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瓊瑤
?廣楠的手扶在駕駛盤上,把車子緩緩的向前開動。他並不匆忙,由昆明來的班機要十一點鐘才到,現在才剛剛過了十點。事實上,他是不必這麼早到飛機場的,但是,自從接到曉晴歸國的電報之後,他就沒有好好的平靜過一小時,今天,曉晴終于由昆明飛重慶,他就算不到飛機場上,也無法排遣這一上午焦灼的期待的時光。因此,他寧可早早的坐在候機室里,仰視窗外的白雲青天,仰視那帶著她的巨物翩然降臨。車子向前滑行,揚起了一片塵霧。他凝視著前面的公路,不相信自己會過分激動。激動,屬于青年人,不屬于中年人。可是,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已不穩定,他直覺的感到自己每個毛孔中都充塞著緊張。曉晴,她還和以前一樣嗎?十年,能夠讓一個女人改變多少?他腦子里的曉晴,仍然是十年前那副樣子;淡淡的妝束,淡淡的服飾,淡淡的淺笑的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情意。就是那樣,飄逸的,清雅的,如凌波仙子般一塵不染。近幾天來,他曾揣測過幾百次她可能有的改變,但,他心目中出現的影子,永遠是十年前那樣飄然若仙。
塵霧揚起得更多了,玻璃上積著一層黃土。他覷眯起眼楮,仿佛又看到她——曉晴。
曉晴原來的名字叫小琴,她嫌俗氣,進了高中之後,自己改名叫曉晴,廣楠曾笑著說︰
“小琴,曉晴,聲音還不是一樣。”
“寫起來就不一樣。”她瞪他一眼。那年,她才十五六歲,拖著兩條長長的小辮子。曉晴是廣楠表姨的女兒,算起來也是表兄妹。但,曉晴自幼父母雙亡,被托付給廣楠的母親,因此,她也算是宋家的一員。從八歲起就寄居于宋家,在宋家受教育,在宋家生活、成長。一瞬間,十五、六歲的女孩就變成了十八、九歲。
很小的時候,廣楠就听母親說過︰
“曉晴遲早要做我們宋家的人,看著吧!”
廣楠是宋家的獨子。到廣楠念大學的時候,每想到這句話,心里就甜絲絲的。可是,在曉晴面前,他反失去了兒時的灑脫和無拘無束,只因為曉晴渾身都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雅潔和寧靜,使他在她面前自謙形穢。
宋家是重慶的豪富之家,廣楠自幼被呵護著,捧菩薩似的捧大,難免養成了許多公子哥兒的習氣。例如,他愛吃炒雞丁,飯桌上就沒有一餐缺過炒雞丁。他愛養鳥,家里的廊前檐下,就掛滿了鳥籠子。一天,他提著個鸚鵡籠,正在費心的教那鸚鵡說話,曉晴不知從那兒繞了過來,穿著件白底碎花旗袍,兩條烏油油的大辮子,一對清清亮亮的眸子,對他似笑非笑的凝視著,他至今記得她那神態,像是關心,像是嘲諷。她把胳臂放在欄桿上,看著他教,他反而不會教了。她笑笑說︰“以前林黛玉的鸚鵡會念‘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你的鸚鵡會念些什麼?”“它只會說︰‘早,請坐!請坐!’”廣楠訕訕的說。
曉晴嫣然一笑,他這才看出她笑容里那份淡淡的嘲諷,她說︰“把它的舌頭再剪圓一點,或者也能教它念念詩。反正除了教鸚鵡,你也沒什麼事好干!”
從此,他不敢在她面前教鸚鵡。
另一次,他和幾個同學到一個重慶市有名的地方去喝了一些酒,夜游歸來,踏著醉步,蹌踉而行。才走進內花園,就看到曉晴靠著欄桿站著,在月色之下,她渾身閃發著一層淡淡的光影,白色的衣裳裹著她,如玉樹臨風,綽約不群。他走過去,有些情不自禁的伸手抓住她裸露的手臂,借酒裝瘋的說︰“曉晴,是不是在等我?”
她不說話,但用她那黑亮的眼楮靜靜的望著他,望得他忐忑不安,在她寧靜的注視下,他覺得自己越變越渺小,越變越寒傖。終于,她安詳自若的說︰
“表哥,你醉了。”“是的,我大概是醉了。”他放開了她,感到面頰發熱。她心平氣和的說︰“回房去吧,別再受了涼。”
他立即走開了,在轉身的一瞬間,他又接觸到她的眼光,他看到一些新的東西,那里面有溫柔的關懷和近乎失望的痛心。他一凜,酒醒了,心也寒了,第一次,他看出曉晴可能不會屬于宋家了。車子開進了珊瑚壩飛機場,在停車場停下車子,他走出車門,站在廣場上,看了看天。好天氣,天藍得耀眼,早晨的霧早就散清了。走進了候機室,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十二分。在一張長椅子上坐下來,燃起了一支煙。候機室里冷清清的,只有寥落幾個人在等飛機,遠遠的一張椅子上,躺著一個斷了一條腿的軍人。他吸了一大口煙,望著吐出的煙圈往前沖,越沖越淡,終于擴散而消失。手上的煙頭,一縷縷輕煙在裊裊的上升著。
他始終後悔把若梧帶進他的家。至今,想起若梧,他心里還是酸溜溜的,別扭的。
若梧是他大學里的同學,短小精悍的個子,劍眉朗目,長得還算漂亮,就吃虧個子太矮。但,他很會說話,很幽默,又很風趣。而且,為人很好,是道地的四川人,不像廣楠是從北方移來的。也有四川人的那份俠義之風,在學校里,他也算個出風頭的人物。他記得怎樣把若梧介紹給曉晴︰
“這是李若梧,我的好朋友,這是徐曉晴,我的表妹。”
曉晴淡淡的一笑,點了個頭,若梧的眼楮立刻亮了亮。那天,他們三個談得很高興,曉晴笑得很多,若梧談笑風生,瀟灑倜儻。他們暢談文學詩詞,若梧發表了許多獨到的見解,曉晴眉毛上帶著贊許,眼楮里寫著欽佩。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錯事,但是已來不及挽回了。
當天,在校中,若梧問他︰
“你那個表妹,和你怎樣?”
“怎麼說?”他猶疑的問。
“如果你對她沒意思,那麼,坦白說,麻煩你做個牽線人……”“哼!”他哼了一聲。“那麼,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廣楠,我李若梧決不掠人之所好!廣楠,你真有福氣,千萬別錯過她,我從來沒看過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可是,若梧雖然這樣說,他卻成了宋家的常客。沒多久,廣楠就發現曉晴和他很談得來。而且,曉晴認識他沒幾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自己更沒有隔閡。他們在一起,曉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變成了廣楠心上的壓力。因此,每當他看到曉晴對若梧微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燒得發狂。
一天,家里來了一群年輕的客人,有曉晴的男女同學,有廣楠的同學,還有若梧。他們在大廳里玩得非常開心。他們玩成語接龍,接不出的被罰。若梧被罰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楮常在我心里。”廣楠一肚子不高興,他覺得若梧這首歌是專對曉晴唱的。接著,曉晴也被罰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雙飛”,她柔潤的聲音唱出︰
“燕雙飛,畫欄人靜晚風微……”的時候,她的眼楮輕輕的瞟了若梧一眼,雖然瞟得那麼快,廣楠卻沒有放過。頓時,他感到好像渾身都浸進了冷水里,全身不自在了起來,他認為曉晴是故意被罰,而藉歌聲在向若梧暗示什麼。于是,他興味索然了,在嫉妒與不安的情緒下,他接龍接得一塌糊涂,一連被罰了好幾次,曉晴微笑的望著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他覺得她的微笑中帶著諷刺和輕蔑。于是,他更生氣,他故意接錯成語,故意結結巴巴接不出來,曉晴的眉毛向上抬,笑意更深了。他沉不住氣,突然說︰
“我有點急事,要先退一步,你們繼續玩吧!”
但是,若梧跟了上來說︰
“我也有點事,一起走吧!”
或許是若梧故示大方,不留下來,表示沒有追求曉晴的意思。但,廣楠卻不領他這份情,因為,他注意到當他掀起門簾,和若梧退出房間的時候,曉晴眼楮里的生氣完全消失了,一臉的悵惘和懊喪。他知道,這份悵惘不是為他而發的,是為若梧。當天晚上,他藉故到曉晴房里去,一眼看到曉晴正攤著一本(白香詞譜),在那兒填詞呢。他冒失的沖上前去說︰
“填了什麼句子,給我看看!”
曉晴立刻把桌上的紙一把抓起來,揉成一團。可是,廣楠眼尖,已經看到了兩句話,是︰
“卷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他感到一股酸氣從胃里直往上沖。“卷簾人去也,天地化為零。”這顯然是寫白天的事,那個卷簾而去的人當然不會指他,而是若梧。若梧的離去竟然使她有“天地化為零”的感覺,這份情態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這股酸氣一沖把他原來的來意都沖掉了,他呆愣愣的站著,曉晴也默默無言。他知道曉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詞里的句子,因此紅著臉不好意思開口。她那微紅的臉和羞澀的眼楮使他愛得想殺死她,如果這臉紅和羞澀是為他而發,那有多好!但她是為了另一個男人!這令他無法忍耐,終于,他跺了一下腳,長嘆一聲,離開了她房間。這之後的一天,他看了個朋友後回家,發現若梧正和曉晴在花園中談話,他們站得很近,臉對著臉,若梧的表情是熱烈而誠懇的。曉晴呢,他永不會忘記她那副樣子,那緋紅的雙頰和水汪汪的眼楮……他走過去,他們同時發現了他,兩人都顯得很不好意思,曉晴搭訕了兩句話就走了。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門,散步到河邊,兩人都陰沉沉的不開口。然後,在嘉陵江畔,他對若梧的下巴揮了一拳,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發泄在拳頭上,這次打斗很快的就被路人拉住了,他咬著牙,對若梧說︰“你永遠不要上我家的門!永遠不許對曉晴轉念頭!”
若梧凝視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這之後,若梧倒是真的沒有再上他家的門,也沒有糾纏曉晴,但是,曉晴對他也更冷淡更疏遠了。他猜曉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她用一種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來抗議他的行為,這比罵他打他更讓他難過,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臉和轉開的頭,他就感到渾身被撕裂似的痛楚。在這時候,他已清楚的明白,曉晴是真的不會成為宋家的人了。
一支煙燒完了,他換了一支,表上的時間是十點半。思想已繞了那麼一個大***,時間才只走了這麼十幾分鐘。他往後靠在椅子上,候機室里的人已經漸漸多了,空氣變得混濁了起來。前面一張椅子上,來了一個老太太,大概是來接兒子或是女兒的,看她那股期盼勁兒,也是多年的離散了吧。
曉晴是民國二十五年的春天走的,到現在剛好整整十年。十年,人世的變化已經有多大!一次驚天動地的戰爭已發生而又結束了,在這戰爭中,許多人死了,又有許多人生了。死于戰爭的,例如廣楠的父母,就在民國廿九年的重慶大轟炸中喪生。而廣楠的三個孩子,卻在這段時期中陸續出世。
他又深吸了一口煙。父母!他還記得父母為他和曉晴的事曾經怎樣操心過,怎樣徒勞的努力過,怎樣熱心的撮合過……“曉晴?曉晴是我們家帶大的,憑我們的家世和財富,難道還委屈她了嗎?為什麼不肯?這事由我來跟她說,一定沒問題!”母親用堅定的聲音說。
于是,那天晚上,曉晴被帶進了母親的屋子。廣楠仍能清晰的回憶出她踏進房來那一剎那,望望母親,望望父親,又望望廣楠,臉色立即顯得十分不安。至今,他仍然懊悔那晚大家對曉晴的逼迫,那種情況,和父親嚴肅的面孔,真有點像三堂會審。“曉晴,到我這兒來。”母親首先把曉晴拉過去,按在身旁的椅子里。曉晴被動的坐著,被動的望著父親和母親,有種听天由命的神情。“曉晴,”父親咳了一聲嗽,嚴肅的說︰“你知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今年也十九歲了,廣楠也二十五了,都早已到了該結婚生子的年齡。你是我們家里帶大的,和廣楠可說是青梅竹馬,這事早就是定局了。我看,你們已經長成,我們就擇個日子,把婚事辦一辦,也讓我們兩個老人了一件心事。”父親說話的意思,顯然采取了先聲奪人之勢,想用理所當然的態度,立即就堵住曉晴可能會有的反對。果然,曉晴馬上就愣了愣,有點不知所措。然後,她把目光慢慢的調過來,凝注在廣楠的臉上,她的眼楮里充滿了一種沉默的責備和怨恨,這使廣楠的心一下子就掉進了冰窖里。望著曉晴逐漸蒼白的面孔,他猜想自己的臉色也同樣的蒼白。終于,曉晴慢吞吞的說︰“如果表姨夫的話是對我的命令,我自然應當從命。古人一飯之恩,尚當結草餃環,何況我被表姨夫養育了十幾年,如果您命令我嫁給表哥,我就嫁。”
父親被激怒了,假如那天父親不發脾氣,或者事情也不至于弄得不能轉圜。但是,父親向來暴躁易怒,曉晴冷冰冰的口氣和略帶嘲諷的句子立刻使父親暴跳了起來,他拍著桌子說︰“你弄清楚,曉晴,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給你吃了十幾年飯,我也沒有要你為了報答我而嫁廣楠!我們宋家的家世不會配不上你!廣楠的人品也不會配不上你!選你作媳婦是看得起你,廣楠不麻不癩不缺腿少胳臂,你弄清楚,宋家娶你可沒佔你什麼便宜!”曉晴的臉色更白了,襯托得那對黑眼珠就特別的黑,特別的亮。她從椅子里站起來,恭敬的說︰
“那麼,表姨夫,您還是抬舉別家的女孩子吧,我自認為配不上表哥!”
父親氣得發抖,他指著曉晴說︰
“你,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曉晴挺著她那瘦瘦的肩膀,卻顯出無比的堅強。“我只是個窮苦伶仃的孤女,實在配不過表哥,表姨夫還是給表哥另選一個吧!”“好!”父親顫顫抖抖的說︰“把你帶大了,給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就眼高于頂了!”
猛然間,他看到曉晴眼里升起了兩顆大大的淚珠,接著,淚珠就沿著那白得像大理石一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他一驚,立即跳起來說︰“爹,別逼她!”同時曉晴向地下一跪,說︰
“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曉晴終生不忘,願意從今侍奉兩老,做丫鬟婢女來報答。”
寧願做丫鬟婢女,卻不願嫁給廣楠。廣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緊了嘴唇,抵住胸中翻涌著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她看不起他,這念頭使他要發瘋。母親走過去,一把拉起了曉晴,一面對父親遞眼色,一面好言好語的說︰
“曉晴,你別發急,這事情當然要你同意,我們並沒有要逼迫你嫁給廣楠。平日我看你和廣楠處得也不錯,為什麼又不願意了呢?你是不喜歡廣楠嗎?”
曉晴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是。”
“那麼,為什麼呢?”“我只是覺得年齡還小,不想結婚。”
“這樣的話,就好辦。曉晴,你說說看,你要廣楠等你幾年?”母親緊逼著說。曉晴微張著嘴,抬起眼楮來掃了廣楠一眼,低聲吐出了兩個字︰“十年。”“啪!”的一聲,父親拍著桌子直跳了起來,指著曉晴的臉說︰“好,曉晴,你不要以為你長得還漂亮,書念得還不錯,就看不起人!我告訴你,我們宋家想找比你強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別自以為了不起!”說著,他又轉過頭去看著廣楠,氣呼呼的說︰“廣楠你給我爭點氣,干嘛要認定了曉晴?我給你打包票,三天之內,我給你找一個比曉晴更漂亮的女人來!從今天起,我們宋家放出空氣去,要給兒子物色媳婦,包管全重慶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動,廣楠,你給我放高興點,天下不是只有一個女人!”曉晴的眼楮睜得大大的。淚光瑩然,一瞬也不瞬的望著窗外。廣楠一看到她那對眼楮,就覺得愛之入骨,也痛之入骨。失去曉晴,他還要什麼天下?他無法說話,只能咬緊了嘴唇,咬得牙齒深陷進肉里。于是,他听到父親在對母親說︰
“馬上去找人來給楠兒做媒,告訴媒人,我們宋家要娶的是兒媳婦,不是才女,所以,要認定了三個條件︰第一,要窮人家的女兒,能夠知道持家度日。第二,要沒念過太多書的,免得像曉晴那樣目空一切。第三,要是個絕色,最低限度,也要比曉晴漂亮的。根據這三點,馬上去找,我要在半年之內,給廣楠完婚!”候機室里的人已經滿了,喧囂的人聲充塞在大廳的每個角落里,一些孩子們滿屋子奔跑。那個斷了腿的傷兵開始拄著拐杖沿室乞討,這就是戰爭的成績。他拋掉了手里的煙蒂,表上的時間是差五分十一點。不過,班機向來要誤時的。他站起身,緊張又漸漸的爬上了他的脊梁,他不安的走到近停機場的窗邊,仰望著那無邊無際的天空。雖然春寒仍重,他卻微微的出汗了。曉晴,她去國是整整十年了,十年,這不正是她當初說出來的年限嗎?如果他真能等十年,現在她該屬于他了。隆隆的機聲由遠而近,這機聲像從他的心髒上輾過,他的緊張更厲害了,仰望著天,在人們的喧囂中,擴音器的播放中,他注視著那龐然巨物由空而降,在跑道上向前沖,終于停住。太陽光在銀色的機翼上閃耀,梯子被推到機艙門口……他伸手到褲袋中,再摸出一支煙,用微顫的手燃起了煙。
旅客從機艙里魚貫的走了出來,迎接的人開始胡亂的揮著手呼叫。廣楠雜在人潮中,一瞬也不瞬的望著艙門,接著,他的眼楮一亮,曉晴出來了。盡管已經十年不見面,盡管距離得那麼遠,他仍然一跟就能認出她來。一身鵝黃色的春裝,一條系著長發的鵝黃色的紗巾,她仍然喜歡淺色的裝束。望著她從梯頂娉婷而下,裙角和紗巾迎風飛舞那份飄然韻致,恍若當年。他的眼楮突然濕潤了,在這一剎那,他才領會到十年以來,自己對她的感情竟毫未淡忘。相反地,思慕及懷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來得更濃烈、更深切了。
在驗關之後,他和曉晴才見到面。
曉晴凝視著他,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如當年,她嘴角含著個微笑,眼角卻是微潤的。廣楠幾乎不能相信,她仍然那樣年輕,那樣縴細苗條,時間好像不曾從她身上輾過。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一種成熟的美,代替了以前的稚弱。他在自己激動的情緒下浮沉,竟不能開口說話,他們對視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他才抖顫著嘴唇說︰
“曉晴!”同一時間,曉晴也開口叫出了︰
“表哥!”于是,她抓住了他的手,他們都笑了,她搖著他,帶著以前所沒有的一種豪放的熱情,叫著說︰
“表哥,我真想擁抱你!”然後,她用手抹抹眼角,似乎又想笑又想哭,說︰“表哥,你好像瘦了些!”然後,又仔細的望他︰“你的眼角添了幾條皺紋,但是,比以前更漂亮了。表哥,好嗎?一切都好嗎?”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說︰
“來,先上車子,慢慢再談。”
坐進了汽車,曉晴才想起什麼似的,問︰
“怎麼,表哥,美姿呢?”
“她?”廣楠聳了一下肩,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改說︰“她在家帶孩子。”“你是兩個孩子了嗎?”
“不,三個。小寶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個月大。”
曉晴笑了笑,不再問什麼。廣楠手扶著方向盤,卻不發動車子,而一個勁的盯住曉晴看,曉晴也默默的回望著他。于是,他的手從方向盤上放下來,壓在她的手背上,激動的說︰
“曉晴,國外沒有適當的男孩子嗎?”
曉晴把眼楮調開,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只是喜愛獨身生活,無拘無束。”
廣楠發動了車子。汽車向路上滑行,塵霧又揚了起來。曉晴望著前面的道路說︰“美姿好嗎?你們的生活很愉快吧?”
“愉快?”廣楠苦笑著,凝視著黃土的公路。
那一天,廣楠下了課回家,在客廳里,他看到曉晴和一個女子正坐著談天。曉晴給他介紹說︰
“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時的同學,我請她到我們這兒來玩的。”他望著美姿,修長的眉毛,大大的眼楮,睫毛長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個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樸素而略嫌寒傖的藍布旗袍,裹著的是個誘人的豐滿的身子。這是個標準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妝飾,廣楠相信她可以艷驚四座。他停留在客廳,和她們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說錯話,問三句,才答一句,那股靦靦腆腆的樣子也還能逗人憐愛。但是,天知道,廣楠對她卻一點念頭都沒有轉。
這天晚上,曉晴問他︰
“你看美姿如何?”“你是什麼意思?”廣楠皺著眉說。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個條件,”曉晴從容不迫的說︰“第一,她是家貧如洗。第二,她只受過初中教育。第三,美麗絕倫。”
廣楠抓住了曉晴的手臂,用力握緊,忍著氣說︰
“不錯,你代我想得很周到。”
曉晴抬抬眼楮說︰“她對你不是比我更合適嗎?你又不能耐心的等我十年。試試看,和她交交朋友。你會發現她很適合你的。”
“不錯,她一定能適合。”廣楠用力摔開曉晴的手臂,轉身走開了。三個月之後,他和美姿結了婚。
他婚後一個月,曉晴考取了公費留法,學藝術。兩老也認為廣楠既婚,曉晴留在家里不大妥當,于是,順理成章的,曉晴就去了法國。一晃眼間,十年過去了。曉晴已回國,依然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卻已兒女成群了。愉快嗎?怎麼說呢?父親想得很好,貧窮的女孩子能持家,無知的女孩子會謙虛。但是,美姿進門之後,由赤貧到豪富,她卻如同一個暴發戶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來,婢女成群,驕奢無狀,然後不容公婆,終日吵鬧,廣楠只得帶她分居出去。故宅被炸,兩老蒙難,廣楠總認為自己不能辭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里,兩老絕不至于不躲警報。反正,這些事都過去了。愉快嗎?他啞然苦笑了。車子停在一棟西式的洋房前面,房前有一個鐵欄桿圍著的花園。曉晴下了車,張望著說︰
“環境還不錯嘛。”廣楠把箱子提了下來,說︰
“你知道我們的舊宅已經炸毀了吧?”
“你寫信告訴過我,”曉晴說︰“全毀了嗎?”
“西廂房保存了大部份,你以前住的那間居然絲毫無損,有時,我不痛快的時候就到那間房子里去坐上半天。”
曉晴凝視著他。廣楠不禁怦然心動,他在她眼楮里看到一絲惻然的柔情。把車子開進了車房,廣楠帶著曉晴走進大門,踱進客廳。客廳里的設備是純西式的,落地的窗簾、沙發椅,和收音機。如今,客廳里是一片零亂,沙發上堆滿了孩子的玩具和撕破的書籍、雜志,地上是沙發椅墊、瓜子皮、廣柑皮,散著遍地。隔夜的麻將桌子還沒有收,骨牌散在桌子和地下。廣楠深深的一皺眉,揚著聲音喊︰
“美姿!美姿!”根本就沒有人應。廣楠又喊︰
“張嫂!張嫂!”喊了半天,一個四十余歲的僕婦,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小嬰兒走了進來。廣楠鎖著眉說︰
“這客廳是怎麼搞的?到現在還沒有收拾?”
“忙不贏嘛!”張嫂嘟著嘴,用四川話嚷著︰“要抱弟弟,要洗尿片,郎個有時間收拾!”
“阿翠呢?阿翠到哪里去了?”
“太太叫她去買橙子。”
“太太呢?”“還沒起來嘛!”“去告訴太太,表小姐來了。哦,張嫂,來見見表小姐,倒杯茶來。”張嫂過來見了曉晴,曉晴從皮包里掏了個預先準備好的紅紙包,塞給了張嫂,張嫂眉開眼笑,曉晴又要塞紅包給小寶,被廣楠硬阻住了。廣楠問張嫂︰
“表小姐的房間準備好了吧?”
“好了。”“把表小姐的箱子提進去,再去請太太來。”
張嫂走開後,曉晴坐了下來,解下了系頭的紗巾,一頭如雲的長發披了下來,更增加了幾分嫵媚。廣楠拿出香煙,詢問的看看曉晴,曉晴搖搖頭說︰
“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你走後的第二天。”廣楠說,望了曉晴一眼。
張嫂又走了進來,拿了一杯白開水,忸怩的說︰
“家里沒得茶葉了,喝杯白茶吧!”
廣楠苦笑一下說︰“家里永遠沒有茶葉,客人來了就只好倒白開水,美姿美其名為‘白茶’。”曉晴笑笑。在張嫂背後,門口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在伸頭伸腦的偷看著,廣楠喊了一聲︰
“牛牛! !出來見見表姑!”
兩個孩子推推攘攘的進來了,大的是個男孩子,大約八歲,小的是個女孩,大約五歲。曉晴一手拉了一個,細細的看他們,兩個孩子都長得不錯。但牛牛卻名不副實,看起來縴弱得很,帶點兒哭相和畏羞,顯然是個女性化的男孩子。 正和牛牛相反,粗壯結實,濃眉大眼,毫不認生的直望著曉晴,這又顯然是個男性化的女孩子。曉晴拍拍他們的肩膀說︰“等一會兒表姑開了箱子,有一點小禮物帶給你們。”“是什麼?” 仰著頭問。
“牛牛的是一枝會冒火光的小手槍, 是個會睜眼閉眼的洋娃娃。”“我不要洋娃娃,我要小手槍。” 說。
“好了, ,”廣楠來解圍了︰“別鬧表姑了,去看看媽媽起來沒有?都十二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