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蒙
作者:琼瑶
第四卷
第一章 第二章    
第四卷 第一章
    ?夏天来了。六月里,何书桓毕了业。

    一天,何家的小汽车停在我家门口,何伯母正式的拜访了妈妈。在我们那间简陋的房间里,何伯母丝毫没有惊异及轻视的表情,她大大方方的坐在妈妈的床沿上,热心的向妈妈夸赞我,妈妈则不住赞美着书桓。这两位母亲,都被彼此的话所兴奋,带着满脸的骄傲和愉快,她们谈起了我和书桓的婚事。书桓预定年底出国,于是,我们的婚礼大致决定在秋天,九月或十月里举行。

    当何伯母告辞之后,妈妈紧紧的揽住我,感动的说:

    “依萍,你将有这么好的一个婆婆,你会很幸福很幸福的,哦,我真高兴,我一生所没有的,你都将获得。依萍,只要你快乐,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把头靠在妈妈胸前。一瞬间,我感到那样安宁温暖,在我面前,展开许多未来的画面,每一幅都充满了甜蜜和幸福。

    妈妈立即开始忙碌了起来,热心的计划我婚礼上所要穿的服装,从不出门的她,居然也上了好几次街给我选购衣料,我被妈妈的过度兴奋弄昏了头。又要和书桓约会,又要应付妈妈,弄得我忙碌不堪,好久都没有到“那边”去了。这天,书桓说:“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你爸爸,把结婚和出国的问题也和你爸爸谈谈。”我觉得也对,而且我也需要问爸爸要钱了,因为妈妈把最近爸爸所多给的钱全买了我的衣料了。于是,我和书桓一起到了“那边”。这是个晚上,夏天的晚上是美好的,我们散着步走到那边。进门之后,就觉得这天晚上的空气不大对头,阿兰给我们开了门就匆忙的跑开了,客厅里传来了爸爸疯狂的咆哮声。我和书桓对望了一眼,就诧异的走进了客厅中。

    客厅里,是一副使人惊异的局面,雪姨坐在一张沙发里,梦萍伏在她怀里哭,雪姨自己也浑身颤抖,却用手紧揽住梦萍。如萍坐在另外一张沙发椅里,一脸的紧张焦急和恐怖。只有尔杰靠在收音机旁,用有兴味的眼睛望着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满不在乎。尔豪照例是不在家。爸则拿着烟斗,满屋子暴跳如雷。我们进来时,正听到爸爸在狂喊:

    “我陆振华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干脆给我去死,马上死,死了干净!”我和书桓一进去,如萍就对我比手势,大概是要我去劝爸爸。她的眼光和书桓接触的一刹那,她立即转开了头,显出一股难言的哀怨欲绝的神情,我注意到书桓也有点不自然。可是,我没有时间去研究他们,我急于想弄清楚这家庭里出了什么事。于是,我喊:“爸爸!”爸爸转过头来看我们,他一定在狂怒之中,因为他的眼睛凶狠,额上青筋暴露,一如我挨打那天的神情,看到我,他毫不掩饰的说:“你知不知道梦萍做的丑事?她怀了个孩子回来,居然弄不清楚谁是父亲!我陆家从没出过这样的丑事,我今天非把这个小娼妇打死不可!”他向雪姨那边冲过去,一手抓住了梦萍的肩膀,梦萍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雪姨挺挺肩膀,护住了梦萍,急急的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打死她也没有用,大家好好商量一下,发脾气也不能解决问题!”

    “哦,你倒会说!”爸爸对雪姨大叫。“就是你这个娼妇养出来的好女儿!你倒会说嘴!你把我的钱弄到哪里去了?下作妈妈养出来了的下作女儿!一窝子烂货!全给我去死!全给我去死!”他把拳头在雪姨鼻子底下挥动,雪姨的头向后缩,心亏的躲避着。于是,爸爸用两只手抓住了梦萍的肩膀,把她像筛糠似的一阵乱摇,摇得梦萍不住哭叫,头发全披散下来,脸色白得像一张纸,雪姨想抢救,爸爸立即反手给了雪姨一耳光,继续摇着梦萍说:“你敢偷男人,怎么不敢寻死呢?拿条带子来,勒死了你省事!”书桓推了推我,在我耳边说:

    “依萍,去拉住你爸爸,他真会弄死梦萍了!”

    我望了书桓一眼,寂然不动。我眼前浮起我挨打的那一天,雪姨曾怎样怡然自得的微笑,梦萍如何无动于衷的欣赏,她们也会有今天!现在,轮到我来微笑欣赏了。我挑挑眉毛,动也不动。书桓望望我,皱拢了眉头。这时,梦萍显然已被摇得神志不清了,她大声的叫了起来:

    “我去死!我去死!我去死!”

    书桓再也忍不住了,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手,坚决而肯定的说:“老伯!您放手!弄死她并不能减少丑闻呀。”

    爸爸松了手,恶狠狠的盯着何书桓说:

    “又是你这小子!你管哪门子闲事!”

    何书桓护住了梦萍,直视着爸爸,肆无顾忌的说:

    “儿女做错事情,父母也该负责任!梦萍平日的行动,您老人家从不过问,等到出了问题,就要逼她去死,这对梦萍太不公平!”“哦,”爸爸的怒气转到何书桓的身上来了:“好小子!你敢教训我?”“我不敢,”何书桓镇定的说,那勇敢劲儿让我心折,但我也真恨他的多管闲事。“我并不是教训您,我只是讲事实,您平常并没有管教梦萍,梦萍做了错事您就得原谅!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儿女有了过失,父母的责任是百分之八十,儿女只负百分之二十,所以,您的过失比梦萍大。”

    爸爸捏住了何书桓的胳膊,眯着眼睛说:

    “我管教我的女儿,不干你的事,你最好闭住你的嘴,给我滚出去!”何书桓不动,定定的看着爸爸说:

    “陆老伯,我不怕您,您没有力量扔我出去!”他挺直的站在那儿,比爸爸矮不了多少,手臂上的肌肉突了起来,充分显出一个年轻人的体力。爸爸盯着他,他们像两只斗鸡,彼此竖着毛,举着尾。然后爸爸突然松了手,点着头说:

    “好的,书桓,算你行!”

    他向屋内退过去,我注意到他脸上有种受伤的倔强,何书桓的肌肉使他伤了心,老了的豹子甚至于斗不过一只初生之犊!不由自主的,我跟着爸爸走了进去,爸爸回过头来,看到我,他把我拉过去,用一只手按在我的头上,我觉得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他用一种我从没有听到过的慈祥而感伤的口气说:“依萍,书桓是个好孩子!我这一生失败得很,你和书桓好好的给我争口气!”然后,他放开我说:“去吧,我要一个人待一待,你去看看梦萍去!”

    我退出来,走回客厅里,雪姨和如萍正围在梦萍身边,一边一个的劝慰着她,梦萍则哭了个肝肠寸断。我示意书桓离开,我们刚要走,梦萍扑了过来,拉着书桓的衣服,断断续续的说:“谢——谢——你!假如——那天,你救——救——救我——到——底——”书桓锁紧了眉,问:“是你喝酒的那一天?在××舞厅那一天?那么,是那个高个子做的事了?”梦萍猛烈的摇摇头。“不是他一个人,我弄不清楚,——他们——灌——灌醉我,我,——”

    我感到胃里一阵不舒服,听了她的话使我恶心欲吐。何书桓的眉毛锁得更紧,他咬着嘴唇说:

    “是哪些人?你开个名单给我!”

    “不,不,不,不行!”梦萍恐怖的说。于是,我明白,她不敢揭露他们。何书桓叹口气,跺跺脚拉着我走出了“那边”。站在大街上,迎着清凉的空气,我们才能吐出一口气。书桓在我身边沉默的走着。走了一大段,书桓又叹了一声,轻轻的说:“那一天,假如不是你阻止我,我会把梦萍救出来的!”

    “你怪我吗?”我有些生气的说:“你又何曾能把她从那一堆人手里救出来!”“最起码,我应该去报警,”何书桓说:“不该看着梦萍陷在他们手里。我本可以救她的,但是我没有救!”他的语气充满了懊丧。“报警?”我冷笑了一声:“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何某人的儿子在地下舞厅和流氓打架!”

    “那比起梦萍的损失又算什么呢!”何书桓说,深深看了我一眼:“依萍,你不为你的妹妹难过吗?你不为自己看着她受害不救而自疚吗?你不会感到不安吗?”

    “我为妈妈难过,”我冷冷的说:“我为自己这十几年困苦的生活难过。”“依萍,你很自私。”“是的,我很自私。”我依旧冷笑着说:“我和你不同,你是个大侠客,整天想兼善天下,我只想独善其身。我为自己和妈妈伤心够多了,没有多余的眼泪为别人流。我告诉你,你休想我会为雪姨那一家人流一滴眼泪,他们家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全不动心!”他注视着我,沉吟的说:

    “依萍,为什么你要这样记恨呢?人生的许多问题,不是仇恨所能够解决的,怨怨相报,是永无了时的。”

    “书桓,”我说:“你从来没有过仇恨,所以你会对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话,假如你父亲是我父亲,你处在我的地位,那么,我相信,你比我更会记仇的!”

    书桓摇摇头,一脸不同意的味道。到了我家门口,他没有进去坐,说了声再见就走了。我望着他走远,模糊的感到我们之间有了距离,而这距离是我无力于弥补的。因为,我不能在他面前掩饰住我的本性,我也不能放弃报复雪姨的任何机会。进了家门,我把今天“那边”发生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惊异的说:“梦萍?她还是个孩子呢!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

    “想不到?”我笑笑。“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我想起雪姨那个瘦子老魏,又轻轻的加了一句评语:“这叫作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说什么?”妈妈紧紧的望着我:“你知道了些什么事?”

    “我没说什么呀!”我掩饰的说,拿着浴巾,钻进了厨房里……好久没看到方瑜了,这天我去看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竟捧着本《圣经》在大读特读。我笑着说:

    “一会儿是佛经,一会儿是圣经,你大概想做个宗教研究家了。”“确实不错,”她说:“反正各宗教的神不同,目的却都一样,要救世救人,要仁人爱物,研究宗教总比研究其他东西好些。”“比画画更好?”我问。

    “画要灵感,要技术,与宗教风马牛不相关。我告诉你,如果你觉得内心不宁,也不妨研究研究宗教,它可以使你内心安定。”“谢谢你,”我说:“我一点都没有不宁。而且,我记得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你怎么突然间变了。”

    “或者这世界上没有神,”方瑜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抱住膝,眼睛深邃的注视着窗外一个渺不可知的地方,脸上有种奇异的,专注的表情。“可是这世界上一定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中支配着一切,它安排着人与人的遇合,它使生命诞生,草木茁长,地球运行。这力量是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好了,”我打断她:“你只是失恋了,失恋把你弄昏了头,赶快从你的宗教里钻出来吧!”

    她笑了,静静的说:“我正要钻进去呢,下星期天,我要受洗为天主教徒。”

    我直望着她,问:“目的何在?”“信教还要有目的吗?”方瑜说。

    “我觉得你是有目的的,”我说:“你真‘信’了教?你相信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被谪凡尘?那你为什么不去相信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呢?……”

    “我不跟你辩论宗教,人各有志,我们谁也不影响谁。”

    “好!”我说,跪在榻榻米上,望着方瑜说:“你相信你信了教就能获得平静了?”“我相信。”“那么,信你的教去吧!”我说:“能获得平静总是好的。”

    方瑜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凝视着我说:

    “你呢?”“我不平静,可是,我不想遁避到宗教里去!”

    她点点头。“我了解你的个性,”她说:“你永不可能去爱你所恨的人。”她又望望我,皱着眉说:“奇怪,我有一个预感,好像会有什么不幸要降到你身上似的!”

    我笑着说:“方瑜,你可能成为一个天主教徒,但我不相信你会成为个预言家!”她也笑了。我在方家吃了晚饭,方瑜送我慢慢的散步过了川端桥。我十分希望再能碰到那个瘦子老魏,或者是他的车子,可是,我没有碰到。这种“巧合”好像不能再发生了。

    回到家里,妈开了门说:

    “快进去吧,书桓在你房里等你!”

    “他来多久了?”我愉快的问。

    “大概半小时!”我走上榻榻米,穿过妈妈的房间,走进我屋里,把手提包扔在床上,高兴的说:“书桓,我们看电影去,好不?”

    但,立即,我呆住了。书桓坐在我的书桌前面,脸对着我,他的膝上放着我的日记本。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触了,我从没看过如此仇恨的一对眼睛,从没看过这样燃烧着耻辱和愤怒的脸庞。他的脸色是惨白的,嘴唇紧闭着,眼睛死死的盯着我,就像在看一条毒蛇。我被他的表情吓住了,伫立在那儿,我目瞪口呆,不知说些什么好!我知道问题出在那本日记本上,可是,既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又一时间无法整理自己的思绪,我就只能瑟缩的靠在门边,和他相对注视。终于,他动了一下,把我的日记本丢到我的脚前,我俯下头,看他刚刚翻阅着的那一页,我看到这样几句话:

    “我争取何书桓,只为了夺取如萍之爱,我将小心的不让自己坠入情网,一切要冷静,我必须记住一个大前提,我的所行所为,都为了一件事:报复!”

    看到这一段记载,我觉得头昏目眩,额上顿时冷汗涔涔。我了解书桓骄傲的个性,就如同了解我自己,在这一刹那间,我知道我和书桓之间的一切都完了,靠在门上,我只感到软弱无助,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我看到书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手抓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托起来,他仔细的,狠狠的注视我,咬着牙说:“好美的一张脸,好丑的一颗心!我何书桓,居然也会被美色所迷惑!”他的声音喑哑,可是,每一个字都敲进我的灵魂深处去。如果我不是真正的那么爱他,我就不会如此痛苦,这几句话撕碎了我,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他的脸在我的面前模糊了。他的手捏紧了我,我觉得他会把我的下颚骨捏碎,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移动。然后,他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我可以听出他声音中夹着多大的痛苦和伤心!一字一字的说:

    “为了报复一个对你毫无害处的女孩子,你不惜欺骗我,玩弄我的感情,我该早看穿你是个多可怕的女孩子,在那家舞厅时,就该认清你的狠毒心肠!”

    他骂得太过分了,由于他骂得太厉害,我也不想再为自己做徒劳的分辩。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滚下来,他冷笑着说:

    “你别猫哭耗子了,我不会被你的眼泪所欺骗!我告诉你,陆依萍,我何书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你等着瞧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忽然狠狠的抽了我两耳光,他打得很重,我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迸,只得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大概是我的沉默和逆来顺受使他软了心,我觉得他的手在抚摸我被打得发烧的面颊。我张开眼睛来,于是,我看到他满眼泪水,迷迷蒙蒙的望着我。我用舌头舐舐发干的嘴唇,勉强的说:“书桓,如果你有耐心看完那本日记,你会发现……”“不!”他大声说:“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够了!”他盯住我,挣扎着说:“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他甩开我,从我的身边跑出去了,我听到妈妈在叫他,但他没有理。我听到大门碰上的声音,他的脚步跑远的声音……我的身子向榻榻米上溜下去,坐在地上了。我曲起膝盖,把头埋在膝上的裙褶里,静静的坐着,不能思想,不能分析,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和麻木。妈妈走了进来,她怯怯的说:

    “好端端的,你们又吵起架来了?到底是小孩子,三天吵,两天好!”我把头抬起来,定定的望着妈妈说:

    “这一次不会再好了,妈妈,把你给我做的嫁衣都烧毁吧,我用不着它们了。”“怎么了?”妈妈有点惊惶,她蹲下身子来,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说:“别闹孩子脾气,等过两天,一切又都会好转的。”

    我悲哀的摇摇头,冷静的说: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妈妈,我和他已经完全结束了,以后,请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可是,这名字在我心中刻下的痕迹那样深,提与不提又有什么关系呢?足足有一星期,我关在家里,任何地方都不去。我烧毁了我的日记本。但烧不毁我的记忆。午夜梦回,我跪在窗子前面唤他,低低的,一次又一次。我想,如果方瑜所相信的神真的存在,会把我的低唤传进他的耳朵里,那么他会来……他会来……他会来……每当我这样全心全意渴望着的时候,我就会幻觉有人敲门,幻觉他在那围墙外面喊我。好多个深夜,我会猛然冲到大门口去,打开门,看他会不会像第一次吵架后那样靠在电线杆上。但是,他不再来了,没有他的人,也没有他的信,所有的,只是我内心一次比一次加深的痛苦和绝望。

    在那漫长的失眠的夜里,我用手枕着头,望着窗外的月光凝想、分析。我想我能明白何书桓看到我那份日记之后所受的打击。我曾说过,他的骄傲倔强更胜过我,那份日记暴露了我最初要攫获他的目的,这当头一棒使他没有耐心去看完后半本我对他感情的转变。我猜,他就算看了后半本,他也不会原谅我的。我已经深深的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打击了他的信心和骄傲!在那些夜里,我曾经一遍又一遍的为他设想:如果我是他,我会不会原谅?我的答复是“不能!”于是,我想起他临走所喊的话:“你所加诸在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

    “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挽回的希望了!爱与恨之间,所隔的距离竟如此之短!只要跨一步,就可以从“爱”的领域里,跨到“恨”里去。但是,我是那么爱他,那么爱他,那么爱他!我只要一闭起眼睛,他的脸,他的微笑,他特有的那个含蓄深沉的表情就会在我面前浮动。于是,我会感到一阵撕裂我的痛楚从我的内心向四肢扩散,使我窒息,使我紧张,使我想放开声音狂哭狂叫。

    我无法吃,无法睡,无法做事,无法看书。妈妈的关切徒然使我心烦,妈妈变着花样做的菜,我只能对着它发呆。于是,有一天,妈妈出去了,当她回来的时候,她看起来既沮丧又忧愁。我不关心她到哪里去了,事实上,我不关心任何事情,就是太阳即将殒落我都不会关心。那天晚上,她忍不住了,握着我的手说:“依萍,你到底和书桓闹些什么别扭?好好的,都要准备结婚了,你们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吗?”“不要你管!”我大声说。这是一道伤口,我愿意自己默默的去忍受这痛苦,妈妈一提起来,我就像伤口上再挨了一刀,激怒痛楚得想发疯。“我不能不管。”妈妈静静的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我不能眼看着你痛苦!”“我根本没有痛苦。”我愤怒的喊:“妈妈,你别管我们的事!别管我们!”“依萍,”妈妈把她温暖的手压在我颤抖的手背上,从床头拿起一面镜子,放在我面前说:“看看你自己!”

    我望着镜子,那里面反映着我的脸,苍白、憔悴、瘦削。大而无神的眼睛,空洞落寞的神情,和干枯零乱的头发。我望着镜子,望着、望着……眼泪涌出了我的眼眶,镜子里的我像浸在水潭里,模糊而朦胧。妈妈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压力,轻声的说:“依萍,今天我到何家去了一趟。”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妈妈说:“妈妈,你不该去!我不要求他施舍我感情!”

    “依萍,”妈妈说:“你为你自己的骄傲付出的代价太多了!与其在这儿痛苦,为什么不稍微软一些?可是,我并没有见到书桓。”“他不见你?”我问,愤怒和屈辱一齐涌上心头。“妈妈,你何必去碰他的钉子?”“我宁愿去碰他的钉子,如果对你们的感情有所挽救的话!”妈妈叹口气说:“可是,他居然不肯见我。他母亲说,一星期以来,他谁都不见,晚上就溜出去喝酒,天快亮才荡回来,他母亲和我同样焦急!依萍,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看看他!”

    “我不!”我大叫:“你已经去碰了钉子了,还要我去向他下跪吗?妈妈,算了,别再提了,我和他之间已经完了,完得干干净净了,你明白吗?妈妈,如果你爱我,你就别再提他,也别再管我们的事!我永不要再见他!让他去神气,去骄傲!我永不要再见他!”

    “许许多多时候,”妈妈轻声说,对我的咆哮恍如未觉。“我们让一个误会剥夺掉终身幸福,我猜想:你们只是有了误会,而骄傲使你不屑于向对方解释,依萍,你从不会变得聪明一点!”“我就笨,你就让我笨去!”我叫。回到自己房间里,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头。思索了好几天,我觉得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对何书桓的思念和渴望终于战胜了我的骄傲。于是,几经考虑,几度犹豫,我勉强压住自己的自尊心,写了下面的一封信给书桓:

    书桓:

    记得我曾经向你诉说我和“那边”的仇恨,我承认,认识你之初,我确是为了复仇而接近你。可是,书桓,假如你能去细细思想,去细细回忆,你应该可以衡量出我给你的感情的份量,和这份感情的真实性!何况我们已论婚娶,如果我不真心爱你,我决不会把自己给你,你能仔细想想看吗?

    十天没有看到你,这十天我是难挨的,相信你也一样。书桓,如果我认错,你能抛开这件事吗?我不能多写,只是,我要告诉你,我爱你!随你信不信!

    记住,我家门开着,不会拒绝你!

    祝好

    依萍

    寄出了这封信,我又矛盾又不安,我懊恼自己竟向他乞怜,但又有一种解脱感。我相信这封信会把他带回我的身边,因为我确信,百分之百的确信:他仍然在爱着我!只要他回来,暂时,我放弃我的骄傲吧!我实在太想他,太渴望见他了!但是,我错了!我的信如石沉大海,他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看了信就来。我耐心的等待着,一天、两天、三天……没有结果的等待使我疯狂。我寄过信,我屈服了,他竟然置之不理!早知道这封信都唤不回他,我为什么要写这封屈辱的信!为什么?为什么?我多恨我自己沉不住气,要向他乞求感情。我又多恨他的寡情寡义!他的沉默和不理睬折辱了我,我开始恨他,恨透了他!但是,恨的反面是爱,我就在爱恨之间挣扎、沉沦、陷溺。当我对他来看我的事绝望之后,我诅咒他,祈求汽车撞死他。但是,深夜里,我一再呼唤他,祷告上帝让他马上来。尔豪来过两次,带来爸爸的口信,要我到“那边”去。我去了,短短半个月没来,“那边”改变了许多,客厅里寂静无人,收音机静静的躺在壁角,偌大的一栋房子,像一座荒城。见到了爸爸,我才知道梦萍自己乱吃药堕胎,差一点送了命,现在住在中山北路一家私人医院里,恐怕短期内无法恢复。雪姨带着尔杰,在医院中招呼着她。听了这个消息,我只微微的有点感慨。爸爸仔细的望着我,眼光依然锐利,虽然他看起来老多了,但那对锐利的眼睛并没有改变。看着我,他问:

    “你怎么了?病了?”我知道我的脸色骗不了他,就顺着他口气说:

    “是的,病了几天。”他继续盯着我看,然后问:

    “你和书桓是怎么回事?”

    我迅速的凝视着他,他怎么知道的?

    “没有怎么回事呀!”我模棱的回答。

    “是不是闹翻了?”爸爸问,带着个了然一切的神情。

    “嗯。”我哼了一声,如果他已经知道了,就让他知道吧!看样子,人人都注意着我和何书桓呢!

    “为什么?”“不为什么,”我没好气的说:“我们发现两个人的个性不合,就分了手,就是这么回事!”

    爸爸深深的望着我,皱拢了眉头说:

    “依萍,不要傻,那小子挺不错!”

    “他挺不错关我什么事?”我叫着说:“我和他已经完蛋了!我听到他的名字就讨厌!为什么你们都要管我和他的事?”

    “哼!”爸爸冷冷的哼了一声说:“我是为了你好,假如是那小子见异思迁,不能全始全终,我就要好好的收拾收拾他!”

    “爸爸!”我叫,涨红了脸:“你不要管我们的事!是我甩掉了他,是我不要他,你明白吗?爸爸,你千万不能插手来管我们的事!我不要你管!”

    爸爸眯起了眼睛,用烟斗指着我说:

    “你甩掉了他?那么,你是个大傻瓜!没眼光!”

    “没眼光就没眼光!”我叫着说:“你把他当宝贝吧,我才不希奇他呢!”说完,愤怒和伤心使我不能持久,我返身就向门外走,爸爸叫住了我:“依萍!”我站住。爸爸说:“要钱吗?”真的,我需要钱。我点了点头,爸爸打开抽屉,拿出一叠钞票给我说:“依萍,买点好的吃,不要弄得那样惨兮兮的,做两件漂亮衣服穿穿,女孩子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才好!”

    我接过钱,一语不发的走了出去。出门后才想起没见到如萍,应该到她房里去转转的。

    回到家里,爸爸的一番话使我更加感到惨痛!书桓,何书桓,我曾爱过,我还爱着,可能永远会爱着的那个男孩子,已经离开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书桓,何书桓,一个多亲切,又多遥远,多可爱,又多可恨的名字!书桓,何书桓!

    这天晚上,我打开一个新的日记本,(旧的已经被我焚毁了。)我坚定了自己,在上面写下我的决心:

    “以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不能再过着凭吊过去的日子,过去的,让它过去吧!我,陆依萍,向来自认为坚强,没有力量能折服我!所以,我不能再为过去流泪和伤感了!依萍,坚强起来,你是个强者!不是弱者!

    “从今起,让何书桓在你的心底死去吧!让那些往事跟着他一同逝去!事如春梦,一去无痕,你那么坚定,也该拿得起,放得下!“失去的永远失去了,就当作根本没有获得一样,在认识何书桓之前,你不是照样过日子吗?何书桓,他有什么力量使你这样如醉如痴呢?他……”

    我写不下去了,我拿着笔的手在颤抖,我自己写下的字迹全在我的眼前跳动,我凝视着面前的本子,感到眼睛模糊,头脑昏沉,笔从我手上掉下去,我的头仆在桌上,我心中在狂喊着:“何书桓!何书桓!何书桓!”
第四卷 第二章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天在下着雨。我披着雨衣,沿着新生南路,缓缓的向“那边”走去。我的步伐滞重,心里充满迷茫和落寞的情绪。街灯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雨点不大不小的落着,是夏天常有的那种雨,飘一阵,又停一阵,大一阵,又小一阵。我让雨衣的帽子垂在脑后,也没有扣起雨衣前面的扣子,一切我都不在意,淋湿就让它淋吧,淋着雨,反而有种清凉的感觉,可以使我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一下。

    到了“那边”,我沿着花园中的水泥路向客厅走,透过客厅的玻璃门,我可以看出里面的人影幢幢,很难得,客厅中彷佛灯光很亮,好久以来,这客厅都只亮一盏小壁灯了。或者,是梦萍出了院?我知道不会的,因为上星期天爸爸才告诉我,梦萍情况很坏,可能要开一次刀。那么,是什么事值得他们大亮起灯呢?我不经意的向前走着,一面嗅着园里的玫瑰花香……忽然,我站定了,这情形多像我第一次见何书桓的时候?人影、灯光、笑语喧哗……所不同的,那是冬天,这是夏天。那时我还没有去敲爱情的门,现在我却从爱情的门里退了出来。日夜迁逝,人生变幻,短短的半年,一切都不同了!推开玻璃门的时候,我脑中仍然是迷迷糊糊的,我还没有从我自己的冥想中解脱出来。可是,当我一脚跨进了门,我就感到像有一个人对我迎头来了一下狠击,顿时使我头昏目眩,迫不得已,我抓住了沙发的靠背,以免倒下去。等这一阵旋乾转坤般的大震动过去之后,我摇了摇头,使自己镇定一些,再努力去看我所看到景象,到底是真的还是出于我的幻觉。不错!这一切都是真的。何书桓正和如萍并坐在一张沙发上,手握着手,他们在微笑。如萍的笑是幸福的,柔和如梦的,是那种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沉浸于爱情中的女孩脸上找得到的笑。她脸上还不止笑,还焕发着一种光采,使她原来很平凡的脸显得很美丽。至于何书桓,当我勉强压制着自己,眯着眼睛去看他的时候,他也正望着我,在初见面的那一刹那,他似乎震动了一下,他的笑容消失了。可是,很快的,那笑容又回复到他的嘴边。他似乎瘦了不少,但看起来精神愉快。望着我,他笑意加深了,他用握着如萍的那只手对我摇了摇,招呼着说:“嗨!依萍,你好?好久没见了!”

    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悠然自在,他笑得那么宁静,那么安闲。我觉得我的五脏全被撕裂了,我的膝盖在打颤,使我不得不在沙发椅里坐下去。于是,我发现房间里还有好些人,雪姨、尔杰和尔豪。只缺了爸爸和梦萍。这时,他们全都注视着我。我努力使自己镇定,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我是受了打击,尤其不能让雪姨和书桓看出来。于是,我竭力想装得满不在乎,竭力想在脸上也挤出一个微笑来,可是,我失败了。我四肢发冷,喉咙发干,胸口像火烧一样。我听到自己干而涩的声音,正吃力的在对书桓说:

    “是——的,好久——没见了!”

    “依萍,”尔豪说,嘲谑的望着我:“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书桓要和如萍订婚了。你看他们是多好的一对,简直是老天安排好的!”我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靠进沙发里,我对何书桓和如萍看过去,如萍正含羞而带着点怯意的望着我。当我看她的时候,她立即对我抱歉的笑笑。何书桓仍然握着她的手,也仍然带着那个满不在乎的微笑,跟我眼睛接触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呆了呆,立刻又笑嘻嘻的对我说:

    “刚刚尔豪告诉了你我和如萍的消息,依萍,你不恭喜我们吗?”我努力想说话,但我的舌头僵住了,我深深的望着何书桓,记起他说过的几句话:

    “我何书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你等着瞧吧!”

    是的,这就是他的报复!够狠!够毒!够辣!我深深吸了口气,想说话,想很洒脱的讲几句,表示你何书桓我根本就没放在心里,表示以前我只是玩弄他。但,我洒脱不起来,几度努力,我都没有办法开口。雪姨叫了我一声,她脸上布满了胜利和得意的笑,好久以来,她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她笑着,故示关心的说:“依萍,你没有不舒服吧!你的脸色不大好!”

    我觉得自己要爆炸了,费了半天劲,我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冷冷的说:“谢谢你,我舒服得很!”

    “那就好了!”雪姨说,对我抬抬眉毛,笑得含蓄而不怀好意。“你知道,有一阵我们以为书桓会和你……哈哈,可见得姻缘前定,人力是没有办法的!”

    我咬紧牙,一语不发。好了,现在是他们对我全力反击的时候。我环视这屋子里每一个人,他们全是我的敌人,现在我已陷入重重包围,而我是孤立无援的!在这一次作战上,他们已大获全胜,我是一败涂地!

    尔豪继续对我嘲谑的笑着说:

    “依萍,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呢!如萍大约十月里结婚,我们考虑了好久,认为还是请你当女嫔相最合适,怎么样?没问题吧!”“好!”我干脆的说,站了起来,我的血管已在体内偾张,我必须赶快离开这间屋子。我说:“我很愿意作你们的女嫔相,预祝你们白头偕老!”我望着雪姨说:“爸爸呢?”

    “出去了!”“告诉他我来过了!”说完,我匆匆的走出客厅,几乎是跄踉的向大门外冲。在花园里,如萍追了上来,叫着说:

    “依萍,等一下。”

    我站住了,如萍追过来,站在雨地里,伸手过来拉住我的手,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

    “依萍,你不怪我吧,我知道你是爱他的!”

    我受不了了!我好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那股压力已到了最高峰,我甩开她的手说:

    “别胡说八道,我一点都不在乎!”

    可是,这傻瓜又拉住了我的手,用纯属于善意的,歉然的,好心的声音,急急的说:

    “依萍,我知道你很难过,我自己也尝过这滋味的,我实在不该抢你的男朋友,可是他对我好……我没办法,依萍,以前我也不怪你,现在你也不怪我,好吗?我们还是好姐妹,是不是?”我心中冒火,头昏脑胀,望着她那张怯兮兮的脸,我爆炸的大喊了起来:“告诉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懂不懂?你这个大笨蛋!”喊完,我无法控制了,我掉转头,冲到大门外面。在门外,我靠在围墙上,剧烈的呼吸着,让突然袭击着我的一阵头晕度过去。于是,我又恍惚回到挨打的那一天,站在门外发誓要报仇。仰起脸来,我让雨点打在我脸上,心如刀绞,头痛欲裂!我,走了半天的迂回路,现在好像又绕回到起点来了。何书桓……我在围墙上摇着我的头,无声的说:

    “何书桓!我恨你!”沿着新生南路,我跄踉着向前走。雨大了,风急了,我依然没有竖起雨衣的帽子,风撩起了我的雨衣,我胸前的衬衫和裙子都湿了,水从头发上滴了下来,管他呢!我什么都顾不得!头痛在增剧,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我想找一个地方,狂歌狂叫狂哭,哭这个疯狂世界,叫这个无情天地!

    到了和平东路,我应该转弯,但我忘记了,我一直走了过去。心里充满了伤心、绝望、愤怒和耻辱。何书桓,这个我爱得发狂的男人,他今天算把我折辱够了,他一定得意极了,他该在大笑了!哦,这世界多奇怪,人类多奇怪,爱和恨的分野多奇怪!新生南路走到底是罗斯福路,我顺着路向左转走到公馆的公路局汽车站,刚好一辆汽车停了下来,雨很大,车子里很空,我茫然的上了车,完全是没有意识的。车子开了,我望着车窗上向下滑的雨水,心里更加迷糊了,头痛得十分剧烈。闭上了眼睛,我任那颠簸的车子把我带到未可知的地方去。车子停了又开,开了又停。终于,它停下来不再走了,车掌小姐摇着我的肩膀说:“喂,小姐,到底了!”

    到了?到哪里了?但,管他呢!反正到终站我就必须下车。我下了车,迷迷茫茫的打量着四周,直到公路局的停车牌上的三个字映进我的眼帘,我才知道这是新店站。我向前面走去,走出新店镇,走到碧潭的吊桥上。站在桥上,我迎风伫立,雨点打着我,夜色包围着我,在黑暗中伸展着的湖面是一片烟雨蒙蒙。走过了桥,我没意识的走下河堤,在水边的沙滩上慢慢的走着。四周静极了,只有雨点和风声,飒飒然,凄凄然,夜的世界是神秘而阴森的。我的头痛更厉害了,雨水沿着我的头发滴进我的脖子里,我胸前敞开的雨衣毫无作用,雨水已湿透了我的衣服,我很冷,浑身都在发抖。但脑子里却如火一般的烧灼着。我走到一堆大石块旁边,听到水的哗哗声,这儿有一条人工的堤,水浅时可以露出水面。这时,水正经过这道防线,像瀑布般流下去,黑色的水面仍然反射着光亮。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把手支在膝上,托住了下巴,静静的凝视着潭水。水面波光,在白天,我曾经和何书桓多次遨游过。而今,何书桓已经属于另一个女孩子了,一个我所恨的女孩子,雪姨的女儿!我咬住嘴唇,闭上眼睛,何书桓,他报复得多彻底!何书桓!何书桓……妈妈去找过他,我写信求过他,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怎样的一颗铁石之心!但是,我爱他!就在我独坐在这黑夜的潭边,忍受着他给我的痛苦的时候,我依然可以感到我心中那份被痛楚、愤怒所割裂的爱。可是,这份爱越狂热,我的恨也越狂热!何书桓,这名字是一把刀,深深的插在我的心脏里,那黑色的潭水,全像从我心脏中流出的血。我无法再思想了,头痛使我不能睁开眼睛。我努力维持神志清醒。我听到有脚步踩在沙地上的声音。微微转过头,我眯着眼睛看过去,我看到一个男人的黑影向我走来,穿着雨衣,戴着雨帽,高高的个子……我没有恐惧,也没有紧张,只无意识的凝视着他,他在距离我一丈路以外站住了,然后,找了一块石头,他也坐了下去。我想笑,原来天下还不止我一个傻瓜呢!难道他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我遥望他,假如他的目的是我,我愿意跟他到任何地方去。经过了今晚的事,我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但是,他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和我一样凝视着潭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管他呢!我转回头,把手压在额上,如果能够停止这份头痛……潭水在我面前波动,我觉得整个潭面都直立了起来,然后向我身上倾倒。我皱起眉头,直视着这乱摇乱晃的潭水,莫名其妙的想起何书桓唱的那首歌:

    “溪山如画,对新晴,云融融,风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来百卉荣,好花弄影,细柳摇青。

    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两劫残英。

    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我不但想着,而且我唱了。“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现在不就是春去无踪的时候了吗?以后,我的生活里将再也没有春天了。“良辰美景,密意幽情。”如今,还有一丁点儿痕迹吗?我低唱着,反复的唱。我的声音断续飘摇,然后,我哭了。我把头埋在手腕里,静静的哭。我是应该好好的哭一哭了。

    有脚步声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是那个男人!黑夜里看不出他的面貌,雨衣的领子竖得很高,长长的雨衣随便的披着,彷佛有些似曾相识。我努力想辨认他,想集中我自己紊乱复杂的思想,可是,我头痛得太厉害,所有的思想都在未成形前就涣散了。

    “反正是个人,就是鬼也没关系。”

    我凄然的笑了,那男人俯头注视着我,我很想看清他,但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旋转摇晃,我知道我病了,再等一分钟,我就会倒下去。我觉得那男人弯下腰来,牵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十分温暖,而我的手是冰一般的冷。奇怪,他居然不怕我是个鬼魅,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像个幽灵。他拉住我,对我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清楚。他扶我站起来,我顺从的站起来了,于是,他牵着我向前面走,我也顺从的跟着他走,假如他是带我到地狱里去,我也会跟他去,我什么都不在乎!在上坡的时候,我颠踬了一下,差点跌倒下去,他揽住了我,我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他半抱半拖的把我弄上了河堤,又挽着我的腰走上吊桥。桥上的风很大,迎着风,我打了个寒噤,有一些清醒了。我挣扎着站稳,离开那个男人,冲到铁索边,抓住了一根绳子,那男人立即赶了上来,一把拉住我的衣服,我猜他以为我要跳河,于是我纵声笑了起来,我笑着说:“我不会跳水,陆家的人从不自杀!”笑着,我把头倚在铁索上,望着底下黑黝黝的水,那男人试着带我继续走,我望着他,皱眉说:“你喜欢那两句诗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你带我到哪里去?我们去喝一杯好吗?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我感到豪情满腹,拉住那男人的手臂,我跟着他跄跄踉踉的走下了吊桥。

    新店镇的灯光使我眼前金星乱迸,那男人拚命在对我说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街道房子都在我眼前乱转,我勉强自己去注视那男人,可是,我脑子中越来越加重的痛楚使我昏乱,然后,我感到那男人把我拖进了一辆出租汽车,我倒在车垫上,那男人脱下他的雨衣裹住我,并且用一块大手帕,徒劳的想弄干我的头发。我瞪大眼睛看他,在车子开行前的一刹那,我似乎看清了这男人的脸,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于是我挣扎着坐起来,挣扎着大声问:

    “你……你是谁?”那男人的一对乌黑的眼睛在我面前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就像商店的霓虹灯似的一明一灭……我的视力在涣散,终于,头里的一阵剧痛崩溃了我最后的意志,我倒进椅子里,闭上了眼睛。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是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四周静悄悄的。我环视着室内,书桌、椅子、床……不错,一点都不错,这是我自己的房间!我转动着眼珠,努力去思想发生过些什么,逐渐的,我想起了。“那边”的一幕,书桓和如萍订了婚,他们对我的冷嘲热讽,公路局车子,新店,吊桥,陌生的男人,小汽车……可是,我怎么会躺在自己的家里呢?那个男人到哪里去了?谁把我送回来的?许许多多的疑问涌进了我的脑子。我试着抬起头来,一阵剧痛把我的头又拉回枕上。我仰望着天花板,开始仔细的寻思起来。

    纸门轻轻的拉开了,妈妈走了进来,她手中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杯水和一杯牛乳,她把托盘放在我床边的茶几上,然后站在那儿,忧愁的望着我。我凝视她,她看起来更苍白,更衰老了。我轻轻说:

    “妈妈!”她的眼睛张大了,惊喜的看着我,然后,她的手指颤抖的抚摸我的面颊,嗫嚅而胆怯的说:

    “依萍,你你……你好了?”

    “我只是有点头痛,”我说:“妈妈,怎么回事?我病了吗?”

    “哦,依萍!”妈妈叫着说,在我床边坐了下来,抓住了我在被外的手。“你把我吓死了,你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说胡话,发高烧,哦,现在好了,谢谢老天!”她兴奋的去端那杯牛奶,又要笑又要哭的说:“你饿不饿?一个星期以来,你什么都没吃,就喝一点牛奶和水,把我和书桓都急死了!”

    “书桓?”我震动了一下,盯着妈妈说:“他来看过我?”

    “怎么?”妈妈呆了一呆。“那天晚上,就是书桓把你送回来的,他说你跑到碧潭边去淋雨,他把你弄了回来。那时候,你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又哭又说又唱……书桓连夜去请医生,你烧得很高,医生诊断不出来,怕你受了脑震荡,不敢挪动你,又说是脑炎……这几天来,我们全吓坏了,你爸爸亲自来看过你一趟,送了好多钱来,书桓这几天几乎没离开我们家,他现在去帮我买菜了,大概马上就要回来了……”

    妈妈毫无秩序的诉说着,但我已大致明白了,那天碧潭之畔的陌生男人不是别人,就是何书桓!如果那时我神志稍微清楚一些,能辨出是他的话,我不会跟他走的!他为什么也到碧潭去?除非是跟踪着我去的,他为什么跟踪我?想看看被侮辱了的我是什么样子?想享受他所获得的胜利。回忆“那边”的一幕,我觉得血液又沸腾了起来,妈妈还在自顾自的诉说着:“……这几天,也真亏书桓,内内外外跑,请医生、买药、买东西、招呼你,夜里也不肯回去,一定要守着你,你烧得最高的那几天,书桓根本就不睡觉……”

    “妈妈!”我厉声说:“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我不要再见他!也不要再听他的名字!”

    “怎么!”妈妈愣住了,接着就急急的说:“依萍,你不知道书桓对你多好,你不知道!依萍,你别再固执了,他爱你!你不了解!把你弄回来那天晚上,医生走了之后,他伏在你的床边上哭,看到他那样坚强的一个孩子流泪,使我都忍受不了……依萍,书桓对你……”

    “我不要听他的名字!”我大叫,“他哭?他才真是猫哭老鼠啦!”妈妈猛然住了嘴,我暴怒的说:

    “我不要见他!我也不要听他的名字!你懂不懂?”

    “好,好,好,”妈妈一叠连声的说,安抚的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你别发脾气,要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去弄,先把这杯牛奶喝掉,好不好?”妈妈扶住我,让我喝了牛奶。重新躺回枕头上,我的头又痛了起来,这时我才体会到我确实病得很重,我十分软弱和疲倦,闭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可是,我听到有人敲门,妈妈走去开了门,在院子里,我听到何书桓的声音在问:

    “怎么样?”“她醒了,”是妈妈的声音,“她完全清醒了!”

    “是吗?”何书桓在问,接着,我听到他迅速的跑上了榻榻米,然后,妈妈紧张的叫住了他:

    “书桓!不要去!”“怎么?”“她——”妈妈嗫嚅着,“我想,你还是暂时不要见她好,她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发脾气。”

    外间屋里沉静了一会儿,接着,纸门被推开了,何书桓没有理会妈妈的话,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他在我的床前站定,低头注视着我。我凝视他,他看起来倒像生了场大病,憔悴消瘦,满脸的胡子。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下来,轻轻的说:

    “嗨!”我直望着他,冷冷的说:

    “你胜了!何书桓,你很得意吧?你打倒了我!现在,你来享受你的胜利,是吗?”

    “依萍!”他颤抖的叫,握住了我的手。我把手抽了出来,毫不留情的说:“你走吧!何书桓,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回到如萍身边去吧!”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慢慢的站起身来,他的眼圈发红,但他沉默而倔强的转过了身子,向门口走。我望着他的背影,心如刀绞,眼泪涌进了我的眼眶,可是我紧闭着嘴,不愿把他叫回来。在门口,他站定了,忽然,他转回身子,一直冲到我的床边,他跪在榻榻米上,一把抱住了我的头,颤声喊: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依萍,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一定要彼此折磨?”眼泪从我眼眶里滚落下来,他用手捧住我的脸,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嘴唇吻住了我的,我不动,也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尝试对我微笑,低声说:

    “原谅我,依萍!”我的头又痛了,我皱着眉说:

    “你看了我的信,都不愿来看我,多骄傲!”

    “你的信?”他诧异的说:“什么信?”

    “我不相信你没收到那封信。”我冷淡的说。

    “我发誓——”忽然他顿住了,恍然的说:“可能你有封信给我,事实上,从和你闹翻之后,我没看过任何一封信,所有的来信都堆在桌子上!哦,真该死!”

    我闭上眼睛,“那边”那一幕如在目前,我叹口气说:

    “你走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他没有动,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他说:

    “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原谅我?”

    “你所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也一定要报复给你!”我念着他自己的句子说。“依萍!”他叫,把他的头埋在我的棉被里,他的声音从棉被中压抑的飘了出来:“我以为你在玩弄我,我受不了这个,所以我会那样做……可是,那天,当你从‘那边’的客厅里冲出去,我就知道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错事。你知道那天晚上的详情吗?我追出去,你在前面摇摇晃晃的走,我不敢叫你,只远远的跟着,你上了公路局汽车,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在后面追……你到了水边,我远远的等你,我以为你知道是我,等我发现你神志不清时,你不知道我多惊恐,我叫你,摇你,你只对我笑……”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脸上眼泪纵横,望着我,他继续说:“我牵着你走,你像个孩子般依顺,我从没看过你那么柔顺,你向我背诗,又说又唱,等我把你塞进一辆出租汽车,你晕了过去,又湿、又冷,又发着高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自责得有多深,我真恨不得杀死我自己!把你送回家,你在昏迷中拚命叫我的名字,我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求平静……”他喘了一口气,深深的看着我:“依萍,我们彼此相爱,让一切的误会都过去,我们从头开始!依萍,我爱你!”他摇摇头,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把脸埋在我胸口:“我爱你,依萍,我爱你!”

    我没有说话,只把手指插进他的浓发里,紧紧地揽住他的头。就这样,我们静静的依偎着。我听到妈妈的脚步从门外走开,她一定都听见了。我叹息了一声,十分疲倦,却也十分平静,我失去的,又回来了,我应该珍惜这一份失而复得的爱情。我知道,何书桓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当他抬起了头来,我们彼此注视,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们又从敌人变成了爱人。我用手抚摸他的下巴,悄悄的,轻声的说:“你瘦了!”他把我的手拿下来,很快的转开了他的头,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头来,勉强的笑着说:

    “你是真瘦了!不过,我要很快的让你恢复!你饿吗?你一星期以来,几乎什么都不吃!”

    这话提醒了我,我摸摸我自己的头发,它们正零乱的纠缠着,大概一星期来,我也没梳过头。我推推何书桓,要他把书桌上的一面镜子递给我,他对我摇摇头,握住我的手说:

    “不要看!等过两天!”

    “我现在很难看了,是吗?”我问。

    “你永远是美的!”他叫着说,眼睛里闪着泪光,为了掩饰他自己,他把头仆在我的手上。立即,我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啜泣声,他喑哑的叫着说:

    “依萍,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没多久,我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室内一灯荧荧,妈妈坐在灯下给我做一件新衬衫,何书桓坐在我的床沿上看一本小说,我一动,他们都抬起头来,何书桓高兴的说:“你这一觉睡得很平静,没有做恶梦!”

    “是吗?”我说。睡醒的我觉得精神很好,而且肚子饿了。“有吃的没有?”“我知道你一定会要吃的!”妈妈说,“我给你到厨房去热一热,煨了一锅牛肉汤,你最爱吃的!”

    妈妈到厨房去了,何书桓握住了我的手。我想起那一天他握着如萍的手,不禁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何书桓问。

    “你不是预备十月里和如萍结婚吗?”

    “别提了!”他把手指压在我的嘴唇上,“十月里我和你结婚!我也不出国了,我们不要分开!”“我们陆家的女孩子好像由你选择。你爱要那一个就要那一个。”他捏紧了我的手说:“你还在生我的气,依萍。”

    “本来么,我们陆家的女孩子也真不争气!怎么都爱上了你!”“别提了好不好!”他说:“就算都是我的错,你慢慢的原谅我!”外面有汽车喇叭声,同时有人敲门,何书桓跑去开了门,然后,有人走上榻榻米,何书桓在外面嚷着说:

    “依萍,你爸爸来看你了!”

    几乎是同时,爸爸的身子已走了进来,他萧萧白发的头威严的竖在他的脖子上,背脊却有些伛偻了,拿着一根拐杖走了进来,大声说:“依萍,病好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好的,陆家的人从不会被病折倒!”我对爸爸笑笑。爸爸审视着我,点点头说:

    “唔,气色比上次好多了。——你妈呢?”

    “在厨房里。”“给你弄吃的吗?是该吃点好的,补一补,别省钱,钱我这儿有。”何书桓推了一张椅子到床边来,爸爸坐了下来。回头看看何书桓,忽然厉声说:“书桓!过来!”何书桓走到床边,爸爸严厉的看着他,说:“我告诉你,书桓,你要是再拿我的女儿开玩笑,我就把你一身的骨头都拆散!”何书桓苦笑了一下,垂下了头。爸爸再掉转头来看我,又摸摸我的额,试了试热度,显得十分满意。我虽然不爱爸爸(而且还有些恨他),可是,看到他亲自跑来看我,也多少有些感动。我笑笑说:“雪姨好吗?梦萍出院没有?”

    爸爸皱皱眉,从怀里掏出他的烟斗,燃着了,吸了一大口才说:“梦萍开了一次刀,大概还得在医院里住上一两个月,这丫头死也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如果我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烟,眉毛纠缠了起来,低沉的说:“近来,家里被你们这些娃娃们弄得一塌糊涂!你生病,梦萍进医院,如萍——”爸爸深深的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书桓一眼,何书桓有些局促,却有更多的关心和不安,他对如萍,显然有一份歉疚。我对他这种不自主的关心和不安,竟产生一种强烈的妒嫉。爸爸又继续说:“如萍这两天也不对头,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哎,真是!现在,你们赶快给我都好起来!我这几根老骨头还健健康康的,你们这些年轻的娃娃倒一个个生病,真笑话!”

    “雪姨怎样?”我问。爸爸对我眯起眼睛来,敲了敲我的手背说:“你雪姨快被你气死了,还问什么呢!”

    “哼!”我冷哼了声,望着天花板不说话,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气死的该是爸爸了。

    爸爸站起身来,对这房子四周看了看,又对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边来说:“依萍,我想把你们母女接回去住!”

    “别费事!”我冷漠的说:“妈妈不会愿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难收,既然今天想把我们接回去,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来?”爸爸喷了一大口烟,有些生气的说:

    “接你们回去是对你们好……”

    “算了,爸爸,我和妈都不领情!”

    爸爸冒火的俯下头来盯住我,看样子是要大发脾气,但他忍住了,只气呼呼的说:

    “依萍,不要脾气太硬,到头来还不是你吃亏!这个房子怎么好住人呢!太简陋了,太潮湿了,连太阳都照不进来……”“爸爸,”我冷冰冰的说:“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们在这房子已经住了十年了。”

    爸爸握住烟斗,凝视着我,正要说什么,妈妈拿着一碗汤走了进来,看到了爸爸,她一震,汤差一点泼了出来。她似乎有些紧张,嗫嚅的说:

    “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刚来一会儿。”爸爸说,注视着妈妈。我望着妈妈花白的、梳成一个髻的头发,和那件宽宽大大的阴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妈妈同年龄的雪姨,那乌黑的波浪似的鬈发,那剪裁合身的鲜艳的衣服……她们真像是两个时代的人了。我悄悄的审视爸爸,想看出他见了妈妈有什么感想,但他脸上毫无表情。妈妈不安的说:

    “我也给你端一碗汤来,好吗?”

    “不,不用了,我马上就要走。”爸爸说。他们两人客气得像在演戏,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看不出有一丝夫妻的味道来。妈妈端了汤到我面前,书桓帮忙扶我靠起来,喝完了汤。爸爸看着我躺回去,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钞票,递给妈妈说:

    “给依萍多补补。”妈妈犹豫了一下说:“上次的钱还没用完呢!”

    爸爸皱了皱眉,深深的看了妈妈一眼说:

    “那么就拿去随便做什么吧!”

    妈妈收了钱,爸爸走过来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对我说:“快点好起来,我要送你一样东西,给你一个意外!”

    我想起那件银色衣料,至今还收在我的抽屉里,没有送到裁缝店去。对爸爸的礼物实在不感兴趣。爸爸走了,留下一叠钞票,换得了他自己的平静。钱,他就会用钱,可是,我就恨他的钱,更恨他想用钱来买回我们母女!我要让他知道,许许多多事,不是钱能够达到目的的!

    爸爸走后,夜也深了,何书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里打瞌睡,我推了推他说:“书桓,你回去吧!”“不!”他说:“我就靠在这里睡!”

    “这里怎么能睡呢?”我说。“一星期都是这样睡的,有什么不能睡?”

    “可是,”我怔了一下说:“现在我好了,你也该回去好好的睡一觉了!”“不!”他固执的时候就像条小牛。“我愿意睡在这里,我喜欢看着你睡!”我蹙起眉头,握住他的手说:

    “书桓,你看起来像个强盗了!”

    “怎么?”“你该回去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把胡子刮刮干净,清清爽爽的来看我,你知道,我们家可没有胡子刀!”

    他望着我,挤挤眼睛说:

    “我知道,你只是想赶我走!”

    我笑笑。他站起身来,屈服的说:

    “好吧,我走。”然后,他跪在我床前,他的头就在我的眼前,他凝视着我,低低的说:“不怪我了?依萍?”

    “不怪你。”我说:“只是还有一句话,你曾经责备我容易记恨,你好像并不亚于我。”

    “我们都是些凡人!”他笑笑说,“能做到无憎无怨的,是圣人!”这话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

    何书桓走了,我床前的椅子里却换上了妈妈。她拿着针线,却一个劲儿的对窗外发呆。我摇摇她说:

    “妈妈,你也去睡吧!”

    我连喊两声,妈妈才“啊”了一声,回过头来问:

    “你要什么?依萍?”“我说你也去睡吧,”我说,奇怪的望着妈妈。“妈,你在想什么?”“哦,没有什么,”妈妈站起身来说:“我在想,时间过得好快。”我目送妈妈的身子走出房间。时间过得好快?这是从何而来的感慨呢?是的,时间过得真快,尤其在它践踏着妈妈的时候,看着妈妈伛偻的身子,我感到眼睛潮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