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蒙
作者:琼瑶
第五卷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五卷 第一章
    ?正像爸爸说的,陆家的人不会被病折倒,我很快的就复元了。不过三四天的时间,我又恢复了原有的体力。一次大病,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使我比以前深沉了许多。我变得喜欢沉思,喜欢分析。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思和分析之后,我把我所遭遇的,全归罪于“那边”。我发现我是更不能忘记“那边”的仇恨了。只要一闭上眼睛,雪姨、爸爸、如萍、梦萍、尔豪、尔杰的脸就在我眼前旋转。得病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更历历在目,旧的仇恨加上新的刺激,我血管中奔流的全是复仇的血液,我渴望有机会报复他们,渴望能像他们折辱我一样去折辱他们。可是,在这复仇的念头之下,另一种矛盾的情绪又紧抓住了我,这是我难以解释的,我觉得我又有一些喜欢爸爸了,或者是同情爸爸了。难道他用金钱在我身上堆积起来,竟真的会收到效果?我为自己“脆弱的感情”生气,为了坚强我自己,我不断的强迫我往坏的一面去想,爸爸的无情,爸爸的鞭子,爸爸对妈妈的戕害……这种种种种的思想,几乎使我的脑筋麻痹。

    书桓也比往日来得沉默了,常常坐在窗前独自凝想,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猜测他是在想念如萍,而感到妒火中烧,我不能容忍他对我有丝毫的背叛,那怕仅仅是思想上的。一次病没有使我从仇恨中解脱出来,反而把我更深的陷进仇恨里去,我变得极端的敏感和患得患失了。我怕再失去书桓,由于有这种恐惧,“那边”就成了我精神上莫大的压力。书桓太善良,“良心”是他最大的负担,就在和我相依偎的时候,我都可以领略到他内心对如萍的负疚。一天,他对着窗口叹气:

    “如萍一定恨透了我!”他喃喃的说。

    我的心脏痉挛了起来,莫名其妙的妒嫉使我浑身紧张,我沉下脸来,冷冷的说:“想她?何不再到‘那边’去?”

    他看着我,然后把我拉进他的怀里,他的手臂缠在我的腰上,额头顶着我的额,盯住我的眼睛说:

    “你那么坏,那么残忍,那么狠心!可是,我却那么爱你!”

    然后,他吻住了我。我能体会到这份爱情的强烈和炙热,我能体会这爱情太尖锐,太紧张,太不稳定。这使我变得神经质,变得不安和烦躁。书桓不再提出国的事了,相反的,他开始进行一个报社的编译工作,他不断的说:

    “结婚吧,依萍,我们马上结婚,今天或者明天,或者立刻!”他怕什么?怕不立刻结婚就会失去我吗?怕他自己的意志不坚定吗?怕对如萍的负疚压垮他吗?“那边”,“那边”,我什么时候可以从“那边”的阴影下解脱?什么时候可以把“那边”整个消灭?“依萍,明天起,我到某报社去做实习记者了。”一天,书桓跑来告诉我。“恭喜恭喜!”我说。“有了工作,我就决定不出国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处处倚赖父亲,我要先自立,然后我们结婚,怎样?”

    “好。”“依萍,婚后你愿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还是分开住?”

    “嗯?”我心里在想着别的事。

    “你愿意另租房子吗?”

    “嗯?”“依萍,你在想什么?”他走近我,注视我的眼睛。

    “想——”我顿住了。“噢,没有什么。书桓,当记者是不是有许多方便?”“你指哪一方面?”“我想查一辆汽车的主人是谁,我知道车子号码,你能不能根据这个查出那人的姓名和住址?”

    “你——”他狐疑的望着我:“要做什么?私家侦探吗?”

    “哦!”我笑了,转开头,不在乎的说:“是方瑜想知道。那车子里是个流氓,曾经用车子拦她,方瑜想知道了去告他!”

    “真的吗?”书桓仔细的看着我:“好牵强的理由!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还是告诉我真话好些。”

    “你能不能查出来?”我有些生气了:“能查就帮我查一查,不能就算了!我自有我要查的理由,你问那么清楚干什么?”

    “说实话,我没办法查。”他摇摇头:“不过,我有个朋友,或者他可以查。”“那么,你帮我查一下。”“很重要吗?”书桓皱着眉问。

    “并不很重要,但是我希望能查出来。”

    “好,你把号码写给我!”

    我把那辆川端桥头所见到的小汽车的号码开了出来,交给书桓,他看了看说:“希望你不是在做坏事。”

    “你看我会吗?”我反问。

    “唔,”他笑笑:“靠不住。”

    三天后,书桓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

    “魏光雄,中和乡竹林路×巷×号。”

    “好了,”书桓望着我说:“现在告诉我,你要找出这个人来干什么?”“不干什么。”我收起了纸条。

    “依萍,你一定要告诉我!”

    “那么,我告诉你吧,这人是雪姨的姘夫!”

    “依萍!”书桓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有证据?”

    “我只是猜想。”我轻描淡写的说。

    “依萍,”书桓抓得更紧,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视我:“依萍,你饶了他们吧!”“哈!”我抽出手来,走开说:“我又没有怎么样,饶了他们?他们行得正又何必怕我,行得不正则没有我,他们也一样会遭到报应,与我何干?”

    “那么,依萍,你答应我不去管他们的事!”

    “你那样关心他们干什么?”我愤愤的问:“还在想念如萍是不是?”“依萍!”书桓默然的摇摇头。

    “好吧,我正要到那边去,陪我去去如何?”我试探的问。

    “不!”书桓立即说:“我不去!”

    “怕见如萍?”我问。“是的,怕见如萍。”他坦白的说:“无论如何,我对不起如萍,我不该追了她,又甩掉她!”

    妒火又在我胸中燃烧,我烦躁了起来。奇怪,我对书桓的独占欲竟强得超乎我自己的想像,就连这样一句话,我都觉得受不了!我无法忍受他为如萍不安,这使我觉得他对我不忠。最起码,如萍在他心中依然占有一个位置,否则,他就根本不会对她负疚。这种思想牢牢的控制着我,我甩甩头,向门口走去。“你到哪儿去?”“那边。”“依萍,”他追了上来:“你想把刚刚得到的情报抖出来吗?”“不,只是想看看爸爸!”我大声说,不耐的瞪了他一眼:“用不着你为他们担心,告诉你,书桓,我的力量还不足以粉碎他们!假如你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吧!尤其是你对如萍又不能忘情……”“依萍,”他打断了我,皱着眉说:“你怎么变得这样小心眼?学得如此刻薄!”“我刻薄?”我挑起了眉毛。

    “好了,好了,”他立即偃旗息鼓:“算我说错了,我道歉,别生气,小姐,最好我们别再吵架了。”

    我咽回了已经冒到嘴里的几句气话,别再吵架了。真的,我们吵的架已经够多了。我默默的走到玄关去穿鞋子,何书桓跟了过来,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望着我。我穿好鞋,看到他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又对自己待他的态度感到抱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那样爱他,为什么又总要挖苦他,挑剔他?弄得两人都不愉快?于是,我把手按在他的手上,歉然的笑了笑:

    “书桓,我很快就会回来。”

    “你到底去做什么?你父亲又没有派人来叫你。”

    “病好了之后,还没见到过爸爸,而且,我也想出去走走了,关了这么久,多气闷!”

    他对我摇摇头:“依萍,我知道你不会想念你爸爸的,你对他没有这样深的感情!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心里一定有个坏念头。依萍,你第一次的报复举动差一点葬送了我们的爱情,请你听我一句,别再开始第二次的报复。”

    “你别说教,好不好?难道我不可以去看我父亲?”

    “当然,你可以。”他闷闷的说。

    我注视着他,对他微笑了。把头凑过去,我安慰的低声说:“再见!乖乖的,帮我在家里陪陪妈妈!”

    “我知道你去干什么,”他依旧闷闷的说:“你想去看看雪姨她们的脸色,你又在享受你的胜利。”

    “我的什么胜利?”“你又把我抢回来了!”“哼!”我冷笑了一声:“别把你自己估得太高,大家都要‘抢’你!我可没有抢你哦!”

    “好了,又损伤了你的骄傲了!”何书桓说,把我拉过去吻我,轻声说:“早些回来,我等你!”

    我走出家门。这正是下午,太阳很大。我叫了一辆三轮车,直驰到“那边”。是的,我又要开始一次报复了,我已经得到雪姨的秘密,还等什么呢?他们曾那样欺侮过我,折辱过我,压迫过我,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站在院子里,我嗅着那触鼻而来的玫瑰花香,复仇的血液又开始在我体内奔窜,使我有些兴奋和紧张起来。

    客厅中很安静,这正是午睡时间,大概其他的人都在睡午觉,客厅里只有尔豪一个人,(难得他居然会在家。)正在沙发椅中看报纸。看到了我,他的脸色变化得很快,马上显得阴沉暗郁,冷冷的望着我。我走进去,旁若无人的把手提包放在沙发椅子上。尔豪按捺不住了,他跳了起来,怫然的说:“依萍,是你?你居然没病死?”

    我一愣,立即笑了起来,想起那一晚,他曾怎样嘲谑我,使我感到一份报复性的愉快。怎么样?书桓到底回到了我的身边!他的愤怒让我觉得开心,我神采飞扬的挑挑眉毛说:

    “我非常好,你们一定也过得很好很愉快吧?”

    “当然,”尔豪说:“我们这里没有人装病装死。”

    我有些生气了,但我仍然在微笑。

    “如萍在家吗?我特地来找她的,”我怡然自得的说:“我预备十月结婚,考虑了很久,觉得还是请如萍作女嫔相最合适,如果她在家,我要和她商量商量!”

    我这一棍够厉害,尔豪顿时涨红了脸,他伸着脖子瞪着我,像只激怒的公鸡。好不容易,他才压制着怒气,吐出三个字来:“不要脸!”“不要脸?”我笑了,愤怒使我变得刻薄:“这屋子里倒是有个很要脸的女孩子,正躺在医院,为了打掉没有父亲的孩子!”尔豪的脸色由红转青,停了半天才点点头说:

    “依萍,你的嘴巴够厉害,我承认说不过你!但是,别欺人太甚!”说着,他转身向屋子里走去,走到客厅门口,又转回头来,慢慢的加上一句:“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知足一点吧!”

    我望着他隐进屋里,不由自主的愣了愣。但,接着我就摆脱了他所加予我的那份微微的不安,大声的叫:

    “爸爸!在家吗?我来了!”

    爸爸几乎立刻就出来了,夏天他总喜欢穿长衫,一件府绸长衫飘飘洒洒的,满头白发,再加上那支烟斗,他看来竟有几分文人的气质。在不发怒,而又不烦恼的时候,他的面色就慈祥而缓和。我找不到挨打那天所见到的残忍凶暴了,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个安详的老人。他望望我,满意的笑笑:

    “不错,复元得很快。”

    我坐在爸爸的对面,心中七上八下的转着念头。我要不要把雪姨的秘密告诉爸爸?我要不要再去搜集更多的证据?凝视着爸爸那皱纹满布的脸庞和泰然自若的神态,我又一次感到心情激荡。爸爸!他是我的亲人?还是我的仇人?报复他?打破他原有的安详岁月?在他慈祥的目光下,我竟微微的颤栗了。为什么他要对我好?但愿他仍然像鞭打我那夜一样,那么,我不会为了要报复他的念头而感到不安……

    “依萍,你爱音乐?”爸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潮。

    “唔。”我哼了一声。“音乐有什么好?”爸爸盯着我。

    哦,爸爸!他是在找话和我谈吗?他是想接近我吗?难道他真的像何书桓所分析的,在“讨好”于我?我要报复这样一个老人吗?我?“残忍、狠心、坏!”这是何书桓说的,我真是这样吗?为什么我学不会饶恕别人?我望着他,意志动摇而心念迷惘了。“你在想什么?”“哦,我……”我正要说话,雪姨从里面屋里出来了。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的声音而跑出来的,从她蓬松不整的头发和揉绉的衣服上看,她的午睡是被我所打断了。她笔直的向我走了过来,我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今天是不能善了了。她竖着眉,瞪大了眼睛,其势汹汹的站定在我前面,指着我:

    “好,依萍,我正想找你,你倒来了!我们今天把话说说清楚,如萍什么地方惹了你?你要男朋友街上有的是,你不会去找,一定要抢如萍的未婚夫?好没见过世面!别人的男人,你就认定了!你没本事自己找男人,只能抢别人的是不是?”我愕然的望着雪姨,看样子,我今天是来找骂挨。雪姨的话仍然像连珠炮般射过来:“你有迷人的本领,你怎么不会自己找朋友呀?现在,你抢了如萍的男朋友,就跑到这里来神气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们如萍规规矩矩,没你那一套寻死寻活撒痴撒泼的玩意儿,我们正正经经……”“雪琴!”爸爸忍耐不住了:“你吵些什么?”

    雪姨不理爸爸,继续指着我说:

    “你真不要脸,你要拉男人,为什么不到街上去拉,拉到我们这儿来了……你根本就是个小娼妇……老婊子养出来的小婊子……”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惊讶更胜过愤怒,有生以来,我还没有听过这么粗野下流的话,虽然我知道雪姨的出身低贱,但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没教养的话来。我还来不及开口,爸爸就大吼了一声:“雪琴!你给我住口!”

    雪姨把脸转过去对着爸爸,她的目标一下子从我的身上移到爸爸身上了。她立即做出一股撒赖的样子来,用手叉着腰,又哭又喊的说:“我知道,你现在眼睛里只有依萍一个人,我们娘儿几个全是你的眼中钉,你不给我们钱用,不管我们吃的穿的,大把钞票往她们怀里塞……依萍是你的心肝,是你的宝贝,是你的亲生女儿!尔豪、尔杰、如萍、梦萍全是我偷了人养下来的……”我听着这些粗话,在受辱的感觉之外,又有几分啼笑皆非。偷了人养下来的?无论如何,总有一个是偷了人养下来的。爸爸站了起来,他显然被触怒了,豹子的本性又将发作,他凶狠的盯着雪姨,猛然在茶几上重重的拍了一下,桌上的一个茶杯跳了跳,滚在地下打碎了。爸爸吼着说:

    “雪琴!你找死是不是?”

    雪姨愣了一下,多年来畏惧爸爸的习惯使她住了口,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了下去,她用手蒙住脸,开始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讨厌我们,干脆把我们赶出去,把她们娘儿俩接来住好了!这么多年,条茶水水,汤汤饭饭,那一样不是我侍候着,她们母女两个倒会躲在一边享福,拿着钱过清净日子,做太太小姐,只有我是丫头下女命……到头来还嫌着我们……”她越说越伤心,倒好像真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更加抽抽搭搭不止了:“这许多年来,饥寒冷暖,我哪一样不当心?哪一样不侍候得你妥妥贴贴?结果,还是住在外面的人比我强,如萍一样是你的女儿,病了你不疼,冷了你不管,连男朋友都让别人拉了去……你做爸爸的什么都不管……”

    “好了,好了,”爸爸忍耐的皱拢了眉说:“你说完了没有?”

    雪姨的诉说停止了,仍然一个劲哭,哭着哭着,大概又冒上气来了,她把捂着脸的小手帕一下子拿开,声音又大了起来:“人家尔豪给如萍介绍的男朋友,都要订婚了,这小娼妇跑了来,贪着人家是大人物的儿子,贪着人家有钱有势,硬插进来抢!抢不到就装神弄死,好不要脸的娼妇,下贱透了,拣着能吃的就拉……”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这种粗话气得我面红耳赤。怪不得以前大家同住的时候,每次她叉着腰骂妈妈,妈妈都闷不开腔。有次我问妈妈,为什么不骂回她,要忍着气让她骂。妈妈对我笑笑说:“假如和她对骂,那是自贬身分!”

    这时,我才能了解妈妈这句话,别说和她对骂是贬低了身分,现在我听着这些下流话都感到降低了身分,不禁大大懊恼为什么要跑来受这一场气。望着蛮不讲理的雪姨,我竭力按捺着揭穿她一切丑行的冲动,转过身子,我想走出去。雪姨却忽然一下子冲到我面前,扯住了我的衣服,披头散发的哭着喊:“你别跑!我们今天把帐算算清楚!”

    看到她这副撒泼的样子,我还真给她吓了一大跳。这时,尔豪、尔杰,和如萍都已闻声而至。下女阿兰也在门边探头探脑,雪姨仍然拉着我的衣服不放,嘴里满口粗话说个不停,我摆脱不开她,又气又急,只得喊:

    “爸爸!”爸爸走了过来,把他的大手放在雪姨拉住我的那只手上,用他特有的权威性的声音说:

    “雪琴,你放手!”雪姨不由自主的放开了手,接着就大哭了起来,叫着说:

    “好啊!你们父女两个现在是一条心,合起来欺侮我们,我们这里还怎么住得下去?尔豪、尔杰、如萍,你们还不走?这里哪有你们的份儿,人家是亲骨肉,我们是没有人要的……哦,哦,哦!”如萍怯兮兮的走上来了,苍白的脸浮肿虚弱,眼睛黯淡无神。她偷偷的看了我一眼,我不由一愣,她的眼光是那样哀苦无告。然后她拉着雪姨说:

    “妈妈,算了嘛,给别人听了不好……”

    “好呀!”雪姨的怒气又转了方向,回手就给了如萍一耳光,跳着脚大骂:“你这个没一点用的死丫头,连个男人都抓不住,都快吃到口了又给别人抢了去……”

    尔豪到底是个大学生,听到雪姨说得太不像话了,终于忍不住也走了上来,拉住雪姨的胳膊说:

    “妈,回房去休息一下吧,这样吵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都给我滚!”雪姨像发了疯一样,叫着说:“我今天跟这个小娼妇拚定了!”说着,她竟然对着我一头撞了过来。我可从没有应付泼妇的经验,她逼得我简直忍无可忍了,我一把抓住了她,但她仍把我胸口撞得发痛。我气极了,气得头发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叫着说:

    “你别逼我!你再撒赖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何苦一定要逼得我把你的底牌全抖出来!”

    “我有什么底牌,你抖好了!你抖好了!”雪姨一面叫着,一面又要对我撞。我急了,大声的喊了出来:

    “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你把爸爸的钱弄到哪里去了,我还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魏光雄……”

    雪姨像触电一样,突然松了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面退,一面退,一面张大了眼睛,愕然而又恐怖的望着我,那神情像是一个耀武扬威的猛兽,突然发现它咆哮的对象竟比自己强大好几倍,在恐怖之余,还有更多的张皇失措。她的态度引起了爸爸的疑心,他警觉的问:

    “依萍,你知道些什么事?”

    雪姨一震,顿时尖叫了起来:

    “她撒谎!她造谣!她胡说八道!她根本就是瞎说,我今天非和她拚命不可……”看样子她又要对我冲了,事情已经弄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一横,报仇就报到底吧!我一面举起手来准备招架她,一面竭尽所知的嚷了出来:

    “爸爸!你不要再信任她!她把你的钱都养了别人,一个叫魏光雄的男人,尔杰根本不是你的儿子……”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雪姨就扑到了我的身上,她的手指对准我的眼睛抓了过来,我大吃一惊,偏开了头,同时,爸爸的手又落在雪姨的肩上,就那样一拉一扯,雪姨身不由主的松开了我,被爸爸捏得大叫,我就势向门口躲去,雪姨哭喊着说:“她是造谣的呀!我偷人是她看到的吗?证据在哪里?老天在上,我雪琴要是有一分一厘的差错,就天打雷劈!要那个不要脸的拿出证据来!”

    “证据?”我说:“看看尔杰吧!他那副长相就是证据!你不满足的话,我还有更多的资料呢……”

    雪姨大叫一声,退到了墙角,她那美丽的眼睛现在不美了,惊惧和惶惑使她的瞳孔张大,她定定的望着我,她怕我了!我知道。我终于使她怕我了。张开嘴,我还预备说话,她立即神经质的喊:“叫她停止!不要让她说下去!……”

    爸爸对雪姨走了过去,他的眼睛突了出来,然后他一跳就跳到雪姨的面前,身手之矫捷真活似他的外号——黑豹。接着,他的两只大手捏住了雪姨的脖子,他咬着牙,从齿缝里说:“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胆敢在我的眼前玩花样,我今天要你的命!”尔豪冲上前去抢救他母亲了,我知道雪姨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因为爸爸到底是个老人,而尔豪正年轻力壮,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已经留下太多起火燃料,不必看着它燃烧和爆炸了。于是,趁他们乱成一团的时候,我悄悄的走出了这幢充满了污秽、罪恶和危机四伏的屋子。

    回到了家里,何书桓果然还在家中等我,给我开了门,他笑着说:“唔,很守信用,果然去了马上就回来了,离开了一个半小时,想过我几次?”我没有情绪和他说笑话,走进玄关,我疲倦的坐在地板上,头倚着墙,闭上眼睛。我已经揭穿了雪姨的秘密,可是,奇怪,我并没有预期的那种报复后的快感,所有的,只是被雪姨一大堆脏话和这种肮脏事情所引起的恶心感和另一种空空洞洞的感觉。何书桓摸摸我的面颊说:

    “病刚好,就要晒着大太阳往外面跑,现在怎么样?又不舒服了?”“没有不舒服,”我睁开眼睛,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说:“我刚刚从一个肮脏的地方回来,现在很想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去换换空气,你有没有兴趣陪我去看方瑜?”

    “他们给你气受了,是不是?”何书桓问。

    “是我给了他们气受,这一下,真够他们受了。书桓,你知道我的哲学:你不来惹我,我决不去惹你,但,如果你先来招惹我,那就别怪我出手不留情面了!我是不甘心受欺侮的!”“你把雪姨的秘密说出来了?”何书桓盯着我问。

    “不要再提‘那边’了,好不好?他们使我头痛,我现在真不愿意再去想‘那边’,书桓,帮帮忙,别问了,我要去看方瑜,你陪不陪我去?”“我劝你别再出去跑了,你的气色很不好,应该上床休息休息。”他咬咬嘴唇说,研究的望着我。

    “什么时候你变成个噜噜苏苏的老太婆了?”我不耐烦的说:“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你还是在家里陪陪妈妈吧!”

    “好吧,我陪你去!”何书桓忍耐的说。

    我们向妈妈招呼了一声,走了出去。叫了一辆三轮车,我们向中和乡进行。何书桓和方瑜没有见过面,但他们二人都早已从我口中熟悉了对方。车子过了川端桥。我不由自主的向竹林路张望,竹林路×巷×号,那姓魏的房子在什么地方?但,我不能再想这些事了,暂时,让姓魏的和“那边”一起消灭吧,我但愿能获得心灵的宁静与和平,我不能再管这些污秽黑暗的事了。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来开的门,手上握着一大把画笔,头上包着一块方巾,穿着她那件五彩斑斓的工作服,一股滑稽样。我说:“嗨!这是一副什么装束?倒像个阿拉伯人了!”

    方瑜把手按在头上,愉快的说:

    “快进来坐!我刚洗过头,正在画画呢!依萍,你忘了介绍,但是,我猜这位是何先生吧!”

    “是的。”何书桓对她点了个头:“那么你该就是方瑜小姐了?”“一点不错!”方瑜叫着说,领头向榻榻米上跑,我们跟了上去。三间屋子,都零乱得够受,满地纸屑、书本、笔墨……方瑜的弟弟妹妹们满屋子乱窜,奔跑着捉迷藏,纸门都露出里面的木头架子,但,他们显然生活得十分愉快。我刚走进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大嚷着说:

    “陆姐姐!你说给我买糖的,每次都忘记!”

    “下次买双份!”我说。

    一走进方瑜的家,我立即就受到他们家中欢乐气息的感染,刚刚那幕丑剧迅速的在我脑中淡忘,我不由自主的轻快了起来。方瑜把我们延进她的卧室,在他们家,是没有“客厅”这一项的。进去后,她七手八脚的把画布画具等向屋角一塞,腾出两张椅子给我们坐,我推开了椅子,依照老习惯席地而坐,何书桓也学我坐在地下,方瑜倒了两杯白开水给我们,笑着说:“白茶待客,最高贵的饮料。”

    然后她皱着眉看看我,说:

    “怎么回事?好像瘦了不少嘛!”

    “还说呢!我病了半个月,你都没来看我!”

    “病了?”她惊异的说:“你这个铁打的人也会病倒!”接着,她看看何书桓说:“与你有关没有?”

    何书桓有些不自然,对于方瑜率直的脾气,他还没有能适应呢!我调开了话题说:“方瑜,你现在是标准的天主教徒了,怎么反而不看圣经呢?”“我现在在看这本书!”方瑜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丢在我的身上说。我接过这本书,看标题是:

    “巫术,魔术,及蛊术。”

    “哈,”我抬高了眉头说:“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术来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方瑜盘膝而坐,深沉的说:

    “我只想研究一下人类,人类是很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一无所用,有的时候又法力无边。这本书里说起许多野蛮民族用巫术报仇,看了真会使人毛发悚然。我不信这些东西,但它又令人相信……我觉得人类很可怕,他们会发明一些希奇古怪的东西,用在战争及残害别人的事情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人类,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未见得吧!”何书桓说:“所有的动物界,都要战争的!”

    “它们战争的目的,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人类战争的目的却复杂极了,自私心可以导致战争,欲望可以导致战争,一丁点的仇恨也可以导致战争……所以,人类是没有和平的希望的!”方瑜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说。

    “好了,方瑜,你的话题太严肃了,简直像在给我们上课,我对人类的问题不感兴趣!”我说。对她的话有些不安。

    “你应该感兴趣!”方瑜盯着我说:“你就是个危险分子!依萍,我告诉你一句话:解决‘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爱!”我代她说下去,声调是讽刺的:“当一个人打了你左边的脸,你最好把右边的脸也送给他打,当一个人杀了你母亲,你最好把父亲也送给他杀……”

    方瑜笑了。说:“依萍,你永远是偏激的!来,我们别谈这些杀风景的话,我提议我们到圆通寺去玩玩去!你们有兴趣没有?现在是三点半,到那儿四点钟,玩到六、七点钟回来吃饭,正好,走不走?”“好!”我跳起来说:“带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

    五分钟后,我们就一切收拾停当,向圆通寺出发了。乘公路局汽车到底站,然后步行了一小段路,就开始上坡。小琦一直在我们腿底下绕来绕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绿色薄绸裙子,像个小青蛙。一面跑着,一面还唱着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

    “倒唱歌来顺唱歌,河里石头滚上坡,

    我从舅舅门前过,看见舅母摇外婆。

    满天月亮一颗星,千万将军一个兵,

    哑巴天天唱山歌,聋子听见笑呵呵。”

    我们也笑得十分开心,何书桓迅速的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异的友情来,我发现何书桓非常爱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声的笑着,好像也成了个孩子。只一会儿,他和小琦就跑到我们前面好远了。方瑜望着他们,然后微笑的回过头来对我说:“依萍!他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

    “介绍给你好吗?”我笑着说。

    “只怕你舍不得。”我们继续走了一段,方瑜说:

    “依萍,你好像有心事。”

    我咬咬嘴唇,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堆着云,白得可爱。我迷惘的说:“人,真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

    “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问题都看得太严重,你记得我那个糖的比喻吗?如果你想求心灵的平静,应该先把一切爱憎的念头都抛开。”我不说话,到了圆通寺,我们转了一圈,又求了签,我对签上那些模棱的话根本不感兴趣。玩了一会儿,太阳逐渐偏西了,我们又绕到后山去,在荒烟蔓草的小道中走着,山谷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听着小鸟啁啾,望着暮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阳,以及远处的袅袅炊烟,我心底竟涌起一种奇怪的,空荡荡的感觉。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触。看到我坐下来,何书桓也拉着小琦坐了下来,方瑜仍然迎风而立,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和头发。凝望着远方的茫茫云天,一瞬间,我竟感到心境空灵,神清气爽。

    忽然间,圆通寺的钟声响了,四周山谷响应,万籁合鸣。我为之神往,在这暮色晚钟里,突然有一种体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在这一刻,一切缠绕着我的复仇念头,雪姨,老魏,爸爸,……全都离开了我。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虚渺渺的,彷佛已从这个世界里超脱出去,而晃荡于另一个混沌未开的天地里。……直到钟声停止,我才喘了口气,觉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获。用手托住下巴,我愣愣的陷进了沉思中。茫然的为自己的所行所为感到一阵颤栗,我无法猜测“那边”现在是一副什么局面、雪姨虽行得不正,但我有何权利揭露她的隐秘?我仰首望天,冥冥中真有神灵吗?真有操纵着一切宇宙万物的力量吗?那么,天意是怎样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着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断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书桓和小琦。何书桓和小琦正对坐在草地里,两人在“打巴巴掌”,何书桓在教小琦念一个童谣:

    “巴巴掌,油馅饼,

    你卖胭脂我卖粉,

    卖到沪州蚀了本,

    买个猪头大家啃,啃不动,

    丢在河里乒乒砰!”

    念完了,他们就大笑着,笑弯了腰。方瑜也笑了。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呀!我想着。没有雪姨来责骂我,没有爸爸鞭打我,没有如萍和我争男朋友,没有雪姨和老魏的丑行……这世界是太可爱了,我愿意笑,好好的笑,我正是该欢笑的年龄,不是吗?但是,我竟笑不出来,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正捆着我,牵制着我。我是多么的沉重、迷茫和困惑!

    黄昏时分,我们下了山,回到中和乡,何书桓请客,我们在一家小馆子里大吃一顿。然后,何书桓又买了一大包糖给小琦,我们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门口,才告别分手。

    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书桓慢慢的散着步。何书桓显得若有所思,我也情绪不定。堤边,到处都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诉说那些从有天地以来,男女间就会彼此诉说的话。我也想向何书桓谈点什么,可是,我的舌头被封住了。我眼前总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脸来。如萍,这怯弱的女孩子,她今天曾经看过我一眼,我想我永不会忘记这一眼的,这一眼中并没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伤惨切,而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凛然。

    我们走下了堤,沿着水边走,水边的草丛中,设着一些专为情侣准备的茶座。有茶座店老板来兜生意,何书桓问我:

    “要不要坐坐?”我不置可否。于是,我们选了一个茶座坐下。他握住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说:

    “现在,告诉我吧,依萍,你到‘那边’去做了些什么?”

    我皱起了眉,深深的吸口气说:

    “你能不能不再提‘那边’?让我们不受压迫的呼吸几口空气好不好?为什么‘那边’的阴影要一直笼罩着我们呢?”

    何书桓沉默了,好半天,我们谁都不说话,空气凝结着,草丛里有一只纺织娘在低唱,河面慢悠悠的荡过了一只小船,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可是,静谧的夜色中蛰伏着太多不静谧的东西,我们的呼吸都不轻松平静。好久之后,他碰碰我说:“看水里的月亮!”我看过去,波光动荡中,一弯月亮在水里摇晃着。黑色的水起着绉,月亮被拉长又被揉扁。终于,有云移了过来,月亮看不见了。我闭上眼睛,心底的云翳也在慢慢的扩张开来
第五卷 第二章
    ?一连三天,我都鼓不起勇气到“那边”去,我无法揣测“那边”会混乱成什么样子。午夜,我常常会突然从梦中惊醒,然后拥被而坐,不能再行入睡。静夜里,容易使人清醒,也容易使人迷糊,在那些无眠的时候,我会呆呆的凝视着朦胧的窗格,恍恍惚惚的自问一句:

    “你做了些什么?为什么?”

    于是,我会陷入沉思之中,一次再一次的衡量我的行为,可是,我找不出自己的错误。闭上眼睛,我看到爸爸的鞭子,我看到雪姨得意的冷笑,还看到尔杰那绕着嘴唇兜***的舌头。然后,我对自己微笑,说:

    “你做得对!那是邪恶的一群!”

    那是邪恶的一群!现在会怎样呢?爸爸的暴躁易怒和凶狠,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吗?每天清晨,握着报纸,我都会下意识的紧张一阵,如果我在社会新闻栏里发现了爸爸杀死雪姨的新闻,我也不会觉得意外。那原是一只杀人不眨眼的豹子!可是,报上并没有血案发生。这三天是出奇的沉寂,尔豪没有来找过我,如萍也没有。一切沉寂得反常,沉寂得使人觉得紧张,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一霎。第四天,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不祥的宁静,晚上,我到“那边”去了。

    给我开门的依然是阿兰,她的金鱼眼睛突得很大,看到了我,她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神色古怪的眨了眨眼睛,我警觉的问:

    “老爷在不在家?”“在。”她又咽了口口水,似乎不敢多说什么,一转身就跑走了。我走进客厅,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那架落地电唱机,自从梦萍进了医院,好像就成了标准的装饰品,供给人欣赏欣赏而已。我在客厅里默立了片刻,多安静的一栋房子!我竟然听不到人声!推开走廊的门,我沿着走廊向爸爸的房间走去,走廊两边的每一间屋子,门都关得密密的,有种阴森森的气氛,我感到背脊发麻,不安的感觉由心底向外扩散。站在爸爸的房门口,我敲了敲门,由于听不到回音,我推开了房门。门里没有灯光,黑沉沉的。从走廊透进的灯光看过去,我只能隐约辨出桌椅的轮廓,和那拉得严密之至的落地窗帘。我站在门口的光圈中,迟疑了片刻,室内一切模糊不清,充满着死一般的寂静,这使我更加不安,和下意识的紧张。我不相信这间冷冰冰的房里会有人存在,转过身子,我想到如萍的房里去看看。可是,刚刚举步,门里就突然响起一个冷静的声音:“依萍,进来!”那是爸爸的声音,他确确实实的让我吓了一大跳。接着,爸爸书桌上的台灯就亮了。我这才发现他正坐在书桌后的一个隐僻的角落里,安安静静的望着我。我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爸爸继续望着我,用平稳的声调说:

    “把房门关上,然后坐到这边来!”

    我关上了房门,依言坐到他的面前。他微皱着眉,凝视着我,那对眼睛锐利森冷,我有些心寒了。他沉默的望了我好一会儿,才静静的说:“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地址!”

    “什么?”我愣了愣,脑筋有些转不过来。

    “那个男人,雪琴的那个男人!”

    “噢!”我明白了,心中迅速的掠过了好几个念头,把那人的地址说出来吗?爸爸的神色使我害怕,他太冷静,太阴沉。他想做什么?他会做什么?如果我说出未,后果又会怎样?这些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接着,我就出于一种抗御本能,不假思索的冒出三个字:

    “不知道!”“不知道?”爸爸紧紧的盯着我,我相信,他一定明白我是知道的。他默默的审视我,然后,他燃起了他的烟斗,喷出一口烟雾,说:“依萍,你知道多少?都说出来吧!”

    “我只知道有那样一个男人!”我咬了咬嘴唇。

    “唔,”爸眯了眯眼睛:“依萍,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嗯?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愿意说出来?”

    我望着爸爸,他有种了然一切的神情。我闭紧了嘴,心中在衡量着眼前的局势,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告诉了爸爸,让他们去闹得天翻地覆,不是收到了我所期望的报复效果吗?可是,我心底又有种反抗自己的力量,我张开嘴,却说不出口。依稀恍惚,我想起尔豪说过的一句话: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知足一点吧!”

    我低下头,无意识的望着自己的双手。爸爸的声音又响了,依然那样冷静阴沉:“依萍,你费了多少时间去收集雪琴的罪证?”

    我抬起头,蹙着眉凝视爸爸,爸爸也同样的凝视我,我们互望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彼此揣度着对方。然后,爸爸点点头,咬着牙对我说:“依萍,我想我能摸清楚你有几根肠子!你相当狠毒!”他又眯起了眼睛,低低的加了一句话,低得我几乎听不清楚:“一只小豹子,利牙利爪!”

    一只小豹子?我一愣。呆呆的望着爸爸。是吗?我是一只小豹子?黑豹陆振华的女儿?小豹子?小豹子?我头脑不清了。是的,爸爸是个老豹子,我却是他的女儿?我和他一样残忍,一样狠心,一样无情!我有些迷惘和恍惚了。就在我心境迷惘的时候,一声砰然巨响发自隔壁的房间,使我惊跳了起来。接着从那房里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的,像兽类般的咆哮。我定了定神,才辨出那居然是雪姨的声音,却早已沙哑得不像人的声音了,正气息咻咻的在咒诅:

    “陆振华,你是只狗!你是王八养的,你开门,你这个脏狗!”我愕然的看着爸爸,爸爸的牙齿紧紧的咬着烟斗,大股的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笼罩了他的眼睛和他那冷漠而无动于衷的脸。雪姨的声音继续的飘出来,哮喘着,力竭声嘶的喊着:“陆振华,你没有种!你只会关起女人和孩子,陆振华,你是狗,一只野狗!疯狗……”

    我感到浑身汗毛直立,雪姨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听清楚,却混杂着绝望、恐怖,和深切的愤恨。我抽了口冷气说:

    “雪姨——怎样了?”“我把她和尔杰关了起来,”爸爸冷冰冰的说:“我要把他们活活饿死!”我打了个冷战,睁大了眼睛望着爸爸,艰涩的说:

    “你——你——四天都没有给他们吃东西?”

    “唔,”爸爸盯了我一眼:“当然!我要看着他们死!”

    我瞪着爸爸,他的声调神情使我不寒而栗,冷汗濡湿了我的手心。我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隔壁屋里的墙壁上,传来一阵抓爬的声音,雪姨又在说话了,声调已由咒诅转为哀求:“振华,你开门!你也是人,怎么没有人心哩!你开门,振华!你开门!”我受不住,跳了起来,正要说话,房门开了,如萍冲了进来,看到了我,她愣了愣,就一直走到爸爸面前。她又使我吃了一惊,她苍白得像个鬼,两个大眼睛像两个黑幽幽的深洞。她站在爸爸面前,浑身颤栗,交扭着双手,抖着声音说:“爸爸,你饶了他们吧!爸爸!你要弄死他们了!爸爸!求求你!放了他们吧!求求你!”说着,她哭了起来,无助的用手背拭着眼泪。接着,她的身子一矮,就跪了下去,双手抓着爸爸的长衫下摆,抽噎着,反复的说:“求求你,爸爸!求求你!”“走开!”爸爸冷然的说,彷佛在赶一只小狗:“如萍,你给我滚远一点,如果你有胆量再在半夜里送东西给你母亲吃,我就把你一起关进去!”“爸爸!”如萍啜泣着喊:“他们要饿死了!妈妈会饿死了!放他们出去吧,爸爸!”眼看着哀求无效,她忽然一下子转过身子,面对着我,依然跪在地下,拉住我的裙子说:“依萍,我求你,你代我说几句吧,我求你!”

    我不安的挣脱了如萍,走到一边去,如萍用手蒙住了脸,大哭起来。我咬咬牙,说:

    “爸爸,你就放他们出来吧!”

    “哦?”爸爸望着我:“你心软了?”他的眼光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看得我心中发毛。

    “唔,你居然也会心软!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依萍,你费尽心机,所为何来?现在,我要让你看看我怎样对付这种贱人!”“可是,你不能饿死他们,这样是犯法的!”我勉强的说,不知是为我自己的“心软”找解释,还是真关心爸爸会“犯法”。“犯法?”爸爸掀了掀眉,嗤之以鼻。“犯法就犯法!我杀奸夫淫妇,谁管得着?”爸爸这句话喊得很响,雪姨显然也听见了,立即,她那沙哑的嗓子混杂着哭声嚷了起来:

    “陆振华,你捉奸要捉双呀!你有种捉一对呀!我偷人是谁看到的?陆振华,你只会听依萍那个娼妇养的胡扯八道!陆振华,你没种……”爸爸漠然的听着,脸上毫无表情。如萍依旧跪在地下哭。雪姨越说声音越哑,越说越无力,也越说越不像话。大概说得太久,得不到回答,她忽然乱七八糟的哭喊了起来,声音陡的加大了:“陆振华,你这个糟老头!你老得路都走不动了,还不许我偷人!你有胆量去和姓魏的打呀,他可以掐断你的脖子!你去找他呀!你不敢!你连尔豪都打不过!你这个糟老头子……”爸爸的浓眉纠缠了起来,眼光阴鸷的射出了凶光,他紧闭着嘴,面部肌肉随着雪姨的话而扭曲,嘴角向下扯,样子十分凶恶吓人。当雪姨提起了尔豪,他的脸就扭曲得更厉害了。接着,他猛然跳了起来,对如萍说:

    “去叫你母亲闭嘴,否则我要她的命!”

    如萍跪在地下索索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姨仍然在咒骂不停,爸爸拧眉竖目了好几秒钟,然后,他拉开了他书桌右手的第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我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那是把黑黝黝的手枪!这手抢对我并不陌生,它是管左轮手枪,曾追随爸爸数十年之久。如萍发狂的喊了一声,就对爸爸扑过去,我也出于本能的叫了一声:

    “爸爸,不要用枪!”大概是听到了“枪”字,雪姨的咒骂声蓦的停止了。爸爸挺直的站在桌子前面,杀气腾腾,那支手枪静静的躺在桌面上。空气凝住了一会儿,雪姨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片刻之后,爸爸放松了眉头,把那支枪推远了些,坐回到椅子里。我松了口气,爸爸对如萍皱皱眉,冷然的说:

    “如萍!你出去!我要和依萍谈话!”

    如萍怯怯的看了我一眼,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下了头,默默的挨出了房门,我望着她蹒跚而去的背影,一瞬间,竟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悯情绪。爸爸看着我,说:

    “坐下!依萍!”我坐了下去。爸爸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叹了口长气。我诧异的望望爸爸,这才发现爸爸的神情竟十分萧索。刚才的杀气已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疲倦、衰弱,和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苍凉之色。他用手指揉揉额角,近乎落寞的说:“人,有的时候也会做些糊涂事,我真不知道以前怎么看上雪琴的,会花上一大笔钱,把她从那个破戏班子里挖出来。”他停了停,彷佛在思索着什么,半天后,又自言自语的接了下去,声音低而苍凉:“就是因为她有那么两道眉毛,和尖尖的小下巴,简直像透了……”

    他住了口,陷进了深思中。我狐疑而不解的望着他,于是,他突然振作了一下说:

    “依萍,你看到那边屋角的大铁柜没有?那里面是我的全部动产,大部分都是现款。我现在对任何人都不信任,我想,这些将来都只有属于你了。可惜,混了这么一辈子,却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东西。依萍,你过来看看!”爸爸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要去开那个大铁柜。

    “算了!爸爸,”我阻止说:“我不想看,你让它放在里面吧,反正我知道那里面有钱就行了。”“有钱,但是不多,”爸爸说,坐了下来,“依萍,我希望不让你吃苦。”他叹了口气,又说:“现在,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了……”“你还有如萍、梦萍……”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我的孩子呢!”爸爸蛮不讲理的说:“她妈妈会偷人,她们就一个都靠不住!梦萍和她妈妈一样的不要脸,没出阁的女孩子就会养娃娃,如萍——她哪里有一分地方像我?一点小事就只会掉眼泪。尔豪,那个逆子更别提了!提起来就要把我气死……依萍,只有你还有几分像我,我希望你一生不愁吃不愁穿……”他又沉思了半响,再说:“我小时候,无父无母,到处流浪,有一天,一个富人家请客,我在他们的后门口拣倒出来的剩菜吃,给他家的厨子发现了,用烧红的火箝敲我的头……稍微大了些,我给一个大将军做拉马的马夫,大将军才教我念一点书,大将军有个女儿……”爸爸猛的住了口,这些事是我从没有听说过的,不禁出神的望着他。他呆了呆,自嘲的摇摇头,说:“反正,我一生受够了苦,依萍,但愿你不再受苦,我要你有钱……”

    “爸爸,你的钱是怎么来的?”我问了一句早想问的问题。

    “钱——”爸爸眯起眼睛来看看我……“什么来路都有。这个世界只认得你的钱,并不管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你懂吗?我可以说它们都是我赚来的!那时候,我每到一个地方,富绅们自会把钱送来……”

    “他们送来,因为怕你抢他!”我说。

    “或者是吧!”爸爸冷笑了一声。“我要钱,不要贫穷。”

    我望着爸爸,又看看那个铁柜,那铁柜里面有钱,这些钱上有没有染着血污,谁知道呢?爸爸仰靠进安乐椅里,微微的阖上眼睛,他看来十分疲倦了,那眼皮上重重叠叠的皱纹堆着,嘴角向下垂。许久许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想,他可能就这样睡着了。我悄悄的站起身来,想走出去,爸爸没有动。我走到桌前,对那把手枪凝视了几秒钟,手枪!不祥之物!我无法想像把子弹射入人体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无论如何,我还没有要置雪姨于死地的念头。略一迟疑,我偷偷的取了那把枪,退出了爸爸的房间,爸爸仍然靠着,呼吸沉缓而均匀。拿着枪,我走进了如萍的房里。如萍正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发愣。她的短发零乱的披挂在脸上,失神的眼睛茫然的瞪着我。一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接着,我发现手里那把碍事的枪,我把枪递给她说:

    “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吧,在爸爸手里容易出危险。”

    如萍接过了枪,默默的点了点头。

    “雪姨四天没有吃东西吗?”我问。

    “头两天夜里,我从窗口送过东西去,后来爸爸知道了,大发脾气,就……就没有再送了。”如萍嗫嚅着说。

    “尔豪到哪里去了?”如萍颤栗了一下,缩了缩脖子。

    “他走了。爸爸把他赶走了。”她犹有余悸似的说:“那天,爸爸要掐死妈妈,尔豪去救,尔豪的力气大,他扳开了爸爸的手,而且……而且还推了爸爸一把,爸爸拿出枪来,要杀尔豪,真……真可怕!尔豪逃出大门,爸爸大叫着说,永远不许尔豪回来,尔豪也在门外喊,说这个家污秽,黑暗……像疯人院,他宁愿死在外面,也不回来。然后,他就真的没有再回来了。”“哦!”我嘘了口气。如萍注视着我,低低的乞求的说:

    “依萍,你帮帮忙,请爸爸放了妈妈吧!尔杰哭了三天,今天连哭声都没有了。爸爸真的会饿死他们。依萍,我知道你恨妈妈,但是,你就算做件好事吧,求求你!爸爸会听你的。”“我……”我犹豫着:“明天再来看看,怎样?”

    “依萍,我知道你有好心,我知道的,书……书桓的事,我……我……不恨你,只求你不要再……”

    我有些听不下去了,我的耳朵发起热来,浑身不自在。我向门口走去,一面匆匆的说:“我明天再来!”就一直穿过客厅和花园,走到大门外面了。

    从“那边”回到家里,我感到非常的不安和难受,“那边”的混乱和充满了杀气,危机的气氛使我茫然失措。这局面是我造成的,我应该很高兴,但我一点也没有报复后的快感,只觉得迷惘,倒仿佛失落了什么。换上了睡衣,我坐在床沿上,对着窗外的月光呆呆的凝想。妈妈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说:“你在想什么?”“没有什么?”我说。“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妈妈敏感的问。

    “有一点事。”我慢吞吞的说:“爸爸把雪姨和尔杰锁在屋子里,并且想开枪打死他们。”

    妈妈一惊,问:“为什么?”“为了雪姨有了另一个男人,尔杰不是爸爸的儿子。”

    “可是——”妈妈怔怔的说:“你爸爸怎么会知道?”

    “我说的。”妈妈大大的震动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

    “你又怎么知道的?”“妈妈。”我慢慢的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界上没有永久的秘密!”“可是——”妈妈蹙紧了眉头说:“这又关你什么事呢?你为什么要揭穿她?”“她骂我是老婊子养下的小婊子,我受不了她的气!而且,我那么恨她,如果能打击她,我为什么要放过机会呢?”

    “依萍,”妈妈深深的望着我说:“你知道——远在十年前,我就知道雪琴另外有个男人了。”

    “什么!”我叫着说:“你宁可被她欺侮,被她赶出来,而不揭发她的丑行?”“任何事情,老天自有它的安排,我不能代天行事!”

    “那么,大概是天意要假我的手来惩罚雪姨了!”我愣愣的说。妈妈对我默默的摇了摇头。

    “依萍,你也不能代天行事!而且,你用了‘丑行’两个字来说雪琴,可是,这世界并不是样样事都公平的,你想,你父亲一生,有过多少女人!他对任何一个女人忠实过吗?那么,为什么他的女人就该对他忠实呢?这社会不责备不忠的男人,却责备不忠的女人,这是不公平的!依萍,你的思想难道也如此世俗吗?雪琴为什么一定该忠于你的父亲呢?”

    妈妈的话使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妈妈是个思想古板的“老好人”,再也没想到她会有这种近乎“大胆”的想法,我目瞪口呆的望着妈妈,半天之后才说:

    “那么,你也可以不忠于爸爸了?”

    “我和雪琴不同,”妈妈叹口气说:“我对男女之情不太感兴趣。”她停了一下,又说:“男女之间,彼此有情,彼此忠实,这是对的。可是,如果有一方先不忠实,你就无法责备另一方了。而且,雪琴有她的苦处,她是那种除了男人之外,精神上就毫无寄托的女人。事实上,她并不‘坏’,她只是无知和肤浅,这与她的出身和受的教育有关……”

    “妈妈,你总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所有犯罪的人都值得原谅!……”“依萍,”妈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心平气和的说:“当你观察一样东西的时候,不要只看表面,你应该里里外外都看到!”“当我里里外外都看到的时候,我会比只看表面更伤心。”我说:“我可看出这世界充满了多少仇恨和罪恶,可以看出人性的自私和残忍……”“你所看到的,仍然是片面的。”妈妈微微的笑了笑,又蹙着眉说:“无论如何,依萍,你没有权利处罚雪琴,你不该毁掉‘那边’原有的平静。”

    “是他们先妨碍到我,是他们先伤害了我,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我自卫的喊,尽力武装自己:“他们不该怪我,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妈,你也不能颠倒因果关系来责备我!我没有你那么宽大,我也没有你那份涵养。妈妈,你一生原谅别人,一生退避,可是,你获得了什么?”

    妈妈沉默了。我们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妈妈才轻轻的揽住我,用柔和而稳定的声音说:

    “依萍,我告诉你两句话,第一句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第二句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仔细的想一想吧!”

    “很好的两句话。”我怔了一下说:“这不是也说明了雪姨的结局,就是她平日种下的种子,今天收到的果实吗?”

    “可是,依萍,”妈妈忧愁的说:“你呢?你今日种下的种子是瓜呢?还是豆呢?你希望将来收获什么?”

    我愕然,半天才说:“妈妈,你别对我说教。”

    妈妈担忧的望着我,她的眼睛悲哀而凝肃。然后,她轻轻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了,天不早了,早些睡吧!当你心平气和的时候,好好的想一想!”妈妈走回她的房里去了。我依然了无睡意,用手抱着膝,我默默的坐着,望着月影慢慢的移动。妈妈的话在我耳边荡漾:我种的种子是什么?真的,是什么呢?我仰首望天,那份迷惘更加深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