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朦蒙
作者︰瓊瑤
第六卷
第一章 第二章    
第六卷 第一章
    ?一清早,由于徹夜尋思,我幾乎是剛剛才朦朧入夢,就被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驚醒了。我從床上坐起來,腦子里還是混混沌沌的。媽媽已經先去開了門,我半倚半靠在床上,猜想來的一定是何書桓。闔上眼楮,我很想再休息幾分鐘。可是,像一陣風一樣,一個人氣急敗壞的沖進了我屋里,站在我床前,我定楮一看,才大大的吃了一驚,來的不是何書桓,而是如萍。如萍的臉色是死灰的,大眼楮里盛滿了驚恐,頭發零亂,衣服不整。站在我床前直喘氣。一剎那間,我的睡意全飛走了。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急的問︰

    “怎麼了?有什麼事?”

    “媽……媽……”如萍氣結的說著,顫栗著。恐怖的感覺升進了我的胸口,看樣子百分之八十,是爸爸把雪姨殺死了!我緊張的說︰“雪姨怎麼樣了?你快說呀!”

    “她——她——”如萍口吃得十分厲害,口齒不清的說︰“她和爾杰一起——一起——”

    “一起怎麼樣了?”我大叫著。

    媽媽走進來,安慰的把手放在如萍的肩膀上,平靜的說︰

    “別慌,如萍,慢慢講吧!”

    “他們——他們——”如萍仍然喘息著說︰“他們——一起——一起——”她終于說了出來︰“一起逃走了!”

    “哦!”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癱軟的靠在床上說︰“我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呢?你把我嚇了一大跳!逃走不是總比餓死好一些嗎?你應該高興才對。”

    “你——你不知道!”如萍跺了跺腳,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你快點去嘛,你去了就明白了,爸爸——爸爸——爸爸在大發脾氣,好——怕人!你快些去嘛!”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狐疑的說︰“雪姨不是鎖起來的嗎?”“是從窗子里出去的!”

    “窗子?窗子外面不是都有防盜的鐵欄桿嗎?”

    “已經全體撬開了!”如萍焦急的說︰“你快去呀!”

    “依萍,”媽媽說︰“你就快點去看看吧!”

    我匆匆的起了身,胡亂的梳洗了一下,就跟著如萍出了家門,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那邊”。到了“那邊”,大門敞開著,在街上都可以听到爸爸的咆哮聲。我們走進去,我反身先把大門關好,因為已經有好奇的鄰人在探頭探腦了。走進了客廳里,我一眼望到阿蘭正呆呆的站在房里發抖,看到了我,她如獲大赦似的叫著說︰

    “小姐,你快去!老爺——老爺——老爺要殺人呢!”

    如萍腳一軟,就在沙發椅子里坐了下去。我知道這屋子里已沒有人可以給爸爸殺了,就比較安心些。走了進去,我看到一副驚人的局面。在走廊里,爸爸手上握著一把切菜刀,身上穿著睡衣,正瘋狂的拿菜刀砍著雪姨的房門。他的神色大變,須發皆張,往日的冷靜嚴厲已一變而為狂暴,眼楮瞪得凸了出來,眉毛猙獰的豎著,嘴里亂七八糟的瞎喊瞎叫,一面暴跳如雷,那副樣子實在令人恐怖。在他身上,已找不出一點“理智”的痕跡,他看起來像個十足的瘋子。我遠遠的站著,不敢接近他,他顯然是在失去理性的狀態中,我無法相信我能使他平靜。他手里的那把刀在門上砍了許多缺口,看得我膽戰心驚,同時,他狂怒的喊叫聲震耳欲聾的在室內回響︰“雪琴!王八蛋!下流娼婦!你滾出來!我要把你剁成肉醬,你來試試看,我非殺了你不可!你給我滾出來!滾出來!滾出來!帶著你的小雜種滾出來!我要殺了你……喂,來人啦!”爸爸這聲“來人啦”大概還是他統帥大軍時的習慣,從他那抖顫而蒼老的喉嚨中喊出來,分外讓人難受。我目瞪口呆的站著,面對著揮舞菜刀發瘋的爸爸,不禁看呆了。直到如萍挨到我的身邊,用手推推我,我才驚覺過來。迫不得已,我向前走了兩步,鼓著勇氣喊︰

    “爸爸!”爸爸根本沒有听到我,仍然在亂喊亂跳亂砍,我提高了聲音,再叫︰“爸爸!”這次,爸爸听到我了,他停止了舞刀子,回過頭來,愣愣的望著我。他提著刀子的手抖抖索索的,眼楮發直,嘴角的肌肉不停的抽動著。我吸了口氣,有點膽怯,胃部在痙攣。好半天,才勉強的說出一句︰

    “爸爸,你在做什麼?”

    爸爸的眼珠轉動了一下,顯然,他正在慢慢的清醒過來,他認出我了,接著,他豎著的眉毛垂了下來,眼楮眨了眨,一種疲倦的,心灰意冷的神色逐漸的爬上了他的眉梢。倒提著那把刀,他乏力而失神的說︰

    “依萍,是你。”“爸爸!你做什麼?”我重復的問。

    “雪琴逃走了,”爸爸慢吞吞的說,用手抹了抹臉,看來極度的疲倦和絕望︰“她帶著爾杰一起逃走了。”

    “或者可以把她找回來。”我笨拙的說,注視著爸爸手里的刀子。“找回來?”爸爸搖搖頭,又蹙蹙眉說︰“她是有計劃的,我不相信能找得到她,如果找到了她,我非殺掉她不可!”他舉起了那把刀子看了看,好像在研究那刀口夠不夠鋒利似的。我咽了一口口水,試著說︰

    “爸爸,刀子給阿蘭吧,雪姨不在,拿刀也沒用。”

    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刀,一語不發的把刀遞給了阿蘭。看樣子,他已經漸漸的恢復了平靜。可是,平靜的後面,卻隱藏著過多的疲乏和無能為力的憤怒。他凝視著我,眼光悲哀而無助,一字一字的說︰“依萍,她太狠了!她卷走了我所有的錢!”

    “什麼?”我嚇了一跳。

    “有人幫助她,他們撬開了鐵櫃,鋸斷了窗子的防盜鐵柵,取走了所有的現款、首飾和金子。你來看!”

    爸爸推開雪姨的房門,我站在門口看了看,房里是一片凌亂,所有的箱子都打開了,衣物散了一地,抽屜櫥櫃也都翻得一塌糊涂,像是經過了一次盜匪的洗劫。看情形,那個姓魏的一定獲得了雪姨被拘禁的情報,而來了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偷得干干淨淨。是誰給了他情報?爾豪嗎?不可能!爾豪根本不知道魏光雄其人,而且他也不會這樣做的。看完了雪姨的房間,我跟著爸爸走進爸爸房內。爸爸房里一切都整齊,只是,那個鐵櫃的門已被撬開,里面各層都已空空如也。我站著,凝視著那個鐵櫃,一時,竟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就在昨天,爸爸還曾指著那鐵櫃,告訴我那里面的錢都將屬于我,現在,這兒只有一個空的鐵櫃了。人生的事情多麼滑稽!爸爸,他的錢是用什麼方式得來的,現在又以同樣的方式失去了。這就是佛家所謂的因果報應嗎?但是,如果真有因果報應,對雪姨未免就太客氣了。

    我走到鐵櫃旁邊,蹲下去看了看撬壞的鎖,這一切,顯然是有人帶了工具來做的。站起身子,我靠在鐵櫃上,沉思了一會兒,問︰“爸爸,你要不要報警?”

    “報警?”爸爸呆了呆︰“警察會把她抓回來嗎?”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說︰“可能抓得回來,也可能抓不回來,不過,無論如何,警察的力量總比我們大,如果想追回那筆錢,還是報警比不報警好些。就是……報了警,恐怕對爸爸名譽有損,爸爸考慮一下吧。”

    爸爸鎖著眉深思了一會兒,毅然的點了一下頭︰“報警吧!我不能讓這一對狗男女逍遙法外。”

    于是,我叫阿蘭到派出所去報了案。

    爸爸沉坐在他的安樂椅里,默默的發著呆。他那凌厲的眼楮現在已黯然無光,閉得緊緊的嘴雖然仍可看出他堅毅的個性,但微微下垂的嘴角上卻掛著過多的無奈和蒼涼。我凝視著他,不敢承認心中所想的,爸爸已不再是叱 風雲的大人物了,他只是一個孤獨、無助而寂寞的老人。在這人生的長途上,他混了那麼久,打遍了天下,而今,他卻一無所有!卷逃而去的雪姨,被逐出門的爾豪……再包括我這個背叛著他的女兒!爸爸,他實在是個最貧乏、最孤獨的人。

    “唉!”爸爸突然的嘆了口氣,使冥想著的我嚇了一跳。他望著我,用手指揉揉額角,近乎淒涼的說︰“我一直預備給你們母女一筆錢,我把所有存摺提出,想給你作結婚禮物。現在,”他又嘆了口氣︰“什麼都完了。我一生打了那麼多硬仗,跑過那麼多地方,從來沒有失敗過。今天,居然栽在王雪琴這個女人手里!”我沒有說話,爸爸又說︰

    “你現在拿什麼來結婚呢?”

    “爸爸,”我忍不住說︰“何書桓要的是我的人,不是我的錢,他們不會在乎我的嫁妝的。”

    “年輕人都不重視金錢,”爸爸冷冷的說︰“但是,沒有錢,你吃什麼呢?”這句話才讓我面臨到真正的問題,假如雪姨真是一掃而空,一毛錢都不留下來,這家庭馬上就有斷炊的危險。那麼,爸爸和如萍的生活怎麼辦?還有躺在醫院里,因大出血而一直無法復元的夢萍,又怎麼辦?我和媽媽,也要馬上發生困難。這些問題都不簡單,盡管許多人輕視金錢,認為錢是身外之物,但如果缺少了它,還非立即發生問題不可!我皺了皺眉,問︰“爸爸,你別的地方還有錢嗎?銀行里呢?”

    “沒有,”爸爸搖搖頭︰“只有一筆十萬元的款子,以三分利放給別人,但不是我經手的,借據也在雪琴那兒,每次利息也都是雪琴去取。”這顯然是不易取回來的,放高利本來就靠不住!我倚在鐵櫃上,真的傷起腦筋來,怎麼辦呢?雪姨是跑了,留下的這個大攤子,如何去善後呢?雪姨,這個狠心而薄情的女人,她做得可真決絕!警察來了,開始了一份詳細的詢問和勘察,他們在室內各處查看,又檢查了被鋸斷的防盜鐵柵,詢問了雪姨和爸爸的關系,再仔細的盤問阿蘭。然後,他們望著我說︰

    “你是——”“陸依萍,”我說︰“陸振華是我父親。”

    “哦,”那問話的刑警人員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說︰“王雪琴是你母親?”“不!”我猛烈的搖了搖頭︰“不是我的母親,是如萍的!”我指著如萍說。“那麼,你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警察指著我和如萍問。

    “不錯。”我說。“那麼,陸小姐,”警察問我︰“你昨天夜里听到什麼動靜沒有?”“哦,我不住在這里,”我說︰“我今天早上才知道這兒失竊的。”“那麼,”那警員皺著眉說︰“你住在哪里?”

    我報出了我的住址。“你已經結婚了?”那警員問。

    “誰結婚了?”我沒好氣的說。

    “那麼,你為什麼不住在這里?你和誰住?”

    “我和我母親住!”“哦,”那警員點點頭︰“你還有個母親。”

    我有點啼笑皆非,沒有母親我從哪里來的?那警員顯然很有耐心,又繼續問︰“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我不耐煩的說︰“這些與失竊案毫無關系,你們該找尋雪姨的下落,拚命問我的事有什麼用?”“不!”那警員說︰“我們辦案子,不能放棄任何一條線索。”

    “我告訴你,”我說︰“我母親決不會半夜三更來撬開鐵欄桿,偷走雪姨母子和錢的!”

    “哦?”那警員抓住了我的話︰“你怎麼知道是有人來撬開鐵柵,不是王雪琴自己撬的呢?”

    “雪姨不會有這麼大力氣,也不會有工具!”我說。

    “那麼,你斷定有個外來的共謀犯。”

    “我猜是這樣。”“你能供給我們一點線索嗎?”那警員銳利的望著我,到這時,我才覺得他十分厲害。

    我看了爸爸一眼,爸爸正緊鎖著眉,深沉的注視著我。我心中紊亂得厲害,我要不要把我知道的事說出來?真說出來,會不會對爸爸太難堪?可是,如果我不說,難道就讓雪姨挾著巨款和情人逍遙法外嗎?我正在猶豫中,爸爸冷冷的開口了︰“依萍,你還想為那個賤人保密嗎?”

    我甩了甩頭,決心說出來。

    “是的,我知道一點點,有個名叫魏光雄的男人,住在中和鄉竹林路×巷×號,如果能找到他,我想,就不難找到雪姨了。”那警員用一本小冊子把資料記了下來,很滿意的看看我,微笑著說︰“我想,有你提供的這一點線索,破案是不會太困難的。至于這個魏光雄,和王雪琴的關系,你知道嗎?”

    “哦,”我咬咬嘴唇︰“不清楚,反正是那麼回事。不過,如果在那兒找不到雪姨,另外有個地方,也可以查查,中山北路××醫院,我有個名叫夢萍的妹妹,正臥病在醫院里,或者雪姨會去看她。”那警員記了下來,然後又盤詰了許多問題,才帶著十分滿意的神情走了。爸爸在調查的時候始終很沉默,警察走了之後,他說︰“雪琴不會去看夢萍!”

    “你怎麼知道?”我說。

    “她也沒有要如萍,又怎麼會要夢萍呢!”

    爸爸回房之後,我望著如萍,她坐在沙發椅里流淚。近來,也真夠她受了,從失戀到雪姨出走,她大概一直在緊張和悲慘的境界里。我真不想再問她什麼了,但,有些疑問,我還非問她不可︰“如萍,”我說︰“這兩天你有沒有幫雪姨傳過信?”

    不出我所料,如萍點了點頭。

    “傳給誰?”“在成都路一條巷子里——”如萍怯兮兮的,低聲說︰“一家咖啡館。”“給一個瘦瘦的男人,是不是?”我問。

    “是的。”“你怎麼知道傳給他不會傳錯呢?”

    “媽媽先讓我看了一張照片,認清楚了人。”

    “那張照片你還有嗎?”

    如萍迅速的抬起頭來,瞪大了眼楮望著我,她的臉上布滿了驚疑,然後,她口吃的問︰

    “你——你——要把——把這張照片——交給警察嗎?”

    “可能要。”我說。她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而汗濕的,她哀求的望著我說︰“依萍,不要!你講的已經夠多了!”

    “我要幫助警方破案!”我說。

    “如果——如果媽媽被捕,會——判刑嗎?”

    “大概會。”“依萍,”她搖著我的手︰“你放了媽媽吧,請你!”

    “如萍,”我站起身來,皺著眉說︰“你不要傻!你母親卷款逃逸,連你和夢萍的生活都置之不顧,她根本不配做一個母親,她連人性都沒有!”

    “可是——”如萍急急的說︰“她不能在這里再待下去了嘛,爸爸隨時會殺掉她!她怕爸爸,你不知道,依萍,她真的怕爸爸!”“如萍,你母親臨走,居然沒有對你做一個安排嗎?”

    “她走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今天早上還是阿蘭第一個發現的!”她擦著眼淚說。

    “如萍,你還幫你母親說話嗎?你真是個可憐蟲!”

    她用手蒙住臉,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越哭越止不住,一面哭,一面抽噎著說︰

    “她——她——恨我,我——我——沒用,給她——丟——丟臉,因——因——為——為——書桓——”

    這名字一說出口,她就越發泣不可仰,僕倒在沙發椅中,她力竭聲嘶的痛哭了起來。我坐在一邊,望著她那聳動的背脊,望著她那單薄瘦弱的身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如萍,她並不是一個很壞的女孩子,她那麼怯弱,那樣與世無爭,像個縮在殼里過生活的蝸牛。可是,現在,她的世界已經完全毀滅了,她的殼已經破碎了。不可諱言,如萍今日悲慘的情況,我是有責任的。但是,這一切能怪我嗎?如果雪姨不那麼可惡,爸爸不鞭打我,兩邊現實生活的對比不那麼刺激我,甚至何書桓不那麼能真正打動我……一切可能都不會像現在這樣了。可是,任何事實的造成,原因都不單純。而今,雪姨倒反而舒服了,卷走了巨款,又和奸夫團聚,我做的事情,倒成全了她。

    就在如萍痛哭,我默默發呆的時候,門鈴響了。我沒有動,阿蘭去開了門,透過玻璃門,我看到何書桓急急的跑了進來。我迎到客廳門口,何書桓說︰

    “怎麼了?有什麼事情?我剛剛到你那兒去,你母親說這邊出了事,我就趕來了。出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了不起,”我說︰“雪姨卷款逃走了。”

    “是嗎?”何書桓蹙蹙眉︰“卷走多少錢?”

    “全部財產!”我苦笑了一下說。

    何書桓已經走進了客廳,如萍從沙發里抬起了她淚痕狼藉的臉來,用一對水汪汪的眸子怔怔的望著何書桓。我站在一邊,心髒不由自主的加速了跳動,自從何書桓重回我身邊,他們還沒有見過面。我帶著自己都不解的妒意,冷眼望著他們,想看看何書桓如何處置這次見面。在一眼見到如萍時何書桓就呆住了,他的眼楮在如萍臉上和身上來回巡逡,他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層痛楚的神色浮上了他的眼楮,如萍的憔悴震撼他了。他向她面前移動了兩三步,勉強的叫了一聲︰

    “如萍!”如萍顫栗了一下,繼續用那對水汪汪的眼楮看何書桓,依舊一語不發。何書桓咬咬下嘴唇,停了半天,嗄啞的說︰

    “如萍,請原諒我,我——我對你很抱歉,希望以後我能為你做一些事情,以彌補我的過失。”

    他說得十分懇切,十分真誠,如萍繼續凝視著他,然後她的眉頭緊蹙了起來,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她忽然從椅子上跳起身,轉身就向走廊里跑。何書桓追了上去,我也向前走了幾步,如萍沖進了她自己的臥室里,“砰”然一聲關上了門。接著,立即從門里爆發出一陣不可壓抑的、沉痛的哭泣聲。何書桓站在她的門外,用手敲了敲房門,不安的喊︰

    “如萍!”“你不要管我!”如萍的聲音從門里飄出來︰“請你走開!請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接著,又是一陣氣塞喉堵的哭聲。

    “如萍!”何書桓再喊,顯得更加的不安。

    “你走開!”如萍哭著喊︰“請你走開!請你!”

    何書桓還想說話,我走上前去,把我的手壓在何書桓扶著門的手上。何書桓望著我,我對他默默的搖搖頭,低聲說︰

    “讓她靜一靜吧!”何書桓眯起眼楮來看我,然後,他用手抓住我的頭發,把我的頭向後仰,說︰“依萍,你使我成為一個罪人!”

    難道他也怪我?我擺脫掉他,一語不發向爸爸房里走。何書桓追了上來,用手在我身後圈住了我,我回頭來,他托住我的頭,給我一個倉促而帶著歉意的吻。喃喃的說︰“依萍,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我苦笑了一下說︰

    “去看看爸爸,好嗎?”

    我們走進爸爸房里,爸爸從安樂椅里抬起頭來,注視著何書桓點點頭說︰“唔,我听到了你的聲音!”

    何書桓走過去,懇切的說︰

    “老伯,有沒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

    “有,”爸爸靜靜的說︰“去把雪琴那個賤女人捉住,然後砍下她的頭拿來!”“恐怕我做不到。”何書桓無奈的笑笑。“老伯,放掉她吧!像她這樣的女人,得失又有何關?”

    “她把依萍的嫁妝全偷走了,你要娶一個一文不名的窮丫頭作老婆了!”爸爸說。“老伯,”何書桓搖了搖頭︰“錢是身外之物,年輕人要靠努力,不靠家財!”“好,算你有種!”爸爸咬咬牙說︰“你就喜歡說大話!看你將來拿什麼成績來見我!何書桓,我告訴你,我把依萍交給你,你會說大話,將來如果讓她吃了苦,你看我會不會收拾你!”“爸爸,我並不怕吃苦!”我說。

    爸爸望望我,又望望何書桓,點點頭說︰

    “好吧!我看你們的!”他把一只顫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依萍,你們年輕,世界是你們的,好好干吧!現在,你們走吧,我要一個人休息一下。”

    我望著爸爸,他看來衰弱而憔悴,我想對他再說幾句話,但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爸爸,他從不肯服老,現在,他好像自己認為老了。看看他的蒼蒼白發,我幾乎無法設想年輕時代的他,馳騁于疆場上的他,是一副什麼樣子。在這一刻,在他的皺紋和他的沮喪中,我實在看不出一丁點往日的雄姿和英武的痕跡了。爸爸對我們揮了揮手,于是,我和何書桓退了出去。我到廚房里去找到了阿蘭,給了她四十塊錢,叫她照常買菜做飯給爸爸和如萍吃。我知道假如我不安排一下,在這種局面,是沒有人會安排的。和何書桓走出了大門,我望著那扇紅漆的門在我們面前闔攏,心中感觸萬端。何書桓在我身邊沉默的走著,好一會兒之後,他說︰“你父親好像很衰弱!”

    “近來的事對他打擊太大。”我說。

    “你們這個家,”何書桓搖了搖頭︰“好像陰雲密布,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我下意識的回頭看看,真的,烏雲正堆在天邊,帶著雨意的風對我們掃了過來,看樣子,一場夏日的暴風雨正在醞釀著。我很不安,心頭彷佛壓著幾千斤的重擔,使我呼吸困難而心情沉重。我把手插進何書桓的手腕中,一時間,強烈的渴望他能分擔或解除我心頭的困擾。

    “書桓,”我幽幽的說︰“我不了解我自己。”

    “世界上沒有人能很清楚的了解自己。”

    “你說過,我很狠心,很殘忍,很壞,我是嗎?”

    他站住了,凝視我的眼楮,然後他挽緊了我,說︰

    “你不是的,依萍,你善良,忠厚,而熱情。”

    “我是嗎?”我困惑的問。

    “你是的。”我們繼續向前走,烏雲堆得很快,天暗了下來,我們加快了腳步,遠處有閃電,隱隱的雷聲在天際低鳴。我望著自己的步子在柏油路面踏過去,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佛我已被分裂成兩個,一個正向前疾行,另一個卻遺留在後面。我回視,茫然的望著伸展的道路,不知後面的是善良的我,還是前面的是善良的我?一陣雷雨之後,下午的天氣變得清涼多了。我在室內煩躁不安的踱著步子,不時停下來,倚著窗子凝視小院里的陽光。圍牆邊上,美人蕉正絢爛的怒放著,一株黃色、一株大紅,花兒浴在陽光中,明艷照人。我把前額抵在紗窗上,想使自己冷靜下來,但我胸中燥熱難堪,許多紛雜的念頭在腦中起伏不已。雪姨,卷款而去的雪姨!現在正在何方?丟下一個老人和一個空無所有的家!雪姨,我所深惡痛絕的雪姨!如今有錢有自由,正中下懷的過著逍遙生活!……我無法忍受!凝視著窗子,忽然間,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在我腦中掠過。我沖到玄關,穿上鞋子,匆匆忙忙的喊了聲︰

    “媽,我出去一下!”“依萍,你又要出去?”

    媽追到大門口來,但我已跑得很遠了。我急急的向前走,烈日曬得我頭發昏,雨後的街道熱氣蒸騰。我一直走到“那邊”附近的第×分局,毫不考慮的推門而入。我知道這就是早上阿蘭報案的地方。很順利,我找到了那個早上問我話的警官,他很記得我,立即招呼我坐,我問︰

    “你們找到了雪姨嗎?”

    “沒有,”那警官搖搖頭︰“竹林路的住址已經查過了,姓魏的三天前就已經搬走。現在正在繼續追查。”

    “哦。”我頗為失望,接著說︰“我忘記告訴你們,姓魏的有一輛黑色小汽車,車號是——”我把號碼寫在一張紙上遞給他︰“同時,姓魏的是靠走私為生的。”“什麼?”我的話引起了另一個警官的注意,他們好幾個人包圍了我︰“陸小姐,你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我咽了口口水,開始把咖啡館中所偷听到的一幕,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他們听得很細心,又仔細的詢問了魏光雄和另一個人的面貌。然後,他們向我保證︰

    “陸小姐,你放心,這件案子會破的!”

    我不關心案子會不會破,我只是希望能捉住雪姨——那個沒有人性的女人!第二天早上,我打開報紙,看到了一段大字的標題︰

    “過氣將軍風流債如夫人卷巨款逃逸”

    旁邊還有兩行中號字的注腳︰

    “曾經三妻四妾左擁右抱,而今人去財空徒呼奈何!”

    我深吸了口氣,“曾經三妻四妾左擁右抱,而今人去財空徒呼奈何!”真的,這是爸爸,一度縱橫半個中國的爸爸,嬌妻美妾數不勝數,金銀珠寶堆積如山。可是,現在呢?我眼前又浮起昨天持刀狂砍的爸爸,蕭蕭白發和空屋一間!當年的如花美眷,以前的富貴榮華,現在都已成為幻夢一場了!

    坐在床沿上,我開始看它的報導內容,幸好里面並沒有提到爸爸的真名,只用陸××代替,總算記者先生留了點情面。報導也還不算失實,只是多了一段關于爸爸過去歷史的簡單描寫。看完之後,我默默的把報紙遞給媽媽。媽媽看完,長長的嘆了口氣,低聲自語的說︰

    “陸振華,怎麼會有今天?”

    “雪姨進門那一天,他就應該考慮到會有今天的!”我說。

    “你爸爸一生做的錯事太多,或者這是上天對你爸爸的懲罰!”媽媽又搬出了她的佛家思想,神色十分淒涼。

    “不要提上天吧,”我輕蔑的說︰“上天對雪姨未免太便宜了!”吃過了早飯,何書桓來了。我們計劃一起去“那邊”看看爸爸,正要走,有人敲門。何書桓去開了門,我看到門口有一輛板車,三四個工人正在和何書桓指手劃腳的說著什麼,我就站在榻榻米上問︰“有什麼事?書桓?”何書桓走到玄關來,皺著眉問我︰

    “你爸爸提起過一架鋼琴嗎?”

    “鋼琴?”我思索著說︰“好像爸爸說過要送我一樣東西,難道會是一架鋼琴嗎?”正說著,那些工人已七手八腳的抬進一架大鋼琴來,我急急的問那些人︰“喂!誰是鋼琴店的?”

    一個穿白香港衫的辦事員模樣的人走過來,問︰

    “是不是陸依萍小姐?”

    “是的。”我說。“那就對了。”那辦事員對工人們一揮手,工人又吆喝著把鋼琴往門里抬。我想起爸爸現在已一文不名了,如果這鋼琴只付了定洋,那豈不要了我的命!于是,我又急急的問︰

    “請問這鋼琴的錢付清了沒有?”

    “付清了,一星期前就付清了,因為再校了一次音,又刻了字,所以送晚了!”那辦事員說。

    工人們已把那個龐然巨物抬進了玄關,我想到目前“那邊”和“這邊”的生活問題,都比鋼琴更重要。以前,一兩萬在爸爸不算個數字,現在卻是個大數目了。望著那辦事員,我問︰“這鋼琴是多少錢買的?”

    “兩萬二千!”工人們正吆喝著要把琴抬上榻榻米,我叫︰

    “慢著!”工人們又放下琴,我對辦事員說︰

    “假如我把這琴退回給你們,行嗎?我願意只收回兩萬塊!”“哦,”那人大搖其頭︰“不可以!”說著,他打開了琴蓋,指著琴上刻的兩行字說︰“已經刻了字,不能再退了,而且我們是貨物出門,就不能退換的!”

    我望著那雕刻的兩行字,是︰

    “給愛女依萍父陸振華贈×年×月×日”

    字刻得十分漂亮,鋼琴上的漆發著光,這是一件太可愛的東西!我發著呆退後,讓工人們把琴抬了上來。到了屋里,工人們問︰“放在哪里?”我一驚,這才發現我們的屋子是這樣簡陋窄小,這龐然巨物竟無處可以安放。我指示著工人把它抬進我的屋里,又把我屋里的書桌抬到媽媽屋里,這才勉強的塞下了這件豪華的禮物。工人們走了之後,我和何書桓,還有媽媽,都圍著這鋼琴發呆,在“那邊”出事之後,我再收到這件禮物,真有點令人啼笑皆非。然後,媽媽走過去,輕輕的用手撫摸著琴上所雕刻的那幾個字。一剎那間,我看到媽媽眼中溢滿著淚水,我吃驚的問︰“媽媽,你怎麼了?”媽媽用手擦擦眼楮,笑笑說︰

    “沒有什麼。”說著,她搬了張凳子,放在琴前面,坐下去,撫弄著琴鍵,一連串音符流水似的從她手指下流了出來。我驚喜的叫︰“媽媽!原來你會彈鋼琴!”

    “你是忘了,”媽媽對我笑笑說︰“你不記得,以前我常和心萍彈雙人奏。”是的,我忘了!那時我太小,媽媽確實常彈琴的。

    媽媽凝視著琴,然後,她彈起一支老歌LongLongAgo,她抬起頭,手指熟練的在琴鍵上滑行,眼楮卻凝視著前面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她的神情憂傷而落寞。這曲子是我所熟悉的,听著媽媽彈奏,我不由自主的用中文輕輕唱了起來︰

    對我重提舊年事,最甜蜜。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對我重唱舊時歌,最歡喜。往事難忘,不能忘!

    待你歸來,我就不再憂傷,

    我願忘懷,你背我久流浪,

    我深信你愛我仍然一樣,往事難忘,不能忘!

    你可記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兩相偎處,微風動,落花香。往事難忘,不能忘!

    情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情,每字句,寸柔腸。

    舊日誓言,心深處,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我的心湖永遠為你而蕩漾,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你的情感卻常四處飄蕩,往事難忘,不能忘!

    現經久別,將試出,你的衷腸。

    我將欣喜,你回到,我的身旁。

    但願未來歲月幸福如往常,往事難忘、不能忘!

    歌聲完了,媽媽的琴聲也低微了下去,她調回眼光來,迷迷蒙蒙的看了看我和何書桓,我們都神往靠在鋼琴上看著她。她對我們勉強的笑了笑,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說︰

    “看到了鋼琴,使人興奮。”

    “媽,這曲子真好。”我說︰“你再彈一個!”

    媽媽搖了搖頭,站起身來,無限憐愛的撫摸那架鋼琴的琴身。然後,她抬起頭來對我說︰“依萍,你的意見對,這架鋼琴對我們是太奢侈了,你又不會彈琴,而且,你爸爸剛剛經過變動,事事都需要錢,我們還是把它賣掉吧!”“我現在不準備賣了!”我伏在琴上說︰“媽媽,你喜歡它,我們就留著它吧。錢,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對了,”何書桓說︰“鋼琴留下來,我知道依萍也很喜歡學琴的。錢,總是很容易解決的!”

    “你別以為我肯用你的錢!”我說。

    “你做了我的妻子,也不用我的錢嗎?”何書桓問。

    “你有什麼錢?你的錢還不是你爸爸的!”

    “別忘了,我已經有了工作,自己賺錢了。”

    “你出國的事如何?獎學金的事怎麼樣了?”我想起來問。

    “已經申請到了一份全年的獎學金。”何書桓輕描淡寫的說。“真的?”我叫了起來︰“你怎麼不早說?”

    “正巧踫到你們家發生這些事,我也懶得說了,而且,我正申請延遲到明年再去,這樣,結婚之後我們還可以有一年相聚!”媽媽靠在琴上,不知冥想些什麼。我敲了敲琴鍵,望著那雕刻著的兩行字,又想起爸爸來。于是,和媽媽說了再見,我們出了家門,向“那邊”走。何書桓說︰

    “奇怪,你的家庭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我覺得每個人都很復雜,例如你母親,我猜她一定有過一段不太平凡的戀愛!”

    “哦,是嗎?”我想了一下,忽然說︰“對了,有一天,媽媽好像說過她愛過一個什麼人。”

    我沉思的向前走,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我想著媽媽,在她婚前,是不是會已有愛人?而被爸爸活活拆散了?我又想著爸爸,一生發狂似的玩弄女人,到最後卻一個也沒有了。我又想到雪姨的出走,生活的問題,躺在醫院里的夢萍,下落不明的爾豪……一時腦中堆滿了問題。直到何書桓拉了我一把,我才驚醒過來,何書桓望著前面說︰

    “依萍,你看,好像出了什麼事!”

    我抬起頭,于是,我看到“那邊”的門大開著,警察正在門里門外穿進穿出。我說︰“可能是雪姨有了消息!”就拉著何書桓向前面跑過去,跑到了大門口,一個警員攔住了我,問︰“你是什麼人?”我抬頭一看,這是個新的警員,不是昨天來過的,我說︰

    “我是陸依萍,陸振華是我父親!”

    “哦?”那警員懷疑的問︰“你什麼時候出去的?”

    “我不住在這里!”“你住在哪里?”天哪!難道我又要解釋一次!我向門里面望過去,什麼都看不出來,我皺著眉說︰

    “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這里發生了什麼事?”

    “陸如萍是你的什麼人?”

    “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今天早上八點鐘,她用一支手槍,打穿了自己的腦袋!”那警員平平靜靜的說。我回頭望著何書桓,一剎那間,只覺得腦子中一陣刺痛,然後剩下來的是一片空白
第六卷 第二章
    ?我站在如萍的房門口,顫栗的望著門里的景象,如萍的身子伸展的躺在床前的地下,衣服是整齊的,穿著一件綠紗白點的洋裝,腳上還穿著白色的高跟鞋。她向來不長于打扮,但這次卻裝飾得十分雅致自然。手槍掉在她的身邊,子彈大概從她的右太陽穴穿進去,頭頂穿出來,她的頭側著,傷口流出的血並不太多,一綹頭發被血浸透,貼在傷口上。我望著她的臉,這張臉——在昨天,還那樣活生生的,那張緊閉的嘴和我說過話,那對眼楮曾含淚凝視過我和書桓。而今,她不害羞的躺在那兒,任人參觀,任人審視,臉色是慘白的,染著血污,眼楮半睜著……據說,死的人若有不甘心的事,就不會瞑目的。那麼,她是不甘心的了?想想看,她才二十四歲,二十四,多好的年齡,但她竟放棄了她的生命!她為什麼這樣做?我知道原因,我知道得太清楚,清楚得使我不敢面對這原因——她並不是自殺,應該說是我殺了她!望著那張臉,我依稀看到她昨天的淚眼,那樣無助,那樣淒惶,那樣充滿了無盡的哀傷和絕望……我閉上眼楮,轉過身子,蹌踉的離開這房門口,我撞到何書桓的身上,他站在那兒像一尊石膏像,我從他身邊經過,搖晃的走進客廳里,倒進沙發椅子中。我頭腦昏沉,四肢乏力,如萍血污的臉使我五髒翻騰欲嘔。一個人拿了杯開水給我,我抬起頭,是昨天問過我話的警員,他對我安靜的笑笑說︰

    “許多人都不能見到死尸。”

    我顫抖著接過那杯水,一仰而盡。那警員仍然平靜的望著我說︰“真沒想到,你家里竟接二連三的出事。”

    “我實在沒想到,”我困難的說︰“昨天她還好好的!”

    “我們已經調查過了,證明是自殺,只是我們有幾個疑點,你爸爸的手槍怎麼會到她手里去?”警員問。

    “我……”我蹙緊眉頭,我知道得太清楚了,那是我交給她的,為了避免爸爸用它行凶,我怎能料到,如萍竟用它來結束了她的生命!只要我預先料得到這種可能性的百分之一,我也不會把槍交給她的。我搖搖頭,艱澀的說︰“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父親平日放槍的地方嗎?”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提供一點你姐姐自殺的原因?”

    “我……”我囁嚅著,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然後我鼓著勇氣問︰“她沒有留下遺書?”

    “只有這一張紙,在桌上發現的。”

    那警員打開記事本,拿出一張紙條給我看,紙條確實是如萍的筆跡,潦草的寫著︰

    我厭倦了生命,所以我結束我自己,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陸如萍×月×日

    我把紙條還給警員,警員又問︰

    “據下女說,今天早上,令姐還出了一趟門,回來之後就自殺了,你知道她到哪里去的嗎?”

    “我不知道!”警員點點頭走開了。于是,我才看到爸爸像泥塑木雕一樣坐在一張沙發里,咬著他的煙斗,而煙斗中星火俱無。我站起來,蹌踉的沖到他身邊,和他並坐在一起,我用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而抖索的,我說︰

    “爸爸!哦,爸爸!”爸爸不響,也不動,依然挺直的坐在那里。我感到身上一陣發冷,爸爸的神情更加驚嚇了我。他目光呆滯,嘴角上,有一條白色的口涎流了下來,沾在他花白的胡子上。我搖搖他,又喊︰“爸爸!”他依然不動,我拚命搖他,他才回過頭來,望了我一眼,低低的說︰“死了——就這樣死了——只有一槍!她放槍的技術和我一樣好!”他搖著他的頭,好像他的頭是個撥浪鼓。同時,他把他的手伸開,枯瘦的手指平放在他的膝上,他凝視著自己的手,喃喃的說︰“陸家的槍打別人!不打自己!”他的煙斗落到地上去了,他沒有去管它,繼續說︰“這手槍跟了我幾十年,我用它殺過數不清的生命!”他把手顫抖的伸到我的眼前來,使我恐懼,他壓低聲音說︰“我手上的血污太多了,你不知道有多少生命喪失在這雙手底下……所以,如萍也該死在這槍下,她帶著我的血污去死!”

    我顫抖,恐怖感震懾了我,爸爸是頂強的,他不是個宿命論者,他從不相信天、上帝和命運,他只相信他自己,我也一樣。但,他竟被命運折服了嗎?他也認為他自己是個罪人了嗎?門口有一陣騷動,來了一個高大的人,提著口醫生用的手提箱,我知道這是法醫。我坐在客廳中等待著,爸爸又閉著嘴不說話了。一會兒,法醫走了。先前那個警官走過來,對我說︰“一切沒問題了,你們可以為她安排下葬了。”

    警員們和法醫都走了之後,室內突然變得可怕的空曠和寂寞起來。阿蘭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四周寂靜如死。我和爸爸都呆愣愣的坐著,誰也無法開口。好半天,何書桓從走廊里不穩的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茶幾旁邊,在煙盒里取出一支煙,我知道他是不抽煙的,這只是他想鎮定自己而已,他坐進沙發里,燃著了煙,猛抽了一口,他並沒有嗆咳,只是臉色蒼白得很。就這樣,我們三人坐在客廳中,各人想著各人的,沉默得一如空氣都凝住了。而後面屋里,一具尸體正橫陳著。何書桓的那支煙抽完了,煙蒂燒了他的手,他拋下煙蒂,突然站起身來說︰“我去打電話給殯儀館!”

    爸爸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我也一語不發。于是何書桓走出了大門。沒一會兒,他打完電話回來了,又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伸出手再取了一支煙。我望著那一縷青煙,在室內裊裊升騰,再緩緩擴散,心中空虛得如一無所有。咬緊了嘴唇,我希望我能痛哭一場,可是我的喉嚨口堵塞著,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殯儀館的人來了,一切仰仗何書桓照應,我和爸爸都癱瘓在沙發中,一動也不動。沒多久,他們把如萍用擔架抬了出來,尸體上蒙了一塊白布。我顫栗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跟著擔架沖到大門口。何書桓扶著門站在那兒,望著擔架被抬上車子,他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

    “一個善良而無辜的女孩。”他搖搖頭,喉嚨哽塞的吐出四個字︰“死得冤枉!”我靠著門,心中惶無所據,一種不情願相信這是事實的情緒抓住了我,或者我會在下一分鐘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這一切不過是個荒誕無稽的惡夢。這一定不會是事實,一定不會!何書桓看了我一眼,說︰

    “殯儀館的事交給我吧,你去照顧你父親。”他望著那輛殯儀館的黑車子,臉上浮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眼楮里涌上一股淚水,幽幽的說︰“我昨天才對她說過,希望我能為她做一點事情——沒想到,今天竟由我來護送她到殯儀館,我為她做的事,居然是她在人生所該做的最後一件。”

    何書桓上了殯儀館的車子,跟著車子走了。我望著那車子所卷起的塵土,好半天,都不知身之所在,模模糊糊的,我竟莫名其妙的想起基督徒葬禮時用的禱辭︰

    “塵歸塵、土歸土、灰歸灰。”

    是的,“塵歸塵,土歸土,灰歸灰。”這就是生命,來自虛無,又返回虛無。二十四年,她給這世界留下了些什麼?現在,就這樣一語不發的去了,像塵、像土、像灰!她再也不會悲哀了,再也不會為獲得和失去而傷心難過了。如萍,她到底做了件厲害的事,她用她的死對我和書桓做了最後的無聲的抗議。在她活著的時候,她從不敢對我正面說什麼……而今,她去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車子完全看不見了,我回過身子來,這才看到阿蘭正提著個小包袱,站在我身後,看到我回頭。她扭著身子,露出一口金牙,咧著嘴皺著眉說︰

    “小姐,我不做啦,我要回家啦!”

    我的思想還在如萍身上,瞪著她,我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說︰

    “我不做啦!小姐,這個月的工錢還沒有給我!”

    我听明白了,她想辭工不干,但是,這里只剩下爸爸一個老人,她是離不開下人服侍的,于是,我振作了一下說︰

    “阿蘭,你現在不能走!”

    “我不做啦!”阿蘭恐懼的望了望那幢房子︰“大小姐死得好怕人,我不做啦!”“阿蘭,你一定要做,現在只有老爺一個人了,工作很簡單,你好好做,我加你工錢!”

    好不容易,我總算又把阿蘭安撫住了。看著她提著小包袱走回下房里,我松了一口氣。沿著院子里的水泥路,我拖著滯重的腳步,走向客廳。當我推開客廳的玻璃門,迎面而來的,是一種又空又冷的沉寂,大廳里寂寂無聲,爸爸依然像個塑像一樣坐在那兒。我停住,巡視著這幢房子,這里面曾經擠滿了人,曾經充滿了笑語喧嘩,我似乎還能听到夢萍在這兒听熱門音樂,爾杰在按著車鈴,如萍彎著腰撫弄小蓓蓓,還有雪姨在那兒笑……短短的半年之間,這里的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只留下一個孤單的老爸爸,我呆立著,腦中昏昏蒙蒙,眼前迷迷茫茫,四周的白牆都在我眼前旋轉,似乎有幾百個龐大的聲音在我身邊震蕩,我甩甩頭,想清楚耳邊的聲音,于是,那沖擊回蕩的各種雜聲匯合成為一個,一個森冷而陰沉的響聲︰“是你!陸依萍!是你造成的!”

    頓時間,我覺得背脊發麻,額上冷汗涔涔了。

    一陣低沉哀傷的“嗚嗚”聲從我腳下響起,同時,一個冰冷的東西踫著了我的腳,我吃了一驚,低下頭,我看到如萍那只心愛的小哈巴狗——蓓蓓,正在我腳下無主的亂繞著,難道它也知道它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我鎮定了自己,走到爸爸身邊,輕輕的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我無法和爸爸說話,我也無法把自己從那森冷的指責聲中解脫出來。室內,蓓蓓到處嗅著,哀鳴不已,更增加了幾分陰森沉重的氣氛。爸爸動了一下,我立刻轉過頭去求助似的對他說︰“爸爸!”爸爸凝視著我,他的眼光凌厲而哀傷,他低沉的問︰

    “她為什麼要死?”我不能回答。爸爸冷冷的說了︰“依萍,你該負責任,你搶走了書桓!”

    “我是不得已!”我掙扎的說。

    “後來是不得已,一開始不是!”爸爸說︰“你第一次見書桓,就搶足了如萍的風頭,你是有意的!我看你看得很清楚,就像看我自己!”他把手壓在我肩膀上,他的手顫抖得那麼厲害,使我的身子也跟著顫動不已。他的眼楮緊緊的凝視著我。喑啞而肯定的說︰“你像我,依萍,你和我一樣壞!”他捏緊了我的肩膀,喘了一口氣。“可是,我喜歡你,只有你一個,十足是我的女兒!但是,你不用解釋,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恨我!你一直恨我!無論我怎麼待你,你還是恨我!你恨我這邊所有的人!”我張開嘴,想加以辯白,但爸爸抓住我肩膀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然後,他的身子就像一個泄了氣的球一樣癱軟了下去。我驚跳起來,爸爸已經倒在沙發里了,他的上半身掛在沙發的扶手上,下半身拖在地下,臉向下的僕伏著。我抓住他的手,搖著,叫著︰“爸爸!爸爸!爸爸!”

    可是!爸爸一無知覺。我大聲叫阿蘭,阿蘭來了,我讓她守住爸爸,我沖出大門,跑到路口的公共電話亭里,翻開電話簿,隨便找到一個私人醫院的電話號碼,打了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再沖回房里,爸爸依舊僕伏著,我和阿蘭用了好大的力氣,又拖又拉又抱的讓爸爸躺在沙發上,爸爸的個子太高大,兩只腳都懸在扶手外面。就這樣,我們等著醫生到來。醫生來了,給爸爸打了兩針強心針,診斷是心髒衰弱和血壓高。爸爸終于甦醒了過來,我們合力把爸爸攙進了臥室,讓他躺在床上。爸爸掙扎著說︰

    “我沒有病!除非受傷和睡覺,我從不躺在床上!”

    “你現在已經受傷了!”醫生說。

    爸爸身不由己的躺了下去。醫生又給他打了一針,示意我退出去。我先到了客廳里,一會兒,醫生也提著藥包出來了。他對我嚴重的說︰“最好,你把令尊送到醫院去,老年人是禁不起生病的!醫院里照顧比較周到!”“你是說,我父親的病很嚴重。”

    “是的,心髒衰弱,血壓高,很可能會半身不遂。”

    對爸爸,半身不遂比死更可怕!我默然不響,醫生做著要走的準備,我才想起沒有付診金,問了診金的數目,我打開了手提包,剛好是我身邊全部的財產!送走了醫生,我到爸爸房門口張望了一下,爸爸已經很安靜的睡了,大概醫生給他注射了鎮定劑。退回到客廳里,我突然失去了力量,雙腿一軟,就躺進了沙發里,這一早上的事情,使我支持不住,听著蓓蓓不斷的哀鳴,我崩潰的用手蒙住了耳朵,把頭埋進裙子里。中午,阿蘭做了一餐簡單的飯給我吃。我要她給爸爸煮了一點豬肝湯,下了一點掛面。下午一點鐘,爸爸醒了一會兒,因為醫生說不能讓他多動,所以我只得坐在床邊,把面喂進他的嘴里,他一面吃,一面為自己失去的力量發脾氣,好不容易,一碗面喂完了,我也渾身大汗。爸爸望望我,似乎想對我說什麼,終于什麼都沒說,不一會兒,又昏昏的睡去了。我想離開這兒,但又覺得放心不下,靠在爸爸書桌前的安樂椅里,我迷迷茫茫的思索著。爸爸沉重的呼吸聲使我心亂,這以後的局面將如何處置?我總不能把爸爸一個老年的病人交給阿蘭,夜里要茶要水又怎麼辦呢?我也不甘願和媽媽搬回來住,別人不了解,還以為我貪圖這兒的房子和享受呢!把爸爸送醫院,錢又從哪兒來?還有一個躺在醫院里的夢萍,還不知道家中的種種變故,我要不要管她呢?許許多多的問題包圍住了我,我心中紊亂而惶惑。望著爸爸蒼老的臉,我想起他說的話︰“你恨我!無論我怎麼待你,你還是恨我!”

    我恨他嗎?是的,我一直恨他!但是,現在,當這無助的老人躺在床上,事事需人幫忙的時候,我分不清我對他到底是恨,是愛,還是憐憫了!

    蓓蓓又哀鳴著跑了進來,惶惶然的在我腳下亂繞,我用手拍拍它,試圖讓它靜下去。但它仍然低鳴不已,在室內到處嗅著、跑著。一會兒,我听到“叮鈴”一聲輕響,回過頭去,我看到蓓蓓不知從哪兒餃來了一串鑰匙。我走過去,把鑰匙從它嘴里拿了下來,無聊的播弄著。這是如萍的鑰匙嗎?如萍,這名字像一把利刃,在我心底一劃而過,留下一陣尖銳的刺痛。如萍,正像何書桓說的,她那麼善良溫柔,“死得冤枉!”為了把如萍的影子從我腦中驅散,我試著做一個無聊的舉動,我用那串鑰匙去開爸爸的書桌抽屜。可是,很意外的,中間那口抽屜竟應手而開。那麼,這串鑰匙是爸爸的了?我拉開了那個抽屜,下意識的想看看里面會不會有雪姨遺漏了沒偷走的錢,可是,抽屜中除了一個小小的紅色錦盒之外,一無所有。這錦盒是紅漆的,上面有金色的百子圖,十分考究,十分精致。我想打開這盒子,發現也上了鎖,我在那一串鑰匙里找了一個最小的,一試之下,非常幸運,居然也開了。

    盒子里都是一些單據,我一張張的翻著,似乎全沒有價值,我非常失望。忽然,我看到一張房契,再一看,就是這幢房子的,我想了想,覺得如果要把爸爸送醫院,除非把這房子賣掉,于是,我把這房契收了起來。

    盒子里沒有別的了,我正要把它關起來,卻發現這盒子還有一個底層,我亂弄了半天,才把那個底層打開。一瞬間,我愣了愣,首先,我看到一件女人用的飾物,是一個翡翠珠子的項圈。每個珠子大約有小孩玩的玻璃彈珠那麼大,玉色翠綠晶瑩,我數了數,總共二十四粒珠子。我奇怪,這顯然是件值錢的東西,爸爸怎麼沒想起他還有這麼一件值錢的飾物?放下這串項煉,我再去看別的東西,卻只有一張顏色已發黃的古舊的照片。我拿起那照片,照片里是一個倚著一扇中式圓窗的少女,手里拿著一個琵琶。我凝視這照片中的少女,一時之間,覺得說不出的迷惑和困擾,這少女很美很美,但,困擾我的並不是她的美,而是另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那對脈脈含愁的大眼楮,好像就在什麼地方看到過。猛然間,我大大的震動了一下,因為我想起來了,這是媽媽的眼楮!最起碼,活像媽媽的眼楮!但是,這決不是媽媽的照片,從這張照片的古舊程度上看,起碼有四、五十年的歷史,而這照片上的少女還穿對襟繡花小襖,梳著高高的發髻,大概還是清末的裝束,這是誰?我惶惑不解,乍然看這張照片,倒有點像我死去的姐姐心萍。我把照片翻過來,卻發現照片背面有娟秀的字跡,題著一闋晏幾道的詞︰

    “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

    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忍淚不能歌,試托哀弦語,

    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我望著這闋詞,心里似乎有點明白,又很不明白。不過,我能確定,那串綠玉珠鏈和這照片中的少女一定有密切的關系。而這少女和爸爸一定也有關系,說不定曾是爸爸的寵姬,從爸爸收藏她的照片和飾物來看,對她似乎並未忘情,難道,爸爸也會對人有持久的感情嗎?

    我的思想雜亂而迷糊,無法也無心再去分析這件事,我把這兩樣東西依照原來的樣子放好,把錦盒再鎖上,抽屜也鎖好。然後輕輕的站起來,把鑰匙放到爸爸的枕頭下面。爸爸依然昏睡著,我走出爸爸的房間,帶上房門。

    叫來了阿蘭,我叮囑她照顧爸爸,就離開了“那邊”。經過如萍的房間時,我輕輕的把那敞開的房門拉上了,不敢對那空房子再投以任何的注視,匆匆的走出了大門。

    我顛躓的,疲倦的回到了家里。家里卻有個意外的客人在迎著我——方瑜。我無暇和她寒暄,走上榻榻米,我先為自己倒了一大杯開水,一氣喝完。媽媽說︰

    “依萍,你大概中暑了,你臉色不對!”

    我跌坐在床前的榻榻米上,把頭仰靠在床上。一整天,我接受著紛至沓來的變故,無論情緒上多麼激動,我都一直撐持住,可是,現在,我卻想哭。哭一場的沖動,強烈的在我胸中蠢動,我的眼楮模糊了。

    “依萍,怎麼回事?”方瑜跪在我的身邊,用手摸摸我的面頰問︰“在哪里受了委屈了?”

    “你又和書桓吵架了嗎?”媽媽擔心的問。

    我默默的搖了搖頭,停了一會兒,才輕輕說︰“如萍死了!”

    “什麼?”媽媽抓住了我,搖著我說︰“你在說什麼?你生病了嗎?”“沒有,我很好。”我說︰“如萍真的死了!她開槍打死了自己,她自殺了!”“天哪!”媽媽喊了一聲,腳軟的坐在床沿上。喃喃的說︰“這不會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

    “這是真的!”“為什麼?”媽媽問。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憋了一整天的眼淚像開了閘的水,一涌而不可止。我把身子翻過來,臉伏在床上,痛哭不已。方瑜用手繞住我的肩,拍著我說︰“別哭了,死生有命!”

    “命?”我哭著叫︰“她的命在我手里,你不懂,方瑜!我覺得是我殺了她!”“既然已經成了事實,哭又有何益?”方瑜說︰“眼淚能換回你心內的平安嗎?這世界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依萍,如萍是有福了。”“你是什麼意思?”我抬起頭來問。

    “人生的兩面,生與死,你能證明明哪一面更幸福嗎?她已經解脫了,她只把痛苦留給活著的人!我們都把死看成一件很悲慘的事,那是對我們活著的人而言,對死者來講,雙腳一伸,他就無所謂快樂悲哀和痛苦欲望了!”

    “你的話不像個教徒。”我說。

    “我是在痛苦中想透了。”她說。

    我呆呆的坐著,對于生和死,一時間想得十分的虛渺和遙遠。方瑜不知是什麼時候走的,我一直那樣呆坐著,坐到夕陽西下,坐到天際昏茫,坐到夜色來臨。媽媽對我說了些話,我一句也沒听清楚,直到何書桓來了。他站在我面前,疲倦、蒼白而傷感,媽媽推了張椅子給他,他坐進去,用手支著頭說︰“我決定用土葬。”“為什麼?”我說。“留一個讓人憑吊的地方。”何書桓輕輕的說。

    “可是——”我的思想恢復了,慢吞吞的說︰“你知道,那邊一點錢都沒有了——”“這件事讓我來辦吧!”何書桓說,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耐和煩躁。他的眼楮瞪著我的床單,始終沒有投到我的臉上來。說完了這句話,他就咬著嘴唇,默默的發愣。我凝視著他,忽然間,覺得他已經距離我非常遙遠了。一層隔閡在我們之間莫名其妙的升了起來,我雖看不到它,卻清楚的感覺到了。我無法捉摸他的思想,也無法讓他注意我,他看來那樣沮喪而若有所思,彷佛完全陷在另一個我不解的思想領域里。我開始模糊的感到一種驚恐,一種要失去他的惶然情緒,為了打破這使人心慌意亂的沉寂,我用近乎緊張的聲音說︰

    “爸爸也病了。”“怎麼?”何書桓皺皺眉,听不懂似的問,他還沒有從他的思想領域里走出來。“爸爸病了,醫生說要送醫院。”

    “哦?”他的眼光在我臉上一掠而過,聲調平淡而冷漠,彷佛還沒有完全弄清楚我的意思。

    “醫生說是中風,可能半身不遂。”我倉猝的解釋,聲音是顫栗的,我想哭。“哦。”他又“哦”了一聲,再看看我,就從口袋里取出一疊鈔票,放在床邊的小櫃子上,說︰“你先拿這個去辦吧,明天我再送點錢來。”我脹紅了臉,心中焦灼而委屈,我說這些,難道是為了想問他要錢?可是,他的神情那樣蕭索落拓和淡漠,他甚至沒有正眼看一看我。我的心髒抽緊而痛楚起來。“別離開我,書桓!”我心底在叫著︰“別鄙棄我,書桓!我需要你,請幫助我,我那樣孤獨!”我心中反復的喊著,向他祈求的喊。但是,他听不見,也感不到。他站起身來了,好像一切事都已交代完了似的,向門口走去說︰

    “我要回去了,一整天都沒有回家。如萍的墓地,我買了六張犁山上的一塊地,天氣太熱,不宜停棺太久,後天就下葬!”“你要走了嗎?”我心亂如麻的問。

    “是的,明天早上,我會再送錢來。”

    錢,錢,難道我們之間,就只有錢的關系了嗎?我跟著他到大門口,心如刀絞。“書桓,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我心里哀求的叫著,但他卻那樣漠然,那樣無動于衷!站在大門口,他不經意似的望著我說︰

    “再見!”我靠在門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暮色里,頓時感到五內俱焚,我覺得,他這一走,是真的走了,從我的生命中走出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就這樣呆呆的靠著門,凝視著虛無的前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媽媽大聲喊我,我才發現天已黑了。我和媽媽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餐。飯後,我回到屋里,一眼看到那架鋼琴,我走過去,坐在琴前面的椅子里,把前額靠在冰冷的琴蓋上。媽媽走了過來,扶著我的肩膀問︰

    “依萍,你爸爸病了?”

    “是的。”“什麼病?”“心髒衰弱和高血壓。”

    “嚴重嗎?”“是的。”

    媽媽不說話了,在我床上坐下來。我們沉默極了,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過了一會兒,我抬起頭來,打開琴蓋,胡亂的按了幾個琴鍵,單調的“叮咚”聲听起來那麼落寞、無奈和淒涼。我又想哭了。有人敲門,這麼晚了,是誰?我到大門口去開了門,出我意料之外,竟然是何書桓!他剛走怎麼又來了?我既驚且喜。“書桓,你回來了,你到底又回來了!”我想著,他卻一語不發,我把門開大,讓他走進來。當他走上了榻榻米,我才發現他面如死灰,神情慘沮。他坐在我給他的椅子里,用手支住頭,默然不語。我坐在他對面,心慌意亂的望著他。終于,他抬起頭來,臉上眼淚縱橫,我喊︰

    “書桓!”“依萍,”他蹙眉凝視著我說︰“你知道如萍自殺之前是到哪里去的?”我搖搖頭。“她到我家去找我,我正好到這兒來了。她留下一封信走了,回去大概就立刻自殺了。”

    “一封信?”我問。“是的。”何書桓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已揉縐了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紙遞給我,我接了過來。何書桓站起身,走到窗前,把前額抵著窗檻,注視著外面的夜色。我打開了信紙看下去︰

    “書桓︰

    提起筆來,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麼。現在正是深夜,窗外的月光很好,你還記得不久前,我們漫步在新生南路上賞月嗎?那天晚上,你曾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你……可是,現在,書桓,你在哪里?你心里還有我一絲絲,一點點的位置嗎?

    我不怪你,我也不恨你,和依萍相比,我是太渺小,太平凡了!你一定會選上她的!只是,當你第一次從我身邊轉向她,我認了命,因為我明白她樣樣比我強!但,在我已經對你死了心,而將要從這次打擊里恢復的時候,你又來找我了!你知道我是多麼的驚喜交集!我以為我每天深夜的祈禱終于得到了上帝的憐憫,我感恩,我狂喜。書桓,我愛你,我可以為你發狂,如果你要我吻你的腳,我一定會僕伏在你的腳下去做的!書桓,你不知道我愛你有多麼厲害,當你說要和我訂婚的時候,我差點要高興得昏倒,我背著你咬手指,為著想證明我不是在做夢……然後,依萍來了,用不著對你說任何一句話,你的心又從我這邊飛走了,你再度離我而去,連一絲絲的留戀都沒有,我還來不及從得到你的狂喜中甦醒,就被糊里糊涂的打回到失去你的地獄里了!

    真的,書桓,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不甘心,你為什麼要玩弄我?欺騙我?你既然愛了依萍,為什麼又回過頭來哄我,你那麼好,那麼偉大,你明知道我是弱小而無用的,你為什麼要拿我去尋開心?

    你使我失去了媽媽的愛,她認為我放走了你是莫大恥辱。她卷款出走了,對我一點也不管了!老天哪!老天!短短的數日之內,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母親,做人還有什麼意思呢?

    我從不敢想和依萍奪愛,真的,我喜歡依萍,她堅強勇敢,爸爸要用鞭子打她,她都可以面不改色,她太強了!我決不敢奪她的愛!可是,你為什麼要回到我身邊來讓我狂喜一次呢?為什麼?

    我不恨你,書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媽媽走了,你也走了,我在這世界上已一無所有了!書桓,我是多怯弱呀!我真願意我能有依萍百分之一的勇敢,那麼,你或者也會多愛我一點點,是嗎?

    書桓,我還是不甘心!你該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哄我?只要你告訴我原因,我就不怪你!只要你告訴我原因!

    月亮沒有了,外面好黑呀!我不寫了,書桓,但願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祝幸福

    如萍×月×日深夜”

    我看完了信,抬起頭來,何書桓仍然凝視著窗外,雙手插在口袋里。我走過去,把信紙交還給他。他沒有回頭,只收起信紙說︰“依萍,你的報復,加上我的報復,我們把如萍送入了絕境,我們兩個!依萍,你有什麼感想?”

    我扶著窗子的欄桿,說不出話來。

    “依萍,我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兩個人!”

    “書桓——”我勉強的叫。“依萍,看看窗外。”何書桓說,他的聲音低而嚴肅,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力量,眼楮直視著外面說︰“我覺得,如萍正在那窗子外面看著我們!她血污的臉正對著我們!你看到了嗎?”我望著窗子,除了街燈和別人家的房頂外,什麼都沒看見。但,何書桓的話使我毛骨悚然。

    “她在那兒,”何書桓靜靜的說︰“她將永遠看著我們!”

    他緊緊的盯著窗外,于是,我也覺得窗外那黑暗的夜色里,到處都飄浮著如萍那對哀傷無助的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