫赋”,一篇文字极堆砌,但却十分优美的文章。对于许多台湾同学,这篇东西显然是深了一些,康南必须尽量用白话来翻译,并且反复解释。这时,他正讲到“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忽然,“碰!”的一声响,使全班同学都吃了一惊,康南也吓了一跳。追踪声音的来源,他看到坐在第二排的程心雯,正用一只手支着头打瞌睡,大概是手肘滑了一下,把一本书碰到地板上,所以发出这么一声响来。程心雯上课打瞌睡,早已是出了名的,无论上什么课她都要睡觉,可是,一下课,她的精神就全来了。康南看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下课,这已经是上午第四节,难怪学生们精神不好。这些孩子们也真可怜,各种功课压着她们,学校就怕升学率低于别的学校,拚命填鸭子式的加重她们的功课。昨天开教务会议,又决定给她们补习四书,每天降旗后补一节。校长认为本校国文程度差,又规定学生们记日记,一星期交一次。如果要把每种功课都做完,这些孩子们大概只好通宵不睡。康南阖起了书,决定这五分钟不讲书了。他笑笑说:“我看你们都很累了,我再讲下去,恐怕又有书要掉到地下去了!”同学们都笑了起来,但程心雯仍然在点头晃脑的打瞌睡,对于这一切都没听见。康南注意到江雁容在推程心雯,于是,程心雯猛的惊醒了,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大声的说:

    “什么事?”全班同学又笑了起来。康南也不禁失笑。他报告说:

    “昨天我们开校务会议,决定从明天起,开始补习四书。明天,请大家把四书带来,我们先讲孟子,再讲论语,因为孟子比较浅。另外,规定你们要交日记,这一点,我觉得你们已经相当忙了,添上这项负担有些过份,而且,交来的日记一定是敷衍塞责,马虎了事。所以,我随你们的自由,愿意交的就交,不愿交的也不勉强。现在,还有五分钟下课,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

    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教室里的安静打破了。康南在讲台上踱着步子,等学生提出问题。他无目的的扫视着全室,于是,他接触到一对柔和而忧郁的眼光,这是江雁容,可是,当康南去注意她时,这对眼光又悄悄的溜走了。

    “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康南想。一学期已经过了大半,对于全班学生的个性脾气,康南也大致了解了,只有江雁容,始终是个谜。她那孤独无助的神情总使他莫名其妙的感动,那对沉静而恍惚的眼睛,那份寂寞和那份忧郁,那苍白秀气的脸……这女孩心中一定埋藏着什么,他几乎可以看到她心灵上那层无形的负荷。可是,她从来不像别的学生那样把一些烦恼向导师吐露。她也常常到他房间里来,有时是为了班上的事,有时是为了陪程心雯,程心雯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找他,也有时是陪叶小蓁。每次她来,总不是一个人,来了就很少说话,事情完了就默默的退出去。但,她每次来,似乎都带来了什么,每次走,又好像带走了什么,康南无法解释这种情绪,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这个瘦小的女孩子特别关怀。“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康南每看到她就这样想,奇异在那里,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下课号响了,在班长“起立!敬礼!坐下!”的命令之后,五十几个学生像一群放出笼的小鸟,立即叽叽喳喳的叫闹了起来。教室里到处都是跑前跑后的学生,叶小蓁在大声的征求上一号的同志,因为没有人去,她强迫江雁容同行。刚才一直打瞌睡的程心雯,这时跳在椅子上,大叫着:“该谁提便当?”教室里乱成一片,康南不能不奇怪这些孩子们的精力。

    走出教室,康南向楼下走去,后面有学生在喊:

    “老师!”他回过头去,是班长李燕捧着一大叠周记本,他接过周记本,下了楼,回到单身宿舍里。这是中午,所有单身教员都在学校包饭。把周记本放在桌子上,洗了一个脸,他预备到餐厅去吃饭。但,他略一犹豫,就在那叠周记本中抽出了江雁容的一本,站在桌前打开来看。周记是学生们必交的一份东西,每周一页,每页分四栏,包括“生活检讨”、“学习心得”、“一周大事”,和“自由记载”,由导师评阅。江雁容总习惯性的顺着笔写,完全不管那各栏的标题,康南看见那上面写的是:

    “十八岁,多好的年龄!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早上,妈妈对我说:‘长命百岁!’我微笑,但心里不希望活一百岁。许多作家、诗人都歌颂十八岁,这是一个做梦的年龄,我也有满脑子可怜的梦,我说‘可怜’,是因为这些梦真简单,却永不能实现。例如,我希望能像我家那只小白猫一样,躺在院子防空洞上的青草上。然后拿一本屠格涅夫、或托尔斯泰、或狄更斯、或哈代、或毛姆……啊!名字太多了,我的意思是管他那一个作家的都好,拿一本他们的小说,安安静静的,从从容容的看,不需要想还有多少功课没做,也不需要想考大学的事。但,我真那样做了,爸爸会说:‘这样躺着成何体统?’妈妈会说:‘你准备不上大学是不是?’人活着‘责任’实在太多了!我是为我自己而活着吗?可怜的十八岁!被电压电阻、牛顿定律所包围的十八岁!如果生日这天能有所愿望,我的愿望是:‘比现在年轻十八岁!’”

    康南放下这本周记,沉思了一会儿,又抽出了程心雯的一本,于是,他看到下面的记载:

    “生活检讨:上课再睡觉我就是王八蛋!可是,做王八蛋比不睡觉容易得多。“学习心得:江雁容说代数像一盘苦瓜,无法下咽。我说像一盘烤焦的面包,不吃怕饿,吃吧,又实在吃不下。

    “一周大事:忘了看报纸,无法记载,对不起。

    “自由记载:叶小蓁又宣布和我绝交,但我有容人气度,所以当她忘记了而来请我吃冰棒的时候,我完全接受,值得给自己记一大功。做了半学期风纪股长,我觉得全班最乖的就是程心雯,但训导处不大同意。”

    康南放下本子,到餐厅去吃午饭,心中仍然在想着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生,一个的忧郁沉静和另一个的活泼乐观成了个对比,但她们两个却是好朋友。他突然怀疑现在的教育制度,这些孩子都是可爱的,但是,沉重的功课把她们限制住了。像江雁容,这是他教过的学生里天份最高的一个,每次作文,信笔写来,洋洋洒洒,清新可喜。但她却被数理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像程心雯,那两笔画值得赞美,而功课呢,也是一塌糊涂。叶小蓁偏于文科,周雅安偏于理科。到底,有通才的孩子并不多,可是,高中却实行通才教育,谁知道这通才教育是造就了孩子还是毁了孩子?

    在教室里,学生们都三个五个聚在一起吃便当,一面吃,一面谈天。程心雯、叶小蓁,和江雁容坐在一块儿,叶小蓁正在向江雁容诉苦说:“我那个阿姨是天下最坏的人,昨天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真想搬出去,住在别人家里才倒楣呢!你教教我,怎么样报我阿姨的仇?”她是寄住在阿姨家里的,她自己的家在南部。

    “你阿姨最怕什么?”程心雯插口说。

    “怕鬼。”叶小蓁说。“那你就装鬼来吓唬她,我告诉你怎么装,我有一次装了来吓我表姐,把她吓得昏过去!”程心雯说。

    “不行!我也怕鬼,我可不敢装鬼,他们说装鬼会把真鬼引出来的!这个我不干!”叶小蓁说,一面缩着头,好像已经把真鬼引出来了似的。“告诉你,写封匿名信骂骂她。”江雁容说。

    “骂她什么呢?”叶小蓁问。

    “骂她是王八蛋,是狗屎,是死乌龟,是大黄狗,是哑巴猫,是臭鹦鹉,是瞎猫头鹰,是黄鼠狼……”程心雯一大串的说。叶小蓁又气又笑的说:

    “别人跟你们讲真的,你只管开玩笑!”

    “我教你,”程心雯又想了个主意:“你去收集一大袋毛毛虫,晚上悄悄的撒在她床上和枕头底下,保管收效,哈哈,好极了,早上一定有好戏看!”程心雯被自己的办法弄得兴奋万分。“毛毛虫,我的妈呀!”叶小蓁叫:“我碰都不敢碰,你叫我怎么去收集?”看样子,这个仇不大好报了,结果,还是叶小蓁自己想出办法来了,她得意的说:

    “对了,那天,我埋伏在川端桥上,等她来了,我就捉住她,把她抖一抖,从桥上扔到桥底下去!”看她那样子,好像她阿姨和一件衣服差不多。江雁容和程心雯都笑了。叶小蓁呢,既然问题解决,也就不再愁眉苦脸,又和程心雯谈起老师们的脾气和绰号来。江雁容快快的吃完饭,收拾好便当,向程心雯和叶小蓁宣布,她今天中午要做代数习题,不和她们闹了。叶小蓁说:“代数做它干什么?拿我的去抄一抄好了,不过我的已经是再版了,有错误概不负责!”

    “我决定不抄了,要自己做!”江雁容说。

    “你让她自己做去!”程心雯对叶小蓁说:“等会儿做不出来,眼泪汪汪的跟自己发一大顿脾气,结果还是抄别人的!”

    江雁容不说话,拿出书和习题本,真的全神贯注到书本上去了。叶小蓁和程心雯仍然谈她们的,程心雯说:

    “我最怕到康南的房间里去,一进去就是一股烟味,没看过那么喜欢抽烟的人!”“可是你常常到康南那里去!”叶小蓁说。

    “因为和康南谈天真不错,他又肯听人说话,告诉他一点事情他都会给你拿主意。不过,他的烟真讨厌!”

    “有人说江乃有肺病!”叶小蓁提起另一个老师。

    “他那么瘦,真可能有肺病,”程心雯说:“他讲书真好玩,我学给你看!”她跳到椅子上,坐在桌子上,顺手把后面一排的李燕的眼镜摘了下来,嚷着说:“借用一下!”就把眼镜架在鼻梁上,然后蹙着眉头,眼睛从眼镜片上面望着同学,先咳一声,再压低嗓音说:“同学们,你们痛不痛呀?你们不痛的话江乃就吃亏了!”叶小蓁大笑了起来,一面用手拚命打程心雯说:“你怎么学的?学得这么像!”坐在附近的同学都笑了起来。原来这位名叫江乃的老师国语不太标准,他的意思是说:“你们懂不懂呀,你们不懂的话将来就吃亏了!”却说成:“你们痛不痛呀,你们不痛的话江乃就吃亏了。”程心雯忍住不笑,板着脸,还严肃的说:“不要笑,不痛的人举手!”

    大家又大笑了起来,江雁容丢下笔,叹口气说:

    “程心雯,你这么闹,我简直没办法想!”

    “我就是不闹,你也想不出来的,”程心雯说,一面拉住江雁容说:“别做了,中午不休息的人是傻瓜!”

    “让我做做傻瓜吧!”江雁容可怜兮兮的说。

    周雅安从后面走了过来,用手拍拍江雁容的肩膀,江雁容抬起头来,看到周雅安沉郁的大眼睛和冰冷而无表情的脸。周雅安望望教室门口,江雁容会意的收起书和本子,站起身来,程心雯一把拉住江雁容说:

    “怎么,要跑?到底周雅安比我们行!你怎么不做代数习题了?”“别闹,我们有事。”江雁容摆脱了程心雯,和周雅安走出教室。她们默默的走下楼梯,又无言的走到校园的荷花池边。江雁容走上小桥,伏在栏杆上望着水里已经发黄的荷叶,荷花早已谢了,现在已经是秋末冬初了。周雅安摘了一朵菊花过来,也伏在栏杆上,把菊花揉碎了,让花瓣从指缝里落进池水中。江雁容说:“造孽!”“它长在那边的角落里,根本没有人注意它,与其让它寂寞的枯萎,还不如让它这样随水漂流。”

    “好,”江雁容微笑了:“你算把我这一套全学会了。”

    “江雁容,”周雅安慢吞吞的说:“他变了心,他另外有了女朋友!”江雁容转过头来望着周雅安,周雅安的神色冷静得反常,但眼睛里却燃烧着火焰。“你怎么知道?”江雁容问。

    “我舅舅在街上看到了他们。”

    江雁容沉思不语,然后问:

    “你准备怎么样?”“我想杀了他!”周雅安低声说。

    江雁容看看她,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周雅安,他还不值得你动刀呢!”

    周雅安定定的望着江雁容,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江雁容急急的说:“周雅安,你不许哭,你那么高大,那么倔强,你是不能流泪的,我不愿看到你哭。”

    周雅安把头转开,咬了咬嘴唇。

    “我不会哭,”她说:“最起码,我现在还不会哭。”她拉住江雁容的手说:“来吧,我们到康南那里去,听说他会看手相,我要让他看看,看我手中记载着些什么?”

    “你手上不会有小徐的名字,我担保。”江雁容说:“你最好忘记这个人和有关这个人的一切,这次恋爱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并不是全部,我可以断定你以后还会有第二次恋爱。你会碰到一个真正爱你的人。”

    “你不该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劝我,”周雅安说:“你是唯一一个了解这次恋爱对我的意义的人,你应该知道你这些话对我毫无帮助。”“可是,”江雁容看着周雅安那张倔强而冷冰冰的脸:“我能怎样劝你呢?告诉我,周雅安,我怎样能分担你的苦恼?”

    周雅安握紧了江雁容的手,在一刹那间,她有一个要拥抱她的冲动。她望着江雁容那对热情而关怀的眼睛,那真诚而坦白的脸说:“江雁容,你真好。”江雁容把头转开说:“你是第一个说我好的人,”她的声音有点哽塞,然后拉着她说:“走吧!我们找康南谈去,不管他是不是真会看手相,他倒确是个好老师。”康南坐在他的小室内,桌上的烟灰碟里堆满了烟蒂,他面前放着江雁容那本周记本。他已经反复的看了好几遍,想批一点妥当的评语,但是,他不知道批什么好。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鼓舞这个忧郁的女孩子,十八岁就厌倦了生命,单单是为了对功课的厌烦吗?他感到无法去了解这个孩子,“一个奇异的女孩子。”又是这句老话,但是,“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子。”他重新燃起一支烟,在周记本和他之间喷起一堆烟雾。

    有人敲门,康南站起身来,打开了房门。江雁容和周雅安站在门外,康南感到有几分意外,他招呼她们进来,关上了门。周雅安说:“我们来找老师看手相!”

    康南更感到意外,本来,他对手相研究过一个时期,也大致能看看。上学期,他曾给几个学生看过手相,没想到周雅安她们也知道他会看手相。他有点愕然,然后笑笑说:

    “手相是不准的,凡是看手相的人,都是三分真功夫加上七分胡说八道,另外再加几分模棱两可的江湖话。这是不能置信的。”“没关系,老师只说那三分真话好了。”周雅安说,一面伸出手来。看样子,这次手相是非看不可的。康南让周雅安坐下,也只得去研究那只手。这是个瘦削而骨结颇大的手,一只运动家的手。江雁容无目的的浏览着室内,墙上有一张墨梅,画得龙飞凤舞,劲健有力,题的款是简单的一行行书:“康南绘于台北客次”,下面写着年月日。“他倒是多才多艺,”江雁容想,她早就知道康南能画,还会雕刻。至于字,不管行草隶篆他都是行家。江雁容踱到书桌前面,一眼看到自己那本摊开的周记本,她的脸蓦的红了。她注意到全班的本子都还没有动,那么他是特别抽出她的本子来头一个看的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偷偷的去注视他,立即发现他也在注意自己。她调回眼光,望着桌上的一个砚台。这是雕刻得很精致的石砚,砚台是椭圆形的,一边雕刻着一株芭蕉,顶头是许多的云钩。砚台右上角打破了一块,在那破的一块上刻了一弯月亮,月亮旁边有四个雕刻着的小字:“云破月来”。江雁容感到这四个字有点无法解释,如果是取“云破月来花弄影”那句的意思,则砚台上并没有花。她不禁拿起了那个砚台,仔细的赏玩。康南正在看周雅安的手,但他也注意到江雁容拿起了那个砚台,和她脸上那个困惑的表情。于是,他笑着说:

    “那砚台上本来只有云,没有月亮,有一天不小心,把云打破了一块,我就在上面刻上一弯月亮,这不是标准的‘云破月来’吗?”江雁容笑了,把砚台放回原处。她暗暗的望着康南,奇怪着这样一个深沉的男人,也会有些顽皮的举动。康南扳着周雅安的手指,开始说了:

    “看你的手,你的个性十分强,但情感丰富。你不易为别人所了解,也不容易去了解别人,做事任性而自负。可是你是内向的,你很少向别人吐露心事,在外表上,你是个乐观的,爱好运动的人,事实上,你悲观而孤僻。对不对?”

    “很对。”周雅安说。“你的生命线很复杂,一开始就很纷乱,难道你不止一个母亲?或者,不止一个父亲?”

    “哦,”周雅安咽了一口唾沫:“我有好几个母亲。”她轻声说。事实上,她的母亲等于是个弃妇,她的父亲原是富商,娶了四五个太太,周雅安的母亲是其中之一,现在已和父亲分居。她和父亲间唯一的关系就是金钱,她父亲仍在养育她们,从这一点看,还不算太没良心。

    “你晚年会多病,将来会有个很幸福的家庭。”康南说,微笑了一下。“情感线也很乱,证明情感上波折很多。这都是以后的事,不说也罢。”“说嘛,老师。”“大概你会换好几个男朋友,反正,最后是幸福的。”康南近乎塞责的结束了他的话。

    “老师,我会考上大学吗?”周雅安问。

    “手相上不会写得那么详细,”康南说,“不过你的事业线很好,应该是一帆风顺的。”

    “老师,轮到我了,”江雁容伸出了她的手,脸上却莫名其妙的散布着一层红晕。康南望着眼前这只手,如此细腻的皮肤,如此纤长的手指,一个艺术家的手。康南对这只手的主人匆匆的瞥了一眼,她那份淡淡的羞涩立即传染给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有点紧张。轻轻的握住她的手指,他准备仔细的去审视一番。但,他才接触到她的手,她就触电似的微微一跳,他也猛然震动了一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他望着她,天已经凉了,但她穿得非常单薄。“她穿得太少了!”他想,突然有一个冲动,想握住这只冰冷的小手,把自己的体温分一些给她。发现了自己这想法的荒谬,他的不安加深了。他又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红晕异常的可爱,柔和的眼睛中有几分惊慌和畏怯,正怔怔的望着他,那只小手被动的平伸着,手指在他的手中轻轻的颤动。他低头去注视她手中的线条,但,那纵横在那白的手掌中的线条全在他眼前浮动。

    过了许久,他才能认清她那些线条,可是,他不知说些什么好,他几乎不能看出这手掌中有些什么。他改变目标去注视她的脸,宽宽的额角代表智慧,眼睛里有梦、有幻想,还有迷惑。其他呢,他再也看不出来,他觉得自己的情绪纷乱得奇怪。好半天,他定下心来,接触到江雁容那温柔的、等待的眼光,于是,他再去审视她的手:

    “你有一条很奇怪的情感线,恐怕将来会受一些磨难,”他抬头望着她的脸,微笑的说:“太重感情是苦恼的,要打开心境才会快乐。”江雁容脸上的红晕加深了,他诧异自己为什么要讲这两句话。重新注视到她的手,他严肃的说了下去:“你童年的命运大概很坎坷,吃过不少苦。你姐妹兄弟在三个以下。你的运气要一直到二十五岁才会好,二十五岁以后你就安定而幸福了。不过,我看流年不会很准,二十五岁只是个大概年龄。你身体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坏。个性强,脾气硬,但却极重情感,你不容易喜欢别人,喜欢了就不易改变,这些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将来恐怕要在这上面受许多的罪。老运很好,以后会享儿女的福,但终生都不会有钱。事业线贯穿智慧线,手中心有方格纹,将来可能会小有名气。”他抬起头来,放开这只手:“我的能力有限,我看不出更多的东西来。”江雁容收回了她的手,那份淡淡的羞涩仍然存在。她看了康南一眼,他那深邃的眼睛有些不安定,她敏感的揣测到他在她手中看到了什么,却隐匿不说。“谁也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她想,然后微笑的说:

    “老师,你也给自己看过手相吗?”

    康南苦笑了一下。“我不用再看了,生命已经快走到终点,该发生的事应该都已经发生过了。这以后,我只期望平静的生活下去。”

    “当然你会平静的生活下去,”周雅安说:“你一直做老师,生活就永远是这样子。”“可是,我们是无法预测命运的,”康南望了望自己的手,在手中心用红笔画了一道线:“我不知道命运还会给我什么?我只是说期望能够平静。”

    “你的语气好像你预测不能得到平静。”江雁容说。

    “我不预测什么,”康南微微一笑,嘴边有一条深深的弧线。“该来的一定会来,不该来的一定不会来。”

    “你好像在打隐语,”江雁容说:“老师,这该属于江湖话吧?事实上,你给我们看手相的时候,说了好几句江湖话。”“是吗?什么话?”“你对周雅安说:‘你不容易被人了解,也不容易了解别人。’这话你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说,都不会错,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别人不了解自己,而了解别人也是件难事,这种话是不太真诚的,是吗?你说我身体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坏,这大概不是从手相上得到的印象吧?以及老运很好,会享儿女的福,这些话都太世故了,你自己觉得是不是?”

    “你太厉害,”康南说,脸有些发热。“还好,我只是个教书匠,不是个走江湖的相士。”

    “如果你去走江湖,也不会失败。”江雁容说,笑得十分调皮,在这儿,康南看到她个性的另一面。她从口袋里找出一角钱,抛了一下,又接到手中说:“哪,给你一个银币。这是小说里学来的句子,这儿,只是个小镍币而已,要吗?”

    “好,”康南笑着说,接了过来:“今天总算小有收获。”

    江雁容笑着和周雅安退出了康南的房间。康南关上房门,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握着那枚角币。他无意识的凝视着这个小镍币,心里突然充满了异样的情绪,他觉得极不安定。燃上一支烟,他大大的吸了一口,让面前堆满烟雾。可是,烟雾仍然驱不散那种茫然的感觉,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窗外的院子里,有几枝竹子,竹子,这和故乡湖南的竹子没有办法比较。他还记得老家的大院落里,有几株红竹,酱红色的干子,酱红色的叶子,若素曾经以竹子来譬喻他,说他直而不弯。那时他年轻,做什么事都有那么一股干劲儿,一点都不肯转圜。现在呢,多年的流浪生活和苦难的遭遇使他改变了许多,他没有那种干劲了,也不再那样直而不弯了,他世故了。望着这几枝竹子,他突然有一股强烈的乡愁,把头倚在窗栏上,他轻轻的叫了两声:

    “若素,若素。”窗外有风,远处有山。凸出的山峰和云接在一起。若素真的死了?他没有亲眼看到她死,他就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如果是真的死了,她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唤,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就没有梦到她过。“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现在他才能深深体会这两句诗中的哀思。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记本,他把它阖起来,丢到那一大堆没批阅的本子上面。十八岁的孩子,在父母的爱护之下,却满纸写些伤感和厌世的话。他呢,四十几岁了,尝尽了生离死别,反而无话可说了。他想起前人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而他呢,已经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时候了。

    从桌上提起一支笔来,在浓烈的家园之思中,他写下一阕词:“沉沉暮霭隔重洋,能不忆潇湘?天涯一线浮碧,卒莫辩,

    是何乡?临剩水,对残山,最凄凉,今生休矣,再世无

    凭,枉费思量!”是的,今生休矢,再世无凭。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经过证实的。他和若素在患难中相识(抗战时,他们都是流亡学生)。在患难中成婚,胜利后,才过了三、四年平静的生活,又在患难中分离。当初仓促一别,谁知竟成永诀!早知她会死,他应该也跟她死在一块儿,可是,他仍然在这儿留恋他自己的生命。人,一过了中年,就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冲动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会殉情而死。现在,生命对他像是一杯苦酒,虽不愿喝,却也不愿轻易的抛掉。站起身来,他在室内踱着步子,然后停在壁橱前面,打开了橱门,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没课,不怕喝醉。在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愿能喝得人事不知。开了瓶塞,没有下酒的菜,他拿着瓶子,对着嘴一口气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习惯于浅斟慢酌,这样一口气向里灌的时候很少,胸腔伫立即通过了一阵热流。明知喝急酒伤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进了嘴里。丢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对着自己的枕头说: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还成什么男人?”他仆倒在枕头上,想哭。一个东西从他的袖口里滚了出来,他拾起来,是一枚小小的镍币,江雁容的镍币。他像拿到一个烫手的东西,立刻把它抛掉,望着那镍币滚到地板上,又滚到书桌底下,然后静止的躺在那儿。他转开头,再度轻声的低唤:“若素,若素。”又有人敲门,讨厌。他不想开门,但他听到一阵急切的叫门声:“老师!老师!”站起身来,他打开门,程心雯、叶小蓁,和三四个其他的同学一涌而入。程心雯首先叫着说:

    “老师,你也要给我们看手相,你看我能不能考上大学?我要考台大法学院!”康南望着她们,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根本弄不清楚她们来干什么。他怔怔的望着她们,蹙着眉头。程心雯已跑到书桌前面,在椅子里一坐,说:

    “老师,你不许偏心,你一定要给我们看。”说着,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酒味,老师,你又喝酒又抽烟?”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叶小蓁说:

    “老师,你就给江雁容看手相,也给我们看看嘛!”

    “明天再看,行吗?”康南说,有点头昏脑胀:“现在已经快上课了。”程心雯仆在桌子上,看着康南刚刚写的那阕词,说:

    “老师,这是谁作的?”

    “这是胡写的。”康南拿起那张纸,揉成了一团,丢进了字纸篓里。程心雯抬起头来,看了康南一眼,挑了挑眉毛,拉着叶小蓁说:“我们走,明天再来吧!”

    像一阵风,她们又一起走了。康南关上门,倒在床上,阖拢了眼睛。“什么工作能最孤独安静,我愿做什么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独,不能漠视学生的拥戴。我是个俗人。”他微笑,对自己微笑,嘲弄而轻蔑的。程心雯和叶小蓁一面上楼,一面谈着话,程心雯说:

    “康南今天有心事,我打赌他哭过,他的眼睛还是红的。”

    “我才不信呢,”叶小蓁说:“他刚刚还给江雁容看手相,这一会儿就会有心事了!他只是不高兴给我们看手相而已,哼,偏心!你看他每次给江雁容的作文本都评得那么多,周记本也是。明明就是偏心!不过,我喜欢江雁容,所以,绝不为这个和江雁容绝交。”

    “你不懂,”程心雯说:“学文学的人都是古里古怪的,前一分钟笑,后一分钟就会哭,他们的感情特别敏锐些。反正,我打赌康南有心事!”走进了教室,江雁容正坐在位子上,呆呆的沉思着什么。程心雯走过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说:

    “康南喝醉了,在那儿哭呢!”

    “什么?”江雁容吓了一大跳。“你胡扯!”

    “真的,满屋子都是酒味,他哭了没有我不知道,可是他眼睛红红的,神情也不大妙。桌子上还写了一首词,不知道什么事使他感触起来了!”程心雯说。

    “词上写的是什么?”江雁容问。

    “康南把它撕掉了,我只记住了三句。”“哪三句?”“什么今生……不对,是今生什么,又是再世什么,大概是说今生完蛋了,再世……哦,想起来了,再世无凭,还有一句是什么……什么思量,还是思量什么,反正就是这类的东西。”“这就是你记住的三句?”江雁容问,皱着眉头。

    “哎呀,谁有耐心去背他那些酸溜溜的东西!”程心雯说:“他百分之八十又在想他太太。”

    “他太太?”“你不知道?他太太在大陆,共产党逼她改嫁,她就投水死了,据说康南为这个才喝上酒的。”

    “哦。”江雁容说,默默的望着手上的英文生字本,但她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她把眼光调回窗外,窗外,远山上顶着白云,蓝天静静的张着,是个美好的午后。但,这世界并不见得十分美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烦恼,”她想:“生命还是痛苦的。”她用手托住下巴,心中突然有一阵莫名其妙的震荡。“今天不大对头,”她对自己说:“我得到了什么?还是要发生什么?为什么我如此的不平静?”她转过头去看后面的周雅安,后者正伏在桌上假寐。“她也在痛苦中,没有人能帮助她,就像没有人能帮助我。”她沉思,眼睛里闪着一缕奇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