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草
作者︰瓊瑤
第四卷
第一章 第二章    
第四卷 第一章
    ?八月的碧潭,人群像螞蟻般蜂聚在四處︰吊橋上、潭水中、小船上、茶棚里,到處都是人。而新的人群仍像潮水似的涌了來。我坐在水邊上,把頭發塞進了游泳帽里,午後的太陽使我頭發昏,碧綠的潭水在對我誘惑的波動著。維潔在我身邊不住的跳腳,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一面嘰里咕嚕的抱怨個不停︰“該死的大哥,約好了又不守時,一點信用都沒有,看我以後還幫你忙不?”我望著維潔,她的嘴噘得高高的,束在腦後的馬尾巴在擺來擺去。听著她的抱怨真使我又好氣又好笑,怪不得今天下午她像陣旋風似的卷進我家里,不由分說的就死拖活拉的要我到碧潭來游泳,原來又是她那位大哥在搗鬼!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我也樂得好好的玩玩,整個一個暑假,這還是第一次出來游泳呢!“喂,你去等你的大哥吧,我可要去游泳了!”我說,站起來就向潭水里跑去。“喂,別忙嘛,他已經來了,我看到了!喂喂,小鷓鴣,你別跑呀!”該死,她居然在這大庭廣眾中叫起我的諢名來了。這原是我小時候,喜歡咕咕唧唧學舌,爸爸就戲呼我作“小鷓鴣”,結果喊成習慣了,全家都叫我小鷓鴣,我的本名繡怡反而沒人叫了。直到我長大了,大家才改口。不過至今爸爸還是常常叫我幾聲小鷓鴣,不知怎麼給維潔听到了,就也“小鷓鴣,小鷓鴣”的亂叫。我對她瞪了一眼,擺擺手說︰

    “他來了就讓他來吧,與我何干?”說完就溜進了水里。清涼的潭水,使我渾身一爽,把頭也鑽進了水里,我開始向較深的地方游去。然後又換成了仰泳,躺在水面上,陽光刺著我的眼楮,但卻溫暖而舒適,我闔上眼楮,充分的享受著這美好的太陽,美好的潭水,和這美好的世界。

    “啪”的一聲,一樣東西打在我身旁,濺了我一臉的水,我翻身一看,是一塊柚子皮,抬頭向岸上看去,維潔正在對我胡亂的招手,一面把新的柚子皮扔了過來。我游過去,潛泳到岸邊,然後猛然從水里鑽了出來,維潔仍然在水面搜尋著我的蹤跡,手里舉著一塊柚子皮不知往哪兒扔好,嘴里亂七八糟的在咒罵︰“這個死丫頭,鬼丫頭,下地獄丫頭!”

    我爬上岸,維潔嚇了一跳,我禁不住大笑了起來,維潔愣了一下,也跟著大笑了。在維潔旁邊,我看到兩個青年,一個是維潔的大哥維德,另一個我卻不認識,笑停了,維德才走過來,對我彬彬有禮的點了個頭,像小學生見老師似的,我又想笑,總算忍住了。他指了指身邊的人,對我說︰

    “這是我的同學任卓文,剛剛在橋上踫到的。”又對任卓文說︰“這是我妹妹的同學,江繡怡小姐!”

    我望著任卓文,他是個高個子、寬肩膀的青年,眼楮亮亮的,帶著一種思索什麼似的神情,像個哲學家。猛一注視之間,這張臉我有點“似曾相識”,仿佛在哪兒見過,不禁盯住他多看了幾眼,等到發現他也一瞬不瞬的注視我時,我才慌忙調開眼光,心里暗暗的罵了一句“見鬼!”而且我這水淋淋,穿著游泳衣的樣子見生人總有點不自在,我用毛巾裹緊了身子。問︰“你們也來游泳嗎?”“唔。”維德吞吞吐吐的︰“我想,請江小姐和舍妹到茶棚里喝兩杯汽水!”“江小姐和舍妹”,多文謅謅的措詞,像是背台詞似的,同時,他那漲紅了的臉實在使我提不起興趣,我奇怪那麼灑脫的維潔卻有這麼一個拘束的哥哥,我搖了搖頭說︰

    “我不渴,我寧願游泳去!”轉過頭,我對任卓文說︰

    “你游不游?”“不!”他搖了一下頭,笑笑。“我不會游。”

    不會游,真差勁!尤其有那麼一副好骨架子。我挑挑眉毛,想還回到潭水里去,維潔一把拉住了我︰

    “別跑,小鷓鴣,我提議大家劃船!”

    我瞪了維潔一眼,心想還好,“小鷓鴣”這名字並不算十分不雅,否則給她這樣喊來喊去的算什麼名堂?任卓文正望著水邊一堆戲水的孩子發呆,听到維潔的話突然轉過頭來,對我緊緊的盯了一眼。然後望著維潔,有點尷尬的笑笑說︰

    “劃船我也不行!”“只要船不翻就行了嘛!”維潔不耐的說,“這樣吧,我們租兩條小船,大哥和繡怡一條,我和這位先生一條,如果你真不會劃就讓我劃,包管不會讓你喝水!”

    “我看,我看,”維德扭扭捏捏的說︰“我看我們租條大船吧!”維潔對她哥哥凶狠狠的瞪了一眼,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沒有用,窩囊透了!”就賭氣似的說︰“好吧,大船就大船!”

    我望著任卓文,忍不住的說︰

    “你為什麼不學劃船游泳?游泳去,我們教你!”

    “不,”他笑笑,頗不自然,“我也贊成劃大船!”

    真倒楣,踫到這兩個沒骨頭的男人,還不如自己玩玩呢!我滿心不高興,如果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是我的兄弟的話,我一定要把他掀到水里去灌他一肚子水。大船來了,維潔頭一個沖上船去,差點被繩子絆個斤斗。我和維潔相繼上了船,任卓文也輕快的跳了進來,船身晃了一下,他用右手拉住了船篷支持了身子平衡。忽然,我發現他的左手始終沒有動過,呆板板的垂在身邊,我沖口而出的說︰

    “你的左手怎麼了?”他望了我一眼,神情顯得有點古怪,然後用右手拍拍左手說︰“這是一只廢物!”我恍然大悟,原來他的左手已經殘廢了,怪不得他不便于游泳和劃船!輕視心一消失,我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我點點頭說︰“是不是小兒麻痹?”“不,”他望著我︰“是為了一只風箏。”

    “風箏?”我問,腦子里有點混亂。

    “是的,一只風箏,一只虎頭風箏!”

    “哦。”我抽了一口冷氣,緊緊的望著他,難怪我覺得這張臉如此熟悉,這世界原來這麼小呀!“哦,”我咽了一口口水,困難的說︰“你是阿福!”

    “不錯!”他笑了,竟笑得非常爽朗︰“你沒有變多少,小鷓鴣,除了從一個小女孩變成個大女孩之外。一看你從水里上岸我就疑惑著,但是我不敢認,已經太久了!要不是許小姐喊了一聲小鷓鴣,我真不敢相信是你!”

    “你,你這只手,一直沒有好嗎?”我艱澀的問,簡直笑不出來。“這是我母親的愚昧害了我,但是,它並不太影響我。”他輕松的說,仍然笑著,然後說︰“你的脾氣也沒有變,還是那麼率直!”“哦?”我靠在船欄桿上,手握住欄桿。維潔兄妹詫異的望著我和任卓文,我向來長于言辭,現在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奇怪任卓文怎麼能笑,怎麼還有心情來討論我的脾氣?我目不轉楮的盯住他那只殘廢的手,胃里隱隱發痛,整個下午的愉快全飛走了。六歲,對任何人而言,都只是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年齡。但,爸爸常說古人有八歲作官,十歲拜相的,那麼,我距離作官拜相的年齡也不過只差一丁點兒了。可是,我卻只會爬到樹上掏鳥窩,踩在泥田里摸泥鰍,跟著附近的孩子們滿山遍野的亂跑。我會告訴人鼬鼠的洞在哪兒,我會提著一條蛇的尾巴來嚇唬隔壁的張阿姨,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草莓,我能辨別有毒和無毒的菌子。但,假如有人間我一加一等于多少,我會不假思索的說等于一萬。

    那時,爸爸在鄉間的中學教書,我們都住在校內的宿舍里,左右全是爸爸同事的眷屬,孩子們總數約有五十幾人,男孩子佔絕大多數。雖然媽媽用盡心機想把我教育成一個斯斯文文的大家閨秀,可是我卻一天比一天頑皮。我喜歡混在男孩子堆里,整天弄得像個泥猴。媽媽氣起來就用戒尺打我一頓,但那不痛不癢的鞭打對我毫不奏效,只有兩次,媽媽是真正狠揍我,一次為了我在張阿姨曬在外面的毛毯上撒尿,另一次就是為了阿福。阿福,他是老任的兒子,老任是學校里的清掃工人。阿福出身雖低微,卻是校內孩子們的頭兒,第一,他的年齡大個子大。第二,他已經念了鄉間小學。第三,他有種任俠作風和英雄氣概。第四,他有一個蠻不講理而其凶無比的母親,如果誰招惹了阿福,這位母親會毫不猶豫的跑出來把那孩子撳在泥巴里窒息個半死。基于以上幾種原因,阿福成了我們的領袖,但他卻不大高興跟我玩,因為我是女孩子,而且我太小了。那天,我們有七八個孩子在校園里放風箏,我擁有一個最漂亮也最大的虎頭風箏,得意洋洋的向每個人顯示。可是,當那些亂七八糟的小風箏都飛得只剩了個小黑點,我這個漂亮的虎頭風箏仍然在地下拖,我滿頭大汗的想把它放起來,可是無論我怎麼跑,那風箏就不肯升過我的頭頂。那些孩子們開始嘲笑我,我心里一急,就更拿那個風箏沒辦法了。這時阿福走了過來,他一直在看我們放風箏,因為他自己沒有得放。“讓我幫你放,小鷓鴣。”他說。

    我遲疑了一下,就把線團文給了他,他迎著風就那麼一抖,也沒有怎麼跑,風箏就飛了起來。我開始拍手歡呼,阿福一面松著線團,一面沿著校園兜***走,我跟在他後面叫︰

    “還給我,我要自己放了!”

    但他的興趣來了,越走越快,就是不肯給我,我開始在他身後咒罵,別的孩子又笑了起來。就在這時,線繞在一棵大樹枝上了,那棵大樹長在圍牆邊上。我跳著腳叫罵︰

    “你弄壞我的風箏了!你賠我風箏!”

    “別急,”阿福不慌不忙的說︰“我爬到圍牆上去給你解下來。”圍牆並不高,我們經常都爬在圍牆上看星星的。阿福的意思是上了圍牆,再從圍牆上爬上樹。當他爬上圍牆,我也跟著爬了上去。可是,等不及阿福上樹,繩子斷了,那個漂亮的虎頭風箏順著風迅速的飛走了。我先還仰著頭看,等到風箏連影子都沒有了,我就“哇”的大哭了起來,跺著腳大哭大鬧︰“你賠我風箏,我的虎頭風箏,你還我來!還我來!”

    “我做一個給你好了!”阿福說,多少有點沮喪和歉然。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我的虎頭風箏!”

    “飛掉了有什麼辦法!”阿福說。孩子們都在圍牆下幸災樂禍的拍手。我氣得頭發昏,根本不曾思索的就把阿福推了一把,阿福本來就正準備下圍牆,我一推他立即失去平衡,重重的跌在泥地上。一剎那間,我也嚇了一跳,但是,一想阿福不會在乎這樣摔一下的,我就溜下了圍牆,還準備繼續哭鬧一番呢。但,阿福的樣子使我怔住了,他蒼白著臉爬起來,疼得齜牙咧嘴,一句話都不說,就搖搖擺擺的向他家走去。只一會兒,他的母親就沖了出來,孩子們像看到妖怪似的逃走了,一面還叫著說︰“是小鷓鴣推的!”阿福的母親拎住了我的耳朵,哭叫著說︰

    “你個小雜種,還我阿福來,我跟你拚了!”

    這場大罵直罵了半小時,直到媽媽聞風趕來,先把我從那個凶女人的手下救出來,然後一面好言勸慰著她,一面堅持去看阿福的傷勢,我乘機溜回家里,爸爸正在書桌前改卷子,看見我點點頭說︰“又闖禍了,是不?”我悶聲不響,心里掛念的不再是風箏,而是阿福。沒多久,媽媽急急的走進來,對爸爸說︰

    “那孩子的手腕折了,大概是脫臼,我告訴他們我願意出錢雇轎子,讓他們送孩子到城里的醫院里去,可是他們不肯,堅持要殺公雞祭神,請道士念經,並且請幾桌酒。我倒不是小氣出這筆請道士請酒的錢。只是孩子的手就完了,你看怎麼辦?”爸爸放下了紅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

    “鄉下人,簡直無知,我去和他們說去!”

    爸爸媽媽幾經交涉,最後是全盤失敗,他們只相信神仙和道士,不相信醫生。結果媽媽拿出一筆鉅額的賠款,讓他們請道士作法。然後回到家里來,用一根粗繩子把我結結實實的綁在床柱子上,用皮帶狠狠的抽我,我的哭叫聲和院子里道士們作法的聲音混成一片,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看到媽媽生這麼大的氣,我被打得渾身青紫,哭得喉嚨都啞了,媽媽才住手。爸爸把我解下來,抱到床上去,嘆息的說︰

    “孩子還小,打得也過分了。”

    “你不知道,阿福是個聰明孩子,現在卻注定終生殘廢,我會負疚一輩子!”媽媽說,一面走過來給我蓋棉被,並且輕輕撫摸我手上的鞭痕。因為媽媽眼楮里有淚光,我覺得分外傷心,那晚,我足足哽咽了一整夜。而院子里,殺公雞聲,念經聲,也鬧了一整夜。天亮了,阿福的母親來了,出乎意料的溫和,扭扭捏捏的說︰“阿福一定要我來講,叫你們不要打小鷓鴣,說不是她推的,是他自己摔下來的!”

    媽媽看了我一眼,大有責備我怎麼不早說的意思,爸爸摸了摸我的頭,對阿福的母親說︰

    “打都打過了,也就算了!倒是阿福怎麼樣?”

    “已經不痛了,今晚再殺一只雞就可以了!”那女人笑吟吟的說。可是,阿福的手一直沒有好,當他吊著手腕來找我玩的時候,我卻本能的躲開了,我變得很不好意思見他,為了那該死的一推。媽媽說我變安靜了,變乖了。事實上,那是我最初受到良心責備的時候。倒是阿福總趕著找我玩,每次還笑嘻嘻的對我說︰“你不要生我的氣,你媽媽打你的時候我不知道嘛!”

    由于我總不理他,他認為我還在為那個丟掉的風箏不高興,一天,他對我說︰“等我的手好了,我一定再做個風箏給你,賠你那一個,也做個虎頭的,好不?”一個多月後,我們舉家搬進了城里,以後東遷西徒,到如今,十四年過去了,我怎麼料到在這個小海島上,這碧潭之畔,會和阿福重逢?“想什麼?”任卓文問我。

    “你怎麼會到台灣來的?”我問。

    “完全是偶然,我跟我叔叔出來的,我叔叔來這里經商。啊,我忘了告訴你,我後來在城里讀中學,住在叔叔家,叔叔是個商人。”“這只手,你沒有再看過醫生?”

    “到城里之後看過,已經沒有希望了!”

    “喂,”維潔突然不耐的叫了起來︰“你們是怎麼回事?以前認得嗎?別忘了還有兩個人呢!”

    “十幾年前天天在一塊玩的。”任卓文笑著說︰“真沒想到現在會踫到!”“這種事情多得很呢。”維潔說,居然又說出一句頗富哲學意味的話︰“人生是由許多偶然堆積起來的。”

    “你走了之後,我真的做了個虎頭風箏,用一只手做的,一直想等你回來後給你,可是,你一直沒回來。”

    我想笑,但笑不出來。半天之後才說︰

    “那個該死的虎頭風箏,但願我從沒擁有過什麼鬼風箏,那麼你的手……”“算了,別提這只手,我一點都不在乎!”他打斷我,笑著,卻真的笑得毫不在意。

    “我很想听听,風箏與手有什麼關系。”維潔說,一面對她哥哥皺眉,那位拘束的哥哥現在簡直成了個沒嘴的葫蘆,只傻傻的坐在那兒,看看任卓文又看看我。

    我說出了風箏的故事,維潔點點頭走到船頭去,把浴巾丟在船艙里,忽然對任卓文說︰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然後向水中一躍,在水里冒出一個頭來,對船上喊︰“大哥,你還不下水來游泳,在那兒發什麼呆?”

    維德愕然的對他妹妹瞪著眼楮,我卻莫名其妙的紅了臉。

    一年後,仍然是八月。

    我正坐在走廊里看書,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走了過來,我佯作不知,于是,我听到身後有個聲音在說︰

    “我送你一樣東西,猜猜看是什麼?”

    我猛然回頭,任卓文正捧著個龐然巨物站在那兒。

    “啊哈!風箏!”我大叫,像孩子似的的跳了起來︰“虎頭風箏!你在哪兒買的?”“自己做的,用這一只手!”他笑著說,然後含蓄的說︰“十五年前飛走的風箏又回來了,你要嗎?”

    我搶過了風箏,嚷著說︰

    “當然要,本來是你欠我的!”

    “你難道不欠我什麼嗎?”他問。

    我的臉紅了。把手伸給他說︰

    “給你,砍去吧!”

    他笑了,笑得邪門。“我會好好愛護這只手,和它的主人。”他說。拿起風箏,我跑了出去,室外,和煦的風迎著我,是個放風箏的好天氣
第四卷 第二章
    ?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只有綿綿的細雨和無邊的黑暗。這種夜晚,在幾個月前,她認為是靜謐而溫馨的。一盞台燈,一盤瓜子,一杯清茶,和他靜靜的對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必多說什麼,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等到鄰居的燈光相繼熄了,他站起來,望望窗外問︰

    “我該回去了?”“或者是的。”她答。于是,他走到門口,穿上那件早已褪色的藍雨衣,她送他到門前,他微笑著問︰“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共度長夜?”

    他沒有向她正式求過婚,但這句話已經夠了。她也從沒有答復過這句話,只是淡淡的笑笑。可是,他們彼此了解。等他修長的影子消失在細雨中,她闔上門,把背靠在門上,閉上眼楮,腦子里立即出現無數個關于未來的畫面,而每個畫面中都有他。同樣的雨,同樣的夜,她不再覺得靜謐溫馨,只感到無限的落寞和淒涼。僅僅失去了一個他,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竟感到像失去了整個的世界。他,葉昶,這個名字帶著一陣刺痛從她心底滑過去。葉昶,這驕傲的、自負的、目空一切的男人!第一次見到他,似乎還是不久以前的事,雖然已經隔了整整三年了。那時候,她剛剛考進T大外文系,在一連串的迎新會、同鄉會、交誼會之後,她已從她的好友李曉蓉那兒知道,男同學們給了她一個外號,叫她作“白雪公主”。她曾詫異這外號的意義,曉蓉笑著說︰

    “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你長得美,皮膚又白,白得像雪;對人冷冰冰的,也冷得像雪,所以他們叫你白雪公主。”

    “我冷冰冰的嗎?怎麼我自己不覺得?”她問。

    “哦,你還不夠冷嗎?”曉蓉叫著說︰“不是我說你,馥雲,為什麼你從不答應那些男孩子的約會?我听說從開學以來,已經有十四個半人踫過釘子了!”

    “什麼叫十四個半?這是誰計算的?”

    “十四個是指你拒絕過十四個人,另外那半個是指我們那位李助教。據說,他曾拐彎抹角的找你聊天,剛說到國立藝術館有個話劇的時候,你就說對話劇不感興趣,嚇得他根本不敢再說什麼了,他們說這只能算半個釘子。”

    “誰這麼無聊,專去注意這些事情?”馥雲皺眉問。

    “你知道外文系最近流行的幾句話嗎?他們說︰‘許馥雲,美如神,踫不得,冷死人!’大家都說你驕傲,是女生里的葉昶!”“葉昶?葉昶是誰?”“你真是什麼都不知道!葉昶是外交系三年級的,能拉一手小提琴,並且是最好的男中音。只是為人非常驕傲,據說有個女同學把情書悄悄的夾到他的筆記本里,但他卻置之不理,他說他不願意被任何人所征服!”

    “他未免自視過高了吧。誰會想去征服他呢?”

    “哈,我猜全校三分之一的女同學都在暗中傾慕他,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如果你見到他,一定也……”

    “別說我!”馥雲打斷了曉蓉的話︰“記住,我也不願被任何人征服的!”三天後,學校里有一個同樂晚會,因為節目單中有葉昶的小提琴獨奏,馥雲雖然對同樂晚會不感覺趣,卻破例的參加了。由于听到太多人談起葉昶,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倒想看看這位仁兄到底是一副什麼樣子。她走進會場時已經遲到了,台上正有兩個同學在表演對口相聲,她想找個座位,一個在她身邊的男同學立即站了起來讓她坐,她猶豫了一下問︰

    “你呢?”“我喜歡站!”她坐了下來,那個男同學靠著牆站著,個子高高的,微微的蹙著兩道眉毛,用一種不耐的神情望著台上。馥雲坐正了身子,台上的人正在說影迷離婚記,那裝太太的同學尖著嗓子在一連串的說︰“我們真是一舞難忘、一曲難忘、一見鐘情,我們經過一夜風流,我就成了未出嫁的媽媽了!”

    台下爆出一陣大笑,馥雲卻听到她身邊那讓座的男同學在冷冷的說︰“無聊!”馥雲下意識的望了望他,正好他也在看她,于是,他聳聳肩對她說︰

    “我最不喜歡這種同樂晚會,一點意思也沒有!”“這人真滑稽。”馥雲想。既然不喜歡,干什麼又要參加呢?她不禁也聳聳肩說︰“你為什麼要來呢?”“為了葉昶的小提琴!”

    又是葉昶!馥雲忍不住再聳了聳肩,並且不滿的撇了一下嘴,這表情似乎沒有逃過那男同學的視線,他立即問︰

    “你認為葉昶的小提琴怎樣?”

    “我沒听過,希望像傳說的那樣好!”

    “其實並不好!”那人又冷冷的說。馥雲詫異的看著他,既然認為葉昶的小提琴不好,為什麼又要來听呢?這人一定是個神經病,要不然也是個少有的驕狂的人!他仿佛也看出了她的思想,對她微微的笑了笑,馥雲才發現他很漂亮,很瀟灑,那股“狂”勁似乎也很可愛。就莫名其妙的回了他一個微笑,他的笑容收回去,卻定定的凝視了她幾秒鐘,然後問︰

    “你在哪一系?”“外文系,一年級。”她答。

    “是新生?你和許馥雲同班?”

    “你認識許馥雲?”她詫異的反問。

    “不!”他搖搖頭,並且皺了皺眉︰“只是聞名已久,我對這種驕傲的女孩子不感興趣!”

    “驕傲?你怎麼知道她驕傲?”

    “她嗎?她是驕傲出了名的!許多長得漂亮一點的女孩子就自認為了不起,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似的!等到別人真的追求她,她又該搭起架子來拒絕了!”

    馥雲感到一股怒氣從心底升了起來,但她壓制了下去。台上的影迷離婚記已到尾聲,那飾丈夫的正在說︰“我的茶花女,再見吧,你可別魂斷藍橋呀!”馥雲把眼光調到台上,決心不再理會那個人,但,那人卻在她耳邊輕聲的問︰“散會之後,我可以請你去吃消夜嗎?”

    “不!”她轉過頭來狠狠的盯著他,不假思索的說︰“一個驕傲的女孩子不會輕易的答應別人的邀請的!”

    他似乎大大的吃了一驚,張大了眼楮望著她,喃喃的說︰“我希望,你不是許馥雲!”

    “很不幸,我正是許馥雲!”馥雲感到一陣報復性的快感,接著又說︰“以後你批評一個人以前,最好先打听一下他的姓名!”“可是……可是……”他眨著眼楮,“可是”了半天,終于說︰“可是你在撇嘴以前,也該先打听一下那看著你撇嘴的人是誰呀!”“難道,難道,”這下輪到馥雲張大了眼楮︰“難道你就是葉昶?”“很不幸,我正是葉昶!”葉昶學著她的聲調說。馥雲正在感到迷茫的時候,麥克風里已在報告下一個節目︰下一個節目是葉昶的小提琴獨奏。葉昶拋給她一個調侃而含蓄的微笑,就轉身到後台去了。那天,葉昶拉了幾個常听的曲子,“流浪者之歌”、“夢幻曲”和“羅曼斯”。那天夜里,馥雲做了一夜的夢,夢到葉昶和羅曼斯。

    馥雲不相信自己會“被征服”,但,葉昶,那高傲的男人,卻確實在她心中盤旋不去。最使她不舒服的,是他並沒有像她期望的那樣來追求她,他疏遠她,冷淡她。但在疏遠和冷淡之中,卻又帶著一種調侃和諷刺的味道,仿佛在對她表示︰“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我偏不追求你!”這打擊了她的自尊心,也刺傷了她的好勝心,“我要征服他!但不被他征服!”她想,于是,像捉迷藏一樣,他們彼此窺探著,也彼此防範著。

    年底,外文系主辦了一次耶誕舞會,他參加了。她也參加了,因為知道他會去,她仔細的打扮了自己。舞會是熱鬧的,令人興奮的。她被陷在男孩子的包圍中,數不清的贊美,數不清的恭維和傾慕,只是,他卻帶著個超然的微笑,斜靠在窗口,望著她在人群中轉來轉去。任憑她多麼渴望他來請她跳舞,他卻總是漠然的站著。于是,渴望變成了怨恨,她開始決定,如果他來請她跳舞,她一定給他一個干干脆脆的拒絕。“我要讓他難堪一下,我要報復他!”報復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終于,他來了,他離開了他的角落,微笑的望著她,對她慢慢的走過來。她感到心髒加速了跳動,血液迅速的向臉上涌去,呼吸變得緊迫而急促,她忘了要報復的決定,她用眼光迎接著他,拒絕了別的男孩子的邀請,等待著他。他走近了,拋給她一個諷刺的笑,從她身邊擦過,去請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小姐。她咬緊了嘴唇,憤怒和難堪使她血脈擴張,“我要報復的,”她想,“我一定要報復的!”

    可以報復的機會終于來了。那天下了課,才只是下午三點鐘,她夾了書本,正準備回家,卻在走廊上踫見了他。他看著她,微笑的問︰“沒課了?”“沒有了!”她答。“我想到碧潭劃船去,一起去嗎?”

    如果這算是一個邀請,那麼他總算是邀請她了,她應該高高的抬起頭,昂然的回答一句︰“不,我沒興趣!”或者說︰“對不起,我早有約會了!”但她什麼也沒說,只呆呆的望著他,任由他從她手上接過書本去,任由他帶著她搭上到碧潭的公路局客車,任由他租了游艇,任由他攙著她跨上游艇。他拿起槳,把小船劃到潭心,然後微笑的問︰

    “怎麼,你好像在和誰生氣似的?”

    是的,她在和自己生氣,但她說不出。他微笑著,笑得那麼含蓄,仿佛在說︰“我已經征服了你。”她恨自己為什麼要跟他到這兒來,恨自己如此輕易的失去了報復的機會。他仍然在笑,笑得使人生氣,她禁不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輕松的蕩著槳,突然說︰“要我唱一個歌給你听嗎?”

    她還沒有回答,他已經引吭高歌了,是那首著名的英文歌︰“當我們年輕的時候”。他的歌喉那麼圓潤,聲音那麼富有磁性,她覺得心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情,淚珠沒來由的在眼眶里打轉。他的歌聲在水而繚繞著,他的眼光跟蹤著她的眼光。歌聲停了,他把小船擱淺在沙灘上,靜靜的凝視著她,低聲說︰“馥雲,你真美!”第一次他直呼她的名字,第一次他贊美她。她的頭昏昏沉沉,她的眼光模模糊糊,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進了他的手中,他輕輕的拉著她,她滑進了他的臂彎里,立即,她感到一陣說不出的輕松,似乎經過了一段長期的抗戰,而今戰爭終于結束了。她仰起頭,對他綻開了溫柔而寧靜的微笑。她不再想到報復,她不再想是誰征服了誰,她只覺得山是美麗的,水是美麗的,連那躺在沙灘上的小鵝卵石也是美麗的。

    一連串美好的日子,一連串美好的夜晚,不管是風晨月夕,不管是晴天陰天,他們的歲月是美麗的。但,在美好之中,又似乎缺少了什麼,馥雲總隱隱的感到不滿,不滿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三年的時間過去了,葉昶早已畢業了,馥雲依然在求學,依然生活在男同學的包圍之中。三年來,他們更有過無數次的爭吵,每次都不了了之,可是,馥雲所感到的那份不滿,卻隨歲月而與日俱增。一天,她開玩笑的問他︰“假如有一天我愛上了別人,你怎麼辦?”

    “我想你不會。”這就是他的答案,“不會!”為什麼不會呢?他是何等的自負,馥雲覺得自尊心被刺傷了。她冷笑了一聲說︰

    “不會?你怎麼知道?”

    “假如我愛上了別人,你又怎麼辦?”他反問。

    “我嗎?”她聳聳肩,“那還不簡單,我也另找一個人,我還會缺少男朋友嗎?”在一剎那間,她發現他的臉色陰郁了下去,但馬上他又恢復了。他們轉換了話題,可是,他們已彼此傷害了對方。“如果他真愛我,失去我會使他發狂,但是他不會,他僅僅把我當一個被征服者而已。”馥雲想,那份不滿已變成了一種反感了。那最後的一日終于來臨了。那是很好的黃昏,他像往常一樣的來了,他們在小屋中對坐著,她為他泡了茶,他輕松而自然的說︰“我姨媽要見見你,我已經告訴她明天中午帶你到她家去吃飯!”馥雲望著他,強烈的反感在心中升了起來。

    “你為什麼不先征得我的同意?你怎麼知道我明天有沒有事?憑什麼我要讓你姨媽‘見見’呢?”

    “我想你明天沒有事,有事也先放在一邊吧?”他說。

    “不行!”馥雲斬釘截鐵的說︰“我明天有事!”事實上,明天什麼事都沒有。“什麼事?”他追問。“我明天有約會,和男朋友的約會!”她大聲說。

    葉昶望著她,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然後葉昶冷著臉說︰“馥雲,你是不是故意和我鬧別扭?”

    “你有什麼權利代我訂約?你又有什麼權利‘帶’我到什麼地方去見什麼人?我又不是你的附屬品!”

    “別在字眼上挑毛病好不好?就算我做得不對,約已經訂了,你總不能讓我丟人。明天我來接你。”

    “我不去!”馥雲堅決的說,又加上一句︰“我的男朋友可不止你一個,難道每個人的姨媽我都該見見?”

    葉昶的兩道濃眉在眉心打了一個結,他的拳頭握緊了。“好吧!去不去隨你!”“砰”的一聲,他帶上房門走出去了,這舉動使馥雲更加冒火,她追到門口,大聲喊︰“你走吧!希望你永遠都別來,我不要再見你,從今天起,我們之間就算完蛋!”

    他停住,回過頭來冷冷的說︰“你以為我希罕你?完蛋就完蛋!”他走了,就這樣,走出了她的生活,也走出了她的世界。兩個月過去了,他沒來過,她也沒有去找他。但,歲月變得如此的悠長,生活變得如此的枯燥。同樣的夜,竟變得如此落寞淒清!“這是為了什麼?”她自問。“難道我不愛他?難道他不愛我?為什麼他不能拋開他的驕傲和自尊?在愛神的前面,他竟要維持他的驕傲和自尊!”但是,她自己呢?她自己為什麼也要維持這份驕傲和自尊?

    “或者,我們迷失在彼此的驕傲里,在愛情前面,這點驕傲應該繳械的!我,是不是該先拋棄我的驕傲?”她想,默默的望著窗外。窗外,仍然飄著無邊的細雨。終于,她轉過身,從牆上取下了雨衣,向室外大踏步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