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羽生
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辜,堪恨更堪悲,風波獄!豈不念,中原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屬誰?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文征明滿江紅夕照蒼苔上,鳥鳴山更幽。這條山路,顯然是很少人行,岩石上滿是桔紅的、雪青的,或草黃色的鮮苔。蒼松映襯紅崖,野花楓葉爭艷,在這秋末冬初,已寒末冷的時候,山上到處還是瑰麗的色彩。
在這少人行走的荒山僻徑,此際卻有一個少婦,挑著兩捆柴草回家。
雖然是荊釵裙布,也掩蓋不了她秀麗的容顏。
她是一個獵戶的妻子,或許是因走慣山路了,她挑著柴草,踏在長滿蒼苔的石頭上,步履依然甚是安祥。
平時她很喜歡看雲看山,但此際山間的景色雖然份外清幽,她的心情卻有點兒不大平靜。
前兩天,有許多難民從山下經過,听說是金國又要和宋國打仗了。
這座山是坐落在陝西大散西北面的盤龍山,時為南宋紹興十年,金宋議和,以大散關為界,西北面本來屬于宋國的地方,如今已是屬于金國統治、這個少婦是漢人,听得金兵攻宋的消息,心情回自是有點不安。
不過她一想到正在等待她回家的丈夫,想到她那活潑可愛的孩子,她的心中又充滿喜悅了。
外間雖然烽火彌天,這座荒山卻一向是張雪波的。除了丈夫和孩子,她的父親和公公也還健在,兩家早已合成一家。她有個溫暖的家,只盼一生能過這樣平靜的日子,于願已足。心中正自充滿蜜意柔情,忽地無端刮來一股狂風,嚇了她一跳。
這股怪風突如其來,隨著這股怪風出現的是一只吊楮白額虎。
少婦被猛虎一撲,扔開柴草,掄起扁擔就打。她眼明手快,這一打倒是打個正著,恰好打著了老虎的額頭。但可惜老虎皮粗肉厚,頭顱竟似比石頭還硬,“卜”的一聲,扁擔斷了。
老虎負傷,大吼一聲,好似晴天起個霹靂,震得山崗也動,猛地撲來。
少婦一閃,閃在老虎背後,老虎前爪掰搭地,腰胯一掀,少婦手中沒有武器,只憑一雙肉掌,自忖對付不了這只老虎,只能再閃。老虎掀她不著,把鐵棒似的虎尾豎起來一剪,這一剪揚起風沙,少婦眼中吹進一粒沙子,流出眼淚,看不真切,幾給它撲著。少婦慌忙施展輕功逃跑。她心里一慌,腳步就不能踏得那麼穩了,踏著石上的蒼苔,腳步一滑,竟然在這緊急的關頭,摔了一跤。說時遲,那時快,老虎已經撲到她的背後。
就在這間不容發之際,忽听得有人叫道︰“雪妹莫慌,我來了!”人未到,石頭先打過來。
這塊石頭也打個正著,老虎被打得頭破血流,一撲撲了個空,少婦滾過一邊。
說時遲,那時快,她的丈夫已經迎上那頭猛虎。兩只手把老虎頭皮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鐵拳猛擊。他的拳頭比少婦的扁擔更為有力,打了三四拳,老虎腦漿迸流,天靈蓋竟然被他的拳打破,死了。
丈夫扶起妻子,問道︰“雪妹,你怎麼樣了?”
少婦驚魂稍定,說道︰“沒什麼,只是擦破一點表皮,眼楮滲進一粒沙子,不大舒服。”
丈夫仔細察看,果然只是擦破一點肉皮,連輕傷都算不上,他給妻子擬訂眼楮,吹一口氣,那粒沙子也就隨著眼淚流出來了。“雪妹,你的運氣還算不壞。”丈夫笑道。妻子跟著笑道︰“我的運氣當然不壞,我最大的幸運就是踫上你,能夠得道一個你這樣好的丈夫。成,這是你第二次救了我的性命,你還記得嗎?”原來這少婦叫張雪波,她的丈夫叫譚道成。
他們是自小一同在這山中長大的。不過他們都不是本地人,都是為了躲避戰爭的災難逃到這座荒山的,譚家先來,張家後到。
七年前張雪波曾經在樹林里踫上一條大青狼,那次也是譚道成把惡狠打死的。不過那次譚道成來得更早,青狼剛出現,人獸尚未相斗,譚道成就已來到她的面前,殺了惡狠。張雪波也是在那次遇險之後不久,嫁給譚道成做妻子的。
譚道成笑道︰“那頭青狼是咱們的媒人,我怎能忘記。不過我卻一直不知你會武功,你為何瞞住我?”
張雪波被大夫質問,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說道︰“我這兩下把式也稱得是武功嗎?敢情只能算是三腳貓的功夫吧。”
譚道成哈哈笑道︰“什麼三腳貓功夫?三腳貓是連老鼠也捉不到的,你這‘三腳描’的功夫卻能打老虎!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但你練的可是上乘的武功呢!”張雪波道︰“哦,上乘武功?”言下似乎還是不敢相信的神氣。
譚道成道︰“我怎會騙你?你練的本來是上乘武功,只可惜你完全沒有對敵的經驗,給老虎嚇慌了。假如你稍為鎮定一些,用不著我幫手,你自己就可以把老虎打死。”
張雪波道︰“真的嗎?但我剛才已經是用力打它了。一打扁擔就斷,我赤手空拳,如何還能打死老虎?”
譚道成笑道︰“當然還得有點獵虎的經驗,我教你怎樣打老虎吧。老虎的頭顱最硬,你氣力不足,就不要先打它的頭部,最省氣力的辦法是先把它的眼楮打瞎,它發了狂,然後你再躲到懸崖旁邊,故意弄出一點聲音,引誘它來撲你,這樣它就會自己跌下懸崖死掉、”
張雪波瞿然一省,說道︰“對,這個辦法真好。我怎的沒有想到。”
譚道成繼續說道︰“你的輕功身法輕靈佳妙,只可惜也是給嚇得慌了,才會摔那跤,輕功提縱術是必須懂得如何運用真氣的,這就已經是屬于內功的範圍了。上乘武功是以內功為基礎的,以你目前的造詣來說,雖然還不能說是深厚,但我說你練的是上乘武功,則是沒有錯的。對啦,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懂得武功。卻為何瞞住我呢?”張雪波笑道︰“我的功夫是爹爹教的,爹爹說這只鄉下人的把式,見不得行家的。我小時候身子弱,爹爹教我練武。只是希望能夠祛病延年。他吩咐過我,不要給外人知道的。”
譚道成溫道︰“我是外人嗎?”
張雪波笑道︰“你當然不是外人,不過,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我這點鄉下人的把式,怕你笑話,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你。說老實話,現在你告訴我是上乘武功,我還不大敢相信呢。成哥,我不是存心瞞你的,你惱我嗎?”
譚道成笑道︰“這也不是什麼緊要事情,我不過因為一向不知你會武功,忍不住在有點好奇,才問一問你。原來你真的不知這是上乘武功、我怎會惱你。”
話雖如此,但在他的心里可是著實有點疑惑,覺得妻子的解釋,理由似乎不怎麼充足。再說,即使妻子是真的不知這是上乘武功,但身懷絕技的岳父,卻又為何這許多年來一直深藏不露?但雖然心中已有思疑,他還是不會懷疑妻子對他的感情的,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恩愛夫妻,彼此都是愛對方甚于愛自己的。
不但不會懷疑妻子,他也不會懷疑岳父對他的疼愛。岳父只有一個女兒,豈僅只是把他視同“伴子”,簡直是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般,這種情如骨肉之愛,他也是不能置疑。“岳父不讓我知道他會上乘武功,想必其中定有難言之隱,末到時機,他就不能讓我知道。”
譚道成固然思疑不定,殊不知他的妻子也是和他有著同樣的思疑。原來她的爹爹是暗中教她練武的,不僅叮囑她不許向“外人”泄露的。而且是叮囑她不許這“任何人”泄露的。這“任何人”當然包括她的丈夫在內。
不僅這事情,她的爹爹還有更大的秘密了,這次她已是丈夫知道她的爹爹懂得上乘武功的秘密了,好在還未知道更大的秘密。
在她的想法,她的任何秘密都是不該瞞住丈夫的,但爹爹鄭重的叮嚀,她卻不能違背。
此時她的心里難免有點忐忑不安,“爹爹知道我地露了家傳武功的秘密,不知會不會罵我?唉,但我踫上老虎,卻又怎能不使出武功?給成哥著破,我又怎能繼續瞞他?如今我不該說的都已說了,只有待我回家之後,今晚再向爹爹稟明,求爹爹原諒了。”
正自忐忑不安,忽听得丈夫說道︰“雪妹,有一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張雪波心頭一跳,笑道“咱們都已經做了五六年夫妻了,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譚道成吶吶說道︰“我、我覺得你爹爹有〞一有點奇怪!”
張雪波不覺吃了一驚,定著眼楮看他,“我爹爹有什麼奇怪?”譚道成道︰“覺得你們父女和一般人家的父女好像有點不大一樣!”
張雪波心頭卜通一跳︰“莫非他已知道爹爹的一些什麼秘密?”勉強笑道︰“我和爹爹不也是和別人家的父女一般嗎?又有什麼兩樣了?”
譚道成若有所思,半晌方始說道︰“雪妹,記得小時候咱們倆都是一樣頑皮,對嗎?”
張雪波笑道︰“你不必把自己拉來作陪襯,這點我還有自知之明,頑皮的只是我,你可是乖孩子呢。我常常欺負你,你都對我忍讓的。”譚道成道︰“不,有時候我也忍不住生你的氣的。還記得嗎,有一次我恐嚇你,說要打你的耳光,我一嚇你,你就哭了。”
張雪波笑道︰“我一哭,你就向我求饒。結果不是你打了我,而是我打了你。”她頓了一頓,含著幾分詫異的目光注視著丈夫說道︰“你提起咱們小時候的事情干嗎?這和我們父女又有什麼關系,似乎離題太遠了吧?”譚道成道︰“我覺得奇怪,就是因為從你小時候的頑皮想起的。”張雪波道︰“哦,想起什麼?”
譚道成道︰“小時候你很頑皮,但我好像從未見過你的爹爹打你罵你,莫說打罵,連生你的氣我都未見過。只有你向他亂發脾氣。”
張雪波笑道︰“我媽早死,我自小就是與爹爹相依為命的。爹爹特別疼我,那又有什麼稀奇?”
譚道成道︰“我也是自小就沒有媽媽的,但我的爹爹管教我卻是很嚴,我一做錯事情,他就打我手心。罵我那更是家常便飯。”
張雪波笑道︰“我是女孩子,當然要比男孩子佔一點便宜的。別人家的父母也是對男孩子管得比較嚴嗎?”
譚道成道︰“我小時候跟爹爹上山打豬,我總是跟在爹的屁股後面,有時候不小心棒了跤,總是我自己爬起來,爹是不會回頭來扶我的。你和你爹上山玩耍,卻是你爹跟在你的後頭,小心翼翼地保護你,生怕你會跌倒。”
張雪波笑道︰“你倒是很細心啊,這點小事都注意到了。但誰叫你是男孩子呢,女孩子在父母眼中總比男孩子嬌嫩的啊!你妒忌我爹寵我,不如你求神怫保佑,保佑你來生也變作女子吧。”
譚道成不說話了,但心里的疑團卻未解開。張雪波望他一眼,說道︰“還有什麼是你覺得奇怪的嗎?“譚道成的確是還有疑惑之處,但卻不便直率地問他妻子。
不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妻子的解釋似乎也很合理。但他還禁不住有個奇怪的感覺。當然,他絕不懷疑岳父對他的妻子是特別疼愛,但卻好像和一般的父愛又有不同。不只是一般的父親對孩子的愛護,更多的是像“侍奉”小主人那樣的呵護備至。
心中驀地冒起“侍奉”這兩個字,他自己也覺得想得太過荒唐,因此自是不敢和妻子說了。
他雖然沒說出來,張雪波已是心中慌亂了。“看樣子成哥似乎已經起了疑心,他猜到什麼呢?唉,我本不該瞞住他的,但爹爹不許我說,我又怎能直言無隱?何況還有許多事情,爹爹也還未曾告訴我呢!”
她的“來歷”如何,一直是在她的心頭尚未解開的謎!丈夫的猜想並不荒唐,原來她的“爹爹”果然並不是她生身之父。她的“爹爹”本是她家的老僕人,名叫張炎。在她剛剛斷奶的時候,是她的母親所她交托給這位老僕人的。那時叫周歲,她只知道她的父親是在宋朝為官,後來不知怎的得罪朝廷,被抄家的。她的母親住在鄉下,官差來到之前,將她托與張炎。
這些都是後來張炎說給她听的,她連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父親姓張,和張炎同族。因此母親將她交托給張炎的時候,一定要張炎冒充她的父親。
當然她是想多知道一些有關父母的事情的,但張炎卻不肯告訴她了。
她是由張炎撫養成人的,也早已習慣于把張炎當作親生的父親了。
張炎最初本來答應她,到她滿十六歲的時候,把她的身世告訴她的,但十六歲那年,她剛好在生日那天和譚道成成親,在出閣前夕,亦即是張炎答應為她揭開身世之隱的日期。張炎卻流著眼淚和她說道︰“請原諒我,時機末至,我還不能把你的身世告訴你。”她問︰“那麼什麼時候你才能告訴我?”張炎說道︰“我也不知道要到何時,不過,假如時機一直未至的話,到我臨終的時候我會有遺書留給你的。遺書我早已寫好了。”養父恩深如海,她還能說什麼呢?她對生身的父母毫無記憶,想要知道他們的事情,其實多半還是由于好奇而已。
她已經過慣了山中平靜的日子,又已經有了深愛她的丈夫,她很滿足于目前所過的日子。在她內心深處倒是有點害怕知道父母不幸的遭遇會擾亂她的心靈了。(父母是否已遭不幸,其實她已是還未知道的。不過從張炎那晚和她說話的語氣和神態之中,她隱隱感覺得到,父母大概是已遭不幸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如今她的兒子也有五歲了。“爹爹”還沒等到可以把秘密告訴她的“時機”,她也不想揭開自己的身世之謎了。
她常想︰“要是能夠這樣平靜度過一生。哪又有什麼不好,何必自尋煩惱?但如今她的丈夫卻挑起她的煩惱!
她感覺得到,丈夫對她的來歷已有懷疑,唉,但可惜的是,她自己都未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心中慌亂,既然不敢吐露秘密,就只能試探丈夫的口風,看看他是否知道一些什麼秘密了。
譚道成也是和妻子一樣,心中有話,卻不便直說出來。“還有什麼地方是你覺得奇怪的嗎?”張雪波問道。
譚道成道︰“沒,沒什麼。不過,我剛才倒是踫見一件罕有的事。”
張雪波睜大眼楮,“什麼罕有的事?”
譚道成道︰“我看見你的爹爹在一處岩石後面和一個陌生人說話。這麼多年,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有外面的人找你爹爹的。”
張雪波道︰“哦,是怎樣的人?”
譚道成道︰“我沒看見他的臉孔,只知不是山上相識的獵戶。他們也沒看見我。”
張雪波道︰“他們說些什麼?”
譚道成笑道︰“我怎能偷听你爹爹的談話?他們小聲說話,我匆匆走過,也听不清楚。不過那陌生人的口音,卻似乎是南邊的口音。”
張雪波道︰“我們本來是從大散關南邊逃難來的,這個人恐怕是爹爹以前在鄉下相識的也說不定。待我今晚再問他吧、”
譚道成道︰“我看還是讓爹爹自己告訴你好些,因為說不定他不想你知道這件事呢?”
張雪波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爹爹問我怎的會知道這件事,到時候就難免有偷听的嫌疑。”
譚道成笑道︰“你幾時學得這樣多心了,我只是想,這件事情倘若可以讓你知道,你的爹爹當然會告訴你。”張雪波抬眼望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低下了頭。
譚道成道︰“喂,你在想什麼?”
張雪波道︰“怕你說我多心,我不說了。”
譚道成道︰“你別嘔我的氣好不好,和你說句笑話,你就當真起來了。說吧,咱們夫妻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張雪波道︰“這兩天發生的事情,我也覺得有點奇怪。”譚道成道︰“你奇怪什麼?”
張雪波道︰“我是奇怪,怎麼客人要嘛都不來,要嘛忽然都來了?”
譚道成道︰“哦,原來你是說前天有個客人來找我爹爹的事。”
張雪波道︰“咱們兩家避難荒山。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客人來訪,這兩天卻不約而同似的,先是有人來找你的爹爹,跟著又有人來找我的爹爹,你說這是巧合呢,還是,還是——”譚道成的面色不知不覺也凝重起來,問道︰“還是什麼?”
張雪波笑道︰“你別笑我多心,我總覺得像是有點不祥之兆,前天我一早出門,踫上一頭烏鴉,今早出門,又踫上一頭烏鴉……”
譚道成失笑道︰“你怎能把兩位客人,比作兩頭烏鴉?”張雪波沒有因他的插嘴而止口,繼續說下去道︰“我真的是有點擔憂,擔憂這兩個客人,會像是不祥之烏鴉,給咱們來惡運!”
譚道成安慰妻子道︰“不要這樣迷信,我看這只不過是巧合罷了。最近不是听說又打仗了嗎?前天來找爹的那個客人,是避難經過山下,他來自爹爹的故鄉,知道我爹在這山上隱居,這才特地來找爹爹的。因此我猜想今天來找爹的那個客人,或許也是同樣情形。”
張雪波道︰“但願如你所言。只是巧合。”但眼神卻是茫然若有所思,低下頭又不說話了。
譚道成口中安慰妻子,心里卻也著實是有點疑惑不安。前天來找他父親的那個客人,在他家里只喝了一杯茶,席不暇暖,就要走了。他的父親送那客人下山,很晚很晚方始回家。他曾經問過父親那個客人是誰,父親卻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叫他不要多問。說是到了可以告訴他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他。
自從那客人來過之後,他的父親一直像是悶悶不樂,昨天今天都沒出去打獵。
因此他雖然那樣安慰妻子,心里其實也是和妻子一樣,有了一絲不祥之感。
他又再想道︰“前天來的那人客人,來得雖然奇怪,可還是來到我的家人中找爹爹。今天找岳父那個客人,卻並沒有找上門來,他們在懸岩後面說話,也好像是特意要找那樣僻靜地方,難道岳父真的怕我偷听嗎?這就是更奇怪了!”夫妻心里都是懷著疑團,譚道成也只能像妻子那樣,把疑團藏在心中了。
此時他已經把散落在地上的柴草重新捆好,在柴草里他還發現一包草菇。“昨天你才采了許多草菇回來,如今又是這麼一大包,哈,恐怕三天都吃不完。”譚道成說道。張雪波笑道︰“我知道你們爺兒倆都喜歡吃新鮮的草菇,明天你去獵兩只山雞回來,和草菇一同炖吃,味道就更好了。
“
譚道成笑道︰“還用你說,你爹剛才已經打了兩只山雞回來了。我的烹調手段遠不及你,所以才特地來找你這位大廚師回去烹調的。”
張雪波笑道︰“怪不得你這樣好心出來找我,原來如此。好,那咱們就回去吧。”
譚道成道︰“你不要多歇一會?”
張雪波道︰“早就沒事啦,再不回去,天就要黑了。”譚道成折下一根粗如手臂的樹枝給她當作扁擔。自己扛起那頭死老虎與妻子並肩同行。
走了幾步,張雪波忽地眉頭一皺,腳步有點歪斜。譚道成吃一驚道︰“雪妹,你怎麼啦?”
張雪波道︰“沒什麼,只是胸口好像有點作悶。”譚道成連忙放下死老虎,說道︰“你瞧是吧,你都未曾恢復體力呢。別逞強了,柴草放下,讓我來挑。”一面說話,一面替妻子揉搓。不揉搓還好,他一替妻子揉搓,張雪波反而哇地把黃膽水都嘔了出來。張雪波推開他道︰“你別擾我,我不是病,也不是疲勞。”
譚道成道︰“那你怎麼會嘔得這樣厲害?”張雪波低聲道︰“我,我好像是又、又有了。”說話之際,滿面通紅。譚道成怔了一怔,說道︰“有、有什麼?啊。我明白啦,我又要做爸爸啦!”
張雪波道︰“你這樣大叫大嚷做什麼,給人听見笑話。”譚道成笑道︰“最近的一家獵戶,也隔著一座山頭呢。哪會有人听見,除非是你爹爹——”
張雪波望著他,似乎想說些什麼。譚道成瞿然一省,想起那個客人,方始發覺自己話說的太滿。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天都快要黑了,你爹爹的那個客人料想早已走了。你爹倒是有可能來找你的,不過你還怕給他知道嗎?他久已盼望多添一個外孫過繼給他,要是他知道了,恐怕比我還更喜歡呢。雪妹,你悄悄告訴我吧,有了幾個月了?”
張雪波羞紅了臉,說道︰“前天才發現的。”
譚道成道︰“原來這是因為你已經發現了自己有孕的緣故,這就怪不得了。”
張雪波怔了一怔,問道︰“你說什麼呀?”
譚道成道︰“以你的輕功造詣,本來應該跑得比那頭老虎更快的。”
說至此處,不覺有點擔心低聲道︰“你摔了一跤,會不會,會不會——”
張雪波紅著臉道︰“前天才發現有的,孩子還未成形呢。哪能就摔壞了他。別胡扯了。走吧,走吧。”
譚道成道︰“把柴草給我,讓我來挑。”
張雪波道︰“我不過作悶而已,現在亦已好了。這頭老虎我扛不起,兩捆柴草,你還怕我挑不動嗎?”
譚道成道︰“不,不,肚子里的孩子要緊。你挑動得,我也放心不下,听話,听話,乖乖地給我吧。”
張雪波感受到丈夫的愛護,心里甜絲絲的有說不出的舒服,口中卻道︰“這頭老虎呢?”
譚道成道︰“放在這里,也沒人會要咱們的。吃過晚飯,我再來搬它回去。”張雪波道︰“難得打到了這樣重的大老虎,你早點扛回去,也好讓兩位老人家開心。成哥,我知道你疼我,但我真的還挑得動的。”
張雪波道︰“這樣吧。我割一條老虎腿回去,趁新鮮,今晚烤虎肉吃,老人家也開心了。但要是給他們知道你有了身孕,我還讓你挑柴草,那恐怕他們就要不開心了。”
張雪波拗不過丈夫,心里也的確是喜歡丈夫對她這樣愛護,便道︰“好吧,依你就是。但成哥,你可得當心,別寵壞我啊。”譚道成挑起柴草,和妻子並肩而行,笑問妻子︰“雪妹,這個孩子你喜歡是男的還是女的?”
張雪波杏臉飛霞,說道︰“你呢?”
譚道成道︰“本來我是希望是個女兒的,但你爹想要個外孫承繼張家的香燈,只能盼你再生一個男孩子了。”張雪波道︰“其實男的女的都是一樣,我就不懂,為什麼只有男的才能繼承香燈。”
譚道成道︰“重男輕女,本來是不公道,但習俗相傳,咱們改變不了,你們做女人的,只有受點委曲了。”
張雪波道︰“沖兒今年已五歲了。弟妹年齡要是和他相差太遠,玩在一起就設有什麼味兒了。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只盼這個孩子能夠順利生下來,和沖兒作伴。”譚道成沒有說話,張雪波見他神情有點奇特,問道。‘成哥,你在想計麼?”
譚道成臉上掛著一絲苦笑,半晌說道︰“雪妹,我正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沖兒明天恐怕要離開咱們了。”
張雪波大吃一驚,問道︰“為什麼?”
譚道成道︰“你別吃驚,爹爹只是想把他送往外地就學。”
張雪波道︰“他才五歲呢。難道公公不會教他嗎?”
譚道成道︰“爹爹說,希望沖兒得到名師教導。他說前天來找他的那個客人,文武全才,他已經答應收沖兒做徒弟了。不過,他不能在荒山隱居,所以必須沖兒跟他就學。”張雪波道︰“公公不也是文武全才嗎?武功方面,他教出來的兒子,三拳就可以打死一頭老虎,那是足夠用了。文學方面,我所知有限,但我也看見公公常常捧著書來吟哦,想必也是不錯。為什麼還要請外人教自己的孫兒?”
譚道成道︰“爹爹說,他凡事都是想求最好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說那人的文學武功就是勝他十倍!”
張雪波心亂如麻,說道︰“我也希望沖兒能夠成才,不過他年紀還小,我真是有點舍不得他。但公公既然有這個念頭,為何那天他不把沖兒交給那個人帶走呢?卻要自己多走一趟?”
譚道成道︰“爹爹也是和你一樣,舍不得孫兒的。這兩天你不見他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嗎?我猜他正是為了此事決斷不下啊。再說,沖兒的事情,也總得你做母親的點頭才行啊。”
張雪波沉吟道︰“不是听說外面正要打仗嗎?孩子年紀小,不如等伙打完了,再送他出去不遲。兵荒馬亂年頭,在山上總比較平安一些。”
譚道成道︰“雪妹,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座山平日雖然人跡罕到,但到底是在兩國交界之處.金宋以大散關為界,這座山和大散關的距離雖然不算太近,但也不過百里之遙。金兵攻宋,山下是必經之地。”
張雪波道︰“過去大仗小仗也打過不知多少次,從未見過一個兵士跑到這山上來的、”譚道成道︰“這是因為宋國勢弱,每次打仗,都是守不住邊關,很快就給金兵長驅直入了。但我听爹爹說,二十年前;情形卻非如此。”張雪波道︰“我也曾听爹爹說過,听說那時咱們宋國有個大將名叫岳飛,很會打仗,金國流行兩名話道︰“撼山易,憾岳家軍難。他們對岳飛的畏懼,可以想見。但可惜听說岳飛早已給奸人害死了。”
譚道成道︰“是呀,要是岳飛還在,金兵就不能長驅直入了。但金兵不能驅直入,大散關附近這一帶也就要變成戰場了。那時金國的大軍開來,這座荒山恐怕也難免要駐兵了。”張雪波道︰“你這樣說。是不是宋國早已有了好像岳飛一樣的名將?”
譚道成道︰“這我倒是沒有听說,不過听說當年害死岳飛那個奸臣已經死了,宋國那個昏君也已死了。新皇帝听說倒好像是個比較年青有為的皇帝。這些都是前天來的那個客人告訴我爹爹的。”
張雪波道︰“我明白了,公公是恐怕這一次打仗,咱們宋國或許會堅決抗敵,金兵打不下大散關。那時就恐怕要在這座山上安營立案了。”
譚道成道︰“當然這只是萬一的顧慮,但也不能不防。金兵上山,咱們大人容易躲避,孩子卻難照顧。”
張雪波道︰“我雖然希望過太平的日子,極不願意給金兵上山騷擾。
但咱們到底是漢人,我還是希望咱們宋國能夠再出一個岳飛的。成哥,你說是嗎?”譚道成臉上現出一絲苦笑,說道︰“我的想法當然和你一樣。
因此為了預防萬一。我覺得讓孩子出去也不是壞事。那人武功高強,一定可以保護咱們的孩子平安。”
張雪波道︰“那人既然武功高強,為何他自己還要逃難?”
譚道成笑道︰“一個人武功再高。也是抵擋不住千軍萬馬。再說;那人之所以要逃難,也還有他的原因呢。”
張雪波道︰“什麼原因?”
譚道成道︰“那人意欲潛心練武,開創一派的武學宗師,故此要躲避到遠離戰火的地方。”
張雪波心亂如麻,一時實是委決不下。
譚道成嘆口氣道︰“哪個父母舍得孩子離開?不過,父母也總是希望孩子能夠成才的。這次事出非常,爹爹恐怕戰火會燃到山上,湊巧又有這麼好機會可以讓沖兒得到明師。爹爹要送沖兒出外就學,那也是為了沖兒打算。怎麼樣,你還是舍不得離開沖兒嗎?”
張雪波道︰“公公是一家之主,他決定了的事情,我做兒媳婦的自然只好依從。”譚道成道︰“不,爹爹並不想勉強你和孩子分開,要是你不同意,爹爹可以重新考慮。”張雪波苦笑道︰“我不想做一個只知溺愛孩子的母親,我知道公公是為了沖兒的好,我若還固執,那倒是我不識大體了。好吧,你告訴公公,說我和你一樣,贊同他的主張。”
譚道成知道妻子答應的有點勉強,只好陪她苦笑。
張雪波不想令丈夫難過,繼續說道︰“我是個胸無大志的女流之輩,只盼在這山上能夠平平安安度過一生。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即使戰火沒有燒到山上來,他長大了也未必願意和咱們一樣過這混混沌沌的日子。多見樹木少見人。他能夠成才固然最好,不能夠成才,讓他到外面的世界長點見識也是好的。”
譚道成喜道︰“雪妹,你終于想通了。我早知道你是明白道理又有見識的,你不必太過自謙了。”
張雪波笑道︰“別給我臉上貼金了,快點走吧。兩位老人等咱們回去,恐怕肚子都餓扁了。”
譚道成道︰“是,是,但你身懷六甲,走路可得當心一些。”此時夕陽早已落山。天色開始人黑了。
雖然說是要趕著回去,但走了一程,張雪波卻還是忍不住又要和丈夫說話。
她忽地問道︰“成哥,你會不會和我分開?”譚道成詫道︰“雪妹,怎的你有這個想法。咱們是要同偕白首的夫妻,怎會分開?”說罷笑道︰“你若還不放心,我唱支山歌給你听,表達我的心意。”
他平時是很少唱山歌的,張雪波央求他,也難得他唱一兩會。此時為了哄妻子喜歡,他自動唱起來了。“連就連,我倆締交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奈何橋上等三年。”
張雪彼笑得有如花枝亂顫,說道︰“唱得很不錯呀,但這支山歌,其實你早就應該唱的。現在才唱,已經嫌遲了。”譚道成道︰“哦,我應該什麼時候唱?”
張雪波笑道︰“應該在你向我求婚的時候唱。”
兩人笑過之後,張雪波正容說道︰“我不是對你不放心,但有句俗話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烏,大難來時各自飛。如今為了恐防戰火波及此間,咱們已經被迫要和沖兒分開。如果戰火真的燒到山上來,到了大難臨頭的時候,那時,那時,——”譚道成斬釘截鐵的道︰“咱們生則同生,死則同死!”
“生則同生,死則同死!”這八個字從丈夫口中一說出來,妻子的淚水也從眼中流出來了。
譚道成道︰“雪妹,你怎麼啦?”
張雪波道︰“成哥,你這樣愛我,我喜歡得要哭啦,不過譚道成道︰“我知道,當然我不希望真的會有那麼一天。”
張雪波道︰“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錯,我也不希望有那麼一天。但若真假的大難臨頭,我倒不希望你和我同死,你一定要活下來!”
譚道成道︰“為什麼?”
張雪波道︰“為了沖兒。你的本領比我大,你可以更好照顧沖兒。”
譚道成道︰“沖幾會有師父照顧的。”
張雪波道︰“師父怎比得親生父母?成哥,你一定要答應我,不管將來踫上什麼,你要為著沖兒,活下來!”妻子這樣認真的態度,嚇得譚道成也吃了一驚,勉強笑道︰“我不過是用這幾個字來表達自己的心意,哪里真的就會踫上這種不幸的事情。”
張雪波道︰“你有這樣的心意,我不要你真的去做,我死了也甘心了。成哥,你別睜大眼楮瞪我,好,好,咱們都莫說不吉利的話了,走吧,走吧。”
夫妻倆心中都是充滿蜜意柔情,但也隱隱有點“不祥之兆”的顧慮。
盡管他們都在避免說不吉利的話。
不知不覺他們已回到家門。只見炊煙裊裊,隨風飄散。張雪波道︰“真不好意思,兩位老人家已經自己燒飯啦。”
那兩位老人家果然是等得肚皮都餓扁了。此時,譚道成的父親正在屋子里說道︰“怎得還不見他們回來?”
張炎說道︰“別等他們了,先喝一碗雞湯吧。這是我用雪兒今早采回來的新鮮草蘑菇炖的山雞,你試試我的手藝。”譚道成的父親笑道︰“這是你乖女兒采回來的新鮮草菇,不等她回來,不大公道吧?”
張炎哈哈笑道︰“老親家,你真是人如其名,什麼事情都要講個公道。我是怕餓壞你,天寒地凍,先喝一碗雞湯,也好讓身子暖和曖和。雪兒是你的兒媳婦。要是當真餓壞了你,雪兒心里也不安的。”
張雪波搶先進門,笑道︰“對不住,女兒回來晚了,公公,你還是听我爹爹的話,先喝雞湯吧。你和找客氣做什麼,這雞湯倘若是我炖的,我也應當先孝敬你們兩位老人家。”張炎笑道︰“你听見沒有,這可是你的賢媳婦說的,沒有什麼所謂公道不公道了吧?”原來譚道成的父親名叫公直,凡事也總喜歡進個道理,所以張炎時常拿他的名字取笑。他們兩親家正在開玩笑,但一看見這對小夫妻回來的模樣卻是不禁怔住了。
張雪波雖然沒有跌傷,但衣裳破裂幾處,而且沾滿污泥。那兩捆柴草是譚道成挑的,用的也不是扁擔而一根樹枝。最令他們吃驚的是︰譚道成身上雖然沒有沾那麼多污泥,但卻有血跡。
譚道成把柴草放下,笑道︰“我們打了一只老虎,爹,你別害怕,這是老虎血,不是我的血。”說罷,把那條虎腿從柴草叢中拿出來。
張雪波道︰“我們本來想今晚給你們添一道菜,做烤老虎腿吃的。只好明天再弄了。”
張炎說道︰“我已經獵了兩只山雞回來,今晚的菜肴是夠豐富的了。
“說至此處,目光中忽地好像帶著疑惑的神氣,盯著女兒問道︰“你也有幫忙成哥打老虎嗎?你雖然不比尋常的弱質女流,但沒練過武功,可不能不自量力啊!”
張雪被道︰“我剛踫上老虎,成哥就來了。他說是‘我們’打的,只是想讓我也分點功勞。”她怕爹爹知道她曾出手,更會責怪她忘記他的叮囑。心想還是暫時隱瞞,待到只是兩父女的時候,再和爹爹說真話的好。
她心里有許多疑團。也只能等到沒人的時候再問爹爹。譚道成似乎亦已知道妻子的心思。只是笑笑,沒有拆穿妻子的謊話。但他心里卻也加深了一層疑惑︰為什麼岳父好像害怕給我知道雪妹懂得武功?張炎得知女兒未曾顯露武功,方始放下心上一塊石頭,說道︰“怪道你弄得這樣狼狽,原來是踫上老虎,掉了一跤,沒摔壞你嗎?”
張雪波道︰“沒有,沒有,只不過擦傷一點表皮,衣裳有幾處勾破。
沖兒呢?”每次她回到家中,總是孩子最先跑出來迎接她的。這次回家。
直到如今還沒有看見孩子,她是早就想問爹爹的了。此際方有機會發問。
張炎說道︰“沖兒玩了大半天。現在睡著了。”
張雪波不覺有點奇怪“沖兒怎的這麼早就睡了。”
她是知道孩子的習慣的,不錯,孩子是喜歡蹦蹦跳跳,玩得倦了也會小睡片刻,但多數是在午飯之後那兩三個時辰,晚飯前他是很少會睡覺的,這段時間他也很少到外面亂跑,通常是坐在家中跟祖父或者外公認字,這段時間是他一天內最“安靜”的時間。
不過,她雖然覺得孩子今天有點“反常”,但這是小事一樁。她也根本沒放在心上。當下說道︰“好,我回房間換一套衣裳,看看沖兒醒了沒有、”張炎說道︰“他睡得正沉,你別喚醒他。睡前他已經吃過東西,用不著擔心餓壞他的。我留一條雞腿給他就是。”
張雪波應了一個“是”字,說道︰“好吧,那麼待我換過衣裳,就出來開飯。”
譚道成笑通︰“不用勞煩你出來才開飯了,我不會燒弄菜,難道擺擺碗筷都不會嗎?”張雪波知道丈夫愛護自己,心頭一股甜意,笑道︰“是呀,這倒是我糊涂了,咱們已經回來晚了,怎能還讓公公和爹爹久等了,那你趕快開飯了,我們先吃罷。”
張炎說道︰“也不爭在這刻時間,不過雞湯還是趁熱喝的好。”
兩碗雞場是早已放在飯桌上的;雖然已不是熱騰騰的,也還有熱氣冒起。
譚公直笑道︰“賢媳婦你瞧,你的爹爹不是好像在向我獻寶似的?好吧,老張,你等我品評,我來試試你的手藝吧,看看是你做老子的手藝高,還是你女兒的手藝好?”張炎笑道︰“論到烹調這門功夫,我這個做老子是不能自認比不上女兒的。”譚公直笑道︰“我是依理類推,有其父必有其女,這名話也可以反過來說,女兒手藝高,你這個做老子的大概也不會差到哪里。”說罷,和張炎同時端起雞湯就喝。
譚公直喝了一口雞湯。臉上的神色雖然沒什麼,眉頭卻是略皺。
張炎笑道︰“你的依理類推,這次恐怕是推錯了吧?是不是比雪兒平是炖的雞湯,滋味差得太遠?”
譚公直道︰“不,不,還好,還好,只不過差那麼一點兒。”原來雞湯稍稍有點苦味,譚公直料想是因山雞燒焦了的原因,譚道成笑道︰“只不過差那麼一點,那就不只是還好了。”
譚公直哈哈大笑道︰“是,是,難得你的老丈人精心泡制,我只贊還好,那的確是不公道了,好,很好。”說罷,大口大口地喝。張炎笑道︰“你這句‘很好’,那是著在兒子的份上吧,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潭公直哈哈大笑︰“人家說女生外向,我這個兒子卻是偏著老丈人呢。老張,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張雪波在兩老的笑聲中,深深感到天倫之樂,好滿懷喜悅地回自己的臥房。
孩子果然睡得很沉,也輕輕在孩子緋紅的臉龐上親一了一親,孩子毫無知覺。
她忽然發覺孩子的睡相有點奇特,她試試把孩子曲起的雙膝輕輕搖直,孩子還是動也不動。
張雪波可能是出于母性本能的反應,不覺稍稍起了一點疑心,慕地她想起一件事。
不過是上個月的事情,爹爹暗中教她學點穴的功夫。上個月是農九月,正是打獵最好的季節,秋高氣爽,野獸尚未“冬藏”。譚公直父子幾乎天天出去打獵,張炎就在家里教女兒練點穴功夫。
張雪波記得父親曾告誡過她“點穴功夫不要輕易使用,若然點著死穴,輕輕一戮,就會致人于死地、”張雪波道︰“那麼我只點敵人的麻穴或暈睡穴就行了?”她爹爹說︰“不錯,但交手之際要點得這麼準可是難事。還有,即使點普通穴道,時間長了,未能解穴,對身體也還是有妨害。
除非你練到我的一種獨門點穴功夫,那才可以避免傷人。”
張雪波好奇心重,當然追問下去,究竟什麼獨門點穴功夫。她爹爹告訴她,這種獨門點穴功夫,是點對方暈睡的,不但不會傷人,而且有助于安眠,可以為患上失眠癥的人作治療之用,非但無害而且有益。她爹爹還告訴她,除了失眠癥,點穴可以治其他的病。
爹爹告訴她︰“點穴也分兩種,一種是作為上乘武功的點穴,可以殺人傷人的點穴;一種是醫術上的點穴,可以治病救人的點穴。醫術上的點穴是一項極為深奧的學問。我根本未入門。不過我點暈睡穴的獨門功夫,倒是把武功與醫術合而為一的,可惜我只懂一種于人有益的點穴。”
張雪波道︰“咱們在荒山上隱居,敵人是不會有的。爹爹,你先把這種于人有益的點穴功夫教給我好不好。”她的爹爹一听就笑了起來,說道︰“你當這種獨門點穴功夫是容易練的麼,即使你有了我現在的武功底子,最好也還得苦練十年。
普通的點穴功夫容易得多了,只要你勤學苦練,大概半年之內就可以練成。”
所謂“普遍的點穴功夫”亦即是可以殺人傷人的那種點穴功夫,她記得當時她還笑道︰“如此說來,豈不是殺人容易救人難嗎?”
她爹爹苦笑道︰“殺人容易救人難!呀,你說得不錯,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她也不知爹爹因何有此感慨。
想起這件事情,此際她看著沉睡的孩子,她也禁不住苦笑了。當然她不是害怕爹爹會傷害她的孩子,但孩子睡得這樣沉,她卻可以斷定是給點了暈睡穴了。
點了孩子穴道人,當然絕不會是別的人,只能是她的“爹爹”。
雖然“爹爹”只是她的養父,但對孫兒疼愛,和別人家的祖父並無分別,甚且是只有過之無不及的。
當然,她絕對不會疑心爹爹害她的孩子,事實上她亦知道了爹爹這種點暈睡穴的獨門功夫;對孩子乃是有益無害的。
但她可不能不疑也為什麼爹爹要點孫兒的穴道?她的孩子沒有失眠癥,平時蹦蹦跳跳,活力充沛,也無須用點穴的功夫替他治病。
為什麼?為什麼?難道只是為了要讓孩子沉睡嗎?孩子多睡一兩個時辰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好處的,反而誤了他吃晚飯的時間!
懷著疑團,她匆匆換了衣裳,便即出去。
張炎正在勸女婿喝雞湯。
“我正是要你趁著雪兒還未出來的時候,給我品評品怦,否則你就不好意思當著妻子的面談老丈人的手藝了。”老丈人的說話這樣風趣,逗得女婿也不禁笑了起來。笑語聲中,譚道成端起雞湯便喝。
不料碗邊剛剛沾唇,雞湯尚未入口,忽地一股勁風掃來,湯碗落地開花,碎成片片!
湯碗的破裂聲和他父親的暴喝聲同時響起。
“這湯不能喝!”
原來是譚公直以劈空掌力打碎兒子手中的湯碗的。他先發掌後發聲,顯然是怕來不及阻止兒子喝下雞湯。
事情來得如此突然,譚道成驚愕得如墜五里霧中!
“為什麼這場不能喝?既然不能喝,為什爹爹又喝了呢?”
心中的疑問還未說出口來,他已听到了父親的解答了!
“張炎,你為什麼要毒死我們父子?”
譚道成尚在發呆,他的父親已是一聲怒吼,向他的丈人撲過去了!
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譚道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的會有這個可能呢,岳父意然要毒死自己的女婿。
這剎那間,他驚得呆了!
父親和岳父已經打起來了,譚公直的眼楮好像要噴出火來,每一招都是重手,攻向張炎的要害。張炎一言不發,也是招招狠辣。兩親家都好似恨不得一拳打死對方。那里還是兩親家,簡直是好像和仇人拼命!張炎暗暗吃驚︰“想不到他的內功竟然深厚如斯,喝了毒湯,也還這樣了得!”
他拼命抵擋,只盼能夠支持到譚公直毒發的時候。
譚公直也是只有一個念頭,在自己毒發之前,把暗算自己的仇人斃于掌下。
惡斗中潭公直一個“移形易位”,轉到張炎身後,雙掌齊出,擊他後心。張炎要向前竄,怕他就招趕招,力上加力,再推一下,莫說被他打著,只這劈空掌力,就能令他重傷。若然向旁閃避,也勢必露出空門,高手搏斗,被人攻入空門,那亦等于是把性命交到對方手上了。張炎難以救招,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無暇考慮,只能與對方拚個同歸于盡!他腳跟一旋,回身出掌,竟不救招。反取攻勢。右掌向外一掛,左拳翻起,“羚羊掛角”,惡狠狠地朝著譚公直的太陽穴猛擊!
譚公直也正在拳掌兼施,狠下殺手。
眼看就要有人血濺塵埃,說不定甚至是雙方同時倒斃!
譚道成驚魂未定,但已恢復幾分清醒,見此情形,嚇得跳起來大叫︰“不要打了,我求求你們不要打了,有、有話好、好說”
話猶未了,只听得“ 嚓”一聲,張炎左臂軟綿綿地吊了下來,右掌離潭公直的太陽穴不到三寸,但已無法向前打去,潭公直騰地飛起一腳,將他踢翻!
原來譚公直是趁他使用險招之際,驟下殺手,穿心掌改為擒拿手,向他臂打去,他是練有鷹爪功的,張炎的關節要害中了一掌已不得了,更那堪又給他順勢一拗,左臂關節,登時就給折斷了。
但對張炎而言,這還是不幸中的大幸,假如譚公直不把穿心掌改為擒拿手,早已取了張炎的性命、不過若然這樣的話,譚公直的太陽穴也有給張炎擊中的危險。譚公直沒有把握避開他這一擊,只能先把對方一條手臂拗折,消解敵方致命的攻勢。
這一戰他倒是沒有受傷,但他自知中的乃是劇毒。待到發覺之時,已是中毒甚深。而且又經過這場惡斗,恐怕縱有解藥,也難活命。
他避過了與對方同歸于盡的危險,只因為不願意死在敵人的前頭,並非是要饒恕敵人。
他一腳踢翻張炎,眼楮已是一陣陣發黑,他大吼一聲,撲上前去,喝道︰“你要毒死我,我先要你的性命!”雙手扼住張炎的喉嚨,譚道成叫道︰“爹爹,不可!”
譚公直怒道︰“你還當他是岳父嗎,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譚道成道︰“你叫他把解藥拿出來,饒他一死吧!”
譚公直道︰“他處心積慮,謀害咱們父子。用心如此惡毒,我絕不能饒他!我一生光明磊落,不屑騙他解藥!”但他說話的時候,精神不能專注,扼住張炎喉嚨的雙手,卻是不免稍微松開地了。
說了這幾句話,心跳越發加劇,指頭也在漸漸僵硬了。他吸一口氣,重新用力,心里想道︰“無論如何,我都要親手報仇!”譚道成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他听見妻子走來的腳步聲。
人未到,聲音先到。
“爹爹,爹爹!成哥,成哥!”驚惶緊促的呼叫!
張炎被掐住喉嚨,當然說不出活。
譚道成驚心巨變,一片茫然,好像是在惡夢之中,神智尚未恢復清醒。他也沒有回答。
張雪波走出臥房的時候,已經隱隱听到了吆喝、毆打的聲音。
但這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雖然听到的聲音分明是打架的聲音,她還不敢相信是有人打架。(飯廳里只有三個人,公公、爹爹和丈夫,誰和誰打架呢?)她加快腳步,跑到飯廳前面的天井,這才清清楚楚听到了公公說的那句話,那句話是罵她的丈夫的。
“你還當他是岳父嗎?他是要毒死你的奸人!”
好像晴天起了霹靂,頭頂響起焦雷,轟的一聲,只覺耳鼓嗡嗡作響,心頭震蕩不休,下面丈夫說的什麼,她已是听而不聞了。
公公說的那句話她雖然听得清楚,但因為這樣的事情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雖然每一個字地都听見了,她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她六神無主,只能大聲呼叫,呼叫她至親至愛的人!養父和丈夫在她心中難分軒輊,一樣的都是她至親至愛的人!
爹爹!成哥!爹爹!成哥!爹爹和成哥都沒有回答。
听不見他們的回答,她更加慌亂了,三步並作兩步,沖進飯廳。
眼前的情景,嚇得她魂飛魄散!
但無論怎樣驚慌,爹爹的性命她是不能不救的。
不是驚慌的時候,不是傷心的時候,更不是猶疑的時候!她無暇思索,立即跑過去扳她公公的手。
潭公直的手雖然正在開始僵硬,但兩人的功力相差太遠,媳婦還是扳不開公公的手。
張雪波叫道︰“成哥,你快來幫幫忙呀’”
妻子倚靠丈夫。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尤其對她而言,更是如此。
今天她幾乎命喪虎口,不也正是丈夫救了她的嗎?正因她倚靠丈夫已成習慣,在這緊要的關頭。她不自覺地就向丈夫求援了。竟沒想到她是要丈夫去對付他的父親。
幾乎在同一時候,譚公直也在喝道︰“成兒,給我把這賤人殺掉!”
賤人,誰是賤人?譚道成與妻子一向是相親相愛,更兼相敬如賓的,他根本就不可能把“賤人”與“愛妻”放在一起聯想。譚公直想道︰“你是要妻子還是要父親?你不殺這個賤人,難道要讓她殺我嗎?”
“請父親息怒。”譚道成道︰“媳婦己有身孕,縱然她有罪,她肚子里的孩子總是咱們譚家的骨肉!”
譚公直氣平了一些,心里想道︰“這話也說得不錯,雖然他父女要謀殺我,但孩子是無辜的。”
譚道成似乎知道父親的心思,繼續說道︰“爹,你一向是最講道理的,俗語說得好,一人做事一人當,雪妹她爹做的事情應該與她無關,要是將她一並殺掉,豈非太不公道?”譚公直哼了一聲,說道︰“他們是父女,父女自是同謀,怎能說與她無關?”
妻子向他求助,父親卻在喝令他殺妻,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絕對相信妻子是不會殺他的父親的,但在父親盛怒之下,他又怎能去幫妻子拉開父親?迷茫混亂之中,忽听得父親一笑。笑聲古怪之極,但殺氣騰騰的局面,卻似乎因此緩和一些。
譚道成不懂父親因何發笑,只道事情或有轉機。正想上前勸架,陡然間局面又大變了。
原來張雪波因為板不開公公的手,眼看爹爹就要給公公掐死,人急智生,突然想起了新近學會的一種點穴手法。
爹爹教她點穴功夫,她最不願意學的是點死穴的手法,而最喜歡練的則是點麻穴手法。爹爹雖然笑她這是“婦人之仁”,但也同意她先點麻穴。因為點死穴要用重手法,她的功力還嫌不夠。這半個月來,她練的都是點麻穴的手法,早已練得十分純熟了。
如今她點的就是公公的“笑腰穴”,笑腰穴是上半身三十六個麻穴之一,而且是最易見效的麻穴。
她一點點個正著!
可惜她的功力和公公相差太遠,點麻穴不必用重手治,但也還是要用上內力的,內力不到,就封閉不了穴道。還有被點穴者的內功倘若比點穴者的內功高出太多,點穴亦難生效。
結果她的公公雖然笑出了聲,卻沒麻軟,更不用說不能動彈。
但雖然如此,譚公直笑了出來,也不免泄了口氣,掐住張炎喉嚨的那一雙手使不上勁。
他惱怒媳婦的騷擾,更惱怒兒子不肯听他的話殺妻,一怒之下,索性先放松張炎,橫肘一撞,把媳婦撞翻。他跳起來喝道︰“我先斃了你這個賤人!”一腳朝媳婦胸口踩下!
就在這間不容發之際,突然有一個人撲到張雪波身上。
是他的兒子譚道成!
兒子用身體掩護媳婦,譚公直這一腳當然是踏不下去了。“畜牲,你只知有妻子,眼楮里還有我這父親麼?”譚公直氣呼呼地大罵。
譚道成在勸父親的時候。張雪波也在問她的爹爹︰“爹爹,這是怎麼回事?”
張炎已經坐了起來,額上的汗珠好像黃豆粒大小一顆顆滴下來。他沉著臉不說話,只指一指斷臂。
張雪波的心中痛如身受,自己責怪自己︰“爹爹恐怕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我怎能在這個時候問他!”她托起張炎的手臂,硬生生的往上一接,手法雖然不很熟練,卻是把脫臼接好了。
她見爹爹如此受苦,在替他接好脫臼之後。忍不住心中的氣憤,說道︰“公公,你為什麼要殺我的爹爹?”
譚公直冷笑道︰“你這賤人還好意思問我,成兒,你告訴她?”不知是因為氣攻心還是毒已發作,說話之時,不但聲音顫震,面色亦已大變。
譚道成傖然說道︰“雪妹,你的爹爹要殺我的爹爹!”
這句話若是從她的公公口里說出來,她還不能相信,從她的丈夫口里說出來,她可是不能不信幾分了。
心頭如受撞擊,也無暇顧慮那許多了,她回過頭來顫聲問道︰“爹爹,請你老實告訴我,公公和成哥說的是真的嗎?”張炎這才張口說道︰“是真的!”張雪波登時呆了!
張炎輕輕撫她的秀發,柔聲說道︰“雪兒,我沒工夫和你細說了,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你相信我嗎?”說到最後一句,從語氣中也可听得出來,他對女兒的信任亦有點動搖了。張雪波的心痛如刀割,不錯,她的心里是有許多疑團,但她還是說道︰“爹爹,咱們父女是一條心,我怎能不相信你!”
她是含淚說的。說的也是真心話。從小她就是與爹爹相依為命,她信得過爹爹的為人,爹爹是絕不會做壞事的。若然他是做出了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爹爹說道︰“雪兒,多謝你信得過我,我不能多說了,我只能告訴你,你的公公罵我是奸人,這是假的,他才是奸人!
“潭公直吸一口氣,支撐自己,嘶啞著聲音說道︰“成兒,你听見沒有,這老賊要毒死咱們父子,他還敢說我是奸人!你還不趕快過去把他們父女殺掉!你不听我的話,你就不是我的兒子!”原來他中的毒已經發作,只是仗著內功深厚,勉強還可以支持而且,他已是無力殺人了。譚道成大吃一驚,吶吶說道︰“把他們都殺掉?爹爹,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媳婦,她,她,她有…”
譚公直打斷兒子的話,說道︰“你沒听見你的媳婦剛才是怎樣說的嗎,他們父女一條心!斬草必須除根,她肚子里的孩子咱們只能不要了!”
譚道成忽地說道︰“不,他們並不是親生父女!”
為了挽救妻子的性命,他無暇考慮,沖口而出,說出自己心底的懷疑。他本來不知道自己的懷疑是否是事實,但如今只能把它當作事實了、譚公直呆了片刻,說道︰“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不錯,是有許多跡象,值得令人懷疑他們並不是親生父女!你是幾時知道的,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張雪波忽然听見丈夫揭穿她的這個秘密,她也不知丈夫究竟知道多少,不禁也是驚得呆了。
譚道成一看妻子這個神情,知道懷疑已是事實,說道︰“我也是剛剛知道的。他、他要求雪妹信任他,他向雪妹道謝,若是生身之父,怎會用這種D吻和親生女兒說話?”
譚公直說道︰“哼,他利用養女騙婚,那更是處心積慮要害咱們了。
好吧,既然你的媳婦不是他的親生女兒,那就饒他一命吧。你過去把老賊殺了!”
張雪波站立起來,擋在張炎身前,說道︰“不錯,他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他將我撫養成人。我剛會說話的時候,就一直是把他當作父親的了。他對我的愛護可說是無微不至,養父之恩,更勝生父,你要殺他,請先殺我!”
要譚道成手殺愛妻,他怎能下得這個毒手?他下不了毒手,他父親中的毒卻發作了。
譚公直倒在地上,面色有如一張白紙,咬著牙說道︰“我是不能親手報仇,成兒,你是我的兒子、我要親眼看見仇人死在我的面前,否則我死不瞑目!”
父仇不報,何以為人?譚道成沉聲說道︰“對不住,雪妹,請你讓開!”張雪波忽地想了起來,說道︰“成哥,你別魯莽從事,你的爹爹不一定會死的。”轉身抱著張炎。叫道︰“爹爹,請你看在我的份上,把解藥拿出來吧。不管誰是誰非,先救活了公公再說!”
張炎喝道︰“放開我,讓他來殺我好了!莫說我沒有解藥,有解藥我也不會給他。我寧願與他同歸于盡!”
譚公直也在喝道︰“成兒,不許你求解藥。我也寧願與他同歸于盡,但要他死在我的前頭!”
譚道成虎目蘊淚,唰的拔出佩刀,說道︰“雪妹,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有對不起你了!”
張雪波道︰“且慢!“抱著張炎的腿,跪在他面前,說道︰“爹爹,我知道你有解藥的,請你拿出來吧!你要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會跟你死的!”
說罷,又望著丈夫說道︰“成哥,與其兩個人一起死,為什麼不都求生?我要爹爹交出解藥,請你代求公公饒我爹爹一命!”張炎道︰“你,你,你怎可向仇人乞憐?”張雪波道︰“爹爹。我知道是委屈了你。但你替我想想,你不是最愛我的嗎,你忍心讓我跟你一起去死?我死了,又有誰照顧我的孩子?我肚子里還有一個呢,我說好了這個孩子將來給你!”
張炎嘆了口氣,意思好像有點活動了。
張雪波道︰“成哥,你呢,你肯答應我嗎?”
譚道成道︰“好,我答應不殺你的爹爹,只要他交出解藥。”
張炎嘆口氣道︰“我不是怕你殺我,我是為了雪兒!”接著說道︰“不錯,我剛才是騙你的,我身上是有解藥。”
譚公直嘶啞著聲音喝道︰“成兒,別相信他們的花言巧語,听我的話,趕快把他們殺了!”
張雪波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里跳出來,她用瞞臉淒苦的神情望著丈夫,好像在說︰“成哥,你都不相信我麼?”
譚道成遲疑片刻,心里想道︰雪妹是絕不會欺騙我的,她的爹爹為了她緣幫才肯交出解藥,相信也不會是假的。雪妹是他最親愛的人,難道他還能騙雪妹不成?”他遲疑片刻,終于走上前去,緩緩說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張譚兩家本來就是親家。爹爹,請你看在孫兒份上,接受他的解藥,兩家和解了吧!”
張雪波見爹爹已經拿出解藥,丈夫已經上去接受解藥了,她繃緊的心弦方始稍微放松,臉上也開始露出一絲笑容,說道︰“爹爹,多謝你對我這樣好…”
話猶未了,掛在她臉上的笑容突然“凝結”了。
就在這剎那間,只見譚道成的身子晃了幾晃,“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原來張炎是趁著女婿未接解藥的時候,突然點了他的穴道!
在張炎經過一場惡斗,而且左臂受傷之後,譚道成的武功本來可以勝過岳父的。但他怎想得到岳父竟會騙他,在口中說要和解的同時突然向他偷襲?他被點中的是麻穴,人倒未曾暈迷,但也氣得幾乎要暈過去了。
這樣的事情,張雪波更加意想不到,她驚得呆了!
譚公直嘆氣道︰“成兒,你看清楚了你這位好丈人的真面目了吧?唉,你這個當也未免上得太大了!”
譚道成嘶聲叫道︰“爹爹,我後悔沒听你的話!張炎,你怎能用這樣無恥的手段來對付我,你,你這卑鄙的老、老……”突然他接觸到妻子淒苦之極的目光,“老賊”二字終于還是沒有罵出日來。
他自己以是必死無疑,但令他稍感安慰的是,他知道他的妻子並不是成心騙他的。
張雪波呆了片刻,突然發了瘋似的叫道︰“爹爹,我不相信你是個卑鄙小人,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做?你,你,你騙了成哥,也騙了我…”
張炎苦笑道︰“雪兒,原諒我騙你。事出非常,斬草必須除根,我不這樣做不行!”
說到“不行”二字,他的臉上已是布滿殺氣,邁步向前,一掌向譚道成的天靈蓋擊下。
張雪波一聲尖叫,沖上前去。
幸好張炎受傷之後,行動不及平時快捷,張雪波旋風也似地撲過來,恰好在他的手掌將要擊落的時候,撲到了丈夫身上,雙臂緊緊抱著丈夫。
“爹爹,你要殺他,請先殺我!”張雪波叫道。張炎一聲長嘆,手臂軟軟地垂下來。
張雪波氣苦之極,火紅的眼楮盯著張炎,好像張炎是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一樣,叫道︰“我本來不是你的女兒,如今你也不把我當作女兒了?你殺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張炎呆若木雞,半晌,突然叫道︰“雪兒,你怎可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我本來也是有兒女的,為了你,我寧願舍棄他們,你卻說我不把你當作親生女兒!”張雪波的心軟了下來,流著眼淚叫道︰“我知道你對我好,但你為什麼要殺我的丈夫?夫妻如同一體,你殺了他,我還能夠活在世上叫你爹爹嗎?”
張炎嘆口氣道︰“不是我狠心要拆散你們夫妻,慢慢我會告訴你的。
好吧,我答應你不殺他,你去把沖兒抱出來,隨我下山吧。”張雪波叫道︰“不,不,我不能這樣就走!”張炎柔聲說道︰“雪兒,听我的話,我答應你,一下了山,我就原原本本地說給你知道。”
張雪波道︰“不,不,那時已經遲了,已經遲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
張炎道︰“什麼遲了!”張雪波道︰“公公中了毒,成哥的穴道也未解開。我一走,誰照顧他們?”
張炎怒道︰“你還叫這老賊做公公?剛才你已經看見了,你應該明白,若不是我殺了他,就一定是他殺了我!你以為我還可以給他解藥?”張雪波淚如雨下,仍然是緊緊抱著丈夫說道︰“我不知道你和公公,對不住,我還是要叫他公公,不知道你們有什麼深仇大恨,你不肯給他解藥,我也不敢強求。但我的丈山,就有餓狼把他吃掉了!你不許我理他,這不等于要他自生自自滅嗎?”張炎的確是想要女婿自生自滅的。他皺了皺眉頭,說道︰“雪兒,我老實和告訴你吧,我現在已是打不過你的丈夫了。假如我解開他的穴道,那不是等于把性命交到他手上?”
張雪波道︰“爹爹,你不要逼找。你要走,你自己走!”張炎道︰“你留在這里也幫不上他們的忙!”
張雪波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與成哥死則同死,生則同生!”
張炎道︰“沖兒呢?你也不管了嗎?你要知道我已經年老了,我不能像照顧你一樣,把沖兒撫養成人了。”
張雪波心如刀割,說道︰“你狠心不理我的死活,我也只能狠心不理沖兒的死活了。”
譚道成忽道︰“不對,這不是你的狠心,這是別人的狠心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兒子的!”
張雪波道︰“成哥,他好歹也是對我恩重如山的爹爹,你不要這樣說他!”
張炎坐下,狀若木雞。要知道他所做的都是為了張雪波的,張雪波不肯走,他又怎能走得了?潭公直許久沒有說話,此時忽地開口道︰“張炎,我中毒已深,這是你下的毒。毒性如何,你當然比我更清楚,我是絕計活不過今晚的了。但我想知道一樁事情,否則我死不明目!”
張炎道︰“你要知道什麼?”
譚公直道︰“你是什麼人?因何要處心積慮,謀害我們父子?”
張炎冷笑道︰“我是什麼人,恐怕你早已知道了吧,還何須問我?說到處心積慮,更笑話了,這句話應該由我問你才對!”
譚公直道︰“你以為也是像你一樣,十幾年來都是戴著假面具騙人!
“
張炎道︰“你是不是騙我,你肚里明白。”
譚道成罵道︰“凡事總得講個道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你下毒害我的爹爹,不是我爹爹下毒死你!你假裝不憧武功,還要雪兒幫你騙我!這還不是處心積慮要害我們父子?”
張雪波道︰“爹爹,我也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是決意不走的了,你可以現在告訴我嗎?”
張炎心里想道︰“要是不告訴她,她是不會跟我走的。”
他正在躊躇,譚公直自己說道︰“反正我是快死的人。即使你的秘密給我知道,你也不必害怕我報復了。”
張雪波跟著說道︰“爹爹,我希望你能夠說出個道理來,否則請原諒我不能認你做爹爹!”
張炎一咬牙根,說道︰“好,你們都要我說,我就說吧!”
無色已經黑了,他點起油燈,把椅子移到譚公直身邊,望著他說道︰“第一句話我想說的,你是個偽君子!哼,哼,你口里常說凡事要講道理,要求公道,這都是騙人的話!”
譚公直倒很冷靜,並沒有動氣,說道︰“好,那麼請你拿出事實,別罵人!”
張炎說道︰“不錯,我是對你的隱瞞武功,隱瞞身份,你一定要說我騙你的話,這兩點就算是我騙你吧,但你有沒有騙我呢?”譚公直道︰“我騙你什麼?”
張炎說道︰“第一,你不是漢人;第二,你也不是姓譚!”
張雪波吃了一驚,不覺也把眼向望著丈夫,目光似在質問,這是真的吧?譚道成低聲道︰“雪妹,清原諒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因為我怕你知道我不是漢人,就不肯嫁我。”另一個原因他未曾說出來的是︰正如張炎要女兒保守秘密一樣,他的父親也是曾經告訴他,要他隱瞞身份的。
譚公立說道︰“不錯,我是金人,不是漢人,但我可從來沒有和漢人打過仗!”
張炎冷冷說道︰“這只是你自己說的,沒人能替你證明。再說,與漢人為敵,也並不限于兩陣對壘,動刀動槍!”
潭公直道︰“你一定要這樣猜疑我,那我沒有話說。”譚道成望著妻子說道︰“雪妹,我希望你能夠相信我爹爹的說話,你是明白道理的,你想想假如我爹爹真的如、如你爹爹所說,是蓄意和漢人為敵,那麼他何必在這荒山隱居?再說到我,我是七歲那年就跟爹爹上山的,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金人漢人又有什麼分別,難道只因為金國和宋國打仗。你就要把我當作敵人嗎?”
張雪波初時的確是思想有點混亂,她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問題,听得丈夫是金國人,吃驚實在不小。
金宋乃是敵國,不知打了多少年的仗了,目前金兵就正將大舉侵宋,前兩天她還見到山下經過的難民。知道丈夫是敵國的人,必里總是不大舒服。
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丈夫與“敵人”連在一起,想都不能這樣想!
她自小就是和譚道成在一起游玩,譚道成像哥哥一樣愛護她,她想到的只是譚道成的好處。
她做錯了事譚道成為她擔當,她喜歡的東西譚道成為她獵取,她受到傷害驗時候;也總是譚道成在她的面前,為她擋住災難!
“是啊,金人和漢人又有什麼分別?成哥就是成哥,是疼我愛我的成哥!山外面金人和漢人打仗又與成哥何干,我的成哥打的只是惡狼,只是猛虎。今若不是他,我早已給猛虎吃了!”心頭的結解開,她抬起頭來。
她的爹爹正在繼續向譚公直發問。
“你非但不是漢人,你這個姓也是假的,你不是姓譚,你是姓檀,檀香的檀。我說得對嗎?”
譚公直沒有回答,有的只是冷笑。似乎是在說,你都已經知道了,還問我干嗎?倒是譚道成恐她多疑,低聲為她解釋︰“漢人很少姓檀,因此我們才改姓譚。這不過是小事一樁,雪妹,你不會怪我欺騙你吧?”
改姓只是為了要冒充漢人,他冒充漢人張雪波都已經原諒,又怎會計較他姓什麼。
她抬起頭,對張炎說道︰“什麼地方都是有好人也有壞人,爹爹,這句話好像是你說過的,對嗎?”
張炎道︰“不錯。是我說過的。怎麼樣?”
“那麼不管是金人還是漢人,漢人有好人壞人之分,金人也有好人壞人之分,對嗎?又不管是姓譚還是姓檀的,哪一個姓也都是有好人也有壞人的,對嗎?”
張炎說道︰“不錯,我現在就是要你明白,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他回過頭來。冷冷說道︰“檀公直,你非但不是漢人,而且不是普通金人。你是金國的貴族,你的父親檀科隆曾為金國兵馬大元帥,你的姑姑是全國當今的皇太後,你的身份,是金國的王爺!”
盡管張雪波已經並不在乎丈夫是漢人還是金人,但听得他這樣顯赫的身世,仍是不禁心頭一震,臉色也都變了。
檀公直木然毫無表情,張炎知道他的身世。似乎早已在他意料之中,倒是他的兒子(現在應該改稱檀道成了)臉上現出一派茫然的神色。原來他也是和張雪波一樣,尚未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檀公直冷冷說道︰“我的身世,你打听得如此仔細,倒真是難為你了!”
檀道成心中一動,想道︰“爹爹剛才罵他是處心積慮,要想謀害我們父子。莫非就是因為他早已打听了爹爹的身世?”
檀道成想得到的張炎當然也已想到了,他一聲冷笑,說道︰“檀公直,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錯,我是早已對你這個起疑,但卻沒有如你所想那樣費盡心機打听你的身世。”
檀道成道︰“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張炎說道︰“我從何得知,你不必管。我只問你,我說的這些是不是事實?”
檀公直道︰“不錯,我曾經是金國的王爺.但現在早已不是了!”
張炎說道︰“是與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誰能替你證明?”
檀道成心中越發迷芒,想道︰“爹爹若然真是金國的王爺,為何他要和我在這山上受苦?”但從張炎與他父親的對答之中,他己知道張炎所言非假。
檀公直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張炎道︰“何事?”
檀公直道︰“你因何等今天,方下毒手?”
張炎說道︰“這我倒不怕說給你听,你的身世,我是前天才知道的。
“
檀公直道︰“原來是你偷听了我和客人的談話,這就怪不得了!”
暗中偷听別人的談話,本來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但檀公直並沒罵他卑鄙,反而好像是松了口氣似的。臉色也沒有那麼陰沉了。檀道成說道︰“我的爹爹縱然曾是金國的王爺,那又與你何干?他沒做壞事,也沒打過你們漢人!”
張炎冷笑道︰“你怎麼知道?”
檀道成怒道︰“我爹爹的為人,我當然知道。”
張雪波忍不住說道︰“他爹年少時候做的事情,他或許不知,但最少這麼多年來,他是跟著父親同在荒山度日的!”張炎苦笑道︰“如此說來,你也相信他是好人,怪我做得過份了?”
張雪波沒有回答,心中混亂異常。
檀公直沉聲道︰“我是什麼人,你已經知道,你是什麼人,你也應該告訴我了吧!”
張炎見他說話的神情不像偽裝,心里不禁起了點疑雲。盯著他道︰“你當真尚未知道?”
檀公直冷笑道︰“你不是懷疑我是處心積慮要謀害你的嗎?我若然早已知道你的底細,我還不搶先下手,豈能中你毒計?”
張炎說道︰“好,不管你真的不知還是假的不知,為了公平起見,在你臨死之前,我是應該讓你知道的,我是何人,我又因何殺你。”目光跟著移到女兒身上︰“雪兒,你別瞪著眼楮望我,我知道你心里有許多疑團,你也想我給你說個明白,是嗎?”
張雪波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為何將我許配給成哥卻又要毒死成哥?即使他是小王爺的身份你也不應該下此毒手啊!我還想知道、知道”
張炎已經知道她想說什麼,柔聲打斷她的話道︰“我曾經答應過你,到了適當的時機,我會把你的身世來歷告訴你的,如今已是到了我應該告訴你的時候了。你別心急,你想要知道的事情,我都會告訴你。”
張雪波靜了下來。留心听她爹爹說話。
張炎卻沒有馬上就說。他自斟自飲,喝了兩杯。這才忽地問張雪波道︰“你小時候我給你說過岳飛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張雪波怔了一怔,不解爹爹因何要從岳飛的故事說起。半晌答道︰“記得。”
張炎說道︰“說給我听听。”
張雪波道︰“岳飛是宋國的名將,也是宋國的大忠臣,他和金國打仗,幾乎戰無不勝。金國的軍隊里流行的兩句話道︰“撼山易,撼岳家軍難’他們對岳飛的畏懼,可以想見。當時金國統兵是四太子兀術,給他打得大敗。可惜他正要乘勝追擊,收復失土的時候,卻給皇帝一天用十二道金牌召了回去。後來被奸人害死了。不過那奸人是誰,爹爹你好像還沒有告訴我,你不知道他是誰嗎?”
張炎說道︰“害死岳少保的是個名叫秦檜的大奸臣,他是宋國的宰相,我給你說岳飛的故事之時,他還沒有死,所以我也沒告訴你。岳飛臨死之前的官職是樞密副使加太子少保,他的部下都稱他為岳少保的。”
張雪波不禁心中疑惑,為什麼秦檜沒死爹爹就不敢說出他的名字呢?
但她不想打斷爹爹的說話,這一枝節問題也就暫時不發問了。
但擅公直卻忽然打斷張炎的說話,說道︰“要是沒有皇帝的撐腰,秦檜恐怕也不能害死你們的岳少保吧?”
張炎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要給奸臣開脫?哼,哼,不錯,秦檜是我們宋國的大奸臣,可是你們金國的大忠臣,他是你們派回來的奸細,怪不得你要幫他說話了。(按;秦檜曾被全國俘擄,後來變節投降,奉金主之命,假稱是殺了金人看守逃回本國,為金國對宋高宗進行招降計劃,成為主和派的領袖。岳飛未給他害死之前,老百姓已經懷疑他是奸細了,杭州的大街小巷曾經貼滿過“秦相公是奸細“的標語。)檀公直道︰“不,你錯了,我並不是幫秦檜說話,秦檜當然是死有余辜。但你試想想,你們宋國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奸細,為何你們的皇帝還要重用他呢?害死岳飛的主凶怕還輪不到秦檜吧?我說的只是公道話!”
岳飛被害之後,張炎在心里也不知道多少次罵過皇帝是昏君,但還沒有檀公直說得那麼透徹,敢于指控皇帝才是主凶的。他呆了半晌,說道︰“你,你罵我們的皇帝?不錯,我們的皇帝是昏君,但這不正是你們所希望的?”
檀公直道︰“我說的只是公道話,唉,做皇帝的人多半不是好人!”
言下似有無限感慨!
張炎思疑不定,冷笑說道︰“你不要說風涼話了,你以為你順著我的口氣說話,假裝同情我們的岳少保,我就會饒你嗎?”檀公直道︰“我並不向你求饒,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諒你也難分別。你還是繼續說你的話,我不打岔了。”張炎呆了半晌,回頭問道︰“雪兒,我剛才說道那里?
“張雪波道︰“說道秦檜害死岳飛。”
張炎嘆口氣道︰“日子過得真快,岳少保是在紹興十一年一月二十七日給害死的,到如今已是二十一年了。你跟我出走那年,也即是岳少保被逮解上京下獄那年,你才周歲,如今你的孩子已有七歲了。”
張雪波心中一動,顫聲問道︰“爹爹,岳少保是你的什麼人?”她感覺得到,張炎對岳飛的悼念,絕不僅止于是一般百姓對忠臣的悼念!
張炎嘆道︰“我只恨我無緣追隨岳少保!”
這一回答頗出張雪波意料之外,她自失望,只听得張炎已在繼續說道。“不過,說起來也有多少關系?”
張雪波精神一振,連忙問道︰“什麼關系?”
張炎說道︰“岳少保有兩名家將,一名張保,一名王橫。岳少保每次出征。都是由他們二人執鞭隨行的,故此人謂︰馬前張保,馬後王橫。他們對岳少保忠心耿耿,岳少保屢次要提拔他們做帶兵的將官,他們都是寧願只做執行的家將,不肯離開岳少保身邊。岳少保也是把他們當作手足一般。甘苦與共的。”
說到此處,他眼中滴下兩顆眼淚,方把自己的身份說了出來︰“岳少保的馬前張保,就是我的父親!”
張雪波又是吃一驚,又是疑惑,心里想道︰他的父親既然是岳少保的得力家將,何以他又會是我家的僕人?難道我和岳少保也有什麼關系?不,不會吧,岳飛姓岳,我是姓張,我絕不會是岳家的人。
張炎抹去臉上的淚痕,探手懷中,拿出一個小巧玲瓏的錦盒,似是女子的用具,張雪波正自奇怪,不知他拿出這個錦盒何用,只見他已經把錦盒打開,顫抖的手指輕輕把一張色澤已變得暗黃的紙張抽了出來,遞給張雪波。“這是岳少保親筆寫的一首詞,詞牌名滿江紅,是那年他大破金兀術之後寫的,我為你珍藏了二十多年,如今應該交給你了。你先看一遍,看看有沒有不認得的字。”張炎不待她發問,就先說了。
張雪波小時候雖然也曾跟張炎讀書寫字,但因張炎讀書無多,她所認識的字也是有限。普通常用的字她是認得的,較深較僻的就認不得了。岳飛的這首滿江紅詞倒沒有什麼僻字,但因為寫得龍飛鳳舞,有幾個字筆劃也比較復雜,對她而言還是屬于“深字”的。不過當她正在仔細認字之時,張炎己是情不自禁朗誦起來了。(這首詞他不知背過多少遍,早已熟極如流了。)“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侍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長哥當哭,張炎念完了這首“滿江紅”,不由得老淚縱橫,仰天長嘯,拍案叫道︰“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我永遠不會忘了岳少保的遺訓!”
張雪波也是熱血沸騰,不過她和張炎不同的是,除了激情,她還有疑惑。
她等侍張炎稍微冷靜下來,方始問道︰“爹爹,岳少保親筆寫的這幅字是你最寶貴的吧?“張炎道︰“那還用說,它在我的心中是無價之寶,我愛護它甚于我的生命!“張雪波道︰“那你為什麼要給我?不錯,我知道你把我當作親生女兒,但縱然如此,我也不能要你最寶貴的東西呀。”
張炎說道︰“我不是已經告訴了你嗎?岳少保這幅書法本應是屬于你的,我不過為你收藏而己。”
張雪波越發驚疑,說道︰“我還以為是爺爺求岳少保寫的,以為是爺爺留給你做傳家之寶的。”她叫慣了張炎做爹爹,如今她所說的“爺爺”
實即是指張炎的父親張保。原來她誤解了張炎說的那句話,她以為張炎說的為地珍藏,乃是因為張炎已經沒有別的親人,故而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保留給她。
張炎說道︰“你猜錯了,這件無價之寶是你的母親交給我代為保管的,你長大了。我當然應該把你母親的遺物交還給你。”張雪波道︰“為什麼我的娘親會有岳少保寫的字呢?“張炎說道︰“你別心急,岳少保的故事我還沒有說完呢,一待我說完,你就明白了。”
他又自斟自飲,喝了兩杯,然後說道︰“岳少保手下有兩員大將,一個是他的養子岳雲,一個是他的女婿張憲。岳雲勇猛過人,張憲則不但打仗勇敢,更兼精通兵法,在岳家軍中,地位在諸將之上。岳少保就是因為他屢立戰功,故而把名叫艮瓶的女兒嫁給他的。(按;張憲為岳飛女婿一事,正史不載,只見于稗官野史。但杭州建有張烈文候(張憲溢號)祠,塑艮瓶像以配之。淵雅之士,亦引之入文,如清代吳錫麟之岳王論中,即有“共愛婿以同歸,合佳兒為一傳”之句)“秦檜要害岳少保,當然不能放過張憲和岳雲,他首重犯先就是從陷害張憲和岳雲開始的。他指使大理寺卿(相當于現代最高法院的審判長)周三畏誣告張憲和岳雲謀反!”
張雪波道︰“告人謀反,也總得有個證據吧?”
張炎道︰“早已有人這樣質問過秦檜了。這個人是當時和岳少保齊名的一位大將,名叫韓世忠。他的官職比岳少保還高一級,是正樞密使、(相當于國防部長)“秦檜指使周三畏誣告張憲和岳雲謀反,最後把岳少保也牽連上了。還不僅是‘牽連’而已,他們竟敢把岳少保說成是造反的主謀,是他指使兒子和女婿密謀造反的。
“他們一口咬定張憲和岳雲有書信往返,商量在襄陽發動兵諫。所謂‘兵諫‘即是要反叛了。但是所謂反書他們又拿不出來,他們拿得出來的只是一張由他們捏造的張憲的供辭。
“韓世忠當然知道這個冤獄就是秦檜一手造成的,他就跑去問秦檜︰‘相公,岳飛縱有不是,但萬萬不至于謀反。這樣對付功臣,將使人心渙散,恐非國家之福。請問相公,岳飛謀反,有何證據?“秦檜答道︰“飛子雲與張憲的信,雖然不明下落,但岳飛有罪,罪名是實!’韓世忠︰“他的罪名是什麼?”
說至此處,他頓了一頓。張雪波听得出了神,急于知道結果,說道︰“爹爹,你怎麼不說下去,岳飛的罪名究竟是什麼?”
張炎一聲長嘆,憤然說道︰“韓世忠猜想不到,任何人恐怕也猜想不到!秦檜說的岳少保的罪名,只有三個字。”
張雪波道︰“是哪三個字?”
張炎道︰“莫須有!”
張雪波呆了半晌。說道︰“真是豈存此理!韓世忠怎樣說?”
張炎道︰“秦檜以宰相之尊,竟敢說出這樣無賴的話,韓世忠還能說什麼呢?他只能拂袖而起,冷笑說道︰“相公,這‘莫須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說罷,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出相府。”
檀道成听得也不禁激動起來,沉聲罵道︰“該死,該死!”
張雪波回頭望他,目光頗有詫意。“成哥,你說什麼?”
檀道成道︰“我是說秦檜該死;雪妹,我和你一樣,我只知道有好人壞人之分,難道你以為我會幫秦檜嗎?”
張雪波臉上綻出一絲笑容,低聲說道︰“成哥,原來你我還是兩心如一!”張炎嘆道︰“可惜該死的人偏偏長壽,不該死的人卻冤死了。”
他繼續說下去道︰“最後判案那天來到了,大理寺(最高法院)正堂上設下公案,中間是聖旨,左邊是秦檜派來監視審判的中丞何鑄,右邊是主審的大理寺卿周三畏,兩側是陪審官御史大夫萬俟高和罪汝揖。”
“岳少保反駁︰如果是串能謀反,豈有書信往還之理?而且如有此意,何不發動于朱仙鎮大捷之役?那時本人手握重兵,河北義軍紛紛響應,若要造反,只須提出肅清君側的口號,豈不事半功倍?然朝廷頒領退兵,飛即奉命唯謹,退回臨安。飛若有異心,怎能做出這種自投羅網的蠢事?
“張雪波道︰“駁得有理啊!”
張炎冷笑道︰“秦檜這班爪牙,才不管你有理無理呢。周三畏辨不過岳少保。又給他捏造一條罪名,這條罪名,更笑話了。”
周三畏說︰“岳飛,你是三十二歲那年做節度使的(宋代節度使相當從近代兼管行政的一個大軍區司令長官),你曾向人夸耀︰“三十二歲上建節,自古少有。’你可知道太祖皇帝(趙匡胤)也是三十二歲做了節度使的。此言僭越狂悖,自比太祖,與謀反何異?”
“秦檜派來听審的何鑄在旁冷冷插話,這話有好多人听見,張憲都已招認了。但張憲早已被酷刑拷打。在獄中奄奄待斃了的。莫說他根本就不能出庭對質,即使能夠出庭,只怕也沒有說話的氣力。
“岳少保只能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最後他們要宣判了,在宣布之前,循例要問一句︰“岳飛,你還有何話說?’四個人一齊喝問。
“岳少保一言不發,突然除去冠帶,卸下袍服,轉身向外,背對公案,擲地有聲說道︰“諸公請看岳飛背上先母手刺的這四個字!”
“那是朱紅的針跡,大書︰“精忠報國’四個字!”
張雪波忍不住輕輕抽泣,檀道成也給感動得低下頭為岳飛默哀。
沉默了一陣,張雪波輕聲問道︰“岳少保就這樣給人害死了麼?沒有人要救他麼?那時他的馬前張保、馬後王根這兩個人又怎麼樣?張保可是我的爺爺啊!”
張炎說道︰“王橫在岳少保被捕之前已戰死了。我的父親則正在臨安設法營救主公。”
看守岳少保的監獄官倪完是人忠義之士,我爹和另一位岳少保的心腹將軍名叫施全的和他聯絡上了。一晚偷入監牢,倪完答應犧牲自己,放岳少保逃走。
“但岳少保不肯走,他死也要做個忠臣。我爹屢勸少保都不肯听。我爹沒法。最後他、他”
張雪波道︰“爺爺,他,他怎樣?”
張炎眼淚奪匡而出,嘶啞著聲音道︰“我爹說,‘少保,你不肯走,那麼只有小人先走,替你開路了。’說罷,他身已躍起,向牢房的石牆上一頭撞去,登時腦漿進裂,死了!”張雪波呆了,飲泣說道︰“爹爹,原來你身負國仇家恨,我一直不知。”
張炎喝了兩杯酒,勉強使自己鎮靜下來,繼續說道︰“第二晚,秦檜派何鑄來監獄見獄官倪完,問倪完道︰“這獄中何處有避靜的空地?“倪完莫名其妙,想了一想,說道︰“有座風波亭,那里四面懸空,最是僻靜。不知大人要作什麼用?”
張雪波看爹爹神色,已知定然不是好事,她心里在發抖,握著張炎的手。
張炎繼續講述︰“那何鑄冷眼望著倪完,說道︰“奉丞相鈞諭,今晚就在這獄中處決岳飛父子與張憲三人。你快把他們押到風波亭等待處決!
’原來秦檜是怕公開處決岳少保會引起公憤,說不定還有劫法場的事情發生,所以要秘密處決,不讓外人知道。
“何鑄奉了秦檜之命,在處決岳少保之前,還要人簽一張供狀,以便交代。”
岳少保道︰“好,我寫’。他提起筆來,寫了八個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岳少保最後的幾句話是對張憲說的,他說︰“張憲,可借你一身神勇,也陪我死在這里。’“張憲道︰“元帥蓋世將才,尚且無怨,小婿匹夫之勇,能夠生死追隨元帥,死又何辭?遺憾的只是不能生報此仇,但願死後化為厲鬼,奪秦賊之魄!’“岳少保道︰“你又錯了,即使化為後鬼,也當先去殺胡虜,救百姓!”
“這些話都是倪完後來傳出來的。雪兒,請你牢記,岳少保最後的遺言就是殺胡虜,救百姓!”
張雪波的嘴角在抽搐,似乎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
她的心里在抽搐,因為張炎的弦外之音是太明顯了,她當然听得出來。
她淒苦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心里想道︰“不他不是胡虜,更不是岳少保所要殺的胡虜。他是我的成哥,是我甘願生死與共的成哥!”夫妻本是心意相通,但這次檀道成卻好似沒有明白妻子眼光中的含意。
他還是第一次听到岳飛的故事,他被這個感人故事完全吸引了。他根本就沒有把“胡虜”與自己的聯想在一起。他忍不住問道︰“還有什麼怎樣?”檀道成道︰“難道岳飛就,就這樣……”被人害死這幾個字他不忍說出D來,“也沒人給他伸冤嗎?”
張炎說道︰“伸冤?韓世忠說了幾句話,就給罷了官,樞密使做不成了。連韓世忠都險受牽連,還有誰能為岳少保伸冤?還有誰敢為岳少保伸冤?“後來怎樣?還能有什麼怎樣?張憲和岳雲就在風波亭上被他們私刑處決,總算他們對岳少保‘客氣’一些,‘恩賜’岳少保全尸,岳少保是給他們用毒酒害死的!謀反的罪名是要滿門抄斬的,莫說伸冤了,岳少保的家屬都不能保全!“岳雲死的那年只有二十三歲。尚未娶妻。張憲則是有妻子和女兒的。他的妻子就是岳少保的女兒,秦檜當然更加不能放過她們母女。
幸好施全報訊很快,那一晚他和張保去勸岳少保逃獄,岳少保不從,張保自殺殉主,施全便立即逃出臨安,去給張憲的妻子報訊。
“張夫人不肯逃離,她把剛滿周歲的女兒交給一個她認為最可靠的僕人,然後她也自殺殉夫了。這個僕人不是別人,就是張保的兒子,亦即是我!“他說話的聲音十分低沉,听在張雪波耳中,卻好像炸響焦雷,她大吃一驚,失聲叫道︰“那個女嬰是,是——”張炎嘶啞著聲音說道︰“你還不明白嗎,岳少保就是你的外公,你的母親是岳艮瓶,你的父親是張憲!秦檜權勢滔天,莫說你武功平常,再好十倍也是報不了這個仇的。給你知道反而害了你,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訴你。”
張雪波呆若木雞,心中如受刀割。
但現在還不是她悲痛的時候!
死者已矣,生者何辜,也要受到牽累?外公和父母的慘死當然令她心傷之極,但丈夫更是她的親人!
外公她沒見過面,父親她有沒有見過,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出生之後那年,父親是否回過家里。張保不說,她的記憶就只能是一片空白。)
外公和母親,只有母親是曾經和她同在一起的。但周歲多一點的孩子能夠知道什麼呢?母親也早已在她的記憶中模糊了。
但丈夫卻是從小和她在一直長大的,十多年來,可說是和她形影不離。
外公和父母都已死了,丈夫則是活生生她的眼前。
有控她的“爹爹”卻要把她的丈夫置之死地!
還有公公,公公雖然不及丈夫之親,但這麼多年,公公對她也是十分疼愛的。而現在,公公就快要死在她的面前了。她已經預料到爹爹就要說到眼前之事了,心念未己,果然便听得張炎澀聲說道︰“我為什麼要殺他們,現在你明白了嗎?”
她一片迷茫,似乎明白。明白的是她爹爹的想法。不明白的是爹爹這樣做該是不該?她終于鼓起勇氣說道︰“我不明白!”
張炎皺起眉頭,好像有點惱怒了,沉聲說道︰“還不明白?你的外公,你的爹爹,一生和金人打仗。你怎能嫁給一個金國的小王爺?”
張雪波低下頭輕輕說道︰“不嫁我也已經嫁了。”
張炎瞪著她道︰“你知不知道你名字的由來?“張雪波避開他的目光,說道︰“請爹爹說給我听。”
張炎說道︰“好,你听著。這個名字,是你的母親把你交給我的時候,為你取的。你的外公和爹爹在風波亭遇害,所以你的名字叫做雪波。意思就是要你記住風波亭的冤獄,要為外公和生身之父雪冤。”
檀道成道︰“不錯,是要雪冤,但這筆帳應該算在宋國的皇帝和秦檜的頭上吧。”
張炎喝道︰“秦檜是你們的奸細,岳少保若不是為了抗金,也不會被秦檜害死。岳少保臨終的囑咐,就是要我們殺胡虜,救百姓!”
檀道成冷笑道︰“金國的人也不見得個個該殺了吧?”張炎怒道︰“你們不是金國的普通百姓,是金國的貝勒、貝子!我和雪兒說話,不許你胡扯,再胡扯,先打死你!”張雪波擋在丈夫身前,張炎沉聲說道︰“你還要護住他們?記住,你是岳少保的外孫女兒!”張雪波的心已經碎了,茫然反問︰“是岳少保的外孫女兒又怎麼樣?”
張炎亢聲道︰“那你就只能把他們當作敵、不能把他們當作親人了!
對待敵人應該怎樣,難道你還不懂?”張雪波抽噎道︰“我、我、我…”
張炎心里嘆氣,說話的聲音稍微柔和一些︰“你怎麼樣?”
張雪波道︰“我、我沒法子把他們當作敵人。他們沒害過漢人,他們沒做過壞事,他們對我很好。”
張炎冷笑道︰“金國的王爺還能是好人嗎?”
張雪波道︰“這十多年來他們也是像咱們一樣,在這山上過平靜日子,打的只是野獸。爹爹,當初也是你把我許配給成哥的!”
張炎捶胸道︰“要是我早知道他的身份,我焉能鑄此大錯。但如今既已知道,你就不該為兒女之情忘家國之恨了!”
張雪波道︰“成哥是我丈夫。我又沒見過他做過壞事,我恨不起來!
“
張炎冷冷說道︰“沒做壞事?他設法和咱們住在一起,是何居心?他把你騙得作他的兒媳婦,恐怕就是一個陰謀!”
張雪波道︰“他們是在咱們之前,就來到這里的。爹爹,你怎以懷疑他們是早已知道咱們的身份?”
張炎說道︰“唉,雪兒,你不懂得人心險惡。當年,我為什麼和你躲上這座荒山呢.因為我不敢住在宋國的地方,也不願意被金人統治,當年這座荒山還是在宋國疆界之內,但卻是三不管地帶,所以我只能選擇這個地方避難。當年躲上這座荒山避難的人雖不很多。也不只咱們一家的。這種情形,料想他們也知道的。“他們不過比咱們先來幾個月,說不定就是先來此處偵察的呢?偵察一時沒有結果,他們就索性定下放長錢,釣大魚的計劃,等待咱們上鉤呢。”
張雪波道︰“爹爹,這只是你的猜想而己。公公已經說過,他是根本就不知道你的來歷的。”
張炎怒道︰“你還稱他公公,你相信他的話,還是相信我的話。即使初來的時候,他還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他和我結成親家,那還有不打听我的底細之理?只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知道罷了。”
檀公直一直靜听他們父女辯論,此時忽地說道︰“張大哥,要是你肯講理的話,我倒想多說幾句。”
張炎道︰“好你說,反正說什麼我也不會饒你,你是死定的了,讓你多說幾句,也好令你心服!”
檀公直談談說道︰“張大哥,我不否認你是一條好漢,但你也未免自視過高了吧?”張炎哼了一聲,說道︰“我不過是張家的僕人,你這話是譏諷我呢還是不服氣死在我的手下?”
檀公直道︰“不是這個意思,說真話,你的忠義行為,我是從心底敬重你的。但依你的說法,我是一個環心腸的金國王爺,這樣的人,又怎肯為張憲的一個僕人在荒山捱苦直八年?你別誤會,我不是看輕你,但依世俗之見和一個王爺應有的想法,我的身份似乎是和你有頗大距離吧?”
張炎冷笑道︰“不錯,我是僕人、但雪兒可是岳少保的外孫女兒!”
檀公直道︰“你別急,我正要說到這點。以我的身份,倘若是為了要害岳少保而捱苦那還說得過去,岳少保的外孫女似乎還不值得我為她拋棄榮華富員吧?”
張炎說道︰“岳少保雖然死了,但還有許多舊部在生,你的兒子娶了他的孫女兒,可以用來籠終他的舊部。”檀公直道︰“她做我兒媳也有七年了,我若有此心,為何直到如今還留在荒山?”張炎冷笑道︰“那是因為她還有我這麼一個爹爹,只要我一天話著,你們就休想利用她!”
檀公直道︰“對呀,那麼我為何不早日害死你呢?難道你以為我這樣笨連這點都想不到嗎?你的武功比我弱,我可以完全瞞過雪兒,叫你身上沒帶半點傷痕就將你害死。”張炎窒了一窒,半晌說道︰“可能是你認為時機未到吧?總而言之。你是金國的王爺我就要殺你!“話雖如此,顯然他對自己的判斷亦已有點懷疑了。給張雪波的感覺是,他只能執著公公是金國王爺這點“理由”,別的就不敢和公公講理了。植道成叫道︰“你怎能這樣蠻不講理,這十多年來,我們和你過的都是一樣日子,我爹爹早已不是金國的貝勒了!”
檀公直忽道︰“孩兒,你不要罵他,我只是為他可惜!”張炎證了一怔,說道︰你為我可惜什麼?”
檀公直道︰“可借你在岳少保生前,沒有機會受過他的教導。”
張炎冷冷說道︰“我現在就是遵奉岳少保的遺訓!”
檀公直道︰“你口口聲聲說是遵奉岳少保的遺訓,岳少保若是泉下有知,也會從棺材里跳出來打你的耳光!”張炎大怒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對我侮辱!”
檀公直道︰“岳少保的遺訓叫你不分青紅皂白在亂殺人的麼?你知不知道岳少保在朱仙鎮大捷之後,曾發過一道檄文。檄文說他將渡河收復失地,叫金國的老百姓不要附從兀術與他為敵,檄文說只須遵從他的號令,他對金入漢人都是一視同仁。在朱仙鎮大捷之前,他又曾上過一道奏章,是給宋國的皇帝趙構的,他反對趙構和秦檜向金國求和,但也說明他並不是反對和平,只是要在平等的地位媾和。可見岳少保也並非要與所有的金國人為敵,要不要我把這道奏章念給你听?”張炎呆了,呆。說道︰“你對岳少保的言行倒似比我還要熟悉!
檀公直道︰“秦檜曾經把他這道奏章抄了一份,叫人送給金國的皇帝。那時我還是金國的貝子,而且和皇帝是近親,我看過這道奏章,但後來不久,我就拋棄了金國的王位了。”張炎怎敢相信,冷笑說道︰“你就因為看了岳少保這道奏章,受他感動,因而拋棄王位?”
檀公直道︰“當然還有其他原因,即使我沒看到這道奏章,我也要逃亡的!”張炎听得‘逃亡’二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道︰“什麼,你的姑姑是王太後。金國的當今皇帝是你的表哥,你也要逃亡?”
檀公直道︰“信不信由你,我無須向你細說!”
張炎冷笑道︰“我不是三歲小孩,你以為你用花言巧語就可以騙我相信,放過你嗎?“說至此處,提高聲音喝道︰“不錯,岳少保殺的只是敵人和壞人,但誰能證明你已經不是金國的王爺,更可有誰能證明你是好人?”
檀公直忽地輕輕一噓,說道︰“禁聲,好似有人來了!”張炎吃了一驚,說道︰“是你的手下來了麼?”目光陡露殺機,張雪波恐地傷害丈夫,連忙扳著他的手。
檀公直說道︰“你、你們父女快,快躲過復壁去,別多問,遲就來不及了!”聲音低沉,但很堅定。
張炎本來是不敢相信他的話的,但檀公直的話語卻似有一股令他不能抗拒的力量,心里想道︰“好,我且著他弄什麼玄虛?”當下在牆壁上輕輕一按,牆壁打開一道暗門。張炎就把雪波拉進暗門。
這道復壁的暗門,是張炎暗中布置的。檀公直父子每年總有大半的時間外出打獵,每逢他們父子出去打獵,張炎就把女兒支開,叫她去撿野菜或割柴草,他則留在家中布置機關。後來兩家合而為一。復壁卻沒拆掉,他仍然住在復壁另一面他自己原來的房間,利用這面復壁來監視這邊的動靜。那天檀公直和客人說話,他就是藏在復壁里偷听的。
他以為檀公直不知道這復壁的秘密,不料檀公直早已知道了。他進了復壁,暗門跟著關上。張雪波詫異之極,輕輕說道︰“爹,想不到你還是個巧匠,你布置的機關,連我也瞞過了。”
張炎則不由得心中一動,暗自想道︰“檀公直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那天我偷听他和客人談話,他若是早已知道,為何不殺了我?”
張炎沒有說話,伏在牆角,把耳朵貼地听聲。
張雪波突然想起一事,說道︰“不好,成哥的穴道未解開呢,來的若是壞人,這,這,爹爹,你——”
她想叫爹爹出去給丈夫解開穴道,但知道爹爹是絕不肯答應的,正在想用什麼法子“脅迫”爹爹答允,張炎己是握著她的手,在她掌心寫道︰“別作聲!”
原來張雪波還沒有听見什麼聲音,他卻已隱隱听見有腳步聲了。
這“伏地听聲”的本領他自小就練成的,積數十年經驗,他听得出是有三個人走來,但離開他們的家少說也還有百步之外的距離。
在這樣遠的距離,本來咬著耳朵說話,來人還是听不見的,但他不敢冒這個險。而且他已經知道女兒的意思是要他出去解穴的了,莫說他不願意給檀道成解穴,即使願意,也是來不及了。既然是做不倒的事,那又何必多說?他听出了果然是有腳步聲,不由得心頭陡地一震,暗自想道︰“我有數十年伏地听聲的經驗,也要來人到了相近百步之內方始听得出來。
檀公直中了劇毒,過了這許多時候,按說已是離死不遠了。將死的人,听覺怎能還如此敏銳?”
心念未已,他忽地又听見檀公直在說話了。是用“傳音入密的功夫說話。聲音凝成一線,比蚊子的叫聲還小,張雪波就听不見。不過他卻是听得很清楚的。
檀公直道︰“你知道被點穴的是哪個穴道嗎?”檀道成道︰“愈氣穴。”張炎把張雪波拉近貼著牆,該處牆上有一道小小的縫隙,眼楮貼著縫隙,看得見外面情景。只見檀公直雙指挾起一顆黃豆,這盤黃豆炒肉本來是晚飯的小菜之一,不過他挾起一顆黃豆,卻不是送入口中,而是把它輕輕一彈,向檀道成飛去。
說也奇怪,這顆黃豆一彈,檀道成就站起來了。不但站起來,而且走到父親的身邊了。
張雪波雖然看不見黃豆打在丈夫身上哪個部位,但看見丈夫能夠走動,亦已知道是公公用這顆小小的黃豆替丈夫解開了被封的穴道了。
張雪波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吁了口氣。她又喜又驚,暗自想道︰“想不到公公還有解穴之能。他能夠替兒子解穴,大概自己也不會死了!”
張雪波松了口氣,張炎則是不由得大大吃驚。這時他方始知道他是低估了檀公直內功造詣,他暗罵自己糊涂︰“他和我說了這許久的話,還能夠支持得住,我早就應該想到他是在拖延時間運功解毒的了。唉,我也是太過相信這毒藥的厲害了,早知如此,我,我——”
早知如此,該怎樣呢?此際,他自己也是答不上來。是該早就把他殺掉嗎?這話老是早半個時辰問他,他可以毫不猶豫的答是。但現在他卻是不敢說非殺檀公直不可了。因為他自己亦已是在思疑,不知道檀公直到底是何等樣人了。
XXX檀公直在喘氣,跟著大聲咳嗽。
檀道成扶他坐穩,問道︰“爹,你怎麼啦?”
檀公直坐在板凳上,背靠著牆,一邊咳嗽一面說道︰“唉,我不行了!”他用彈指神通的功夫替兒子解穴。的確是差不多耗損了他剛剛凝聚的真氣了。
就在此時,三個黃衣人走進了屋子了。
為首的那個武士打了個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檀貝勒,別來無恙,還認得小人麼?”
檀公直連連咳嗽,喘著氣說道︰“原,原來是哈都尉,請,請恕失迎。”心里想道︰“哈必圖是龍騎兵中著名的勇將,我倘若沒有中毒,自不怕他。但如今我的真氣尚未凝聚,功力最多不過恢復兩分,只怕是打不過他了。”哈必圖道︰“多謝王爺還記得小人,但我早已不是龍騎兵的一個都尉了,十年前皇上已經將我內調入宮,如今我是一等御前帶刀巴圖魯。
“龍騎兵是禁衛軍,巴圖魯則本來是個封號,意義為“勇士”,有功勞的將軍,也常有被封為“巴圖魯”的。但“御前巴圖魯”則是全國皇帝的貼身侍衛,侍衛而加上“巴圖魯”餃,地位已經在一股侍衛之上,“一等御前帶刀侍衛”那更是非同小可,地位已是不在“龍騎兵總尉”(相當于御林軍統領)之下了。若論和皇帝的親密關系,龍騎兵都尉都不能相比。哈必圖自報官餃,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檀公直談談說道︰“檀某僻處荒山,孤陋寡聞,恭喜哈大人升官。”
哈必圖道︰“這兩位是我的同僚。他們是一母所生的同胞,老大叫呼沙龍。老二叫呼沙虎。”
那兩個黃衣武士跟在哈必圖後面,齊齊踏上一步,垂手貼膝,躬腰說道︰“二等御前巴圖魯呼沙龍呼沙虎拜見王爺。”檀公直仍然背靠著牆,動也不動。說道︰“不敢當。嗯,三位、三位巴魯同日光臨,可真是令我受寵若驚了。請原諒,原諒我不能起立,多有失禮。”
哈必圖冷笑道︰“我們這些做奴才的人。怎敢有勞你王爺起立。不過,我們是奉了皇上之命而來的。”說至此處,陡地提高聲音喝道︰“檀公直,皇上宣召你入京,快快跪下接旨!”
檀公直仍然動也不動。呼沙龍變了面色,喝道︰“檀公直,你敢違抗聖旨嗎?你知不知道,違抗聖旨該當何罪?”檀公直淡淡說道︰“大不了是個死吧?”
哈必圖向呼沙龍打了個眼色,示意叫他不可妄動,放寬語氣,說道︰“檀王爺,你別驚疑,念在往日的交情,待我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檀公直道︰“好,你說!”連聲咳嗽。檀道成輕輕給父親捶背,心里著急之極。原來他的穴道雖解,功力尚未能夠恢復。
哈必圖道︰“說老實話,依你當年的所作所為,皇上確實是對你十分不滿。但你可知道你今得皇上最惱怒的是什麼事嗎?”
檀公直道︰“我做過的事情幾乎沒有一樣是合皇上心意的,但以何者為最,請恕我缺乏自知之明,倒要請你指教。”哈必圖道︰“貝勒言重了,指教二字,奴才如何擔當得起?這只是皇上的意思,是我這次奉命出京之時,皇上和我說及貝勒當年之事,我才知道貝勒獲罪之由的。”
檀公直道︰“好,那就算是皇上對我的指教吧,請你轉述。”哈必圖道︰“皇上最惱怒的是兩件事情,一、你要殺秦檜。那時秦檜已經投降咱們金國。皇上正要將他重用,不過事關機密,不便公開,也不便和你詳言,但皇上料你也會多少知道他的用意的。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勸皇上殺掉秦檜,皇上真不知你是何居心?”
檀公直道︰“我要殺秦檜的理由。當年也曾稟告過皇上的,皇上沒告訴你麼?”
哈必圖道︰“皇上說了。皇上說,不錯,秦檜是個反復無恥的小人,但你要用這個理由殺他,卻是大大的不對。”檀公直道︰“有何不對?”
哈必圖好像听到了最荒謬的問題,愕了一愕,大聲笑道︰“王爺,你是裝糊涂呢還是真的不懂?事實早已證明,秦檜的反復無恥,那只是對宋國有害,對咱們金國卻是大大有功。若不是他,怎能害死岳飛,岳飛不死,中原之地都要被他收復。還談得到吞並宋國麼?”
檀公直道︰“吞並宋國,不知還要打多少年的仗,連禍結,又有什麼好處?聖明天子,應該以德服天下,徒仗武功,人心不服,只有埋下禍根。若然依靠陰謀詭計,侵害鄰邦,縱然得益一時,長遠而言,恐怕更非善策!試看秦檜害死岳飛之後,宋國的百姓.又有哪個不悼念岳飛的,不痛恨秦檜,民心沛然莫之能御,吞並宋國又豈易言?”他說了這一番話,連連咳嗽,氣喘吁吁。
哈必圖冷笑道︰“你的大道理留待見到皇上再說吧,我不和你爭辯。
“
檀公直道︰“我未必能夠見到皇上了。不過,你說的也對,時間無多,還是言歸正傳吧。皇上最惱怒我的第二件事又是什麼?”
檀道成一面替父親捶背,一面說道“唉,你對牛彈琴又有何用,爹爹,你還是省點氣力吧。”
躲在復壁里偷听的張炎心里卻是明白,檀公直那番話並不是說給這三個“巴圖魯”听的,是說給他听的。“原來檀公直曾勸過金帝殺秦檜,我真是錯怪他了。”听見檀公直喘氣的聲音,心里好生難過。
哈必圖橫了檀道成一眼,對擅公直冷冷說道︰“第二件,你已經說到了皇上之所以惱怒你,就是因為你反對他對宋國用兵,哼,皇上親口對我說,因為你反對他用兵、他還曾懷疑過你呢?”植公直道︰“哦,懷疑什麼,懷疑我是里通敵國的奸細麼?”哈必圖道︰“那倒不至于,以你的身份當然也不甘于只做奸細。老實說。皇上對你的疑心,可比奸細這個罪名大得多!”
檀公直道︰“哦,那我更非知道不可了,請直說吧!”哈必圖道︰“皇上懷疑你是想攏絡人心,圖謀篡位,換句話說,就是你要造反!因為你知道有一部分官兵不想打仗的。你反對皇上對宋國用兵,就可以收買人心。還有,你雖然不是里通故國,但你主張與宋國平等談和,宋國也必定樂于助你篡位。結果和里通故國也是一樣了!”
檀公直冷笑道︰“原來皇上也知道人心不想打仗嗎?但皇上既然對我疑心這樣大,為何還要召我進京?你又為何叫我不必害怕呢?”哈必圖道︰“皇上對你的懷疑那是已經過去了。”其實他知道是未曾“過去”的,只是他奉了皇帝之命不能不這樣說以安檀公直之心。
檀公直道︰“皇上現在就不懷疑了麼?”
哈必圖道︰“老實告訴你,皇上最初也還是疑心的。但經過這麼多年,皇上已經查得清楚,你並沒有逃到宋國,也沒有和任何一位握有兵權的將軍來往,差不多二十年都是在荒山隱居,皇上才不疑心了。”
檀公直道︰“但我的主張還是和原來一樣!”
哈必圖道︰“皇上說你那些迂腐之見不值一駁,但只要你還沒有實際的起兵反他,他就可以大度包含,不咎已往。而且秦儈亦已死了,皇上也不在乎你曾經要殺秦檜了。皇上認為你是個人才,他還是要用你的。好,皇上的話。我都對你實話實說了,你可以安心了吧?”
檀公直道︰“安心又怎麼樣?不安心又怎麼樣?”
哈必圖道︰“皇上對你這樣寬厚。老實說我也為你慶幸。你若沒有別的懷疑,那就安下心來,趕快接旨吧!”桓公直道︰“請恕我不能接旨!
“
哈必圖勃然變色,說道︰“我說了這許多話,都是白說了!你可知道,你不接旨的後果?”
檀公直道︰“可借你不早來兩時辰,如今我想接旨也不能了!”
哈必圖道︰“卻是為何?”檀公直道︰“你瞧我現在這個模樣,還能和你上京麼?”
哈必圖累知檀公直武功高強,他進來的時候,看見檀公直這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已經有點疑心,還道這是檀公直假裝出來的,但經過了這半枝香談話的時間,看來又不像是假裝,他不禁心頭一跳,連忙問道︰“檀王爺,你怎的弄成這個模樣,是有病嗎?”
檀公立緩緩說道︰“老實對你說吧,我早就料到你們會來的。我想不到皇上會赦免我,與其遲死,不如早死。因此我在兩個時辰之前,已經服毒了!”
哈必圖大吃一驚,跳起來道︰“什麼,你已經服毒?”
檀公直道︰“不錯,我是因為看見你們來了,想听听皇上有什麼話對我說,勉強運用內功才能夠支持到此刻的。”
哈必圖叫道︰“王爺,你不能死!你趕緊運用內功,多支持一些時候吧。待我給你解毒!”
檀公直苦笑道︰“不行了,我已經筋疲力竭,支持不了啦!這劇毒也不是你能解的!”
哈必圖叫道︰“我不信,待我看看!“他對檀公直的武功頗為忌憚,心里還有點恐怕他弄假。當下小心翼翼地踏步上前。
檀道成攔在父親面前,雙目向他怒視。
哈必圖道︰“這位想必是貝子吧,請讓開!”
檀道成怒道︰“我不知什麼貝勒貝子,我只知道這里是我的家,我是競爹爹的兒子。你們擅自進來,已屬無理,我不許你踫我的爹爹!”
哈必圖無暇多言,喝道︰“滾開!”一掌就向檀道成打去。檀公直叫道︰“哈大人手下留情,我這孩子是不懂武功的!”
哈必圖練的是大力鷹爪功,使出來的卻是迷蹤掌法。本來鷹爪功屬于陽剛一路,迷蹤掌法則以飄忽見長,並非以為取勝,兩種不同路子的武功是很難兼練的。檀公直見他出手,也不禁有點佩服,心里想道︰“他能夠把極其剛猛的掌力藏于陰柔的掌法之中,縱然還不能說自成一家,也是很難得了。怪得皇上將他重用。
心念未已,只見哈必圖這一掌已打到了檀道成的胸前,這一掌變幻無方,可虛可實,若然是打實了,檀道成不死恐怕也得重傷。學武之人,在生命受到危險的時候,自是本能的會用全力抵御的。檀道成大喝一聲︰“我與你拼了!”立即還擊。
他使的這招有個名堂,叫做“鐵門閂”,是攻守兼備的招數。一掌護胸,一掌反撥敵腕。
但哈必圖的掌法真是奇幻無比,檀道成的“鐵門閂”也閂不住,只听得“乓”的一聲,他這一掌已是結結實實地打在檀道成的胸膛上,這一剎那,檀公直不由得冷意直透心頭,暗叫︰“糟了,糟了!”
原來他剛才說出兒子不懂武功,請哈必圖手下留情的那句話,真正的用意其實還不是真的要向哈必圖求情,而是提醒兒子的。
要知哈必圖是奉命來召檀公直入京的,當然是不能做得太絕,要是檀道成假裝不懂武功,也不用內力招架,哈必圖一定不會施展殺手、但若給他知道檀道成的武功幾乎可以和他棋鼓相當,那就非逼他施展殺手不可了。檀公直暗示兒子放棄抵御,這一著看來雖是“險棋”,其實是只有如此,才能保得住兒子的性命。
但見只一招,兒子就給哈必圖打個正著,這卻也是大出檀公直意料之外的!
但還有更加令他意料之外的!
但還有更令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在後頭。
檀道成被哈必圖一拳打著,整個身子飛了起來,但在檀道成的感覺,卻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提了起來,又輕輕放下似的,他的腳沾實地,發覺自己竟然毫發無傷。這個結果,不但是他的父親始料之所不及,連他自己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這剎那間,他不覺一片茫然,呆呆地望著哈必圖。
哈必圖哈哈笑道︰“檀王爺,你倒也不算騙我。令郎雖然懂得一點武功,但武功卻甚平庸,以你的所為,說他不懂武功也不為過了。我只奇怪,你一身驚人本領,為何不傳兒子?”
檀公直是個武學大行家,只要對方一出手,他就能看出這人的武功深淺。在他的估計,哈必圖的武功應該是和他的兒子相差不遠的,但如今哈必圖竟然說他的兒子的武功平庸,而且看樣子又不像是說“反語”。
“難道是成兒終于听懂了我的暗示,他在最後一刻終于冒了生命的危險,假裝不懂武功?”但看兒子那一派茫然的神態,又不像是假裝得來。
他大惑不解,也只能假裝糊涂,打了個哈哈說道︰“小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也只是盼望他能夠無災無難,在山上打獵過這一生的,一個平凡的獵人,又何須懂得什麼高深的武功?何況即使練成了絕世的武功,也是難免一死,練成功了又有何用?”
有個原因,檀公直一時尚未想到,原來他的兒子是給張炎以獨門重手法點了穴道的。而且他在喝了毒湯之後,內力剩下來的亦已不及原來的兩成。雖然他仍然是可以用一顆小小的黃豆,就給兒子解開穴道,但卻未能令兒子氣血暢通。這種用重手法所點的穴道,勉強解開之後,最少還得半個時辰,方始能夠恢復原有的功力。
槽公直話猶未了,哈必圖已是一躍而前,掌心帖上了他的大椎穴,原來哈必圖對他還是不無顧忌,所以植公直苦笑道︰“反正我已是快要死的人了,要是你肯給我一個痛快。讓我馬上死亡,我是求之不得!”哈必圖道︰“檀王爺,你別這樣想,你的榮華富貴還在後頭呢,你要死我也不能讓你死的!”
說話之間。他已替檀公直把過了脈,心里想道︰“看脈象是衰弱已極,離死不遠了。難道當真是服了毒?”當下回過頭來。向呼沙龍招一招手,說道︰“你來看看檀貝勒中的是什麼毒?”
原來呼家兄弟的所學各有所長,呼沙龍是對藥物學甚有研究的,而且擅于解毒。
他上來仔細察視,不覺皺起眉頭。
哈必圖的心上好像懸了十五個吊桶,連忙問道︰“怎麼樣?”呼沙龍道︰“檀貝勒的確是服了劇毒,主藥是孔雀膽!”
哈必圖雖然對藥物學無甚研究,也知孔雀擔是天下七大劇毒之一,孔雀膽研成粉末只須蘸上一點,放在茶酒之中給人服下,就可以立即令人七竅流血而亡,這種毒幾乎是無藥可解的!
他吃了一驚,說到︰“還有救麼?”
呼沙龍沉吟不語,哈必圖大為著急,繼續說道︰“呼老大,請盡你的所能,挽救檀貝勒的性命。無論如何,咱們也得讓他見到皇上。”
原來金國的皇帝,要他們把檀公直抓來,真正的目的當然並不是要重用檀公直而是有件關于王室的秘密,他要套出檀公直的口供。另外他還要利用檀公直來收買人心(檀公直是反戰派所擁戴的人。)金國的皇帝年已老邁,正想傳位給太子想在傳位之前。親自自理好這件事情。
皇帝當然不會把自己的企圖明明白白地告訴哈必圖,但他的聖旨卻是說得十分明白,要活的,不要死的!是以哈必圖必須設法挽回檀公直的性命。他對呼沙龍說的那句話,其實亦即是向呼沙龍道︰“這老頭要死,也得讓他見到了皇上才死!”
呼沙龍道︰“哈統領,你身上可備有大內秘制的續命金丹麼?”哈必圖道︰“有!”呼沙龍道︰“先給他服下一顆。”檀公直道︰“我已不想活了,又何必糟蹋你們的續命金丹。”
哈必圖道︰“你不想活也不成!”一托他的下巴,把一顆續命金丹硬塞入他的口中,逼他咽下。
呼沙龍道︰“這藥丸雖然稱為續命金丹,但是否能夠續命,這可還得看檀貝勒自己。”檀公直板起面孔不理會他。哈必圖則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呼沙龍道︰“說老實話,續命金丹也是解不了孔雀膽之毒的,但可以略為緩和毒性的發作。倘若換了另一個人,最多也只能‘續命’十二個時辰,到了明天,仍是不免一死。不過,擅貝勒和別人不同,他是練有上乘內功的,只要他有求生之念,運用內功調勻氣息配合藥力的運行,那麼說不定還可以見得到皇上。”
哈必圖微笑道︰“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人。檀王爺,你是恐怕皇上降罪才服毒的,現在什麼都說明白了。皇上對你實在是寬厚無比,你應該可以拋開顧慮,不再求死了吧?”檀公直也微笑道︰“你現在才勸我求生。不嫌太遲麼?”
哈必圖道︰“不會遲。你沒听見呼沙龍說嗎,你已經服了續命金丹,只要你有求生之念,你就可以活下去!”檀公直道︰“能夠活多久?”
呼沙龍道︰“人壽難測,不過能夠多活一天都是好的。”檀公直哈哈大笑道︰“多活一天又有何用?”
呼沙龍道︰“當然不只多活一天。檀貝勒,我和你說老實話,不錯,續命金丹並非對癥解藥,我不是神仙,也不敢妄斷你的壽元。但以你的內功造詣,加上我們的小心照料,我敢擔保。你總可以活著見到皇上!”
檀公直笑道︰“你們要我活下去,原來是為了方便你們交差。多謝了!”
哈必圖怔了一怔,說道︰“這是為了你的好呀,螻蟻尚且貪生呢,我們要你活下去,難道你反而不願意麼?”檀公直道︰“可惜我不是無知無訓的螻蟻!”
哈必圖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檀公直笑而不答。
哈必圖道︰“檀王爺,你不要動什麼糊涂念頭了。請你接過聖旨,跟我們上京吧。你走不動也不打緊,我們會抬你下山,山下有車馬備用,我們會照料你一路平安的。”檀公直道︰“我早已說過,我不能跟你們上京!”哈必圖道︰“為什麼還是不能?難道你不想活著見皇上?”檀公直道︰“反正遲早都是一死,我想死得安樂一些,這里是我的家,我想死在家里,省得長途跋涉,到了京也是個死。同時也可省掉你們沿途照料我的麻煩!”
哈必圖道︰“但這是聖旨呀,你怎能辜負皇上之恩,拒絕上京面聖?
“
檀公直道︰“你們替我謝聖上洪恩吧!”
哈必圖道︰“皇上還準備重用你呢,你到了京師,皇上一定會想盡辦法挽救你的性命。大內有的是靈丹妙藥,還有徹醫替你醫病,說不定你還可以長命百歲!”
檀公直笑道︰“對呀,如此說來,皇上是認為我還有用處,才希望我活下去的,但我對皇上絲毫沒有用處,皇上也不在乎我是生是死了。”
哈必圖道︰“檀王爺,你文武全才,怎麼能說是沒用?”檀公直道︰“哈大人,多謝你給我臉上貼金。但好像剛才也說過,我那些主張。皇上認為是‘迂腐之見”,直到今天,皇上仍是十分不滿的。我不會改變我的主張,那麼何必會惹皇上的討厭?”
哈必圖禁不住勃然發作,說道︰“抗旨之罪,檀王爺,你是知道的。
不錯;你服了毒,你己拚了一死,但令郎呢,你不想令郎受到連累吧?你若肯奉旨,令郎可以繼承你的爵位,有不盡的榮華富貴供他享受;但要是你不肯接旨,嘿嘿,後果如何,那我,我可就不敢說了!”檀道成冷冷說道︰“有什麼不敢說,大不了把我處死,我能夠和父親同生共死,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向父親磕了個頭,繼續說道。”爹爹,你為了金國百姓,反對打仗,你才是真正的忠臣!爹爹,你舍生取義,不惜拋棄富貴榮華,你真是我的好父親!我也不要做什麼貝子,我只要做你的兒子!”
植公直微笑道︰“你也不愧是我的兒子。”
哈必圖放軟口氣,說道︰“咱們還可以慢慢商量,不必忙著尋死覓活。對啦,听說貝子已經娶了一個漢人之女做妻室,你們的親家呢?“檀公直道︰“在我服毒之前,我已叫他們下山去自尋生路了。”
哈必圖道︰“你那親家是什麼人?”
檀公直道︰“是逃避戰禍,來到這山上開荒的普通百姓。”
哈必圖道︰“普通百姓?你肯和一個普通百姓結成親家?”
檀公直心里想到︰“听這口氣,大概他對張炎亦已起了懷疑,但還未知他的來歷。”
“我也早已是普通百姓了。而且在今日之前,我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他身世。”檀公直道。
哈必圖道︰“你那親家知不知道你是金國王爺?”
檀公直道︰“他不知道。”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說謊。
哈必圖道︰“那你用什麼理由要他們逃走?”
檀公直道︰“我不是叫他們逃走走,我是叫他們避難。”哈必圖道︰“那又有什麼不同?”
檀公直道︰“誰都知道目下就要打仗了,這座山也可能有軍隊扎營的。因此我叫他們回宋國去躲避戰禍,並非是因為我怕暴露身份才叫他們逃走。”
哈必圖道︰“他們真的是已經逃走了麼?”
檀公直道︰“他們是去避難!但你一定要用‘逃走’二字我也不和你爭論。你不信大可自己搜,反正只有兩間屋子。”
哈必圖道︰“好,呼老二,你去搜一搜看。”
張雪波躲在復壁里心里頭卜卜地跳,在張炎的掌心寫字︰爹爹。你打得過他們嗎?”
張炎在她掌心寫道︰“不知道,但目前不宜妄動。
說話已經止。復壁里的張炎“父女”,房間內的檀公直爺子,四個人都是繃緊了心弦。
過了一會,只听得一個孩子的聲音叫道︰“你是什麼人,我不要你抱,放開我,放開我!”呼沙虎道︰“我是你爹爹的朋友,如今我就帶你去見爹爹。”
檀道成的心往下一沉,他的兒子已經給呼沙虎抱進來了。
孩子充滿惶惑的眼神向父親求助,“爹爹,爹爹,這人不肯放開我。
他還說是你的朋友呢!”
檀道成禁不住要跑過去,卻給呼沙龍將他一推,喝道︰“坐下不許亂動!”
他們這個孩子雖然只有七歲,卻比一般同年齡的孩子聰明得多。一見這個情形就嚷︰“你們騙我,你們欺負我的爹爹,一定不是他的朋友。爹爹,你告訴我,他們是嗎?”
檀道成道︰“沖兒,你真聰明。他們當然不是爹爹的朋友。”
孩子又叫道︰“爺爺,你為什麼咳嗽得這樣厲害。是他們欺負了你嗎?”
呼沙虎喝道︰“不許亂叫亂嚷,再叫嚷我捏死你!”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檀公直柔聲說道︰“沖兒,不記得爺爺和你說過的話嗎,好男兒是注定流血不流淚的。惡人欺你也不要哭,待你長大了再找惡人算帳!”
呼沙虎冷笑道︰“你希望這孩子能夠長大成人,你先得听我們的話。
“
孩子果然不哭了,只是狠狠地盯著欺負他的人。
呼沙虎道︰“你要我放開你,可要老實回答我。你的外公呢?你的媽媽呢?你知道他們在那里嗎?”
孩子沒有回答他,但這個問題可正是他想知道的,他忍不住向父親發問︰“爹爹,公公和媽媽呢?公公剛才還和我玩耍的,不知怎的我就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還以為是剛才的事情。”檀道成道︰“沖兒,你別多問,只要你乖,公公和媽媽會回來。”
呼沙虎見套不出孩子的口風,轉而面向檀公直冷笑發話︰“你說你那漢人是普通百姓,恐怕不對把?”
檀公直道︰“有什麼不對?”
呼沙虎道︰“這孩子是給人點了睡穴,普通百姓焉能懂得上乘點穴功夫?”檀公直道︰“是我點的。”
呼沙虎冷笑道︰“檀王爺,我知道你武劫高強。但這種點睡穴的功夫,卻是江南漢人的武學,和檀貝勒你所學的完全不同。好在我對這門穴的功夫略知皮毛,這人用的也是最輕的手法,我才能夠給這孩子解開。”原來呼沙虎的師父是金國有數的點穴名家,天下各家各派的點穴功夫地差不多通曉十之七八。
檀公直談談說道︰“是嗎?我可不知我這親家懂得武功。但他們已經走了。你們若是閑著沒事做,就自己去訪查他吧。”
哈必圖冷冷說真︰“檀王爺,你的親家走了。你這孫兒可是走不了!
“
檀公直道︰“他不過是個七歲的孩子,你要將他怎樣?”
哈必圖道︰“違抗聖旨,該當何罪,檀貝勒,你應該比我清楚。滿門抄斬,那不過只是最輕的刑罰,論律例要誅三族的!”
檀公直怒道︰“一個小孩子你們也不放過,用孩子來威脅我,太卑鄙了吧!”
哈必圖道︰“這話你應該向皇上去說,我們只知奉旨行事。”
檀道成強抑心中悲憤,哽聲說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爹爹,咱們行可但求無愧于心,恐怕也顧不得沖兒了。”
張雪波躲在復壁里听得清清楚楚,心中驚惶已極,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哈必圖站了起來,眼珠滴滴溜溜地轉,耳朵也似乎豎起來听。呼沙龍愕了一愕,問道︰“哈總管,什麼事?”
哈必圖道︰“這屋子似乎藏有人。”
呼沙虎道︰“不會吧,里里外外,我都已經理過了。”說話之間,他已經踏出門外張望一下,又再回來,說道︰“外面也沒見有人來。”
檀公直忽道︰“好,我接旨!”
“我接旨”這三字,登時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了。哈必圖心里想道︰“不管這屋子里是否藏有人,我走的時候,放一把火,燒它個干干淨淨就是。”
檀道成叫道︰“爹爹——”
檀公直說道︰“這孩子不但是咱們檀家的,也是張家的。為了保存兩家的骨肉,決意接旨!”
哈必圖哈哈笑道︰“檀貝勒、你早說早就好了,累這孩子多受驚恐。
“
檀公直道︰“恕我不能跪下接旨,你遞給我吧。聖旨說的什麼,我已經知道,宣讀的儀式也可免了。”
哈必圖但求他肯接旨,這些“小節”自是不想和他計較了,當下笑道︰“王爺是皇親國戚,這些朝廷上的儀禮,自是不必加在王爺身上。王爺說可免那就免了。”就這樣好像“私自授受”一般,把聖旨遞給了檀公直。
擅公直道︰“我走不動,麻煩你們給我準備一副擔架。”哈必圖笑道︰“我背你下山也可以。”
檀公直道︰“你是一等巴圖魯,我怎敢把你哈大人當馬來騎,還是讓我躺在擔架上,你們叫人抬我下去的好。”哈必圖心里暗罵︰“待你這匹夫進了京再泡制你,目前暫且由得你冷語譏嘲。”心里恨檀公直,臉上卻是堆滿笑容,說道︰“這個容易,反正山上多的是木材,造一副擔架也費不了多少工夫,你是皇親國戚,我們能服侍你老人家進京,這是我們的光榮。擔架用不著找別人抬了。”
植公直道︰“好,隨便你們吧。但我這小孫孫——”
哈必圖道︰“檀貝勒已經接了旨,呼老二,你放了這孩子吧。”
呼沙虎道︰“我是擔心這小孩子一個人留在山上——”
檀公直道︰“用不著你替我擔心。沖兒,你向山下跑,你的外公和媽媽他們自然會找得著的。”
呼沙虎道︰“是!”心中暗笑︰“這孩子的外公和媽媽一定尚未下山,想必是躲在附近的樹林里,故此檀公直才敢叫這孩子自己下山尋找親人。哈,這老匹夫以為自己聰明,卻不知正是糊涂。有這孩子做餌,他的漢人親家也非落網不可。”
他哪知道,檀公直正是要他們相信他的親家並非藏在屋內,而檀公直亦已另有打算的了。
但卻有一件事出乎檀公直的意料之外。
呼沙虎放開了他的孫兒,他的孫兒卻不肯走。
他接了聖旨之後,伏在桌上咳嗽。
那小孩叫道︰“爺爺,我不許別人欺負你,對不起,我要陪你。”
他跑上前去伸出小牽頭就在哈必圖身上猛擂。此時哈必圖正在扶著檀公直。檀公直道︰“沖兒,听話。你不是要媽媽嗎?快去找媽媽吧。”
孩子叫道︰“我要媽媽,也要爹爹和爺爺,要走,咱們一起走。”一面叫,一面還是在哈必圖身上猛擂。
忽地只听得“卜”的一聲,孩子飛了起來,好像皮球一般給拋了出來。
孩子是給哈必圖的內力彈開的,他的內力運用得恰到好處,孩子給拋了起來,又輕輕落下,就像給一只無形的手將他提起,放在門外、這孩子倔強得很,落在門外。一站穩,又跑進來了。大叫大嚷︰“我不走,我要爹爹,我要爺爺!“呼沙虎喝道︰“小雜種,你不走我打死你!”
果然他說打就打, 啪啪,打了小孩子兩巴掌。下手雖然不敢太重,但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也不能算是輕了,他是想把孩子打得知道疼痛但又不至傷了孩子,好讓孩子害怕非跑不可。孩子給打得“哇”地一聲哭了,但想起爺爺“流血不流淚”的教導,只哭了一聲,就喊道︰“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也不走!”
俗語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父母愛子之心都是一樣的,張雪波躲在復壁里。心中痛如刀割,但因給張炎按住,無法出去,植道成卻是按捺不住自己,大吼一聲,沖上前去對呼沙虎就是一拳。此時距離他的穴道解開差不多已有一個時辰,他的功力恢復了七八分了。
呼沙虎一掌隔開,感覺對方氣力不小,吃了一驚,說時遲,那時快,檀道成運掌如風,已是連使兩記狠招,形同拼命。打得呼沙虎卻不能不退了兩步。
呼沙虎冷笑道︰“我還沒有殺你的兒子,你就要和我拼命麼?”檀道成若是功力完全恢復,可以和他旗鼓相當。但縱然功力相當,他也是打不過呼沙虎的,因為他只有獵獸的經驗,和高手打斗,他是毫無經驗的。來勢越猛.敗得越快。檀道成揮拳猛擊,呼沙虎笑道︰“檀貝子武功不錯啊!”左舉變掌向內一圈,右臂一滾一擰,把檀道成的右手圈住,只要一發力,檀道成這條手臂非斷不可。
張雪波在牆壁偷窺,一顆心幾乎在跳出口腔,雖然給張炎按住,己是發出一點聲音。
哈必圖道︰“不可傷害貝子!”呼沙虎一聲冷笑,運功一推,把檀道成跌了個四腳朝天。
呼沙虎冷笑道︰“哈大人,你給騙了。擅貝子非但不是不懂武功,他簡直有資格可以當一名巴圖魯呢!”
哈必圖忽地站起來,把耳朵貼著牆壁。
正當他想用重拳擊破牆壁之際,突然听到嗤嗤幾聲輕響。
檀公直把聖旨撕破了!
哈必圖這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回過身來,顫聲喝道︰“檀貝勒,你,你干什麼?”聖旨早已給得化成片片蝴蝶,他要阻止也來不及了。
呼沙虎已經注意到哈必圖剛才的動作,心想︰“難道這牆壁里有什麼古怪?”心念一動,牆壁突然裂開.張炎撲了出來!
呼沙虎想不到牆壁里藏有人,只見白光一閃,張炎的一把鋒利的匕首已經刺進他的小腹!呼沙虎大吼一聲。一掌把張炎推得撞向牆壁,但這把匕首刺得很深他晃了幾晃就像一根木頭似的“卜通”倒下去了。
張炎叫道︰“雪兒,你和沖兒快走!”
張雪波抱起孩子,卻沒有走。
呼沙龍已經和張炎打了起來。孩子叫道︰“媽媽,你快去幫外公打架吧,我不走!”
張炎叫道︰“雪兒,你們母子趕快逃生。沖兒,听外公的話,練好本領,再替外公報仇!”
呼沙虎在地上滾了兩滾,嘶聲叫道︰“哥哥,你要給我報仇!”雙腿一伸.死了。
呼沙龍怒極大吼︰“你們一個也走不了,我要把你們通通殺掉!”
哈必圖只看一眼。就知道呼沙龍決不會輸給張炎,心里想道︰“這老頭倘若沉得住氣,大概還可以打個三五十招。他若拼命。只有輸得更快!
“
他放下了心,回過頭繼續對檀公直施以威脅︰“檀貝勒,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把聖旨拾起來,否則你的兒子、媳婦、孫兒、親家,一個都不能活命。”
檀公直尚差一道經脈未曾打通,情知此時動手,決計打不過哈必圖。
只盼張炎能夠支持三二十招,但目前的形勢,哈必圖已是逼得他無法拖延時候了。
他咳了幾聲、喘著氣說道︰“我說過什麼?”
哈必圖怒道︰“你說過接旨的!”
檀公直道︰“不錯,我是接旨了呀。聖旨已經在我的手上,只不過我把它撕碎罷了,你不能說我沒有接過聖旨!”
哈必圖給他氣得七竅生煙,冷冷說道︰“請你不要胡扯,干脆答一句︰你跟不跟我上京?”
檀公直談談說道︰“我只說過接旨,可沒答應跟你上京!”
哈必圖冷冷說道︰“好,你不上京,我第一個先殺你的兒子,第二個再殺你孫兒!”
檀道成剛剛爬起來,腳步還未站穩,哈必圖向他撲來了!
眼看檀道成就要給他抓住,他忽覺背後微風颯然,檀公直已是一掌向他背心擊下。
哈必圖不愧是全國的一等巴圖魯,當真是眼觀八面,耳听八方,一覺背後有人偷襲,反手就是一掌。
雙掌相交,“蓬”地一聲,檀公直晃了幾晃,哈必圖也給震得斜竄兩步。
檀公直叫道︰“成兒,快去幫你岳父!”
哈必圖又驚又怒,喝道︰“檀公直、你竟敢騙我?”
檀公直笑道︰“我是服了毒,但可沒騙你我已不能動武!”
哈必圖和他接了一招,亦已知道他的武功雖未消失、但內力卻是比不上自己,中了毒是不假的。于是冷笑說道︰“好,你既然寧願死也不願意去見聖上,那我就成全你。讓你去見閻羅吧”。
檀公直道︰“哈大人。你肯成全我,我是求之不得。不過,可得請哈大人你先到黃泉替我開路!”一記“鐵琵琶手”,手背向外一揮,迅如閃電地向哈必圖面門摑去。
哈必圖心中一凜︰想不到他中了毒身手還是這樣矯捷!”當下身形一閃,探掌來切檀公直右臂,雙指點向他的曲池穴。檀公直突然縮掌,哈必圖身形沖上.左掌突出,變成“肘底看錘”,拳頭一抵掌心,哈必圖這次只是晃了一晃,檀公在卻退了兩步、這一招檀公直吃虧更大了。
張炎與呼沙龍雙方都在拼命,張炎被他擊中一拳,“哇”地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負傷惡斗,狂呼有如瘋虎。
張雪波放下孩子,說道︰“沖兒,你自己逃生了,娘親顧不得你了!
“
植道成驀地大叫︰“娘子,你快抱沖幾逃生,這里有我!”拿起一柄豬叉,立即沖上前去與岳父聯手。
呼沙龍武功比呼沙虎高得多。檀道成是剛剛受了傷的,傷得雖然不算很重,也不能算輕,如何還能抵敵一流高手。
呼沙龍冷笑道︰“你這小子也來送死!”揮臂一格,避過叉尖,在桿上重重一擊,檀道成虎口震裂,獵虎叉脫手飛出門外。
哈必圖道︰“檀公直,你不住手,我可要得罪了!”左舉疾發如風,一個“攢拳”,自右臂的勾手圈中直攢出來,沖打檀公直的太陽穴,由于檀公直已是豁出性命的打法,出手招招狠辣,哈必圖若估捎有顧忌,只怕自己的性命先自不保。在這生死關頭,性命當然比結旨更緊要了,檀公直心里想道︰“我可以死,但不能累親家為我喪生!”咬破舌頭,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說也奇怪,他這口鮮血一噴,卻更最得精神.出拳的力道比以前大得多。哈必圖見他吐血,初時還以為他是受了內傷,那知歡喜未過,只覺對方的內力已是有如排山倒海而來!
原來檀家本是金國的貴族,搜羅的武學典籍甚多,有一門邪派武功叫做“天魔解體”大法,自殘肢體,可以功力倍增。這門邪派武功,檀公直當也曾看過秘簽,只因它是邪派武功,當初只是為了好奇而學,並未打算使用的。
天魔解體大法本來最傷元氣,即使學得精純,使用之後,也得大病一場,檀公直當初只是好奇涉獵,學得並不精純,鮮血一吐,丹田就好像有一團火似的。令得他煩躁之極,非把內力耗損不可,否則就不能舒服,他心頭一凜,想道︰“我的性命恐怕是活不過明天了。”
但也是由于他學得不精,內力自己也不能控制,這一來就更為霸道。
哈必圖大驚要逃,背心已是中了他的一拳。這一次是哈必圖狂噴鮮血了!
另一邊的劇斗已有了結果。
劇斗中檀道成氣力不支,步法稍見緩慢。呼沙龍一發現有機可乘,騰地飛起一腳,將他踢翻。
那知檀道成雖給踢翻,仍是頑強之極,竟然抱住他的雙腿,這一抓剛好抓住他膝蓋的環跳穴。
呼沙龍飛腳踢檀道成之時,已經給張炎重重劈了一掌,此時雙腿麻軟,不由自己地跪下去,他正想扼檀道成喉嚨之際,張炎已經撲到他的身上,雙手用力一拗,“ 嚓”一聲,把他的頸拗折了。呼沙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跟著他的弟弟去見閻王了。
哈必圖口吐鮮血,狂奔沖出大門。
一場血雨腥風的惡斗,歸于靜寂。檀公直支持不住,晃了幾晃,頹然坐下。張炎心如刀絞。將他抱住,說道︰“親家,我錯怪你了!”檀公直微笑道︰“得你明白,我已是死而無憾。此地不可留。你們快走吧!”
張炎叫道︰“不,你不能死!”取出一個銀瓶,把瓶中僅存的兩顆藥丸都給他服下。檀公直苦笑道︰“我的傷恐怕是無藥可解的了。何必糟蹋你的藥丸。不必為我費神了,難保他們不會再來。你們還是快走的好。”
張炎不知道他是由于施展天魔解體大法以至元氣耗損太甚,只道他是因孔雀膽劇毒方出此言。
“親家,我和你說實話。我真是非常抱歉,孔雀膽的毒的確不是這藥丸所能淨盡解消的。不過,性命卻是可以保全。親家,你以後恐怕不能使用武功。但只要不與人動武,你的壽命不會受損。”
張雪波正在扶起她的丈夫,聞言松了口氣,說道︰“公公,咱們一起走吧,另找一座荒山躲起來,你不能動武也不要緊。”
檀公直道︰“你們先走一步,待我養好了傷,再去尋找你們。”其實他雖然得了張炎的解藥,也還是活不過明天。只是他不想給兒子和媳婦知道而已。張雪波不知真相,說道︰“公公,你不是說過,難保那些人不會再來麼,你怎可冒險留下?”
檀公直道︰“我一個人總比較容易隱藏一些,再說我的傷雖然不算太重,但恐怕也是走不動的了。”
張雪波道︰“我們可以照顧你。”
檀公直苦笑道︰“你的爹爹和你的丈夫也都受了傷的啊,他們或許勉強走得動,也還是需要你的照料的。更緊要的是,沖兒是咱們兩家唯一的幼苗,他更加需要你的照料,難道我還能要你扶我下山麼?”張炎道︰“親家,我和你說老實話,我也是走不動的,我陪你在此養傷。”檀道成道︰“我也留下。雪妹,好在你沒受傷,你攜帶沖兒下山。”
張雪波心亂如麻,說道︰“要走大家走,不走,大家都不走。成哥,離開你,我還能獨自活下去麼?”
檀道成道︰“為了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
張炎緩緩說道︰“雪兒,你的公公說的是對的,沖兒是咱們兩家的唯一幼苗,你一定要扶養他成人。雪兒,我知道自己的身份,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勉強過你做任何事情,如今就算是我求你吧!”張雪波哭了出來,說道︰“爹爹,別這樣說,我只是舍不得離開你們。”正自爭持不下,檀公直忽道︰“禁聲,好像又有人來了!”
果然是又有人來了!
這次來的不是金國的武士,是四個漢人。他們未曾踏入屋內,就先听見其中一個人說話的聲音了。
“哈必圖雖然說他們都受了傷,但咱們還是小心一點的好。”張炎征了一怔,心道︰“這人像是熟人,他是誰呢?”
謎底馬上揭開,那個人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張炎,你想不到我會找到這里來吧?”張炎說道︰“甘必勝,听說岳少保歸天之後,你在秦檜手下做事,很得意啊,你來這里干什麼?”
原來這個甘必勝本是岳飛的部下,曾經到過張憲的家里。
甘必勝道︰“張兄,多謝你還記得我。老段也是到過張家的,不過他只去過一次,你不認識他了吧?”
張炎說道︰“我沒工夫和你們敘舊,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甘必勝道︰“實不相瞞,我是奉命來捉拿犯人的家屬的。本來你也脫不了關系,不過咱們是老朋友,只要你懂得轉風使舵,我當然不會難為老朋友的。”
張炎拍案而起︰“犯人,誰是犯人?”
甘必勝道︰“這位娘子是張憲的女兒吧?”
張炎喝道︰“是又怎樣?”張雪波道︰“好,你們把我拿去好了,可別傷害我的爹爹。”
甘必勝不理會她,說道︰“岳飛和張憲犯了謀反之罪,早已明正典刑,張憲的女兒不是犯人的家屬是什麼?”張炎怒道︰“你這叛主求榮的好賊,竟敢說出這樣喪盡天良的話。我說,秦檜才是犯人!”
甘必勝冷冷說道︰“你說的不算數,要皇上說的才算數岳飛、張憲犯了謀反之罪,是皇上定案的。秦相公可是一直受到皇上重用的宰相。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我只知道皇上是我的主子。不像你眼中只知有岳飛張憲,不知有皇上。叛主求榮這四個字,請你收回去自用吧!”岳飛的冤獄尚未得到平反,他說的這番話倒也不能算是強詞奪理。張炎不敢罵皇帝,也就不能針鋒相對地反駁他了。只好移轉矛頭,說道︰“秦檜之奸,天下共見。秦檜已經死了,你何必還做他的爪牙,來殘害忠良之後。”
那姓段的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張炎,你錯了,甘大哥如今是大內侍衛,他是奉了皇上之命來拿欽犯。我和他一樣,也是早已由秦相公保薦給皇上,當上了大內侍衛了。”
張炎亢聲說道︰“岳少保精忠報國,他的外女兒在他受害之時剛滿周歲,更是根本就不可能犯罪。我不管你們是否奉了聖旨,我絕不許你們傷害她!”
那姓段的冷笑道︰“張炎,你別擺出一副維護忠良的面孔了,你口口聲聲說甚忠奸,我問你,你是忠是奸?“張炎怒道︰“我是忠于宋國的老百姓!”
那姓段的指著檀公直道︰“這個人是你的親家吧,據我所知,他也是金國的王爺,對嗎?”
張炎道︰“是又怎樣?”
姓段的冷笑道︰“張憲的女兒從你為父,你把她許配給金國的王爺之子,虧你還敢說個忠字。”
張炎氣得大罵︰“他是反對金國的皇帝侵宋的,要說不忠,只能說他是對金國的皇帝不忠。你們根本就不配和他相比!”
檀公直談談說道︰“我的身份是哈必圖告訴你們的吧?”甘必勝道︰“你知道就好。你們自己人說的當然不會是假話。”
檀公直道︰“他說我的身份點不假,但有樁事情,你卻說錯了。”甘必勝道︰“什麼事情?”
檀公直道︰“哈必圖肯和你們說真話,似乎你們才稱得上和他是自己人!”
甘必勝變了面色,說道︰“我沒工夫與你胡扯,你們通通都是犯人!
怎樣,你想拒捕嗎?“在他說話之時,檀公直已經站了起來,雙目不怒而威,冷冷地盯著甘必勝,甘必勝雖然知道他受了傷。心中亦是有點恐慌。
想道︰“金國的三個巴圖魯,在他手下兩死一傷,要是他傷得不重,我恐怕未必打得過他。”那姓段的說︰“張炎,我勸你們還是束手就擒的好,免得多受皮肉之苦。你受得了,你的義女和外孫未必受得了!”
張炎點了點頭,說道︰“多謝你提醒我,不錯,人生終有一死,何不死得痛快一些。好,我束手就擒便是!”他走到那姓段的面前,忽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姓段的怔了一怔,說道︰“我是段精忠,怎的你連我的名字都忘記了麼?”
張炎陡地冷笑喝道︰“岳少保才是精忠報國,憑你這奸賊也配用精忠二字?”大喝聲中,整個身體撲了上去。
他和段精忠一打起來,登時除了孩子之外,所有的人都打起來了。檀公直早已蓄勢待發,一出手當真是動如脫兔,第一招就招就打中了甘必勝。
甘必勝給他一掌打著胸膛,先是大吃一驚,跟著卻是大喜。
原來他雖然覺得有點疼痛,卻還不如預料之甚。按說高手拼斗,對方若是用上內力的話,給打著胸膛,那是非得當場嘔血不可的。檀公直當然不會是手下留情,有內力而不使用的。“原來他果然是受了重傷,真氣都己泱散了!”
甘必勝在四個人中武功最高,臨敵的經驗也最豐富,立即拾起了地上的一柄獵叉。一當作兵器,不和檀公直比拼拳腳了。
這柄獵叉有七尺多長,檀公直內力消失,奪不了他的獵虎叉。即使他一時間刺不中檀公直。亦已是處于不敗這地。另外兩名衛士。一個叫李大成。一個叫鄭德業。鄭德業在四個人中本領最低,他只道女子容易欺負,于是就跑上去抓張雪波。檀道成抓出腰刀。就沖上去,卻給李大成攔住。
李大成用的是雙股劍,若論真實本領,檀道成本來勝他一籌,但可惜已受了傷,跳躍不靈,被他攔住。卻是沖不過去。
四個人中,倒是張雪波可以和對方打成平手。她用張炎的匕首應敵,發揮了“一寸短,一寸險”的威力。
鄭德業的雙刀幾乎遮攔不住。要不是她欠缺臨敵經驗,早已刺傷敵手。
張炎傷勢之重,僅次于檀公直,他自知不耐久戰,必須速戰速決,是以他的打法也與眾不同。一上來就是蠻打。
大喝聲中,張炎整個身體撲上前去,雙臂齊張,好似兩把鐵鉗,將段精忠攔腰箍任,兩人變作了倒地葫蘆。段精忠又驚又怒,喝道︰“你找死!“他用的是一柄三尺多長的青鋼劍,他的身體已經被壓在下面,手臂縮不回來,只好盡力彎曲手腕,反手把劍尖插入張炎背心。
劍尖已經刺了進去三寸有多,段精忠正要有力插過他的心髒,不料已是力不從心,手臂軟綿綿地垂了下來。正好在這生死關頭,張炎的拇指按住了他的氣愈穴。氣愈穴乃是三陽經脈匯合之點,一被按住,半點氣力也使不出來。
張炎奮起神威把敵人的頭顱往地上猛撞,一面撞一面喝罵︰“你這背主求榮的奸賊,也配叫做精忠!”段精忠腦袋開花,終于給他打死。張炎松了口氣,方始隱隱覺得全身發麻,他的氣力亦已用盡了。
鄭德業打不過張雪波。惡念陡生,突然向她的孩子撲去。
檀道成一見孩子危險,也奮不顧身的向前猛撲。他本是被李大成攔住的。他硬沖過去眼中只有自己的孩子,李大成在他背後立施殺手。
那孩子跌倒地上,鄭德業正要一腳踏下去,說時遲,那時快.檀道成已是一拳向他打來。鄭德業見他勢如瘋虎,不敢抵擋,慌忙躲閃。但他們是一個跟著一個的,就在此時,李大成的左手劍亦已從檀道成的右肋刺入。檀道成喝道︰“我與你拼了!”五指如約,反手抓破了李大成的咽喉,李大成倒了下去,血流滿地。但檀道成的傷口擴大,鮮血亦已在大量流出。檀道成叫道︰“沖兒快逃,長大了給爹爹報仇。”他的孩子也不知是否給嚇得傻了,此時雖然已爬了起來,卻沒有逃。張雪波此際眼中也是只見孩子,顧不得防備敵人了。張雪波向孩子跑去,鄭德業舞動雙刀,從她背後砍來。孩子叫道︰“你敢砍我娘親,我打死你!”他非但沒有逃,反而向鄭德業撲去。
張雪波大驚,慌忙斜身竄上,想要抱了孩子選走。也幸而有這孩子把她引開,她的身法比鄭德業快,這才沒有給鄭德業砍著。
鄭德業騰地飛起一腳,孩子並沒給他踢中,但卻不知是否給嚇得慌了,雙足站立不穩,又跌倒了。
張雪波喝道︰“誰敢傷害我兒。我要他死!”匕首反身刺出,拼命保護親兒。
但此時她已沉不住氣。為了保護兒子,也不能用繞身游斗來發揮她的所長了。匕首只有七寸長,可是抵敵不過鄭德業的雙刀。
突然,鄭德業忽覺劇痛透心,一聲慘叫,身軀矮了半截。張雪波匕首插下,登時刺穿了他的頭顱。原來那孩子在他胯下一抓,正好符合了“神仙摘茄”的手法。把他的陰囊抓破了。
張雪波拔出匕首,只見鄭德業後腦穿了個洞,腦漿和鮮血迸流。翻起死魚一樣的眼楮,終于倒了下去。張雪波從來沒有殺過人,當的一聲,匕首跌在地上。孩子撲入她的懷中。張雪波緊緊將孩子摟住。母子兩人。都是給嚇得說不出話來。
甘必勝一看,自己帶來的三個人都已死掉,自是不免心慌。不過對方亦已有兩個人—一張炎和檀道成受了重傷,還有一個張雪波雖沒受傷,顯然亦已是無力再戰了。此時他正在和檀公直惡斗,已經佔到絕對上風,估量不出十招。就可制檀公直死命。只要制住了檀公直,殺張雪波母子易如反掌。
既然是穩操勝券,甘必勝當然是不肯逃走,反而改得更加急了。
檀公直目光呆滯,好像已經不知道閃躲似的,甘必勝的獵叉刺來,他竟然挺胸迎上,“樸”的一聲響,獵叉刺入他的胸膛。
甘必勝哈哈笑道︰“檀貝勒,誰叫你不接旨,你死了也怨不得我!“忽地听得檀公直也在哈哈大笑,笑聲嘶啞,難听非常。受了重傷的人,怎麼還笑得出?甘必勝給他笑得毛骨悚然,喝道︰“你笑什麼?”
檀公直道︰“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你名字好笑。”
甘必勝冷笑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
檀公直哼了一聲道︰“你想激我動怒,讓你死個痛快,我偏不如你所願!”
甘必勝冷笑道︰“你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
檀公直哼了一聲道︰“你以為你當真殺得了我?”
甘必勝哈哈笑道︰“你想激我動怒,讓你死個痛快,我偏不如你所願!”
他的獵叉已經刺入了檀公直的胸膛,只要再用一點氣力,把獵叉插得深些,就可取了檀公直的性命。但因他是佰了金主之命方要把檀公直押往京師的,故此未敢立施殺手。那知檀公直卻挺起胸膛,向前踏上一步,故意讓那柄獵叉在他的胸膛劃深三寸。
甘必勝吃了一驚。給檀公直的冷笑聲笑得心里發毛,心想他傷得這樣重,料想也救不活了,心里發毛,喝道︰“好,你定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吧!”
檀公直道︰“對不起,你殺不了我,那我只能殺你了!”陡地一聲大喝,把獵叉拔了出來!
甘必勝本來是把獵叉刺入他的胸膛,那知給他一拔,甘必勝所用的力度非但給他抵消,刺不進去。獵叉一撥出來,甘必勝反而給震得幾乎摔倒。檀公直大喝一聲,就撲上去。
甘必勝這一驚非同小可,掄起獵叉橫擋,那知仍是阻擋不了、檀公直呼地一掌劈出,獵叉登時斷為兩截,留在甘必勝手上的半截獵叉,給檀公直這一擊之力,反戳回去。雖然只是木桿。也戳入了他的胸膛。甘必勝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倒斃在血泊之中。
檀公直的胸口開了一個洞,鮮血也像箭一樣射出來。他兀是縱聲大笑︰“我說你是必敗,沒說錯吧!哈哈,哈哈!”
原來他是借甘必勝之力,故意讓獵叉刺入胸膛,來施展天魔解體大法的。
四個宋國的大內衛士都已死了,但他們這兩家人,除了張雪波母子之外,三個大人也都重傷,命在須臾了。
張雪波嚇得不知所措,爹爹、公公、丈夫,都是血流不止,先救哪一個呢?他們傷得這樣重,恐怕哪一個也救不活了!
張炎忽地從身上掏出一個小銀瓶,拋給張雪波。
“這是岳少保軍中所用的金創藥,快,快給你的公公敷藥……”張炎嘶聲叫道。
張雪波接過金創藥,只听得公公也在叫道︰“別管我,快給你的爹爹敷藥!“張雪波向公公走近兩步,略一躊躇、回頭看一看張炎。
張炎嘶啞著聲音叫道︰“我做了錯事,親家,你就讓我以死贖罪吧。
我是救不活了的,雪兒,你要把孩子撫養成人,我,我就安心去了!”
張雪波大叫︰“爹爹!”只是張炎已經團上眼楮,她跑去探張炎的鼻息,張炎己是斷了氣了。
張雪波欲哭無淚,這個時候也還不是悲傷的時候,她呆了一呆,拿起瓶金創藥,又向公公跑去。
檀公直沉聲說道︰“賢媳,你听著,我已經給沖兒找了師父,我的房間里有一把檀香扇是他畫的,你要珍重收藏,留作沖兒他日師徒相認的信物。”聲音越說越小,張雪波把那瓶金創藥倒了一半在他的傷口,檀公直已經閉上的眼楮,忽地睜開,叫道︰“別糟蹋金創藥,那人叫耶、耶律…
“張雪波知道公公要告訴她。他的那位朋友的名字,亦即是她的兒子的師父名字,但公公只能說出這個人的復姓,名字卻是說不全了。檀公直細如蚊叫的聲音也中斷了,張雪波把耳朵貼到他的唇邊,只覺他臉上的肌肉都已經變得僵硬冰冷了,當然也是什麼聲音都听不見了。檀道成倒在血泊之中,此時他的頭也正在慢慢向下垂,眼楮也在慢慢闔上了。張雪波叫道︰“成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檀道成道︰“雪,雪妹,請原諒我,這副擔子我只能讓你獨自挑了!”張雪波心情激動之極,拿起張炎給她的那柄匕首,說道︰“成哥,咱們是說過同生共死的,你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
她正要把匕首刺入自己的胸口,檀道成也不知哪里來的氣力,忽地叫道︰“你忘了你爹爹吩咐嗎?要死容易,活著撫孤卻難!難的留給你做,我要你為了咱們的孩子活下去!”
“當”的一聲,張雪波的匕首跌落了。
檀道成臉上綻出一絲笑容,說道︰“雪妹,你是我的好妻子,.我知道你會答應我的!”眼楮終于閉上了。
孩子大叫“爹爹!”撲到父親身上。張雪波呆著木雞,好像靈魂脫離軀殼,也隨丈夫去了。
孩子的哭聲把她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她忍住眼淚,把孩子摟在懷中,說道︰“記著爺爺的話,好孩子是不哭的,長大了給爹爹報仇!”
可憐她在這樣說的時候,亦已是哽咽不能成聲了。眼淚沒有流出來,但卻倒流在她的心里。
\\X日影西斜,一個黑衣少婦背著孩子從盤龍山上走過來,這個黑衣少婦就是剛剛遭遇家散人亡之痛的張雪波了。
張雪波是忙了一個上午,草草埋葬了公公、爹爹和丈夫之後,含著眼淚,背起她的兒子檀羽沖下山逃難的。
她已經失盡親人,天地雖大,卻不知何處可以容身。
公公遺囑,要她去找那個答應了收檀羽沖做徒弟的人,但這個人的名字她卻還未知道。人海茫茫,又怎知怎知何時可以踫上,說不定永遠也踫不上!
她也不知道外面是怎麼樣一個世界,只知道外面的世界更加荊棘滿途。山上的荊棘是有形的還可以避開,山外面的荊棘是無形的,要避也避不過。
但為了孩子,她必須活去下!
心頭的創傷還在滴血,她拖著沉重的腳步,和過去的日子告別,和長眠在這山上的親人告別,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山。
親人已經埋葬,感情卻不能埋葬。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在牽動她的愁懷,令她有著依依不舍的情感。她忍不住走幾步回一回頭。
孩子無知,以為母親是因背著他走得累了,說道︰“媽媽,你放我下來,我走得動的。”
張雪波瞿然一省,苦笑說道︰“好孩子,多謝你提醒我,咱們是應核走得快一點了”她這才發覺,走了半天下山路程還未走了一半。雖說山路難行,還是比普通人走得更慢了。
正當她加快腳步之際,忽地听得許多人一齊叱喝的聲音,前面的山坡上出現了一隊金兵!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和孩子藏在高逾人頭的亂草叢中。
日都是喜歡從那面山坡下山的,張雪波是為了預防萬一,怕萬一踫上敵人,這才故意挑選這面荊棘滿途的山坡下山的。
她本來以為敵人不會來得這樣快,那知還是來了!
她們母子藏匿之處,和對面的山坡若是拉成直線,距離不過半里路途,那邊的情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隊金兵,少說也有二三十人,倘若散開來搜索,她們母子勢必難逃魔爪。
但他在那隊金兵並沒散開來搜索,他們大聲吆喝,原來追捕一個人。
這個人頭戴竹笠,從山上走下來,面貌雖然看得不很清楚,但卻可以看得出來,並非山上的獵戶。山上的獵戶只有十來家,每一個人張雪波都熟悉的。這人步履如飛,看來武功也似不弱。
“什麼人?給我站住!“金兵已經一擁而上,將那人圍困在當中了。
那人喝道︰“你們是什麼人?因何阻路?”
金兵隊長怔了一怔,好像覺得此人荒謬之極,怔了一怔,喝道︰“你瞎了眼嗎?我們是大金國的官兵!”那人冷冷說道︰“是官兵又怎樣?這座山總不是你們的吧?你們走得,我為何走不得?”
金兵隊長大怒,正要下令拿他;忽地又有兩個軍官愉馬馳來,這兩個軍官的職位似是在他之上,其中一個叫道︰“且慢動手!”一個說道︰“你退下去,待我問他。”這軍官勒住馬頭,向那虯髯漢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道︰“你是不是漢人?”
那虯髯漢子道︰“是漢人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軍官說道︰“你若是甘必勝那一伙的漢人,那麼咱們就是朋友。”
虯髯漢子道︰“甘必勝是什麼人?”
軍官說道︰“朋友,你是裝糊涂吧?你莫多疑,我們是已經和哈必圖見過面的,甘必勝是宋國的大內衛士,他也是哈大人的新交。”
虯髯漢子冷笑道︰“原來金的什麼官兒已經做了一伙嗎?我是普通百姓,不論金國的官兒和宋國的官兒,我都高攀不起!”
兩個軍官面色登時大變!
胖的那個軍官喝道︰“你既不是甘必勝那一伙,獨自一個人跑來盤龍山干什麼?”
虯髯漢子哼了一聲,說道︰“我也正想問你們呢,你們這一大堆人又跑來盤龍山干什麼?”
瘦的那個軍官喝道︰“混帳東西,你還要不要性命,要性命的快說實話,你是不是來找檀公直的?”
虯髯漢子哈哈一笑,說道︰“妙極,我正愁沒處打听檀公直的消息,你們卻湊上來了!”
胖的那個軍官搖一搖手,示意叫部下不可妄動,說道︰“你要打听什麼?”虯髯漢子道︰“實不相瞞,你們不來問我。我也要問你們。我要問你們這班混帳東西,到底把檀公直怎麼樣了?”
瘦的那個軍官喝道︰“大膽混蛋,亂刀把他宰了!”
胖的那個軍官卻道︰“別忙,別忙,諒他已是插翼難逃,待我問他,他若然還敢放肆,再殺不遲!”回過頭來,陰測惻地對那虯髯漢子冷笑說道︰“朋友,你的膽氣我很佩服。但俗語說得好,雙拳難敵四手,縱然你的武功不錯,也只能白送一條性命。不過,看在你是一條好漢的份上。只要你肯說實話,我倒可以饒你不死。我問你,你是不是檀公直約來的?他的家人躲在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
虯髯漢子喝道︰“你听著,老子平生從來不慣受人助問,如今是我盤問你們,你懂不懂?快說實話,檀公直是給你們害了。還是已經給你們押上京師?哼,你們若是不能將檀公直交出來,我叫你們一個個都活不了!
“
那個小隊長接捺不住,首先沖上前去,喝道︰“混帳東西,且看是誰不能活了——”
話猶未了,只听得乓的一聲,那小隊長已是給虯髯漢子抓了起來,一個旋風急舞,摔了出去。
“當然是你不能活命!”虯髯漢子喝道,那小隊長給他猛力摔出去,撞到了兩名官兵,那兩名官兵登時也骨碌碌地滾下山坡,短促的慘叫聲一發即止,顯然是都已氣絕而亡了!
虹髯漢子飛身躍起,乒乓兩聲,又踢翻了兩名官兵,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朝著那個騎在馬上的胖軍官撲下。
那個胖軍官身材雖然肥胖,身手倒很靈活,一個蹬里藏身,寶刀已是出鞘,一招“斜切藕”斬那漢子手臂。
虯髯漢子身子懸空,眼看這一刀就要將他的一條手臂卸下,只听得他陡地一聲大喝,不知怎的,卻是那個胖軍官跌下馬來。
胖軍官墜馬。那匹馬受驚,向前一沖,虯髯漢子也未能夠落在馬鞍,跟著撲上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瘦的那個軍官抖起一根長矛已是從馬上朝著他猛刺。
虯髯漢子身形一閃,避過矛關,一抓抓著矛桿,陡地又是一聲大喝,瘦軍官也給他拖得滾下了馬背。
官兵大驚,四面八方圍上,虯髯漢子搶了胖軍官那把寶刀,“錚”一的一彈,哈哈笑道︰“好一把寶刀,正合我用!”寶刀揮出,金鐵交鳴之聲震耳欲聾,兩柄鋼刀,一桿花槍全都給他這柄寶刀削斷。
他刀砍掌劈,高呼酣斗,迅猛有如怒獅。
張雪波從高逾人頭的茅章叢中看出去。只見四面八方都是那虯髯漢子的影子,刀光儼若銀虹,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看了片刻,只見刀光滾滾,連他的影子也不見了。圍攻他的,盡管有二三十人,刀光所到之處,卻是如湯潑雪,擋者闢易!
目睹這樣慘烈的廝殺,莫說那些和他搏斗的官兵,躲在草叢中偷看的張雪波亦是為之心悸。只听得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此起彼落,不絕于耳、圍攻他的官兵倒了一個又一個,最後只剩下那兩名軍官了。那個胖軍官見勢不妙,轉身便逃,虯髯漢子喝道︰“哪里跑?你的寶刀,請你受用!”手起刀落,把那胖軍官劈為兩半。
瘦軍官嚇得雙腿軟了,卜地跪倒,叫道︰“你、你是耶律…”虯髯漢子喝道︰“想求饒嗎?”那瘦軍官垂下頭癱作一團,卻已發不出聲音。原來竟是給他嚇死了。
虹髯漢子一聲長笑,說道︰“我早說過要你們一個都不能活命的,我從來言出必行,如今你們該相信了吧?”大笑聲中,他已搶了一匹坐騎,絕塵而去了!
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這虯髯漢子盡殲金兵大笑而去,和岳少保當年在朱仙鎮大捷之後仰天長嘯的豪情豈不正是相同?快意恩仇,人生能得幾回有?他發泄了心頭的悲憤,也抒發了痛快的心情。人已絕塵而去,笑聲尚在山谷回旋,好像是要張雪波分享他的痛快。
張雪波像是在惡夢中驚醒過來,但她的心頭卻是如附鉛塊,想笑也笑不出來。
“你,你是耶律……”這是被虯髯漢子嚇死的那個軍官最後叫出來的,一句尚未說得完全的話。張雪波清醒過來,首先想到的也就是這一句話。
“啊,原來他就是沖兒的師父,是公公要我們去尋找的那個人!”
心念未已,她的孩子亦已跳了起來,叫道︰“媽媽,這個人是爺爺的朋友,他是為了替爺爺報仇,把這些強盜都殺光的!哈,他一定是爺爺替我找的那個師父,我有這個師父,真好,真好!”
“我真糊涂,孩子都想得到的事情,我卻失之交臂!”張雪波黯然說道︰“可惜他已經走了。都是媽媽不好,錯過了這次機會。”其實這又怎能怪她,在剛才那樣駭人心魄的高呼酣斗之中,她又怎敢出聲呼喚。莫說剛才,如今她兀是驚魂未定。沖兒反而安慰她道︰“媽媽,不要緊的。咱們找不到師父,師父也會來找咱們。”
張雪波微笑道︰“你怎麼知道?”
羽沖道︰“爺爺不是說過,要親自送我去拜師的麼?但師父不待爺爺把我送到他那里,他就回來找爺爺了。我想,一定是他已知道有壞人要來害爺爺,他放心不下,這才跑回來的。他不怕危險也要來找爺爺,他答應了的事情又怎能不做?我想,他要找咱們,可能比咱們要找他還更心急!
“張雪波呆住了,孩子不過七歲,在她的心目中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如今她才發現,她以為什麼也不懂的孩子竟然這樣聰明,甚至比她還要聰明。他竟然懂得依理推測,而且說得條理分明。
夕陽已經落山了,天邊晚霞如血,血腥的氣味從那邊的山坡隨風吹來。
“媽媽,天色已晚,今天恐怕不能下山了。咱們到那邊的山坡過一晚好不好2”孩子說道。他們所在的這面山坡滿是荊棘,那邊的山坡則是比較平坦的。
張雪波皺眉道︰“你不怕那堆死尸?”檀羽沖道︰“怕什麼,他們都已給師父殺了。”張雪波道︰“血腥氣味也是難聞。”檀羽沖道︰“咱們又不是睡在尸首堆中,離遠一些也就行了。總比睡在荊棘叢中好。”張雪波拗不過他,只好答允,說道︰“好吧,咱們到上風處找個干淨的地方過夜,但那些尸首的形狀一定很可怕,你最好閉上眼楮。”她哪知道孩子的好奇心理。他正是要去看他師父的英雄業績。檀羽沖道︰“媽媽,昨天你不是也曾殺過人麼,怎的忽然膽子小了。”
張雪波正容說道︰“殺人是迫不得已的事,你長大了只可以殺欺負你的惡人,絕不可隨便殺人。一個人總應該有慈悲之心的,你懂嗎?”檀羽沖伸伸舌頭,扮了一個鬼臉,說道︰“爺爺早已教過我了,但爺爺也教我先要學會殺人的本領才不怕惡人欺負,現在我未學會殺人的本領呢。媽媽,你就讓我先學好了本領再教訓我吧。”張雪波搖了搖頭,說道︰“我說的是做人的大道理,唉,你這孩子就愛和媽媽駁嘴。”檀羽沖忽道︰“偷東西是不好的,我知道。但壞人的東西可不可以拿?”
張雪波征了一怔道︰“你為什麼這樣問?”
檀羽沖道︰“爹爹只留下一柄匕首給我,媽,你都還沒有兵器呢。咱們可不可以檢一把刀或劍留為己用?”反正這些撒了滿地的刀劍本來就是那班壞人要用來殺咱們的,咱們拿了去將來殺壞人,想必也沒有什麼不好吧?”張雪波道︰“不好”檀羽沖道︰“為什麼不好?”張雪波道︰“拿壞人的刀劍來殺壞人本來是可以的,但卻要看情形而定。咱們現在是逃難,你是一個孩子,要是藏了大人的刀劍,很容易給人看得出來。不但是你,我身上藏了刀劍,給人看出,也會惹禍殃的。招惹災禍,那當然是不好了。唉,沖兒,你年紀小,你還不懂得什麼叫做忍辱負重,待媽媽慢慢和你說吧。”
她用孩子听得懂的語言反復申述“忍辱負重”的意義,不過檀羽沖雖然早熟,卻還是听得似懂非懂。他只能說道︰“媽媽,你只須告訴我殺壞人是可以的那就得了,我當然也不會把殺人當作玩耍的。”
不知不覺己是走到了對面山坡,那慘酷的場面果然是目不忍睹,張雪波苦笑一聲,也就不再和孩子說了。她正想繞道而行,忽地隱隱听得一聲呻吟。
張雪波吃了一驚,停下腳步。側耳傾听、呻吟聲斷斷續續听得更清楚了。
她大著膽子走到尸首堆中一找,果然發現了一個活人。這人看來只是受了輕傷,躺下來裝死的。他看見張雪波來到他的面前,竟然坐起來了。
不過,他雖然傷得不算重,但體力卻恢復,為了騙取張雪波的同情,仍然裝作是受了重傷的樣子。
張雪波嚇了一跳,退後兩步,顫聲道︰“你、你還沒死?”這句話其實問得極其可笑,死人又怎能夠說話?那人叫道︰“救,救命!我,我渴死了!”
張雪波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安慰他道︰“別慌,你不會死的,我給你水喝。”她離家的時候,是準備有可供兩日之用的干糧的食水的,當下打開那盛滿食水的葫蘆,叫那人張開口把水倒入他的口中。
檀羽沖道︰“媽媽,他不是壞人嗎?你為什麼要救壞人?”
張雪波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士兵,罪不至死,而且他又受了重傷,不會傷害咱們了。所以縱然他是壞人,咱們也應該救他。”
那人喝了小半葫蘆的水,體力恢復幾分,精神一振,說道︰“娘子,多謝你,你真是一個大慈大悲的女菩薩。”
張雪波見他滿身血污,說道︰“可憐,可憐,待我瞧瞧,你傷在哪里,我給你敷上金創藥。”
那人色心頓起,心里想道︰“妙極,妙極,這漂亮的娘兒想必是哪家獵戶人家的小媳婦兒,難得她隨身還帶有金創藥,這回我可真是因禍得福了。”他受的只是輕傷,不想給張雪波發現,突然反手一刁,扣著了張雪波的脈門。
張雪波做夢也想不到這人竟會恩將仇報。脈門被他扣住,半邊身子酥麻,大驚之下,失聲叫道︰“你、你干什麼?”
那人笑道︰“不必勞煩你了,藥,我會自己敷的。不過,我是藥也要,人也要!”
張雪波氣得大罵︰“你這畜牲!”
那人哈哈笑道︰“好標致的姐兒,我是要定你了。你跟我不會吃虧的。來,來,來!咱們先來親個嘴兒!”檀羽沖喝道︰“狗東西,你敢欺侮我的媽媽!”拔出匕首,撲上去刺那金兵。他撲上去一刀刺著那金兵的小腿,刺是刺著了,可惜他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孩,能有多大氣力,那金兵全他的匕首劃傷了一點皮肉,大怒喝道︰“踢死你這小雜種!”一個“虎尾腳”倒蹬踢出,“當”的一聲,把檀羽沖的匕首踢飛,幸而植羽沖還算靈活,身體沒有給他踢個正著。
雖說只是傷了一點皮肉,疼痛的感覺還是有的。這剎那間,那個被刺了一刀的金兵,他的一只手本來是抓著張雪波脈門的,一痛之下,不知不覺也就稍微松了一些,抓得沒那麼牢了。
張雪波畢竟是練過武功的女子,剛才不過是毫無防備,這才受對方所制而已。此時她情急拼命,一覺有機可乘,武功自然而然的就登肘施展出來了。她橫肘一撞,掙脫了魔爪。
這金兵不知死活,只道她不過是有幾分氣力的女獵人,給她掙脫,暴怒如雷,“賊婆娘,膽敢行凶!我看得起你才要你做小老婆,你若不識始舉,我把你們兩母子全都殺了,看你如何逃得出我掌心!”口中粗言穢語大罵,雙臂箕張,撲上來又要抓張雪波。
那柄匕首半空落下,張雪波搶先一步接了下來,罵道︰“畜牲!“那金兵一樸被她閃過。只見白光一閃,那把匕首己是刺入了他的咽喉。張雪波松了口氣,撥出匕首,叫道︰“沖兒,你沒事吧?“哪知她還未回過來,已是听得她的兒子一聲尖叫。
這一叫非同小可,回頭一看,只見她的兒子已是被另外一個滿面血污的金兵抓在手中。
這個金兵更加狡猾,他是完全沒有受傷裝死的。他伏在尸首堆中裝死,騙過了那虯髯漢子,在他的同伴和張雪波搏斗之時,他也絲毫不露聲息,此時方始突然躍起。
“哼,你還想過來和我拼命嗎?乖乖地給我站著,否則我捏死你的兒子!”
張雪波手中拿著匕首,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但卻是不能不停下腳步了。
那金兵哈哈笑道︰“我沒有他那麼笨,我早已看出你不是普通的獵婦了。听說檀公直的兒子娶了一個漢女為妻,想必你就是那個漢女吧?”
張雪波道︰“我,我不是的。求求你行個好,放了我的兒子吧,你受了傷,我可以用金創藥和你交換。”金兵哈哈笑道︰“你說謊的本領太差,眼力也太差!”
他嘿嘿冷笑,繼續說道︰“你以為我受傷,我告訴你,我身上的血不過是同伴的血。你的金創藥留著自己用吧,不過,你要我放過你的孩子,那也不難,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
張雪波咬牙說道︰“你想要怎樣?”
那金兵笑道︰“也沒怎樣,你長得不錯,我只想你做我的老婆。我是尚未娶妻的,不會像那個人一樣要委屈你做小老婆。”張雪波忍不往又罵︰“畜牲!”
那金兵倒不動怒,冷冷說道︰“你不肯答應,那也由你,只是你的兒子我可要拿回京師獻給皇上了。嘿嘿,檀貝勒請不到,這孩子縱是雜種,畢竟也還是他的孫兒。我大的功勞撈不到,小小的功勞那是到手了的。”
檀羽沖忽地罵道︰“你敢罵我是小雜種,你才是雜種!”突然張口在他肩頭一咬。
金兵大怒喝道︰“小雜種,你不想活了!”不過他可舍不得這個人質,只有把擅羽沖高高舉起,作勢要把他摔死。
張雪波恐怕他真要摔死自己的兒子,無暇思索,把手一揚匕首飛出。
那金兵正在張口大罵,匕首飛來,恰好飛入他的口中,穿過了他的喉嚨!那金兵叫也叫不出來,身軀向後倒下,孩子給拋了出去。
張雪波一掠而前,接下兒子,定楮看時,那金兵已是倒在地上,鮮血好似箭一樣從中里射出來。
張雪波不敢看這慘狀,連忙拔出匕首,拖了孩子,跑到樹林里面。檀羽沖道︰“媽媽,你真好本領,你教我用飛刀好嗎?”
張雪波的暗器功夫是跟張炎偷偷學的,其實還未練成,她想起剛才那樣危險的境況,心中猶有余悸,這飛刀一擲,倘若萬一失手,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沖兒,在你未找到師父之前,媽媽會的本領,只要你肯學,媽媽當然會教給你。不過,你一定要遵從媽媽的吩咐,否則我寧願你不懂武功。
你答應嗎?”
檀羽沖道︰“媽媽,你要我答應什麼?”
張雪波道︰“沖兒,你很懂事,咱們就好好地談一談吧。先拿今天發生的事情來談一談。”
檀羽沖道︰“媽,我做錯了什麼嗎?”
張雪波道︰“孩子,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我後悔沒有听你的話,也忘記了公公(張炎)常常對我說的一句話。”
檀羽沖道︰“公公說的那句話是什麼?”
張雪波道︰“對敵人慈悲,就是對自己殘忍。不錯,敵人也分好幾種,有的罪大惡極,有的只是奉命而為,身不由己;有手上拿著刀的敵人,有笑里藏刀的敵人,但也有業已放下屠刀,願意悔改的敵人。不能一概而論,一味濫殺。但那個假裝受了重傷的金兵,為娘的沒有仔細察視,就去救他。對敵人毫不提防,這就是大錯特錯了!”
檀羽沖過︰“媽,我也听得公公說過,公公說一個人總是難免會犯錯的,只要在做錯的事情中得到教訓,那麼壞事也就變成好事了。那兩個壞人已經惡有惡報,孩兒也沒受傷,媽,你也就不必難過啦。”
張雪波驚奇于孩子的領悟能力之強,說道︰“沖兒,你記得公公教導,比媽還強,真是個好孩子。不過,今天你也做了一件十分魯莽的事,往往比做錯了事後果更壞,你知道嗎?”
檀羽鐘道︰“我做了什麼魯莽的事?”
張雪波道︰“你不應拔刀刺那金兵,你的本領和他差得太遠,沒有賠上一條小命,那真是天大的僥幸、你試想想,要是他當時一腳踢中了你,你還能夠活著和媽媽說話嗎?”
檀羽沖道︰“媽,當時那個金兵是捉著你的呀,媽,我只是要幫你呀!”
張雪波道︰“孩子,我知道你要幫我,你是一片好心。不過,你的幫忙是無補于事的,反而令媽媽要分心照顧你。那個金兵的本領比不上我,我雖然被他捉住,但還是有把握把他殺掉的。”
檀羽沖道︰“但當時我給嚇慌了,我害怕你打不過他。”
張雪波道︰“就是我打不過他,你也不應該幫我、試想想,我若打不過他,你又怎能打得過他?那不是咱們母子都要喪命嗎?”
檀羽沖道︰“爺爺死了,爹爹死了,外公也死了。媽媽,倘若你也性命不保,孩兒能活下去嗎?”
張雪波道︰“不,我就是要你不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要活下去。你還記得公公要你長大了學好本領,替他報仇麼?”
檀羽沖眼中含淚,點了點頭,說道︰“記得!”
張雪波道︰“記得就好。沖兒,你要知道,那些壞人已經害死你的爺爺,害死你的爹爹,又害死了你的外公,必定不肯放過咱們的,你是張家和檀家兩家人唯一的幼苗,今後即使踫上比今天更大的災難,你都要忍受,不能讓人看破你的來歷。”檀羽沖道︰“媽媽,那些壞人為什麼要害死爺爺、爹爹和外公?啊,還有一件事情,外公臨死時候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他也像你剛才對我說的那樣,要你活下去。不過,他說是要你為了自己的外公和爹爹也要活下去。他還說他這一生總算對得住你的爹爹,媽媽,你另外還有一個爹爹的嗎?”
張雪波擦淚說道︰“不錯,你是另外還有一位外公。不過這個外公是把我扶養成人的,他對我比親爹還親,對你也是比親外孫更疼愛的。所以你也必須記著這個外公平日對你的教導。”檀羽沖道︰“我記得的。我的另外一個外公是什麼人,他在哪里?”
張雪波道︰“那個外公早已死掉了。孩子,你的祖父和你的外公都不是尋常人,他們事情,待你長大一些,我會告訴你的。現在你卻必須記住,不能給外人知道你的身世,記住你只是一個普通獵人的兒子,爹爹死了,跟媽媽逃荒的。總之媽媽千言萬語,就是教你一個‘忍’字,明白麼?
“檀羽沖道︰“媽媽,我答應你。以後你不喜歡我做的,我都不做。”張雪波道︰“好,這才是媽媽的好孩子。你也很疲勞了,有話明天再說,睡吧,睡吧。”孩子很快就睡著了。張雪波卻無法入睡。金國的皇帝要捉他們母子,宋國的奸臣也要捉他們母子,如何逃得過他們的魔爪呢?宋國派來的那四個衛士雖然都已死了,金國派來的那三個什麼巴圖魯,可還逃了一個哈必圖。還有,自己是一個年輕的寡婦,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恐怕還會踫上不知多少次好像今天的事。她心如亂麻,終于得了一個主意,唯有毀掉自己的容貌,才能夠在這亂世求生。她咬牙,拔出匕首,在自己的臉上,左一刀,右一刀,縱橫交錯劃了十幾刀,她咬著牙,不敢驚醒自己的孩子。雖然她知道孩子明天醒來,仍是免不了大大吃驚的。但她不願讓孩子分擔自己的痛苦。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蓉淨少惰。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偶然相遇人間世,會在層台阿姥家。有此傾城好顏色,天教晚發賽諸花。
胡姬獻曲,曼舞輕歌。舞影蹁躚,儼似穿花蝴蝶;歌聲美妙,勝于出谷黃鶯。主人勸酒,客人大樂。
“舞得好,唱得妙。可惜有一句唱詞說得不對。”客人說道。
那歌姬吃了一驚,“是哪一句不對,請哈大人指點。”
“唯有牡丹真國色”,客人說道︰“牡丹怎麼比得上你。”說罷哈哈大笑。歌姬佯羞說道︰“哈大人拿我取笑,我、我不干啦。”
主人笑道︰“哈大人喜歡听歌,我叫她們再唱一曲。”
客人說道︰“其實,我應該說是花嬌人更嬌才對。完顏將軍,說真個的,京城的牡丹可還當真比不上你家的牡丹呢!”客人的稱贊倒不是客套的應酬說話。
園中花圃錦繡,但卻並非百花齊放。
園中無雜木,有的只是牡丹。
滿園子都是牡丹!
放眼看去,只說花的形狀便有樓子、冠子、平頭、繡球、蓮台、碗形、盤形等等類型。花瓣也有蓮花瓣、旋瓣、絲瓣、卷筒瓣、裂瓣、尖長瓣等等…顏色方面則更加多姿多采了,有紅、紫、黃、白、綠等色,而只是紅色又可為深紅、淡紅、朱砂紅、梅紅、胭脂紅、粉紅、霞紅等……真個是花光激艷,美不勝收。
“多謝哈大人贊賞,待看罷這場歌舞,咱們再去賞花。”主人說道。
這時正在一個女僕在修花剪草,但客人正在目迷五色,當然不會注意及她。
客人沒注意她,她可注意到這個客人了。“咦,這個客人不就是那個什麼金國一等巴圖魯的哈必圖嗎?”她沒看錯人,不過哈必圖早已加官晉爵,比一等巴圖魯職位更高了。
現在他已是金國御林軍的副統領,奉了新皇帝完顏亮的命令,秘密出京,來到商州的。
此際款待他的主人,就正是商州節度使完顏鑒。
商州在大散關之北,與宋國接壤,是一個重要的邊際地區。商州節度使的職位不是待閑之輩可以做的。
完顏鑒不但是宗室,(細算起來,他和金國的當今皇上還是兄弟輩呢,雖然這個“細算”,要用算盤才算得清楚,當然他也不敢以皇親自居。)而且他有一個大名鼎鼎的伯父。
他的伯父完顏長之是世襲親王,現任的金國兵馬大元帥。他的職權還可以兼管御林軍。本來御林軍乃是皇帝的親兵,依照慣例,一向是由御林軍統領直接向皇帝負責。如今金國的皇帝卻準許他兼管御林軍,他的權力之大,亦可見一斑了。
從職位上來說,完顏長之也可說得哈必圖的頂頭上司。完顏長之之所以得享大名,還不僅僅是因為他官高權重,而是因為他是公認的金國第一武學高手。
完顏鑒並不是他的親佷,但因完顏鑒文武全材,人又精明能干,故此完顏長之才把商州節度使的位置,給了這個疏堂佷兒。
論官職,節度使的官餃比御林軍副統領高;論背景,完顏鑒有伯父撐腰,也絕不在哈必圖之下。
不過,他現在卻必須巴結哈必圖。
因為,對他來說,哈必圖不單是御林軍的副統領。而且是皇上秘密派來的欽差。
為了巴結欽差,他精選女樂,歌舞娛賓。
另一隊胡姬又在蹁躚起舞了。
哈必圖眯著眼楮笑道︰“完顏將軍,你可真會享福,哪里尋來的這許多天仙似的美人兒?”完顏鑒道︰“哈大人,你看上哪一個,不妨攜她回京。”
哈必圖笑道︰“這我可不敢,給皇上知道了,我的腦袋可得搬家。”
完顏鑒伸伸舌頭,說道︰“這麼厲害?”
哈必圖道︰“大家自己人,我不怕和你說,老皇上已經是夠精明、夠厲害的了,新皇上可比老皇上還更精明厲害得多。還有一層,老皇上雖然厲害,對得力的大臣還是寬厚的,這位新皇上卻是喜怒無常,脾氣甚為暴躁。完顏將軍,你也得當心點呢。”完顏鑒忙道︰“多謝大人指點。不知當今皇上喜愛什麼?”
哈必圖低聲說道︰“其實皇上也是甚好女色的,不過你可不能明里送去,也不能由我代送。我是奉命單騎出京的欽差,不能招搖的,帶了女人同行成什麼樣子。你可以先把美女送入京中,然後再由皇上親信的太監給你秘密獻給皇上。”
完顏鑒道︰“我怎知道哪個是皇上親信的太監,知道了又怎樣能夠接得上頭?”哈必圖道︰“這你倒不用擔心,到時我可以幫你安排的。”
完顏鑒心花怒放,暗自想道︰“我送給他的黃金寶石果然見效了。說道︰“好,那我先多謝哈大人的幫忙了。”他舉起酒杯,正想給哈必圖敬酒,只見給心圖已是看得出了神,對他這個敬酒的舉動毫無反應。原來領隊的那個歌姬已在輕啟朱唇了。這個歌姬不但長得艷麗,歌喉也很美妙。
完顏鑒知趣,放下酒杯,陪他听歌。
只听得那歌姬曼聲唱道︰“濃紫深黃一畫圖,中間更有玉盤孟。”
先裁翡翠裝成蓋,更點胭脂染透酥。
香瀲艷,錦模糊,主人長得醉工夫。
莫攜弄玉棚邊去,羞得花枝一朵無。”
哈必圖讀書無多,其實听得不大懂,听得一個“花”字就問道︰“這支曲子唱得又是什麼花?”
完顏鑒道︰“還是牡丹。”
一個歌女說道︰“哈大人,你不知道,我們的夫人最喜歡的花就是牡丹了。所以園子里栽的都是牡丹。”
哈必圖討好主人,舉起酒杯贊道︰“風雅、風雅!牡丹花是富貴花,也只有牡丹花才才配得起完顏將軍的身份。”接著笑道︰“唱得好,歌詞也寫得好,是誰寫的?”
完顏鑒呆了一呆,那個歌女已是替他答道︰“這首詞名叫鷓鴣天,听說是江南一個名叫辛棄疾的才子寫的。”
想不到哈必圖竟然知道辛棄疾的名字,他愕然放下酒杯,說道︰“哦,才子?听說辛棄疾是南朝(宋國)一個頗有名氣的武將,是耿京的得力部下,原來他還是個會吟詩做詞的才子嗎?”
選唱這首詞的歌女知道闖了禍,嚇得發抖了。
完顏鑒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只好從旁解釋︰“南朝詞風甚盛,每有新詞一出,民間藝人就拿來譜曲,到處都有人唱。商州和南朝交界,自從那年停戰之後,至今未再重啟干戈,百姓往來也漸漸多了。南朝流行的詞曲,往往也在南州流行。倘若不是仔細查問,連我也不知道曲詞是誰寫的。
這兩年我管軍務多了一點,這些小事情也沒工夫去細查啦。不過,這首詞雖然是辛棄疾寫的,詠贊的只是牡丹,倒似乎沒有什麼犯忌之處。大人若認為不當,我願代她受過。”他看得出哈必圖很喜歡那個歌姬,他也舍不得將那歌姬責打,是以大膽代她求情。哈必圖哈哈笑道︰“將軍過慮,唱南朝流行的曲子有什麼關系?咱們的皇上還寫漢詩呢。完顏將軍,你知道岳飛吧?”完顏鑒道︰“岳飛我怎能不知,他是咱們金人的死對頭!”
一個歌姬道︰“不是听說岳飛早已死了多年嗎?”
完顏鑒哼了一聲道︰“他的骨頭化了灰也還是咱們的死對頭。你一個娘兒哪里懂得,岳飛雖然死了,他的舊屬還未死絕,要奉他的什麼遺志和咱們作對。哈大人,因何你提起岳飛?”哈必圖道︰“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完顏將軍,你一定想不到。”
完顏鑒道︰“是和岳飛有關的嗎?”哈必圖道︰“不錯。”完顏鑒道︰“哦,那是一件什麼事情?”
哈必圖喝了一杯酒,說道︰“有一天我們見皇上搖頭晃腦地念詩,連說寫得好,寫得好。我問是誰寫的,他說是岳飛寫的什麼滿堂紅。”
歌姬忍著笑道︰“是滿江紅吧?”
哈必圖一拍腦袋,說道︰“對,是滿江紅。不過依我看來,滿堂紅可要比滿江紅好听,最少也多一點吉利的兆頭。岳飛寫的詩不叫滿堂紅,怪不得他不以他不能逢凶化吉,要給秦檜殺了。”
完顏鑒不敢指出“滿江紅”是詞不是詩,說道︰“哦,這我倒真料想不到,皇上怎的念岳飛的詩?”
哈必圖道︰“皇上說岳飛的口氣很大,我倒要和他比一比。他夸口要直搗黃龍,但終他一生都做不到。我卻要在有生之年,滅了宋國。皇上還因此寫了一首漢詩,說是要和岳飛比一比高下呢!”完顏鑒好奇之心大起,說道︰“皇上這首詩不知哈大人可記得否?”
哈必圖道︰“皇上的詩,我怎敢不念得滾瓜爛熟。”當下敞開喉嚨,把這首詩朗誦出來︰“混一車書四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
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這首詩他念過不知多少遍,果然是熟極如流,背得一字不差。
完顏鑒作洗耳恭听狀,听罷,擊節大贊︰“皇上此一御詩,氣蓋今古,岳飛怎能和皇上相比,要比也只有——”哈必圖道︰“哦,只有誰?”
完顏鑒道︰“只,只有歷史上功業最大的皇帝,才能和皇上相比,岳飛何足道哉?”
原來金主完顏亮雖說是要和岳飛一比高下,但這首詩卻是自比秦始皇的。只因秦始皇功業雖盛,但在歷史上也以殘暴著名,故此完顏鑒不敢直言。
秦始皇統一六國後,“書同文,車同軌”,即是把文字統一了,把度量衡(包括車軌的長短,田畝的大小、錢幣的輕重和形式等等)的制度也統一了。“混一車書”亦即是代表統一天下的意思。
完顏亮此詩,意思是說。他要像秦始皇一樣統一天下,不容許江南有宋國另劃疆界。西湖與吳山都在南宋的首都臨安(即今杭州)境內,“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即是要滅亡宋國的意思。
修剪花那個女花匠听得哈必圖朗誦此詩,心頭大憤,不知不覺,“ 嚓”一聲,剪斷了一枝不該剪的枝頭上開有牡丹花的花枝,幸而她的主人商州節度使完顏鑒正在把全副精神用于和欽差對話,大拍他們皇上的馬尼,沒注意及她、哈必圖哈哈大笑。說道︰“對,對,岳飛怎能和咱們的皇上相比,岳飛的‘直搗黃龍’只是夢想,咱們皇上的‘立馬吳山’則是必定可以實現的!”
他喝了一杯酒;繼續說道︰“岳飛不能和咱們的皇上相比,辛棄疾也不能和岳飛相比,對不對?”
完顏鑒道︰“對,對極了!岳飛最高的官餃是少保,辛棄疾如今還不過是耿京手下的參軍。當然不能相比,不能相比!”
哈必圖笑道︰“是呀,皇上連岳飛的什麼、什麼滿堂紅都念得滾瓜爛熟,你們唱一唱辛棄疾的什麼、什麼——(歌女輕輕提醒他道︰“鷓鴣天”)對、對,什麼鷓鴣天,那又什麼關系!”
完顏鑒放下心上石頭,說道︰“多謝大人通情達理,不加責怪。但她們選詞不當,還得罰她們多唱一曲。”
領隊的歌女已有戒心,連忙請示︰“不知大人喜歡什麼曲子?”
哈必圖哈哈大笑道︰“你問我怎樣殺人,我倒敢自夸是個行家,問我曲子的好壞,那可是向瞎子問路了,還是請完顏將軍說道吧。”
完顏鑒道︰“哈大人過謙了。但哈大人既然有命,我也不敢推辭,就替哈大人點一曲吧。詠牡丹的詩詞。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但似乎以唐代詩人李白的清平調三章最為膾炙人口,就叫她們唱李白的清平調如何?”
要知李白的清平調是為唐明皇與楊貴妃賞牡丹寫的,這是“奉旨題詩”,必須討好皇帝和楊貴妃的,在李白的詩篇其實是庸俗之作,但卻不會犯錯。(這里的犯錯是指犯給哈必圖之忌,至于詞中的趙飛燕犯楊貴妃之忌,那是另一回事了。)哈必圖笑道︰“將軍說是好的,那就一定是好的,唱吧,唱吧!”
歌女重展歌喉,唱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疑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御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
哈必圖拍掌贊道︰“妙極,妙極,你若是被選宮中,一定也會得到當今皇上帶笑上看的。”歌女猶有余悸,不敢多說,甚至連打情罵俏的話都沒心思說了,只道︰“大人,取笑了。”
完顏鑒道︰“不知大人是否還想再听新歌?”
哈必圖道︰“我倒想再听一遍辛棄疾的那首什麼、什麼鷓鴣天,不過不必起舞了,只清唱就行。還有,完顏將軍,你知道我肚子里墨水不多,要請你為我講解講解詞意才好。”
完顏鑒自思︰“我已經送他黃金寶石,料想他不會故意找我的岔子、這首詞也沒什麼犯忌之處,不怕為他解釋。”于是稍作客氣一番,便答應了。
這首詞是辛棄疾在一個姓祝的朋友家里賞牡丹作的,上半篇寫花,後半篇寫主人和陪酒的女子(大概也是主人家的歌女之類),正是可說得上是應他們的眼前之景的。後半篇歌詞是︰“香瀲艷,錦模糊,主人長得醉功夫。莫攜弄玉欄邊去,差得花枝一朵無。”
哈必圖听罷,笑道︰“這位主人也算得是賢主人了,他喝醉了也有工夫陪客。但喝醉了賞花恐怕不真切,咱們還是別喝醉的好。”完顏鑒忙怕他的馬屁︰“對,對極了。哈大人這樣說才是真正憧得風雅之道呀!醉眼模糊,賞花還有什麼意思,咱們這就賞牡丹吧。”哈必圖道︰“且慢,且慢。”
完顏鑒道︰“大人有何吩咐?”
哈必圖忽地問道︰“弄玉是個很美貌的女子吧?”
完顏鑒知道他讀書無多,對有關秦弄玉的故事恐怕他听得不耐煩,因此只就詩句解釋,一說道︰“一點不錯,正因為弄玉是一個非常美貌的女子,所以客人勸主人不要帶她到欄邊賞花,恐防牡丹花見了這樣美貌的姑娘,也要自愧不如。詩中的弄玉,是客人借用古代的美女來比喻主人家中那位陪酒的女子的美貌的。”
哈必圖哈哈大笑︰“完顏將軍,你的這班歌女都長得天仙一般,依我看,隨便你哪一個都比得上弄玉吧?”
完顏鑒一听便知其意,說道︰“大人的意思,是叫她們不要—-”哈必圖笑道︰“是呀,請你不要叫她們陪我們賞花了。試想她們一個個這樣美貌,她們都去賞花,牡丹花恐怕都羞得不敢開了。”
完顏鑒屏退歌女,其他用人也都退下,天香亭里就只有主客二人了。
這座天香事是完顏鑒專為賞牡丹而建的,比王侯巨室的客廳還大。只有兩個人頗有空闊之感,但目力所極,對園中的景物,卻也看得清楚多了。那個女佣似乎恐怕驚動他們,在園子一角的花叢里輕輕修剪花枝,不敢出來。哈必圖道︰“完顏將軍,你這真是神仙日子,但再過些時,恐怕你就要忙得沒功夫也沒心惰賞花了。”
完顏鑒吃了一驚,試探他的口風道︰“大人是說將有大事發生?”哈必圖道︰“是呀,所以咱們還是先談正經的大事,賞花可以稍稍押後。”
完顏鑒道︰“大人奉皇上密令出京,不知有何大事見告?”
哈必圖大笑道︰“完顏將軍,皇上叫你在商州整軍經武,皇上想要做的這件大事是什麼,你也應該想得到吧?”
完顏鑒道︰“皇上是否將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哈必圖道︰“不一定是‘即將’,但伐宋之舉,勢在必行,最至遲恐怕也不會遲過明年。”
完顏鑒道︰“請哈大人稟告皇上,卑職奉命鎮守商州。不敢稍有松懈,軍馬糧草是都已有了準備的。伐宋之令一下,卑職願為前驅。”
哈必圖道︰“將軍忠心為國,皇上是知道的。我這次回去,自必也會把將軍如何悉心整軍經武的功勞奏明皇上。”
接著微微一笑,說道︰“你放心,咱們如何飲酒作樂,听歌賞舞這些小事,我不會對皇上說的,其實皇上也喜歡女色,只是不能明言罷了。”
兩個相視而笑,莫逆于心,哈必圖繼續說道︰“除了軍國大事,皇上還有兩件事交給你。這兩件事雖然說不是軍國大事,但也足以影響軍國大事的。”
伐宋這件大事,其實用不著哈必圖傳達皇上的意旨,完顏鑒己知道的了。金國要吞並宋國,這早已是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他要知道的是皇上有何密令,心里想道︰“這可說到正題來了。”
“不知是哪兩件事情?”完顏鑒問道。哈必圖道︰“你知道皇上最顧忌的是哪兩個人嗎?”
完顏鑒其實是略有所聞的,但當然他不敢直說是業已知道。
“卑職不知,請大人踢示。”
哈必圖道︰“第一個是檀公直,他是貝勒身份,將軍想必不會不知。
“
完顏鑒道︰“這位檀貝勒不是听說在廿十年前就已莫明其妙的地失蹤了嗎?”
哈必圖道︰“咱們是自己人,大家都不必顧忌。從現在起,咱們知道什麼就說什麼,好嗎?”
完顏鑒道︰“多謝皇上和哈大人這樣信任我,我若然有所知,自是不敢隱瞞。”
哈必圖道︰“三年前我也曾奉老皇上之命,秘密出京,你知道這件事嗎?”
完顏鑒道︰“哈大人那年出京之事我是知道的、但老皇上密令我當然不得與聞了。”
哈必圖道︰“實不相瞞,那年我秘密出京,就是奉了老皇上之命,召檀公直回京面聖的。”
完顏鑒裝作吃了一驚,說道︰“那位檀貝勒還活在人間?”
哈必圖道︰“可惜現在他是否尚活在人間我卻不知了。”完顏鑒道︰“當年他沒奉詔?”
哈必圖道︰“是呀,我也想不到他那麼大膽,竟敢撕破詔書。”
完顏鑒道︰“哈大人,那你怎能容他如此放肆?”
哈必圖道︰“我當然不能容他如此放肆,當時就要將他逮捕回京。不料他非但敢撕破詔書,還敢公然拒捕。”
完顏鑒道︰“真是無法無天!但听說這位檀貝勒武功很好,是真的嗎?”他已猜想得到,哈必圖定是在檀公直手下吃了大虧,為了替哈必圖遮羞,唯有抬高他的對手的武功。
哈必圖道︰“他的武功是很不錯,依我看,本國除了令叔之外,武功能勝過他的恐怕也是寥寥無幾。不過,他的武功雖好,我本來還是可以將他擒獲的。只可惜我那兩個隨從本事不濟,他們卻打不過檀公直的親家和兒子。那時檀公直已經給我用大力金剛手打的重傷,我,我也受了一點輕傷。但因我那兩個隨從喪命,我,我只好放、放過他了。”
完顏鑒道︰“他中了哈大人的大力金剛掌,料想也是不能活命的了!
“
哈必圖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當今皇上卻是放心不下。”他帶著苦笑,喝了滿滿一杯酒。繼續說道︰“你知道那年我奉老皇上之命秘密出京之時。老皇上已是龍體欠安,準備傳位給當今皇上的。老皇上此舉是恐他萬一駕崩之後,新皇上制伏不了檀公直。故而趁在生之日,檀公直除掉免除後患。當然所謂“除掉”,不一定就是將他殺掉。老皇上的主意是要將檀公直押回京師之後、再行處置的。他和老皇上是中表之寒,他在朝之時,雖然有某些政見和老皇上不同,對老皇上也還是有幾分忠心,不敢大過放肆的。故此老皇上以為他當會奉詔,那知他竟敢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呢!唉,他拒不奉詔,可苦了我了!”他追思往事,心中猶有余悸,抹了抹額上淌出來的冷汗,繼續說道︰“我拿不到人,自己還受了傷,帶傷趕路,兩個月之後才回到京師,正不知如何向老皇上交差,幸好,不,不,不料,不幸——”他一時間未有考慮,說出“幸好”二字,方始省覺失言。
完顏鑒連忙替他掩飾,說道︰“是呀,那一年我們正在計劃大舉伐宋,我領一路人馬已經攻入大散關了,誰也想不到,不料,不料老皇上竟然不幸駕崩,新皇上即位,安內重于攘外,我們只也班師。”
哈必圖接下去道︰“當今皇上即位,要辦的事情很多,一時間也就無暇去理會檀公直的死活了。但現在可不同了,完顏將軍,我想你應該懂得我的意思。”
完顏鑒點了點頭,說道︰“當今皇上,文才武略,比起老皇上只有過之而無不用。在當今皇上勵精圖治之下,國家已是安如磐石。”其實這一大串說話,只須四個字就可以說明白,無非是指新皇上的地位已經鞏固,不過,“地位鞏固”這四個字卻是不能由臣子來“妄加議論”的。
哈必圖繼續說道︰“是呀,國家安如磐石,當今皇上繼承老皇上的遺志,要興師伐宋了。既然準備伐宋,檀公直的死活就必須弄清楚了。完顏將軍,你當然知道,檀公直在二十多年前是做過兵馬大元帥的,目前也還有許多帶兵的將領是他的部下,他對軍心的影響。不能忽視!”
這樣說其實是和“安如磐石”四個字有矛盾的,但哈必圖已是想不到更好的說法了。
完顏鑒道︰“我明白。目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查明檀公直的死活。”
哈必圖道︰“你可知道他當年躲在什麼地方麼?”
完顏鑒道︰“請大人示知。”
哈必圖道︰“就在你管轄的高州境內,接近大散關的盤龍山上。”
完顏鑒道︰“大人要不要我派兵前往盤龍山搜查?”
哈必圖道︰“我想檀公直沒有這樣笨,即使他沒有死,料想也不敢藏在盤龍山上了。”
完顏鑒道︰“是,是、多謝大人教導。”
哈必圖忙把語氣兜回來道︰“將軍,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這是笨主意——”
“為了忠君之愛,即使明知他不會躲在盤龍山上,為了預防萬一,咱們也應該去查一查的。不過我已經派人去查過了。要是再派兵去,那就恐怕要打草驚蛇啦!”哈必圖道。
完顏鑒道︰“商州的戶口是編有名冊的,待我再下一道嚴令,要他們注意可疑的戶口。倘若檀公直還沒死掉,他敢藏在商州的話,我一定把他揪出來。”
哈必圖道︰“將軍肯這樣盡心盡力,自是最好不過,但也要避免張揚。”
完顏鑒道︰“卑職懂得。”
哈必圖若有所思,沉吟半晌,方始接下去說道︰“注意可疑的戶口是一個辦祛,但恐怕要很大的人力,卻未必能夠得到結果。”
完顏鑒順著他的口氣說道︰“大人所慮甚是,注意可疑的戶口.不過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罷了。依我想,那檀公直已經中了大人的金剛拿。他活下去的希望實是微乎其微,不過他的死若不查明屬實,又不能解皇上之憂,咱們做臣子只能盡力而為。不知大人還有更好的辦法,可以迅速明真相?”
哈必圖忽道︰“我們是還有一個辦法,不過你听了可別吃驚。”當下小聲說了幾句。
盡管他已有“預告”,完顏鑒听了,仍是不禁大吃一驚,說道︰“什麼,這根線索,竟然是在宋國的邊關總兵的官衙之內?”
哈必圖笑道︰“不必大驚小怪,我還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在我上盤龍山找檀公直那天,宋國也派了四個衛士前去,不過,我在先,他們在後,我是在下山之時,才踫上他們的。”完顏鑒道︰“他們也去找檀公直做什麼?”哈必圖道︰“他們要找的是另一個人,這個人恰好是檀公直的媳婦。你別吃驚,也先別多問,待會兒我再告訴你他的媳婦是什麼人。這個人是秦檜提撥的,你知道的,秦檜生前是和咱們有聯絡,所以我認識他們當中的一個。他們起初不知道檀公直的身份,也是我告訴他們。那時檀公直已經受了傷,依我猜想,檀公直可能已經給他們打死,也可能是兩敗俱亡!”
完顏鑒道︰“你沒有和他們聯絡上麼?”
哈必圖道︰“這四個人沓音訊,我們的人到盤龍山查過,也沒發現他們的尸體。”
“據宋國來的消息,那四個人是一去無蹤,恐怕是已經死了。另外一個宋國來的消息,檀公直那個漢人親家,大概十九亦已死了。不過消息的來源語焉不詳,這亦即是說,我們還沒有和在宋國那邊替咱們做事的比較重要的人物直接見過面。但現在卻是接上線頭的機會了。”
說至此處,他的聲音更低,差不多已是接近于“耳語”的程度了。
“秦檜在生時的一個心腹衛土和咱們以前也是有聯絡的,他現在的身份是宋國的一等大內衛土。最近派來邊關做監軍,不過他的監軍身份也不是公開的,你可以派人暗地里去見他,說不定他會知道檀公直的死生之謎,如果桓公直逃到宋國,請他偵查也容易些。”
完顏鑒大喜道︰“有這樣的人在宋國邊關,真是天助咱們大金了。莫說可以打探檀公直的消息,即使他毫無所知,我也是必須和他接上線的、這個人叫什麼名字?”
他們在天香亭內細語喁喁,那個在花叢中修剪花草的女僕側耳細听,听不清楚,索性伏地听聲,但可惜得很,話語倒是斷斷續續听到幾句,那個金國奸細的名字卻听不見。她怕給發現,不敢伏地過久,待到哈必圖和完顏鑒說話較為大聲之時,她就站了起來重新修剪花草了。
只听得哈必圖說道︰“檀公直是死是活我們暫且不管,但他的媳婦那天絲毫沒有受傷,料想是還在人間的。這個娘兒身份的重要,縱然不能說是超過檀公直,恐怕也不在檀公直之下!”
完顏鑒說道︰“她是什麼身份?”
哈必圖道︰“她的父親是張憲!”
完顏鑒吃了一驚道︰“張憲不是岳飛的女婿麼?”
哈必圖道︰“不錯,正是和岳飛一同在風波亭被秦檜所殺的張憲。因此檀公直這個媳婦本雖然無足輕重,但因她的外公的岳飛,她的身份就重要了!”
完顏鑒怔了一怔,說道︰“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岳飛的外孫女兒,竟然會嫁給咱們大金國的一個貝子!”哈必圖道︰“是呀,她做別個人家的媳婦也還罷,做檀公直的兒媳婦,那就更加可慮啦1”
完顏鑒瞿然一省,說道︰“對,岳飛的舊部也還有許多在生的,有的已經變成草野之雄,有的則還在宋國軍中任事,檀公直為兒子討這門媳婦,其志恐不在小,說不定就是想利用岳飛的外孫女兒,聯合岳飛的舊部,和咱們作對。”哈必圖通︰“如果她的公公和丈夫死了,她就會更加仇恨咱們大金,用不著她的公公指使,她一樣也要和咱們作對。”
完顏鑒道︰“我懂,她本人雖然不是什麼奢欄(了不起)人物,但因她是岳飛的外孫女兒,她的身份就重要了。咱們不能讓她受人利用,做出對咱們大金不利的事,所以就必須將她除去,以免後患。”
說至此處,他頓了一頓,跟著問哈必圖道︰“檀公直是咱們全國的老貝勒,有許多人認識他,但他這個媳婦,我的手下卻是沒有人見過她的,如何才能將她緝拿歸案?”
哈必圖道︰“我見過她,我憑自己的記憶已經請一位畫師畫出了她的容貌,現在我就把這張畫圖給你。”
完顏鑒展開畫圖一看,笑道︰“听說岳飛的女婿張憲是一員勇猛絕倫的虎將,想不到他的外孫女兒,竟然還長得相當漂亮呢!”
哈必圖道︰“她的名字我也查出來了,是盤龍山的獵戶說出來的。”
完顏鑒道︰“叫什麼名字?”
哈必圖道︰“叫張雪波。”
完顏鑒道︰“叫張雪波?哦,我懂了,這個名字是含有深意的!”
哈必圖道︰“含有什麼意義?”
完顏鑒道︰“岳飛和張憲不是同時同地在風波亭被秦檜害死的嗎?雪波的意思就是要雪風波亭之恨!”
那個修剪枝的女僕听見“張雪波”這個名字,不覺陡然一震,“ 嚓”一聲,又把一枝不該剪的枝頭上開有牡丹的花枝剪斷了。
天香亭里已經沒有閑雜人聲,這次可是引起了哈必圖的注意了。
哈必圖抬起頭來,把眼望去,說道︰“這個躲在花叢里的女人是什麼人?”
完顏鑒道︰“是一個專司料理牡丹的女僕。”
哈必圖道︰“哦,她會種花?她是漢人的女子吧?”
完顏鑒道︰“不是,她是金人。”
哈必圖道︰“她是‘家生’的還是買來的?”當時一般富貴人家的奴婢分為兩種,一種是用錢買來的,一種是原有的奴婢生下的兒女,一生下來,身份也注定是奴婢的了,這種奴婢,稱為“家生”奴婢。
完顏鑒不知他何以對一個女僕問得這樣仔細,說道︰“兩者都不是。
她本來是個難民,內子見她可憐,收容她的。”
哈必圖道︰“她很得夫人寵愛嗎?”
完顏鑒道︰“是的,內子見她有幾分氣力,又會栽花剪草,所以收了她做貼身女僕。”其實這個女僕之所以會“栽花剪草”,還是到了她的家中之後才學會的,不過完顏鑒恐怕惹起哈必圖的多疑,累及他妻子,故而沒有詳細說明。
哈必圖點了點頭,說道︰“請你叫她來!”
完額鑒叫道︰“蘭姑,你過來!”
這個名字叫“蘭姑”的女花匠似乎吃了一驚,應道︰“大人,你叫我嗎?”
哈必圖不覺皺起眉頭,原來這個“蘭姑”的名字雖美,聲音卻像破罐一般。
完顏鑒道︰“花園里又沒有別的人,當然是叫你。你不必驚慌,這位哈大人有話問你。”
這個蘭姑是否驚慌不得而知,但當她走到哈必圖面前的時候,哈必圖倒是被她嚇了一驚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貌丑的女人,臉上橫七豎八的有許多瘡疤。
哈必圖道︰“听說你對牡丹花懂得很多。是嗎?”
蘭姑說道︰“這個園子里的牡丹花都是我料理的,稍微懂得一些。”
哈必圖道︰“好,我和將軍正要去賞牡丹,請你作陪,給我們解釋。
“
蘭姑道︰“奴婢遵命,請字可不敢當。”
哈必圖听她口音,雖然極為難听,卻的確是商州一般土生土長的金人口音。
這個蘭姑陪他們去賞牡丹,果然是有問必答。
她指出了許多著名的牡丹品種︰泰紅、姚黃、金粉、白玉、二喬、瑤池春、露珠粉、藍田玉、銀盞金龍……最後指著一種黑牡丹說道︰“這是最名貴的一種、叫做青龍臥墨池。”
哈必圖道︰“這種黑牡丹我在御苑世見過,可惜只開了一年就枯萎了。那年開的花也沒你這枝黑牡丹好看。”
這個“青龍臥墨池”的花名因為比較特別,他還記得。心里想道︰“看來這個女花匠倒不是冒充的。”
完顏鑒道︰“這種黑牡丹的原產地是在山東渮澤,花譜上也有名的。
有這樣兩句話說︰“荷澤牡丹甲天下,天下牡丹出荷澤。’但可惜或者是因接種不得其法,荷澤的名種牡丹移植外地,大都不能生長。這枝黑牡丹能夠成長、盛開,說起來還是靠了蘭姑的功勞。”
哈必圖道︰“哦,如此說來,你倒真是專家了,如何培植,你說說看,我也想知道呢。”
蘭姑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困難,牡丹是喜歡生長于陽光充足,排水良好,土壤深厚肥沃的土壤中的。這里的土壤都是經過加工施肥的。在沒有陽光的陰天,我們就利用炭培的方法讓它得到暖氣、選種時選取在原地已定植生長了三四年的牡丹,用種子育苗和分株的方法繁殖,分枝繁殖的時間也要注意,必須是在每年秋分至寒露之間。挖出根部,剪下粗根。存下細根,視每 芽頭多少,按其生長情況用竹刀將根 分開若干塊,每塊保留二三個新芽移栽。若是用種子育苗法則必須于七月份懷取種子,于當年九月播下,播種,後幼細苗經過足二年生長,才能于九月份或十份起苗移栽定標植。”
哈必圖因為常常陪皇帝在御苑花,對花事也是一知半解,听蘭姑說行頭頭是道,心里想︰“可惜她長得太過丑陋,否則倒是可以將她薦入宮中當個花匠。”
他本來是有點疑心,至此方始消除,心中暗自失笑︰“我也真是太多疑了,她和那個人不過是背影稍為相似而已,怎能真的就是那個人?那人是在盤龍山長大人的,恐怕壓根兒就沒見過牡丹。面貌縱然可以改變,也改變不了這樣大,而且以那人的身世以及遭遇之慘,她又怎能有閑心學種牡丹?甚至懂得比御苑的花匠還多!”
哈必圖道︰“看了這許多名種牡丹,真是令我大飽眼福,不過今天恐怕是看不完的了,不如留待明天再仔細賞玩吧。”
完額鑒會意,說道︰“蘭姑,你回去伺候夫人吧,這些花草,明天修剪不遲。”
蘭姑遵命退下,但她走到一座假山背後,卻停下腳步。
節度衙的花園很大,經過這座假山,還要走一段花徑,才能走出園門。但她躲在假山後面,完顏鑒已是看不見她了。
她只不過是一個僕人身份,完顏鑒當然絕對料想不到她敢這樣大膽。
而且那座假山和天香亭的距離少說也有半里之遙,即使有人躲在假山後面,也听不見天香亭這邊的談話。是以他根本就沒起過懷疑,這個蘭姑竟然敢在假山後面偷听。
完顏鑒和哈必圖回到了天香亭來,笑道︰“這個蘭姑倒是有點本事的。只可惜面貌太丑。哈大人,我以為你只喜歡美女,想不到你對她倒也似乎頗有興趣。”
哈必圖竟然一本正經的說道︰“不錯,我對她是頗有興趣。對啦,你說她是難民,她怎樣遇難的?你和她又是怎樣踫上的?”完顏鑒道︰“就是那年我從大散關班師回來,在路上踫上的。據她說他的全家都已被宋兵所殺,內子見她可憐,就收留她了。”
哈必圖道︰“她沒有孩子嗎?”完顏鑒道︰“我說漏了一點,她全家遇害,是指她的父母和公婆丈夫等人通通被宋兵所殺,她的孩子倒還沒有遇難。”
哈必圖道︰“她的孩子有幾歲了。”
完顏鑒暗暗奇怪︰“為什麼哈必圖問得這樣仔細?難道他是懷疑蘭姑來歷不明?”
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她有兩個孩子,一個十二歲,一個三歲。”
哈必圖听說蘭姑有孩子之時,本來又已起了幾分疑,但一听得她有兩個孩子,這幾分疑心又消除了。他暗自思量︰“三年前那娘兒只有一個孩子,即使她是夫死再嫁,也不可能就生出一個三歲大的孩子來。”他本來不是粗心的人,但在這件事情上,卻未夠細心推敲了。他一時間可沒想到,這個三歲大的孩子可能是遺腹子。
不過他的粗心也並非沒有原因的,因為他所懷疑的那個“娘兒”,三年前還曾經是打過虎的女英雄,只哈必圖就是在她打過老虎的那天晚上,到過她的家里的。
雖然哈必圖沒見過她打虎的身手,但試想一個在當天還能夠打老虎的女人,如何會給別人看出她是孕婦?因此在哈必圖的印象中,他見過的那個“娘兒”是怎樣也不可能和一個孕婦聯想起來的。
他去了疑心,隨口笑問︰“她的孩子長得沒她這樣丑吧?”
完顏鑒笑道︰“說也奇怪,烏鴉也會養出鳳凰來呢。她的孩子非但不丑,而且比一般孩子還要俊美得多,尤其是她那個三歲大的女孩,內人喜歡得不得了,簡直想要收她做干女兒。”
那知哈必圖對女孩子不感興起,對男孩子卻感興趣,他很留神地听完顏鑒說話,听罷,若有所思,忽地說道︰“蘭姑那個十二歲大的男孩子我倒想見他一見。”
完顏鑒有點為難神色。說道︰“這孩子很野,我也不常見到他,但听說他是很喜歡到山上跑的。我叫人去找他就是,但恐怕一時間未必找得著他。”
哈必圖只是略起疑心而已,並非一定要見那孩子不可的,于是說道︰“也不用這樣著忙,反正我還要過兩天才走。明天你再叫那孩子來見我吧。今天咱們先談正事。”
XXX蘭姑躲在那座假山後面,偷听他們說話,一面听一面捏著冷汗,越听越是吃驚。
本來天香亭和她藏身之處距離甚遠,換了別一個人,甚至即使是學過武功的人,也不能听見天香亭這邊的談話。
但她卻听得一字不漏,因為她是自小就在盤龍山長大的!
她的丈夫是獵人,她也常常跟丈夫去打獵的。在山上長大的人听覺已是要比普通人敏銳的了,何況是以打獵為生的人?獵人必須具備的本事之一,就是能夠在很遠的地方听得見野獸走路的聲音。他們伏地听聲本領是比江湖人物更高的。
她一面听一面手里捏著一把冷汗,直到听見了哈必圖說明天才要找她的孩子,她才松了口氣,稍稍放了點心。
但想起孩子,她卻不禁心頭苦笑了。
她的容貌並不是天生這樣丑陋的,她是為了避難,不能不自己毀容的。
她想起那天早上。她的孩子醒來,第一次看見母親變得這樣丑陋的時候,是如何嚇得哭了起來!
“好在我變成這個樣子,否則一定逃不過哈必圖的眼楮!”
“沖兒哭那一場也是值得的,他總算學會一個忍字了。若不是他學會一個忍字,三年前那場災難我們就避不過。”
原來這個蘭姑不是別人,她正是哈必圖所要緝拿的張雪波,身份是岳飛的外孫女兒的張雪波。
三年前那場“因禍得福”的奇遇在她心頭重新浮現。
天地茫茫,她和孩子不知應該走到哪里去覓容身之地。
她想回到宋國去,宋國對她來說雖然比金國更加陌生,但總是她的故國。她的父母和親人是埋在宋國的土地上的。
不料未到大散關,已經踫上完顏鑒從大散關撤回來的兵馬了。
金兵包圍她們母子,有的說她是宋人的奸細,要把她打死;有的見她長得壯健,要地做隨軍的民夫。好在她已經毀容,否則恐怕還要受更大的侮辱。
忽然有一頂轎子停在她的面前,一個貴婦人揭開轎簾,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道︰“這個難婦如此可憐,你們還欺侮她!”
這個貴婦人是完顏鑒的妻子。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這位將軍夫人心地倒很仁慈,而且和她“投緣”
,不但收留了她,而且要她做貼身女僕。
她編造的那段謊話,由于夫人都已相信了,節度使衙門那些下人也就沒人敢懷疑了。其實,認真說來,也不算全是謊話,她的父母和外公的確是被“宋國人”害死的。
她改姓鄂,這是金人普通的姓氏,恰好和她的外公岳飛的“岳”字同音。蘭姑這個“蘭”字是她本身的姓和她夫家的姓,“張”字和“檀”字拼出來的。
第二年春天她生了一個女兒,取名羽櫻。
完顏夫人沒生下兒女。對她的女兒特別疼愛、疼愛得簡直有點“過份”,她為她的女兒請了奶媽,經常把她的女兒留在身邊。“過份”的程度,幾乎不像是她的女兒,而是將軍夫人的女兒了。
她的女兒像是從荷澤移植來的名種牡丹,被放進“溫室”培養,不但和外面的大地隔離,也隔離了母體。她要見自己的女兒,也得先請求夫人的準許。
衙門里的人都說她有福氣。她心頭苦笑,卻也不能不承認這是一種“福氣”。
她只有十月懷胎之苦,卻免了三年哺育之勞。
懷胎雖苦,但比較起來,到底還是生孩子容易,撫養孩子較難的。
她被免除了撫養兒女的“麻煩”,她是可以專心教自己的兒子了。
她白天幫夫人料理牡丹,晚上就偷偷教她的兒子檀羽沖(現在已改名鄂沖)練武。(假如她的女兒不是另有奶媽照料的話,她在晚上哪里還有精神做別的事情?”)她在盤龍山的時候,本來是連牡丹花也沒見過的,現在已經成為種植牡丹的“專家”了。
這方面的知識,是兩個老花王傳授給她的。夫人喜歡牡丹,她用重金請來的這兩個“花王”,據說是比御苑花匠還更高明的。夫人興致好的時候,有時也會指點她。現在她已經是專家了,以她現在專家的眼光看來,夫人對牡丹花的知識,是絕不在那兩個花王之下的。
“奇怪,夫人為什麼只喜歡牡丹?”
這個問題,她從來沒有問過夫人。但不管怎樣,夫人這種特殊愛好,今天救了她的命。
要不是她得夫人將她培養成為一個種壯丹的“專家”,剛才哈必圖盤問她,只怕問不上三句,她就對答不來了。那兩個花王因為年紀太老,雖然尚未退休,但料理牡丹的事情,主要已是由她負責。
她白天料理牡丹,晚上傳授兒子武功,這兩方面都己有了令她滿意成績。
滿意得簡直超過她原來的期望!她的兒子本來聰明絕頂,雖然限于年紀,還不能說是已經成為“高手”,但對檀家的家傳武學,卻己學得爛熟于胸,只談“武學”的造詣甚至是比他的母親還更高明了。(檀家的武功秘簽,是她的公公臨死之前交給她的。她只能照本宣科,傳給她的兒子。
在節度使衙門里,她是不敢偷練的。她的兒子可以跑到外面去玩,練功的機會反而比她多。)她夫人跟前的特殊地位,還給她的兒子帶來了另外一種“福氣”。
由于她的特殊地位,節度使衙門的上下人等,對她的兒子也都另眼相看。
節度使衙門高手如雲,在完顏鑒重金禮聘之下,有許多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都做了他的衛士。
檀羽沖最喜歡看那些衛士練武。那些衛士為了討好他,也常常教他三招兩式。
檀羽沖跟母親學的只是武學的原理(主要是內功心法),在尚未大成之前,反不如那些衛士教他的招式更切實用。
其中有兩個和他特別要好的衛士,時常陪他到山上練武。因為在山上練武,有許多好處,例如要練輕功,在平地練是無論如何也比不在山上練的。(還有一個好處,在山上練可以避免給完顏鑒看見,不過,這一點檀羽沖當然是不會告訴那些衛士的了。)沒有衛士陪他的時候,他一個人也喜歡到山上去“玩”。一人躲在沒有人到的地方,練他的家傳武學。
張雪波看見她的兒子武功進展神速,當然是很喜歡的。她常常想。這樣下去。孩子未到十六歲就可能成為一流高手了,雖然未必比得上他的爺爺,但要殺像哈必圖這樣的仇人,說不定也可以做得到了。
但想不到的是。孩子還未到十六歲,只是十二歲剛滿,他們兩家的仇人之一的就已經出現在她的面前。
她的孩子還未有能力報仇。哈必圖正是要找她的孩子!而且期限已定,至遲不過明天,完顏鑒就要把她的孩子找來,讓哈必圖審問他。
(哈必圖為什麼要“見一見”她的孩子,這原因完顏鑒不知道,她當然是知道的。)“好在哈必圖現在尚未認出我,也未敢斷定仲兒就是檀家的小貝子,但若給他見到,他還會認出是沖兒嗎?十二歲的孩子和九歲的孩子雖有差別,差別也不是很大的。”
怎麼辦呢?正當她心亂加麻的時候,完顏鑒和哈必圖在天香亭那邊談話的聲音,又傳到她耳朵中了。
他們談話的內容,立即吸引了張雪波的注意。
他們在談到一個人,這個人正是張雪被想要找尋,卻連他的半點消息都听不到的。
“對啦,一個女僕無關重要,咱們還是談正經事吧。剛才說到哪里?
“完顏鑒道。哈必圖道︰“說到當今皇上最顧忌的兩個人。”
完顏鑒道︰“對,第一個是檀公直。你已經說過了,第二個是否即是他的媳婦張雪波?”
哈必圖道︰“不,張雪波是只能和檀公直算在一起的,第二個皇上所顧忌的另有其人。這個人論地位和論武功,比起檀公直來都是只有過之而無不及!皇上對他的顧忌,恐怕也要比對擅公直的顧忌更多一些!”
完顏鑒吃了一驚,說道︰“檀公直已經是咱們大金國的親王,有誰比他的地位更高?論武功,我的伯父完顏長之是公認的本國第一高手,檀公直的武功公次于我伯父,雖然沒有金國第二高手的稱號,實際亦已算得是第二高手了。對皇上不忠的王公大臣,又有誰的武功能夠比檀公直更高?
“說到此處。不覺心里有點發毛︰“莫非皇上顧忌的第二個兒就是我的伯父?”他的伯父完顏長之是現任的兵馬大帥御林軍統領,又是皇叔身份,論地位也要比當年的檀公直更高。哈必圖所說的那個人具備的那些條件,竟似非他的伯父莫屬的。
哈必圖笑了一笑。說道︰“你忘記一個人了,那個人是有資格可以做遼國的皇帝的。”
完顏鑒放了心上的一塊石頭、但還有點懷疑,說道︰“遼國不是早已在二十年前,就已給咱們滅了麼?”
哈必圖道︰“是呀,所以這個有資格做遼國的皇帝的人,似乎只有耶律延禧的兒子吧?”耶律延禧是遼國最後一個皇帝,國亡之後,被金人囚于五帝城三年,終被殺害。
哈必圖道︰“不錯,這個人正是耶律延禧的兒子。”
完顏鑒道︰“耶律延禧的五個兒子六個女兒,不是听說都已被殺麼?
“哈必圖道︰“這個人是耶律延禧的第六個兒子,是耶律延禧未做遼國皇帝之前的私生子,不知什麼原因,在他即位之後,卻沒有為他的這個私生子正名份,這私生子也不是在宮中長大的。不過,身份雖沒公開,遼國的王室中人,還是有許多人知道比這個人密謀恢復遼國,皇上和令伯父也是知道的。今伯父沒有對你說過麼?”
完顏鑒道︰“說是說過一點,但沒說出那個人的真正身份。我只知道他是一個想密謀造反的遼國人。”
哈必圖道︰“另伯父是在你出鎮商州之前說的吧?”完顏鑒道︰“不錯,哈必圖道︰“如此說來,令伯父當時可能還未知道這個人的真正身份。跟著問道︰“關于這個人,令伯父還說了一些什麼?”
完顏鑒道︰“家伯父是在和我談及當今武林高手之時,提及這個人的。他說听說這個人的武功很是不錯。”
哈必圖道︰“令伯父是當今第一高手,他說‘不錯’,那已經是非同小可了。我也曾听到一些武林人物的談論,說出來你別生氣。”完顏鑒笑道︰“我又不想和這個人一較高下。別人說他的武功好,我又怎會生氣?
“
哈必圖道︰“令伯父可是想和此人一較高下的啊!”完顏鑒道︰“那我不告訴他就是了。”
哈必圖道︰“那些人倒不是認為此人的武功一定在令伯父之上,只是說此人的武功比檀公直高明得多,但若與令伯父比較,他們就不敢妄地議論,不知誰高誰下了。”完顏鑒道︰“不知家伯父常日說的那個人,是否即是咱們現在說的這個人?”哈必圖忽道︰“完顏將軍,听說你的金剛指功夫練得很是不錯。”
這句話來得很突兀,完顏鑒不知他的用意,小心答道︰“我是跟家伯父學的,不過略得皮毛而已,怎比得上哈大人練的大力金剛拿功夫。”
哈必圖道︰“將軍不必客氣。咱們各自將那個人的名字寫在這張擅香桌上如何?”
完顏鑒當然懂得,所謂“寫”即是要他以指代筆“寫”出來的意思。
當下笑道︰“大人想考我。我是唯從命、寫得不好,大人可莫見笑。”
張雪波在假山那邊偷听,當然看不見他們在桌子上寫的是什麼字。半晌,只听得哈必圖笑道︰“果然是同一個人。將軍的指力入木三分,家傳絕技,確是非同小可。”
完顏鑒道︰“多謝大人夸贊,但這人的名字留在桌上,恐有不便,待我用刀將它鏟去吧。”
哈必圖笑道︰“用不著這樣麻煩——”笑聲未絕,只听得完顏鑒己在大聲喝彩起來,說道︰“大人的金剛掌力,才當真是非同小可呢,只這麼輕輕一抹就抹平了!”
那人的名字已經給哈必圖以金剛拿力抹去,但張雪波雖然看不見,亦已知道這人是誰了。
這人是遼國末代皇帝的私生子,遼國皇帝復姓耶律,子從父姓,這個習慣,宋金遼三國都是一樣的。固此張雪波雖然看不見這個人的名字,但最少亦已知道他是復姓耶律的了。
張雪波瞿然一省,心里想道︰“這個人莫非就是公公要我尋找的沖兒的師父?”這是她的公公在臨死之前囑咐她的,臨死之前;氣息奄奄,說得當然甚為簡略,姓名都說得不全、但從公公簡略的囑咐中。她也知道了四點事實,一、這人是公公的好朋友;二、這個人武功在公公之上;三、這個人是復姓耶律;四、這個人已經答應了公公,收她的沖兒做徒弟。二、三兩點,已經是和哈必圖所說的相符了。
心念末已,只听得天香亭那邊,哈必圖又在說話了。
“遼亡至今。已有二十余年,這個人咱們還是始終抓不到他。完顏將軍,你可知道其中緣故?”
完顏鑒道︰“是否因為此人武功太高?”
哈必圖道︰“這個人的武功,是在遼國滅亡之後,才練得這麼高的。
在遼國滅亡之時,他還未到二十歲,雖然懂得一點武功,卻還及不上咱們一個普通的巴圖魯!”完顏鑒道︰“是不是因為當時咱們的人還未知道他的身分?”
哈必圖道︰“不,老皇上是早已知道他的身分。也知道他是矢志想恢復江國的了,老皇上在滅了遼國之後,就發出密令,要七個金帳武士負責去緝拿這人歸案,我就是這七個中之一人。”
完顏鑒道︰“那為什麼抓不到呢?”
哈必圖道︰“因為有檀公直包庇他。檀公直當時還是咱們金國的貝勒,而且是握有軍權的貝勒。”說至此處,聲音略低︰“後來檀公直之所以要逃亡,和老皇上政見不同,固然是最大的原因。但他知道了老皇上知道他包庇那人的秘密,也是促使他逃亡的原因之一”
听到此處。張雪波一顆心怦然而動︰“原來這個人和公公是有過這樣一段交情,怪不得公公放心把沖兒托付給他了!”從哈必圖的口中己證實了這個人是她公公的好朋友了。公公說的那個人,就是他們說的這人上人,那是一定不會錯了!她第一次听見這個人的消息,但這個人目前在何處呢?哈必圖繼續說道︰“那年我奉老皇上的密令,去宣擅公直回朝,後來方始知道,這個人先我三天,已經到過盤龍山見過檀公直了。不但如此,他在我負傷之後的第二天,又重回盤龍山。這一次恰巧遇上前往搜山的一小隊御林軍,他把這小隊共有三十多人的御林軍,連同兩個有巴圖魯餃的都尉在內,殺得一個不留!”完顏鑒道︰“這件事家伯父也曾和我說過,他說這是御林軍的奇恥大辱。只恨不知此人逃往何方,無法緝拿歸案。”
哈必圖道︰“好在現在已經知道了!”
完顏鑒連忙問道︰“是在哪?”
哈必圖道︰“那次他逃出盤龍山之後,據說是逃往宋國,有人說他是在去拜訪中原四大門派的掌門研討武功的;也有人說,他是去找岳飛的舊屬。意欲與岳飛的舊屬結盟反金的。眾說紛紜。不知真假。但有一點,現在卻是可以證實的了。他上個月已經離開宋國,目前很可能就是在貴節使所轄境內!”
完顏鑒吃了一驚,說道︰“就在商州內?”
哈必圖道︰“這只是我憑他的行程推斷的,或者在途中逗留也說不定。但總之不可不防!”
完顏鑒道︰“好,那麼我立即下令,要他們注意外來的可疑人物!”
哈必圖道︰“也不必馬上就去。此人武功太高。切忌打草驚蛇,蛇捉不到。反被蛇咬。明天有三個金賬武士會來商州。待他們來了,咱們再合計合計,如何對付此人!”從言語中也可听得出來,哈必圖對這個人實是害怕之極。
張雪波在假山那邊偷听。不由得又驚又喜。心里想道︰“他來到商州,踫上的機會雖然微乎其微。但總比以前完全不知道他的消息好多了!”
但隨即又是心頭一沉,想道︰“這哈必圖明天就要我的沖兒去見他,沖兒的師父縱然來到了商州,也是遠水不救近火。我的沖兒如何才能避過這場災難呢?”正當她驚喜交集之際,忽听得有腳步聲向她之處走來。
張雪波給他發現更加不妙,索性自己從暗處先走出來。這個人是完顏鑒的手下的衛士,和她也是相熟的。
他正想說話,張雪波就把一根指頭堅了起來,貼著嘴唇,輕輕噓了一聲。
這個衛士是知道她的身份的,見她如此示意,連忙躡手躡腳地和她走出園門,方敢開口。
“哈大人還在這里?”
張雪波道︰“你是剛從外面回來的嗎?”
那衛士點了點頭,說道︰“我有點事情想稟告將軍,但听得崔總管說。將軍陪欽差大人著了一回歌舞,就叫眾人退下,崔總管也不敢替我通報,但他告訴我,你是奉了夫人之命,修剪花枝的。
你不比我們,將軍對你無須避忌,所以崔總管叫我先找你打听打听。
“
張雪波道︰“你是將軍的親信衛士,要見將軍,何須先來向我打听。
“那衛士道︰“話不是這樣說。若在平時,我當然無須稟報,但此際卻是有欽差大人在里邊的呀。萬一他們正商議什麼軍國大事,我進去打擾,那就不好了。對啦,蘭姑,你怎麼也出來了?”
張雪波道︰“將軍要我陪那位哈大人看了一會牡丹,然後他說,花枝明天修剪不遲,我當然樂得愉懶了。”
那衛士道︰“蘭姑,多謝你提醒我,你想要什麼東西,明天我就買來給你。”
張雪波道︰“我河並沒有提醒你什麼呀。”
那衛士笑道︰“彼此心照,也就是了。”原來他是這樣想的,蘭姑是夫人身邊最得寵的女佣,完顏鑒都要她避開,這當然是因為他和哈必圖所說的事情,是不能讓任何人听見的了。蘭姑把這件事告訴他。即等于提醒他了。
張雪波道︰“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在商量什麼、不過如果你的事情確實非常緊要——”
那衛士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商州城內,發現一個蹤跡可疑的人物,我想求將軍指示。你這樣問,是不是可以替我——”
張雪波其實很想知道這個人是誰,但不敢太著痕跡,說道︰“我不過隨便問問,將軍剛剛叫我回去伺候夫人,我還怎敢多事。”
那衛士道︰“好在這件事也並非馬上就要辦的。我可以在這里等候。
“張雪波道︰“好,那你在這里等候好了。”那衛士為了討好她。說道︰“有件事情,你知道了一定會高興的。”
張雪波道︰“什麼事情?”
那衛士道︰“我回來的時候,剛好見令郎在場子上跟老楮練武,一套伏虎拳打得虎虎生風,真是好得不得了!”這個“老楮”單名一個“岩”
字,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在一眾衛士之中。他教檀羽沖練武,是教得最為用心的一個。
張雪波淡淡說道︰“小孩子玩耍,也值得拿來夸獎”那衛士笑道︰“單我夸獎,沒有什麼稀奇。還有一個人比我更為夸贊他呢,你猜是誰?”
張雪波道︰“府中衛士少說也有一百數十人,我怎麼猜得中是誰?再說,你們夸獎他,也不過是哄小孩子喜歡罷了。我可不是小孩子。”
那衛士笑道︰“這個人可不是普通的衛士,是我們衛士的頭頭。有巴圖魯頭餃的軍副隊長車繚!你也知道他是怎麼樣一個人的,他一向沉默寡言,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我跟他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听見地夸獎過別人。但這次他對令郎可是大贊特贊,說是這套伏虎拳令郎才不過學了十來天,打出來非但中規中矩,甚至比許多出身少林寺的弟子還要高明。他說令郎是天生的練武資質,連車繚都夸獎你的兒子,還不值得你高興嗎?”
張雪波搖頭道︰“這孩子就是喜歡練武,我倒擔心他不務正業呢。”
當然她是故意這樣說的。其辭若有憾之,其也則實喜之。那衛士道︰“蘭姑,你這話可說得有點不對了。怎能說練武不是正業呢?咱們的完顏將軍就是武功練得很好的,令郎將來——”
張雪波道︰“我可沒工夫和你閑磕牙了,我的孩子怎能和將軍來比,我也不指望什麼富貴,只盼孩子能安安份份的守在我的身邊。對不住。我要回去侍候夫人了,你在這里等吧。”她一個人走開,心里又是歡喜,又是擔憂。歡喜的兒子練武,進境神速,能夠博得車繚的稱贊,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的。
擔憂的是,兒子就在府中的練武場上練武,那麼說不定完顏鑒今天就會把她的兒子叫去見哈必圖。
“他若是在外面玩耍還未回來那還好些,可以多一個晚上的時間給我想應付的辦法。但若這個衛土待會兒萬—和將軍提及沖兒今天練武的事,哈必圖恐怕立刻就會叫將軍叫他來,怎麼辦呢?”
節度使衙門規矩很嚴,內堂的佣人是不能踏出外門的。她雖然得寵,也還是個女佣人的身份。以一個女佣人的身份,跑到練武場上看人練武,那是連想也不能想的事情。須知練武場這種地方,雖然沒有明文規定禁止女人進去,實際上也等也是“女人的禁地”的了。何況即使那些衛士不趕她走,她跑到練武場去叫她的兒子回來,那也是太著痕跡的。
怎麼辦呢?張雪波心亂如麻,終于得了一個主意。
她沒有回去“伺候”夫人,而是到一個老花王的住所去。
這個老花王叫佟玉桂,是教她種牡丹的師傅。由于年紀老邁,如今已是等于半退休。節度使衙門有兩個花園,內花園是專栽牡丹的,還有一個外花園兼種其他花木,佟玉桂就住外花園,張雪波是時常到他那里“串門子”的,不會引起別人疑心。老花王見她來到,甚是喜歡。
“听說從京城來的哈大人和將軍在賞牡丹,他們很賞識你種的牡丹吧?”
“牡丹種得好,這都是佟師傅你的功勞。哈大人問了我一些移植渮澤牡丹的方法,我的這點玩藝都是師傅你教會我的,我按師傅所教的說給他听,應付了過去,沒給你老丟臉。”
佟玉桂哈哈笑道︰“你早已青出于藍了,我晚年收了你這樣一位好徒弟,實在是平生最得意的事。”
張雪波道︰“我是特地來向師父道謝的,要不是佟師傅你把平生的技藝都傳給我,我哪里有今天的好日子過。”佟玉桂道︰“對啦,說起你的兒子,那更是前途如錦了。他學的可是做軍官的本領,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蘭姑,你真好福氣。”說至此處。不覺有點黯然。因為他是無兒無女的。
說至此處,張雪波也正也可以牽入正題了,說道︰“佟師傅,你喜歡我這孩子,我叫他認你做干爹好不好?”
佟玉桂道︰“這我怎麼敢當?蘭姑,你有這心意我已感激你他呢,你猜是誰?”
張雪波道︰“府中衛士少說也有一百數十人,我怎麼猜得中是誰?再說,你們夸獎他,也不過是哄小孩子喜歡罷了。我可不是小孩子。”
那衛士笑道︰“這個人可不是普通的衛士,是我們衛士的頭頭。有巴圖魯頭餃的軍副隊長車繚!你也知道他是怎麼樣一個人的,他一向沉默寡言,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我跟他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听見地夸獎過別人。但這次他對令郎可是大贊特贊,說是這套伏虎拳令郎才不過學了十來天,打出來非但中規中矩,甚至比許多出身少林寺的弟子還要高明。他說令郎是天生的練武資質,連車繚都夸獎你的兒子,還不值得你高興嗎?”
張雪波搖頭道︰“這孩子就是喜歡練武,我倒擔心他不務正業呢。”
當然她是故意這樣說的。其辭若有憾之,其也則實喜之。那衛士道︰“蘭姑,你這話可說得有點不對了。怎能說練武不是正業呢?咱們的完顏將軍就是武功練得很好的,令郎將來——”
張雪波道︰“我可沒工夫和你閑磕牙了,我的孩子怎能和將軍來比,我也不指望什麼富貴,只盼孩子能安安份份的守在我的身邊。對不住。我要回去侍候夫人了,你在這里等吧。”她一個人走開,心里又是歡喜,又是擔憂。歡喜的兒子練武,進境神速,能夠博得車繚的稱贊,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的。
擔憂的是,兒子就在府中的練武場上練武,那麼說不定完顏鑒今天就會把她的兒子叫去見哈必圖。
“他若是在外面玩耍還未回來那還好些,可以多一個晚上的時間給我想應付的辦法。但若這個衛土待會兒萬—和將軍提及沖兒今天練武的事,哈必圖恐怕立刻就會叫將軍叫他來,怎麼辦呢?”
節度使衙門規矩很嚴,內堂的佣人是不能踏出外門的。她雖然得寵,也還是個女佣人的身份。以一個女佣人的身份,跑到練武場上看人練武,那是連想也不能想的事情。須知練武場這種地方,雖然沒有明文規定禁止女人進去,實際上也等也是“女人的禁地”的了。何況即使那些衛士不趕她走,她跑到練武場去叫她的兒子回來,那也是太著痕跡的。
怎麼辦呢?張雪波心亂如麻,終于得了一個主意。
她沒有回去“伺候”夫人,而是到一個老花王的住所去。
這個老花王叫佟玉桂,是教她種牡丹的師傅。由于年紀老邁,如今已是等于半退休。節度使衙門有兩個花園,內花園是專栽牡丹的,還有一個外花園兼種其他花木,佟玉桂就住外花園,張雪波是時常到他那里“串門子”的,不會引起別人疑心。老花王見她來到,甚是喜歡。
“听說從京城來的哈大人和將軍在賞牡丹,他們很賞識你種的牡丹吧?”
“牡丹種得好,這都是佟師傅你的功勞。哈大人問了我一些移植渮澤牡丹的方法,我的這點玩藝都是師傅你教會我的,我按師傅所教的說給他听,應付了過去,沒給你老丟臉。”
佟玉桂哈哈笑道︰“你早已青出于藍了,我晚年收了你這樣一位好徒弟,實在是平生最得意的事。”
張雪波道︰“我是特地來向師父道謝的,要不是佟師傅你把平生的技藝都傳給我,我哪里有今天的好日子過。”佟玉桂道︰“對啦,說起你的兒子,那更是前途如錦了。他學的可是做軍官的本領,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蘭姑,你真好福氣。”說至此處。不覺有點黯然。因為他是無兒無女的。
說至此處,張雪波也正也可以牽入正題了,說道︰“佟師傅,你喜歡我這孩子,我叫他認你做干爹好不好?”
佟玉桂道︰“這我怎麼敢當?蘭姑,你有這心意我已感激你了。”
張雪波道︰“我們母子都是你栽培的,你別客氣,擇個好日于我叫他向你磕頭,你一定要收他做干兒子。不過說起這個孩子,我,我——”佟玉桂道︰“你有什麼心事,但說無妨。”
張雪波道︰“也不是什麼心事,這孩子今天我還沒有見過他,他總是喜歡在外面亂跑,我不想他變得太野性,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可以幫我找他回來嗎?”
佟玉桂笑道︰“這孩子是到山上去了,但可不是去玩的。”張雪波吃了一驚,說道︰“他不是在練武場上練武嗎?你怎麼知道他上山去了?”
佟玉桂道︰“說出來叫你高興,不錯,他半個時辰之前還在和老楮練武的,後來車都尉(車繚的官餃。他是以都尉的職餃擔任衛士的副隊長的)看了一會兒,似乎很夸獎他,他們三個人就一同去了。他們從這個園子的後門走出去了。我剛好看見。至于練武場上的情形,則是另一個衛士告訴我的,他知道我們時常見面,因此特地告訴我,好讓我說給你听。”
張雪波听了,做聲不得,原來她是想要兒子在未奉詔之前偷偷逃走的,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佟玉桂道︰“听那衛士說,車都尉似乎要收令郎做徒弟,這次他們一同上山,是想在山上叫令郎練一些平地上不方便練的武功給他看的。”忽然發現張雪波的面色有點不對,他停了下來、咦了一聲,說道︰“車都廚看上你的兒子。你怎麼有點不太高興呢?”
張雪波道︰“不,不,我正是因為太高興了,反而有點害怕,怕,怕這孩子福薄消受不起。”老花王看著她的眼楮,似乎要從她的眼楮里看出她內心的秘密。
張雪波內心的秘密他或許還未看得出來。但他已經看見她的眼楮的一滴淚水。
檀羽沖在上山的時候,已經顯露了一點縱跌的功夫,他根本就是在山上長大的孩子,爬懸崖峭壁,自小就習慣了,雖然沒有認真練過輕功,但加上現有的內功底子,縱跌的功夫比起節度使衙門的一般衛士已是不遑多讓。
但由于他這種功夫不是“正規”的輕功,落在武學的大行家眼中,還是看出其中的分別的。而車繚就正是這樣的一位武學大行家。
車繚看在眼內,卻不出聲。
他們到山上的一塊草坪,車繚叫楮岩和他“喂招”,練了一套拳和一套刀法。然後車繚忽地說道︰“來,我和你拆招,你可以施展六合刀法和我空手對拆。”
檀羽沖道︰“你空手和我對刀。萬一,我,我——”車繚道︰“你怕失手傷了我麼?”
檀羽沖點了點頭,說道︰“這把刀是很鋒利的,你瞧!”刀光一起,就劈斷一枝樹枝。車繚哈哈大笑。楮岩說道︰“孩子無知,車大人你莫怪他。羽沖,還不快向車大人陪個不是。”
檀羽沖莫明其妙,道︰“我說錯了話麼?”
諸岩道︰“憑你怎麼傷的了車大人,莫說一把鋼刀,就是在刀槍劍叢中,車大人也是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你這把鋼刀,在車大人眼中,不過是小孩子玩的木刀而已。”檀羽沖伸出舌頭,說道︰“真有這樣厲害?”
車繚笑道︰“你不信可以試試,盡管放膽向我刺來。”
檀羽沖展開六合刀法,第一招︰“童子拜觀音”,鋼刀舉過頭頂,直劈下去。
車繚斜身一閃,卻故意反手一擦,讓他的刀鋒踫著手臂。擅羽沖大吃一驚,失聲叫道︰“啊呀,不好!”
車繚笑道︰“有什麼不好,你瞧我這條手臂不是好好的嗎?”
檀羽沖定清一瞧,只見他這條手臂果然是一如原狀,連血跡都沒有一點。非但沒有受傷,甚至衣裳都沒有裂痕。
車繚道︰“這孩子也算不錯了,居然能夠令我的衣袖起一道皺痕。好,再來,再來。”
檀羽沖道︰“車大人,你的功夫真好。但我不懂,為什麼我的刀砍在你的身上,會自己滑過一邊的?”
車繚道︰“這是一種卸刀的功夫。其實,只要有人指點你,你現在就可以運用這種功夫的。”
這話,連楮岩都覺得奇怪,心里想道︰“武學中的卸字訣,必須有上乘的內功做基礎才能運用的。車繚為何這樣說呢?若說只是對孩子的夸獎吧,這樣的夸獎也未免太過份了。”
車繚道︰“你放心和我拆招吧,瞧,我這樣攻你,你如何遮攔?”
檀羽沖去了顧忌,認真地按照六合刀法和他對拆,車繚為了要仔細觀察他武功究竟有多深淺,不再讓他砍中了。刀光掌影,轉眼過了數十招,檀羽沖的鋼刀連他的衣服都沒沾著。
車繚一聲長嘯,掌風過處, 嚓一聲,劈斷一枝粗如兒臂的樹枝。削口有如刀砍。車繚喝道︰“我的掌刀鋒利還是你的鋼刀鋒利?”
檀羽沖心悅成服,說道︰“車大人,是你的掌刀厲害。我這套六合刀法已經用完了,請你指點我吧!”
車繚忽地冷笑道︰“你的師父比我高明得多何須求我指點?”
此言一出,檀羽沖固然莫名其妙,楮岩听了,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顫聲說道︰“車大人,我,我可沒有什麼得罪你老人家吧?你,你這話——”只道車繚此言乃是針對他的。
車繚不理會他,也不待他把話說完,陡地又是一聲大喝︰“你這小鬼頭太過可惡,連我都幾乎著了你的騙!今日你不說實話,我就斃了你!”
大喝聲中,雙掌齊飛,掌風如狂 。周圍十數丈內,沙飛走石,樹葉紛紛落下。檀羽沖只覺對方的掌力排山倒海而來。他是連呼吸都幾乎窒息了,哪里還能遞的出招“當”的一聲,鋼刀落地,說時遲,那時快,車繚已經一把揪住了他,右掌向他胸膛劈下!
楮岩嚇得”啊呀——一聲跳起。叫道︰車大人,手下——”
“手下留情”這四個字只說得一半︰車繚那一掌已是重重的打在檀羽沖的胸膛上。
這樣剛猛的掌力足可裂開石碑,一個小孩子如何能禁得起?楮岩閉上眼楮不敢觀看,只道檀羽沖在他這一掌重擊之下,立即便是開膛剖腹之災。
他閉上眼楮,卻听不見檀羽沖的慘叫聲,“難道這孩子已經變成一團肉泥?”忽听得車繚笑道︰“老楮你怎麼嚇成這個樣子,看來這小鬼頭的膽子似乎比你還大得多。”
楮岩睜開眼楮一看,只見檀羽沖雖然已被車繚抓住,但似乎並沒受傷,一雙眼楮睜得大大的看著車繚。神情雖然顯得驚慌,卻不如他想象之甚。
檀羽沖驚魂稍定,說道︰“車大人,你為什麼要打死我?”
車繚道︰“因為我不能讓一個小孩子騙我!你听著,我現在問你一件事情,你必須老老實實回答我!你的師父是誰?”檀羽沖道︰“就是這位楮叔叔呀、車大人,你不是早已知道了嗎?”
車繚道︰“我是問你以前的師父?”
檀羽沖道︰“以前的師父,最早教我武功的也就是這位楮叔叔呀!還有霍侍衛韓侍衛、劉侍衛也差不多是同一個時候教我練武的。”
車繚喝渲︰“你別裝蒜,我問的不是這些人,是在你未來這里之前的那個師父。”
檀羽沖道︰“我沒師父。”
車繚冷笑道︰“你沒師父?你以為你還能騙過我?”檀羽沖道︰“我沒有騙你。說老實話,我是很希望找到一個好師父,可惜沒找到。”這幾句話倒的確是他的老實話。車繚冷笑道︰“你還沒有找到師父嗎?那麼你的內功是誰教的。”檀羽沖道︰“內功,什麼內功?”
車繚道︰“難道你不知道什麼叫內功?”
檀羽沖道︰內功這兩個字我是听過的。但沒練過。不信你可以問楮叔叔。”
楮岩說道︰“不錯,我的確沒有教他過內功。不過內功和外功的分別,我是和他說過的。”
車繚談談說道︰“我知道不是你教他內功。老楮。我不怕得罪你,你所學的少林派的內功雖然是各大門派之冠,但你卻似乎尚未得到少林寺內功的上乘心法。”
楮岩滿面通紅;說道︰“車大人說得不錯。這點自知之明我也還是有的。我所學的少林內功只不過是略得皮毛而已。”
車繚說道︰“你即有自知之明。那就最好。我審問這小鬼,你不必攬在自己身上了。”
楮岩尷尬之極,喏喏連聲,退過一旁。
車繚可能也覺得自己說得過份了些,放寬面色,對楮岩笑了一笑,說道︰“老楮,你不知道,你著了這小鬼的編了。不過,也怪不得你,我也是剛剛才試出他內功的深淺的。”
楮岩驚奇之極,禁不住問道︰“這孩子不過十歲多點,他當真懂得內功?”
車繚道︰“你要我說真話嗎?說出來你可不要難過,這小鬼所學的內功比你高明得多,只不過他火候未夠,功力不足而已,內功的上乘心法已是得了。我那一掌假意取他性命,這才試出來的。”
原來檀羽沖學的雖然是上乘的內功心法,自己還不知道怎樣運用的.不過,學過上乘內功的人,在面臨生死關頭之際,自然而然就會生出反應。車繚正是從他反應中測出他的內功深淺的。
車繚揭破了檀羽沖學過內功的“秘密”之後。回過頭來,把聲調放得較為柔和。對他說道︰“現在你已經知道你是瞞不過我的了,我勸你還是實話實說的好。你說了實話,我非但不會殺你,我還可以收你做徒弟。好孩子,告訴我吧,教給你內功的那個人是誰?”檀羽沖道︰“真的沒人教過我的內功,我怎能說謊?”
車繚盯著他看了半晌,心里想道︰“哈大人要我的那個孩子不知是不是他,但總之他是極其可疑的了,且試他一試。”主意打定,盯著檀羽沖忽地向道︰“檀公直是你的什麼人?”
檀羽沖臉上觀出一派迷惘的神色,說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
車繚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吐出︰“我說的是檀公直!”
檀羽沖搖搖頭,說道︰“我從來沒有听過這個名字!”
車繚不覺也疑惑起來,心想︰“按說一個孩子是不會這樣鎮定的,莫非真是我猜錯了?”
他哪知道,檀羽沖這份鎮定的功夫得來不易,是經過許多沉痛的教訓,甚至是他的母親用血和淚訓練出來的。
他的母親自毀容顏,為的就是以身作則,教他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
今日之事,對他來說,乃是即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說是“意料之外”,是因為在他上山之時是做夢也想不到車繚會這樣對待他的︰但這樣的事情,終有一日發生,則是早已在他母親的意料之中。在他母親意料之中,即是他早已有了應付這種“意外”的心理準備了。“倘有一天,有人盤問你的身世,你可千萬不能說出你爺爺的名字。”這句話是母親不知對他說過多少遍的!
所謂“意外”不過是沒想到盤問他的人會是車繚,而又來得這樣快而已。
現在,他爺爺的名字已經由車繚口中說出來了,這和母親的估計不同,但要盤問他的身世則是一樣。
檀羽沖神色不變.倒是楮岩听了“檀公直”這個名字,不由得大吃一驚了。
“檀公直?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突然失蹤的那位檀貝勒?”楮岩問道。
車繚冷冷說道︰“不錯,二十年前,他是咱們金國的貝勒,如今他已經是皇上所要緝拿的欽犯了!”
楮岩說道︰“但這孩子的母親不這是個女佣,他,他怎能和曾貴為貝勒的檀公直有什麼關系?”
車繚冷笑道︰“你知道什麼,說不定這小鬼還是檀公直的孫兒呢!”
楮岩嚇得不敢說話了。
車繚拿出一條皮鞭,喝道︰“小賊,你不說實話,我打死你!我再問你一遍,檀公直是你的什麼人?”
檀羽沖咬著牙對他怒目而視。車繚唰的一鞭就打下去。他用的力度“恰到好處”,打得檀羽沖皮開肉裂,卻不至于傷及他的性命。
他打一鞭就喝問一句︰“你說不說?”一鞭、兩鞭、三鞭一檀羽沖已是滿身傷痕,但始終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楮岩看不過眼,說道︰“這孩子的脾氣一向很倔強,再打恐怕真的要打死他了,不如另外想個辦法問他吧!”車繚道︰“你少操心,我不會這樣便宜他的。不把他折磨個夠,我肯讓他死嗎?”不過話岩那句“不如另外想個辦法問”,倒是提醒了他,他心一動,突然冷笑迢︰“好,我姑且相信你和檀公直沒有關系,但你既然和他沒有關系,那就不怕罵他了。我罵一句,你跟我罵一句,罵完了我就放過你。檀公直是老王八!”
他知道越是性情倔強的孩子,越是不能別人的侮辱,果然他看見檀羽沖的臉色變了。
車繚一聲冷笑,說道︰“小雜種,你沒听見我駕檀公直是王八蛋嗎?
你不跟我罵,你一定是這老雜種養下來的小雜種再養下來的小小雜種I”
他用這種波婦罵街的方式盤問口供,看似兒嬉,但用來對付一個孩子卻是當真有效。檀羽沖果然只能受肉體的侮辱,卻不能受精神的侮辱。
“你才是狗娘養雜種。你才是王八蛋”檀羽沖忍不住和他對罵了,車繚一听,非但沒有動怒,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小雜種,這你可泄底了吧?你還敢說你和檀公直沒有關系——”
話猶未了,忽地听得有人冷笑,笑聲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音細而清,宛若游絲當空,若斷若續,听到耳朵里卻是不禁心髒搖搖,車繚吃了一驚,喝道︰“什麼人?”
笑聲突然一變,變得清峻之極,震得車繚的耳骨嗡嗡作響,只一眨眼,那個人就出現在他的面前了。
是個書生打扮的中年入,手里合著一管玉蕭,豐神俊秀,氣態瀟灑。
他的一雙眼楮盯著車繚,目光有如寒冰,冷峻之中隱隱有鄙視之意。
檀羽沖剛剛爬起來,和這人打了一個照面、不覺也是吃了一驚,心里想道︰“咦,這人好像我在哪里見過似的。”這人開口了,他冷笑說道︰“金國的一等巴圖魯,當真是好威風啊!”車繚正是具有一等巴圖魯餃頭的人。車繚喝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必須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
中年書生道︰“你問我什麼?”車繚喝道︰“你沒听見嗎?我問你,你是什麼人?”
中年書生說道︰“我已經回答你了,你怎麼這樣笨,還要問我。我是特地來瞧瞧金國的一等巴圖魯的威風,就是會欺負孩子!”
車繚冷笑道︰“原來你是為這孩子他抱不平來的,你是他的什麼人?
“
檀羽沖突然想起來了,這個中年書生,正是在他和母親為了避難而離開盤龍山那天,隔著一個山頭,看見的那個大殺金兵的人!
他不禁驚喜交集,沖口而出,叫道︰“師父,師父,我找得你好苦!
“車繚大感意外,說道︰“原來你就是他的師父嗎?”
那書生說道︰“不錯,我雖然沒有教過他的武功,但他早已是我的記名弟子!”
車繚喝道︰“好,那麼我正要找人!快快說出檀公直的下落,否則就拿出你的本領讓我瞧瞧!”
那書生談談說道︰“第一,檀公直的下落我正要問;第二,你要看我的本領,我可沒有什麼本領拿出來見人,只能吹個曲子給你听!”
車繚只當他是存心戲弄,哼了一聲,說道︰“你的曲子最好是留到閻王殿上吹去,我可沒有這個雅興!”張開大手立即向那書生抓去。
那書生道︰“你不想听也得听,因為你必定比我先見閻王,今日不听,你就沒有機會听了。”
車繚練的是大力鷹爪功。這一抓有開碑裂石之能。那書生竟然即不閃避,也不招架。眼看這一抓已是抓向他的腦門,他雙手還是握著玉蕭,而且把玉蕭湊近唇邊,當真吹起來了。
在這生死關頭,他居然還有閑情逸致吹蕭,這不是把性命交到對方手上嗎?檀羽沖都嚇得跳起來了。
“嗚”的一聲,蕭聲響起,車繚五指如鉤,距離他的腦門已不到三寸。忽地只覺一股熱風迎面吹來,虎口熱辣辣的頓時使不出氣力,關元穴也忽地一麻,那感覺有幾分像是給人點著穴道,又像是給香火灼著一般。但書生的雙手還是握著玉蕭,連一根小指頭都沒伸出。
車繚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知他這玉蕭古怪,生怕還有什麼暗器之類從蕭管中吹出來,一抓抓下去?急忙斜身到縱,書生談談說道︰“我早說過,這支曲子你是非听不可的!”
車繚斜跌出一丈開外,腳跟剛剛著地,只見那書生已是擋在他的面前。
車繚畢竟是個武學大行家。突然想起一種極為厲害的武功,據說內功練到最高的境界時,可以練成傷人于無形的氣,只須吹一口氣,就可以克敵制勝。但這種功夫,只是見于傳說,從沒有听過誰真正練成功的。”難道這酸丁從玉蕭中吹出來,就是傳說中可以傷人于無形的罡氣?”車繚沒有猜錯,這書生手中的玉蕭乃中一件稀世之寶,用西昆侖的曖玉造成的,名字就叫“暖玉蕭”,書生的罡氣其實還未練得成功,只是具有幾分功力而已。但借助這暖玉蕭之力,吹出來的罡氣卻已是可以傷人的了。不過車繚也非等閑之輩,他的內力受了影響。身體並沒受傷,腳跟剛一著地,業已把真氣納入丹田,穴道的疼麻之感,亦已解了。
好在那書生仍是自顧自地吹蕭,並未還擊。車繚避開正面,立即展開繞身游斗的打法。罡氣不從正面襲來,他的內功所受的影響就減輕了許多。
車繚的武功是內外兼修的。不但掌力剛猛,身法也很輕靈。
他避開正面和罡氣接觸,為的就是想乘暇抵隙,一擊得手。
但他展開掛的身法和對方游斗。卻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沾上。
那書生好似閑庭信步,隨隨便便踏上一步,就恰好避開了他的攻擊。
車繚心頭一凜,說道︰“你這是天羅步法?”
書生說道︰“想不到你倒識貨。”
天羅步法就像“罡氣”一般,是只見之于傳說中的一門上乘武功。據說練到最高境界,可以在百萬軍中來去自如,別人休想踫著他一根汗毛。
這書生雖未練到最高境界,但用來對付車繚的游斗,卻已綽綽有余。
車繚的心不由得一沉。心想這書生若真的練成了天羅步法,豈非業已立于不敗之地。
但他已是欲罷不能。
那書生仍然沒有出手,繼續吹蕭。
蕭聲高亢,響遏行雲,吹到急處,宛如萬馬奔騰,千軍赴敵!
車繚听得熱血沸騰,不知不覺跑得越快越急。揮拳踢足,雖然明知打不中對方,卻也在不知不覺之間,越來越是用力,這情形就好像是一個精力過剩的小伙子,做一些無聊的動作,只求發泄一般。
但車繚早已不是毛頭小伙子了,他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武學大行家。
突然他覺得有點不對了。若還控制不住自己,這樣很費氣力下去,不必對方還手,他自己就要倒下。
心頭一清醒,他急忙躍出***,和那書生保持三丈開外的距離,繞身游斗的打法雖沒改變,但只是跟著對方的身形移動了。
書生的蕭聲忽又一變,從高亢變為低沉,曲調越來越是淒愴,宛如三峽猿啼,鮫人夜泣。
車繚听得心中如墜鉛塊,跟著節拍,腳步也不知不覺,慢了下來。
旁觀者清,楮岩失聲叫道︰“車大人,你怎麼啦?”
車繚霍然一省,這書生還沒出手,他的心靈已受控制,他是情知打不過對方的了。但他可不甘心這是這樣莫名其妙地敗給對方。
他滴溜溜一個轉身,手中倏地多了一把精芒耀目的長刀。
這把刀的形式十分古怪,刀身細長,刀鋒薄得透明,刀柄和刀身相比,短得不成比例,若是拿來和普通的鋼刀相比,甚至根本不能說是“刀柄”,只是用兩塊小小的鐵片瓖嵌在“應該是刀炳”的部位。原來這是一把用百煉精鋼打成的“緬刀”。——當時鑄造刀劍的技術,以緬甸最為優良,質量最佳的寶刀,是當真可以把百煉鋼化成張指柔的,車繚這把緬刀就正是最好的一種,不用之時,他是當成腰帶卷在腰間的。
初時他見這書生手中只有一支玉蕭,他以金國一等巴圖魯的身份,自是不能倚仗這種寶刀取勝。而且他原來的計劃,也只是想把這書生活捉,以求逼出他的口供的,他有大力鷹爪功,以為己是可以穩操勝券了。
此時他已經知道對方的武功遠在自己之上,當然是不論什麼手段都要使用了。
他把緬刀一抖,倏地變成一把三尺多長的軟刀,喝道︰“你這些邪門邪道,收起來吧。有本領的和我見個正章、”刀光霍霍,儼如一道銀虹盤旋飛舞,轉眼之間,已把這書生的身形籠罩在刀光之下,但那書生仍是意態悠閑,自顧自地吹蕭,他的天羅步法展開,隨意所之,有如行雲流水,車繚的緬刀仍是砍他不中。
車繚越發慌了,忽地心中一計,喝道︰“老楮,你閑著雙手干什麼,還不偷把那小雜種給我拿下。”只要楮岩幫人把檀羽沖拿來當作人質;那就可以要挾這個書生了。
他以為楮岩一定懂得他的用意的,哪知楮岩也不知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他听了車繚的話.露出一臉愕然的神色,卻沒有立即動手。
這個時候,書生的一支曲子也恰好奏完了。
他停止吹蕭,忽地朗聲吟道︰“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周。”歇了一歇,玉蕭朝著檀羽沖一指說道︰“沖兒,後面兩句你給我念出來!”
他開始朗吟的時候,檀羽沖的臉上已經出非常奇怪的表情,似是又驚又喜。
楮岩更是詫異,心里想道︰“這人也是莫名其妙,在刀光籠罩之下,居然還有心念詩?這孩子不過是個僕人的孩子,我從沒見過他手中捧過書本,又懂得什麼詩書?”哪知他心念未已,檀羽沖已經接下去念道︰“掩泣空相向,風塵何所期?”書生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好孩子、你果然是我的徒弟!”
楮岩又是莫名其妙,不懂因何憑著這兩句詩他們才能師徒相認。“這書生一出現的時候,早已說明自己的身份是這孩子的師父了,為何又要他念出兩句詩才能確定他是自己的徒弟呢?”他想。
原來這書生在答應檀公直的請求,收他的孫兒做徒弟之時,為了預防有意外的發生,曾留下一把扇子,作為他日師徒相認的信物,扇主題有一首詩,就正是他們現在所念的這首詩。這其中原委,楮岩當然不會知道。
這書生曾經歷過無數險惡的風波.誤中別人陷阱的事情也曾有過。因此他雖然相信檀羽沖就是他要找的徒弟,但這只是“相信”而已,還必須得到確實的憑據,他才能決定以後的事情怎樣去做。
檀羽沖比他還更歡喜,跳起來叫道︰“師父。師父,你果然是我的師父!”車繚喝道︰“楮岩,你聾了嗎?我吩咐你把這小雜種拿下,為何還不動手?”
但此時動手已經遲了。
書生在大笑聲中,玉蕭倏地揮出!
緬刀與玉蕭踫個正著,當的一聲,濺起點點火花。玉荒無損,緬刀已有缺口。
車繚大吃一驚,正想收回緬刀,忽覺虎口一麻,緬刀墜地,人也退了下去。書生出手如閃電,他來不及招架。就已給點了穴道。
楮岩見車繚倒下,大吃一驚,連忙跑過去抓檀羽沖、此時他才去抓檀羽沖,已不是為了車繚的緣故,而是為了替自己找“護身符”了。
書生腳尖一挑,把跌在地上那緬刀挑起,緬刀化作一道銀虹,向楮岩飛去。
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快過飛刀的了。飛刀來勢急勁,要躲也來不及。
他心頭一凜,閉上眼楮,心中暗叫,我命休矣。
檀羽沖嚇得呆了一呆,連忙叫道︰“師父,手下留——”,一個“情”字還未說得出來,楮岩也倒下去了。
楮岩只道必死無疑,哪知只覺肩頭一麻,使即倒在地上。
他雖然不能動彈,但卻已知道他只是被點了穴道,並沒受傷。
原來書生飛刀的手法妙到毫巔,飛到楮者背後的時候,突然轉了方向,只是“刀柄”是部分撞著他的肩並穴。這把緬刀的“刀柄”是用兩塊薄薄的鐵片包著的,雖然鐵片很薄,已經起了保護作用,連他的皮肉都沒傷著。
書生微笑道︰“我知道這個人對你還算不錯,我沒傷人。這把緬刀棄之可惜,你收下來就當作師父給你的見面禮吧。”
檀羽沖一看,楮岩身上並沒鮮血流出。這才放下了心上一塊石頭、他拾起緬刀,那書生也已來到人的面前。
檀羽沖叫道︰“師父,我找得你好苦,想不到今天能夠見得著你。”
他撲入那書生的懷中,就像見到親人一樣,不知不覺流出眼淚。
書生說道︰“別哭。別哭。你爺爺不是常說,好孩子流血不流淚的嗎?”
檀羽沖道︰“咦,你怎麼知道?”
書生說道︰“我是你爺爺的好朋友,他平時的習慣用語,我當然知道,唉,二十年前,他也曾對我說過這句話的。”
“那把扇子呢?”書生見檀羽沖已經抹干了眼淚,便即問他。“他媽媽手里。”檀羽沖道。
“你爺爺呢?”書生問道。
檀羽沖道︰“爺爺已經死了!”
書生大吃一驚,叫道︰“死了?怎麼死的?”
檀羽沖道︰“給壞人害死的。”
書生道︰“你爹爹呢?”
檀羽沖道︰“爹爹也死了,還有,外公也死了!他們都是給壞人害死的,死的好慘。”
書生道︰“你可知道那些壞人是誰嗎?”
檀羽沖道︰“我不知道,但听媽媽說,那些壞人有金國皇帝派來的,也有宋國皇帝派來的。”
書生道︰“那麼你媽媽還活著吧?快快告訴我,你媽媽在哪里?”檀羽沖道︰“她在商州節度使街門。”
書生征了一怔,說遇︰“商州節度使衙門。”
檀羽沖道︰“不錯,這幾年我和媽媽都是住在那里。”他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孩子,知道師父一定是因為听見他們母子住在節度使街門而感覺奇怪,他想和師父解釋,但一時之間卻不知從何說起。
書生也知“說來話長”,心里想道︰“待我見了他母親再問不遲。”
他悼念好友之死,情緒激動之極,悲聲吟道︰“掩泣空相向,風塵何所期,檀公,檀公當時我在扇上題這首詩,想不到竟成詩讖,但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的!”
他忽然轉身踢了車繚一腳。
這一腳踢得並不重,但車繚已是像殺豬般號叫起來。不但號叫,而且在地上打滾,好像正在受著酷刑,有一條無形的鞭子,不斷鞭打他。
楮岩和車繚一樣,都是被點了穴道但尚未失掉知覺!楮岩見車繚如此慘狀,又是怕,又是有點奇怪,車繚的內功甚是不弱,而且他的脾氣又是十分倔強,怎的這一腳都捱不起。
他哪知道,原來這書生的一踢,乃是用獨門的點穴功夫,踢著了車繚“大樵穴”這大樵穴的部分正當背骨的神經末梢,車繚的“大樵穴”受了書生內功的沖擊,登時全身八萬四千個毛孔都好像有一根利針在鑽刺一般。痛苦的感覺,難以形容,豈只像受列形鞭析,簡直是超過天下的任何一種酷刑。
書坐冷笑道︰“你會折磨孩子,如今我也叫你嘗嘗該受折磨的滋味,”車繚叫道︰“你,你殺了我吧!”
書生冷冷說道︰“哪有這樣便宜的事。”
車繚呻吟道︰“你,你劃出道兒吧。”
書生道︰“你絕不會無故懷疑這孩子是檀公直的孫兒,是誰告訴你的?”
車繚道︰“是哈必圖。”
書生似乎吃了一驚,喝問︰“哈必圖已經來商州?”
車繚正在忍受著難以形容的痛苦,好像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他只“嗯”了一聲。
書生道︰哈必圖已經見過了這孩子麼?“車鐐道︰“還沒見過。”
書生道︰“既然沒有見過。何以你又說是他告訴你的?”車繚道︰“這,這…”在地上打了兩個滾,上氣不接下氣的呻吟道︰“我,我要死啦!”
書生飛起一腳。這一腳踢在他的尾骨上。踢得很重,但說也奇怪,這重重的一腳踢過之後。車繚身上所感受的那種有如給無數利針鑽刺之苦。
卻是頓然消失了,書生淡淡說道︰“你老實回答我,我可以讓你保全一條性命,否則我還有更厲害的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湖上習慣的說話,所謂“可以讓你保存一條性命,那就是要廢掉他的武功的意思。
書生一時間沒有詳加考慮,不知不覺,用了這句江湖上的慣語,本來已經恢復了幾分血色的車繚的面孔,登時又變得蒼白如紙了。書生還沒覺察,喝道︰“說下去呀!我已經替你解了穴道,你還在賴死麼?”
車繚忽地冷笑道︰“你已經沒有什麼手段可以強加于我了!”冷笑聲中,只見從眼耳目鼻都流出血來,就像一棵枯萎的樹似的,慢慢地倒了下去。
原來他趁著自己運用內功的時候,已經自己震斷了自己的心脈了。
書生呆了片刻,心里想道︰“這人雖然可惡,倒還算得是一條硬漢。
“為了讓車繚在斷氣之前免受痛苦,給他補上一掌。
車繚斷斷續續說道︰“你是我平生見過的武功最好的人,死在你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了。”說了這幾句話,方始真的死了。
書往輕輕嘆了口氣,回過頭來,解開楮岩的穴道。
書生說道︰“你是不是商州節使完顏鑒的手下?”
楮岩道︰“不錯,我是他的衛士、你若要滅口,盡管殺我。”
書生哈哈笑,說道︰“你還有別的身份。你忘記了?”
楮岩伍了一征,說道︰“我的身份瞞不過令徒,你對我有什麼懷疑,大可問你的徒弟。”
書生笑道︰“你忘記了你也是沖兒的師父麼。你替我教他幾年,我還未曾向你道謝呢,怎會將你為難。不過,我希望你也把我當作朋友看待。
“
楮岩道︰“好,你要知道什麼,你盡管問。但我可得有言在先,能說的我才說,不能說的你殺了我也不說。”書生說道︰“哈必圖走了沒有?
“
楮岩說道︰“沒有。我離開衙門的時候,完顏將軍在在園中設宴,請他賞牡丹花。”
書生道︰“哦,請他賞牡丹!”不知怎的,當地說到“牡丹”二字之時。聲音竟是微微顫抖,似乎頗有什麼感觸似的。
“那你為什麼不留在府衙陪客?”書生為了掩飾自己“失態”,笑問楮岩。楮岩未答。
書生接著又問︰“听說車繚本是哈必圖的人,由哈必圖保薦外調商州的,是嗎?”
楮岩道︰“你知道的比我還更清楚。你叫我還能說些什麼?”
書生道︰“如此說來,車繚完全是為了盤查這孩子的來歷,這才寧可放棄伺候舊日上司的機會的。但他說哈必圖還沒有見過這個孩子,是真的嗎?”楮岩道︰“是真的。”他知道書生擔心的是什麼,跟著加以解釋︰“哈必圖知道檀貝勒的媳婦和孫兒當日並未遇難,尚在逃亡.想必是哈必圖告訴了車繚,車繚想起了這孩子來歷不不明,年齡和檀貝勒的孫兒相符,而且練武又這麼進境神速,這許多疑點加起來,他這才懷疑到令徒身上的。但據我所知,他今天也還沒有見過哈必圖,所以你大可放心,哈必圖想必還沒有知道他們母子竟是和他一同住在節度使的衙門。”這書生的確是在為檀羽沖的母親目前的處境擔憂,听了楮岩的話,方稍稍定心。書生臉上似乎露出一點奇怪的神色,說道︰“你為什麼自動告訴我這麼多事情?”
楮岩嘆了口氣,說道︰“我不知道檀貝勒犯了什麼大罪,我只知道他做的事情是對的,不管他是否犯了罪,他都是我心中佩服的人!”
書生道︰“因此,你也同情檀室孤兒寡婦?”
楮岩點了點頭,笑道︰“但我身為完顏將軍的衛士,倘若是完顏將軍下令要我捉拿他們,我還是不能不從,所以你若是為了預防這樣的事情,你殺了我我也死而無怨。
書生道︰“看來你不像是完顏鑒的心腹衛士。”
楮岩道︰“的確不是。不過,他是我的主人。並且我曾受過他的恩惠。不管他是否粑我當作心腹,我還是要忠心于他的。”
書生道︰“我知道你的心事。但第一,完顏鑒未必會把這件差事交給你,第二,我也有辦法叫你避過這件差事。所以目前你不必為此擔心,我想再問你一件事情。”
楮岩道︰“何事?”
書生道︰“完顏鑒的夫人是否也在商州?”
他突然問起完顏鑒的妻子已是一奇,面對完顏鑒直呼其名,對他的妻子則尊為“夫人”,也是不大合乎“常理”的。楮岩莫名其妙,但想這件事說給他听也無妨,便道︰“完顏將軍是和夫人一同上任的,據我所知,他們夫婦恩愛非常,完顏將軍從前領兵出外征戰,他的夫人也能隨行的。
“楮岩道︰“完顏鑒花園中那些牡丹,是夫人要種的吧?”楮岩道︰“咦,你怎麼知道?”
書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似自言自語地說道︰“哈必圖在商州,完顏鑒在商州,完顏夫人也在商州,好,好,好!”
楮岩不懂他連聲叫“好”是什麼意思,睜大眼楮看他。
只見這書生忽地朗聲吟道︰“十年磨一劍,有日快恩仇!倘能在一日之間了給恩仇,實是人生一大快事。不管商州節度使的衙門是龍潭還是虎穴我都要去闖一闖的了!”楮岩吃一驚道︰“完額將軍和你有仇?你要去殺他嗎?”
書生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我不知道。”
武林中人講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就是有仇,沒仇就是沒仇,但他的回答竟是︰“我不知道。”這一回答,令楮岩不覺為之一愕。
“那麼哈必圖呢?”楮岩再問。
書生說道︰“哈必圖是我最好的朋友的仇人之一,亦是我的仇人。不過他不是害死我那位朋友的主凶,要不要殺他,如今我還未知道。看他怎樣,到附再說。”雖然他沒有說出他那位“最好朋友”的名字,楮岩亦已知道他說的是檀公直了。楮岩說道︰“你殺哈必圖我不管,但你若要殺完顧將軍,我雖不堪你的一擊,我、我……”
書生不待他把話說來。便即笑道“楮兄,你已經太累了,不應該為這些事操心了,你好好睡一覺吧!”
楮岩本來想說的是︰“我雖不堪你的一擊,我也非得和你拼命不可的。”說到”我”字之時,突然便覺得昏昏欲睡,待到書先說到一個“睡”
字,他果然就倒在地上;而且很快就打起鼾來。真的像是熟睡了。
檀羽沖看得好像傻了。半晌說道︰“師父,楮叔叔不是死了吧?”
書生微笑通。“他當然沒有死。我只是點了他的暈睡穴。而且是用最輕的一種手法點他的暈睡穴,只須過了三個時辰之後,他就會自己醒來了。”
檀羽沖松了口氣。說道︰“師父。我知道你不會殺人的,因為他是好人。”
書生說道︰“不錯,師父是從來不殺好人的。不過三個時辰我可以去做許多事情了。”
“師父,你去哪里?”
“我去替你的爺爺報仇,同時也是去接你的媽媽。”
“師父,你等一等!”
“什麼事?”
“師父,你的大名我還未知道呢。”
“我復姓耶律,名叫玄元。由于玄元同音,這書生口中說話,指頭在地上寫出這兩個字來,寫完這兩個字,他站起來摸摸檀羽沖的頭,說道︰“好孩子,你在這里等我。我走了。”檀羽沖忽地又叫道︰“師父,你等一等”“哦,還有什麼事嗎?”耶律玄元問道。
“師父,那位完顏夫人,那位完顏夫人,她、她……檀羽沖似乎很難開口似的,要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能夠說出來。耶律玄元心頭一凜,抬起眼楮望著他道︰“那位完顏夫人怎麼樣?”
檀羽沖道︰“師父,她、她是好人,我希望你不要殺她!”耶律玄元怔了一怔道︰“你怎麼知道她是好人?”檀羽沖道︰“我和媽媽的性命是她救的,我媽媽替她種牡丹。她並沒有將我們當作僕人看待。她對我的妹妹更是好得不得了。”說至此處。心里稍微有點不大自然的感覺,好像自己說了謊話一般。
他說的當然不是謊話,完顏夫人的確是對他的妹妹好到不得了的,節度使衙門的婢僕都說。夫人簡直是把他的妹妹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
不過他的母親卻不願意接受夫人這種‘好意”。她私底下也曾對兒子說過。夫人樣樣都好,就是這件事“不好”,因為夫人把她的女兒搬到內堂撫養,她想見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困難了。
他也因為很難見到妹妹而覺得“不好”。但現在他擔心師父一到節度使衙門,以師父的武功。只怕就要弄成“玉石俱焚”,因此他不能不盡量說完顛夫人的好話,連他本來覺得是“不好”的,也要說成“好”了。
耶律玄元冷澀地笑了一笑;說道︰“她的丈夫怎樣?”
檀羽忡道︰“完顏將軍對我們不好也不壞。他的眼楮里好像沒有我們母子存在,說老實話、我是有點討厭這個人的。他常常說要去打宋國,喜歡打仗的人,大概也不會是好人吧?不過他的妻子和他並不一樣,他的妻子是不喜歡打仗的,對人也很和氣,完全不像將軍那樣冷酷。所以你殺她的丈夫不打緊,但可不要殺她.因為她是好人!”他重說一遍“她是好人!”以求加強語氣。
孩子的“好”“壞”標準很簡單。但檀羽沖對完顏鑒夫妻的“評論”
卻好像說到了耶律玄元的心里去,令得他的眼楮都有點潮濕了。
他又一次冷澀地笑了一笑,說道︰“孩子,你說得很對。其實,也用不著你告訴我。我早已知道她是好人了!”說罷,忽地淒然吟道︰“故侶故園都不見,河山非舊我重來!”
淒吟聲中,耶律玄元走了。走得很快,轉眼就不見蹤跡。
檀羽沖不懂他吟的這兩句詩是什麼意思,心里只在想道︰“奇怪,師父怎麼早就知道完顏夫人是好人?”
“哦,皇上也要忌憚他嗎?這個人名叫什麼?”
“耶律玄元!”
此時完顏鑒正和妻子在臥室中密談。
他是因為“蘭姑”母子的事情擔著心事,故此回到房中問他的妻子的。
他把哈必圖的話告訴妻子。
“我已經替他們母子遮掩了、不過,這兩母子的確是有許多可疑之處,那孩子的年齡也相符,說不定真的就是檀公直的媳婦和孫兒。”
完顏夫人對“蘭姑”母子的事情卻好像毫無“興趣”,她只告訴丈夫她並沒有發現這兩母子有什麼“異狀”,她說“不會的,不會的︰蘭姑是金人,夫家姓鄂。她怎會是檀貝勒的漢人兒媳張雪波?”完顏鑒忽地心念一動,說道︰“不錯,鄂是咱們金人的姓氏,漢人是沒有這個姓的。但鄂字和岳字不正是同音。張雪波當然要改換姓,她的外公是岳飛,說不定,說不定——”
完顏夫人表現出很不耐煩的樣子打斷他的話道︰“你真是太過想入非非了!好啦,好啦,我替你多留意他們母子就是,倘若發現他們有甚可疑之處我再告訴你吧。”“但那孩子——”完顏鑒道。
“那孩子一回來,我就叫蘭姑帶去見你。”
“不是,是要見哈必圖!”
“隨便你喜歡叫他去見誰就見誰,好了,別再把下人的事情煩我了。
我只想听你講一講皇上他忌憚的那兩個人。”
她對“蘭姑”母子沒“興趣”,對這兩個人卻很有“興趣”,尤其對耶律玄元的名字極為注意。
“哦,你听過這個人的名字?”完顏鑒不覺起了一點疑心,問他妻子。
“沒有。”完顏夫人素來不喜歡多話,只答了兩個字。
“但你听見他的名字好像有點驚詫?”完顏鑒道。他裝作漫不經意問他的妻子,但已有點掩飾不住了。
完顏夫人淡淡說道︰“能令得咱們皇上顧忌的人,我怎能不感覺驚詫?”
完顏鑒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會知道這個人呢。”完顏夫人道︰“為什麼你會這樣以為?”
完顏鑒道︰“這個人是遼國最後一個皇帝耶律延禧的私生子。耶律延禧在未被立太子之前,是為他的父王鎮守陪都的。所以這個私生子耶律玄元也是在陪都長大的。遼國的陪都當時稱為‘南京’,又稱‘燕京’,如今則已是咱們金國的京城了。”
完顏夫人道︰“這又怎樣?”
完顏鑒道︰“後來耶律延禧做了皇帝之後,把他這私生子從燕京接回去,這件事雖然做得秘密,但其實亦已等于是公開的秘密了。據說還是當年轟動一時的新聞的。當時你們一家好像也是住在遼國的燕京?”
完顏夫人道︰“什麼好像,我們一直都是住在燕京。”
完顏鑒道︰“所以我以為你或者會听過這件三十年前遼國王室的秘聞。”
完顏夫人道︰“我家雖然住在燕京,但我和你一樣,都是女真族人,和遼國的契丹貴族是極少往來的。我又是一個腳步不出閨門的女孩子,怎知道外面的新聞?”
完顏鑒道︰“不知道就算了。但如今可又有他的新聞了。”
完顏夫人道︰“什麼新聞?”
完顏鑒道︰“這個耶律玄元三年前逃到宋國去,如今已經回來了。而且可能正是在我所轄下的商州境內!”
完顏夫人心頭劇跳,極力抑制自己,不在神色上表露出來,故意說道︰“將軍,那不正是給了你一個可以立功的機會嗎?”完顏鑒苦笑道︰“這個人的武功高強之極,說老實話,我還有點擔心,他會跑來這時替他的好友檀公直報仇呢。據我所知,檀公直十之八九已經死了。”
完顏夫人道︰“檀公直又不是你害死的!”
完顏鑒道︰“前兩天來的這位欽差大人哈必圖可正是殺害檀公直的人之一、”
完顏夫人道︰“將軍,那你可要小心一點才好。”聲音不知不覺已是抖顫,跟著再問︰“你以為這個人一定會來嗎?”
完顏鑒見妻子如此關心自己,心里甜絲絲地說道︰“夫人,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不錯,他的武功是很高強,但我手上的能人也很不少。如今我不是怕他要要來,只是怕他不來,早來比遲來更好!”
完顏夫人顫聲道︰“為什麼?”
完顏鑒道︰“因為有哈必圖在這里。哈必圖是大內第二高手,武功僅次于大內總管鄂爾泰,雖然他未必勝得過耶律玄元,大概也相差不了多少。我的手下,武功足以和一等巴圖魯相當的有十數人之多,耶律玄元本領再強,他也絕對討不了好去。此人—日不除,總是我的心腹之患,因此我倒巴不得他今日就來,早早作個了結。”完顏夫人吃了一驚,說道︰“不會來得這樣快吧?”
完顏鑒道︰“除非他不在商州,否則他即使今天不來,明天也會來的。因為他和檀公直是生死之交,他也想趁著哈必圖還在這里,趕來為他的朋友報仇。”
說到這里,他站了起來,說道︰“哈必圖還在香亭那邊等我,我是抽空回來問你關于蘭姑的事的,我可要走了。”
完顏夫人道︰“將軍——”
完顏鑒道︰“夫人,什麼事?”
完顏夫人道︰“沒,沒什麼,我只是心里有點害怕。你,你有正事在身,你走吧!”
完顏鑒安慰她道︰“你放心,我現在就是去和哈必圖布置怎樣加強防衛,耶律玄元除非不來,來了定必自投羅網。”
完顏夫人呆呆望著他,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說。
完顏鑒心里可是十分歡喜,暗自想道︰“她平時對我冷冷淡淡,卻原來還是對我如此關心的。唉,她對我冷淡,其實也怪不得她。我平的忙于公務,很少和她共享閨房之樂,她哪能不怨我呢。待這件事情過去,我可要多抽一點時間陪伴她了。”他輕輕吻了妻子一下,重復說道︰“夫人,你放心。他絕計傷害不了我,更傷害不了你、你的精神似乎不大好,你拋開憂慮,放心先睡一個午覺得著吧。”
完顏夫人苦笑道︰“我怎麼睡得著?”
完顏鑒道︰“你睡不著,那就在這里等我。你若覺得無聊,可以叫蘭姑來伴你,順便你也可以套問她的口供。”完顏夫人道︰“蘭姑的事我沒心情管了。將軍,你要很晚才回來吧?”
完顏鑒道︰“晚飯我不回來吃了,不過晚上我會回來陪你的。”
完顏夫人道︰“你不是說他、他今天就會來麼?”
完顏鑒道︰“這只是有此可能而已,但依我看,他最早恐怕不得到明天晚上才來。”
完顏夫人道︰“為什麼?”
完顏鑒道︰“因為據我接到的消息,他昨天才到大散關,即使走得快,今天也才能踏入商州境內。他總得有點準備,才敢跑來我這節度使的衙門。夜行人當然是必定選擇晚上的,所以我估計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晚上才來。“說罷又輕輕吻了妻子一下,笑道︰“但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所以今晚我必定回來陪你。”
完顏鑒走了,完顏夫人還在獨自呆呆地出神。
她的服角沁出一顆淚珠,這是她忍了好久的淚水,在丈夫走了之後,才不知不覺流了出來。
她沒拭眼淚,動也不動,好像一尊石像。
外表是一尊石像,心中卻是翻滾的波濤。
不錯,她是在想心事。
她並不是害怕耶律玄元會來傷害她,甚至也不是為丈夫擔心,雖然耶律玄元並非沒有可能傷害的她的丈夫,但她認為這個可能性並不很大。
她最擔心的是,耶律玄元來了,不知會鬧出什麼事情!正因為結果難以預料,她才擔心。
不錯,她也擔心耶律玄元來“自投羅網”,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但這個擔心還在其次。因為他知道耶律玄元的武功之高,還在她丈夫的估計之上。但也正因為斗成兩敗俱傷的局面也有可能出現,她必須防止這個局面的出現。
“但我又不能出面去勸阻他,怎樣辦呢?”她想。
為什麼她會這樣想?因為只有她知道,耶律玄元假如真的跑來府衙,那就恐怕不僅是為了找哈必圖替好友報價,更大的原因是為了找她!但她現在是節度使夫人,又怎能和他見面呢?因此她最擔心的就正是這一點,怕他來了,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
“他小時候的勝格是很容易沖動的,隔了三十年,不知他還是不是像以前那樣?唉,古語有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怕他還是像以前那樣!”
時光倒流,回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她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家住燕京即今日的北京。
(按︰北京在公元二千年前是號稱“戰國七雄”之一的燕國國都,當時的正式名稱叫做“薊”。唐末,殘唐五代中的後晉石敬塘割燕雲十六州與契丹,薊城包括在內、契丹以薊城為陪都,號稱“南京”,也稱燕京。
並改國號為“遼”。金滅遼後,正式建都燕京,號稱“中都”。)燕京雖然是遼國的陪都,但居民卻以女真族最多,其次是漢族,契丹人反而較少,只能排到第三。她這一家是女真族中頗有名望的世家。
父親只有她一個女兒,但她卻並不是如她對丈夫所說那樣,是一個足跡不出閨門的淑女。
她的父親很希望有個兒子,可惜沒有。因此她自小就是給父親當作男孩子撫養的,穿男孩子的衣服,也像男孩子一樣,喜歡在外面亂跑。
和她同在一條胡同居住的有一家人家,這家人家有個大花園,花園里種的都是牡丹。
這家人家中有母子兩人,有人說女主人是寡婦,也有人說她的丈夫其實還在,只是她已經被丈夫拋棄了。到底是寡婦還是棄婦,真相不得而知。沒人見過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什麼身份。知道的只是女主人是從江南來的漢人。給她料理牡丹的兩個花王也是從江南用重金請來的名匠。這家人家以牡丹出名。不過她卻並不是被這家人家的牡丹所吸引,而是被那個男孩子的蕭聲所吸引的。
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她在花園外听到有如黃鶯出谷的蕭聲,不知不覺就走進園子去了。園門是虛掩的。
那個男孩子好像沒有看見她,仍然自顧自地吹蕭。
牡丹盛開,蝴蝶在花叢飛舞。
那個男孩子吹了一支曲子,忽然收起玉蕭,隨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沙。
她正在奇怪,心想,他已經是個大孩子了,看來是應該比我還要大兩歲吧,怎麼還像幾歲大的小孩子一樣喜歡玩泥沙?心念未已,那大孩子已是把隨手抓起的泥沙向樹上灑去,蝴蝶紛紛墜地,她禁不住尖聲叫了起來!
“什麼人在這里大呼小叫,給我出來!”那大孩子用玉蕭指著她躲藏的方向。”
她知道已經給對方發現,難以躲藏,索性跑出來罵那孩子。
“這些粉蝶兒采花,又礙了你什麼事?你干嘛把它們打死?哼,我真是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殘忍的野蠻人!”
那大孩子道︰“你怎知道這些蝴蝶已經死了?”
她怔了一怔,說道︰“它們從空中跌下來,如今都一動也不會動了,難道還不是死了嗎?”
那個孩子似笑非笑地說道︰“你瞧清楚,我變個戲法給你瞧瞧!”
他把手一揚,一眨眼間只見那些她以為是已經“死了”的蝴蝶,又再重新展翅,紛紛飛起。
她看得呆了,不禁失聲叫道︰“你這戲法果然變得神奇!”
“可笑我當時什麼也不懂,還以為他真的是變戲法。”
不過在她當然懂了,這是一門上乘的武功,那些蝴蝶只是給他的泥沙打暈的。但他灑出的這一把泥沙,竟然能夠同時打中幾十只蝴蝶,用的力度又能夠這樣恰到好處,直到現在,她還是覺得簡直是匪夷所思!弄不懂這樣神奇的武功他是怎麼練成功的。
“他只比我大三歲,當時也只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大孩子罷了,當時他已經有了這樣神奇的武功,如今又過了三十年,他的武功更不知已經練到什麼境界了。哈必圖這些人怎能是他的對手?”
她嘆了口氣,不敢再想跟前之事。在她眼前“出現”的又是當年那個大孩子了。
那個大孩子哈哈笑過之後,忽然一把抓住了她。
她吃了一驚,大聲叫道︰“你干什麼?”
“我要打你的屁股!”那大孩子板著臉孔說道。
“豈有此理,你怎能這樣欺負我!”她在掙扎,但卻怎能掙脫對方的掌握。
那大孩子冷冷說道︰“你偷偷跑進我的花園,還敢罵我。哼,你不是剛剛說過我是野蠻人嗎,野蠻人用的就是野蠻手段,如今只打你的屁股,已經是對你手下留情了!”他把右手高舉起,作勢真的要打她屁股。她嚇得尖聲大叫︰“就算我罵錯了你,你也不能打我屁股!”
“為什麼不能打你屁股?”
“因為我、我、我……”她說不下去,粉臉兒都紅得像熟透的柿子了。
那大孩子忽地噗嗤一笑,說道︰“你是女孩子是不是?不錯,女孩子是不能被人打屁股的!”把她放開了。
她又差又惱,紅著臉罵道︰“你壞透了!“轉身就走。
那大孩子卻不讓她走,攔住她笑道︰“我不打你也不罵你。
你還說我環?喂,喂,咱們交個朋友好不好、我叫耶律玄元,我知道你是齊家那個野丫頭。告訴你實話吧。我早已注意你了。你喜歡扮男孩子,我覺得你很有趣。嘿、嘿,我是野蠻的,你是野丫頭,咱們不正好是一對嗎?”
她給那大孩子揭穿,已是甚感尷尬,“無趣”極了。說道︰“我不是野丫頭,我也不想和你交朋友。”
“哦,你不想和我交朋友,那你為何不請自來?”
她沒有回答,也不知怎樣回答。
耶律玄元作狀想了一想︰“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偷摘我家的牡丹,是不是?”
她搖了搖頭。
耶律玄元道︰“好,那麼讓我再猜。你是在我吹蕭的時候進來的,——她這才知道,原來他早已發現了她了,她的臉也更加紅了。——敢情你喜歡听我吹蕭?”
她雖然有時候也說謊,但這一次卻不想說謊了,她點了點頭。
“你和我做朋友,我教你吹蕭。”
驚慌己過,她也覺得這大孩子“有趣”了,說道︰“我還想你教我變那套戲法。”耶律玄元笑道︰“那套戲法可不是容易學的,不過,我也可以教你另外一些有趣的玩意。慢慢再教你學那套戲法。”
就這樣,他們交上了朋友。
耶律玄元果然沒有食言,不但教她吹蕭,還教她讀漢人的詩書,教她一些比較容易學的武功,教她欣賞牡丹的“學問”。不知不覺她也養成了喜歡牡丹的僻好了。
她也曾問過他,為什麼園子里只種牡丹。
“因為我的爹爹最喜歡牡丹,他說只有牡丹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哦?你的爹爹是什麼身份?”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他,他喜歡牡丹,我只是從媽媽口中知道的。媽媽也似乎不知遇他是什麼身份。”“我想你的爹爹一定是個富貴雙全的人。”
“為什麼你這樣想?”
“牡丹,花之富貴者也。前兩天我念過的一篇文章就有這麼一句話,你爹爹喜歡牡丹,因此,我猜他一定是富貴中人。”
耶律玄元默然不語,半晌忽然問道︰“你不嫌棄牡丹俗氣?”
“不嫌。因為你也是愛牡丹的人,你一點也不俗氣。”“多謝你因為我這個人而喜歡牡丹。”耶律玄元笑了,她從未見過他這樣開心。
“其實牡丹也是花中品種最多的一種花,說牡丹俗氣的人,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見過名種牡丹的緣故。正如從沒見過美人的人,就信口雌黃,說天下女人都是庸脂俗粉一樣。這些人又怎知有西子王嬙之美?”耶律玄元說道。她也笑了,“我沒有你這樣聰明,懂得拿花來比女人。我只覺得牡丹花開得好看,我就喜歡。”
耶律玄元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笑。
她不笑了,故意板著臉孔道︰“你笑什麼,你以為我只是因為你喜歡牡丹,我才喜歡的嗎?”
“只要你有一半原因是為了我,我已經開心死了!”耶律玄元說道。
“一半也沒有!”
“真的嗎?”耶律玄元忽然靠近她,盯著她發問,眼楮都幾乎貼到她的臉上。
“你干什麼?”她趕忙推開他。
“我要看你心里的那句話!”他的一雙眼楮,當真就好似可以看穿她的內心似的。
她怪叫躲避,耶律玄元如影隨形地追她。
兩小無猜,這些甜蜜的回憶如今已是如夢如煙了。
她嘆了口氣,心里想道︰“那時我只猜得到他的父親是富貴中人,卻怎知他的父親竟然是貴為一國之主的遼國皇帝。”
她知道真相的時候,已經是在她和律玄元結交三年之後的事情了。
三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已足以令她從一個“黃毛丫頭”
變成一個情竇初開的“大姑娘”了。
十六歲,這也正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年齡;對愛情說懂不懂,說不懂又懂的年齡。
這天晚上,她正在準備卸裝睡覺的時候,窗子忽然無風自開,耶律玄元出現在她的面前,把她嚇了一跳。
“這麼晚了,你還來做什麼?”她怕父親听見,小聲說答。
“那兩株魏紫、姚黃都已開了,我是請你過去賞花的。這兩株上品牡丹,最適宜在月下欣賞。”耶律玄元說道。過去,她與耶律玄元同游,總是在日間的,晚上就很少在一起了。
雖說父親一向都是不大管束她的,但她總是女孩子啊!
而今耶律玄元竟然深夜來請她去賞牡丹,這也實在是太過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盡管她有點不羈的性格,但這樣的事情,她還是覺得似乎有點“荒誕不經”。
深夜,陪一個男孩子去賞牡丹,要是給爹爹知道——耶律玄元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說道︰“你放心,你爹爹已經熟睡了,我敢擔保,他這一覺,一定要睡到明天天亮才能醒來。”她知道耶律玄元“神通廣大”,也相信他有這種可以叫她的爹爹一覺睡到大天光的本領,但她還是不能不有顧慮。
“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嗎?”
“明天晚上未必還有這麼好的月光。”
“明天也不行嗎?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在晚上。白天賞花,雖然請調稍差,但名種牡丹總還是名種牡丹。”
“你知道我是喜歡追求完美的境界的,除非辦不到,那個另當別論。
何況天有不測之風雲,說不定明天突然來了一場風暴,把牡丹都摧殘了呢?”耶律玄元黯然說道。
房間里沒有點燈,只有朦朧的月光透過窗戶。但從耶律玄元那兩顆漆黑發亮的眼珠,看得出他是充滿急切的期待的。
她本來不想去了,終于還是去了。
那兩株名種牡丹,果然開得非常好看,在月光下賞花,更是另有一種神秘的美感。但耶律玄元卻似乎並不是怎麼開心,相反,還似乎帶有幾分憂郁。
“你好像有點心事。是嗎?”她問。
“沒、沒什麼。我吹蕭給你听,好嗎?”
“好呀,我正是最喜歡听你吹蕭!”
他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說道“是嗎?實不相瞞,我請你來我家,固然是為了賞花,但也是為了想要多得一個機會,吹蕭給你听的。”
吹蕭也要講“機會”嗎?這三年來,她幾乎每天都听見他的蕭聲的。
她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不過,也只是隔了一晚,第二天她就懂了。)但為了想早一點听到他那美妙的蕭聲,她也沒有再問下去了。
“我給你吹一闕從南朝流傳到北方的新詞,詞寄鷓鴣天,曲子是我自己譜的。”
玉宇無垠,銀河皎潔,月光下,牡丹旁,他開始吹起玉蕭來了。
月下花前,听自己喜歡的人吹蕭,對她來說,也還是第一次。本來應是賞心樂事,但可惜他的蕭聲也像他的心情一樣,帶有幾分憂郁。
這一新詞,她也曾讀過,當下接著節拍,漫聲吟詠︰洛浦風光爛漫時,千金開宴醉為期。
花方著雨猶含笑,蝶不禁寒總是痴。
檀暈吐,玉華滋,不隨桃李竟春菲。
東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帶月歸。
蕭聲初起,倒是相當輕快,當真好像帶來了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漸漸就有了淒涼的意味了,不過在淒涼之中,也還是有著“期待”的。
唉,東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帶月歸。“東君”是誰,“花枝”是誰?她那時年紀太小,還未真正懂得這兩句話的含義。但也隱隱感覺得到,他是借詞寓意,暗示可能會有什麼風波來到了。
“你一定有什麼心事,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呢?“她禁不住再次追問。
他忽然似笑非笑的望著她說道︰“你喜歡和我在一起嗎?”
“這句話你好像問過我不知多少次了,我也答過你不只一次了。”不答自答。“現在喜歡,將來也喜歡嗎?因為我要知道的不僅是現在,還有將來。”十六歲,這正是對愛情說懂不懂,說不懂又懂的年齡。但這兩句話的意思,她總還是懂的。
她低下了頭,粉臉地紅得簡直像那株名種的牡丹“秦紅”了。
耶律玄元道︰“你問我有什麼心事,我是有著一樁心事。心事就是,只盼能夠和你永遠在一起!”
她的頭俯得更低,幾乎听得見自己的心跳了。
耶律玄元繼續說道︰“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萬一有什麼風波,咱們暫時分手的話,我想問你,你願不願意等我回來?”
她無法抗拒他那種充滿期待的目光,她輕輕點了點頭。
“但我說的‘暫時’可能是半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三年五載,甚至十年八年的!”
“不管你去多久,總之我等你回來”她的聲音像蚊叫,但耶律玄元已經听得清清楚楚了。
他大喜如狂,突然來了一個她竟想不到的動作,將她擁入懷取,吻了她的頰,吻了她的瞼,吻了她的唇!一個比一個熱烈,吻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了!
這三年來,她雖然幾乎天天和他在一起,但可還沒有想到,這就是愛情的。
愛情突然來了,來得有如狂風驟雨!(唉,想不到來得快,去得也快!)這還是她第一次嘗到的初吻,初吻就像這樣熱烈!(唉,她又怎想得到她嘗到的竟是愛情的苦杯,一吻之後,就是生離!)她的心在狂跳,不知是喜歡,還是害怕。────害怕他的狂熱,害怕再留下去,不知他還會做出什麼令她心跳的事情。
月影己西斜,她推開了他,說道︰“我該走了!”
他幽幽嘆道︰“不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走吧!你走了。我也該走了!”
可惜她當時心慌意亂,未能領會他的話中之意。第二天她才知道,他是真的“走”了。
她是在將近天明的時候,方始朦朧入夢的。
她父親今天起床雖然已是比較平時遲了半個時辰,但還是醒得比她早。
她是給父親喚醒的。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麼事情?”父親一開口就這樣問。
她吃了一驚,說道︰“沒、沒,我沒做什麼呀!”父親道︰“那為何睡到日上三竿還未起來,平時你比我起得早的。”
听見父親這樣說,她方始放下心上一塊石頭,“原來爹爹並不知道昨晚我去了他的家里。”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睡得這樣熟。爹,你有什麼事嗎?”她開始注意到父親的面色好像和平時有點兩樣了。父親說道︰“有。而且這件事和你也多少有點關系的。”
她不禁又吃了一驚,“什麼事和我有關?”
“那位耶律大娘的兒子,他是叫耶律玄元吧,你和他很要好,幾乎是天天在一起的,是嗎?”
她紅著臉道︰“我喜歡他家里的牡丹,他又很會吹蕭,因此我是時常去他家里的。他不但教我吹蕭,還教我念詩呢。爹,我記得我也曾告訴過你的,你也並沒有說是不能去找他的呀!父親擺了擺手,說道︰“我並沒有禁止你和他來往。但你知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
她呆了一呆,“不知道。他、他是什麼身份?”
“你們這麼要好,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嗎?”
“沒有,真的沒有!”
父親笑道︰“你別慌張,我當然相信你是不會對我說謊的。”接著說道︰“好在你以往一直是扮作男孩子和他游玩,別人也不會注意你們孩子的事情。從今天起,我要你恢復閨女的身份,不準你到外面亂跑了。還有,你這位小朋友,你最好忘記了他!”
“為什麼?”她更加吃驚了。
“因為他有一個特殊的身份!”
“究竟是什麼身份?”
“他是遼國的王子——”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聲叫道︰“王子,這怎麼可能——”
“是真的。他們母子之所以住在民間,那是因為他的母親還沒有名份。”
“什麼叫做還沒有名份?”
她的父親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低聲說道︰“他是遼國皇帝的私生子、他的母親末入宮的。”她吃驚問道︰“爹,你怎麼知道?”
父親道︰“今天一早,有一輛四匹白馬拉的金馬車接他們母子去了,護送的八個人是卸林軍的軍官。我雖然不在官場,也有官場上的朋友,這個秘密,對他們來說,已經不是秘密了。這是我剛剛打听到的。”
想不到昨晚的一吻定情,今早醒來,已是變成訣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耶律玄元昨晚的詠嘆還留在她的耳邊,他的人卻已遠離她了!”
昨晚那些不可解的話語,如今也全都明白了!
她懂得了什麼是耶律玄元所說的“不可測的風波”了,唉,昨晚他說這個話的時候,是加上‘萬一’這兩個字的,但我還以為他是杞人憂天呢、誰知不是‘萬一’,而是已成的事實!昨晚在他的約會之時,這個風波是早已來到的!”
她心亂如麻,對著她的父親,也不知說些什麼話才好了。
父親好像亦已懂得女兒的心事,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咱們女真族自從在東北崛起以來,日益強盛,如今已是定了國號為︰“金”,不甘再做遼國的屬領了。(按︰女真族即滿族的前身,五代時居于混同江,即今之松花江以北。自哈爾濱以東地方者名“生女真”,混同江以南者名“熟女真”,均先後成為遼的屬領。至北宋神宗時期,女真族酋長阿骨打統一各部落,公元一一一五阿骨打即帝位,即位不過十年,至公元一一二五年,便即滅遼。)依我看這個形勢金國和遼國遲早必定要打一場大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大仗!就形勢而言,我相信咱們金國也一定能夠打勝。但耶律玄元是遼國的王子,所以你和他的這段交情,最好是忘記得干干淨淨的好!否則不但累了你的終身,恐怕還要帶給咱們全家以莫測之禍,你明白嗎?”她已經不是小孩子,父親又說得這樣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系,她又焉能不明?不過。要她“忘記得干干淨淨”,那卻是她絕計做不到的。只是她又怎能把心事都向父親說了?在父親充滿愛意,充滿懇求的目光注視之下,她也只能違心點一點頭了。
父親松了口氣,說道︰“好,那麼從今天起,你就給我安安份份地留在家中做我的閨女吧,耶律一家和咱們是再也沒有什麼關系了。你可以當作根本就不認識他們這一家人!”
但“可惜”這段深情卻不是說抹去就能抹去的,兩家的關系也不能從此消滅無痕。
就在她的父親說這個話的時候,有耶律家的家人找上門來了。
來的是他家的那兩個花王。
他們帶來了耶律玄元親筆寫的信,要求她收留這兩個花王。他說這兩個花王可以為她種出名種牡丹,要是“萬一”他十年八載都還未能回來的話,她在賞牡丹之時,也會感覺得到他是陪伴在她的身旁。
耶律玄元走了,還要在她的家中種下“情花”,這件事情,她的父親當然是很不願意的,但當時的燕京還是遼國的陪都,遼國王子的請求,她的父親仍是不能不允。
除了耶律玄元那封親筆寫的信,他們還帶來了耶律玄元平日所吹的那管玉蕭。
XXX此際,完顏夫人拿起這管玉蕭,倚窗遙望,她心情的煩亂,比起當日收到這管玉蕭的時候更甚。
不是她不育等他,而是被形勢所通,她不能夠等他!
他們分手不過三年,遼國就給金國滅了。遼國的陪都變成了金國的國都。燕京改名中都,在中都,除了金國的皇帝之外,最有勢力的人是統率卸林軍的一字並肩王完顏長之。
完顏長之親自為他的佷兒完顏鑒向齊家求婚。
她的父親怎能不答應呢?就這樣她變成了完顏夫人了。夫婿少年得志,如今他才不到四十多歲,就做到了商州節度使,誰家的姑娘不羨慕她的“福氣”,但卻又有誰知道她心中的苦情!
耶律玄元生死不知,盡管她還存著“萬一”希望,但她也知道這希望是極其渺茫,不敢相信耶律玄元還有生還之日。但想不到這一次的“萬一”卻是真的實現了,她親耳親見丈夫所說的有關耶律玄元的消息。他沒有死,他還活在人間!而且如今已是回到商州,說不定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他就有可能出現在她的面前!
啊,但他的回來是太遲了!
分手之時,他所估計的“萬一”也不過是十年八載而已,但如今已是烙近三個十年過去了。和他相識之時,她是十二、三歲的“野丫頭”,如今已是四十三歲的將軍夫人了!她的丈夫是節度使,而他則已是變成了她的丈夫所要捉拿的欽犯了!
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當年律玄元為了要恢復王子的身份,和她分手,已經是注定了他們今天的命運了。
以她現在的身份,她還怎能見他?但只是不見他也還不能了事的,她知道隨他而來的必有難以預測的災禍,她不願他受到傷害,同樣,也不願意丈夫受到傷害。而這種“傷害”,很可能是嚴重到“性命不保”的。
她還沒有把自己受到的“傷害”計算在內,不過她是知道她將受到何種傷害的。
“傷害”有許多種,“身敗名裂”的“傷害”,往往比死亡還更可怕。而這也正是她可能受到的傷害。
為了耶律玄元,為了丈夫,也為了她自己(雖然她沒有計算在內),她都必須設法消弭那“難以預測的災禍!”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她的心情亂極了,不知不覺,拿起耶律玄元留給她的那管玉蕭吹了起來。
“萬萬花中第一流,殘霞輕染嫩銀甌。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門萬戶侯。
朝日照開攜酒看,暮風吹落繞欄收。
詩書滿架塵埃撲,盡日無人略舉頭。”
這是唐代詩人徐箐的詠牡丹詩,她第一次偷入耶律玄元的花園,听到他吹奏的那支曲子,就是用這首詩來譜曲的。
詩中有歡樂也有感嘆,耶律玄元是將她比作“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失門萬戶侯”的“萬萬花中第一流”的牡丹花的。但“暮風吹落繞欄收”
,不也是正成“詩讖”麼?郁悶難排,她又吹起別離那晚,耶律玄元最後給她吹的那支曲子。吹到“東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帶月歸”這兩句曲辭的時候,她心中苦笑,眼角己是流出晶瑩的淚珠。
“夫人,何事心中不樂?婢子陪你去看牡丹好嗎?”
進來的是她的一個貼身丫環,曾經听過她不知多少次吹這支曲子的。
她忽地心中一動,得到了一個主意,說道︰“沒什麼,我不想去看牡丹。我只想你替我辦一件事情。”
“請夫人吩咐。”小丫環道︰“你叫他們給找準備一輛馬車,但不必給將軍知道。”
小丫環吃了一驚,說道︰“夫人,你要上哪里?”
完顏夫人道︰“不用你管,但你還要替我做一些事情。唉,如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幫忙我了。”
小丫鬟受寵若驚,跪下去道︰“夫人,你這樣說,婢子可擔當不起。
夫人盡管吩咐。”
完顏夫人把她拉起來,貼著她的耳朵說話。
她越听越是吃驚,但還是接受了夫人的命令。
最後,完顏夫人把那支玉蕭也給了小丫環,說道︰“我剛才吹的那支曲子,我知道你也已經會吹了,是嗎?”
“婢子吹得不好。恐怕是勉強可成曲調。”
“能成曲調就好,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吧。現在你先去找老佟和蘭姑。
“
丫頭走後,她走過鄰房,蘭姑的那個三歲大的小女兒就是睡在這間房間的。睡得正酣。隻果般的小臉好像藏著無窮歡樂,令她一看就忘記心底的愁煩。
她抱起了這小女孩,吻了她隻果般的臉龐,將她放下,但看了一看,又將她抱起。
抱起、放下、放下、抱起。——終于她下了決心︰“真想不到這女娃兒竟然是檀貝勒的孫女,而她的母親,又是岳飛的孫女兒!如今哈必圖已在懷疑蘭姑的身份了,但願她能躲過這場災禍。但也只怕事情未必能如我所願,她的兒子如今不在家,最少我也應給她保全她這小女兒的性命。”
化名蘭姑的張雪波還在老佟的屋子里。老佟就是那個年紀較大的花王、老佟似乎開始感覺到有什麼不對了,他望著張雪波道︰“蘭姑,你為什麼急于要找你的兒子回來?”張雪波道︰“我是怕他在外面鬧事。”
老佟道︰“他是和車繚、楮岩一起出去的,多半是到山上練武,怎會鬧事?”張雪波道︰“我就是不喜歡他練武,我倒是寧願他多些時候在我身邊,今天我還沒有見過他呢!”老佟忽道︰“蘭姑!咱們雖然不是親人,但也像親人一樣,你說是嗎?”
張雪波道︰“佟師父,我們母子得有今日,都是全憑你的愛護,你比我們的親人還親。”
老佟說道︰“你若是把我當作親人,你心里有什麼為難之事,對我說吧!”
張雪波道︰“沒、沒有啊!”
老佟盯著她道︰“你不要瞞我,我看得出來。”
張雪波在他的銳利目光之下,心里發慌,暗自想道︰“佟師父我是信得過他不會出賣我的,但我的身世之痛,關系太大,又怎能說給他听?他知道了,只拍反而連累了他”
“夫人對我這樣好,我怎會有為難之事?“張雪波說道。
老佟搖了搖頭,說道︰“夫人對你好是一件事,你有沒有為難之事,又是另一件事。”
張雪波道︰“多謝你老人家關心我,但我真的沒有為難之事。”
老佟說道︰“真的沒有,那我就放心了,那麼,你在這里,已經覺得滿足了麼?”
張雪波道︰“是的。”老佟再問︰“一輩子都願意在這里麼?”
張雪波道︰“夫人到哪里,我就跟她到哪里,除非她不要我。”
老佟道︰“夫人最喜歡牡丹,我已經不能為她料理牡丹,有你得我的衣缽,我也希望你能夠代替我的職務,一輩子跟隨夫人,但,一來有不測風雲,世事往往是人難料;二來,這樣做也未免太委屈你了!”
張雪波听是“委屈”二字,不覺心頭一跳,不知道老花王究竟知道了她的什麼,連忙說道︰“我兩母子本是無依無靠的難民,全仗夫人收留,才得立足。我真的是願意為夫人種一輩子牡丹。”
老佟說︰“夫人的確是好人,唉,但不過!”不過什麼呢?他在長嘆一聲之後,卻並沒有說下去。
張雪波也不敢問他,半晌,老佟忽地說道︰“你知不知道,最初我並不是為夫人種牡丹的。”張雪波仍然只是听他說,不敢插嘴。
老佟突然又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蘭姑你是哪里人氏?”從談種牡丹而忽然問到她的籍貫,這一問也未免太突兀了。
我本是本州的山地人呀,你不是早已知道的麼?”張雪波遲疑不定,說道。
老佟說道︰“不錯,我知道你是在商州長大的,你的口音和本地人完全一樣。但我覺得你的體態有點像是江南的漢人,或者是從江南移居來此的吧?你別介意,我只是隨便問問。”
張雪波道︰“不,不,我姓鄂,我的確是金國人。”自從她變成完顏夫人的女僕,她一直是這樣編造自己的身世。但此刻面對這個好像是她長輩親人的老師父繼續說謊,她卻是不禁有點內愧于心了。
“在這里,或者有一些人把漢人當作仇敵,但我的看法和他們不一樣。”老佟意味深長的說道︰“我認為︰是哪一國的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想,即使你是漢人,夫人也不會歧視你的、”他頓了一頓,接下去說道︰“我就是漢人,是在江南長大的漢人。”
老佟本是漢人,這是張雪波早已知道的,所不知的只是他生長的地方而已。“原來他是江南長大的漢人,我的父母也都是江南的漢人,怪不得他能夠在我的身上看出來。大概我的體態和一般常見的江南漢人相差不遠。”張雪波心想。
但老佟再說下去,她就不能不大為驚詫了。
“我第一個主人也不是金國的女真族人,他是遼國的契丹人。而且是和金國皇帝作對的遼國人!”
“和金國皇帝作對的遼國人!”莫非、莫非——張雪波想起了剛才偷听到的哈必圖和完顏鑒的密談——“莫非他的第一主人,就是哈必圖說的那個令金國顧忌的遼國王子?”
老佟為什麼敢于把這個秘密告訴她呢?難道老佟已經知道她正是想要尋找這個契丹人?她的心怦怦地跳,但這件事情關系太大了。她可不敢向他發問。
她只能旁敲側擊︰“夫人,知、知道嗎?”
老佟說道︰“我就是原來的主人將我送給夫人的,這個秘密也只有夫人知道。”
“將軍也不知道嗎?”
“夫人和將軍雖然是夫婦之親,但我想夫人也不便告訴將軍的!”張雪波更加吃驚了。
“你,你為什麼要把這個秘密告訴我呢?”張雪波幾乎忍不住要問出來了。就在此時,忽听得有腳步聲走來。
來的是夫人的貼身丫環飄香。
“咦,小飄香,什麼風把你給吹來的?”老佟笑著問她。這小丫頭是很少到他的屋子的。
飄香面色卻是甚為沉重,說道︰“是夫人叫我來的。蘭姑,難得你也在這里,夫人也要我找你的。”“有什麼事嗎?“張雪波和那老花王齊聲問道。
“當然是有緊要的事情,夫人才要我來知會你們。讓我和老佟先說吧。”
飄香拿出兩包銀子,說道︰“老佟,這一包是給你的,這一包是給老何的。”老何是另一個年紀較輕的花王,和張雪波的交情沒有老佟和她的好。他受夫人重用的程度也不及老佟。老佟不接銀子,問道︰“夫人無端給我這包銀子做什麼?”
“夫人說是給你回鄉養老的。老何在故鄉好像沒有親人了,但他可以拿這點銀子另做營生。”飄香道。
“夫人不要我們了嗎?“老佟問道。
“不是。只是夫人已經離開此地了。她說她很抱歉,這次她是不能帶你們一起走了。”飄香道。老佟不接銀子,她把那兩包銀子擱在幾上。
夫人已經走了!這個消息好像晴天霹靂,把張雪波和老佟震得呆了。
“夫人,她、她為什麼要走?”張雪波一呆之後,失聲叫道。
“我不知道。”飄香板著臉說。
張雪波省悟,這話不是她應該問的。但此時她實在是憂急交加,已是顧不得那麼多了。
“夫人是上哪兒,飄香姊你知道嗎?”張雪波再問。
飄香臉上浮現一絲憐憫的神色,說道︰“夫人沒有告訴我,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我只能把夫人說的話轉告你。”她拿出第三包銀子,說道︰“蘭姑,這包銀子是給你的,你可要鎮定一些,听我轉述夫人的話。第一、夫人要你們母子離開此地,越快越好!第二、夫人叫我代她向你道歉!”道歉?將軍夫人向一個女僕道歉,這、這話從何說起?“飄香姊,你不是說笑吧,這我怎麼擔當得起?——”飄香似乎不知道怎麼措辭才好,躊躇片刻,方始把真相說了出來。
“因為,事出倉猝,夫人來不及征求你的同意了。但她答應,一定會把你的女兒當作親生一樣,將她撫養成人。”張雪波大吃一驚,叫道︰“你說什麼?我的女兒,難道夫人已經、已經——”
飄香說道︰“不錯,你的女兒,夫人已經帶走了!”
張雪波還沒找到兒子,如今又听得女兒被人帶走,如何不急?即使她對夫人極具好感,也相信得過夫人不會虐待她的女兒,她也是不能冷靜下來的了。
“夫人為什麼要把我的女兒帶走,為什麼?為什麼?我要問問她去,我要問問她去!
總算她還能夠稍稍保持冷靜,沒有大叫大嚷,但她亦失掉控制自己的理智了。她轉過身,立即沖出老佟的屋子。“蘭姑,蘭姑,你听我說,夫人這樣做,也是為了你的好──”
但張雪波已是听而不聞,她一心只是想去追趕夫人。
她正在狂奔,忽覺微風颯然,有人追了上來,攔在她的前面。可是她跑得正急,哪能說停就停,而且她一心在去追趕夫人,已是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
雖然人有攔住她,她還是向前奔跑。
那人也早已料到她會如此,所以不從後面拉她。(這樣做的話,兩股力道相反,會令她受到內傷的。)他伸出手輕輕將張雪波一拖,順著她的前奔之勢跑了幾步,這才能夠令張雪波停下來。
張雪波一看,這個人原來就是老佟。她的武功雖然不是很好,但總是練了多年功夫的,三年前她已經和猛虎相斗了,想不到現在的她,武功比起三年前又高了許多的她,被老佟一把拉著,竟是不能不止步。
她這才知道,這個老花王的武功竟是不弱于她,而這一拉也好像當頭一棒,使她昏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蘭姑,我雖然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我知道你絕不是普通的女人。你這樣做是很危險的,因為不管你是什麼身份,總之已經有人懷疑你的身份了,你這樣做只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害了你,也害了你的兒子!”
“而且夫人是坐馬車走的,那輛馬車是用四匹最好的馬拉的!已經走了半個時辰了,我不知你是否練過輕功,但即使你有八步趕蟬的輕功,你也是絕對追趕不上那輛馬車的了!”
張雪波並不是沒有理智的人,她也曾經屢次教訓過兒子,忍辱負重,要忍辱才能負重,最緊要的是一個“忍”字。想不到過去她是怎樣教訓兒子的,如今卻要別人來勸告她了。雖然用的字句不盡相同。
她霍然一省,終于冷靜下來。
“你怎麼知道已經有人懷疑我的身份?“她低聲問老佟。
“從夫人要飄香轉告你的那些說話也可以听得出來。夫人說,她這樣做是為了你的好。她要你們母子趕快逃走,但世事難測,她也不能不為你們作最壞的打算,她帶走你的女兒,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她喜歡你的女兒,另一方面少也可以保全你的一個孩子!”
這番話說得非常委婉,意思其實就是恐怕她們母子會有殺身之禍,因此才要設法保全她的一個女兒的性命。
張雪波當然也明白自身的處境之危,感動得流下眼淚,“我明白夫人的苦心,剛才我是錯怪她了。”
老佟說道︰“依我猜想,夫人恐怕亦早已知道你不是尋常的女子了,或許你不知道,夫人也是懂得武功,我都看得出來。夫人當然更加看得出來。但現在時機緊迫,我也不想知道你是什麼來頭了。夫人叫你走,你趕快走吧!”
“我不能走!“張雪波堅決說道。
“為什麼?”
“我的孩子還沒有回來,我不能拋下孩子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等他回來。”
“我可以替你等他回來,我會盡我的力量幫他逃走的。”
“夫人不是也叫你離開此地的嗎?”
“我更加不能走!”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知道夫人為什麼要走的原因了、夫人非走不可,我是非留不可,都是為了同一原因。”
張雪波當然不懂,看著他發愣。
老佟嘆了一口氣,說道︰“夫人因何要走,除了要避開一個人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原因。”
張雪波猜到幾分,說道︰“那人是誰?”
老佟說道︰“是我的舊主人。三十年前,他、他們——”張雪波道︰“他們怎樣?”
老佟道︰“他們是在一個地方長大的。”似是欲說還休,神色頗為異樣。
“在一個地方長大”又怎能成為要躲避他的原因?但張雪波用不著他畫蛇添足,已是心中雪亮了。
老佟神色黯然,接著說道︰“那時他們幾乎天天見面,但三十年的變化實在太大,以夫人今天的身份,當然是不宜再見他了,但我卻是非見他不可。”
張雪波忽道︰“你的主人是不是遼國的王子?”
老佟大吃驚道︰“你怎麼知道?”
張雪波道︰“剛才我在天香亭那邊,偷听他們說的。你知不知道,他們正在布置陷階,等待你的主人自投羅網。”
老佟說道︰“我的舊主人是金國皇帝的眼中釘,你不說我也知道哈必圖完顏鑒是絕不能放過他的!”
張雪波道︰“在這樣情形底下,你還要去認舊主人麼?”弦外之音,似乎覺得他這樣的“愚忠”,未免有點過份。因為在這樣情形底下,去認身為欽犯的主人,是極可能有殺身之禍的。老佟嘆道︰“你以為我只是盡‘忠僕’的本份麼,你錯了!我是看著他長大的,或許你會笑我不知自量,但我確實對他有一份家人的感情,而且說來你都不會相信,他把我送給夫人的那年,雖然他不過十八歲,但我對他已有知己之感,因為他最懂得欣賞我種的牡丹,古人雲士為知已者死,何況他還是我的主人!”張雪波道︰“我懂。但你可知我為什麼不肯去麼?除了我不能拋開孩子不管之外,為的也是要等你的主人。”
老佟怔了一怔,說道︰“你和他相識?”
張雪波道︰“從未見過。甚至連他的名字我也不知,只知他是復姓耶律。”
老佟說道︰“那你為什麼也要等他?”
張雪波道︰“因為我丈夫是檀貝子!”
老佟吃了一驚,說道︰“檀貝子?金國親王稱為貝勒,只有貝勒的兒子稱為貝子的!”
張雪波談談說道︰“我知道。”
老佟又驚又喜,說道︰“據我所知,全國只有一個檀貝勒,就是曾經做過兵馬大元帥的檀公直。檀公直是你的什麼人?”
張雪波道︰“是我的公公。佟師傅。如今我也不怕告訴你了,我是因為公公和丈夫都已經給金國的皇帝害死,我才落到這般田地的。”老佟道︰“原來你的公公是檀貝勒,這就怪不得你想見我的主人了。據我所知,我的主人和你的公公乃是忘年之交。”
張雪波道︰“你的主人不僅是我的公公的好朋友,他還是我兒的師父。雖然他沒有見過我的沖兒,但他己是答應了我的公公收沖兒為徒了。老佟恢復平靜,柔聲說道︰“蘭姑,請你听我勸告,你還是走吧!這些事情,我都可以替你做的。我會把你的消息告訴他,他本事很大,你要找他很難,他要找你卻易。”
張雪波道︰“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冒性命之危!”
老佟說道︰“你和我不同。我一大把年紀,單身一個,來去無牽掛,你年紀輕,有兒有女,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兒女著想。而且我不一定會死。”
張雪波道︰“你不要哄我。不錯,我知道你的主人武功很高,但以一敵百,只怕他也是自顧不暇、除非將軍不知道你和他的關系,否則你的主人縱然脫險,你卻是難保性命了!”
老佟道︰“我就是不想讓將軍知道。”
張雪波道︰“但你又說非見主人不可,你在這里的身份不過是花匠,公然露面去認舊主,這,這”
老佟道︰“我不一定要在府衙見他!”
張雪波眼楮一亮,連忙問道︰“你已經知道他在哪里?”
老佟說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遲早要來。”
張雪波道︰“那又怎樣?”
老佟只好把自己的計劃說出來︰“我估計主人最早也要明天才來,明天我在他來這里的必經之道等他,告訴他夫人已經走了,我想他是不會再到這府衙來的、但將軍忙于布置人馬去應付他,今天晚上就未必有空審問令郎了。所以你現在先走,待晚上令郎回來,我還可以幫他逃走。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老佟的算盤打得很如意,可惜事情的發展卻是不如他所料。
XXX關鍵問題在于時間的判斷。
完顏鑒已經打听到確實的消息,耶律玄元是昨天方始出關(大散關)
的,因此他判斷耶律玄元即使要來,最早也得明天才到。
判斷根據是;耶律玄元最少也得有一天的時間來做準備工夫。他昨天才出大散關,縱然兼程趕路,在路上也要花一天時間,不可能今天一到商州,便立即直奔節度衙。
完顏夫人和老佟的想法也是一樣。
他們都是根據這個判斷來決定他們的做法。
老佟決定押後一天才走,為的是要等待他的舊主人。
完顏夫人決定提前一天離開商州,為的是要避免與耶律玄元見面。
她是提前離開,當然還不僅僅只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防止難以預測的災禍發生。
紙是包不住火的,將軍夫人突然出走,這樣驚人的消息是一定掩蓋不了的。完顏夫人乘馬車出走,用來拉車的馬是丈夫所畜的一匹名駒。不錯,她離開的時候沒有告訴丈夫,但這樣“堂而皇之”的出走,消息當然很快就會傳開、她也正是想要消息很快傳開。到了明天,外面的人,料想也都知道了。
耶律玄元要是知道她已經離開商州,料想他也不會再到節度使的衙門來了。
夫人這樣想法,老佟也是這樣想法。老佟還作了萬一的準備,準備耶律玄元萬一尚未知道這個消息,明天一早他就在耶律玄元必經的路上截他。
他們的想法是對,可惜時間的判斷卻是錯了。
就在老佟和張雪波說話時候,耶律玄元已經進入府衙了。
完顏夫人離開府衙還未到一個時辰。此時完顏鑒還在天香亭與哈必圖密商,他的手下也還未敢把夫人私自出走的消息稟告他。
XXX完顏鑒已經和哈必圖議定對付耶律玄元的辦法,正準備調兵遣將的時候,忽听得外面亂哄哄的一片呼喝聲︰“什麼人膽敢亂闖?”“有刺客,快來人呀!”
耶律玄元已經闖進花園了!
只听得耶律玄元沉聲喝道︰“給我滾開!”也不見人動手,兩名攔阻他的衛士已是身不由己跟踉蹌蹌的退出了六七步。退出了六七步還未能穩住身形,好像被一只無形的魔手牽扯似的,在地上打了兩個盤旋,卜通,卜通就倒下去了。
原來他用的是一種以“傳音入密”發出來的“獅子吼”功。獅子吼功是佛門的上乘內功,獅子一吼,百獸懾服,高憎而作“獅子吼”,則是萬魔闢易了。不過傳自天竺的“獅子吼功”是聲如霹靂的,耶律玄元的“獅子吼功”聲音低沉。那是因為他不願多傷旁人,加上“傳音入密”的功夫之故。“傳音入密”可以把聲音凝成一線,他要說給誰听,就傳入誰的耳鼓。這種功夫,練到最上乘境界,可以傳到二三里外。“獅子吼功”而用“傳音入密”的功夫發出,聲音雖不宏亮,但因聲音“凝結”,功效更大。這兩名衛士在他一“吼”之下,心脈己受震傷,故而終于支持不住。╴“傳音入密”已經難練,“獅子吼功”更加難統,兩種上乘的內功還在融合為一,那更是難上加難,當今之世,具有如此“神通”的人,恐怕也不過三五個而已!完顏鑒與哈必圖都是武學的大行家,一見耶律玄元抖露了這一手上乘內功,不禁都大驚失色!
其他的衛士沒有他們的武學造詣,卻是不懂其中奧妙,他們看見同伴莫名其妙的倒下去,還只道耶律玄元是使什麼“妖法”。
嗚嗚聲響,躲在假山上的三名衛士,同時發出暗器。一個是透骨釘,一個是蝴蝶鏢,一個是淬過毒的鐵蒺藜。透骨釘和蝴蝶鏢打耶律玄元後心穴道,毒蒺藜打後腦的玉枕穴。他們只道用暗器傷人,那就即使對方真有“妖法”,中間隔了一段距離,也可以比較安全了。
那知耶律玄元的武功,比他們想像的“妖法”還更厲害!
耶律玄元頭也不回,只是反手一揮衣袖,三枚暗器全都反射回去,而且恰好都是打中了暗器的主人!
透骨針射入了物生背心的“風府穴”,當真是名副其實,透骨穿穴,插進骨縫。
而這個人也正是要打耶律玄元的“風府穴”的。
蝴蝶鏢打中了物主的“天柱穴”,同樣是給耶律玄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這兩個人也還罷了,那個用鐵蒺藜打耶律玄元後腦玉枕穴的人更慘。
他的鐵蒺藜是淬過毒的,後腦玉枕穴又是致命的穴道,如今給耶律玄元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毒蒺藜也是剛好射過他的玉枕穴,登時一命嗚呼!
耶律玄元頭也不回,大踏步走向天香亭。
當他經過另外一座假山之時,山洞里又竄出兩名衛士。這兩人是完顏鑒的隨身侍衛,武功比其他衛士好得多。更難得的是他們練好了一套擒拿手法,互相配合,配合得天衣無縫,拿人關節,錯骨分筋,萬無一失。
以他們的身份,本來是不應該在背後偷襲的,但此際已顧不了那許多了。
耶律玄元仍然好像視而不見,听而不聞,退自前行。
陡然間只听得慘叫聲聲,那兩人好像皮球一樣給拋了起來。
他們手腕折斷,人給拋到數丈開外,當真是痛徹心肺要充好漢也充不起來,在地上打滾,殺豬般地狂號。
耶律玄元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這種內功,若是比起他剛才所用的獅子吼功,其實還是稍遜一籌的,不過受者的慘狀,卻是更足以令看者驚心了。
耶律玄元連闖三關,園中衛士一死六傷!
由于完顏鑒絕對意想不到耶律玄元來得這樣快,他在園中,只布置了九名衛士,九名衛士也不算少了。
但此際,在一死六傷之後,安然無恙的衛士已是只剩下兩人。
這兩人目睹同僚的慘狀,雖沒受傷,亦己是嚇得魂飛魄散,連“來人哪”都不敢喊了。
完顏鑒手下能人甚多,除了他從京中帶來的衛士之外,還有他從各地重金禮聘來的江湖異人、黑道高手。但遠水不救近火,此際他也只能故作鎮定,先看耶律玄元來意如何了。耶律玄元走進天香亭,兩目光如寒冰、如利剪,看一看完顏鑒,又看一看哈必圖,看得兩人心里發毛。
“好,好!有將軍,又有欽差,好,好!“耶律玄元盯了他們一眼,這才大笑說道。
“你是何人,膽敢如此無禮?”哈必圖是欽差身份,不能不端出幾分官架子。其實,他當然是早已知道耶律玄元是誰的。耶律玄元冷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你們所要所要捉拿的欽犯耶律玄元”
完顏鑒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拱手說道︰“原來是耶律王子駕臨,失敬。請容我稍盡地主之誼,敬王子一杯。”
耶律玄元道︰“哦,你們不是奉命要捉拿我這個欽犯的麼?如今我就站在你們面前,你們反而要請欽犯喝酒,這倒真是奇聞了”
完顏鑒道︰“我並沒有接過這道命令,我看,或者是個誤會吧?”
耶律玄元冷笑道︰“誤會,我這個欽犯身份已經做了二十年了,你怎能不知?”
完顏鑒道︰“我是真的不知。”耶律玄元道︰“那請問這位哈大人是因何出京的?”
完顏鑒只想拖時間以待轉機,當下果然裝模作樣的問哈必圖發問︰“耶律王子是不是欽犯末將不知。哈大人,你是從京中出來的,又服侍過老皇上,你可知道——”
哈必圖道︰“好像是有過這回摹,不過,那也是二十年前所定的案,即使在當時來說,其實也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我這次出京不過是代皇上慰勞商州士卒,並無別事。”完顏鑒立即接下去說道︰“對,對,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而且是已經過了二十年,無須認真。無須認真。何況我也是真的並沒有奉命捉拿你呢。還是請王子坐下來喝酒吧。”
耶律玄元冷冷說道︰“你們不把我當欽犯看待,我也沒工夫陪你們喝酒。”
完顏鑒道︰“我也知道王子不便在此久留,今是日難得一會,末將已感莫大榮寵。王子既然另外有事,我也不敢強留了。”說罷,作出一個送客的姿勢。
耶律玄元冷笑道︰“別裝糊涂了,你有沒有听過這句俗話︰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的事情是要在這里辦的。”
完顏鑒變了面色,只好說道︰“不知王子有何事要辦。末將做得到的定必效勞。”
耶律玄元道︰“也不必你怎樣‘效勞”,你听著,只須你們依我三件事情,我便離開此地。”
完顏鑒道︰“請說。”
耶律玄元道︰“第一件,我要請這位欽差大人陪我上盤龍山。”
哈必圖道︰“上盤龍山做什麼?”
耶律玄元道︰“我要你在檀公直墓前磕三個頭陪罪,因為你是害死他的凶手之一!”
哈必圖哼了一聲,想發作又未立即發作,面色難看之極。
耶律玄元說道︰“磕三個響頭,己是便宜你了。”哈必圖再也忍不住,怨聲說道︰“耶律王子,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了。當年我是奉皇上之命請他進京的,誰叫他拒不奉詔,再說也不是我一個人打死他的。”
耶律玄元道︰“單憑你一個人當然傷不了檀公直,也正因為他的死因不該由你完全負責,我才要你磕頭陪罪便算了結,但听你的口氣,你似乎不願磕頭,是也不是?”
哈必圖傲然說道︰“大丈夫寧死不辱!”
耶律玄元談談說道︰“你不肯磕頭,我也不勉強你。听說你練得大力金剛掌功夫,對嗎?”
哈必圖道︰“不錯,當年檀公直就曾受過我的一掌,怎麼樣?”
耶律玄元道︰“沒怎麼樣,只不過想給一個機會與你做大丈夫。”
哈必圖道︰“此話怎講?”
耶律玄元道︰“大丈夫死也不怕,當然更不怕痛了。你把這雙手給留下來吧!”
哈必圖已給退到無路可走,唯有一拼了!她一聲冷笑,陡地喝道︰“好,這雙手給你!“力貫掌心,雙軍齊發!
有身份的人是不肯偷襲的,不過他之所以先喝一聲方始動手,倒不是為了要保持身份的原故,而是希望完顏鑒與他同時出手。
完顏鑒的叔父完顏長之是金國第一高手,他雖然還不能說是已經得了叔父衣缽真傳武功亦已非同泛泛。哈必圖敢于動武,一方面固然是為勢所逼,一方面也是因為有完顏鑒在旁之故。聯手對付耶律玄元,他相信有幾分取勝的把握。
雖然沒有事先約好,但在這樣情形底下,按說完顏緊也該與他禍福同當的。
那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完顏鑒並沒與他聯手。
哈必圖雙掌齊發,勢如奔雷駭電,耶律玄元知道不是沾衣十八跌之類的功夫所以能應付,不敢怠慢,也是雙掌接招。
四掌相交。哈必圖一點也感覺不到對方反擊的力道。正自歡喜,“原來這廝乃浪得虛名——”心念來已,突然感覺不妙了。
他練的是金剛拿功夫,內力雄渾,具有開碑裂石之能,那知只覺對方的掌心輕輕旋轉,他那麼雄渾的內力,發射出去,竟如泥牛入海,一去無蹤,連浪花也沒激起。
哈必圖不是沒有見識的人,一覺不妙,深知對方的內功造詣遠勝于已,至此,他如何還敢和對方拼下去?不料他想撤掌抽身亦已不能了。對方的掌心竟似有著一層粘力極強的膠質似的,把他的雙掌牢牢吸住。
進既不能。退亦不能,哈必圖唯有拼著耗損內力與對方相持。
不過片刻,只見他已是大汗淋灕,頭項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
完顏鑒也是個武學大行家,一見這個情形,便知雙方正在比拼內力,而且是到了即將決勝負的關鍵時刻了。
勝負是無待卜龜的。哈必圖已是即將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只能作臨死的掙扎了。但在這樣關鍵的時刻,耶律玄元也必須全力以赴,以免功虧一簣。
完顏鑒本來是可以趁這個機會逃走的,但他卻改變了主意。
因為對他來說,這也是除掉耶律玄元的千載難逢之機!完顏鑒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哈哈!說道︰“有話好說,何必非得拼個你死的活不可!”
見耶律玄元沒有反應,他的膽子更大了。
他裝作勸架的模樣,突然出手,閃電般的點了耶律玄元四處死穴!
完顏一家的點穴功夫是完顏長之從穴道銅人的圖解上精研出來的(穴道銅人來歷詳見拙著飛鳳潛龍),這是天下第一的點穴功夫。完顏鑒已經得了叔父在缽真傳,只是功力不如而已。
天下第一的點穴功夫,只須點中一處死穴,對方武功多好,也是必死無疑,何況是點中了四處死穴。
只听得“咕咚”一聲,有人倒了下去。
但這個人卻不是耶律玄元,而是哈必圖。
只听得耶律玄元縱聲笑道︰“嘻嘻,完顏將軍你怎麼給我抓癢來了?
我可真是不敢當!”
原來他練有一門非常奇特的功夫,可以挪移穴道,在這個關鍵時刻,他雖然不能避開,但穴道挪移之後,給完顏鑒點中的已經不是死穴了。
完顏鑒的偷襲雖沒成劫,卻也並非毫無用處。
不錯,移穴道只是消極防守,不用于運動反擊,但也還是要損耗一點真氣,內力隨之而滅。也正是因此。哈必圖才能脫出耶律玄元的掌握。所以,完顏鑒的偷襲,可以說得是間接救了他的命。”
不過,他雖然幸保性命,內力消耗太甚,亦已是疲不能動。
他給震倒地上,只覺五髒六腑好像要翻般,眼前金星亂舞,哪里還能爬得起來?完顏鑒點穴無功,又見哈必圖業己倒在地上,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轉身就跑。
可惜他這時才想逃跑,已經遲了。
耶律玄元意存丹田,運氣三轉,把耗損的內力恢復過後,斜斜發出一掌。
完顏鑒尚未跑出天香亭外,陡然間就好像踫上了潛流急湍似的,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道,將他迫得倒退回來。
他轉過方向再選,接連試了三次,都給耶律玄元的劈空掌力逼退,到了第三次,只覺胸口已是隱隱作痛。他知道厲害,不敢再試了。
“完顏將軍,剛才你還在殷勤留客,如今我這個做客人的還沒走,你做主人的倒要先走,太不禮貌了吧?”耶律玄元冷冷說道。
“哈必圖都己給你打得重傷了,你還要怎樣才肯走?”完顏鑒連聲說道。
耶律玄元哈哈一笑,說道︰“將軍,你的記性也未免太壞了,我不是說過有三件事情要辦嗎,如今只辦了第一件事情,怎能就走?請坐下來談談吧!”
此時,完顏鑒手下的衛士以及從各處重金禮聘來的高手已是紛紛出來,有六七個已經逼近天香亭了。
“將軍,你信不信,此際我要殺你易如反掌?我和你談話,不喜歡有人在旁打擾!”耶律玄元冷冷說道。完顏鑒當然不敢不信,連忙揮一揮手,喝道︰“給我退下,誰都不螂踏入天香亭內!”
他回到原來的座位坐下,說道︰“好吧。請你說第二件事情。”
“第二件事情,我想見尊夫人一面。一客不煩二主,這就請你替我安排吧。”
完顏鑒變了面色,也不知他是不敢發作,還是已給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听得他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耶律玄元道︰“我知道這是不情之請,無奈我是非見尊夫人不可!”
完顏鑒哼了一聲道︰“你既知道是不情之請,我就不能答應。”
耶律玄元道︰“我不勉強你。不過,我若是見不到尊夫人,我就只能請你跟我走了。”
完顏鑒面色更加難看了,說道︰“原來你是要帶她走了麼?”
耶律玄元默然說道︰“不,我已經遲了二十年,我沒有權利向她提出這個要求了。”
完顏鑒道︰“那、那、那你要見由于是何居心?”
耶律玄元道︰“我已經說過,我只是要見她一面、至于她走不走,那就是她的事了。”
完顏鑒那些手下是已經退到了假山那邊布成包圍陣勢的,此時忽听得那邊有人吵鬧。
“將軍有命了,不管何人,不許進去!”
“是夫人叫我來的,也不許麼?”
完顏鑒抬頭望去,這個衛士吵鬧的人是給他管理馬廄的頭子,他心里頗覺奇怪,回過頭去,望望耶律玄元、耶律玄元道︰“喚這人進來。”
那馬廄管事站在天香亭邊躬腰說道︰“稟將軍,你那四匹坐騎——”
耶律玄元心急如焚,眉頭一皺。說道︰“將軍那有閑心听畜牲的事,你快說夫人要你稟告何事吧?”
他喧賓奪主,那馬廄管事不知他是什麼身份,吶吶說道︰“夫人要我稟報的正是這件事啊!大人,你不明白,這四匹坐騎是將軍最心愛的,倘不是夫人要的話——”
完顏鑒吃了一驚,說道︰“你說的這四匹坐騎,可是桃花聰、菊花青、五項赤和五明驥?”這四匹坐騎都是日行千里的駿馬,完顏鑒視同拱壁,曾吩咐馬廄特別小心料理,任何人都不許借用的。馬廄管事道︰“正是。”
完顏鑒道︰“夫人全都要了去?”馬廄管事又是這兩個字回答︰“正是。”
完顏鑒道︰“夫要這四匹坐騎做什麼?”馬廄管事道︰“夫人用來拉馬車。”
完顏鑒道︰“什麼,夫人用四匹千里馬來拉車?“馬廄管事道︰“不錯,夫人已經坐馬車走了。”
“倘若不是夫人親自來要,我也不敢給的。請將軍恕罪。”那管事誠惶誠恐的說道。
“夫人去了哪里?”
“小人不知。小人只是奉了夫人之命稟報將軍,夫人說叫將軍不必找她回來了。”
“什麼時候走的?”
“走了半個時辰。”
“何以此時方來稟報?”
“將軍你也看見了是衛士不許小人進來。”
完顏鑒又是憤怒,又是歡喜。憤怒的是妻子不告而別,歡喜的是可以避開一件令他尷尬的事了。他斥退馬廄管事,對耶律玄元說道︰“你也親耳听見了,內子已經走得遠啦。我這四匹名駒都是千里馬,半個時辰,少說也已離開商州三五十里。”
耶律玄元呆了片刻,陡地喝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完顏鑒冷笑道︰“我又不知道你要來,你以為我會跟一個馬夫串通了來騙你?”
忽听得一縷蕭聲從花間傳出,如想如幕,如泣如訴。
完顏鑒不暗音律,只是奇怪,此時此地,怎的竟然有人敢在這個園子里吹蕭。
耶律玄元則是一听就知,這人吹的正是二十年前他們分手前夕,他為她吹的那支曲子。
“萬萬花中第一流,殘霞輕染嫩銀甌。
能狂紫陌千金了,也感朱門萬戶侯。
朝日照開攜酒看,暮風吹落繞欄收。
詩書滿架塵埃撲,盡日無人略舉頭。
耶律玄元神思迷茫,忽地叫起來道︰“原來你果然是騙我的,她沒有走!”一彎腰抓起了癱在地上的哈必圖就沖出去。
圍在外面的衛士都已張弓搭箭,引滿待發,但一見欽差大人已被對方拿來當作盾牌,箭又如何敢射出去?耶律玄元在花叢中找到那個吹蕭的人,不禁大失所望,這個人是個小丫環。
其實耶律玄元亦已有點懷疑了的。假如是完顏夫人的這支曲子,當然會比這小丫環吹得好听得多。他不過在神思迷茫中追求一線希望而已。
“我是夫人的貼身侍女,是夫人叫我來吹這支曲子的。”
小丫環不待他問,就放下玉蕭和他說道。
耶律玄元驚疑不定,道︰“你,你說什麼?是,是夫人叫你來此吹蕭?”
小丫環道︰“不錯,夫人知道你一定會來,她叫我吹這支曲子給你听。”
耶律玄元喘著氣發問;”夫人呢?”
小了環道︰“夫人已經走了!”
又一次听到同樣的回答︰“夫人已經走了!”耶律玄元可以懷疑那個馬廄管事和完顏鑒串通來騙他,但他怎可以懷疑這個丫環,從她懂得吹這支曲子已經可以證明她是夫人心腹的丫環。希望已經滅了,但他還是狂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其實這只是他“不願意相信”而已,心里已知道這是事實。
小丫環嘆道︰“你怎樣才能相信?”
耶律玄元道︰“我還要見一個人。”他回過頭望向天香亭那邊,喝道︰“完顏鑒你給我把蘭姑喚來!”
完顏鑒又驚又喜,心想︰“原來蘭姑果然就是哈必圖所要追查的那位貝子夫人!“登時得了一個主意,說道︰“這你要求的第三件事嗎?”
耶律玄元道︰“不錯,見了蘭姑,我就走!”
不待完顏鑒派人去找,蘭姑已經來了!
她是早已躲在園子里的,听得耶律玄元要見她,她也不待完顏鑒的答復,不顧一切,就沖了出來。
完顏鑒尚未曾下令,當然立即就有衛士上前攔截。
張雪波喝道︰“讓開!”她施展輕功從一個衛士身旁掠過,另外四名衛士攔在她的前面,給她用張炎所傳的點穴功夫,一個左右開弓,兩個衛士都被點中了穴道。
“讓開”兩個字剛剛說完;咕咚,咕咚,兩條大漢跌倒地上!和“蘭姑”相熟的衛士想不到她竟有如此敏捷的身手,不覺都是呆了一呆。
完顏鑒喝道︰“將她拿下!”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完顏鑒的喝聲,已有兩人追上“蘭姑”。這兩人是完顏鑒清來的客卿,本領在一般衛士之上。耶律玄元把哈必圖挾在助下,奔向蘭姑。
他剛跑開幾步,忽听得一聲慘叫,回頭一看,只見那小丫環已經給弓箭射死了。耶律玄元好生後悔。後悔自己一時疏忽,忘記保護這個丫環。
竟累地死于非命。
但此際他亦已無暇後悔了,因為還有一個比這小丫環更重要的人等待他去救援。
截擊張雪波的那兩個人,是完顏鑒重金聘來的黑道高手,本領比一般衛士高明得多。張雪波在他們夾攻之下,不過數招,已是手忙腳亂。
耶律玄元舉起哈必圖,作了一個旋風舞,喝道︰“誰敢傷害蘭姑,我就要你們這位欽差大人償命!”說話之時,在哈必圖的笑腰穴上用力一捏,哈必圖哇的一聲叫了出來。這一聲叫證明他還活著。
就在此時,張雪波已被斬了一刀,身形好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
幸虧耶律玄元來得及時,那人听見哈必圖的叫聲,第二刀不敢斬下去。
還有七八個人正向著張雪波跑來的,他們恐防耶律玄元傷了欽差的性命,也頓時止步了。
耶律玄元聲到人到,十步開外,一記劈空掌先發出去。砍傷張雪波那個黑道高手本來是練有鐵布衫功夫的,雖然尚未練得刀槍不入,輕易已是傷他不得。但在耶律玄元這股劈空掌之下,他只覺胸口如受鐵錘一擊,五髒六腑都好似要翻轉過來,口吐鮮血,人也倒了下去。
“好在你沒有斬第二刀,否則我就要了你的性命!給我滾吧!“耶律玄元喝道。
那人忍著劇痛,爬了起來。听得—個“滾”字,當真是如奉諭旨,撒腿就跑。
在張雪波附近的衛士也都避開了。
耶律玄元出指點了張雪波傷口附近的三處穴道,他這點穴是可以止血之用的。然後把哈必圖放在地上,一腳踏著他的胸口。“你是蘭姑?”耶律玄元盯著她問。他知道完顏鑒詭計多端,雖然親眼看見“蘭姑”受傷不假,他還是不能不要證明。
張雪波道︰“我不是蘭姑,我是沖兒的母親。”她拿出一把扇子搖了一搖,“我也是從沖兒爺爺的手中接過這把扇子的人。”耶律玄元道︰“你知道我是誰?”
張雪波道︰“我知道你是這把扇子的主人,現在可以物歸原主了。不過,你收回這把扇子,就得收我的沖兒。”耶律玄元接過扇子,說道︰“你放心,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
他接過扇子,朗聲吟道︰“少孤為客早,多難識君遲。掩泣空相向,風尖何所期?檀公、檀公,我辜負了你的期望,但你的遺命,我一定替你做到!”
張雪波道︰“耶律先生,多謝你答允我公公的請求,但我卻不能把沖兒找回來行拜師禮,這、這——”
“怎麼辦?”這三個字尚未出口,只听得耶律玄元已在說道︰“他已經行過拜師禮了!”
張雪波又喜雙驚,說道︰“你已經找到了這個孩子?”耶律玄元道︰“不錯,他正在一處地方等著你呢,不過——”
張雪波道︰“不過什麼?”
耶律玄元道︰“我要你恢復蘭姑的身份,答我一句話。”
耶律玄元道︰“我知道蘭姑是得到夫人另眼相看的,也只有蘭姑的話我才相信。所以我要蘭姑告訴我,那小丫環剛才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張雪波低下了頭,黯然說道︰“是真的。不但是夫人走了,我的小女兒也給夫人帶走了!”
耶律玄元呆了片刻,淒然說道︰“我來遲了。我算是來遲了!”慕地狂笑起來,吟道︰東君自有回天力,著把花枝帶月歸!嘿嘿,說什麼回天之力,只贏得水流花謝兩無情!眼前空有滿園錦繡,賞花的人已經不是你了!”
張雪波見他如瘋似痴,不覺心里發慌,輕聲說道︰“耶律先生,耶律先生,咱們該走了吧?”
耶律玄元好像從夢中給驚醒過來,說道︰“不錯,是該走了。你走得動嗎?”
張雪波道︰“我想,可以。”
耶律玄元掏出金創藥,正待給她敷上,忽听得呼呼風響,兩條長繩突然橫掃過來。
張雪波的武功較弱,躲避不及,登時給繩圈套上了脖子。
幸好耶律玄元出手也快,雙指一挾,賽如利剪,“ 嚓”一聲,把剛才套上張雪波脖子那條繩索剪斷。但另一條長繩卻已把哈必圖卷去了!
原來完顏鑒手中有兩名善于使繩圈捕獸的高手,趁著他心神不定而又剛在替張雪波敷藥之際,來一個聲東擊西之計,把哈必圖奪去了。
完顏鑒一見哈必圖脫臉,大喜叫道︰“給我把他們拿下,活的不成,死的也要!”
耶律玄元怒道︰“我用不著挾持人質,看你們又能奈我何哉!嘿嘿,完顏鑒,你想殺我,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大喝聲中,劈空掌再度發出。
用長繩把哈必圖卷走那個漢子首當其沖,一個倒栽蔥從假山上滾上來。但哈必圖早已給別人接過去,跑開了。耶律玄元奪過那條長繩,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長繩揮去,套上另一個漢子的脖子,這個漢子正是剛才用繩圈套上張雪波的那個人,如今身受其苦,被耶律玄元一勒,登時斃命!
眾衛土紛紛擁上。
耶律玄元喝道︰“完顏鑒,我並不想濫殺無辜,今日是你逼我大開殺戒!”
“檀夫人,你緊跟著我!”他吩咐了張雪波,便即沖上前去。
當真是有如虎人羊群,只見他拳打腳蹋,掌劈指戳,擋者無不披靡!
有的給他打斷肋骨,有的給他劈破頭顱,有的給他戳著關節要害,死的死,傷的傷,慘叫之聲,此起彼落。
突然出現了四名黑衣道士,一式打扮,手中拿的也是一式明晃晃的長劍。
四柄長劍從東南西北同時攻到,招式根辣,快捷異常!
他們劍快,耶律玄元的身法更快,滴溜溜一個轉身,使出“彈指神通”的功夫,錚、錚、錚、掙四下斷金斬玉之聲,把四柄長劍全都彈開了。
但只能彈開,卻未能把他們的長劍彈出手去。
而且,張雪波的衣袖已經給一把長劍削去了一幅。
耶律玄元的“彈指神通”功夫非同小可,能夠抵擋得住他一彈之力的。已經算得是一流高手了。
耶律玄元冷笑喝道︰“想不能武當派的高人竟也甘心來做金虜的鷹爪!”那四個黑衣道上只是使人一招,就給他喝破來歷,也是不禁心里一驚。
為首的道士喝道︰“如今是大金天下,順者昌,逆者亡!你既識得我們來歷,還不束手就擒!”
大喝聲中,早已布成劍陣,狂風暴雨地向他進襲。張雪波在耶律玄元保護之下,好幾次也險些被他們刺中。
耶律玄元陡地喝道︰“武當劍法本是好的,可借你們學得還未到家!
“一個“穿針引線”的手法,虛空一引,指頭並未踫到劍尖,只听得“錚”的一聲,兩柄向他刺來的長劍已經踫在一起。
武當四道布成的劍陣本是天衣無縫的,這一下子可露出了破綻。說時遲,那時快,耶律玄元虛招化實,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已經是把第三個道士的長劍搶了過來。
“讓你們也見識我的劍法!”話猶未了,第四個道士已給他刺中了穴道。
那兩個長劍互相踫去的道士剛剛分開,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兩人都感覺胸口一麻,來不及橫劍招架,亦都已給刺著了穴道。這時,耶律玄元那句話才剛剛說完!
給他擒了兵刃的那名道士慌忙逃走,耶律玄元喝道︰“我不能厚此薄彼,他們躺下,你也躺下吧!”一招“李廣射石”,只一個起伏,就追上那人,刺著他的後心穴道。
四個道士都倒下去了!完顏鑒請來那些能人,見武當派的四名高手都給他挫敗,嚇得有半數以上畏縮不前。
耶律玄元喝道︰“擋我都死,避我者生!”攜張雪波繼續向前闖,一個身軀如同鐵塔似的大漢,手舞獨腳銅人擋著他們去路。
這人是完顏鑒手下第一大力士,手持的獨腳銅人重逾七十二斤。他以泰山壓頂之勢把獨腳銅人朝著耶律玄元打下來,喝道︰“逆賊敢出狂言,且看誰死誰話!”
“當”的一聲,長劍刺著銅人,火花飛濺。
長劍並沒斷折,銅人身上卻已現裂痕。這柄長劍並非寶劍,重量不過三斤。竟然能擋七十二斤重銅人的一擊,當然是由于耶律玄元元深厚的內功所致了。
大力士吃了一驚,倒退幾步,耶律玄元笑道︰“現在你知道蠻力不足恃了吧?不過。你這莽夫倒還不值得我取你的性命——”說到“命”字,大力士肘尖的曲池穴、膝蓋的環跳穴,虎口的關元穴都巴中劍!
“扔掉銅人,你也給我躺下去吧!”
只听得大力士一聲吼,果然就好像奉了聖旨似的,一一照辦,銅人脫手飛出,他那鐵塔似的身軀也倒下去。“轟隆”一聲,銅人飛出打塌了假山一角。
耶律玄元哈哈大笑,繼續往前闖。
只听得有人喝道︰“給我站住!”是兩個人同聲說的,距離約在十步之外,聲出掌發。
耶律玄元雖然沒有“站住”,前奔之勢,也登時受阻了。這兩人的劈空掌力合而為一,竟然大得出奇,以耶律玄元那麼深厚的內功,這剎那間,呼吸亦是為之不暢。耶律玄元心頭一凜抬頭一看,只見攔阻他們去路的是兩個相貌相同的身材的高大的老人。耶律玄元呼了一聲道︰“祁連二老也來助紂為虐!”
“祁連二老”是一母所生的兄弟,老大叫帥克殷,老二叫帥克商,兄弟二人少年時候曾橫行河溯,中年以後在祁連山隱居,已有將近三十年江湖上不聞他們的消息了。
“你這小子太過猖狂,老夫看不順眼!”兄弟心意相通,說話也是不約而同,字句如一。
不過出手可不同了。帥老大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伸出鋼筋般的大手,五指有如鷹爪,竟然迎著耶律玄元刺過來的長劍就抓!
帥老二則雙掌齊發,使的是一招“陰陽雙撞掌”,居高臨下,撞擊耶律玄元的太陽穴。
“祁連二老”截擊耶律玄元之際,張雪波也在同時受到攻擊。
攻擊她的是個短小精悍的漢子,攻擊的方法與眾不同,他像一個肉球在地上滾動,手持兩把鋼刀,幾乎是貼著地面而來砍張雪波的雙足,原來這個是精于用“地堂刀”的高手,他們挑選一個長于“滾地掌”功夫的人來攻擊張雪波,那是因為張雪波在耶律玄元的保護之下,只有專攻下盤,可望得逞。
在這瞬息之間,三大高手都使出了平生所學。
耶律玄元劍掌兼施,劍法快如閃電,刺向帥老大的咽喉。左掌一招“龍門疊浪”,以單掌之力與帥老二雙掌之力相抗。
他的劍法快如閃電,心里想道看你如何敢奪我的“兵刃”,那知師老大竟敢硬搶。霍的一個“鳳點頭”,耶律玄元的劍尖未刺著他的咽喉,劍就給他抓著了!
只听得“ 嚓”一聲。耶律玄元從武當道士手中奪來的長劍,竟然給拗斷了。
帥老大拗斷了他的長劍,按說已是佔了絕對上風,但奇怪的是,他卻未敢續施殺手,反而好像怕對方追擊似的,急忙斜躍數步,悶哼一聲,聲音沉啞!
原來帥克殷之所以敢用肉掌去耶律玄元的劍,並非因為他的功力在耶律玄元之上,也並非因為他的手法比耶律玄元的劍法更快,而是因為他戴有白金編織的手套之故。他這手套奪尋常的刀劍是刺不穿,刺不破的,而他早已知道這把劍不是寶劍。
這麼一來,結果就弄成了劍斷、人傷。斷劍的是耶律玄元,受傷的卻是帥克殷。因為耶律玄元從別人手中奪來的這把劍,劍質雖然不佳,但耶律玄元貫注劍尖的內力卻是非同小可。帥克殷掌心的“勞宮穴”被他這股內力撞由,一條右臂登時酸麻,軟綿綿的垂下去,不听使喚了。
耶律玄元是同時應付祁連二老的,掌力交擊,聲如悶雷,和長劍給拗折的斷金切玉之聲混在一起。
帥克商退後三步,打了兩個盤旋,方始穩住身形。
可是耶律玄元也不能乘勝追擊,因為他不僅要應付祁連二老,還要替張雪波打發敵人。
他在劍刺帥克殷,掌劈帥克商的同時,反足一腳踢出。張雪波正在給那個短小精悍的漢子殺得手忙腳亂,眼看那漢子的雙刀貼地砍來,張雪波受傷之後,跳躍不靈,小腿非中刀不可,耶律玄元這一腳踢得恰是時候。
在他的背後,那漢子就好像皮球一樣飛了起來,摔在地上,動也不能一動。
可惜他雖然使出了渾身解數,還是不能對張雪波保護周全。
一枝暗箭飛來,射著了張雪波的後心。正是耶律玄元反足踢出的時候。他已是雙手一足同時使用了,不可能替張雪波打落那枚從背後射來的暗箭!
張雪波這次所受的箭傷比她剛才所受的刀傷更重,登時好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
祁連二老喘息稍定,又攻上來了!
帥老二喝道︰“你兵刃已折,還不投降!”
帥老大則客氣得多,說道︰“識英雄重英雄,我可惜你這身武功,勸你還是投降的好!”
耶律玄元冷笑道︰“剛才那招,誰勝誰負?你們竟敢大言不慚,要我投降,知不知羞?”
祁老大脹紅了臉,說道︰“不錯,剛才那招,是你稍佔上風,但也不過一時僥幸罷了。認真打下去,你自問能在百招之內,勝得我們兩個嗎?
你不要忘記,檀夫人已經受傷了!”
祁連二老的武功非同小可,若論真才實學,耶律玄元確實是沒有在百招之內取勝的把握。張雪波受的箭傷甚重,倘若耶律玄元在百招之內不能擊敗對方,只怕張雪波已是重傷身亡。
耶律玄元談談說道︰“帥老大,多謝你提醒我。我本來想多看幾招你們祁連派的武功了,現在最多只能讓你施展三招了!”
帥老大勃然變色,大怒喝道︰“我好言勸你,你竟如此狂妄!”
帥老二急欲報剛才的一劍之仇,喝道︰“他不听良言,勸亦無益,動手吧!”
兩兄弟心意相通,同時出手。一攻一守,配合得妙到毫巔。他們自以為已經摸到了耶律玄元的底細,如此打法,先求穩而後求勝,縱然勝不了,最少也可抵擋百招。
耶律玄元取出玉蕭,說道︰“這才是我的兵器,讓你們見識見識吧!
“
完顏鑒在天香亭那邊叫道︰“這是曖玉蕭,你們小心——”
話猶未了,耶律玄元已是從暖主蕭中吹出了一股罡氣。
祁連二老曾听過暖玉蕭是件異寶,但這件異寶“異”在什麼地方,他們可就不像完顏鑒那樣是親身“領教”過的了。
帥老大恃著戴著金絲手套,一把向他的暖玉蕭抓來!
還未抓著玉蕭,那股罡氣已是觸手如燙,更要命的是,他掌心的“勞宮穴”已被罡氣侵入。這一下比剛才受內力所震更慘,不但一條手臂不听使喚,整個人也好像突然觸電一般,全身麻痹!帥老大剛剛倒下,他的玉蕭又迎上了帥老二的雙掌。
帥老二手掌一翻,化掌為抓,抓向耶律玄元肩上的琵琶骨。同時左掌橫移,劈問耶律玄元的肋骨。他身才高大,比耶律玄元高出半個頭,近身搏斗,這一抓一劈,居高臨下,先自佔了身型上的便宜。
哪知他變招的快。耶律玄元比他還快。他一抓抓空,只見一片碧瑩瑩的綠影,耶律玄元的暖玉蕭正是有如靈蛇吐信,“嗤”刺向他的咽喉。
耶律玄元本來是把暖玉蕭當作判官筆使用,點他穴道的,這一下子突然變為劍法,由點穴而變為刺喉。
只听得“卜’的一聲、幸得帥老二躲閃得快,沒給點著咽喉,但左肩的琵琶骨,已是給玉蕭戳碎了。
耶律玄元暗暗叫了一聲“僥幸”,要知祁連二老聯手,論實力之強,實是不在他之下的。他所以能夠迅速取勝,一來是憑著暖玉蕭這件武林異寶,二來也是帥老二中了他的激將之計,先就給他激怒之故。結果,果然是不出三招,他們兄弟就給耶律玄元擊倒了。
耶律玄元喝道︰“看在你們兩個老家伙修為不易,我只廢了你們一半武功。我勸你們傷愈之後、還是回到祁連山上去吧。”他在發話的同時,轉過身扶穩了已在搖搖欲倒的張雪波。
張雪波咬著牙根,不敢發出呻吟,忍著疼痛說道︰“耶律先生。不要顧我了,我、我不行——”
耶津玄元沉聲道︰“不管怎樣,你都必須求生!你的孩子正在等著你呢!你可以不理你的孩子嗎?”一面說話,一面再次使出點穴止血的指法,封閉了傷口四旁的幾處相應穴道,跟著把一顆藥丸塞入她的口中,這是他從少林寺得來的小還丹,治傷止痛,功效如神。
但那支箭是射著張雪波背心的要害之處的。箭桿都已插進去一半。小還丹雖然是治傷止痛的靈藥,也不能立即令她復元。她傷得太重,已是不能行走了。
耶律玄元握著她的一雙手,一段真氣從她掌心輸送進去,說道︰“檀夫人,你要見你的孩子,就得振作精神,跟著我走!”
張雪波忽然沉得有氣力,在他扶持之下,果然能夠跟著他走了。
也幸虧有個兒子令她牽掛,她若是不能鼓起救生的意志,縱有外力相援,也是支持不住的。
一名衛士,以為有便宜可撿,他本來是一塊大石頭的後面的。當耶律玄元拖著張雪波經過之時,他突然跳出來,一刀向張雪波砍下。
這人也是完顏鑒手下有名的大力士,用的大砍刀重達三十六斤。只道這一刀砍,即使傷不了耶律玄元,也能取了張雪波的性命。耶律玄元听得金刀劈風之聲頭也不回。隨手把玉蕭一擋。“當”的一聲,震耳欲聾,重達三十六斤的大砍刀斷為兩截!
那名大力士給震得暈倒地上,眼耳鼻口都有鮮血流了出來,雖然未曾斷氣,也是死多活少了。
本來想搶“便宜”的不止一個人,一見耶律玄元的玉蕭竟有如此威力,嚇得他們都是翹舌難下。不敢向前。
殊不知耶律玄元雖然嚇退了這些人,他的心頭卻也是不禁微微一凜了。原來他在擊斷了那把大砍刀之後,虎口亦已微覺酸麻。
他在對付那名大力士之時,一只手也還是拖著張雪波的。不松是拖著她直走路,同時還要把真氣透過她的掌心輸入她的體內。
張雪波傷得很重,倘若他一旦停止輸送真氣給她,只怕她就有性命之危。
那些人果然為他的聲威所攝,不敢向前。
但只是不敢單獨上來和他拼命而已,卻並沒有放棄在園中設防。
完顏鑒已經調來一批弓箭手,牆頭上、假山上都有人張弓搭箭,到處都是閃亮的箭簇,有如黑夜的點點寒星。
完顏鑒哈哈大笑,說道︰“耶律王子,你闖不出去的。即使你闖得出去,這位檀夫人也是絕對不能活著出去的!你若想保存她的性命,我勸你還是投降的好!”
張雪波道︰“耶律先生,你、你還是——”
耶律玄元道︰“檀夫人,你放心,你會見得著你的兒子的!”
其實他不過是空言安慰而已,心中實是並無把握闖得出去。
完顏鑒繼續說道︰“你當真要冒這個險嗎?我告訴你,在這個園子外面,我還有三千名精兵在等待你們!”
耶律玄元喝道︰“管你千軍萬馬,要我的性命可以,要我屈膝那是萬萬不能!哼,你們想要我的性命,只怕也沒那容易!”完顏鑒嘆口氣道︰“你不听良言,那也中只能由你,不過——“不過,我可以給你一點時間考慮,暫時不放箭,讓你三思而行!”
耶律玄元哈哈笑道︰“完顏鑒,你也不照眼鏡子!”
這話說得突兀之極,完顏鑒莫名其妙,喝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耶律玄元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向我招降?剛才你還在向我求饒呢!我要殺你。早就可以把你殺了!”
完顏鑒給他罵得勃然大怒,喝道︰“我生平還沒見過像你這的樣狂妄的人,好吧,你既然是不吃敬酒,要吃罰酒。那我也只能請你嘗嘗萬箭穿心的滋味了,你往鬼門關上闖吧!”
說罷,發出命令︰“只要這兩人走出那一片花樹,立即把他們亂箭射死!”
發出命令之後,冷笑道︰“我是怕毀壞了我的名種牡丹,也給你一個最後的機會!是要死還是要生,全憑你自己了!”
耶律玄元嘿嘿冷笑,拉著張雪波傲然前行。
萬木無須待雨來,園子里只听得見他們兩人的腳步聲,散在花園中的衛士早已撤上假山去了。有些來不及逃走的工匠、婢僕之類原本是在園中執役的下人,也早已躲進他們的屋子關上大門。
這座花園很大,執役的下人本來不少,但在穿過這片牡丹花林的必經之地,卻是只有幾間給僕人住的小屋子。
當耶律玄元經過一間屋子之時,屋子的兩扇門突然打開,有個人動作迅速之極,把他和張雪波拉了進去。
十幾張弓箭同時發射,但亦遲了一步,只听得“奪、奪”之聲不絕于耳,數十枝箭(弓箭手發的是連珠箭)把那兩扇門板射得有如蜂窩。
有個衛士叫道︰“咦,這人不是花王老佟嗎?”
“不會吧,老佟的身手哪有這樣矯捷?”另一個土道。
“明明是他的屋子,我也瞧清楚是他了。他和蘭姑一向很好,莫非是他救蘭姑?”
“哪個遼國王子武功何等高強,他又不知道他和蘭姑的交情,怎的又會給他一拉就拉了進去?我看是你眼花罷?說不定是那遼國王子的同黨躲在老佟的屋內?”衛士議論未定,完顏鑒已是氣得破口大罵!
完顏鑒罵道︰“佟玉桂,你發了瘋嗎,你知不知道這是窩藏欽犯的罪名?”
完顏鑒這麼一罵,眾衛士方敢確定,那個把耶律玄元拉進小屋的人果然是花王老佟。
有個和老佟私交甚厚的衛士低聲說道︰“老佟與蘭姑情如父女,他的目的可能是想救蘭姑的,將軍,你看是不是可以讓他將功贖罪?”
底下的話,無須這個衛士再說下去,完顏鑒已經知道他的獻議是什麼了。
完顏鑒咳了一聲,放寬語調說道︰“佟玉桂,姑念你替我種了幾十年牡丹的功勞,我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你叫蘭姑出來向我投降,我答應饒她不死!”
老佟沒有回話,當然也不會有人出來。
完顏鑒只道是耶律玄元作梗,繼續說道︰“耶律王子,你不肯投降,這是你的事、但你豈能連累你的好朋友的兒媳為你無辜喪命,你讓佟玉桂帶她出來吧!”
過了一會,那邊仍是毫無動靜。
完顏鑒怒道︰“這老奴才不識好歹,你們還不趕快去給我把他揪出來!”
可是在花王那座屋子里,是有耶律玄元在內的。
眾衛士敢去“揪”花王老佟,卻不敢去“揪”耶律玄元。
有人獻計,找一根四五立長的大木頭來,撞開板門,門一撞開,就亂箭齊射。這樣雖然也要冒耶律玄元和他們拼命的危險,但人多膽壯總好一些。
可是急切之間,又那里去找這樣一根現成的木頭?有人想到了放火的主意、對完顏鑒道︰“我們為了將軍百死無辭。不過,他們是甕中之鱉,要是逼他們作困獸之斗,他們死三個人,咱們要死傷幾十個人的話,似乎就不大值得了。將軍,你說是嗎?”
完顏鑒知他們怕死,不過他也舍不得犧牲許多得力的衛士,于是說道︰“好吧,放火就放火吧。不過你們得作好準備。不要讓火勢蔓延。燒毀了我的名種牡丹。”
完顏鑒喝道︰“耶律玄元,你听著,我數到十下,你不出來,我可要放火了。你若不想連累蘭姑和佟玉桂為你陪喪,最少你也該讓他們出來投降。”
和老佟相熟的衛士也在叫道︰“老佟,你快打開門跑出來吧,否則連你也燒死在里頭!”
沒有回聲,完顏鑒已經數到“十”字,火燒了起來了。不過片刻,這座小屋子燒成了一瓦礫。
奇怪的是,並沒有找一具骨骸。
他們是早已準備好一百幾十桶水來救火的,潑熄了火之後,有衛士冒著灼熱的沙石撥開瓦礫察視,這才發現了一條地道。
老佟把他們拉進了地道,這才松了口氣。
“小主人,我等了你這許多年,終于給我盼到了!”他說。
耶律玄元苦笑道︰“老佟,你這是做了傻事,我會連累你的!”老佟說道︰“小主人,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挖這條地道嗎?”他自問自答︰“就是為了預防今日之事啊!我知道你遲早要來的,我一到商州,每天晚上,就偷偷挖這條地道、這條地道是可以通到外面一條橫街冷巷的。出口處是一個荒廢的瓦窯,沒有人的。小主人,我為你挖這條地道,挖了三年,你還說什麼連累不連星的話,你也不怕傷了我的心?”
耶律玄元給他感動得眼角沁出淚珠,說道︰“佟大叔,你叫我的小名吧。你的大恩我是無法報答了。”
老佟說道︰“元哥兒,我已經活了這把年紀。能夠見你一面,死亦無憾了。挖這條地道也不全是我的功勞,老何也都幫過我挖的。”
耶律玄元道︰“你說的是何玉柱嗎?”
何玉柱是另一個花王的名字。
老說道︰“不錯,他如今也年近六旬了,不過我叫慣了他小何,總是改不過稱呼。”
耶律玄無道︰“小何呢?”
老佟道︰“他另有住處,元哥兒,你不必為他擔心,他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的頭上的。事實上,他也的確是並不知情。”
耶律玄元問道︰“你說的並不知情是指——”
老佟道︰“是指今天的事。小何並不知道你今天要來。”
張雪波道︰“是這樣的。我偷听了完顏鑒和哈必圖的談話,知道你已經到了商州。這件事情,我只說給老佟師傅知道。”
老佟繼續說道︰“初時我以為你來得早些也要明天才能來到,我還打算在你的必經之路攔截你呢。那知道在我知道你的消息之後半個時辰你就來了,所以我沒有通知小何。”
耶律玄元道︰“本來我也想見見他的,如今已是無暇及此了,但願他不要受到牽連才好。”
說話之間已有濃煙灌入地道,張雪波呼吸不舒,連連咳嗽。老佟也被燻得頭暈目眩,連忙加快腳步,跑在前頭,打開出口的機關。
那知道他的頭部剛剛伸出去,就受到突如其來的襲擊。
那人在他頭部重重打了一拳,跟著點了他胸口的穴道。
他只叫得出“小何”這兩個字就暈了過去。
耶律玄元一覺有變、劈空掌先發出去。那人早已避開。
待到耶律玄元扶著張雪波鑽出地道之時,老佟早已落入那人的手中了。
這個偷襲老佟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和他合作了幾十年的另一個花王“小何”。剛剛他還害怕連及他的那個“小何”。
耶律玄元怔了一怔,喝道︰“何玉柱,你干什麼,快把老佟放開!”
何玉柱道︰“小主人。你把蘭姑放下,我不和你為難!”
耶律玄元怒道︰“豈有此理,你是打算威脅我嗎?”
何玉柱道︰“不敢,我只是要你把蘭姑留下而已。”
耶律玄元道︰“大膽奴才,我便要著你怎樣將我為難?”何玉柱冷笑道︰“元哥兒,請你說話客氣些,我早已不是你的僕人了,我現在的主人是完顏將軍!請你站住,你若再跨前一步,我立刻取了老佟性命!”說話之時,他的手掌已是緊緊貼著老佟背心的死穴。
“元哥兒,你武功蓋世,我當然是難奈你何,但要取老佟性命,卻是易如反掌!”何玉柱冷笑道。
耶律玄元在他威脅之下,果然不敢向前踏進一步。
老佟剛才被他一拳打暈。好在不是重傷,此時醒過了。但何玉柱剛才在打暈他的同時,又點了他胸口的麻穴的,他雖然醒來,仍是動彈不得,而且何玉柱的手掌是貼著他背心的死穴的,要取他的性命,確實是易如反掌。老佟雖然沒有听見他和耶律玄元的對話,亦已知道他的企圖,一醒來就道︰“小何,你拿我去領功請賞吧,我不怨你,只請你放過蘭姑。”
何玉柱冷笑道︰“你的身價怎麼比得上蘭姑,嘿,嘿你當我還不知道嗎?我早已知道蘭姑是檀貝子的夫人了!”
他以為老佟定要破口大罵的,那知老佟卻是閉上了嘴,不作一聲。
何玉柱得意洋洋,回過頭來,對耶律玄元道︰“老佟的身價雖然比不上蘭姑,但卻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想他喪在我的掌下吧?”
一點不錯,對耶律玄來說,救蘭姑出去固然重要。但老佟的性命也是同樣重要的!
饒是他身懷絕世武功,一時間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應付這個局面了。
張雪波已是搖搖欲墜,強力支持,說道︰“不能讓他傷了老佟,耶律先生,你,你把我留下吧!”
耶律玄元道︰“不能這樣!”
何玉柱己在發出“命令”了,他一聲冷笑,喝道︰“我沒工夫等你,放了蘭姑,退後十步!”
耶律玄元怎肯讓張雪波又給送入虎口,他咬了咬牙,正待冒險出擊,就在此時,忽听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何玉柱突然倒了下去,原來老佟的內功造詣在何玉柱估計之上,在他說話的時間,老佟已經逆運真氣,沖開了被封的穴道。他拔出身藏的匕首,反手一刺插入何玉柱的胸膛。
但何玉柱的一雙手掌是貼著他背心的死穴的,他刺死了何玉柱,他的心脈亦已給何玉柱的掌力震斷了!
“我已經雇了一輛馬車,停、停在瓦窯東邊那條冷巷。”只能交待了這件事情,老佟就斷了氣!張雪波受不起這刺激.暈了過去。
地道出口處是一座荒廢的瓦窯,工地上早已長滿野草,鬼影也沒一個。
但是這條地道只有一里多長,亦即是說和節度使的衙門距離不遠。
三千官兵已把衙門圍得水泄不通,只待耶律玄元闖出來。
他們看不見耶律玄元,耶律玄元在工地的高處望過去,卻是可以看見劍就如林,刀如雪。
沒有時間為老佟料理後事了,耶律玄元只好忍著悲痛,背起張雪波就跑。
瓦窯東面有一條冷巷,巷口果然停有一輛馬車。
車夫吃了一驚,叫道︰“你是誰?”
耶律玄元已經踏上馬車了,他把一枚金錠塞到車夫手里,說道︰“我是老佟的朋友,別多問,快駕車出城!”老佟是曾經和車夫說過要和一位朋友出城的,此時車夫雖然不見老佟,但有了這錠金子,他自是奉命唯謹了。也幸虧完顏鑒絕料想不到耶律玄元居然能夠在千軍萬馬的包圍之下逃出去,他還未曾頒下戒嚴令,守城門的兵士甚至都還未曾知道節度使的衙門發生那樣驚人的事情。
馬車順利出城,但到了那座山邊之時,亦已是將近黃昏的時分了。耶律玄元下了車,對那車夫道︰“你回去絕不能泄漏今日之事,否則你的腦袋就要搬家。”
四顧無人,他背著張雪波就向山上跑。張雪波此時亦已醒過來了。
張雪波想起老佟為她慘死,淚下如雨。
耶律玄元道︰“擅夫人,你忍著點兒,你就可以見得著你的兒子了。
“
暮霞籠山,耶律玄元心里想道︰“我和他約最多三個時辰就回來的,現在恐怕已經過了三個時辰了。這孩子料想是不會亂跑的,但一定等得心焦了。
他正想叫檀羽沖,山上卻先傳來呼叫的聲音。不是檀羽沖的聲音,是楮岩的叫聲!
耶律玄元離開之時,是點了楮岩的暈睡穴的,用的是輕手法點穴,算準三個時辰他的穴造就能自解。听見楮岩的叫聲不足為奇,但令得耶律玄元大為吃驚的是楮岩這句話的內部。
他說的話只有七個字︰“快把孩子放開!”
聲音充滿驚恐和憤怒,山上沒有別的“孩子”,不問可知,顯然是檀羽沖這孩子業已落在敵人手里。
可惜耶律玄元來遲了一步,事情是剛在半枝香的時刻之前發生的。
太陽已經落山了,檀羽沖伸長頸子盼望,還未看見師父回來。
他急得好像熱鍋上的螞蟻,“師父那麼好的武功,應該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他對師父的武功是有信心的“但衙門里只衛士就有幾百人之多,師父一個人又能打得過他們嗎!”他開始有點擔心了。
正自等得心焦,忽然看見有個人飛快的跑來了。
他還未看得清楚,就大叫道︰“師父!”
可惜來的不是他的師父。他的聲音好像突然給寒冰封住,凝結了。
來的是完顏鑒衛隊里的小隊長,名叫高佔魁,他是奉了完顏鑒之命,來找車繚回去的,他出來的時候,那耶律玄元還未來到府衙,車繚是完顏鑒的衛士隊長,也是完顏鑒衛士中的第一高手,完顏鑒正是為了要集中人力來對付耶律玄元,才叫他出來找車繚回去的。
檀羽沖著見是他,固然大吃一驚︰他看見他要尋找的車繚已經變成一具尸體,七竊流血倒在地上,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
“這是怎麼回事?”高佔魁著車繚的尸體向檀羽沖喝問。
“我、我不知道!”
事情真相當然是不能告訴高佔魁的,檀羽沖縱然聰明,在急切間也難編造謊話,他只好這樣說了。
高佔魁目光一轉,又看見了躺在地上的楮岩,楮岩是被耶律玄元點了穴道的,身上並無血跡,看在來像是被打暈了過去的樣子。
高佔魁無暇推敲,只是猜測,立即又再喝問︰“是楮岩這廝殺了車都尉的麼?”
檀羽沖連忙說道︰“不是!”到底是小孩子,這一下立即露出破綻了,高佔魁喝道︰“你又說不知道,但你卻知道不是楮岩殺的!哼哼,你這小鬼頭竟敢對我隱瞞!”擅羽沖說不出話來了。
高佔魁冷笑道︰“你剛才叫的師父是誰?”
檀羽沖眼珠一轉,忽然嘻嘻道︰“我叫的師父就是你呀,你不是教過我功夫的麼?”
高佔魁一怔道︰“胡說八道,我教過你什麼功夫?”
檀羽沖道︰“師父,你忘記了麼,這招黑虎偷心不就是你教的嗎?你忘記我可沒有忘記,我演給你看。”
高佔魁想起來了,不錯,大約一年之前,自己好像是教過這孩子一招“黑虎偷心”,檀羽沖本來就會的,有一次他看見檀羽沖練拳,一時高興,改正了他出拳的某個姿勢而已。
一來“黑虎偷心”是最普通的拳招,何況也還不能說是他教的;二來教過檀羽仲武藝的人很多、教得最多的是楮岩,檀羽沖平時對楮岩也只是稱“叔叔”,而不稱“師父”,他只指正過一招,就算可以用“教”字吧,也是教得最少的。檀羽沖從來也不稱他“師父”,為何突然叫起來了。
高佔魁心中好笑︰“你這小鬼頭分明心里有鬼,倒想哄我歡喜。你以為這樣,我就不會追究了麼?”
“難得你還記得我教過你這一招。”他冷笑道︰“這小鬼敢玩花招,我先打你屁股!”
他伸手一抓,不料竟然抓了個空。他方自一愕︰“這小鬼頭的身法怎的如此溜滑?”只听得檀羽沖已在扮鬼臉道︰“師父我這一招練得怎樣?
你說過,練得好有賞的,怎麼反而要打起我的屁股來了?”
高佔魁更起疑心,冷笑道︰“好,為師的賞你!”雙臂齊張,冷笑聲中向檀羽沖打去。
檀羽沖借著練這招“黑虎偷心”為名,展開身法,突然拔出匕首,就向他刺去。
“嗤”的一聲,高佔魁的袖子給匕首削去了一幅。可惜兩人武功相差甚遠,高佔魁冷不及防。險給他刺傷傷,大怒喝道︰“小雜種!”腳尖一勾,檀羽沖站立不穩,登時給他打落匕首,抓了起來。
他一抓起檀羽沖,立即把檀羽沖雙手拗向背後,喝道︰“小雜種,車大人是怎麼死的,你說不說,不說我就要你小命!”
他手上多加兩分力道,檀羽沖好像已經听得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了,但他還是咬緊牙關忍受,不吭一聲。他沒有叫出聲來,另一個人卻叫起來了。
三個時辰已經過去,楮岩的穴道不解自解,恰好在這個時候醒過來了。他一張眼楮。就看見檀羽沖正在被高佔魁虐待的情形,嚇得跳了起來。
“你們連一個小孩子都不能放過嗎,有什麼罪我來承擔,放開這個小孩子再說!”楮岩喝道。
他只道高佔魁是已知道了蘭姑的身份,奉命來捉拿蘭姑的兒子的。
那知他不說還好,這一說更加露出破綻了。
高佔魁冷笑道︰“你要我放這個小雜種也未嘗不可。你告訴我,你要替他承擔的罪是什麼?”
楮岩喝道︰“我沒工夫和你說,你放不放?”
高佔魁渲︰“不放!”更加用力的捏檀羽沖了。
楮岩撲過去喝道︰“高佔魁,你不買我這個情面,我和你拼了!”
楮岩的職位和武功都比高佔魁高,本以為可以震懾他的,那知高佔魁看他撲上來時腳步踉蹌,已是看出了他穴道方解,功力未復的弱點。他心里想︰我雖然有這小雜種作盾。但要把這小雜種順利帶回去。可還得擺脫這廝的糾纏。他也動了殺機。
楮岩撲上來時,高佔魁一聲冷笑道︰“這小雜種給你!”冷笑聲中,把檀羽沖高高舉起,作了個旋風急舞,突然就拋出去。
楮岩大驚之下,無暇思索,搶上去接,陡然間只見白光—閃,高佔魁飛刀出手,已插入他的背心。
“你要拼命,那你去見閻王吧!”高佔魁加一腳,把中了飛刀的楮岩踢翻,骨碌碌的滾下山坡。
這兩下子免起鶻落,他殺了楮岩,回過頭來,剛好接著從半空中落下來的檀羽沖。檀羽沖落入他的手中,又是動彈不得了。
XXX張雪波听見楮岩慘叫的聲音,嚇得心膽俱裂,連忙叫道︰“耶律先生,你快上去,救救我那孩子!”
救人要緊,耶律玄元只好將她放下,飛步上山。
可惜已經遲了。
楮岩滾到他的跟前,已是遍體鱗傷。“耶律先生,我後悔沒有,沒有听你的話。”他只能說出最後這一句話,就咽氣了。
“師父!”檀羽沖只叫得一聲,就給高佔魁扼住了喉嚨!耶律玄元喝道︰“把手放開,否則我誓必殺你!哼,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高佔魁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朝廷的欽犯耶律玄元,不過卻還未知道你是這小雜種的師父。不錯,我也知道你的武功號稱天下第一,但可借你的徒弟已經落在我的手中,你縱然能夠殺我,也只能搶回你徒弟的尸體!
“說至此處,冷笑喝道︰“給我站住,你敢踏上前一步,我就刺這小雜種一刀。”
“你要怎樣?”耶律玄元喝道。
“沒怎麼樣,只要你不插手管這閑事。我就不會傷你寶貝徒弟的性命。”
“沖兒,沖兒!放開我的沖兒!”張雪波嘶聲呼叫,也跑了上來!。
她才來是受傷甚重,連走路部走不動的。如今竟然能夠自己爬上這座山峰,也不知哪里來的氣力!
但這麼一陣狂奔,她的傷口又裂開了,耶律玄無所用的閉穴止血法也失效用,鮮血又在汩汩流出了。
耶律玄元暗暗吃驚,心里想道︰“這件事情,恐怕非得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段來解決不可了,否則檀夫人的性命先保不住。”
高佔魁一見張雪波如此情形,更為得意,哈哈笑道︰“蘭姑,你舍不得你的兒子嗎?那也容易,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了。你是夫人的親信,料想夫人也能保得你們母子平安。”他明知夫人已經出走,這樣說自是有意嘲諷“蘭姑”的。
張雪波氣得雙眼發白,罵也罵不出來。
檀羽沖叫道︰“媽媽,不要求他。師父在這里,他不敢傷我的。他傷了我,他就得償命。師父會救我的!”
高佔魁哈哈大笑︰“我本來不要傷人,只是要把你拿回去獻給完顏將軍、你師父神通再大,也不能從完顏將軍手中救你脫險吧?”
耶律玄元忽地冷笑道︰“我無需從完顏鑒手中搶他回來!”陡地一聲大喝︰“我要你放人,你敢不放?”
這一喝好似在高佔魁頭上響起焦雷,今得他心頭大震。他本來要說“不放”的,不知怎的說不出來了。
不但話說不出來,在這一威嚴之下,他的手也顫抖起來了。握在手中的匕首晃了幾晃,風乎刺著檀羽沖。
原來耶律玄元用的是佛門的獅子吼功,這一喝能令奸人喪膽。可惜他這門功夫還未統到爐火純青之境,否則已是可以令得高佔魁的匕首也掌握不牢。
但高佔魁這陡然一震,卻已是給了耶律玄元可乘之機。
“錚”的一聲,耶律玄元早已藏在掌心的一枚銅錢飛出,打落了高佔魁的匕首。
高佔魁忙把檀羽沖當作盾牌。往前一迎喝道︰“你敢上?”
耶律玄元非但上來,而且一拳打出去了。
這一拳當然是打在檀羽沖身上。
張雪波驚得暈過去了。
但更吃驚的還是高佔魁,他是絕對料想不到耶律玄元敢打出這一拳的。
原來耶律玄元用的是新練成的“隔物傳功”,這一拳雖然是打在檀羽沖身上,但受到他這一拳的力度的沖擊的卻是高佔魁。
高佔魁龐大的身軀給拋了起來,倒跌出去。檀羽沖跌了下來。
耶律玄元接過檀羽沖,看高佔魁時,高佔魁已是七竅流血早已倒斃。
“
XXX張雪波朦朦朧朧的听見了最熟識的、最親切的呼喚。
“媽媽、媽媽,你醒醒呀,你醒醒呀!”
她張開眼楮,果然就看見她的兒子。兒子正在替她敷藥。檀羽沖道︰“媽媽,你不用擔心了,壞人已經給師父打死了。”
張雪波道︰“沖兒,你不必為我敷藥了。媽有話和你說。”植羽沖道︰“媽,你的傷口正在流血呢,金創藥怎能不敷?你說吧,我在听著。”
張雪波又是歡喜。又是悲傷。
她把悲傷藏在心里,歡喜放在臉上,忍著眼淚。灰白的臉上現出笑容,說道︰“不錯,沖兒,你已找到師父,我是可以放心了。沖兒,你肩上的擔子很重,你明白嗎?你一定要听師父的教導,學好武功。”
檀羽沖道︰“媽,我明白的,公公的仇,爺爺的仇,爹爹的仇,還有那位我從未見過的外公的仇,都應該由我替他們去報的。我怎能不練好武功?”張雪波嘆道︰“沖兒。你還是未能懂得媽的意思,我說的擔子不單是指報仇。唉,這兩年我想得許多,漸漸也懂得一點道理,我想說的是報仇以外的事情。”
張雪波咳了兩聲,聲音越來越低沉了,繼續說道︰“咱們的親人,有的是給宋國的皇帝和奸臣害死的,有的是給金國的皇帝和奸臣害死的,咳,咳,要報仇也不知從何報起——”
檀羽沖輕輕給她揉搓背部,說道︰“媽,你歇一會再說吧。”但張雪波還是說下去。
“我身上藏有一個錦盒,你拿出來。”檀羽沖道︰“是。”心想媽媽這樣鄭重其事,錦盒里藏的是什麼珍重東西。張雪波道︰“打開來看!”
錦盒里藏的不是奇珍異寶,是一張殘舊發黃的字紙。
張雪波道︰“這是我外公親筆寫的一首詞,他是宋國的名將,姓岳名飛後來給和一個名叫秦檜的奸臣害死的。他寫的這首詞名叫滿江紅。他的書法,是我的義父冒了生命的危險為我保存下來的,現在交給你了。你讀不懂,可以請師父講解。現今害他的奸臣亦已死了,他的冤枉相信總有一天會昭雪的。我的爹爹和他同時被害,葬在一起。我希望將來你能夠到他們墳前一祭,以補我的遺憾。”
檀羽沖道︰“媽,我會和你一起去的。”
張雪波苦笑道︰“我是不能去了。唉,沒時候給我多說了,你听著——她說了許多話,氣喘越發加促了,檀羽沖心痛如絞,卻無法阻止她不說。
“我說的是報仇以外的事情,記著,你的父親是金國人,你母親是宋國人,金宋雖是敵國,你的父母卻是恩愛夫妻——”她實在說不下去了,最後只問了一句︰“你明白嗎?”耶律玄元知道不妙,連忙把手掌貼在她背心,真氣輸送進去。張雪波睜開眼楮,說道︰“不懂。你可以問你師父。耶律先生為我我的緣故,已經連累了佟師傅、楮岩等人為我身亡。我不能再連累你們了。有你照料沖兒,我放心得很。我可以早點去見他的爹爹了。”
耶律玄元叫道︰“檀夫人、你不能死!”但張雪波已經瞑目了。她受傷極重,全憑要見兒子的願望支持著她,如今心願己了,縱有玄元將真氣輸入她的體內,亦已是還魂無術!
時光流失,轉瞬過了七年。
這七年當中,金宋兩國打打談談,談談打打,大仗打過一次,小仗不下數十,最後還是以宋國締結了屈辱的和約結束了戰爭。
誰也知道這樣的和平是不能維持長久的,戰爭隨時可以重開,所謂“結束”只是暫時結束而已。
但戰爭總算停止下來,雖然老百姓仍是未能喘過氣來,但也有一些人卻是又可以重過歌舞升平的日子了。
今日的歸雲山莊就正是這樣一個歌舞升平之地。
尋雲莊在洛陽城外東南十里之地,莊主歸元龍是武林大家,家財百萬。
他不只有錢,而且有勢。大徒弟班定山是洛陽虎威鏢局的總鏢頭,虎威鏢局是和中都(北京)震遠鏢局齊名的大鏢局;二徒弟魏連魁是洛陽總兵蓋天雄手下的參將,參獎雖不過是五品武官,但因他甚得總兵寵信,也是一個可以手操生殺之權的官兒了。他又有“小盂嘗”之稱,門客雖然不及孟嘗君的三千之多,亦是數以百計。
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壽的壽辰。
他本身的交游己是極為廣闊,再加上有兩個“奢攔”的徒弟為他做壽,洛陽城里有頭面的人物誰不想來巴結,當真是賀客如雲。
好在他家有個大花園,足以容納賓客。
壽筵尚未擺開,賓客有的在園中賞花,有的在花園中听戲,也有借這個機會與平時少見面的朋友相敘的、各適其適,熱鬧異常。
菊花、蘭花、水仙、銀柳、芍藥、金鐘縱然還說不上百花齊放,花卉的品種之多,也足以夠瞧的了。
不過園中種的最多的還是牡丹。
客人們在嘖嘖稱賞,指點各種罕見的名種牡丹︰大胡紅,大中紫、煙龍紫、照粉、白玉、葛中紫、藍玉——“真多,我看除了御花園,恐怕沒有哪家人家的花園里有這麼多牡丹了。”一個客人道。
“老兄,你真是少見多怪。據我所知,有一家人家,他花園里的牡丹就比這里多得多。”另一個客人道。
“是哪一家?”
“商州節度使完顏將軍有一個花園是專種牡丹的。這些名種牡丹他都有,這里沒有的他也有,賽紅、姚黃、瑤池春是最名貴的三種牡丹,你見過沒有?我就在完顏將軍的花園里見過。有人說御花園里的牡丹,也沒有他的牡丹好呢。”
第一個客人本是想拍主人家的馬屁的,一听他抬出完顏將軍,就不和他抬杠了,只敢嘀咕道︰“我說的是一般人家,你說的是將軍府,再有錢的富貴人家也不能和完顏將軍比呀。”可是他不敢和那人拾扛,另外卻有人要和那人抬杠。
這人說道︰“你是什麼時候曾經到過完顏將軍的花園賞花的?”
那人屈指一算,說道︰“八年之前。”
“那就難怪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什麼其二?”
“據我所知,完顏將軍已經有七年沒有邀請客人去他家賞牡丹了。據說是他家兩個最有本事的花王已經死去,牡丹沒人料理,早已零落了。”
此時卻另有一個歸家的門客在一棵牡丹下自言自語︰“你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賓客大都去觀賞“名種牡丹”,這株牡丹沒人特別介紹,似乎不是什麼名種,因此在花下的只有他一人。
他以為沒人听見,忽地有一個人從旁門出來,笑著問他道︰“老候,什麼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這個人是歸元龍的老僕人,在歸家是頗有地位的,姓婁名阿鼠,排行第七。因他名字不雅,歸家的門客都尊他為七叔。
那姓候的門客單名一個“昆”字,庸碌無能。一向沒人瞧得起他,此時卻有點得意的神情說道︰“那些人只知道賽紅、姚黃和瑤池春是名種牡丹,卻不知這株‘青龍臥墨地’更是牡丹中的極品,豈不可笑?”
那老僕人忽地似笑非笑的說道︰“老侯,你是在完顏將軍手下當過差的,將軍的花園里想必也有這種牡丹,你見得多,怪不得眼界這樣高了!
“
候昆吃了一驚,顫聲說︰“你、你怎麼知道?”
老僕人道︰“你別慌,你的來歷,主人早已知道了。不過他只告訴我一個人。”候昆道︰“莊主可是懷疑我、我”老僕人道︰“主人是有懷疑,他懷疑你是完顏將軍派來監視他的。”候昆忙道︰“絕對沒有這回事。
七叔請你代向主表白,我來投靠他只是為了混兩碗飯吃的。”老僕人道︰“老候,我們的交情還算過得去吧?”
候昆道︰“七叔,你是在歸雲莊里對我最好的人。”
老僕人道︰“那你為何對我也不說真話?”
候昆道︰“我說的是真話呀。”
老僕人把他到假山石後,這才微帶冷嘲的笑道︰“老侯,你是完顏將軍的衛士,還愁沒飯吃麼?”
候昆道︰“七叔,你有所不知,我因大病一場,武功夫了一大半,沒資格做完顏將軍的衛士了,迫不得已才來投靠貴莊主的。”
老僕人當然不相信,微笑道︰“我不管你是真是假,但讓主人有那個懷疑對你是好處沒有壞處的,你又何須解釋。他以為你是完顏將軍的人,對你巴結還來不及呢。但話說回來,我對莊主,可也不能有絲毫懷疑才好,莊主的確是忠于朝廷的。”
候昆道︰“我知道,所以我才到這里投奔。不過——”老僕道︰“不過什麼?”
候昆道︰“我自知本領不濟,無顏在這里混下去了。”老僕道︰“你想走?”候昆點頭。說道︰“七叔,請你代為稟告莊主,恕我不辭而別。
“
老僕道︰“你不說,我就不放你走!”
候昆一想,這老僕人雖然是莊主的忠僕,但和別的得勢僕人不一樣,他從不仗勢欺人,算得是比較忠厚老實的。便道︰“七叔,這點我只能和你說。”
老僕道︰“你放心說吧,我不告訴主人就是。”
候昆道︰“這株青龍臥墨池今日開花,我隱隱覺得是不祥之兆。”老僕人詫道︰“為何你會這樣想呢?”
候昆道︰“七年前的某一天,完顏將軍花園里的那株青龍臥墨池開花。那天將軍就踫上了不如意的事。”
老僕道︰“什麼不如意的事?”
候昆道︰“這個、這——”驀地想起剛才那兩個只知道听途說的客人所說的有關完顏鑒的家事,頓了一頓,接下去道︰“那天,將軍的兩個老花王忽然同一天暴病而亡,我也是在那天得了重病的,也許純屬巧合,但我一見這株牡丹開花,心里總是難免有點恐懼。”
其實那一天豈僅只是死了兩個花王,那一天耶律玄元大鬧節度使府,殺死了不知多少完顏鑒的衛土,候昆也是在那一天給耶律玄元打傷的。想起那天死傷慘烈的情形,他至今猶有余悸。
他也正是因為害怕耶律玄元再來,他才不敢再當完鑒的衛士的。
老僕人听他說罷,不禁笑起來道︰“這不過巧合而已,我可不信邪。
“
候昆道︰“七叔。你命大福大。可以不信邪。我是時運不濟之人,黑牡丹開,想起那天的事惰。就禁不住心里害怕。”
那老僕人只道他是因為自己揭破了他的身份。故此請辭要走,便道︰“老候,你放心,你的秘密,除了主人和我之外,並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也不曾告訴旁人的。”候昆道︰“七叔,我並不是為了這個,我只是害怕惡運臨頭,想要暫且避開。”
那老僕人皺眉道︰“老候,你就是要走,也得替莊主拜過大壽之後才走,再說句笑話,你瞧,今日洛陽城中文武官員都來了不少。即使你真是流年不利,今日會有惡運臨頭。在官星拱照之下,今日也會成吉日啦。”
候昆一想,立時走,確是有點不近人情。只好應承待拜過了壽才走。候昆道︰“昨晚來了一個客人,主人對他很恭敬。我們都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
那老僕人道︰“是呀,奇怪就是奇怪在這里了。主人不論什麼事情,的確是從來不瞞我的。只有這次例外,那客人由主人親自招待,姓甚名誰,主人都沒向我透露,我猜他苦不是武林名人,就一定是什麼微服出巡的大官。老候,你是在完顏將軍手下當過差的,大官貴人識很多,武林中的名人你也見過不少。我想請你去著一看,或許你會知道這個人的來歷。主人現在正陪著他在那邊說話,守略大人是客人中官階最主的,也只能坐在他的下首呢。”候昆無可奈何,只好和他走過去偷看那個神秘客人。
一看之下大驚失色。
此時戲台上正在唱一出“羅成叫關”的武打戲,鑼鼓喧天,台上的人說話的聲音給羅鼓聲淹沒了。除非特別留神,否則就是站在旁邊也听不見。
那老僕人貼著候昆的耳朵問道︰“這人是誰?”
候昆道︰“我,我不認識。真,真的是不認識!”
那老僕人發現候昆面色有異,心里越發懷疑,笑道︰“你不是不認識,是不肯告訴我吧。”
就在此時,忽然有另一個僕人走來,說道︰“七叔,主人請你過去。
“
老僕人一走,侯昆立即溜出人堆。
歸元龍正在陪那客人談天,見僕人來到,便即問道︰“少爺回來沒有?”歸元龍只有一個兒子,名喚洛英。客人可能是為了禮貌,正向主人問起他的兒子。
老僕人訥訥說道︰“少爺,他、他還沒回來。”
歸元龍皺眉道︰“真是荒唐,你給我找他回來。”
老僕應了個“是”字,趕忙退下。他雖然奉命唯謹,心中卻在暗暗叫苦,暗罵少爺荒唐。
原來歸洛英一早由兩個門客陪同,到洛陽城中去買他定制的煙花去了。洛陽城和歸雲莊不過十里路程,他是騎馬去的,按說早就應該正午之前回來的,但現在日斜偏西,他竟然還未回來。
“唉,少爺也真是荒唐,敢情是在哪家秦樓楚館呷妓、賭錢、玩昏了頭,連回來給父親拜壽都忘記了。卻叫我到處找他。”
他正在嘀咕,忽听得有人叫道︰“不好,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有什麼不好呢?老僕人覺得奇怪,定楮瞧時,他也不禁驚得呆了。
果然真是“不好”,原來他的少爺是給放在繩床上,由那兩個門客抬回來的。
“黑牡丹開,不祥之兆,想不到老侯說的果然應驗!更想不到的是並非應驗在他身上,是應在小爺身上!啊呀,老侯呢?他又跑到哪里去了?
“歸元龍看見兒子給打得重傷回來,勃然大怒,喝問︰“這是怎麼回事?
“
那兩個門客面面相覷,半晌說道︰“少莊主是給人打傷的。想我們無能,保護不了少莊主。但好在少在主不是傷著要害,我們已經給他敷上金創藥了。”
歸元龍氣得頓足斥道︰“你們真是糊涂,他當然是受了傷才要你們抬回來,何須多說?我要知道是誰將他打得傷成這樣?”
歸洛英忽地發出呻吟,叫道︰“爹爹!”
歸元龍見兒子能夠說話,稍稍放心,把耳朵貼到兒子的嘴邊去听,只听得歸洛英斷斷續續的說道︰“不關他們兩人的事,都是孩兒學藝不精,以至有辱家門。待孩兒好了,慢慢稟告。”
歸元龍只道兒子要說了仇人名字的,不料他非但不說仇人的名字,連這件事究竟是怎樣發生的也只字不提。這樣的回答,實是他始料之所不及。而這樣的回答,也不能不令解他滿腹的疑團了。
知子莫若父。歸洛英平日倚仗父親的名頭,橫行霸道,旁人縱然不敢告訴他,他也是有所知聞的。兒子的性格,他是應該一回來就向父親哭拆,求父親替他報仇的。“難道是他做錯了事,自知理虧?”歸元龍心想。
但再一想。卻從未有過,或者更確切地說,即使他“自知理虧”,也從不會對人承認,包括他的父親在內。甚至他有的做錯了事,父親查問起來,他還要把曲的說成直的呢。
而且“學藝不精”這四個字,在他听來,也覺得頗為刺耳。
歸洛英賦性雖然佻撻,學武倒是頗為有點聰明的。今年雖然只二十歲,卻實實在在,已經說得是得了父親的衣缽真傳。除了功力不有及兩位師兄之外一一一他的功夫放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了。
莫說做兒子的不會這樣謙虛,做父親的即使口頭上會為兒子謙虛一番,心里也不會承認兒子是“學藝不精”的。
他疑神疑鬼,想道︰“莫非他是遇上了哪個大官的子弟,彼此不知對方來路,故而有這一場誤打、誤傷?又或才那人是從外地來的,就像這位哈大人留在城中的隨從?”
坐在歸無龍身邊那個神秘客人,對歸洛英的受傷似乎也很重視,他仔細看了歸洛英的傷勢。忽地說道︰“我這次只是單身一個人來到洛陽,想不到就踫這樣奇怪的事。”他說的這句話毫無連帶關系,旁人都听不懂,單身一人和“這樣奇怪的事”有何相關。
只有歸元龍听懂一半。他說只是他單身一人來到洛陽,即是表明,打傷歸洛英的人不是他的隨從,也不可能是另一個身份和他相若的人。
但“這樣奇怪的事”又是指的什麼呢?不錯,威震一方的武林大家的兒子給人打得重傷,的確是可以算得“怪事”的了,但這句話是從這位神秘客人口中說出來的,歸元龍心里明白,那就恐怕不僅是指事件本身這樣簡單的了。
歸元龍是知道這個客人的身份的,不敢多問。但他門下弟子卻是不知此人身份的,二徒弟魏連魁不住立即問道︰“奇怪什麼?”
那客人頓了一頓,緩緩說道︰“打傷令師弟這人的武功奇怪得很。似乎不屬于中原任何一個門派。”
魏連魁官居參將,是個性情魯莽的武夫,作威作福又是慣了的了,氣呼呼的道︰“不管他是什麼人,他敢打傷我的師弟,師父你不追究,我也要追究!”
魏連魁大發脾氣追問那兩個門客︰“你們是在場的人,保護公子不周之罪我姑且不怪罵你們,那個大膽打傷公子的人是誰?快講!”他話猶未了,忽听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說道︰“打傷他的那個人是我!”
只見一個黑衣女子也不知是從哪里鑽出來的,突然就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女子穿名貴的黑紗網,腰束紅綾,發綰金釵,談掃胭脂,眉長入鬢。清麗之中又帶著幾分“驕縱野性”的味道。
這樣的打扮,這樣的“氣質”,說她是大家閏秀當然不像,但也不像尋常的風塵女子。
這女子一出現,就有一個門客對歸元龍悄悄稟告︰“這雌兒是前幾天來的,在城中賣解的女子。不知道她的姓名來歷。人家都叫她做黑牡丹。
“
那老僕人婁阿鼠暗暗嘀咕,心里想道︰“黑牡丹開。不祥之兆。老候說的果然不錯。”歸府的僕人屬他地位最高,有些僕人想上去動手,見他激動,也不敢輕舉妄動了,婁阿鼠對他們道︰“有這麼多留宿的人在這里,用得著咱們動手嗎?主人也自有主張,咱們若是一闖而上,反而壞了主人的名頭了。”
魏連魁正在氣頭,見識反而不及這個老僕。他也不想這個女子既然能夠打傷歸洛英,當然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他仗著官威,氣呼呼的喝道︰“一個賣解女子,膽敢如此猖狂,給我拿下!”他口里喝人給他拿下,自己卻已先忍不住去抓那女子了。
那女子揮抽一拂,說道︰“官老爺要抓我去審問麼?”
她只是揮袖輕輕一拂,魏連魁已是禁不住跟踉蹌蹌退出了六七步,幾自不能穩住身形,要旁人扶他,方能回到原來座位。
歸元龍哼了聲,道︰“好功夫!”心想︰“這妖女用的似乎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怪不得英兒會給她得重傷。”
魏連魁一屁股坐下來,氣呼呼的道︰“反了,反了!”那女子冷笑道︰“我若是害怕你們群毆,我也不會來了。不過,我听得歸莊主素來以仁義自命,我倒不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歸元龍道︰“你打傷了我的兒子,還想我以上賓之禮待你麼?”
那女子道︰“不錯,我是打傷了令郎。請問在主,這件事情你是想讓官府了斷呢,還是按照江湖規矩辦事?”歸元龍道︰“讓官府了斷又如何?”
少女道︰“那很簡單,你有一千幾百家丁門客,在座的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官兒,你可以叫家丁門客一擁而上,將我送官究辦。家丁門客拿不了我,還可以動用官兵。反正你這位官居參將的高足已經加給我一頂造反的帽子了,造反反罪名不輕,動用官兵也不算小題大作。”
歸元龍是武林領袖自居的人物。沽名釣譽的事情的確做了不少。另一方面,他有財有勢,在官場中又是以大紳士的身份出現的。
以他的身份,倘若當真按照少女所說的辦法,借助官府之勢陷害她的話,他在武林還如何能夠立足?在官場上也將失盡體面。
歸元龍板著臉孔道︰“你也把歸某看得忒小。別人找上門來,歸某應付不了,只好從栽,還用得者驚官動府嗎?”
那女子道︰“好,我正是要你這一句話。那麼,你是願意按照江湖規矩辦事了?”
歸元龍道︰“按照江湖規矩辦又如何?”
那女子道︰“按照江湖規矩,就得求個公道、誰的理虧,就得向對方磕頭賠罪。”
歸元龍道︰“道理有時也不是容易辨的,各執一辭,那又如何?”
那女子道︰“江湖規矩,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私仇私了,單打獨斗,拳頭上分出道理來!”
歸元龍道︰“好,你是江湖中人,我現在雖然息隱田園,在江湖上也還叫得響字號。咱們就按照江湖規矩辦事好了。你說吧,我兒與你何冤何仇,你將他傷成這樣?他已打定主意,不管兒子是否理虧,他都要使這女子有理變成無理。”
那女子道︰“令郎行為甚是不端!”
剛說得一句,歸元龍立既板起面孔切斷她的話頭,說道︰“小兒給你打成重傷,你怎麼編派他的不是,他都不能和你分辯。各位清評評理,單憑片面之辭,是否可定人以罪。”
一個衙門辦方案的師爺似笑非笑的說道︰“姑娘。你說歸公子行為不端,大概是指他曾經調戲你吧?”
那女子道︰“不錯。”
師爺道︰“你是在洛陽城里公眾的地方賣解的,這樣事情是在賣解的場所發生的吧?”
那女子再道︰“不錯”
師爺說道︰“如此說來。應該有許多人看見的了?”
那女子再道︰“不錯”
師爺道︰“那你一定可以找到證人了?”眼楮眯成一條縫,手里輕輕搖著鵝毛扇,好像是在嘲笑那女子︰這一次看你還能說“不錯”嗎?歸元龍心花怒放,暗自想道︰“這師爺倒是知情識趣,幫我的忙,幫得恰到好處。事情過後,我得各一份厚禮謝他才是。”心里未已,只听得那女子已再第四次說道︰“不錯!”
這一回答,不僅是那師爺始料之所不及,所有的人,誰都意想不到。
要知歸元龍乃是洛陽一霸,城里城外,誰不知道他的厲害,在街頭看賣解的更大都是尋常的小民,又有哪個敢做這個女子的證人、明目張膽與歸雲莊的莊主作對?歸元龍喝道︰“證人在何處?”那女子道︰“就在你的身邊,你這個門客是在場目擊的人!”
這下更是“奇峰突起”,有人暗替那女子擔憂︰“一個跑江湖的女子怎的竟也如此不通世務,歸元莊主是這兩個門客的衣食父母,小莊主還是他抬回來的。他還能夠幫你說話嗎?不砌辭誣蔑你已是好了。”歸元龍裝模作樣的叫那兩個門客出來,說道︰“這位姑娘要你們作證人,你們實話實說!”
這兩個門客,一個姓張,一個姓李。不約而同,吶吶說道︰“小人不知,不知該怎麼樣說才是。”
歸雲龍一皺眉頭,沉聲說道︰“有什麼不知,我叫你們實話實說,你們就照直說好了!”心想︰“這兩人怎的如此糊涂,難道連我的意思都听不懂。”他把實話實說這四個字重復一遍,而且在說到“我叫們你”這四個字的時候,聲音的又特別高,用意就是在讓你們听懂,所謂“實話實說”乃是要他們編造謊言。
那少女道︰“對啦,莊主都叫你們實話實說,你們還害怕什麼?赫赫歸雲莊的任主素有俠義之名,他的俠義之名若說是天下知聞或許夸大一些,最少,在這里的滿園賓客,則一定是人人知道了。難道他還能不顧俠義之名,當著滿園賓客,將你們難為不成?”
一眾賓客心中俱是想道︰“這女子好厲害,她把話先說在頭里,即使這兩人出了這個園子,歸雲龍也不敢殺害他們的了。”歸雲龍冷冷說道︰“我看你們不是害怕我,是害怕你。”
少女冷笑道︰“我無權無勢,他們害怕我什麼?”
歸雲龍道︰“你無權無勢,可有一身好的武功。”
說至此處,也是嘿嘿的冷笑幾聲,接下去道︰“你連的我兒子都敢打的半死不活,他們說了實話,不怕你報復麼?”
少女微笑道︰“咱們就這樣約定吧,他們說了實話,誰都不許傷害他們,倘有失言,任憑對方處置,請天下英雄為證!”
歸元龍不禁心頭一凜︰“怎的她敢這樣自信,難道她有把握叫我這兩個門客真的說出實話?”
那兩個門客道︰“歸莊主和這位姑娘都要我們說實話,那我們就說了。”
“今早,我們陪著少莊主是到城里王麻子那里取煙花,王麻子制造的煙花是洛陽城最有名的,少莊主多加銀兩,定造十九種最好的煙花,有飛雪迎春、有金垂楊柳、有春色滿園,有雪里紅梅,還有孔雀開屏、蜂鳥間來—-”那姓張的門客先說。話憂未了,歸雲龍已是皺起眉頭,說道︰“我又不要你們報煙花名稱,快點言歸正傳。”
其實這兩個門客並非要報煙花名稱,他們之所以如此拖延時間。正是為了準備在“話人正題”之時,怎樣說才是最為妥當。
“是,是”,那姓張的門客繼續說下去︰“我們本來要到王麻子那里的,但走到了王母娘娘廟里的時候,看見這位姑娘賣解,少莊主就不肯走了。”
歸元龍不覺又皺起眉頭了,“為什麼少在主不肯走?”
那少女道︰“歸在主,請你不要打斷他們的說話好不好?我想你不問他們,他們也自會說下去的。”歸無龍黑起臉孔大馬金刀地重新坐好,心想︰“你兩個家伙用的是我的飯碗,諒你們也不敢說不出中听的話來。”
哪知大出他的意料之外,那個門客竟然真的說出︰“不中听”的話了。
“我問少莊主因何不走,少在主說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姑娘,他說家里那株黑牡丹也比不上這位姑娘的黑里俏。”
在衙門里辦文的師爺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知好色則幕少女,年輕的小伙子見了漂亮的女人,說幾句不太正經的話兒,那也是小事一莊,無足為奇。”少女道︰“你怎知他只是說幾句不太正經的話兒?
哼,好在你只是辦文憑的師爺,不是會堂審案的法官,案情還未供述,你就要從輕發落了!”
師爺給他搶白,氣呼呼的坐下,卻也不敢再說了。
姓李的門客接下去道︰“後來,少莊主叫我們把閑人趕開,他走進場郭,親自和這位姑娘說。”
歸元龍沉聲道︰“說些什麼?”
姓李的門客道︰“唉,我可有點不大好意思說。”把眼楮望著那少女。
那少女道︰“我不忌違,你們照直說好了。”
“少生主要和這位姑娘‘相好’,叫她別再拋頭露面,他願意為這位姑娘金屋藏嬌。”
歸元龍氣憤交加、但因有言在先。卻又不能發作,唯有頓足道︰“荒唐,荒唐!”少女道︰“還有更荒唐的呢,你听他們說下去吧。”那姓張的門客說道︰“後來這位姑娘罵少莊主是癩蟆模,少莊主大怒道︰“你罵我是癩蛤蟆我這癩蛤蟆偏偏要吃你的天鵝肉。他、他就動手,搶、搶這位姑娘了。”
那姓李的門客接下去說道︰“少莊主還沒踫著這位姑娘,只听得 啪啪聲響,少莊主已是給這位姑娘打了幾記耳光。這位姑娘說,你再無禮,可休怪我不客氣了。”
那少女道︰“歸莊主,你听見沒有?第一、是你的寶貝兒子先動手,第二、我已經警告過他了。”
歸元龍已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那姓張的門客繼續說道︰“少莊主更加暴怒如雷,立即就和這位姑娘打起來了。還要我們幫忙他打,後來,後來的事情就不必說了。我們幫不上少在生的忙,只能拆掉王母娘娘廟的兩塊門板,把他抬回來了。”
證人作供完了,賓客們面面相覷。
有人賓罵道︰“不要瞼的東西,吃里扒外。主人大展寬容,我可不能讓你們走得這樣便宜!”伸手就打。
這人的武功其實並不比那兩個門客高強,但那兩個門客卻不還手,讓他狠狠揍了幾拳。
忽听得兩聲慘叫,接著“錚錚”兩聲,兩枚銅錢落在他們身旁的假山石上。
接著兩只血淋淋的耳朵隨著銅錢落下。
那少女冷笑道︰“你們可以不理會我說的話,但你們莊主說過的話,你們也當作是放屁麼?”
這個人的一雙耳朵正是給她用錢割下的。
用磨利的銅錢來割耳朵,割的好像刀削一般,齊根切去,這份本領,已是足以令得歸府的家丁門客膽寒。
更難的是,滿園子擠滿了人,剛好是削了那個人的耳朵,並沒誤傷旁人。
這樣的暗器功夫,連威震一方的歸元龍都不禁為之聳然動容,他的手下自是更加吃驚了。
歸元龍下不了台,只也裝模作樣喝道︰“不許攔阻他們!”
其實用不著歸元龍下令,他的手下見過這少女狠辣的手段,早已是心驚膽喪,哪里還敢無事生非。
他們只是百思莫得其解,為什麼那個門客要“吃里扒外”?這少女給了他們什麼好處?這少女並沒給他們什麼好處,只是把他們的性命還給他們。
原來他們是早已著了那少女的道兒的。
表面看來,他們並沒有受傷,其實他們的胸口都有一個銅錢般大小的紅印,這不是普通的傷痕,是足以置人死命的毒傷。因此他們才被迫做這宗交易,用說實話來換取解藥。
歸雲莊里賓客們議論紛紛,歸雲莊主卻是做聲不得。他的門客反而幫了他的對頭,他有什麼好說的?那辦文案的師爺忽道︰“莊主,你是個忠厚老實的人,不識人心險詐。子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你是給人家串同欺騙了!”
歸元龍精神一振,知道這師爺能言善辯,連忙說道︰“請師爺指教。
“
那師爺道︰“這兩個門客是吃你的飯的,按普通情理而論,即使真的是令郎理虧,他們也會幫令郎掩飾的。這個女子也絕不敢請他們作證。但如今他卻做出了不合情理的事,你不覺得奇怪嗎?”
歸元龍裝作如夢初醒的樣子,說道︰“呀,我真的沒有想到這一點。
我只道他們是因為知道我平生正直,是以才敢直言無忌。卻沒想到這是不合一般情理的事。師爺,依你看——”
師爺說道︰“凡是不合清理的事,其中必有鬼。依我看,他們多半是受了這女子收買。”
那少女冷笑道︰“我是個賣解女子,要是你們這兩個門客只需三五兩銀子就可以收買的話,我大概還出的起。請問歸任主,你的門客是三五兩銀子可以收買的麼?”
園子里擠滿客人,有的客人前面有假山遮擋的,已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師爺可是一瞼正經,說道︰“收買一個人不限于只要銀子的!“少女道︰“那我用什麼收買?”
師爺不理會她,卻對歸元龍道︰“一個賣解女子,武功是如此高強,依我看她的來歷著實可疑。你那兩個門客,行事不合理,同樣可疑,說不定他們本來就是一黨的,這女子很可能是他們的首領。部下向首領郊忠,立了功勞,好處多著呢,何需銀子收買?”
他說的這番話雖然是強辭奪理,但若要和他認真辯駁的話,還是會糾纏不清的。
那女子忽值︰“歸莊主,依你看,這位師爺會不會是我的同黨?”
師爺勃然說道︰“胡說八道,我怎會是你的同黨?“要不是忌憚這女子武功了得,怕她重施錢鏢割耳的手段,他已是要破口大罵了。
少女說道︰“對呀,你當然不會是我的同黨。但我說,你也可以和那兩個門客一樣,給我作證,你信不信?”
師爺莫名其妙,怔了一怔道︰“證明什麼?”
少女道︰“證明歸莊主這個寶貝兒子罪該處死!”
師爺是又氣又好笑,冷笑道︰“你不是發瘋吧?”
少女道︰“日說無憑,我可以拿出證據。”
師爺道︰“好,你拿出來!”
那少女緩緩說道︰“歸洛英曾逼奸一個姓孔的年輕寡婦,寡婦不堪受辱,自縊身亡。她的公公是個窮秀才。雖然明知歸家有財有勢,打官司一定吃虧。但氣憤不過,他還是親自寫了一張狀紙,把歸洛英告到官府。請知府大人為他媳婦伸冤。”
“這張狀紙落到這位師爺手上,他恐怕知府大人不知歸洛英是什麼身份,于是附上簽呈(即附加自己對應該如何辦理這件案的意見,寫在另一張紙上)簽呈說明了被告是不能被得罪的人物之後他還擬了批辭,由知府發給審案的法官,如擬辦案。結果是將那秀才責打三十大板,革去功名,所告不予受理!”
說罷,她拿出師爺那張簽呈,說道︰“這張簽呈就是真憑實據、師爺,你是不是該當處斬?貪贓枉法的官兒,是不是也該問罪?“師爺又驚又怒,顫聲說道︰“胡說八道,哪有這種事情,你、你是捏造的。”
少女說道︰“好,人說我捏造的,那麼咱們可以對對筆跡,讓大家看看,是否你親筆所書?”
師爺道︰“你不會假冒我筆跡嗎?”
少女冷笑道︰“我來到洛陽不過三天,你在衙門里當文案,我怎能去搜集你的‘墨寶’?三天之內,我也沒有好麼大本領去模仿你的筆跡呀!
再說難道我是未卜先知的鬼谷子,知道今天你要在這里替歸少莊主辯護,盤問我嗎?”
師爺道︰“那,那你是怎樣取得我這張簽呈的?”
少女笑道︰“你不打自招了吧?嘿嘿,只要你承信是你寫的就行,至于找怎樣取得;那你管不著了。”
師爺叫道︰“我不承認,我不承認!”不過他卻說不出理由,連歸元龍都覺得他這樣胡鬧,是越鬧越臭了。
歸元龍道︰“孔家寡婦自縊身亡,這件事情是有的。但她的死因,言人殊,死無對證,卻是無從查考了。小兒雖然頑劣,通奸寡婦這種事情我相信他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姑娘或者會問,那為什麼她的公公不告別人,偏偏只告你的兒子。
我平生忠厚,人所共知。本該隱惡揚善的。唉,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說出來了。那是因為那姓孔的窮秀才,窮迷心竅,想藉媳婦的橫死,訛詐我一筆。誰叫我有幾個錢呢?”
“至于說到駱師爺那張簽呈,我也相信是別人假冒他的筆跡。這個所謂‘別人’,當然並不一定是指這位姑娘。不過這位姑娘神通廣大,她既然能夠從衙門里偷出狀紙,找一個熟悉駱師爺筆跡的人來寫簽呈,那又有什麼稀奇。”
那女子冷笑道︰“歸莊主,假如你不做莊主,跑到衙門里做師爺的話,一定比這位師爺更能干。駱師爺,我看你應該拜莊主為師!”
駱師爺滿面通紅,說道︰“各執一辭,說到明年也說不清楚。你是不是準備留在洛陽和我們打一年半載官司?”
那女子道︰“歸莊主在洛陽縱然還不能說是只手遮天,加上了像你這樣大大小小的駱師爺、牛師爺、馬師爺……最少也可以遮了大半邊天了,我如何能夠和你們打官司?”
歸元龍霍地站了起來,說道︰“我和這位姑娘早已說好了是按江湖規矩辦事的,駱師爺,你不是江湖中人,這件事你可以不必理了。”他恨這個駱師爺幫了他的倒忙,索性將他撇過一邊。按照江湖規矩,第一步是評理,倘若雙方都不承認理虧,那就只能用武力解決,敗的一方,必須接受對方條件。
那女子道︰“好,請天下英雄作證。我若輸了,性命也輸給你。”
歸元龍皮笑向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那也不必如此,我兒給你打得重傷,只須你留在歸元在,將他服侍好了就行。”
所謂“服侍”,其實都是要她為婢為妾,那女子哼了一聲,冷笑說道︰“我服侍你也行。你輸了又如何?”歸無龍“話中藏話”,本是想要侮辱她的。見她目光實如利剪,勝似寒冰,“怎的她敢如此自信,莫非真有的恃?”不覺打了個寒戰,只能一本正經地說話了。
“歸某不想與你賭性命,價錢恐怕給得不合姑娘心意還是你自己劃出道兒來吧。”歸元龍道。
少女說道︰“歸莊主,你惱恨我將令郎打得重傷。照實話,我沒有將他打死,已經是給了你的面子了。”
歸元龍冷笑渲︰“如此說來,歸某倒是受寵若驚了。”少女說道︰“我不會漫天討價的,你若輸了,我只要你磕三個響頭。嘿,嘿。三個響頭,換一條人命,這價錢可算公道吧?”
歸元龍惱怒已極,冷冷說道︰“只有別人向歸某磕頭。”少女說道︰“這是你的事情,我只問你,你接不接受我劃出的道兒?”
歸元龍氣得臉色鐵青,強抑怒火。說道︰“諒你也沒有這本領能令歸某折腰。好吧,就照你劃出的道兒,我若輸了,連腦袋也割下來給你!”
洛陽虎威鏢頭班定山站了起來。說道︰“你老人家息怒,讓我教訓教訓這個丫頭!”
少女冷笑道︰“班定山,虧你身為洛陽第一大鏢局的總鏢頭。我問你,你識不識得江湖規矩?這‘教訓’二字,用得恐怕不合你的身份吧?你求我教訓你,還得我答應你呢!”
原來班定山是歸元龍的弟子,如今是他的師父和這小女子約好了按照江湖規矩比武,比武的雙方,地位是相等的,誰也不能說“教訓”誰。班定山縱然想要替代師父出馬,也是必須那少女點頭才行。
班定山一時失言,給那少女奚落,不禁滿面通紅,老拳師田乘草站起來替他打圓場道︰“師徒有如父子,有事弟子服其勞,那也不算不合江湖規矩。請姑娘給老夫這個面子,先上台吧!別斗口了。”
在歸洛英給抬回來的時候,台上的戲早已唱不下去,正好可以作擂台。
少女說了一個“好”字,使即身如飛燕,躍上“擂台”。班定山則剛好和她相反,他是一步一步,走上台去。
歸元龍看見他們倆都上了擂台,方始放下一塊心頭大石。
班定山穩步上台,顯示了他的下盤功夫。外行人看不出來,他的師父則是一看就知,他的功夫又已有了進境。
而他這樣穩步上台,還不僅僅是要師父知道他的進境而已,另一重用意是向師父暗示,他將采用沉穩堅實的打法,和對方力拼。
歸元龍是個武學大行家,他當然知道這種打法正是可以制那少女的打法。那少女輕功高明,輕功高明的八十之九都是內力不足的。不出歸元龍所料,那少女對班定山的打法果然好像是無計可施。
只見班定山沉腰坐馬,長拳搗出,虎虎生風,在台下站得較近的人都感覺到拳風撲面。少女的掌法雖然晃動,卻是無法近身。有經驗的人都看得出來,時間一久,她必敗無疑。
在眾人給班走山的喝彩聲中,那女子退而復上,打法突變。雖然仍是繞身游斗,但已易掌為指。她駢指如戟,用的卻不是點穴功夫,而是以刺戳為主的劍法。兩根指頭,宛如一柄短劍。
以指代劍,已是難能。而她的“劍法”究竟屬于何家何派,台下的人,竟是沒有一個看得出來。
雙指所受的反應之力比伸開手掌為輕,更加可以接近對方了。旁人看來,只見她的兩根指頭在班定山眼皮底下點點戳戳,好像隨時都可以挖他的一雙眼珠。
班定山眼花繚亂,心里亦是不禁有點著慌,只怕稍一疏神,就要變成瞎子。他的打法本來是以沉穩為主的,此時唯恐有失,不知不覺就有點暴躁起來,只盼速戰速決。
劇斗中那女子忽飛身躍起,半空中一個倒翻,頭下腳上,雙指使出一招“李廣射石”的劍法,疾刺他的眼珠。身子懸空,空門四露。班定山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這個破綻,心頭大喜,立即便是拳掌兼施,一招“鐘鼓齊鳴”,攔腰截擊!
哪知少女這一招“李廣射石”乃是虛招,陡然間變駢指刺截之勢為三指勾拿,快如閃電,扣住了班定山的脈門。只是輕輕一帶,登時把班定山鐵塔般身軀甩了起來。兩人扯線似的在半空中打了個大翻,少女腳落實地,班定山則已身子懸空。
就在眾人目瞪口呆之際,只听得那少女清脆的聲音喝道︰“給我滾下去吧!”一個旋風急舞,把班定山拋落“擂台”。
班定山跌落台下,雙膝著地,好像是給少女磕頭一般。少女噗嗤一笑,說道︰“規矩是早已講好了的,你不必替師父磕頭。”
歸元龍大怒喝道︰“妖女膽敢口出狂言歸某個日與你——”
話猶未了,坐在他身邊的神秘客人忽然站了起來,將他按下,說道︰“歸莊主何必為這點小事動怒。”他走到台前,也不見他奔躍蓄勢。身形便即平地拔起,上了“擂台”。少女“咦”了一聲,說道︰“怎麼的去了一個,又來了一個?你的年紀好像比歸元龍也年輕不了幾歲,難道你也是歸元龍的弟子嗎?”
那神秘客人冷冷說道︰“我是歸莊主請來的客人,看不過眼你侮辱成名的前輩!”
少女冷冷說道︰“你能夠替歸在主接下我剛才劃出的道兒嗎?“歸元龍立即站起來道︰“不錯,你若贏得了他,我給你磕一百個響頭也可以!
“
那神秘人繼續說道︰“我還沒有說完呢。姑娘,你別以為我們是想用車輪戰佔你的便宜,要是我輸給了你,歸莊固然任憑你來處置,我也可以把腦袋割下來給你。而且——”說到此處,一雙眼朝那少女上上下下打量。少女道︰“哦,還有什麼而且嗎?有話快說,盯著我干嗎?”
那神秘客人道︰“你已經打了一場,我也不想佔你的便宜。”
少女道︰“那又怎樣?”
神秘客道︰“你的劍法好,但以指代劍,恐怕不能曲盡其妙。我知道你身上藏有寶劍,很想開開眼界,請你亮劍賜招!”
少女心頭一凜︰“這人的眼力倒是不錯,居然能夠看出我身藏寶劍。
他的武功深淺未知,但憑他這份眼力和剛才抖露的那手輕功,倒也是不可小覷了。
“好吧,”少女說道︰“你既然要見識我的劍法,那咱們就較量兵刃,也未嘗不可!”
說罷,解下腰帶,迎風一科,好像金蟬褪殼一般,外面一層薄薄的皮套褪下,露出一柄薄得透明的寶劍,劍的開式甚為奇特,劍身狹長,劍柄極短,說是”劍柄”。其實只是在一端裝有一個小小的銅環,少女的手指勾在環中,只用兩根指頭的力量使動這把寶劍,劍身可以隨意彎曲,說它是劍,毋寧說更像一條軟鞭。
原來少女這把寶劍乃是以百練精鋼打成的軟劍,可以化作繞指柔的。
不用之時,藏于皮套,纏在身上,外表看來,就是一條皮帶了。
“你用什麼兵器,亮出來吧!“少女雙指扣著寶劍,腳步不丁不八,立了一個門戶,說道。
神秘客道︰“我就用雙肉掌,領教姑娘的精妙劍術。你無須顧忌,我若傷在你的劍下。死而無怨。而且我還可以一百招為限,百招之內,即使你傷不了我,也算我輸。這樣,大概可說得是我沒佔你先打了一場的便宜了吧?”
誰都可以看得出少女這把寶劍非同凡品,這個客人只憑肉掌對付,而且還限定百招,的確是可以抵消少女先打一場的“吃虧”而百余了。
少女側目斜睨,哼了一聲,說道︰“我不用你讓,我也不會讓你。你喜歡用什麼兵器就用什麼兵器,更無須限定百招,進招吧!”
神秘客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說過死而無怨,就絕不會反悔。姑娘,你遠來是客,也別客氣,快進招吧!”
少女似乎忍受不了他的這份輕視,微有怒色,說了一個“好”,唰的一劍就刺過去.少女展開劍勢,身隨劍走,左右一拐,右邊一兜,身形真是瞬息百變。神秘客連劈三掌,都沒有劈著。但掌風激烈,卻已吹得她衣袂飄飄。不過,那少女的劍法雖然奇怪,卻也沒有刺著他。一近身,劍的落點就給他的掌力蕩歪了。
少女越轉越快,劍法也越變越奇,竟似把“八卦游身掌”的掌法融會在劍法之中,對方的掌力只要稍有照顧不到之處,就會給她乘虛而入。
神秘客眉頭一皺,心里想道︰“若然不使出看家本領,只怕當真難以制服這個丫頭。”打法一變,舍剛猛的掌法不用,卻用兩根指頭點點戳戳。
少女剛才也曾以指代劍,不過這神秘客卻並不是用指頭來使出劍法,甚至也不像是用點穴的手法,場中的武學行家都看得莫名其妙,也在為他擔心。他那麼剛猛的掌法都似乎封閉不住,只憑兩根指頭,就能抵擋得了?少女的劍法竟似受了克制,沒有剛才那麼靈活了。
原來這是神秘客獨門的“金剛指”功夫,他苦練了十年,方始練成的。少林派也有“金剛指”,不過他先練成金鋼掌和綿掌,再把這兩種掌力融合。凝聚而練成金剛指的,金剛拿至剛,綿掌至柔,剛柔相濟,而凝成他獨創金剛指力,雖然未必就勝得過少林派的金剛指。卻比少林派的更難應付。尤其對方若是一個經驗不太豐富的新手,那就更加容易受他迷惑了。
那少女年紀輕輕,按說見聞不會十分廣博,臨陣的經驗也不會太過豐富的。但她卻似看得出這不是少林派的金剛指,並沒上當。
激戰中只听得嗤、嗤聲響,也不知是那少女劍尖抖動的聲響還是他這金剛指力的破空之聲。少女已經盡力避免和他的金剛拍硬踫,但還是躲避不開,只听得“錚”的一聲,少女的寶劍給他彈個正著。
神密客冷冷說道︰“姑娘,你認輸吧!”他這金剛指力非同小可,尋常刀劍,給他一彈,就可以斷為兩截。這少女的功力遠不如他,料想也禁受不起這一彈之力。
那知他的估計還是犯了錯誤。
少女身形傾側,晃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但卻並沒有倒下去。她這一側一晃,正是運用武學中的“卸”字訣,解消了對方那股一彈的力道。
更出乎神秘客意料不到的是,少女的劍也沒有給他彈得脫手墜地。
她的寶劍是可以化作繞指柔的軟劍,受了金剛指力,彎曲成為弧形,突然一個反彈,隨著少女的身形斜撲,竟然從那神秘客意想不到的方位刺來。從他的肩後經過,刺向他的咽喉。
不過神秘客亦是臨危不亂,哼了一聲,反手就是一抓。他的腦後就像長著眼楮一股。這一抓也正是抓向少女的琵琶骨。
是少女的劍快呢?還是他的手快呢?或是一個被刺窯咽喉,一個被抓碎琵琶骨,弄成兩敗俱傷呢?這剎那間,全場靜得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听得見響,當真是人人屏息以待。
就在此時。忽听得有尖銳的破空之聲!
神秘客是個武學大行家,一覺勁風颯然,便知是有暗器襲來。而且發暗器之人,功力非同小可,百忙中他只好陡地一個鳳點頭,先躲開暗器再說。
暗器從他頭頂飛過,“錚”的一聲,打著那少女的劍尖,這一次少女的劍脫手落在台上了。
這暗器竟然是一枚小小的銅錢。
發暗器的人是個濃眉大眼的少年,此時亦已跳上擂台來了。少女怒道︰“你們要不要臉,用車輪戰還不算,還要用到偷襲的手段?”
神秘客也在罵那少年︰“豈有此理,我與這位姑娘比武,你因何上來插手?”
他們都把這個少年當作對方的幫手。
少年苦笑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不願見到死傷,才替你們化解這一招的。”
說到此處,他先指著那神秘客道︰“要不是我把這位姑娘的劍打落,她這一劍就可以穿過你的喉嚨?”
神秘客怒道︰“誰要你化解,她這一劍根本就不可能刺死我!”
少年似笑非笑的說道︰“真的嗎,但可惜剛才那招是不可能絲毫不差的重演的。”要知高手比斗,是講究出奇制勝的。武功較高的一方,由于沒有心理上的準備,踫上對方的奇招,往往也會落敗。但在重演的時候,彼此都已知道對方將用什麼招數,那還有什麼“出奇”可言?而且出招的快慢,身法的巧拙等等,在重演的時候,也絕不可能和上一次絲毫不差。
高手比斗,生死快于一瞬,極微小的差別,就足以造成不同的結果。
其實,神秘客說那少女根本不可能將他刺死,倒也不是事後的吹牛。
以他的武功造詣,拼著受一點傷,還是可以擒獲那少女的。不過,他對這少年說的無法反駁,只能氣在心頭了。
少年繼續說道︰“再說,或許你真有把握。但我可不敢讓你把性命來試。你若怪我多事,待一會,我自有辦法補償你的損失。”
什麼叫做“補償損失,少年沒有立即解釋。眾人都是不懂,神秘客亦是猜疑不定。
少年接著對那少女道︰“剛才你那一劍,雖然有可能刺穿他的喉嚨,但你恐怕也難免受傷,你承認嗎?”
神秘客怒道︰“何只受傷,我那一抓可以抓碎她的琵琶骨!”
少年道︰“好,就算是有這個可能吧,但抓碎琵琶骨也只能說是受傷呀。比她有可能刺穿你的喉嚨,總還算是好些!”
他評論雙方的殺著都用上“可能”這兩個字,神秘客又是要反駁也無從反駁。
少女道︰“好,人這樣說還算公平,我可以接受。那麼依你之見——”少年道︰“依我之見,你和他這一場可以算作打和。”
少女道︰“晤,你的決斷,雖然有點偏袒我的對手,我也可以接受。
好,就算這一場打和吧,那麼按規矩,他替歸元龍接下來的道兒就不能算數了!”
少年道︰“不錯,若你們雙方同意算是打和,那當然是只能由歸莊主來和你作個了斷了。”
少女道︰“好,歸莊主,你听見沒有。我不怕吃了多打兩場的虧,你上台和我決一勝負吧!”神秘客已經試過這少女的武功,深知歸元龍絕不是她的對手。
“不,我不同意!”神秘客連忙說道︰“我是替歸莊主接下這位姑娘劃下的道兒的,必須和她分出勝負才能罷休!”恨意未消,哼了一聲,繼續說道︰“實要不是你跑來攪局,我早已把她捉住了。”
少年談談說道︰“其實,認真說來,你們的勝負早已分了。”
神秘客傲然道︰“怎麼分法?哼,你總不能說是我打輸了吧!”
少年一本正經的說道︰“我不敢說是你打輸,但你是應該向這位姑娘認輸的!”
神秘客怒道︰“什麼叫應該認輸,真是奇談怪論!”少年微笑道︰“這個奇談怪論可正是你自己說過的!”
神秘客一怔道︰“我說過什麼?“少年笑道︰“你怎麼這樣快就忘記了?你一上台的時候不是曾經說過,限在百招之內,你就可以取勝的麼?
你最後那一招,已經是第一百零三招了!你若是說話算數,到了第一百零一招,你已經應該向這位姑娘認輸!”
神秘客心中有數,仔細一想,果然“似乎”是已經過了百招。他滿面通紅,狡辯道︰“胡說八道,我們兩人出招都是快到極點,誰也數不清楚。你說是一百零三招,他說是未滿百招,這是無從對證的。而且——”
少年道︰“而且什麼?”
田秉單只好不煩神秘客的面子,說了出來︰“而且這位姑娘也說過,對方雖然以百招為限,她卻並不要佔這個便宜的!”
那個少女落落大方的說道︰“不錯,我的確是這樣說過。不必要他認輸,仍然當作和局好了。”
神秘客道︰“不分勝負,不能作和,第一,這小子算是哪號人物,怎能憑他說和就當作和;第二,我本來已經穩操勝券,旁人插手,先就不合規定,怎能算數。”
少年道︰“好吧!你要打下去,那也可以。你是替歸莊主打的,我也替這位姑娘打。照你自己所定的辦法,我若輸了給你,這位姑娘固然可以任憑你來處置,我也可以任你處置!”這可正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神秘客還能有什麼話說?田秉單以公證人自居,卻道︰“你和這位姑娘是沾親還是帶故?”
少年道︰“非親非故。我只是瞧著這件事情不太順眼,忍不住要打抱一個不平而已。你想想,這位姑娘已經打了兩場,而且在剛才這場,亦也超過了這位客人自己限定的一百招了,你們倘若要她再打下去,不怕天下英雄恥笑你們是用車輪戰來欺負一個異鄉女子嗎?”
田秉單剛才沒有反對那神秘客人替歸元龍出場此刻當然也沒有理由反對這個少年替那她女子出場,只好勉強笑道︰“你誤會了,我問你們是否親帶故,並非這個意思。無須枝節橫生,扯到什麼公平不公平上去。”
少年道︰“那是什麼意思?”
田秉單道︰“你如今是替這位姑娘接下她和歸莊主劃出的道兒,要是你認輸了的話,你任憑對方處置,那是你的事情。但這位姑娘可也得任憑也莊主處置了,既然你和她素昧平生,她能夠相信你不會出賣她嗎?又即使相信得過你肯盡力而為,但要是你盡了力也打不過這位客人呢?那豈不變成你意欲助她,反而害了她了?”
田秉單是個老猖狂狐狸,他的武功雖然遠不及那個神秘客人,卻也看得出這個少年比那女子更難對付。他說這番話的目的,無非是想引起這個女子顧慮,最好讓她自動說出,拒絕這個少年替她打下去。
那知這個女子卻道︰“這位大哥替我打抱不平,那是把我當作朋友看待了。莫說他不會打輸,即使打輸,我也認命!”少年回過頭來,對那神秘客道︰“這位姑娘已經同意了。你呢?”
神秘客定著雙眼向他注視,目光似乎充滿惶惑,忽道︰“你是誰?”
少年道︰“我不是早就說過我是個無名小卒。我在你的眼中,我根本就算不上是個人物。這話你似乎也是說過的了。又何須再問?”
神秘客剛才拒絕讓他調停,的確是罵過他“你這小子算是哪號人物?
“的。
神秘客給他拿著話柄。哼了一聲。說道︰“我不管你是有名還是無名,但你既然是替這位姑娘接下道兒,你就得報上名來,這是規矩!”
少年道︰“哦,有這麼多規矩。那麼,你剛才替歸莊主出場,卻又為何不講這個規矩?”
那少女道︰“對啦,你要他報上名來,先得自己報上名來!”神秘客冷笑不答。
老拳師田秉單又以公證人自居,替他說道︰“姑娘,你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少女道︰“什麼其二?”
田秉單渲︰“他是歸莊主的客人,他的姓名來歷,歸莊主早已知道。
但這位小哥的姓名來歷,卻不知有誰知道?除非他能夠找到一位我們認可的人擔保他,否則以歸雲莊在武林中的地位,歸雲莊的事情,可不能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插手!”
少年道︰“如此說來,姓名還在其次,最緊要的是來歷分明了?”
田秉單道︰“不錯。因為你和這位姑娘非親非故,卻要你來插手這件事情,按江湖規矩,你就得讓當事的一方,知道你是何來歷!”
少年似笑非笑,忽地轉過頭來,對那神秘客道︰“你一定要知道我的來歷?”
神秘客冷冷說道︰“我不勉強你說出來,但怎樣叫做按照江湖規矩辦事,田老先生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言外之意,他不肯說,那就只有請他下台。
少年忽地哈哈一笑,說道︰“哈大人,你是貴人事忙,你大概記不起我是誰了。但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的!哈大人,你再想想看,或者你會記起我這個無名小卒也說不定!”
此言一出,神秘客固然吃驚,滿園賓客、也都是大驚失色!
令得他們大驚的是少年口說出的“哈大人”這三個字。
他們都知道金國的御林軍副統領是哈必圖,哈必圖是當今皇上的近身侍衛出身,早在他升任徹林軍副統領之前,就有一等巴圖魯(勇士之意)
的封號的。
但也是正因為哈必圖是在京中伴陪皇帝,所以他的大名,在全國雖然是家傳戶曉,地方上的武林人物,見過他的卻是極少。此時眾人不禁在心里想道︰“這個受到歸雲龍特殊禮遇,奉為上賓的神秘客,莫非就是御林軍副統領哈必圖?”
不錯,這個神秘客正是金國的御林軍副統領哈必圖。
“不會有這樣巧吧?難道這個少年就是檀家那孩子?”哈必圖不由得心頭大震了。
哈必圖失聲叫道︰“你,你是!”
少年冷玲說道︰“哈大人,你想起來了吧,還要不要我自報姓名?”
當然是用不著他通名道姓了。哈必圖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對著這少年仇恨的目光,听了這少年冷酷的語氣,他是再也沒有懷疑了。這個少年就是檀家的那個孩子,檀家唯一幸存的孤兒檀羽沖!
想起自己和檀家結下的深仇,饒是哈必圖有“一等巴圖魯”(勇士)
的餃頭,而對檀羽沖的目光,也是不禁心頭顫栗。
那場血戰,哈必圖的手下全都死掉,只有他一個人僥幸逃得性命。
但檀家的人,包括檀羽沖的祖父檀公直,父親檀道成和他的外公(其實是他母親的義父)張炎在內,也全都死了。
這些人雖然不是他殺的,但若不是檀公直和他斗得兩敗俱傷,他們也不會死在宋國皇帝派來的大內衛士手下。宋國的衛士是剛好在他逃出檀家之後就跟著來的。他後來方始知道,接著在檀家的那場血戰,宋國的衛士也都盡數喪命。盤龍山那場血戰,檀家逃出來的只有張雪波和檀羽沖這對母子。哈必圖又再想起了七年前在商州節度使衙門里的一場血戰。
那場血戰,完顏鑒的手下,死在耶律玄元之手的不計其數,哈必圖自己也幾乎被耶律玄無捉去。
但張雪波卻是在他親自發號施令之下,被亂箭射傷,終于斃命的。
想起自己和檀家結下的深仇,他知道和檀羽沖這場惡斗已是無可避免的了。
他哼了一聲,說道︰“原來你是有意沖著我來的!”
檀羽沖道︰“哈大人,你說對了一半。不錯,我是想要找你,但卻想不到在這里踫上了你。”
哈必圖喝道︰“你想怎樣?”
檀羽沖笑道︰“我不是早已說過了嗎?我是看不過眼,來替這位姑娘接下她和歸莊主劃出的道兒!”
歸元龍的二徒弟魏連魁是洛陽總兵帳下的參將,作威作福慣了,但卻是個草包,忍不住說道︰“這小子究竟是什麼人,我看不管他是什麼。也不配和哈大人交手?”他是不自覺的按照官場的習慣,壓低這“小子”來奉承哈必圖的。
那知這正觸了哈必圖之忌,他哼了一聲,說道︰“我是什麼人,他是什麼人,都用不著旁人來管!”要知他是奉了皇上的密令出京,他的身份固然不想公開,檀羽沖的身份,他也是不便當眾說出來的。(檀羽沖的祖父是金國王爺,這種涉及皇族內部私斗的事情;豈能給一般百姓知道。)
那少女似乎已經看出一點蹊蹺,故意盯著哈必圖問道︰“哈大人,你已經知道他是誰了,是吧?那你認為他有沒有資格和你過招?嘿,嘿,我這是按江湖規矩,不能不有此一問?”
哈必囹情知此戰己無可避免,只能干笑說道︰“以他的身份,他和我過招,那是看得起我了!不過……——要知檀羽沖是檀家唯一的男丁,按照(王族的“世襲”法規,他也應該是貝勒的身份的。)眾人听了哈必圖的說話都不禁大吃一驚。殊不知他所說的可是一點不假,貝勒的身份當然比他這御林軍副統領的身份高出許多。
檀羽沖哈哈一笑,打斷他的話道︰“只要你認為我有資格和你過招,那就行了。還用是著什麼‘不過’?”
哈必圖道︰“那麼,我就只問你現在的身份,不理你本來的身份了。
“
眾人莫名其妙,不知什麼叫做“現在的身份”,什麼叫做“本來的身份”,這兩種身份又有什麼不同?但檀羽沖則是听得懂的,這兩種身份其實大有區別。他是用本來的身份,那就是為了報仇︰若是現在的身份,則是和哈必圖一樣,都是替別人比武。
還有一層,他本來的身份是小貝勒,若然按照王室的規矩,哈必圖根本沒有資格站在平等的地位和他比武,只能陪他“練招”。否則那就是“以下犯上。”當然,哈必圖不必遵守這個規矩,金國的皇帝已經頒下密令與他,他是可以把這個小貝勒當作“欽犯”拿辦的。但密令是不能公開的,故此在口頭上先來一個“交待”。檀羽沖道︰“不錯,我現在是替這位姑娘接下她和你們劃出道兒,咱們就按照這已經劃出的道兒辦事。是不是這個意思?”哈必圖道︰“正是。”
檀羽沖道︰“好,那麼你已經打過半場,我也不能佔你的便宜,你剛才自限百招,我就只是自限十招好了。十招之內,我若是不能將你打下擂台,算是我輸!”
此言一出,台下的賓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是見過哈必圖的武功的,誰都覺得這小子未免太狂妄。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哈必圖卻沒有氣怒。
他听了這話,倒好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了。
要知他苦練了十年的武功,為的就是要對付耶律玄元。檀羽沖是耶律玄元的徒弟,他已經知道、倘若不限招數,他對檀羽沖還多少有點顧忌。
听了這話,心里暗思︰“即便是你的師父現今和我比武,他也不見得能夠在十招之內將我打敗,何況是你這小子?”
哈必圖哼了一聲,冷冷笑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又一次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哈必圖以徹林軍的副統領的身份,不但接受了對方的自限十招,而且還好像害怕對方反悔,逼緊一句。
檀羽沖道︰“不錯,我說過要賠償你的損失的,你若還嫌不夠的話!
說至此處,他拿出了一支通體晶瑩的玉蕭。
哈必圖吃了驚,道︰“這是你師父的那支暖玉蕭吧?”
檀羽沖道︰“不錯。但你不用驚慌。我只是用這支玉蕭吹個曲子陪你玩玩。要是我放開玉蕭,出手招架就算我輸,這支玉蕭若是打到你身上,也算我輸!”
眾人雖然不知道“暖玉蕭”是什麼寶貝,但按照檀羽沖這個說法,他根本不能把這支玉蕭當作兵器使用,那就算是寶貝,也沒有用了。何況只是限定十招,眾人俱是心里想道︰“原來這小子賠償損失乃是如此,這樣的賠償也太過便宜對方了,哼,簡直可說是自尋死路!”
那少女忽道︰“要是他故意踫撞你這支玉蕭呢?”
檀羽沖道︰“總之我不用這支玉蕭去打他,他若是來踫我這支玉蕭,吃了苦頭,那就只能算是他自討苦頭吃!”
哈必圖想道︰“我還不至于這樣無賴。不錯,交手之時,說不定我是要搶你這支玉蕭的,即使你打著了我。我也不怪你。”要知檀羽沖已是對自己“諸多限制”他若是不表示得“大方”一些,恐怕令天下英雄恥笑。
檀羽沖道︰“還有一句話,我可要說在前頭。我是不願見到死傷的,所以剛才我才化解你們。但現在我和你過招,只怕沒有人能夠化解,我若死了,當然從命,你若死了——”
少女又笑道︰“你說過只吹蕭陪他玩的,你不出手打他,他怎麼會死?”
檀羽沖道︰“那可說不定啊,他自行失足,也會跌死的!”
哈必圖幾曾受過別人如此輕視,強抑惡氣,大笑三聲,說道︰“好,誰死了都不能抱怨!我倒要看你如何在十招之內將我擊敗?”說罷,橫掌當胸。一抓向檀羽沖的琵琶骨抓下!
當他說話的時候,檀羽沖卻轉過身子,背向著他,好整以暇的舉起王蕭,湊近嘴邊。
哈必圖心頭大怒︰“你這小子膽敢如此輕視于我!”手上加了把勁,使出“龍爪手”的絕招!
連那少女都不禁為檀羽沖擔心了,她是見識過哈必圖“龍爪手”的厲害的,這一抓可正是朝著檀羽沖的琵琶骨抓下來的啊!檀羽沖已經試了兩個音,還沒有吹出曲子,忽地冷冷說道︰“你的龍爪子練得還算不錯,但只憑一掌之力,如何傷得了我?”
他一面說話,一面倒退回來,非但沒有躲避,而且迎著哈必圖的那一抓。
哈必圖是個武學的大行家,感覺一股無形力道向他襲來,不覺心頭一凜︰“這小子膽敢如此狂妄,定有所恃。難道他小小年紀,竟已練成金剛不壞身法或者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
兩人身法都快,檀羽沖好像背後長著眼楮似的,突然一聳肩頭,就向他倒撞過去。
哈必圖心頭一凜,連忙縮手。但指頭仍然是給踫了一下,觸覺果然好像是踫著鋼板一般。幸虧他縮手得快,龍爪手的力道亦己收回,否則以硬踫硬,這只手只怕非得拗折不可。
檀羽沖道︰“雙掌一起來吧!你的大摔碑手加上綿掌的功夫,比只用擒龍手或者會好一些。”
盤龍山那一戰之後,他苦練了十年,練成了綿掌擊石如粉的功夭,本來要用來對付耶律玄元的,這一下雙掌齊出,對方縱然是有護體神功,但除非是揀到最高境界,否則那護體神功也會給他所破。
說時遲,那時快,檀羽沖已經轉過了身,面向著他。那支玉蕭湊在嘴邊,但蕭的一端卻是指向哈必圖的掌心。
哈必圖一看他的身法,自己若不收掌,掌心的“勞宮穴”定會給他的玉蕭戳個正著。他並沒有動手,那是自己湊上去挨他的玉蕭一戳的。他不算違背諾言。
“勞宮穴”若然是給暖玉蕭戳個正著,哈必圖這身內功非給廢了不可!哈必圖沒有把握一掌打死檀羽沖,他可不敢冒這個危險與檀羽沖拼命,百忙中只好移形換位,把雙掌打出的方位偏斜。
檀羽沖若視不見,悠然吹起蕭來。吹的是唐人王之渙一首題為“涼州詞”的的七言絕句。
那少女妙解音律,按拍輕歌︰“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哈必圖幾曾受過別人如此蔑視,氣惱亦加,暗自想道︰“我若收不下這個小子,給天下英雄恥笑還不打緊,御軍副統領的座位只怕也坐不穩了!”而他卻是一心想升任正統領的。
突然他已知道檀羽沖的武功實是遠遠在他之上,但此戰有關他的一生榮辱,他也只好抓住一擲了。
他一咬牙根,撲上前去,拳掌兼施,一招“五丁開山”,跟著一招“吳剛伐桂”。這兩相都是剛猛之極的招數,他又是從側面攻擊,避免給檀羽沖的玉蕭“湊巧”點著他的穴道。檀羽沖諾然遵守諾言,不用玉蕭當作兵器招架,縱然練有護體神功,也非得給他打傷不可。
蕭聲悠揚,恍然流水行雲,豪無阻滯。
檀羽沖的身法也如流水行雲,在掌風影之中有若閑庭信步。
哈必圖這兩招都落了空。
他的身法竟似和詩中的境界符合,飄逸瀟灑而又門戶森嚴。
但哈必圖亦已早有準備,跟著第三招攻出,倏地化掌為指,點著了檀羽沖脅下的愈氣穴。
他用的是獨門“金剛指”的功夫,他練的這門功夫也正是要用來對付耶律玄元的,此際先用耶律玄元的徒弟身上。金剛指也是可以破得“金鐘罩”“鐵布衫”之類的護體內功的。“護體神功”最高的境界是“金剛不壞身法”,但那非得有數十年功力不行。檀羽沖年紀輕輕,哈必圖料想他頂多不過練成“金鐘罩”或“鐵布衫”而己。
這一下點個正著,而且無反震之力。這剎那間,哈必圖不禁心頭大喜︰“原來這小子連金鐘罩和鐵布衫的功夫都還未練成!”
那知他還是歡喜得太早了。
檀羽沖好像無知覺,他非但沒有倒下去,反而一個肘錘向哈必圖撞過來。
原來檀羽沖的確是尚未練成上乘護體神功,以他現有的內功造詣,抵御擒龍爪手可以,抵御金剛指點穴的功夫還是不行的。但他卻另有一門非常怪異的功夫。
這門功夫叫做挪移穴道,經過挪移,穴道原來的位置已變,縱然是點著死穴,那也無妨。
不過,檀羽沖給他的金剛指點個正著,已有點火辣辣的感覺,心里暗暗叫了一聲“僥幸!”。
原來以他原有內功造詣,假如不是運用挪移穴道的功夫,雖然還是不至于死,但卻很有可能變成兩敗俱傷。陰差陽錯,哈必圖曾經在和那個少女交手之時,就使出了他的獨門金剛指功夫。這樣一來,等于泄了底,檀羽沖有了準備,當然懂得用最適當的方法去應付他了。
檀羽沖化解了穴道被封之危,馬上有“肘錘”還擊,蕭聲也未停止,只是肘尖向對方撞去,當然不能算是違背諾言。而且他的身法步法配合得恰到好處,看起來就好像哈必圖主動撞他一般。
哈必圖大驚之下,哪里還敢強攻,急忙變招,使出一招“如封似閉”。這一招是以防守為主的,使得還算適當,掌心在檀羽沖這一“肘錘”的三分力道,還是不由已的踉蹌退了幾步。
那少女唱出了曲調的第三句︰“羌笛何須怨楊柳。”接著笑道︰“十招已過了一半,已是第六招了,請大家說,我沒數錯吧!”
檀羽沖有言在先,十招之內,若是不能把哈必圖打下台去,就算輸。
台下一眾賓客,人人都是抱著好奇之心,要看他怎樣吹著蕭,不出手,就把對方打下擂台,每一招每一式當然都是凝神注視。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楚,的的確確是已經過了六招。不過別的人沒有像那少女叫出來罷了。
但少女這一高聲報數卻也提醒了哈必圖,他心里想道︰“對啦,我何必跟這小子近身纏斗,趕快把剩下的四招使完也就是了!”此時他已是不敢奢望求勝;只求能夠在十招之內保持不敗于願亦已是算他“勝”了。
主意打定,他趕忙退出三丈之外,以全力使出護身的四招。
這“擂台”是借用園中原有的戲台的,哈必圖退出三丈之外,已經是接近戲台的邊緣了。他只想到要避免與檀羽沖距離太近,卻沒想到有一利亦有一弊。
他避開檀羽沖,檀羽沖卻向他走過來。
哈必圖飛快發招,而且是全力施為。站在台下的人都感覺勁風撲面。
倘若檀羽沖不是出手攻擊的話,在他這樣全力防守之下,是絕不可能將他打下擂台的。何況只剩下四招。
不但台下的觀戰者這樣想,台上的哈必圖也是這樣想。他避免與檀羽沖近身纏斗,為的就是拉遠距離這片刻間飛快發招。
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檀羽沖走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已經是發出第九招了!
連那少女都他擔心,忘了數第幾招了。
在他發出第九招的時候,檀羽沖的這支曲子剛好吹奏完畢。
檀羽沖嘆了一聲︰“世無知音,真是令我失望!”
陡地喝道︰“你不想听我吹蕭,你就給我滾下去吧!我吹我的,用不著你在台上听!”
蕭聲“嗚”的一聲又響起來。哈必圖的第十把剛剛“起式”。
說也奇怪,隨著那一聲“滾”字,哈必圖當真如奉諭旨,突然間就從台上跌下來。
歸雲莊的人,這一驚非同小可,紛紛跑來扶他。只見哈必圖七竊流血,一探鼻息,呼吸己絕,果然真的是死了。
原來檀羽沖這支暖玉蕭乃是武林異寶,他在蕭中吹出純陽罡氣,威力極大,這股罡氣,是剛好對著哈必圖掌心的勞功穴吹過去的。
哈必圖內功被破,最後這三招出的掌力,又被檀羽沖在一揮袖間逼了回去。他失了內功,如何禁受得起,一跌落台下,性命立即不保!
少女這才松了口,唱出了最後一句詩︰“春風不度玉門關。”接著笑道︰“你的曲子吹得真奇妙,曲終人散,安排得恰到好處,剛好是第九招!眾位英雄,我沒數錯把?第十招末使到一半,是還不能算作一招的,對嗎?”
台下一眾賓客都驚得呆了。即使有人起要去拿檀羽沖領功,但一想,哈必圖以御林軍副統領的身份,這少年不出手就能將他“治死”,自己的武功連哈必圖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如何還敢上去送死。這剎那間,台下靜寂如死。少女的發問,當然是沒有人回答的了。
檀羽沖哈哈一笑,說道︰“我說錯了,在這世上我最少還有一個知音。”
那少女笑靨如花,說道二“多謝。但這知音不比那知音,我這知音,只是听得懂你的蕭聲的知音。”
御林軍副統領被殺,這是何等大事;歸雲莊的人,已是都給嚇的驚慌失措,不知怎樣對付眼前之事才好。反而是殺了人的“主犯”(檀羽沖)
和協助殺人的“從犯”(那位少女),卻像沒事人似的,還在台上好似兩情相悅的男女在“打情罵俏”。
那少女面上一紅,說道︰“別胡扯了,你不走我可要走啦。”
檀羽沖笑道︰“不錯,咱們是應該走了。”
說道一個“走”字,兩人同時飛身而起。就像兩只大鳥一般,從台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上飛掠過去。
他們在在外搶了官軍的兩匹坐騎。
進入山區,少女說道︰“大哥哥,咱們可以歇一歇了吧。”檀羽沖道︰“好”,下馬與那少女並肩而坐。
少女道︰“大哥多謝你幫了我的大忙,我還沒有請教你的貴姓大名呢。”
檀羽沖道︰“要不是你和哈必圖先打一揚,我也不能這麼容易就殺了他。咱們同仇敵愾,說不上誰幫誰的忙。”少女道︰“你說呀?”
檀羽沖道︰“說什麼?”
少女道︰“你的姓名呀?”
檀羽沖道︰“姓名不過是個記號,我已經說了咱們誰也不用感謝誰,你還要知道我的姓名做什麼?”
少女道︰“他日相逢,我總不能老是叫你做大哥呀!”
檀羽沖道︰“咱們只是偶然相遇,好比浮萍驟散,兩片浮萍隨水飄流,一分開只是怕再難相聚了。”
他是因為自己的身世有難言之隱,只怕在通道姓名之後,這少女還要盤根問底,故而不想和這少女進一步結交的。
但這少女明艷動人,想到後會無期,他在說了這番話之後,卻也禁有點黯然。少女注視他的神色,但也沒有追問下去了。少女不開口,他倒是頗有歉意了,說道︰“你在想什麼,不是怪我吧!”
少女道︰“你說得好,人生離合,本似浮萍驟散,我怪你做什麼?不過,我卻的確是在想著一件事情。”
檀羽沖道︰“什麼事情?”
少女道︰“你這支玉蕭真是一件寶物,可不可以借我瞧瞧?”
檀羽沖笑道︰“你是知音入,可惜這支玉蕭不是屬于我的,否則送給你都可以。”
少女道︰“那可不敢。”接過曖玉蕭,摩挲一會,忽地吹了起來。
檀羽沖一听,不覺大為詫異。
原來她吹的這支曲子,也是他的師父最喜歡吹奏的一支曲子。他在心中按著節拍,默念歌辭。
“洛浦風光爛漫時,干金開宴醉為期。
花方著雨猶含笑,蝶不禁寒總是痴。
檀暈吐,玉華滋,不隨桃李況春非。
東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帶月歸。”
甚至連吹奏出來的那種“韻味”,也是和他的師父一樣。蕭聲初起,相當輕快,好像帶來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漸漸就有了淒涼的意味,不過在淒涼之中,也還是有著“期待”的。少女奏罷,說道︰“班門弄斧,見笑了。”
檀羽沖道︰“原來你不但是知音人,還是此道高手呢?嗯,我說的不是客套話,你真是吹的很好。”
少女笑靨如花,說道︰“多謝”,把玉蕭交還檀羽沖。
檀羽沖忍不住好奇心,遲疑片刻,問道︰“不知教你吹這支曲子的人是誰,你可以告訴我嗎?”
少女道︰“你一定要知道嗎?”
檀羽沖道︰“不是。我只是一時好奇,隨口問問而已。”
少女道︰“不過,我倒想問你,知不知道一個人?”
檀羽沖道︰“什麼人?”
少女道︰“耶律玄元。”
檀羽沖吃了一驚,問道︰“你因何要問我知不知道這個人?”
少女道︰“耶律玄元是當今之世,蕭吹得最好的人。听說他有一支玉蕭,吹出來的樂聲特別好聲,而且他這支玉蕭還可以當作兵器的。你的蕭吹得很好,你的蕭還可以當作兵器的,你的玉蕭同樣也是一件寶貝。故此我忍不住好奇,就要問一問你了。我想,你一定知道這個人的,是吧!”
檀羽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卻反問那少女道︰“你對耶律玄元倒好似知道得不少,請問你還知道他什麼?”
少女道︰“我還知道他是遼國的王子,不過卻是個私生子。他的武功和他的吹蕭一樣,都是世上無雙。可惜他樣樣都好,就是命運不好。他喜歡的女子嫁了別人,而且也是做了幾年王子,就遭受國破家亡之禍了。”
檀羽沖驚疑不定,盯著她道︰“你是誰?”
少女道︰“你不肯告訴我,卻要我告訴你?”
檀羽沖默然不語,少女忽地笑道︰“咱們交換好不好?”
檀羽沖道︰“怎麼交換?”
少女道︰“你告訴我什麼事情,我就告訴你同樣的事情。”
檀羽沖道︰“好,你先說。”
少女道︰“唉,你這個人真是半點也不肯吃虧。也罷,你不肯吃虧,就讓我先說。我復姓赫連,雙名清波。”
檀羽沖道︰“我姓檀,名羽沖。”
少女道︰“檀姓是金國的大姓,你是金國人吧?”
檀羽沖道︰“我不知道。”
少女道︰“這就怪了,自己是哪一國人怎的都不知道。”
檀羽沖道︰“也沒什麼奇怪,我的爹爹是金國人,媽媽是宋國人,你說我應該是金國人還是宋國人?”
少女道︰“原來如此。我是這遼國人,國為我的爹爹是遼國人,媽媽也是遼國人。”其實檀羽沖是早知道她是遼國人了,因為“赫連”也是遼國人的大姓。
檀羽沖道︰“怪不得你知道身份是遼國王子的耶律玄元,你是遼國的貴族吧?”
赫連清波微笑道︰“這似乎應該輪到你先說了吧?”檀羽沖心頭一凜︰“我不想給她知道我的來歷,卻如何可以問她的身世?”要知他們是有約在先,對方告訴告訴他什麼事情,他就得告訴對方同樣的事情的。
“恕我問得冒昧,你不願意說,那就算了。”檀羽沖道。
赫連清波忽地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是貴族也好,是平民也好,國破家亡之後,還不都是一樣。不過,你若想知道,我告訴也無妨。我們這一家二十年前是住在燕京的一家普通人家。”說罷,好像有點害怕檀羽沖不相信的樣子,又再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
檀羽沖半信半疑,好在他從對方的回答之中已經得到“啟發”,便即模仿赫連清波的口氣說道︰“我們這家十年前是住在盤龍山上的一家普通獵戶,我的父母都是獵人。”同樣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他這話倒不能算是說謊,不錯他的祖父是金國的王爺,但逃至盤龍山之時,早已放棄了王位,他的父母的確是以打獵為生的。赫連清波道︰“你肯相信我,我就相信你。你還想知道什麼?但這次總該輪到你先說了吧?”
檀羽沖道︰“好,我說。實不相瞞,你說的那位遼國王子耶律玄元正是我的師父,這支玉蕭也是他給我的。”
赫連清波道︰“我的武功和吹蕭都是我的娘親教的。”檀羽沖征了一怔,說道︰“你吹的那支曲子也是令堂教的?”
赫連清波道︰“是啊,你覺得有什麼不對?”
檀羽沖道︰“沒、沒什麼。”
赫連清波笑道︰“你騙不過我的,我從你的眼神之中,看得出你覺得奇怪。”
檀羽沖道︰“只因我听過師父吹過這支曲子,所以忍不住問問而已。
要說是好奇,也未嘗不可。”
赫連清波道︰“好,那我就替你解開疑團吧。剛才我還未說完呢,不錯,這支曲子是家母教我吹的,但她也是有她的師父的呀。”
檀羽沖道︰“哦,令堂的師父是誰呢?”
赫連清波道︰“她是金蘭密友,也是住在她鄰家的一位姑娘。”
“你的師父有個秘密,不知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在他未曾成為王子之前,他也是住在燕京的,和普通百姓沒什麼兩樣。”檀羽沖道︰“我知道。”
赫連清波繼續說下去︰“那時,耶律玄元喜歡一位姓齊的姑娘,時常吹蕭給她听。這位姓齊的姑娘就是家母的當年的好朋友,她們是比鄰而居的。”
檀羽沖道︰“哦,原來這樣。”
“那時我還沒出生呢。”赫連清波繼續說道︰“但家母倒是很想念這位性齊的姑娘的,听說她後來改嫁了別人,你知道這件事情嗎?”
“我,我不知道。”檀羽沖道。其實,他當然是知道的,這位“齊姑娘”,就是商州節度使完顏鑒的夫人,這位完顏夫人不但是他的師父的舊情人,和他一家也是有著特殊關系的。
這是他第一次說謊,不覺得臉上有點熱。
赫連清波似乎並沒注意到他的神情,說道︰“你還要知道什麼?”
檀羽沖不敢再問下去,說道︰“沒什麼了。天色不早,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就此分手了吧?”
赫連清波道︰“你上那兒?”
檀羽沖怔了一怔,說道︰“我沒一定去處。”
赫連清波道︰“真的嗎,這可真是巧極了,我也沒有一定去處的。”
听她的口氣,似乎想和檀羽沖結伴同行。
檀羽沖在知道了他和自己的師父也有一段淵源之後,對她更增好感,不過他身負國恨家仇,縱然是有好感,也不敢和她相處太深。因為即使不怕泄漏了自己的秘密,也怕連累了她。
“我想先回到盤龍山祭掃爹娘的墳墓,不敢委屈姑娘作伴,咱們就此別過。”說罷,檀羽沖縱馬上山。他這樣說過,赫連清波也是不好意思跟他上山了。
赫連清波強笑道︰“你說得好,浮萍驟散本無端,這樣散了也好。”
檀羽沖心頭一熱,忍不住沖口而出,說道︰“但願兩片浮萍將來還有踫在一起的時候。”
赫連清波已經跨上坐騎,下山去了。
一在山上,一在山下,赫連清波的背影已經不見了,但檀羽沖仍然隱隱听見了隨風吹來的她的一聲嘆息。
“浮萍聚散本無端”,檀羽沖的心里不覺也是興起一片無可奈何的感覺,悵悵惘惘,獨自上山。
赫連清波引起他的感觸還不只此。在他和赫連清波之間,是還有一條“紐帶”連系著的,這條“紐帶”用現代的語言來說,亦即是“人際關系”。他不禁心里想道︰“這個世界也真是太細小了,想不到我母親的恩人,也是她母親的好友。”
他對完顏鑒無好感,甚至可以說是有仇,因為她的母親是被完顏鑒的手下射殺的。但完顏鑒的妻子卻曾救過他們母子的性命,而且若沒有她的收留,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他們母子也的確是難以找到容身之地。
但這個恩人,也帶起了他的妹妹。當時還未滿三歲的妹妹。
當然他知道完顏鑒夫人帶走他的妹妹。是出于一番好意,但這個妹妹,他總是要找回來才行。
他也知道師父的心事,師父雖然業已隱居深山,不問世事,決意要練成絕世武功。他把自己的理想和抱負都己寄托在他的身上了,但他知道,他的師父還有一個拋不開的人,那人就是他的舊日情人,亦即是完顏鑒的夫人。
完顏夫人是在七年前離開丈夫,耶律玄元不知她的下落,也沒打听過她的消息。他的心事只有徒弟知道。
為了找尋自己的妹妹,為了師父的相念,他都應該設法去打听完顏夫人的消息。
“不知完顏夫人是否已經回到燕京老家,可惜我剛才忘記了向清波打听她的母親舊家的住址。她的母親和完顏夫人本是鄰居的。”
他回到了七年前的舊家,所有的親人都已長埋黃土,他孑然一身,不禁愴然淚下。
但不幸中之萬幸的是。他的父母和爺爺、外公(張炎)等人的埋葬地點是在兩面懸崖夾峙下的一個幽谷,是外人很難發現的隱秘之所,倒沒有受到破壞。
四個親人,三座墳墓。為了怕別人發現,三座墳墓都沒敢立下墓碑,也不像一般墳墓的形式,只是三堆“土饅頭”。如今土堆上已是野草叢生了。左邊那一堆黃土埋的是他的“外公”張炎,中間那堆的是他的爺爺檀公直,右邊那堆黃土則是他的父母合葬。但除了他之外,又有誰能知道,這三坯黃土之下,埋葬的竟是金國的貝勒、貝子、大宋的義士和抗金名將岳飛的外孫女兒?天色忽地轉為陰沉,落下小雨。苦雨淒風,天公也似為他悲泣。檀羽沖撮土為香,在爺爺墳前稟告︰“爺爺,我已經殺了哈必圖,替你報了仇了!”
但真的報了仇麼,一陣冷風吹來,他從激動中恢復了清醒,他知道爺爺真正的仇人其實是金國的皇帝,哈必圖不過是奉命行事的奴才頭目而已。他的武功再好,這個仇只怕也是難以報。爺爺也未必希望他真的去殺了金國的皇帝替自己報仇。
他心頭苦笑,轉過身在父母墳前跪下,說道︰“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媽媽,我沒有辜負的你的斯望;我已經跟師父學好武功回來了。你的教導,我絕不敢忘記。”他迎著苦雨淒風,走到“外公”墳前跪下,他已經知道這個“外公”並不是他的親外公,但這個外公對他母子恩重如山,而且也是最疼他的。他懷著悲痛與歉疚的心情,跪在張炎墳前說道︰“公公,你對我們母子的大恩大德我是永難報答的了。你暫且在這里安歇吧。
你的心願我將來必定為你做到的。”張炎的心願是什麼,就是希望在他死後,尸骸能夠重歸故舊,安葬在他故主張憲的墳墓旁邊。
他的這個心願,是在他的生前,告訴檀羽沖的母親的,檀羽沖的母親在她臨死之前,也還沒有忘記她這個義父的心願當作遺囑吩咐自己的兒子。
張炎的故主張憲就是檀羽沖真正的外公。而檀羽沖亦已知道了母親的外公(亦即是他的外曾祖父)乃是宋朝的抗金名將岳飛。他的外公張憲不但是岳飛的女婿,也是岳飛手下的第一員猛將。
外公和曾祖父他都沒有見過,他的母親也沒有見過。
但他的母親生前卻渴望能夠回去祭掃他們的墳墓的。而檀羽沖對這兩個未見過面的早已死了多年的尊長,也懷著極其敬慕的心情的。
媽媽留給他的傳家之寶還藏在他的身上,那是一個錦盒,錦盒里藏的是一張色澤已變得暗黃的紙條。但在這張殘破的紙張上卻有岳飛親筆寫的一首詞,這張岳飛的筆跡是張炎舍了性命保存下來,在臨死之前交給他的媽媽,他的媽媽又在臨死之前交給他的。
這首滿江紅詞,他早已熟記心中,用不著打開錦盒,拿出來看了。
他站在風雨之中,手指觸摸錦盒,胸中盡是激情,放聲吟道︰“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
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遙望南天,依稀可以想見他的外曾祖父當年策馬橫刀,高呼“直搗黃龍,與諸君痛飲”的豪情;檀羽沖不禁悠然神往。
他從師父口中知道,害死岳飛的那個大奸臣秦檜亦早已死,如今岳飛的冤雖然還未得到皇帝正式下詔昭雪,但岳飛的墳墓則已是得到皇帝的默許在西湖旁邊建起來了。
即使沒有母親的遺囑,他也是多麼的想到這位抗金名將的墓前,一致心中的悼念啊!
不知不覺之間,已是雨收雲散,但他的心情還是像風雨如晦之際的一樣淒迷。
是南赴臨安,還是北上中都。
他望向遠方,在想道自己要走那一條路。
忽地看見山下塵頭大起,有一隊金兵押著一群“壯丁”經過,說是“壯丁”,有許多其實已是餓得面黃肌瘦的病夫了。兵士正在鞭打那些走不動的“壯丁”,強逼他們跟上隊伍。
站在高山上的檀羽沖當然看不見“壯丁”的病容,鞭打的動作也看不見。但他卻听得見他們哀號的聲音。
有那麼多人希望過太平的日子,那就總有辦法可以阻止戰爭吧?他想。也唯有阻止戰爭,才能夠救那些人的苦難。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終于他下了決心,走下山去,走向北方。
太陽重新從烏雲里爬出來,烏雲漸漸消散,他心底的陰霾也漸漸消散了。
眼底是“秋光”,心底卻是“春光”,是明媚的春光。
赫連清波也正是在北上金京的途中。
和檀羽沖一樣,此際她也正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不同的是,檀羽沖尚未知道她的來歷,而她則已是知道檀羽沖來歷了。
“看來這個姓檀的少年,多半就是檀公直的孫兒了。”因為檀公直和耶律玄元有深厚的交情,這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檀羽沖姓“檀”,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自是用不著檀羽沖自己說出來,她也猜得到他是誰了。
她走的是一條山路,山色清幽,但她的心情卻是煩亂之極。
她的煩惱正是由于業已知道檀羽沖的身份所致。檀羽沖既是檀公直的孫兒,又是耶律玄元的徒弟。
“這兩人乃是當今皇上最顧忌的人,檀公直听說已經死了,但死訊還沒證實。耶律玄元這幾年來銷聲匿跡,也不知躲到哪兒。想不到我卻會在歸雲莊里踫上他的徒弟。我本來只想懲戒歸元龍的,想不到又殺出一個哈必圖。我不想對哈心圖說明我的來歷,陽錯陽差,這姓檀的小子竟然變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這件事情,我可以瞞住皇上,但若是父王問起,我可怎能隱瞞呢?父王可正是要我打听耶律玄元的下落啊!他雖然不是我的生身之父,但卻是將我當作親生女兒一樣撫養的。
“浮萍聚散本無端”不知不覺。她又想起檀羽沖和她說過的這句詩了。
她唯有苦笑,除了苦笑,她還能怎樣呢?兩片隨著水漂流的浮萍,偶然踫在一起,再次相聚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
“我也寧願不再踫上他了。但他卻哪里知道,我可並不是隨水漂流的浮萍,我只是操縱在別人手里的風箏。不管飛得多高,飛得多遠,除非風穩的線斷了,否則我總是要回到別人的手中。”
前面有座山崗,山路是繞著山崗而過的,山崗上有一個人,這個人好像被她的坐騎的鐵蹄踏地聲音驚動,回過頭來,望了一望。
赫連清波本來是不在意的,但當她騎馬跑上這座山崗的時候,那個人忽然不見了。
赫連清波本來是不把這個人放在心上的,但忽然不見了他,卻是不能不有點奇怪。
要知她雖然不是縱馬急馳,但無論如何,馬總是比人跑的快的。她立馬山崗,向前路看去,也是不見那人蹤跡。
“奇怪,這個人為什麼要躲我呢?”她忍不住好奇之心, 啪的響了一下馬鞭,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躲在這里?給我滾出來!”
沒人回答,也沒人出來。
原來這個人不別人,正是那曾經當過完顏鑒的衛士,後來卻變成了歸元龍門下食客的那個侯昆。
赫連清波正在盤算用什麼方法逼他自動出來,忽然看見有二個人騎馬上山來,還未看清楚,便听得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說道︰“不錯,正是這個妖女!”
赫連清波定楮一看,說話這個人原來是歸元龍的大弟子班定山。
走在班定山前頭的是一個紅衣番僧。
听他們的語氣,紅在番僧是應班定山之請,前來追蹤她的。
赫連清波不理會那個番僧,吟笑說道︰“班定山在歸雲莊中,你已經對我磕過了頭,無須這麼多禮,再來送行。”
班定山哼了一聲,說道︰“小妖女,你知不知道這位大師是誰?他是送你上西天的,你死到臨頭,尚敢口出狂言。”說時遲,那時快,紅番一馬當先,已然來到。
紅衣番僧喝道︰“給我滾下馬來!”聲出掌發。兩人之間的距離還不廿八丈遠,赫連清波那匹坐騎己是如受鐵錘擊似的,一聲長嘶,四蹄屈地。赫連清波從馬背上飛身躍起。
班定山正在給那番僧喝彩,贊他的劈掌功夫天下無雙,那知掌聲未絕,忽見紅衣番僧的坐騎,也似發了狂似的,向石崖沖去。紅衣番僧大驚,急忙跳下。
赫連清波在半空中翻了個筋斗,雙足著地。不但姿勢美妙,而且是在番僧著地之後方始落下。
紅衣番憎的坐騎撞在崖石上,握得腦漿涂地,登時死了。赫連清波的坐騎番僧的劈空掌力震翻,跌下懸崖,只听一聲極為刺耳的淒慘嘶鳴,料想也是死了。
原來番僧的坐騎,是給赫連清波的兩枚梅花針射瞎了眼楮。梅花針是最小的一種暗器,她又是在空中射出。紅衣番僧根本就防不到她還有這手功夫,不過,假如她不是射馬而是射人的話,則是絕計傷害不了那紅衣番僧。紅衣番僧有一身橫練功夫,一枚細小的梅花針即能穿破他的衣裳,也刺不進他的體內。
班定山看得驚心動魄,慌忙躲過一邊。
赫連清波神色自如,腳一沾地,便即笑道︰“大和尚,想不到你的滾下馬來,滾得比我還快。大哥莫說二哥,彼此彼此,多勞迎候。”
紅衣番僧哼了一聲,說道︰“小妖女倒還有些鬼門道,但雕蟲小技,總是難登大雅之堂。”
赫連清波冷笑說道︰“大和尚老遠跑來做一個土霸的打手,歸雲莊的客廳也算不得是什麼大雅之堂吧?”
紅衣番僧道︰“你知道什麼,你若不是胡亂嚇唬人,我也不會來找你。”
赫連清波莫名其妙,倒是不覺一怔,說道︰“我嚇唬誰了?”
紅衣番僧道︰“你是夸口說你能夠用化血刀取人性命麼,我是特地來試試你這化血刀是真是假的?”
“化血刀”是從天竺傳來的一種極為怪異的武功,名為“刀”,其實並非真刀,乃是以掌作刀。這種怪異武功用掌力發出,據說能令人血液中毒,病癥一日一日加重,受盡諸般痛苦,方始死亡,因此也可說得是一種毒功和內功結合的毒掌。中了化血刀,身上會留下紅色的掌印和赫連清波那日留在歸雲莊那兩個門客身上的印相似,那日赫連清波為了恐嚇他們,是曾把自己的毒掌冒充為化血刀。
赫連清波道︰“好,要試就來試吧!看刀!”橫掌如刀,向昆布禪師劈去。
昆布禪師哈哈笑道︰“小妖女大言不慚,這是什麼化血刀?只是招式稍微相似而已,嘿嘿,你要見識真的化血刀,看我的吧!”
話猶未了,忽見寒光一閃,赫連清波的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刀,是真的鋼刀,並非“掌刀”。
原來她這把刀乃是“百煉鋼可以化為繞指柔”的真正寶刀,藏于袖子中,以掌勢作為掩飾,突然就亮出來的。
昆布禪師吃了一驚,不過雖驚不亂,百忙中的一個“鳳點頭”揮掌反擊。這剎那間,他只覺得頭發一片沁涼,刀鋒幾乎是擦著他的光頭削過。
他那一掌也沒打著赫連清波。
赫連清波被他的掌力蕩歪刀鋒,暗叫“可惜”,身隨刀轉,笑道︰“我這把刀能飲你的血,怎麼不是化血刀?”口中說笑,刀法絲豪不緩,她展開繞身游斗的打法,轉眼間就劈了六六三十六刀。昆布禪師被她制了先機,他那真的“化血刀”竟然還未能使得出來。
戰到此際,昆布禪師驀地喝道︰“小妖女,讓你見識真的化血刀吧?
“
右掌張開。掌心鮮紅如血,一股刺鼻的腥風令得赫連清波幾乎作嘔。
原來他的“化血刀”尚未練到最高境界,在使用的時候,還要默運玄功的。
但雖然如此,赫連清波已是禁受不起了。她僅著輕靈的身法,躲了幾招,越來越覺得胸中作悶,心里想道︰“久戰下去,我沒給他的化血刀劈倒,只怕也會暈倒。打不過還是跑吧。”
就是此時,山坳那連有聲音傳來。
“咦,那個女孩子好像是郡主。”
“讓我過去看,你們不必多言!”赫連清波听得這個熟悉的聲音,精神一振,連忙叫道︰“大哥快來!”
轉眼之間,那人已經來到。年約二十多歲,頭戴紫金冠,身披白狐裘,看來像是個貴公子,相貌和赫連清波卻不相像。在他後面還跟著兩個中年漢子,似乎是他的隨從。
最令得昆布禪師驚詫的還是他手中拿的一根竹杖。這根竹杖晶瑩如玉,但可以看得出並非玉質。
赫連清波道︰“大哥,這禿驢欺負我!”
那少年公子道︰“好,你退下去,讓我教訓教訓他!”昆布禪師好生納罕,問道︰“你是何人?”
少年冷冷說道︰“你管我是什麼人,你欺負我妹妹,那就不行!”赫連清波道︰“對啦,大哥,我還告訴你呢。這秀驢是要用化血刀殺我的!
“弦外之音,只“教訓”是不夠的了。
少年公子道︰“好,那我殺了他替你出氣就是了!”說到一個“殺”
字,只見綠色的光華閃耀,他手中的那根竹杖己是好像毒蛇出洞似的,向著昆布禪師的咽喉刺了過來。
昆布禪師怒道︰“狂妄小子,我倒要看你如何殺得了我!”雙指一指,向竹杖彈去。“錚”的一聲,彈個正著。
昆布禪師以為憑自己的武力,這一彈就可以把少年的竹杖彈出去。那知這個竹杖堅逾精鋼,他非但沒有把竹杖彈開,兩根指頭反而痛得好似給鐵錘砸了一下似的,要不是他練過金剛指的功夫,只怕指骨都要碎裂。
昆布禪師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一個移形易位,反手劈出。這一掌已是用到八九分功力。少年也似知道他的厲害,不敢和他硬踫。立即把向前平挑的小花槍招數變為兩翼斜飛的判官筆招數。他這根竹杖,當真活像靈蛇,伸縮不定。昆布禪師一掌劈空,少年的竹枚已是在一招之內,遍襲他的七處穴道。
昆布禪師使出渾身解數,好不容易避過他這一招,嚇出了一身冷汗,趕忙一個倒縱,躍出三丈開處,叫道︰“你和這小妖女大概不是親兄妹肥!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麼事情?”
少年冷冷說道︰“我不必知道她做的事情,你做的事情我卻已見到了,就憑你罵這聲妖女,我就不能饒你。”口中說話,已是如影隨形,跟蹤撲上。竹杖起處,招招指向昆布禪師的要害穴道。
昆布禪師思到︰“我不傷他,性命先自不保?”可就不顧那麼多了。
激戰中昆布禪師滴溜溜一個轉身,突然間好像平地上起了一片紅布,擋住了那少年的竹杖。他是脫下了身上所披的大紅袈裟,當作兵器。
他的內功本來比這少年深厚,這件袈裟在他手中運用起來,勝于一面盾牌。
少年的竹杖攻不過去,昆布禪師喘息已定,重新運起“化血神功”,喝道︰“奸,你這小子不肯罷休,我就叫你也嘗嘗我這化血刀的滋味!”
他左手揮舞袈裟,在袈裟掩護之下,出掌伺機襲敵,他的右掌可不是尋常肉掌,而是可以致命的“化血刀”。
赫連清波裝作看不出危機所在,贊道︰“妙啊,妙啊!想不到我和哥哥分手不過數月,他的驚神筆法已經練得精妙如斯!”
年長那隨從道︰“是呀,老、老主人就是因為小、小公子練成了驚神筆法,才把綠玉杖給他使用的。”
“老主人”的稱呼還不算奇怪,但“小公子”的稱呼,一般人卻是沒有這種習慣的叫法。原來那隨從想說“老王爺”和“小王爺”的,被赫連清波一瞪眼楮,方始省悟,改了稱呼。
昆布禪師一驚非同小可,顫聲問道︰“令尊是誰?”
少年冷冷說道︰“憑你也配知道我爹爹之名字?”竹杖一挑,只听得“卜”的一聲,昆布禪師那件袈裟穿了一個孔。原來他在大驚之下,內功己是不能貫注到袈裟上,少年趁這時機,頓時反奪先手。
袈裟一破,當作盾牌的功力已是打了一個折扣。少年得理不饒人,驚神筆法霍霍展開,每一招都是很辣之極的殺手。昆布禪師在他狂風暴雨的急攻之下,又再陷于苦戰了。
此時他已隱隱猜到這少年公子身份,但卻苦于不能分神說話。
躲在岩石後面的班定山突然走了出來。
他一出現,那兩個隨從就跑過來。赫連清波卻似在全神觀戰,一點不加理會。
班定山認識其中一個隨從,連忙迎上前去,打個招呼道︰“尊駕是濟王府的紐大人吧,久違了。可還記得在下?”“濟王”是完顏長之的自號。這名隨從名喚紐祜祿,正是完顏長之的一名侍衛。另一個隨從名喚阿爾金,和他職位相同。
紐祜祿定楮一看,依稀似曾相識,怔了一怔,說道︰“你是——”
班定山道︰“在下是洛陽虎威鏢局的班定山,十年前曾經到過王府送記禮的。”
紐祜祿道︰“哦,原來是虎威鏢局的班總鏢頭,我記起來了,那天還是我替王爺收下你的大禮的呢?”那天班定山除了送給王爺一份“大禮”
之外,還有送給他的一份不大不小的禮物,所以他對班定山的印象也比較深刻,一說就記起來了。
班定山道︰“紐大人好記性。這位公子想必是小王爺吧?”紐祜祿道︰“你不必管這位公子是誰,我只問你,你怎麼會跑到這里?”
班定山摸不清小王爺和赫連清波的關系,正在琢磨要怎樣說出來方始得當,昆布禪師己是按捺不住了。他一摔袈裟,把小王爺逼退兩步,叫道︰“小王爺,咱們是自己人。請恕小僧冒犯之罪,暫且住手,容小僧稟告!”
班定山道︰“哦,我怎麼會和你是自己人?”
昆布禪師道︰“小憎的師叔法號迦盧,在令尊的王府蒙受供奉己有十多年了。小僧也曾到過王府的,不過那時候小王爺年紀還小,恐怕記不起來了。”
“小王爺”哼了一聲,說道︰“原來你是迦盧士人的師佷,怪不得你會使化血刀。何事稟告,說吧?”
昆布禪師道︰“班定山和尊駕所說的話,小王爺听見了吧!”
小王爺道︰“听見,怎麼樣?”
昆布禪師道︰“卸林軍副統領哈必圖哈大人奉聖旨秘密出京,前兩天來到洛陽,此事小王爺知道否?”
小王爺道︰“你不必管我知不知道,有話你只管說下去!”
昆布禪師道︰“哈大人前天來到歸雲莊,賀歸莊主的六十大壽,想不到卻在歸雲莊里,給人打死了。”
小王爺佯作一驚,說道︰“哦,有這樣的事?誰敢這樣大膽?”
昆布禪師道︰“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子,那小子和這位姑娘一同來到歸雲莊,又一同離開歸雲莊的。小僧不敢妄自揣測,不過看來他們似乎是相當熟識的朋友。”
昆布禪師和班定山不同,他是知道完顏長之只有一個兒子,並無女兒的。故而說話就比班定山大膽得多,心里想道︰“這妖女頗有幾分姿色,料想是不知怎的小王爺給她勾搭上了,小王爺隱瞞身份在江湖上行走,在人前便與她以兄妹相稱,但以小王爺的身份,天下佳麗何求不得。料想他也不會為了私情,把哈必圖被殺的這件大案也不追究吧?哈必圖可是他爹爹的副手啊!”
小王爺果然說道︰“真的嗎?倘若是真,這件事我倒不能不管了?”
昆布禪師道︰“怎麼不真?班定山是歸雲莊的大弟了,那天他也在場的。”
班定山在那邊連忙回答︰“稟小王爺,昆布禪師說的句句是真。小的想要稟告的那件大事,他已經替我說了。小王爺若還不信,可以到歸雲莊查問。”
“這件事情是許多親眼見到的,洛陽的知府大人也是證人之一。
小王爺道︰“那小子呢?”
昆布禪師道︰“這我們就不知道了。小王爺想要知道那小子的下落,恐怕得問……”說話之時,眼楮朝赫連清波那邊望去。
小王爺道︰“好,我和你去問她。”
昆布禪師心中大喜,不疑有他。那知小王爺趁他家無防備之際,反手一杖,突然向他戳去。
“咕咚”一聲,昆布禪師連叫也叫不出來,就向後翻骨碌碌的滾下山坡。
赫連清波吁了口氣,說道︰“哥哥,幸虧你來得及時,這禿驢好不厲害!”
小王爺道︰“他已經給我點中死穴,你要不要看看他的尸體,方能安心?”
赫連清波笑道︰“給驚神筆法點中死穴,要是那人還能活的話,驚神筆法還稱的上是天下第一點穴功夫嗎?何況你用的又是武林異寶的綠玉杖,不用看了。”那個曾經做過完顏鑒衛士的侯昆,躲在亂石叢中,他是認得小王爺的,見小王爺如此心狠,禁不住渾有顫抖。
好在還有一個比他發抖得更厲害的班定山,他的身體和石頭踫著的聲音,才不至于受到小王爺的注意。
小王爺道︰“這位班總鏢頭,你看咱們應該將他怎樣?”班定山顫聲叫道︰“小王爺,饒命!”
赫連清波笑道︰“論理他曾向我磕過頭,我是應該饒他的。但他已知道你是小王爺,此事恐怕不大妙!”
班定山叫道︰“小王爺,你饒了我,今日之事,我絕不敢對人說半個字!”
小王爺道︰“割了你的舌頭我也不能放心,除非……”
“除非”什麼,他好像還沒有想出來,尚在沉吟。
隨從之一的紐祜祿最能體會主人的心意,說道︰“我有辦法,我可以叫他變成白痴,失掉記憶。”
小王爺道︰“這個辦法不錯,就這樣處置吧!”
班定山嚇得魂飛魄散,正要求饒,紐祜祿己是一掌打在他的“風府穴”,跟著一腳將他踢下山坡。
“他要暈過去大約十二個時辰方能醒轉,要是沒踫上野獸將他吞食的話,他倒是還可以活命的。是死是生,要就看他的造化了。”紐祜祿道。
小王爺道︰“他的死活我不放在心上,只不過因為郡主答應過饒他一命,我才讓你這樣處置他的。”說至此處,好像還有點不大放心似的,問道︰“但你敢擔保這樣處置絕對有效嗎?”紐祜祿道︰“稟王爺,我這一掌已經震斷了他的心脈!”小王爺哈哈大笑道︰“這我就放心了。你的武功雖不及我,但班定山的武功更是遠遠不及昆布禪師,他給你劈斷心脈,即使能多活幾年,也是廢人一個了,哈哈!哈哈!”
侯昆听得毛骨悚然,心里想到︰“只有知覺的廢物,倒不如死了還好。”只盼小王爺和赫連清波快快離開。那知他們卻好像不急于離開,還是站那里慢條斯理的說話。
小王爺道︰“我正是因為听得哈必圖在歸雲莊被殺一事,方始兼程趕來的。妹子,你闖的禍可真不小啊!”
赫連清波道︰“我有什麼辦法,我總不能對哈必圖說,我是奉了父王之命來洛陽賣解的吧!”
小王爺笑道︰“哈必圖本是皇上的心腹衛士,去年才調來卸林軍當副統領的。這件事只怕皇上非得責成爹爹緝凶不可。”赫連清波道︰“哥哥,你替我遮瞞遮瞞吧!你不說,父王就不會知道。”
小王爺笑道︰“你要我替你遮瞞,可有什麼好處給我?”赫連清波小嘴兒一撅,說道︰“我已經把你當作親哥哥一樣了,還要怎麼樣?”
小王爺也不好意思在人前打情罵俏,但仍是語帶雙關的說道︰“我倒不是希望把我當成親哥哥。”
赫連清波好像听而不聞,只是催他︰“你到底答不答應替我遮瞞,你不答應,我就不回去了。”
小王爺這才笑道︰“其實你即使告訴父王也沒事的,我擔保他罵也不會罵你。”
赫連清波道︰“為什麼?”
小王爺道︰“你一向聰明,怎的連這點也想不透?哈必圖是皇上的心腹,可不是父王的心腹啊。”
赫連清波裝作恍然大悟,說道︰“哦,我懂了,哈必圖來作御林軍副統領,說不定就是皇上派來——”
她的“監視”二字尚未出口,小王爺忙即說道︰“你懂了就好,別多說了。但有一件事我卻是必須問個明白,打死哈必圖的那小子是什麼人?
“
赫連清波道︰“他沒有把來歷告訴我。據我猜測,他可能是耶律玄元的弟子。”小王爺道︰“他叫什麼名字?”赫連清波道︰“他說他叫張三。”
小王爺道︰“你給他騙了,張三怎會是他的真名?”
赫連清波噗嗤一笑,說道︰“我當然知道張三不是真名,但我和他還談不上相識,我又怎能問他︰喂,我懷疑張三不是你的真名,請你將真名告訴我好不好?換了是你你也不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道出真名實姓吧?
“
小王爺笑道︰“不錯,這倒是我的糊涂了。”赫連清波道︰“且慢,我想搜一個人。”
小王爺皺眉道︰“那可得費多大功夫,不如快點殺了他吧?”赫連清波笑道︰“我本來不想把一個無辜的人置于死地,但又怕他偷听了咱們的談話,你既然這樣說,那我也只好狠起心腸了。說罷,掏出一顆球形的暗器,叫道︰“大家趕快上馬!”暗器一摔,只听得“乓”的一聲,發出一股濃煙。
此時他們早已跨上馬背,迎著風向,避開煙霧,跑了。侯昆突然感覺一股奇怪的香氣,令他頭暈目眩。他閉了呼吸,一時間尚未至于暈倒,隱隱約約听得赫連清波說的幾句話。
“我用的毒香彈大概可以籠罩半個山頭,內功深厚的一流高手吸進少許或無妨,那家伙見我就躲,料想絕不會是一流高手,那是非死不可的了。”
不知是赫連清波這一行人跑遠了,還是侯昆的精神業已不支,下面小王爺說的話他就听不見了。
侯昆的確不是一流高手,但內功也還不錯,在這性命關頭,連忙爬出來,他也是想逆著風向。趕快離開這重煙霧。
可惜他力不從心,只跑了幾步,眼楮一黑,地轉天旋,登時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侯昆忽然有了知覺。
他覺得好像有人把一顆藥丸塞入他的口中,那個人的手掌還在他的胸口揉搓。藥丸咽了下去,遍體生涼,有那人揉搓之後,更覺舒適無比。他不知是夢是真,眼楮慢慢張開了。
“你是誰?這里是地府還是人間?”他的聲音細如蚊叫,不過那人還是听見了。
那人說道︰“好了,我已經替你打通經脈,你可以和我說話了。”
侯昆重新張開眼楮,對他的救命恩人,他已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出乎他的意外,好像是一個還未滿二十歲的少年。
更奇怪的是,這個少年他竟是似曾相識。
他睜大眼楮,驚疑不定。禁不住重復問道︰“你、你是誰?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似的?”
那少年忽地笑道︰“侯大叔,你不認得我了麼?你再想想!”
侯昆“啊呀”一聲叫了出來︰“你、你是沖哥兒!”這是檀羽沖的小名,他和母親往在商州節度行中那幾年時光,完顏鑒的衛士都是叫他做“沖哥兒”的。
不錯,這少年正是檀羽沖。
檀羽沖道︰“過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因何換了裝,來到這兒?是完顏鑒派你來的嗎?”
侯昆道︰“我已經不在完顏將軍那里當班了。說起來我正是因為那天的事內疚于心,故此在你離開節度衙門的第二天,我也偷偷逃跑了。”其實他之所不敢做完顏鑒的衛士,真正的原因乃是因為害怕耶律玄元再來尋仇。
檀羽沖道︰“哦,那麼這幾年你在什麼地方?剛才你是中毒昏迷的吧,這又是怎麼回事?”
侯昆吶吶道︰“這、這個、這個……”
檀羽沖道︰“侯大叔,你若是有什麼顧忌,我不勉強你說。”
侯昆道︰“沖哥兒,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麼能不和你說?不過、不過說來話長!”
檀羽沖鑒貌辨色,心知他定有難言之隱,正在心中盤算,要不要對自己盡吐實言。檀羽沖心中一動,便即說道︰“要是說來話長,那就慢慢再說吧。我想先向你打听一個人。”
侯昆道︰“什麼人?”
檀羽沖問道︰“是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女子。”當下把赫連清波的容貌用言語描繪出來。”
侯昆遲疑片刻,說道︰“沖哥兒,請恕我的冒昧,有一句話我不知該不該問?”
檀羽沖道︰“你盡管問好了。”
候昆道︰“請問你和那位姑娘是什麼關系?她是你的好朋友嗎?”
檀羽沖問道︰“我和她不過是三天前才相識的,恐怕還說不上是朋友。”
侯昆道︰“恕我多問,你是怎麼和這位姑娘相識的?”
檀羽沖道︰“說起來也是一次奇遇,我有個仇人和她為難,恰巧給我踫上。我曾和她聯手對敵。”
侯昆呆了一呆。失聲叫道︰“原來你就是那個人?”
檀羽沖莫名其妙,道︰“你說得是哪一個人?”
侯昆道︰“在歸雲莊里打死哈必圖的那個年輕人,沖哥兒,請你不要瞞我,是你手的吧?”
檀羽沖笑道︰“你的消息倒是靈通得很。不錯,這件事情是我干的。
“
侯昆道︰“曾經和你聯手對敵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復姓完顏?”
這一問來得更其突兀,檀羽沖怔了一怔,說道︰“復姓倒是復姓,不過她不是復姓完顏,而是復姓赫連。侯大叔,你因何這樣問?”
侯昆道︰“沖哥兒,我不知道你和這位姑娘交情深淺,但請你務必相信我的話。”
檀羽沖笑道︰“你還沒說呢,怎知道我不能相信你。”侯昆道︰“因為我說出來的事情,可能是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之外的。”
檀羽沖道︰“我年紀雖小,踫到離奇古怪的事情卻不算少。你說吧,我相信你。”
侯昆說了剛才所見所聞,檀羽沖雖然有點奇怪,知道︰“想不到她有一個武功這麼高強的哥哥,我還未知道呢、不過,此事雖屬巧遇,但哥哥幫妹妹退敵,那也沒有什麼奇怪。”
侯昆道︰“你知道她的哥哥是什麼人嗎?”
檀羽沖一怔道︰“哥哥就是哥哥,還能是什麼人?”侯昆道︰“他們不是親兄妹。”
檀羽沖微有酸意,說道︰“義兄妹也沒什麼奇怪。”
侯昆道︰“他這義兄復性完顏。雙名定國。”
檀羽沖道︰“完顏定國?”細想師父和他說過一些武功後起之秀的名字,卻似乎沒有這個完顏定國。
侯昆道︰“完顏定國這個名字或許你沒听人說過,但他的父親你一定知道的。”
檀羽沖道︰“完顏定國的父親是誰?”
侯昆道︰“他的父親就是大金國的是叔,官封兵馬大元帥兼徹林軍統領的濟親王完顏長之!”
檀羽沖這才大吃一驚,說道︰“如此說來,赫連清波姑娘這義兄的身份竟是小王爺了。”
侯昆道︰“一點不錯,他是如假包換的小王爺。你是知道的,我的舊主人完顏鑒將軍是完顏王爺的佷兒,我曾經以完顏將軍衛士的身份,到過王府,這位小王爺,我是曾經見過不只一次的。絕不會認錯人的。”
侯昆繼續說道︰“我還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情。當今皇上最顧忌的兩個人,一個是令祖檀老貝勒,一個是令師耶律王子。完顏王爺就正是奉了皇上的密令要捉拿這兩個疑犯的人,而你和這兩人疑犯都有密切的關系!”
檀羽沖道︰“這件事情,我也早已知道了。”
候昆道︰“那你還不改變主意?”
檀羽沖道︰“有件事情,我可還是百思莫得其解。”
侯昆道︰“哪一件事情?”
檀羽沖道︰“赫連清波因何與我聯手對付哈必圖?而且在此之前,她已經大鬧歸雲莊了。”
檀羽沖道︰“我也不是想要和她結交,只是想把事情弄個清楚,她敢和我聯手哈必圖,此事你又如何看法?”
侯昆道︰“哈必圖和完顏王爺本來是面和心不和的。”當下把他偷听到的“小王爺”那番話對檀羽沖說了出來。
檀羽沖道︰“不過在赫連姑娘未見到小王爺之前,她是尚未知道完顏長之有這猜疑的吧?”
檀羽沖道︰“如此說來,她敢于幫我殺哈必圖,這就更加難能可貴了。”
侯昆嘆口氣道︰“我知道赫連姑娘是你心目中的好人。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但我只是為了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我只是、只是……”
檀羽沖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的好。我也並不是不相信你的話,不過這些事情都是大出情理之外,我難免覺得有點奇怪。”
侯昆道︰“不但你覺得奇怪,有些事情,我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
言語之間。不知不覺眼楮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好像心中還有余悸。
檀羽沖道︰“你說是小王爺突然對昆布禪師下毒手的事?”
侯昆道︰“是呀!他那手段的狠辣,真是令我毛骨悚然!”
檀羽沖心念一動,問道︰“你可有親眼看見他的死亡?”
侯昆道︰“那時我躲在亂石叢中,連大氣都不敢透,怎敢偷看?不過據小王爺說,昆布禪師是給他點中死穴的,我也親耳听見了他的尸體被踢得滾下山坡去的聲音,對啦!他的尸體料想就在附近,不會滾得太遠的。
咱們去找尋他的尸體,不就可以證實了?”
不料他帶檀羽沖去找昆布禪師的尸體,走到了山下,還沒發現。
侯昆驚疑不定,說道︰“難道是我听錯了聲音的方向?”這座山雖然並不是很高大,但若要遍搜四方。也不是容易的事。
擅羽沖道︰“算了吧。即便找到了尸體,死人也不會說話。”
侯昆忽道︰“還有一個半死半活的人。”
檀羽沖說道︰“你說的是班定山?”
侯昆道︰“不錯,他給小王爺的衛士一掌震斷心脈,據說縱然不死,也要變成白痴。”
檀羽沖皺眉道︰“這和死人又有什麼分別?他變成白痴,記憶一定已經消失。雖是‘活口’,也問不出什麼的。”
侯昆道︰“沖哥兒,令師武功絕世,你已得了令師衣缽真傳,不知可否用上乘內功,為他化開阻塞心脈的瘀血。”
這樣,縱然不能令他恢復如初,也可令他恢復清醒,有如常人。
檀羽沖沉吟片刻。說道︰“我的內功還未練到這樣高的境界,姑且一試吧。”
侯昆走到前頭領路,走了幾步,忽然停下,臉上顯出躊躇莫抉的神氣。
檀羽沖道︰“侯大叔。你可是有甚為難之事?”
侯昆道︰“據那衛士說,班定山要在十二個時辰之後方始醒來,便卻不知是否一如他的所料。”
檀羽沖恍然大悟,說道︰“哦,你怕他現已經醒來,假如不是那衛士所料業已變成白痴的話,就會認出了你。”
候昆道︰“不錯,我和他雖然較好,但也不想給他知道。”
檀羽沖道︰“歸雲莊說不定也還會有人來的。侯大叔,你已經幫了我不少忙了,你先走吧。”
侯昆道︰“他是從這邊滾下去的,我想我不會記錯。沖哥兒,多謝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此去將隱姓埋名過這下半生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盼你能夠听我忠言一句,最好別去京師,假如一定要去的話,也切莫沾意那位赫連姑娘了!”
檀羽沖道︰“好,我會把你的話時刻放在心上。”
侯昆走後,檀羽沖施展輕功,半個時辰之內,搜遍了山腳方圓數里之地,卻沒見著班定山。“侯大叔該不會騙我吧?”
按說心脈被震斷的人,是絕不能在幾個時辰之內自己行走的。他對侯昆的話不覺半信半疑了。
“我的妹妹在完顏夫人那里,即使不是為了查究清波的來歷,我也應該把妹妹尋找回來。”
檀羽沖心意已決,不理侯昆臨別時的警告,終于繼續行程。
檀羽沖的坐騎已經中毒倒斃,只能步行。青天白日,路上不能施展輕功,每天不過走一百多里,走了三天,方始來到河南與直隸(今河北省)
交界的安陽。安陽是個比較大的城市,城中有個騾馬市場。
檀羽沖急于趕路,趁天色末晚,便到騾馬市場去挑一匹坐騎。
他是曾經在商州節度使的官衙住過三年,商州節度使完顏鑒喜歡名駒,他見過的各地的良馬可真不少,也多少懂得一點馬相之術。
他在騾馬市場看了許多馬匹都不滿意,忽地眼楮一亮,一匹火紅的駿馬映入他的眼簾。
在騾馬市場,有專門料理馬匹的店鋪,鋪中有獸醫,有人給馬匹洗滌,還有飼料供應。有些店鋪兼賣騎馬所用的用具。
這匹馬正在這樣一間“馬具店”的門前飽餐,吃的是黃豆,稻殼和嫩草混合的上好飼料。
檀羽沖仔細打量這匹駿馬,只見它渾身是胭脂色,只有頭項上一塊玉白色。檀羽沖一見就知是大宛的名種良駒,有個名堂,叫做“玉項赤”的。
他禁不住嘖嘖稱賞,問旁邊一個騾馬販子道︰“這匹馬是賣的嗎?不知多少價錢?”
他步行兩天,本來是半新半舊的衣裳,已經沾滿塵土,那騾馬販子先看羅衣後看人,哼了一聲,帶著輕蔑的冷笑說道︰“你好大的口氣,要買這匹名駒?”檀羽沖道︰“這是無價寶嗎?”騾馬販子道︰“有價無價我就不知道了。這匹馬是那位公子騎來的,你不看見嗎?他正在為這匹馬配一副轡頭呢。你去問問他,肯不肯賣給你吧!”檀羽沖的注意力剛才全部集中在那匹“玉項赤”上,此時方始發現馬具店中那個少年。那少年衣服華麗。正在店主手中接過轡頭。騾馬販子和檀羽沖的對話,店主和那少年都听見了。店主交了轡與那少年,說道︰“這副轡頭,總共是八十兩銀子。嘿,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八十兩銀子可以買十匹健馬了。想不到居然有想買你這匹坐騎。”弦外之音,自是嘲笑檀羽沖這窮小子“痴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檀羽沖面紅耳赤,正要走開。那少年已經回過頭來,他也想看看這個想買他的坐騎的是什麼人。
兩人目光相接,這剎那間,檀羽沖不由得一呆,幾乎尖聲叫了出來。
原來這個少年的面貌,竟是利赫連清波十分相似。
他雖沒叫出聲來,但雙腳己是不由自主向那少年走去。他的一雙眼楮,也是牢牢的盯著那少年看。
“會不會是清波女扮男裝呢?”但那少年卻並沒有對他使出暗示什麼的眼色,假如他是赫連清波,按說他是應該有所暗示的。
那少年待他走近,微笑說道︰“兄台很喜歡我這坐騎嗎?”
檀羽沖一听他說話,就知道他不是赫連清波了。
赫連清波說的是一口字正腔圓的“京片子”——北京官話,這個少年說的卻不知是哪個地方的方言,不過也是甚為清脆悅耳,似乎還帶著一點重音。年紀和赫連清波也是不相上下。
仔細打量之下,他又發現這少年的眉心有顆痔,他的臉上也沒有赫連清波那種特有的“嫵媚”(赫連清波外號玉面妖狐),檀羽沖眼中的嫵媚,就是別人眼中的妖冶。
“要是清彼女扮男裝,她臉上特有的嫵媚是不會消失的,這少年眉心的黑痣。看來也不是人工點上去的。但想不到世上竟有相貌這樣相似的人,差別不過如此細微。可惜我沒有問過清波,她本身有沒有兄弟?”檀羽沖心想。
這少年見檀羽沖只是定著眼神,盯著自己,不覺有點著慌,說道︰“我問你是不是喜歡我這匹坐騎,你怎麼不作聲呀?”
檀羽沖這才如夢初醒,說道︰“不敢,請問兄台這匹坐騎,是不是叫做玉項赤?”
少年的慍色減了幾分,笑道︰“想不到你倒是個識貨的人。但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說不敢,這是什麼意思?”
檀羽沖道︰“我是不敢喜歡。因為我自知不配有這樣的名駒。”
馬具店的主人哼了一聲,說道︰“你這小子倒是頗有自知之明,那就不必走進我的店子里來多說廢話了。”
少年擺了擺手,示意叫那店主不可奚落客人,說道︰“俗話說得好,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只可惜我還要這匹坐騎代步,否則送給你也可以、”
檀羽沖忙道︰“你有這番好意,我已經是感激不盡了。”他想請教對方的姓名,又覺得似乎有點冒昧,正自躊躇,那少年已是截斷他的話道︰“對不住,我還要趕路。祝你挑選到一匹好坐騎。”
那少年拿了轡頭給坐騎套上,雖然還沒有離開市集,卻不和他說話了。他這態度,等于是擺明了告訴檀羽沖,他雖然有點欣賞檀羽沖,但也有點討厭檀羽沖了。檀羽沖大感尷尬,在那店子里不敢跟那少年出去。
店主人皺起眉頭說道︰“小店只是賣馬具的,你留在這里做什麼?”
檀羽沖道︰“我也要買一副轡頭,就要這公子剛才買的同樣一副轡頭。”
店主人哼了一聲,說道;”你是吃飽了沒事做,跑來消遣我麼?”
檀羽沖不禁怒道︰“你當我出不起價錢嗎?”
店主人也是個老江湖,只見檀羽沖面有怒色,也自覺得說話有點過份,心里想道︰“這窮小子雖然料想他也買不起八十兩銀子的一副轡頭,但那位公子爺都不敢得罪他,我又何必令他太過難堪,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還是以不得罪客人為宜。”于是強堆出笑說道︰“客官,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檀羽沖道︰“那是什麼意思?”
店主人道︰“你還沒有坐騎,我怎能就給你配一副轡頭,馬有高矮肥瘦,那是必須配上合適的轡頭。”
檀羽沖啞然失笑,說道︰“好,那我就失去挑一匹坐騎。”
就在此時,有個農夫模樣的人,牽著一匹瘦骨稜稜的馬到市場來叫賣。
這匹馬不但瘦得皮包骨,而且毛色枯黃,樣貌萎瑣。馬具店旁邊的那個騾馬棚的販子笑道︰“你這匹瘦馬也牽來賣?”
那農家苦著臉道︰“我知道這匹馬長相不好,脾氣又臭,我都給它踢得怕了。但它的力氣倒是比我用來拉車的那幾匹馬還大的。隨便你給我幾兩銀子吧。”
馬販子道︰“宰了來賣,這也沒有幾兩肉,值得什麼價錢。好,當作可憐你,給你三兩銀子如何?”
那農夫道︰“給我五兩銀子吧。這匹馬雖然瘦,但氣力很大。要是護理的好,這還是有用的。說老實話,我若不是嫌這脾氣臭,我也不會賣這個價錢的。”
馬販子冷笑道︰“五兩銀子,你真是妙想天開,頂多三兩銀子,鐵價不二,不賣拉倒!”
檀羽沖忽地走來說道︰“我買!”
馬販子哼了一聲,說道︰“五兩銀子買這匹瘦馬!哼、這個真是應了一名俗話,瞎貓踫上死鼠了!”
檀羽沖不理睬別人的閑言閑語,把身上的銀子都拿出來。
那農夫吃了一驚,說道︰“我只要五兩銀子。”
檀羽沖道︰“不,你這匹馬豈只值五兩銀子?可惜我身上只有這點銀子,你數一數,大概是五十兩左右吧。你若不嫌吃虧。請你拿去!”
那農夫嚇得不敢伸手。檀羽沖笑道︰“你真是個老實人,我叫你拿,你就拿吧。我若是有足夠的銀子,一百兩我也會給你!”
那農夫听他這樣說,方始敢接,心里卻仍是思疑不定,摸摸那匹瘦馬,暗自想道︰“難道這匹馬真是有甚好處。我看不出來?”
那馬販子已是禁不住說道︰“別人都是漫天討價,就地還錢。像這樣的買賣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客官,你知不知道,我這里最好的馬匹也不過值三十兩銀子!”檀羽沖笑道︰“你當我發神經病嗎,我告訴你,這匹馬有個名堂叫做烏龍駒,它是千里馬,用來拉車,它怎麼能不發脾氣,你這里最好的馬匹,一天最多也是只跑二三百里吧,怎能和它相比?依我看,這和那位公子的玉項赤也差不多!”那少年此時已騎上馬背,回過頭,看了看這匹瘦馬,忽地嘆道︰“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古人之言,果不我欺!”
馬販子不懂,心想︰“看來這兩個人都有點神經病。”檀羽沖卻供了拱手,說道︰“多謝兄台謬贊,其實我那里是什麼伯樂,不過多少懂得一點相馬之術罷了。”少年不再回答,騎上他那匹“玉項赤”離開市集。檀羽沖牽那匹馬回到馬具店,說道︰“剛才那位公子買的轡頭是八十兩銀子,對吧?”店主人道︰“不錯。”
植羽沖掏出兩顆金豆,說道︰“請你看看,結兩顆金豆可值八十兩銀子?”
店主人又喜又驚,說道︰“足道一百銀子有多了。”檀羽沖道︰“這匹馬給它的舊主人用來拉車,馬上擦傷幾處,請你為它敷上傷藥。多余的銀子都給你。”馬具店的主人多是兼任獸醫的,接過金豆。眉開眼笑,連聲應諾。
那知他尚未來得及察著傷勢,手剛剛觸及馬身,那匹馬揚蹄就踢,好在檀羽沖眼明的手快,抓住馬的前蹄,力度用得恰到好處,那匹馬也似乎知道遇上真主,這才服服貼貼的讓店主人給他敷上傷藥。跟著又把上好的飼料給它飽餐一頓。這匹馬頗有靈性,知道這個新主人確實是對它好,挨著檀羽沖廝磨,昂首長嘶,狀甚喜悅。
檀羽沖給這套上轡頭,笑道︰“你的臭脾氣也得改一改了。”在眾人驚異的目光注視之下,跨上坐騎,離開市場。第四天到了西境內的長治縣屬,在這四天當中,他小心料理這匹馬龍駒,晚上在客店投宿,都是給他上好的飼料。烏龍駒的皮肉之傷也早已好了。一天跑得快過一天。
這天他任由那匹馬龍駒發力奔馳,不加鞭策,只見路旁的樹木,閃電般的後退,心中大樂,想想︰“人不可貌相,馬也不可貌相。可惜這道理卻是少人知道。”
正自得意,忽見前面有一匹坐騎,跑得也是有如風馳電掣。檀羽沖定楮看去,可不正是四日之前在安陽馬市踫上的那個少年騎的那匹“玉項赤”。
那少年發現有人追來,回頭一望,稍緩一緩,檀羽沖已是追上他了。
檀羽沖笑道︰“想不到又與兄台相會,也可說是有緣了!”心想︰“他這匹玉項赤的腳力是不在烏龍駒之下,想必他是在途中因事耽擱,否則我絕計追不上他。”
那少年听得“有緣”二字,不知怎的,忽地雙眉一挑,臉上變色,隱隱幾分怒氣。
檀羽沖越看他越似赫連清波,卻沒察覺他的怒色,追上去與他並轡而行,說道︰“那日尚未得請教兄台的高性大名,不知可肯賜告?”
那少年突然哼一聲,說道︰“恭喜你獲得一匹千里駒,但我也有一事要向你請教!”檀羽沖道︰“好說,好說。不知兄台要知道的是什麼?”
少年冷冷笑說︰“你背後那個人是誰?”
檀羽沖愕然道︰“我背後那有什麼人?”
少年冷冷笑道︰“別裝蒜了,你瞞不過我的!
檀羽沖道︰“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少年哼了一聲,說道︰“好,那我就和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是誰指使你來追我的?”
檀羽沖失笑道︰“你誤會了,不過——”
少年擺出一副不願听他說廢話的神氣,厲聲說道︰“不過什麼,若非有人指使,你干嘛冤魂不息似的,老是跟著我?”
檀羽沖強忍怒氣,說道︰“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只不過我們是恰走同一條路罷了!”
少年冷笑道︰“那我倒要請問你了,請問你是不是有這個習慣,踫上了不相識的人,就要定著眼楮,盯著人家看的!
檀羽沖想不到他有如此直率的一問,他怎能向他解釋,他是因為他的面貌酷似赫連清波才盯著他看的呢?“對不住,在安陽那日,我因見兄台的坐騎非同凡品而像兄台這樣俊雅的人,在鬧市中也有如鶴立鴆群,我不覺失儀之罪,請兄台莫怪。”
少年悄聲說道︰“我俊雅也好,丑怪也好,這都不關你的事?好,你說你不是跟蹤我的,我姑且相信你的話,那就各走各路,精你別再纏著我!”馬鞭揚空一抖,唰唰連聲,虛打兩鞭,胯下的坐騎被主人一催跑得飛快。
檀羽沖騎的這匹烏龍駒,若是發力奔馳,本來可以追上少年所騎的那匹玉項赤的,但他被那少年一頓排檔,卻還怎能厚著臉皮,再追上去?天色本來是好好的,忽然下起來雨來,越下越大了。
“這少年不肯和我結交,那就算了。還是趕到前頭打個宿頭吧。別想他了。”
要知他是非常愛護他新得這匹烏龍駒的,人踫上大雨還不打緊,這匹馬他剛剛調理得它恢復了本來的神駿,卻是舍不得它在大雨之中跑泥濘的山路了。何況又已是天黑時分。
天從人願,正當他跑上山路了想在樹林找個地方避雨的時候,忽然發現山腰處有一戶人家,走近一看,紅牆綠瓦似乎還不是尋常的百姓人家。
而且只有這家孤伶伶的人家。
人不要歇,馬也要歇息的。顧不得這麼多,檀羽沖走上去拍門。
屋內的人竟然沒有發問,就打開了門。出來迎接他的是一個老漢和一個打著燈籠的小孩。
這小孩約有十二、三歲年紀,把燈籠提起,朝著檀羽沖照了一照,“咦”了一聲,說道︰“原來不是!”話未說完,那老漢看了他一眼,他就沒說下去了。
“我是過路的客人,踫上大雨特地來求宿,請你們行個方便。”檀羽沖道。
那老漢心地慈悲,稍一遲疑便即答允,說道︰“好說,好說。請進來吧。金哥,你去稟告婆婆。”里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是誰呀?”那老漢道︰“是個過路的客人遇雨借宿,老奴擅自作主,請進來了。”
那老婆婆還沒回答,檀羽沖先听見一個好似女子的聲音問道︰“那人是什麼樣貌?”聲音說得很輕,好像是和別人咬著耳朵說話一般。若不是檀羽沖自幼練武,听覺比常人敏銳,恐怕是一個字都听不見,檀羽沖心想︰“她說得這樣輕,外面的客人是听不見的。敢清是門剛才進去的那個小孩。”
果然便听見那個名叫金哥的小孩“噗哧”一笑,說道︰“不是你盼望的那個人。你的那個人我是見過的,他如何打扮,我都認得。不過,你也用不著心焦,我知道他是從來不會騙人的,你約好了他,他就一定會來!
“
那老婆婆咳了一聲,說道︰“不管是誰,大雨滂沱,咱們都應該留客!”跟著提高聲音道︰“好,你替我招呼客人吧。告訴客人,恕我不出來了。”顯然前一句話是對那少女說的,後一句話才是吩咐這個老僕。
那個老僕人招呼檀羽沖進入屋內,一面走一面說道︰“我家生母孀居多年,丈夫和兒子、媳婦已死了,只有一個孫兒。除了至親之外,很少出來的。”
檀羽沖道︰“多蒙你家主母借晚已感激不盡,怎麼還敢驚動她老人家?“心里卻在想道︰“她既然只有一個孫兒,那女知主人是誰?”覺得這家人也似乎有點古怪,但自是不便向那老僕打听。
“你家遙馬廄麼,我想先料理這匹坐騎。”檀羽沖問道。
“有,你隨我來。我幫你照料它就是。”前頭引路,帶領檀羽沖把坐騎牽人馬廄。
檀羽沖眼楮陡地一亮,原來廄中有兩匹馬,其中一匹就正是路上相逢的那個少年的坐騎玉頂赤。檀羽沖不覺“咦”的一聲叫了出來。那老僕愕然的望著他。
檀羽仲自拓失態,便加掩飾,說道︰“這匹馬神駿異常,但我好像見過它的。不過人有相似,物有同樣,或許是看錯了也說不定。”
那老僕外道︰“你這樣說就恐怕是對了。這匹馬不是我家的,它是一一嗯,它的主人已經來了。”
檀羽沖回頭一看,向他走來的不是那個少年是誰?那少年冷冷說道︰“你沒看錯。我也沒有看錯!”前一句“沒有看錯”意思明顯、是指那匹坐騎,後一句“沒有看錯”,卻是令得檀羽沖有點莫測高深了。
那老僕人看著他們,神情仿乎更加詫異。
檀羽沖拱一拱手,說道︰“對不住,我不知道你住在這兒。附近沒有人家,我只好跑到托庇。”語氣說得甚為誠懇,也不敢盯著對方看了。
那少年談談說道︰“既來之,則安之。我又不是這里的主人,你也無須向我說明、”說罷,便即離去。
檀羽沖隱隱听得那個名叫金哥的孩子在旁問他︰“雲表哥,原來你和那客人是相識的嗎?”“表”字拖得很長,那少年咳了一聲,金哥方起繼續說出那個“哥”字。
那少年道︰“路上偶然踫見過的陌生人,談不上什麼相識。”兩人的腳步聲向著反方向,他正在回轉自己的房間,而金哥則和那老僕招呼客人,兩人的談話就沒有繼續下去了。那老僕人道︰“這位連相公是我家主母的遠親,他恰好也是今天來到。”
檀羽沖“嗯”了一聲,沒有說話。心里則想到︰“原來這人姓連,名字大概有個‘雲’的。清波復姓‘赫連’,赫連是遼姓。他是單姓一個‘連’字,姓連的遼人漢人都有。真妙,他和清波不僅相貌相似,姓也只差了一個字!”從姓氏引起的聯想,令得檀羽沖不禁更加思疑,思疑這個少年是和赫連清波有著親屬的關系。
吃過晚飯,雨勢稍為小一點,還未停上。大約初更時分。忽然又听見有人的聲音。
這次來的是一個和尚,一個道士,還有一個中年婦人。這個婦人涂脂抹粉,打扮得頗為妖艷。這三個人結伴而來,那老僕人一見就知,他們道路不正。但已經招呼了檀羽沖這個客人,不便厚此薄彼,得到主母允準,就開門讓他們進來了。“對不住,我們只有一間客房,有位客人已經先來了。”那老僕人說道。
那和尚道︰“這位客人多大年紀,是男的還是女的?”
老僕人怫然不悅,說道︰“為何要打听得這樣仔細?”
和尚笑道︰“一間客房最少也可容得兩個人睡吧?若是男的,我和這位道兄都可以與他同房,若是女的,我們這位鮑三娘子也可與她共榻。”
那道士笑道︰“白雲大師我說錯了。若是男的,鮑三娘子恐怕更加喜歡。”
那中年婦人啐了一口道︰“放你媽的屁,老娘守寡我御,這個玩笑也是開得的嗎?”
老僕人板起臉孔,說道︰“我們家的規矩,是不能失禮客人的。那位客人已經先來,他是不是願意和你們同房,我可得先問一問他。”他隱忍不發,態度還是好像剛才那樣,對任何客人都恭恭敬敬的。
那道士道︰“用不著麻煩你了,我們自己會進去問他!”
鮑三娘子道︰“赤松道兄,你怎麼這樣魯莽?你不怕失禮,我也怕失禮!”
那道士道︰“嘻,鮑三娘子也怕失禮,奇聞!“但他好像有點害怕這個中年婦人,口中盡管說笑,卻是不敢違抗她的命令。
檀羽沖出來了。
“小的但求一宿,在客房上打地鋪也行。這位大嬸,請進去吧。”
鮑三娘仔細打量了他一眼,說道︰“你要把客房讓給我?”
檀羽沖道︰“禮該如此。”
鮑三娘道︰“你是讀書人嗎?”
檀羽沖故意裝出拘謹的樣子,回避她的目光,說道︰“在蒙館里胡亂讀過幾年,不敢以讀書人自居。”
鮑三娘眯著眼楮笑道︰“看你還不到二十歲吧,就讀過幾年書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怪不得你這樣斯文有禮。”
那道號赤松的道士笑道︰“這小子不僅斯文有禮,還長得挺俊呢!”
鮑三娘子生怕他說出不中听的話,喝道︰“對讀書的相公不得放肆。”
鮑三娘子道︰“听說,你們讀書人是講究什麼男女什麼什麼不親的,那句話怎說的?”檀羽沖道︰“男女授受不親。”
鮑三娘子道︰“對了!對了。男女授親不親。這意思是說,除了丈夫之外,女人在別的男子手上接過一件東西都不可以,是吧?”
檀羽沖道︰“原來大嬸也是知書明理的,佩服,佩服。”鮑三娘子大笑道︰“我懂得個屁讀書人的道理,我告訴你,我是在男子堆中混大的,去***授受不親,我自問只要行得正,和男人在一起過夜也不在乎。你回房間去吧我不要你讓。”
原來她見檀羽沖是個書生的樣干,相貌和他們所要找的那人也不相同,心想辦正經事要緊,便適可而止,不再和檀羽沖糾纏下去了。
青松道人拍拍肚皮︰“肚皮要造反了!得先祭祭五髒廟。”
老僕道︰“請恕我們沒有上素,若不嫌棄,我用咸菜給你們炒碟冷飯。”
那法號“白雲”的和尚道︰“誰吃你的咸菜冷飯,灑家是酒肉和尚,非肉不飽,非酒不飲,灑家早已自備了,你只須給我生一盆火來。”
那老僕人忍住笑道︰“原來大和尚早已自備酒肉,那是最好不過酒是現成的,馬上給你端來。”白雲禪師道︰“好在午間宰的那條狗又肥又大,我留下的這條狗腿大概也夠咱們三人飽餐一頓了。”
鮑三娘子笑道︰“你不忌諱?”
白雲禪師道︰“狗肉我吃了幾十年還有什麼忌諱?”
鮑三娘子笑道︰“狗肉我沒有忌諱,但‘狗腿子’有條忌諱吧?”
白雲禪師怔了一怔,隨即醒悟,說道︰“三娘,你這玩笑開得不大高明了。灑家若是狗腿子,那你又是什麼?”
鮑三娘笑道︰“我是吃狗腿的人。算啦,算啦,和你開開玩笑,別這樣認真。”
檀羽沖在房間里听見他們的說話,不禁心頭一顫,想道︰“狗腿子是鷹爪孫的同意語,難道這兩個出家人竟然是朝廷的密探麼?”在他下山之前,他的師父是曾經和他說過江湖上比較有名的各號人物的,師父說,遼東有個馬賊,叫做快馬鮑三,是遼東黑道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他的妻子武功比他更好。這個婦人他們叫他鮑三娘子,莫非就是快馬鮑三的妻子。
鮑三娘子已經把狗腿烤熟,白雲禪師和赤松道人都背有一個大葫蘆。
葫蘆里都是盛滿了酒。白雲禪師撕開狗腿,分給鮑三娘子,酒香肉香四溢。
“小伙子,你吃不吃狗肉?不吃狗肉,也出來喝點酒吧!”鮑三娘子說道。
檀羽沖道︰“多謝了。我不吃狗肉,也不會喝酒。”
鮑三娘子搖了搖頭,說道︰“男子漢連酒都不會喝,真是掃興!”
忽听得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我來陪你們高興吧,我是酒也喝狗肉也吃的。”
檀羽沖從門縫里看出去,只見來的是一個五短身材的老頭,後面跟著一個年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身材高瘦。兩人的腳步都走得很輕,突然出現,如同鬼魅。把那三個人嚇了一跳。
白雲禪師啊呀一聲說道︰“原來是向老爺子,這可真是相請不如偶遇了。請坐,請坐,我先給你敬酒。”
那老頭子道︰“我在外面听見你們說話的聲音,是以未曾得主人允準,就不請自來了。”
赤松道人道︰“這家人家十分好客,主人料想也不會怪你的。”他替主人家說話,那老婆婆也不知睡著沒有,沒有傳出聲音。連那老僕人也沒出現。
那老頭子道︰“主人好客,只不知鮑三娘子對我老頭兒是否歡迎?”
鮑三娘子道︰“我想表示歡迎,卻又不敢。”
那老頭道︰“哦,為河不敢?”
鮑三娘子道︰“向老爺子,你是京師第一大捕頭,我怎知你是不是沖著我來的?”
那老頭子哈哈笑道︰“三娘說笑了,莫說我不是出來辦案,就算是也不敢在你的太歲頭上動土呀!”
鮑三娘子道︰“你不是出來辦案的?我可不敢相信。你在京師正受重用,倘若不是有大案地方的捕快辦不了,恐怕你老人家也不會遠離京師吧?”
檀羽沖在房間,暗自想道︰“這老頭子姓向,莫非就是師父曾經和我說過的那個京師第一名鋪向天沖?听說師父說他的武功雖然比不上完顏長之,但七十二把大擒拿手法也算是武林一絕。他遠離京師,莫非就是沖著我這件案子來的?”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赤松道人說道︰“半個月前,洛陽歸雲莊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案件,有個不知來歷的小子,殺了歸雲莊主的客人,這個客人、听說還是從京師來的貴人呢?這個貴人的身份端的是非同小可的!
向老爺子是來查辦這件案子的吧?”從他的口氣看來,顯然他已經知道那個“從京師來的貴人”是什麼人的了,不過不敢說出來而已、向天沖道︰“我已經說過我不是出來辦案的,管它驚天也好,動地也好,都與我無關。”
鮑三娘子道︰“即使你真的不是出來辦案,你總還是京師應天府衙門里的總捕頭吧?外地出了一件和京師貴人有關的大案件,怎能說與你無關?”
向天沖道︰“各位有所不知,上個月我已經告老退休了。”
鮑三娘子半信半疑,說道︰“衙門許你退休?”
向天沖道︰“我已經六十三歲了。”
鮑三娘子道︰“莫說向老爺子還是老當益壯,即使你跑不動了,有你坐鎮京師,嘿嘿,我鮑三娘子就不敢在京師犯案。”
向天沖道︰“多謝三姐給我臉上貼金,說老實話,我能夠在京師混幾十年公門飯吃,僥幸沒栽筋斗,也是多虧黑道上的朋友給我面子的。”
鮑三娘子道︰“繼任的是誰?”
向天沖道︰“是我的副手沙老三。”
鮑三娘子道︰“沙老三練的鐵砂掌雖然不錯,比起老爺子可差得太遠了。論威望、論武功,怨我直言,恐怕他在京師都鎮不住吧,他怎敢接你這總捕頭之職?”向天沖道︰“三位都是和我有多年交情的朋友,我也不怕對你們說實話,沙老三的確是本來不敢接任的,我把我這師佷推薦給他,他才敢答應的。”說罷,把那少年介紹給鮑三娘子等人,他們才知道這少年的姓名叫鐵一筆。
鮑三娘子道︰“鐵一筆,這名字倒很有意思,是令師給你改名的吧?
“
向天沖代他回答︰“不錯,敝師是只有他一個弟子,希望他能夠成為自己的衣缽傳人,故此給他改了這個名字。”
鮑三娘子道︰“如此說來。你的雙筆點四脈的功夫想必已經練成了?
“她面向鐵一筆發問。
鐵一筆仍然沒作聲,只是搖了搖頭。
鮑三娘子“咄”字一聲,說道︰“你不是啞巴吧?”
向天沖道︰“三娘子莫怪他,他生性不喜歡說話的。雙筆點四脈的筆法繁復異常,說到練成,談何容易?當年我就是自知笨拙,不敢貪多騖得,放棄這套筆法不練,只練大擒拿手的。他現在大概只練成了三筆點兩脈的功夫。”原來向天沖的師兄盂天游乃是以判官筆點穴的大名家,他的“雙筆點四脈”功夫堪稱武林一絕。
此時大雨已經止了,忽又听得有敲門的聲音。
那老僕人出去開門,來人說道︰“我來遲了——”但只說了半句,語音便即戛然而止。原來他已踏進大門,看見里面的情形了。
來的是個少年軍官。
他見客廳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和尚又有道士,不覺有些詫異,眉頭略皺,說道︰“啊,這麼多客人已經來了。”
赤松哈哈一笑,說道︰“我們可不是什麼客人的身份,只因避雨,不約而同走到這里來的。”
那軍官道︰“哦,原來諸位是並不相識的嗎?”
鮑三娘子道︰“長官查問,我們不敢不說實話。相識我們倒是本來相識,不過,並非事前約會。這位老爺子是京師總捕頭,我和他相識也有十多年了。”弦外之音,有總捕頭作保,這軍官大可不必懷疑他們來路不正。她是料準了向天沖不敢抖露出她是黑道人物的。
那軍官道︰“哦,原來是京師第一名捕向老前輩。失敬失敬。向總捕頭是出來辦案的嗎?”
向天沖道︰“我上個月已經告老退休了。官長是——”
那軍官道︰“我也並非因公事出差。我是來探親的。”他本來無須說明自己的來意的,只因他不願和這些人混在一起。這才說明一下,以免這些人有主人家厚此簿彼的感覺。因為那老僕人正在準備帶領他進入內院安歇。
鮑三娘子忽道︰“官長、你吃不吃狗肉?”
那軍官道︰“多謝了。我跑了一整天路,現在只想安安靜靜的睡一大覺。”
檀羽沖從門縫里望出去,忽然覺得這個軍官似曾相識,想了好一會,方始想了起來,原來這個軍官的相貌有點像他師父。
“那個自稱姓連的少年,相貌酷似赫連清波,這個少年軍官又似我的師父,倒真是無獨有偶,可稱奇遇了,不過,這個軍官只是兩三分相似而已。還沒有那姓連的少年和清波相似之甚。”
心念未己,忽听得鮑三娘子冷玲說道︰“官架子倒是不小,你們听出來沒有,這官兒好像是要替主人逐客令呢!”向天沖道︰“三娘,是你多心吧?我看他倒是相當隨和的。”
鮑三娘子冷笑道︰“隨和?你沒听見他說我只想安安靜靜的睡一大覺嗎?那還不是分明討厭咱們這班惡客在這里喧鬧?”
赤松笑道︰“管他喜歡不喜歡,難道你鮑三娘了還會害怕一個小官兒不成?”
白雲禪師道︰“恐怕不是一個小官兒呢!”
赤松道︰“你怎麼知道?”
白雲禪師道︰“小官兒沒有這樣氣派的。而且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覺得他自然而然似乎有一種高貴的氣度。”赤松冷笑道︰“即使他是微服出巡的大官,咱們也不用害怕他吧?”鮑三娘子道︰“話不是這樣說,即使不是尋常百姓,他也是主人家的親戚。不喜歡咱們,咱們又何必惹人討厭?”
鮑三娘子談談說道︰“向老爺子,你是京師的總捕頭,雖然不是掌正印的官兒,但有職有權,等閑的官兒還是要奉承你呢。俗語說官官相護,你和那個官兒怎麼能不算是自己人?”
向天沖道︰“我已經不是屬于官場的了,三娘,你怎麼還說這樣的話?說真的,我全是想你們把我們當成自己人呢。”
鮑三娘子道︰“向老爺子,你若真的是肯把我當作自己人,我可是求之不得了。說老實話,有你這樣一個京師名捕在我身旁,我總是有點提心吊膽。要是你把我當作自己人,我做案的時候,就不怕你來捉拿我了。”
說至此處,回頭笑道︰“向老爺子,你不怕我現在就是出去做案嗎?”
向天沖打了個哈哈,說道︰“鮑三娘子,你是出了名的,鳳凰無寶不落。嘿嘿,在這荒村僻野做案?只怕你半點油水也撈不到,那時,不是你和我這老頭子開玩笑,是你自己和自己開玩笑了”
兩人都是語帶雙關,鮑三娘子這一伙就在嘻嘻哈哈聲中,開門走了。
那老僕人也不知睡了沒有,並沒出來送客。
向天沖盤膝坐在地上,不久發出鼾聲。鐵一筆仍是筆直站在他的後面,相繼也發出鼾聲。檀羽沖心里想道︰“這人能夠站著睡覺;倒也是一樁難練的本事。”
就在此時,忽地隱隱听得衣襟帶風之聲,檀羽沖心頭一動,忙把燈熄滅,也裝作熟睡,發出鼾聲。
不過片刻,那衣襟帶風之聲從他這間臥房的屋頂掠過,迅即消失。若不是檀羽沖的內功已有很深的造詣,听覺大異常人,絕難察覺。
檀羽沖心想道︰“這人的輕功高明之極,恐怕只有在我之上,決不在我之下。不用說他是來探我的動靜的了。只不知道這個人是那個軍官還是個自稱姓連的少年?”
他好奇心起,待那夜行人過去之後,悄悄起來,也施展輕功,到後院窺探。他以上乘內功,閉了呼吸,令對方一點聲息都听不到。
只見一條黑影在一間房的後窗停下、輕輕彈了一彈,後富就打開了。
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說道︰“那些人都睡著了麼?”
檀羽沖證了一怔,暗自想道︰“怎麼突然又多了一個女子?”要知鮑三娘子已經走了,這家人唯一的女性就是那個從來未露過面的老婆婆,但听這個女子的聲音,絕對不是老婆婆。更奇怪的是,這女子的聲音,檀羽沖也好像“似曾相識”。
那軍官道︰“鮑三娘和那和尚道上都已經走了。向天沖和他的師佷已經熟睡。”
那女子道︰“你怎麼知道他們已經熟睡?”
那軍官道︰“我听見他們的鼾聲。”
那女子道︰“向天沖是京師的第一名捕,職業的習慣也會非常“醒睡”的,我不相信他在睡覺的時候會發出鼾聲。”
那軍官道︰“向天沖是在王府見過我的,諒他也不會懷疑到我的身上。”
那女子道︰“我卻怕他是沖著我來的呢。”
那軍官道︰“要是他當真敢來,我幫你對付他就是。”
那女子道︰“我不是怕他,但不想在這里鬧了事來。而且還有那姓檀的少年——”
那軍官道︰“那姓檀的少年怎樣?”
那女子道︰“依我看,那姓檀少年,武功只怕還在鮑三娘子和何天沖這些人之上。他行動詭秘,我有點懷疑他是暗地追蹤我的。”
至此處,檀羽沖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性連的少年果然是女扮男裝。”
那軍官道︰“這小子也己睡了。”
那女子道︰“宜哥,你的本領顯然比我高,江湖經驗恐怕就不及我了。怎能听見鼾聲。就以為別人已經熟睡?”
那軍官道︰“這個容易,他若是裝睡,我也可以叫他熟睡的。你等一等,我回去點了他的穴道再來。”
那女子道︰“不可魯莽。這小子的武功恐怕只有在你之上,絕不在你之下。鬧出事來,更加不妙。”
軍官半信半疑,但他也確實不想打草驚蛇,便道︰“你的江湖經驗比我豐富,那你說吧,咱們應該怎樣做?”那女子道︰“另外找個說話的地方。”
軍官道︰“好,那麼咱們到後山的樹林里。”
正當他拿定主意,準備繼續跟蹤的那一剎那,忽覺背後微風颯然。
那人來得好快,檀羽沖剛剛察覺不妙,登時就給那人抓著。那人兩只手臂好像鐵鉗一樣,竟然鉗得他不能動彈。
但他還能夠動彈的。他練有“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反應極快。
不能動彈只不過利那間事,內力一到,登時就把那人彈開了。
可是他也還未來得及反擊,剛想回過頭來,身形未起,又給另一個人點著穴道。
這人點穴的手法又快又準,黑暗中認穴不差毫厘,而且是在電光石火之間,點著了他三處不同經脈的穴道。兩處是麻穴,一處是睡穴。檀羽沖倒在地上,這回可真是不能動彈了。
雖然不能動彈,心中卻是明白。從兩人的手法,他知道第一個來抓他的人心定是京師第一名捕向天沖,第二個來點他穴道的人則是向天沖的師佷鐵一筆。
以武功而論,他本是絕不會輸給這對師佷的,只因他全神貫注,放在那個軍官身上,這才冷不防著了道兒,唯有自嘆倒霉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向天沖的聲音說道︰“這小子的武功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鐵師佷,幸虧你出手得快,否則怕當真制他不住。”
鐵一筆暗暗叫了一句“僥幸”,說道︰“要不是師叔的大擒拿手抓著了他。我怎能點中他的穴道?”
向天沖道︰“我看這家人家有點古怪,趁他們還未發覺,咱們趕快走吧。”說罷回過頭來,踢檀羽沖一腳,檀羽沖裝作已經昏睡。翻了個身,仍然直挺的躺在地上,動也不動。
鐵一筆道︰“師叔放心,這小子已經是給我點中了兩處麻穴,一個睡穴的。即使他明天醒來,恐怕也還得大半天才能走路。”
向天沖踢了檀羽沖三腳,笑道︰“朋友,你也太愛管閑事了,好好睡一覺吧,過了十二個時辰,你的穴道自解。”
檀羽沖心中冷笑︰“你們也未免自視過高了,以為點中了我三處穴道,我就可以任憑你們擺布?哼,等會見再和你們算這一筆帳”
向天沖和師任一走,檀羽沖就自行運氣沖關,把三處被封的穴道都解開了。他進入樹林,剛好听得向天沖道︰“唉,你真是非得跟我多歷練才行。那少年是女扮男裝,你看不出來麼?”
鐵一筆道了一聲“漸愧”,問道︰“師叔,你見過玉面妖狐?”
向天沖道︰“雖沒見過,也听人家說過她的容貌。而且我已經打听清楚,玉面妖狐的真實姓名,乃是復姓赫連,雙名清波,那個假扮男裝的女子自稱姓連,少了一個“赫”字,只是把復姓改為單姓而已。她的容貌又和畫圖相似,不是玉面妖狐還能是誰?”
檀羽沖心中暗暗好笑︰“我當初也是這樣想的,想不到這位京師第一名捕同樣看錯了人。”
鐵一筆道︰“如此說來,師叔的判斷料想是不會錯的,但卻不知道那個軍官又是什麼來歷?”
向天沖道︰“這個軍官,我是在完顏王爺的府中見過的。他復性耶律,又名完宜。”
植羽沖听到這里,不過瞿站一省,心道︰“耶律完宜?他是和我的師父同姓的?姓耶律的人極少,莫非他是遼國皇族中人,在輩份上屬于我師父的佷兒一輩。”
心念本已,果然便听得鐵一筆說道︰“他復姓耶律,這不是遼國的國姓嗎?”
向天沖道︰“不錯,遼國最後一個皇帝是耶律延禧,他有六個兒子,三十多個佷兒,國亡之後,有三四個孫兒下落不明,這個耶律完宜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鐵一筆道︰“若然他真的是遼國王孫身份,完顏王爺怎的卻讓他當上咱們金國的軍官?”
向天沖道︰“耶律延禧當年國亡被俘,使即投誠。先帝法外施仁,封他為西昏候,對他的子孫也沒濫加誅殺,不過是派人監視他這一家,那是免不了的……”
鐵一筆心想︰“這也不過是死刑改為無期徒刑而已。”說道︰“听說現在耶律延禧的那些孫兒,也差不多死了十之七八了?”
向天沖道︰“亡國王孫,當然是難免受點折磨了。他的子孫有些可能是因為看不開自殺的,有些則可能憂郁傷身,短命死的。但咱們金國總是優待降人了。”
鐵一筆道︰“若然王爺知道耶律完宜是遼國王孫身份,還敢用他,那就更加是寬宏大量了。”
檀羽沖躲在一塊大石後面,听到這里,暗自想到︰“這個耶律完宜若然是個貪圖富貴的人,完顏長之倒是不妨用他來籠絡遼國的人心的。嗯,殺降不如招降,懷柔勝于高壓。這是師父議論歷朝得失時說過的兩句話。
“又想︰“怪不得師父把完顏長之視為平生大敵,看來恐怕還不僅僅是因為完顏長之的武功比得上他呢。”
向天沖卻不願和師佷多加解釋。說道︰“王爺的運用之妙,
北京興化門外有個地方叫釣魚台,據說金初有個詩人名叫王郁,曾隱于此,以釣魚為業,因而得名,其後金太宗完顏晟在這里建了一座行宮,並將王郁釣魚的潭疏浚打大成湖,于是漸漸成為公子王孫的游樂之所,在險湖那座山崗上建了許多別墅。其中一座就是完顏家的。如今是商州節度使完顏鑒夫人的住所。此處正有人在門前賣花,這個人是檀羽沖。
“賣花,賣花!金盞,繡球,大紅菊,姚黃,白玉,黑牡丹,誰家要買趁早買!“他大聲叫賣,那家人家的門卻不打開。
檀羽沖提一口氣,又再叫賣︰“極品黑牡丹,青龍臥墨池。名花賣識主,識者莫遲疑!”這次用上了傳音入密的內功,聲音容過重門保戶,估量完顏大人即使在最里的一道。也當听得見了。
過了一會,那家人家的門果然開了。
出來的是個女丫。檀羽沖不覺有點失望。
他當然不敢希望完顏夫人親自出來,他的失望是因為不見他的妹妹。一般說來,小孩子多是喜歡新奇的事物的,門外有人賣花,而且叫賣的是極品黑牡丹,他的妹妹為何不跟隨女丫出來呢?那女丫也似乎有點詫異的神氣,說道︰“你當真有青龍臥墨池嗎?”
檀羽沖道︰“不信你看!“在籃中檢出黑牡丹,給那女僕。女僕說道︰“我是不懂的,要給夫人看才知真假。你跟隨我來。”
檀羽沖跟隨那女丫進去,不過,只是登堂,未能入室。女丫叫他在客廳坐下,接過他手中的花籃,說道︰“我拿去給夫人,你在這里待上一會兒。”讓一個賣花的小廝在華麗的客廳坐候,對他也可算得優禮有加了。但檀羽沖的失望更加深了。因為還是未見他的妹妹。
過了一會,那女丫出來說道︰“夫人說,這黑牡丹雖然不錯,但卻不是青龍臥墨池。不過你知道這個花名已經算是不易,夫人說不能叫你自來一趟,這十兩銀子是賞給你的。”
十兩銀子買一朵真的“青龍臥墨池“也足夠了。不過,檀羽沖當然不會要她的。
他故意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說道︰“我的功夫學不到嫁,真是不好意思。”
檀羽沖道︰“實不相瞞,家母是給人家種花的,而且種的都是牡丹。我自小在牡丹國中長大,什麼名種壯丹都曾見過。我以為這是青龍臥墨池,誰知還是看差了。”
那女丫吃了一驚,說道︰“你多等一會兒。”
這次她出來的時候,對檀羽沖更加客氣了,說道︰“夫人想問你幾話,你跟我來。”
檀羽沖暗暗歡喜,只道這次一定可以見得著完顏夫人了。那知道還是見不著。
不錯,這次他不僅只是登堂,而是入室了。他被請進了夫人的臥室。
但完顏夫人的臥室是一間套房,他在外間,還是有一板之隔。
“你說你的母親給人家種花,那家人家是個麼人家?“完顏夫人隔著板問他。說話的聲音似乎有點氣喘。
檀羽沖不覺一怔,心里想道︰“完夫人是會武功的,怎的說幾話也會氣喘,給道她是生病了麼?”他的听覺甚為靈敏,听得出房間里沒有第二個人,妹妹如果在家的話.按說是應該留在房間中陪伴完顏夫人的,此時他只能盼望他的妹妹能夠及附回來了。
“我不知道是什麼人家,只記得那家人家有許多武士,主人好像是個將軍、”檀羽沖答道。
完顏夫人心頭一跳,接著再問︰“令堂本來就會種花的嗎?”
“不是,家母是到了那家,才跟那家人家的花王學會種花的。”
“你說你自小在牡丹的園中長大,難道那家人家的花園里就只種牡丹?”
“那家人家有兩個花園,大花園里什麼花都有,小花園里只種牡丹。”
“為什麼只種牡丹?“完顏夫人喘著氣說話,連她的女僕都听得見了。
“夫人,你省點氣力說,讓奴婢替你傳話好嗎?”那女僕趕忙進入內室,服侍主人。
“因為那家人家的主母只愛牡丹。”
“你還記得那家人家的主母是個怎麼樣的人嗎?”完顏夫人低聲向女僕說,再讓女僕替她傳話,其實檀羽沖是听得清楚她說什麼的,不過他卻並不說破。
“那位夫人又美麗,又高貴,而且心地又很慈祥。”檀羽沖道。
這次完顏夫人和那女僕說話的聲音更小了,檀羽沖也听不完全。
女僕傳話︰“夫人不想听空泛的頌詞,夫人想要知道的是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檀羽沖道︰“讓我想想。”裝模作樣,想了片刻,忽地問那女僕︰“大姊,你會吹簫嗎?”
問題來得太過突兀,那女僕呆了一呆,說道︰“為什麼你問我不會吹蕭?”
檀羽沖道︰“那家人家的主母有個丫環,和你一般年紀。很會吹蕭,不過吹來吹去,老是一個曲調。”
那女僕道︰“夫人想要知道那家人家的主母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你說這些不相干的話干嗎?”
檀羽沖道。“丫環吹的那個曲子,就是她的主母教會她的。她已經吹得很好听,但據她說,她的主母吹得比她更加好听。但只教一支曲子,不是有點特別嗎?不過,那支曲子也真是耳听不厭,我听得多了,也會吹了。”
完顏夫人越發吃驚,不要女僕傳話,便即提高聲音說道︰“哦,你也會吹?唉,可惜我那支玉蕭失了——”
檀羽沖道︰“恰巧我也有一支玉蕭,夫人,你若是不嫌污耳的話,我吹給你听。”
玉蕭一亮。女僕禁不住失聲驚呼︰“夫人,他這支玉策好像比你以前那支玉蕭還好得多!”一個賣花郎居然能有一支堪稱稀世之珍的玉蕭,實是不可思議的事;但完顏夫人已是無暇思疑,因為檀羽沖已經開始吹蕭,蕭聲把她帶進入了一個如幻如夢的境界!
她好像看見了她少年時代的情人,正在手持玉簫,含笑向她走來。
這是耶律玄元和她第一次相會之時,吹給她听的一支曲子。也是和她分手之時,吹給她听的那支曲子。
她茫然若夢,不知不覺,跟著節後,哼出歌詞。
“萬萬花中第一流,殘霞輕染嫩銀甌。能狂紫陷千金子,也感朱門萬戶侯。朝日照開攜酒看,暮風吹落繞欄收。詩書滿架塵埃撲,盡日無人略舉頭。”
蕭聲止了,完顏夫人卻好似還在夢中。愴然說道︰“玄元,你為什麼要來?二十多年了,你還不肯放過我麼?”
女僕失聲驚叫︰“夫人,你說什麼?他不過是個花店小廝!”
完顏夫人忽地坐了起來,叫道︰“不對。他不是花店小廝,快叫他進來。”不待那女僕傳呼,檀羽沖已經踏進她的臥房了。
“你究竟是誰?”完顏夫人顫聲問他。
“我是蘭姑的兒子,拜見夫人!”檀羽沖跪下去給她行禮。
完顏夫人呆了一呆,驀地起身,說道︰“我早就該想到你是蘭姑的兒子了,我怎能受你的大禮,快快起來!”
她無力拉起檀羽沖,竟然也跪下去給他還禮。女僕這驚非同小可。說道︰“夫人,你、你!”只道主人瘋了。
“你知道這人是誰?”完顏夫人道。
這個女僕是她回到金京之後才跟她的,說道︰“我知道蘭姑是你從前心愛的侍婢,但她的兒子——”
完顏夫人道︰“你知道什麼,他是小貝勒的身份;他的母親也不是尋常人,她是南宋名將岳飛外孫女兒!他的身份比我高貴得多!”
那個女僕登時呆若木雞。
檀羽沖將完顏夫人扶起,說道︰“夫人,請你不要這樣說,什麼貝勒的身份與我無關,我只是用蘭姑的兒子的身份來見你的。”
“從前我不知道你們母子的身份,實在委屈了你們,請你原諒。”完顏夫人道。檀羽沖道︰“我們母子患難中得你庇護,大恩大德,水難言報。我是為了死去的母親向你磕頭的。”
完顏夫人道︰“啊,令堂她,她仙逝了。”
檀羽沖道︰“就是在夫人出走那天,家母不幸在牡丹園里,中箭身亡的。”
用不著他多說,完顏夫人已經知道他的母親是給自己的丈夫叫手下射殺的了。
完顏夫人忍著眼淚,問道︰“飄香呢?”飄香就是她出走那天,特地留下,叫她去阻止耶律玄元向她丈夫尋仇的待女。
檀羽沖道。“飄香也是給府中的武士射殺的。”
完顏夫人道︰“那支玉肅呢?”
檀羽沖道︰“她身亡之後。想必是落在你丈夫手中。”
完顏夫人欲哭無淚,說道︰“都是我不好,害死了你的母親,又害死了飄香。”
檀羽沖道︰“夫人,這不關你的事,我的母親雖然死了,也還在感激你的。夫人,你的面色好像有點不對,不是生病把!”
完顏夫人道︰“這是我的老毛病,不要緊的。對啦,你的玉蕭可以讓我看看嗎?”
檀羽沖道︰“當然可以。”
完顏夫人接過玉蕭,又是歡喜,又是感傷,說道︰“這支五蕭,你、你是怎樣得來的。”
檀羽沖道︰“是恩師給我的。”
完顏夫人道︰“啊,他已經收你做弟子了。他、他好嗎?”
檀羽沖道︰“他,他老人家很好。只是,只是——”完顏夫人道︰“只是怎麼樣?”
檀羽沖道︰“中是掛念夫人。夫人,有幾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
完顏夫人道︰“你說!”
檀羽沖道︰“釣魚台恐非隱居之地,夫人,你若決心放棄富貴榮華,不如,不如……”
完顏夫人陡地喝止他︰“你,你不要說下去了!已經太遲了,我,我不能這樣做了!”
女僕呆立一旁,不知他們說些什麼。只見完顏夫人已是頹然倒臥.面色更加難看。
“夫人,你、你怎麼啦?”女僕給嚇慌了。
檀羽沖道︰“別慌,讓我看看、”耶律玄元雜學甚廣,醫術星相無所不能,檀羽沖在他門下幾年,粗通醫術。他給完顏夫人把了把脈。說道︰“夫人,你這好像心氣痛的毛病,只要心境寬舒,自然會好的。”
檀羽沖不敢讓完顏夫人再受刺激,轉過話題問道︰“我那妹子為何不在你的眼前服侍?”
完顏夫人道︰“我早就應該對你說了,你的妹子,她、她——”
檀羽沖吃了一驚,一面替她推血過宮,一面問道︰“她怎麼樣?”
完顏夫人氣息調勻,說道︰“你別驚疑,她只是不在這里。”檀羽沖道︰“她到哪里去了。”
完顏夫人正想回答,忽地听得有人敲門。
完顏夫人皺起眉頭,對女僕道︰“你去看是誰?若是那些無事來獻殷勤的夫人小姐,你給我擋駕!”
“開門,開門!”來客似乎等得不大耐煩,從敲門成拍門了。
完顏夫人覺得聲音好似熟人,一時間卻候不想來是誰,皺眉道︰“怎的這樣沒有禮貌!”
檀羽沖小聲道︰“來的一共是三個人,好像是一主二僕。”
完顏夫人道︰“你怎麼連身份也听得出來?”
檀羽沖道︰“叫開門的是兩個人,另一個人不出聲。這不出聲的想必是主人的身份,而且身份非同小可!”
完顏夫人道︰“何以見得?”
檀羽沖道︰“他們敢在你們的門前大呼小叫,當然是倚仗主人的身份。”
完顏夫人哼一聲道︰“如此無禮,管他是誰,我都不見!”但在不知不覺之間,聲音已是有點發顫,而且好像怕給外面的人听見,說話的聲音比檀羽沖更輕。
檀羽沖道︰“這兩個人的口音一樣,咦,不對——”
完顏夫人道︰“什麼不對?”
檀羽沖還未來得及回答。只听得那女僕“啊呀!”一聲.接著就把大門打開了。
這女僕沒有來通報,就把大門打開,竟是把主母的吩咐都置之腦後。這一“反常”的情形出現,完顏夫人亦已知道“不對”了。
“有客人嗎?”一直沒有作聲的另外一人發問了。
這個人聲音是更加熟悉了,這剎那間,完顏夫人和檀羽沖都是不禁大吃一驚。
這個人並非別人,正是她的丈夫,商州節度使完顏鑒。
跟他來的那兩個隨從是祁連二老帥克商和帥克殷。
祁連二老是客卿與份,完額鑒的手下,以他們二人武功最高。
完顏鑒是踏進客廳之時發問的,客廳和完顏夫人的臥室還隔著好幾重門戶。
“奇怪,他怎的疑心屋子里有外人?”連忙示竟叫檀羽沖躲進她的衣櫥。
“沒有,沒有呀?”女僕回答。
原來完顏鑒是看見客廳的地毯上有幾片泥屑而引起疑心的。
完顏鑒見那女僕面上似有驚惶神色,更加起疑。問道︰“夫人呢?”
女僕道︰“夫人身體不適。”
完顏鑒道︰“好。那你不必驚動她,我自己進去。帥大先生,請你跟我進去。帥二先生,請你在這里替我招呼客人。說不定會有不速之客到。”
完顏夫人大為惱怒。“他怎能帶個人闖進我的房間?”好在只是完顏鑒一個人進來,帥老大留在她臥室外面的一個小院子里。
“夫人,夫人,你看看是誰來了?”
完顏夫人本來是想假裝熟睡的.但怕他在房間時搜索,只好裝作給他吵醒,立即張開眼楮。
“我剛剛想睡午覺,你來做什麼!”
“對不住,吵醒你了,你不高興我來看你麼?”
“我一個人過慣了,用不著你來看我!”
“夫人,這次我是親自來接你回去的!”
“在商州你還少得了姬妾服侍你嗎?你若嫌我不守婦道,盡可把我休了。”
“夫人,我自問並沒有對不住你呀!你何必說這樣氣話?”
“那就等于是我對不住你好了!”
“夫人,過去的事不要再提,我知道你那次是為了避開耶律玄元才跑來京師的。我不怪你,我真的是盼你回去。”
完顏夫人索性閉上眼楮。
完顏鑒道︰“對啦,听那丫頭說,你似乎有點身體不適,不是什麼大病吧?我去請個御醫來給你看病好不好?”
完顏夫人道。“用不著。我是老毛病心氣痛。最怕和令我討厭的人應酬,你讓我一個人靜養吧。”
“夫人,怎麼不見蘭姑那個女兒?”他轉過話題問道。“我早已把她送走了。”
“送往哪兒?”
“不知道!”
這個答案連躲在衣櫥時里偷听的檀羽沖都覺得奇怪。
完顏鑒道︰“夫人說笑了,是你把她送走,又怎能不知道是送往何方?”
完顏夫人道︰“蘭姑是欽犯的妻子,對嗎?”
完顏鑒道︰“不錯,她是檀老貝勒的兒媳婦。檀老貝勒是因得罪先帝而棄職潛逃的。”
完顏夫人道︰“听說蘭姑本人的身份也是非同小可?”
完顏鑒道︰“是的。她是南宋名將岳飛的外孫女兒。蘭姑當然只是她的化名。可惜她的身份一直到了她死的那天,我方才知道。”
完顏夫人冷冷說道︰“否則,你早就可以拿她向你的伯父大人領功了,是嗎?”
完顏鑒不答,說道︰“你提起這件事干嘛?我想要知道她的女兒下落。”
完顏夫人道︰“她的女兒是欽犯後代,我怕受她連累,因此我來到京師,就把她送給一個不相識的過路人了。我怎知她現今在何方?”
完顏鑒道︰“唉,你怎麼這樣輕易將她送給別人?”
完顏夫人道︰“是呀,我也是舍不得她,但我若留她在我身邊,終究是害她性命。我既怕受她連累,又不忍害她性命,除了送給別人,還有什麼辦法?你要責怪,就責怪我吧!”
完顏鑒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唯有搖頭嘆息的份兒。
完顏夫人冷笑道︰“你來京師的目的,現在我才完全明白。好了,你干你的正經事去吧,我還要好好睡一覺呢。”
完顏鑒道︰“夫人,你別胡猜。我並非如你所想的那樣狠心的人。”
完顏夫人道︰“好,你是個大大的好人,不好的是我。夠了吧!謂你讓我安靜一會好不好?”
完顏鑒道︰“再說一句行不行?”
完顏夫人哼了一聲,背過身不理他。
完顏夫人本來不理他,忽然听得悅耳的蕭聲。
她回過身一看,只見完顏鑒手中拿的那支玉簫,正是耶律玄元當年給她的那支暖玉簫的仿制品。也正是她在出走那天,留給她的侍女飄香的那支玉簫。
“這本來是你的東西,我給你送回來了。你喜歡嗎?”完顏鑒道。
睹物思人,完顏夫人禁不住激動起來,推開丈夫遞給她的玉簫,說道︰“東西你給我送回來了,人呢?”
完顏鑒道︰“你說的是飄香吧?這小丫頭已經死了。”
“把這支玉簫拿走。你也給我走!”完顏夫人板起臉孔,不客氣地給丈夫下了逐客令。
完顏鑒陪笑道︰“飄香不過是個普通丫頭,你何必為這點小事氣惱?”
“小事?”完顏夫人哼了一聲,冷笑說道︰“或許在你來說,這是對的。你是個大將軍,是習慣了把人命視同草芥的。哼,那你不如索性將我也殺了吧!”
“夫人,你扯到哪里去了?你一向喜歡這支玉簫的,收下它吧。”
“我不要這染過血的玉簫!”
完顏鑒佯作不懂,嬉皮笑臉地說道︰“這支玉簫很干淨呀,並未沾過血的,我並不騙你。”
完顏夫人道︰“玉簫干淨,你的手不干淨。”說罷轉過了身。
完顏鑒道︰“好吧,我把玉簫留下,待你氣平了,咱們再談。咦,這是什麼?”
原來剛才檀羽沖躲得匆忙,忘記了向完顏夫人要回那支玉蕭。完顏夫人在丈夫入房的時候,將它壓在枕頭下面。此刻,完顏鑒把這支仿制的玉蕭放在她的枕頭旁邊,發現了那支露出少許的暖玉簫了。
暖玉簫之所以會露出少許,是因為完顏夫人在激動之中,不小心移動了枕頭。
“哦,原來你另外有了一支玉簫,怪不得你不想要原來的玉簫了。你這支玉簫給我看看!”
完顏鑒礙著妻子壓著枕頭,想拿玉蕭,又不敢推開妻子。
完顏夫人這一驚卻非同小可,她生怕丈夫來搶,無暇思索,就把玉簫牢牢抓住,說道︰“這是我叫巧匠人按照原來那支玉簫模樣打造的,兩支玉簫一模一樣,你不用看了。”
完顏鑒越發起了疑心,說道︰“哦,有那樣巧手的匠人,那我更是非看不可了!”
完顏夫人怒道︰“給你看本不打緊,但我素來是不喜歡給人強逼的,現在我要睡覺,你給我走!”
完顏鑒倒也不敢過分逼他妻子,但他雖然不敢強搶玉簫,指頭卻已觸及。那溫潤異乎尋常玉石的感覺,令他也不禁吃了一驚。
他是知道耶律玄元有一支曖玉簫的,“該不會這樣巧吧?難道他也來了?”
完顏鑒心有顧忌,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忽然听得帥克殷朗聲說道︰“有客到!”他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如同對坐交談一樣,內力之深,完顏夫人也不禁為之心頭一凜。
完顏鑒提高聲音問道︰“是哪位貴客?”
帥克殷道︰“是金副統領!”
完顏鑒道︰“啊,那可是貴客登門了,請金大人稍候,我就來!”
原來這位金副統領,乃是職司龍騎軍副統領的金超岳。
龍騎軍是皇帝的親兵,和御林軍的分別是,它是專門守衛紫禁城。御林軍由是拱衛京,管轄的範圍較。但若論起和皇帝私人的關系,龍騎軍更近一層。
金超越的職位就是哈比圖以前作的那個職位,但金超越的武功,據完顏鑒所知,更在哈必圖之上。得到皇上的寵信,則不在以前的哈必圖之下。
不過,這個在完顏鑒目中的“貴客”,在完顏夫人的眼中則是惡客。她尤其討厭金超岳的妻子,這個女人是個十分勢利的長舌婦,有事無事,都喜歡到她認為是身份可以和她相等的人家串門。
但也幸虧有這個惡客來訪,完顏鑒不敢怠慢皇帝跟前的紅人,這才不再和妻子糾纏下去。
他整好衣冠,出到客廳之時,帥克殷已經把客人迎接進來。
不但是金超岳自己來,他的妻子也來了。金超岳哈哈笑道︰“我听說你到京師,特地與內人前來拜候,你不嫌我們打擾吧?”
完顏鑒道︰“不敢當,不敢當!”心里又是得意,又是有點猜疑。“難道我亦已在他監視之列?”
要知龍騎軍副統領的官階雖然比不上節度使,但他是皇上眼前得寵的人,要是沒有別的原因,按說他不會先來“登門拜訪”的。
話說到這里,那個女僕捧出茶來敬客。
金夫人喝了一口茶,眼楮望著完顏鑒,說道︰“完顏大人,你不怪我不識趣,跟我當家的來麼?我知道你們這些有一官半職的男人見了面,少不免要談及公事。有我們婦道人家大場……”
完顏鑒道︰“嫂夫人那里話來,我們是通家之好,就像自己人一樣。我和金大哥說得的話,還怕嫂子你听不得嗎?我們其實沒有什麼公事要談。”他故意把關系拉近一層,將“金大人”的稱號為“金大哥”了。
金夫人似笑非笑道。“完顏大人,你別怪我說直活,我不是來給你接風的,我是特地來探望尊夫人的。”說罷,把茶杯放下。
弦外之音,好像是不滿女主人沒有出來招待,只叫丫環奉茶。
完顏鑒陪笑道︰“內子身體有點不適。”
金夫人道︰“啊,原來這是真的了?”
完顏鑒道。“什麼真的?”
金夫人道︰“前兩天我就听得說尊夫人玉體違和,但又不見有御醫來過釣魚台,是以我想來探病,也不敢冒昧,誰知道竟是真的。完顏大人,猜想我恃熟買熟,你不用陪我,你們在這里說話,我自己過去問候尊夫人。”
探病是不用這樣緊張的,而且她說話的口氣,也引起完顏鑒的疑惑︰“什麼真的假的,莫非她是疑心我的妻子裝病?”
完顏鑒也是有著這樣疑心,甚至他的疑心還重一些,在他發現了那支玉簫之後,但也正因為他的疑心更重,他就更加不願意這個愛管閑事、愛說閑話的長舌婦人進入他妻子的臥房。
他站了起來,說道︰“拙荊沒有什麼大病,不過尋常的心氣痛而已。她剛剛熟睡,不敢有勞嫂夫人去看她了。待她醒了,我再叫她踵府答謝。”
金夫人道︰“啊,心氣痛可不是小毛病啊!俗語說,心病是最難醫的。”
完顏鑒松了口氣,與金夫人一同坐下。那女僕則收拾茶具,正想走開。
金夫人卻忽地叫她回來。
那女僕道︰“金夫人有什麼吩咐?”
金夫人道︰“我又不是你的主子,怎敢吩咐你?不過,只是想請你暫且留下,說不定你的主人有話問你。”
這話更古怪了,完顏鑒暫且不作聲,看金夫人怎樣說下去。
金夫人把杯中剩下的茶喝干淨,清清喉嚨。說道︰“完顏大人,你別怪我多管閑事。你的干女兒呢?”
完顏鑒一怔道︰“我哪里來的干女兒?”隨即省悟,“敢情你說的是賤內從商州帶來的那個小丫頭吧?”
金夫人道︰“哦,原來她是丫頭麼?我見夫人那樣疼她,簡直就像親生女兒一樣。”
完顏鑒道︰“她是個孤女,五歲就失了母親,由內子收養她的。內子並無所出,對她寵愛確是過份了些。金夫人,怎的你對我家的丫頭也這樣關心。”金夫人似笑非笑地說道︰“尊夫人寵愛的丫頭我怎能不關心,不過,最關心她的人卻還不是我呢。”完顏鑒道︰“是誰?”
金夫人道︰“想必你知道禮部的史侍郎吧,他也是住在釣魚台的,他有個兒子,乳名寶官,今年不過十三歲吧,讀書是聰明得很,听說已可吟詩作對了。”
完顏鑒道︰“是嗎?我見了史侍郎,倒要恭賀他有此佳兒了。但他的兒子讀書聰明,卻又與我家何干?”
金夫人道︰“最關心那丫頭的人,就是這個寶官。他們常常在一起讀書,一起玩耍的。”
完顏鑒道︰“這丫頭不知尊卑,是內子寵壞她。”
“但奇怪的是,這幾天寶官去找那丫頭,卻不見她了。你家的僕人只是回說那丫頭不在這里,連門也沒開。這件事情,是史侍郎的夫人和我說的,她說的時候還有點生氣呢!她說我家寶官是常常到她家里玩耍的,想不到如今去找一個丫頭,也遭閉門不納。”說話之際,眼楮望著那個女僕。意思顯然是要完顏箭對她查問。那女僕只道︰“夫人有病,沒工夫理小孩子的事情。是她吩咐我這樣回復寶官的。”但她卻沒有說那丫頭到底在不在家。
完顏鑒只好替妻子完謊︰“這小丫頭內子已經將她送給人了。”
金夫人詫道︰“尊夫人當這小丫頭如珍似寶,何以又舍得送人呢?送了給誰?”
完顏鑒道︰“我剛剛回家,還沒工夫問及這些小事。”言下之意,已是有點不滿金夫人的�@隆 br />
偏偏金夫人不識趣,仍然不肯放棄原來的話題,說道︰“哦,真的嗎?我還以為——”
完顏鑒大怒,陪笑說道︰“大嫂,你這樣說倒是把我當作外人了。”
金超岳哼了一聲,說道︰“這件事是有點奇怪,或許是我們瞎疑心,不過,說錯了你也不會怪我,我就說了吧。五天前,你們家里來了一個奇怪的客人。”
完顏鑒幾乎听得見自己的心跳,問道︰“什麼樣的客人。”
金超岳道︰“一個生面的魁梧漢子。”
完顏鑒稍安心,耶律玄元外貌是個俊雅書生,武功雖然卓絕身裁卻是稱不上“魁梧”的。
“他怎樣奇怪?”
金夫人道︰“釣魚台是很少生面人來的,而且尊夫人在這里住了七八年,我們從未見過她有客人來訪,就憑這兩點,不就是已經有點奇怪嗎?”但看她的神氣,“奇怪”之處,顯然不止這兩點。
完顏鑒不能不問那女僕了︰“那個人是誰,他來我家做什麼?”
那女僕道︰“事情是這樣的,後園有個花架塌了、高大叔年老體弱,叫他一個同鄉來幫忙重修花架。”女僕口中的“高大叔”乃是完顏夫人唯一的男僕人。
金夫人道︰“那高老頭好像也走了吧?”
那女僕道︰“不錯,高大叔年老思家,夫人給他一個月假期,讓他回鄉探親。修花剪草的事情不用多大氣力,我可以兼顧。”
金夫人道︰“這可真巧啊。那陌生客人剛剛來過,高老頭就要回鄉探親了。”女僕人已經說明那人是請來做“散工”的,她還是稱為“客人”。
完顏鑒不禁眉頭一皺,說道︰“大哥、大嫂你們對那人有甚懷疑也不妨對我直說!”
金夫人道︰“那個高老頭是什麼地方的人?”
完顏鑒道︰“我也不大清楚——”把眼楮望向那個女僕。
那個女僕道︰“高大叔是山東荷澤人。”
金夫人道︰“這就是有點奇怪了,你不是說那個人是高老頭的同鄉嗎?但那個人卻好像是江南人氏。”
完顏鑒詫道︰“嫂夫人,你又怎知道他是江南人氏。”
金夫人道︰“超岳,還是你來說吧。你知道得比我多。”
金超岳道︰“如果老盧沒有看錯的話,那個人還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呢!”
完顏鑒道︰“老盧,那個老盧?”
金超岳道︰“就是那個以前曾經在令伯手下當過差的盧志高,他現在已經是大內侍衛,並且是得到皇上思賞二等巴圖魯頭餃的了。他也是住在釣魚台的,那天他恰好休假在家。
完顏鑒道︰“盧志高認識那個人?”
金超岳道︰“盧志高本是江南漢人,不過他的來歷大概你還不很清楚吧?”
完顏鑒道︰“願聞其詳。”
金超岳道︰“他是江南黑道上出身的,後來在江南站不住腳,才跑到到咱這邊來。”
完顏鑒暗暗吃驚,說道︰“這件事和他的來歷有何關系?”
金超岳道︰“當然有來歷,就因為他是江南黑道的出身,所以他才認得那個客人。完顏大人,你可知道江南有個王宇庭嗎?”
完顏鑒大吃一驚,說道︰“太湖七十二家水寇總飄把子的那個王宇庭?”
金超岳道︰“是呀,就是這個王宇庭。這個王宇庭不但是和南宋官家作對的太湖盜魁,他也曾和咱們大金的官兵打過仗的。”
完顏鑒道︰“盧志高認得果然是他?”
金超岳道︰“但願他是認錯了人。不過王宇庭生南人北相,相貌是比較有點特別的,盧志高曾經和他喝過血酒,似乎不至于認錯人吧?”
完顏鑒說不出話了。
金夫人道︰“還有一樣奇怪的是,那天是那小丫頭送‘客’出門的。假如那人真的只是高老頭請來的散工,似乎用不著夫人的寶貝丫頭來送他吧?”
完顏鑒面上變色,說道︰“嫂夫人,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心有所疑但“莫非你是懷疑內子和王宇庭有甚關系”,這句話卻是不敢問出來。
金夫人淡淡說道︰“沒什麼意思,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王宇庭來過之後,那個丫頭就不見了。我還以為那小丫頭是跟王守庭走了呢。現在才知道,原米是尊夫人將她送給別人,我還能有什麼懷疑呢?“她這樣等于是明白告訴完顏鑒,她實在是已有懷疑。
完顏鑒只好裝呆,哼一聲,說道︰“此事我是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的,待高老頭回來,我仔細審問他。”
金夫人冷冷說道︰“就只怕他不會回來了。嗯,不該走的走了,不該來的卻來了。這可真是無獨有偶”,再笨的人亦可以听得出來,她是話中有話。
完顏鑒面色更加難看,說道︰“哦,無獨有偶?”金夫人道︰“是呀。高老頭和那小丫環還不都是不該走而走的麼?”
完顏鑒道︰“不該來而的來的呢?”
金夫人道︰“王宇庭是一個……”說到此處,故意頓了一頓。
完顏鑒道︰“嫂夫人,你這樣說,那就是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了?”
金夫人道︰“是否有第三個我不知,不過近日來到你家的陌生客人,除了王宇庭之外,最少我知道還有一個。”
完顏鑒的心又是一跳,澀聲問道︰“是誰?”
金夫人卻回過頭問那女僕︰“那個自稱是來送花的小廝呢?大概他還在這里吧?”
完顏鑒一怔道︰“什麼送花的小廝?”
那女僕道︰“剛才是有個賣花的小廝來過,已經走了。”
金夫人道︰“到底是來賣花還是來送花,你可不可以說和清楚一點?那女僕心慌意亂,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編造謊話,替主母應付這個長舌婦人。
金夫人冷冷說道︰“完顏大人,我是無權盤問你的丫頭的,還是你來問她吧。”
完顏鑒無可奈何,只好說道︰“我剛剛回來,什麼都不知道。嫂夫人,麻煩你替我審問這個丫頭。”
接著喝那丫頭︰“你怎麼能這樣不懂禮貌,好好地回答金夫人。“女丫忍不住眼淚,說道︰“是,我知道的定當實說。”
金夫人道︰“好。那麼我來問你,這兩天你出過門沒有?”
女丫道︰“沒有。”
金夫人道︰“你既然沒有出過門,那麼是誰到花店定花?當然不會是你家夫人吧?”
女丫道︰“那小廝是上門叫賣的,並不是我們叫他送來的呀!”
金夫人道︰“好,那麼我明白了。”
完顏鑒忍不住問︰“大嫂明白了什麼?”
金夫人道。“就在大約半個時辰之前。史侍朗的寶官和小女一起玩耍,恰好踫上那個花店的小廝,寶宮想和他買一支黑牡丹送給你家的小丫頭,小廝不賣,說是你家夫人已經定下,他是替花店來送花的。”
完顏鑒皺眉道。“如此說,是那小廝說謊了。為什麼他要說謊呢?是給別人送信還是他自己有目的而來?”不過,他雖然疑心大起,心上的一塊石頭卻己放下,花店的小廝當然也不會是真正的花店小斯了。“他還有一樣奇怪的地方呢。”
完顏鑒道︰“什麼奇怪的地方?”
金夫人卻反問道︰“完顏大人,听說你的商州的花園種有許多名種的牡丹,你听過有一種牡丹叫做青龍臥墨池的沒有?”
完顏鑒道︰“我的花園里就有一株!這是最名貴牡丹品種。”
金夫人︰“我對牡丹品種知道很少,咱們京師里是沒有青龍臥墨池的吧?”
完顏鑒道︰“這是山東渮澤的品種,據我所知。御花園的花匠也種不出來。”
完顏鑒喝問女人︰“夫人買了花沒有,拿出來給我看!“金夫人在一旁冷言冷語︰“要是真的青龍臥墨池,我到想見識見識。”
那女丫頭剛才在主人回來的時候,是把花籃放在她的房間的。
此時她心慌意亂,無暇思索,就跑回房間去把整個花籃拿出來。
金夫人竟然不顧身份,跟著那女人一同進出。
金夫人道︰“完顏大人,你猜測那籃花放在什麼地方?你想不到吧,是放在她的床上的,而且還是用棉被蓋住的呢。完顏大人,我對各種牡丹應該如何保養是完全不懂的,這到要請教你了,青龍臥墨池是必須遮蓋得密不透風的嗎?”
完顏鑒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只能裝腔作勢作听不懂她話中含義,哼了一聲,說道︰“這不是青龍臥墨池。”
金夫人道︰“哦,果然是那小廝胡言亂語的。但他能夠知道有青龍臥墨池這種珍品牡丹,也是十分難得了。奇怪,這種牡丹在御花園都沒有的,他卻是在哪里見過的呢?”
完顏鑒心中一動,喝問女丫︰“送花來的那小廝到哪里去了?快快從實招來?”
那女丫道︰“老爺,我真的不知道。那小廝已經走了。”
金夫人道︰“小女是看著那小廝踏入貴府的,我們跟隨著就來了,但一路上卻沒踫見那小廝。”
完顏鑒听得面色鐵青,突然一掌打翻那個女丫,立即回到妻子的臥房。
“那花店的小廝呢?你把他藏在哪里?‘完顏鑒瞪著眼楮,沉聲問他妻子。
完顏夫人氣得聲音發顫︰“你胡說什麼?給我出去!”
完顏鑒道︰“你不肯把那小廝交出來,是不是把那小廝看得比丈夫還要緊嗎?”
完顏夫人硬著頭皮冷笑說道︰“我把一個小廝藏起來作什麼?你為什麼誣賴我瞞著你偷漢子?”
完顏鑒道︰“我沒懷疑你偷漢子,但我可懷疑那小廝並不是來送花的!“完顏夫人道︰“你懷疑他來做什麼?”
完顏鑒道︰“我懷疑他是替什麼人送東西給你的。我勸你還是自己說出來的好,你不說出來,可作怪為夫的不客氣了,我自己會搜!”
完顏夫人道︰“你要搜也不難,寫張休書給我,我任憑你搜!”
完顏鑒道︰“夫人,你——”
完顏夫人道︰“你對我即是如此之不信任。做夫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完顏鑒道︰“不搜也行,你把那支玉蕭給我!”
“好,給你玉蕭。”檀羽沖自衣櫥躍出,一把抓著了完顏鑒,想起母親的慘死,滿腔悲憤,舉起暖玉蕭,就要取他性命。
暖玉蕭堅逾金鐵,眼看就要把完顏鑒的天靈蓋打得粉碎,完顏夫人忽地叫道︰“住手!”
檀羽沖把王蕭停在完顏鑒的頭頂,說道︰“他那樣狠心對你,你——”
完顏夫人淒然說道︰“這是我自己命苦,我早已認命了,他對我怎樣不好,總還是我的丈夫。我不能讓他殺你,也不能讓你殺他,請你看在我的份上,饒他一命吧。”
檀羽沖把玉蕭從完顏鑒的頭頂移開,說道︰“夫人,你對我們母子恩重如山,我無以為報,這就算是報答你的恩情吧!但我可得有言在先,我只能饒他一次!”說罷,振臂一揮,喝道︰“完顏鑒,你好自為之,否則,我不殺你,也會有人殺你!”一個使勁,將完顏鑒拋出。
踫的一聲,房門給人撞開,守在門外的帥老大趕忙將完顏鑒接下。
完顏鑒雙眼火紅,喝道︰“絕不能讓這小子跑掉!”
帥老大見完顏鑒敗得如此狼狽,心里也不禁有點吃驚,低聲問道︰“這小子是誰?“完顏鑒道︰“他就是蘭姑的兒子。蘭姑的兒子是什麼人,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帥老大“啊呀”一聲,說道︰“好,待我拿他!”口里這麼說,可還不敢便即沖進夫人的房間。
完顏鑒道︰“你還等什麼?”
帥老大道︰“只怕夫人——”頓了一頓,喝道︰“臭小子,給我滾出來。你以為靠夫人的庇護。你就可以永遠做縮頭烏龜了嗎?”
完顏鑒咬牙喝道︰“不必理會夫人,活的拿不到,死的也要!”
完顏夫人顫抖的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完顏鑒你怎麼可以這樣?”
完顏鑒冷笑道︰“我只答應你我不會親手殺他,但旁人殺他,我可不管!”
完顏夫人這回是真的氣暈過去。
檀羽沖他一面吹蕭,一面緩緩走出房間。
帥老大知道他是耶律玄元的弟子,對他本是有幾分懼怕的,此時見他吹蕭同來,不禁又氣又惱,又是歡喜了。
要知高手比拼,最忌輕敵,故此帥老大雖然惱怒他的無禮,但他的輕敵卻給帥老大一個最好的發動攻擊的機會了。
“好個狂小子,膽敢在我面前,如此傲慢,這是你自己找死!”帥老大口中喝罵,雙掌已是朝著檀羽沖劈打!
他知道這一招即使傷不了檀羽沖,最少也可以把他的玉蕭奪過來,他是施展空手入白刃的手法輔以雄渾無比的小天星掌力的。
那知他的手指還未踫著玉蕭,陡然間只覺印掌心灼熱,檀羽沖己是從玉蕭中吹出一股氣。
可惜檀羽沖的內功還未練到師父那般境界,否則這一股氣就可以封閉帥老大掌心的“勞宮穴“位于手少陽經脈的終點,一被封閉,多強的內力也使不出來。
但雖然如此,在這剎那之間,帥老大覺掌心一陣酸麻,右臂已是軟綿綿的使不出力道。
檀羽沖冷笑道︰“且看是誰找死!冷笑聲中,玉蕭離手,疾點帥老大三處大穴。
帥老大左臂還能使用,一個“回避掃柳“,掌風把玉蕭的落點蕩歪。余力未衰,把院子里一棵樹震得技搖葉落。
眼看帥老大就要傷在他的玉蕭之下,一旁觀戰的老二已是不禁失聲驚呼!
“小賊休得逞強!!一個劈空掌就把檀羽沖的玉蕭蕩開了。他的掌力使得恰到好處,只是蕩開玉蕭,對帥老大卻沒絲影響。他們兩人如同一體,配合得妙到毫巔。
耶律玄元當年大鬧商州,殺出節度府,就因為受阻于“連老兒,對檀羽沖的母親不能兼顧,以至她被亂箭殺的。
檀羽沖想起此事,當真是仇人見面份外股紅,他本已是郁悶填胸,此時決意為母親報仇。一腔怒氣盡都發泄在”祁連老兒”身上,他的玉蕭,可以當作三種不同的兵器使用,可以點穴,可以使出劍法,還可以當作棍棒使用。玉蕭霍霍展開,碧影千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饒是祁連老兒聯手,也給他殺得只有招架的份兒。此肘金超岳已是到場觀戰,他的武功是遠勝于完顏鑒的。但不只完顏鑒看得目瞪口呆,連他看了也是吃驚不已。
“這花店里的小廝怎得如此了得,卻不知是什麼來歷?”金超岳偷偷的問完顏鑒。
完顏鑒道︰“他哪里是什麼小廝?嗯!說起來他還是小貝勒身份呢?“金超岳吃了一驚道︰“小貝勒?”
完顏鑒道︰“不錯,他就是我家王爺所要捉拿的那個檀羽沖”他祖父是當年做過兵馬大元帥的濟王檀公直,他不是小貝勒的身份嗎?”
金超岳道︰“哦,原來他是檀老貝勒的孫兒,耶律玄元的弟子,怪不得這麼厲害了。”
完顏鑒道︰“金大哥,你是大行家,你看老二可對付得了這小子嗎?”
金超岳道︰“難說得很.難說得很。唔,待我再看一會兒,再看一會兒。”
完顏鑒揭破檀羽沖的身份,本是想要金超岳上去幫忙祁連二老將檀羽沖拿下來的,不料金超岳支吾以對。好像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在旁觀戰。
他不知道金超岳也有金超岳的算盤,一是他不願自貶身份,合“祁連二老”之力來對付一個後生小子;二是他是想看檀羽沖得自耶律玄元所傳的武功究竟有多神妙;三來他是有心坐心漁人之利,最好是在檀羽沖與祁連二老斗個兩敗俱傷,他方始出來收拾殘局,這樣豈非可以獨佔功勞?不過,他說的“難說得很”卻也並非敷衍之辭,檀羽沖與祁連二老的這場大戰,的確是旗鼓相當,勝負殊難預料的。檀羽沖強攻猛打,佔了八成攻勢,但祁連二老守得極穩,過了將近百招,他還是攻不進去。
雙方越斗越緊,只見千重碧影,裹住祁連二老的身形。祁連二老沉穩出掌,隱隱挾著風雷之聲。過了一會,陡然間忽見碧影被沖開一角,祁連二老齊聲喝道︰“具小子,叫你知道我們的厲害!”大喝聲中,他們已是轉守為攻!
金超岳暗暗後悔︰“早知如此,剛才我將他們替下,還可以做個人情。”
“蓬”的一聲,檀羽沖頭被帥老大打了一掌,劇痛之下,反而清醒過來。想起了母親生前教他的一個“忍”字,忽然悟到這個“忍”字,不僅可以用在做人的道理上,也可以用在武學上。“我剛才那樣強攻猛打,的確是沉不住氣。吃虧這是活該!”
他一省吾這個道理,立即把急躁的心情抑制下去。蕭法一變,隨意之所,有如流水行雲,閑庭信步。心中一片空明,不知不覺,達到了目中有敵,心中無敵的境界。
金超岳“咦”了一聲道︰“只怕他們是有點不妙了。”
完顏鑒見祁連二老還佔了一半以上的攻勢,心里有點半信半疑。忽地听得檀羽沖朗聲吟道︰“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玉蕭出招配合詩意,若即若離,一沾即退,快得連完顏鑒都看不清楚。“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蕭法越發輕靈,越發迅捷!完顏鑒剛听見他念出“輕舟”二字,陡然間只見祁連二老不約而同的倒縱出去,“啪噠”一聲響,同時跌倒地上。對檀羽沖來說,他的確是“輕舟已過萬重山”了!金超岳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暖玉蕭果然是件寶貝,拿來讓我瞧瞧、”
檀羽沖道︰“有本領的自己來拿!“把玉簫對準他的掌心一口罡氣吹出去。掌心的正中是勞宮穴,帥老大剛才就是因為勞宮穴被罡氣所傷,以至吃了大虧的。有道前車之鑒,檀羽沖只道︰“縱然傷不了他,他也非得縮掌不可。主客之勢一易,檀羽沖馬上就可奪得先手。那知金超岳竟不閃避,反而哈哈笑道︰“好,你叫我拿,那我就不客氣了!”一掌拍出,迅即就向蕭抓來。
罡氣與掌風互相激蕩,檀羽沖只覺奇寒徹骨,禁不住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
金超岳也不好受,只覺掌心好似被香火灼了一下,雖然勞宮穴不至于給他的罡氣封閉,身形也是不禁晃了一晃。金超岳吃了一驚,“好在這小子的內功還未練到他師父那般境界,否則他輔以這支曖玉蕭,我是恐怕非敗不可的了。”
他見這支暖玉蕭如此神奇,而且還剛好可以克制他所練的一門功夫,越發想要把它奪到手了。他一晃即上,左手又拍出一掌。
說了奇怪,他剛用右掌打來的時候,掌風好像從冰窟吹來,奇寒徹骨,如今用左掌打來,掌風卻像從鼓風爐中吹出,熱呼呼的觸體如燙。
寒熱夾攻之下,檀羽沖也難禁受,身似陀螺一轉,接連打了兩個圈圈,幾乎站不住腳。
原來金超岳這一冷一熱的奇功。名為“陰陽五行掌”,乃是將兩門最厲害的邪派功夫,合而為一,苦練了三十年,這才練成功的。
檀羽沖忽地哼著曲調,金超岳不知他哼的是什麼,只覺得一片柔和,令人有如雲淡風輕的感覺。他的玉蕭也漸漸緩慢下來,東一指,西一劃,好像漫不經意,信手出招。但說也奇怪,他卻反而從容應付了。
院子里有個貯水的青銅水缸,完顏鑒突然拍打水缸,冷笑說道︰“你向李白求助,但可惜李白只是詩仙,不是劍仙,他的詩是救不了你的!”
原來檀羽沖哼的乃是李白的一首五言絕句︰“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詩境飄然出塵,他的玉蕭按節拍出招,和詩境隱隱和合。心無雜念,得失已是無所紊懷。如此一來,反而達到了武學的上乘境界了。
完顏鑒頗通音律,他拍打水缸,發出噪音,用意就是想要打亂檀羽沖的節拍。不過,他的功力尚不如檀羽沖,雖然悟出這個破解之法,還是幫不了金超岳的大忙。
金超岳不懂詩,但卻是個武學的大行家。一點即透。哈哈一笑,說道︰“完顏大人,這小子逃不出我的掌心的。倒是祁連二老,不知給這小子傷得如何,你還是先去救治他們吧。”
他縱聲大笑,笑聲哭鏗鏗鏘鏘,宛如金屬交擊,令人一听,就覺得心里厭煩。這是他以上乘內功發出的笑聲,可以大收擾亂對手心神的功效。拍打水缸的聲音和它自是不能相提並論。
檀羽沖已經哼不出曲調,心中所哼的節拍,亦已給這吵耳的笑聲打亂。外界的感應,登時就在他身上發生了影響。金超岳左一掌、右一掌,一陣冷,一陣熱,而且是冷則極冷,熱則極熱。檀羽沖的內功縱然不弱,漸漸亦難抵受了。
不過一會,檀羽沖只覺體內寒冷難禁,皮膚卻又是如受火燙。他牙關打戰,同時又是大汗淋灕。
完顏鑒放下了心,走過去察看祁連二老的傷勢。
金夫人從客廳里走出來,用手指堵著耳朵,皺眉道︰“你怎麼笑得這樣難听,干脆把這小子殺了吧,何必像貓捉老鼠的戲弄他呢?”金夫人只是略懂武功,不過亦已看得出來,她的丈夫是佔了絕對的優勢了。
金超岳收了笑聲,說道︰“這小子和他的玉蕭一樣,都是寶物。殺他不難,但還是活捉的好。”這話說得不錯,但卻夸大了些,他是有殺檀羽沖之能,不過也並非立時就做得到了,恐怕還得過了五十招才行。
祁連二老剛才給檀羽沖點著穴道,幸好不是死穴。完顏鑒別的武功不太高明,點穴解穴的功夫卻是第一流的,很快就給他解開了穴道。
但雖然不是死穴,卻因延誤了解穴的時間,祁連二老在穴道解開之後,還是四肢無力。而且他們被檀羽沖的罡氣損及內功,一場激戰過後,元氣亦已大傷了。
完顏鑒知道他們要調勻氣息,因此也就不和他們說話。金超岳也用不著他的操心,此時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妻子。
盡管他對妻子極為不滿,但最少為了維持體面,他還是希望能夠和妻子言歸于好的。“這許久沒听見她作聲,她是暈倒了呢?還是生我的氣,索性什麼都不理睬了呢?但要是我追增向她陪罪,只怕還是要給她轟了出來。我堂堂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也不能如此自折威風,給外人笑話。”
金夫人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走到他的身邊,笑道︰“完顏大人,金超岳應該是對付介了這小子吧。”完顏鑒吶吶說道︰“這小子是一定逃不出尊夫掌心的,不過這小子乃是欽犯,我總得見到他束手就擒,方可放心,拙荊、拙荊、我只能暫不理會她了。”
金夫人笑道︰“完顏大人,你是以公事為重,佩服、佩服。我替你去看看她吧。”
完顏鑒道︰“好,那就麻煩你也替我勸一勸她。”金夫人笑道︰“好,我會的了。”說罷.便走進臥房。
完顏夫人剛剛醒轉,神智還來怎麼清醒。朦朧中似乎听得有人進來,只道來的是女僕,便即問道︰“他、他怎麼樣了?”
金夫人挨著她坐下,噗嗤一笑,說道︰“他,他是誰呀?”
完顏夫人睜開眼楮,看見是她,就好像在食物里突然發現一只蒼蠅似的,只想作嘔。
金夫人道︰“你是掛念丈夫把?不用擔心,他一點事也沒有。不過,他目前不講來安尉你。因為,因為……”
完顏夫人板起臉孔道︰“我不要听,請你出去。”
金夫人道︰“咦,你這人真點怪,你不是要打听他嗎?怎麼又不要听了?哦,我明白了,敢情你說的這個他不是你的丈夫,是那個小廝,他是檀小貝勒!
完顏夫人大吃一驚,一下子清醒過來,說道︰“你們已經知道了他的來歷,你們要將他怎樣?”
金夫人談談說道︰“也沒怎樣,不過是要把他拿去獻給你們的王爺罷了。”
完顏夫人明知求她沒用,但在激憤之中,已是失去了理智,禁不住叫起來道︰“不能這樣!”
金夫人故作驚詫,說道︰“為什麼不能這樣?這可是你丈夫的意思啊!你沒有听見他剛才怎樣吩咐我那當家的,他說的是︰活的抓不到,死的也要!但我那當家的脾氣,想必你也知道。要是這娃檀的小子頑抗到底,說不定真會把他打死的。所以你最好去勸勸那小子投降。”完顏夫人心亂如麻,不住咳嗽。
金夫人道︰“唉,可借你那貼身丫頭走了。沒人服侍你,我替你捶捶背吧。”完顏夫人推開了她。斥道︰“不要你假獻殷勤!”金夫人踫了一鼻子灰,咕噥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但隨即又難起笑臉,說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不好,我不怪你。”
她又挨著完顏夫人坐下了。完顏夫人心里在盤算怎樣才能救檀羽沖,根本沒有心情理會地,只好讓她在耳邊聒絮。
“听說你從前在商州的時候,有個僕人叫做蘭姑,就是這位檀小貝勒的母親,是嗎?”
金夫人見他不睬,只好自說自話︰“倘若他還是貝勒身份,你維護他還有道理,但他早已就成了欽犯了,哈必圖就是他打死的。你不知道嗎?”
完顏夫人當然還是沒有回答。
金夫人再問︰“在商州的時候,你知不知道蘭姑母子的身世?”
完顏夫人心里厭煩,實在是按捺不住了,冷冷說道︰“你問夠了沒有?”
金夫人陪笑道︰“你莫怪我多問,茲事體大,我這是關心你。不過,我想——你那時當然還未知道他們母子的身世,否則你也不會收容他們了。”
完顏夫人道︰“你喜歡怎樣猜想就怎樣猜想,我也不怕你去告密。你說夠了沒有?請你出去!”
金夫人對著她凌厲的目光,不覺吃了一驚、但她一向是受人奉承慣的,心里也不禁有氣。暗自想道︰“你不給我面子,我偏要氣一氣你,你病成這個樣子,諒你也奈何不了我。”
“唉,你怎能這樣說話?以我們兩家的交情,你就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我也會替你掩飾的,怎會告你的密?我只覺得奇怪,不管你知不知道那小廝的身世,按常理說,無論如何你都不應該把他看得比你的丈夫更重要的。晤,莫非那件事情,竟然不是謠言?”
她盯著金夫人道︰“什麼謠言不謠言的?”
金夫人挨近她,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咱們是好姊妹,你莫怪我直言勸你。我知道檀羽沖是耶律玄元的弟子,你一定是為了耶律玄元的緣故,才要維護這小子的。但我倘若是你,我一定不會攔阻丈夫拿這小子,相反,我還要幫丈夫拿這小子。免得他懷疑你對舊日情郎還是一往情深,以至愛屋及烏,連舊情人的弟子你也視同已出了。”
突然間只听得“啪”的一聲,完顏夫人打了金夫人一記耳光,喝道︰“滾出去!”
一掌打落了她的兩齒門牙。
金夫人大叫︰“完顏鑒,你老婆發了瘋,你還不過來——”她滿面鮮血,沖向完顏夫人,可是活猶未了,已是給完顏夫人扣著脈門拖出去了。
完顏鑒喝道︰“你不是當真發瘋了吧!你怎麼可以這樣?”
完顏夫人縱聲笑道︰“你們害死了蘭姑,逼走了她的女兒,如今又要捉她的兒子,你們為什麼又可以這樣?哈哈,我不過是跟你們學罷了,跟你們學罷了!”
“完顏夫人,放開拙荊,否則可休怪我對你不客氣了!”金超岳喝道。
完顏夫人冷冷說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乖乖的給我滾出去,我就把你的老婆交還給你。”
金超岳虛晃一掌。避開檀羽沖的玉蕭點穴,突然一個轉身,就到完顏夫人面前。
完顏夫人喝道︰“你不怕傷了你的老婆,你就……”
她以為金超岳不敢打她,那知她活猶未了,金超岳竟是一掌打下!
這一掌當然打不著完顏夫人,而是打在他自己妻子身上。
幾乎就在同一時候,只听得“蓬”的一聲,檀羽沖重掌出擊,這一拳已打中了金超岳的後心。
金超岳跟踉蹌蹌,斜竄三步,但完顏夫人卻已是“哇”的吐出了一口鮮血。
原來金超岳打在他妻子身上的那一掌,用的乃是隔物傳功。雖然打在妻子身上,受到掌力震撼的卻是完顏夫人。
幸虧檀羽沖也剛好及時打中了金超岳,是正當著金超岳發力之際打中他的後心,要害的,金超岳那一掌力大打折扣,完顏夫人這才能勉強支持。
完顏鑒一見金超岳受傷,檀羽沖正向他怒目而視,他哪里還敢向前?完顏夫人突然振臂一拋,把金夫人拋出,喝道︰“把你的妻子帶走!”
金超岳受的傷或許沒有完顏夫人之重,但已自知是絕對打不過檀羽沖的了。他接過妻子,大叫一聲︰“罷了!”生怕檀羽沖乘機攻擊,抱著妻子,急急忙忙就跑出去。
完顏鑒和祁連二老都逃跑了。檀羽沖道︰“夫人,多謝你又一次救了我,你,你怎麼啦?”此時他方始發覺完顏夫人臉上沒有半點血色,蒼白如紙一般。
完顏夫人道︰“沒什麼,你還有什麼要我幫忙的沒有?”
檀羽沖只道她是禁受不起刺激才弄這樣,說道︰“夫人,我受你的恩惠太多了。我那妹子,她,她……”完顏夫人道︰“剛才你大概已經听見金超岳夫妻說的那些話了?”檀羽沖道︰“他們說我的妹子被一個什麼江南大盜王宇庭帶走,是,是真的嗎?”
完顏夫人道︰“是真的。王宇庭是太湖七十二家寨主的總頭領,他的總舵在太湖西洞庭山,他也是你師父的朋友,我把令妹交給他,你可以放心。”她說話之際;連連咳嗽,顯然是沒有氣力細道其詳了。檀羽沖道︰“夫人,你當真沒事?讓我替你把一把脈。”指頭一觸她的脈門,檀羽沖的一顆心就嚇得幾乎從腔子里跳出來。從脈搏中,檀羽沖不但知道她的內傷甚重,而且似乎有中毒的跡象,脈息凌亂、微弱,這種情形心髒隨時都有停止跳動的可能。完顏夫人平談說道︰“你不必枉費氣力,我在被金超岳打傷之前,已經服了毒,這種毒令我死得比較舒服的。”檀羽沖大叫︰“你,你為什麼要這樣。”
完顏夫人淡然一笑︰我不這樣,又能怎樣。說道︰“我經過了今日之事,還能夠和完顏鑒過一輩子嗎?”
檀羽沖連忙按著她的後心,把真氣輸送去,讓她可以多活片刻。說道︰“夫人,你有什麼未了之事,快和我說。”
完顏夫人那本已是細如蚊叫的聲音大了一點,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麼,我只是想听你的師父吹一次蕭。听不到也無所謂了。嗯,他吹的蕭真好听……”神智逐漸模糊,像是已經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但臉上顯然有遺憾的神情。
那女僕忍著眼淚說道︰“檀公子,你快走吧。夫人後事,有婢子料理。他們恐怕還會回來的,再遲,就來不及了。”
檀羽沖沒有走,他一言不發,卻吹起玉蕭。
蕭聲如出谷黃鶯,女僕听不懂,完顏夫人卻跟著節拍,在心里默念那美妙的歌辭。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蓉淨少情。
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這是耶律玄元和她初相識的那天,第一次吹給她听的那支曲子。是贊美那株名種牡丹“青龍臥墨池”的。當然,其實則是借花贊人。
她向女僕使了個眼色,眼楮望向檀羽沖進來那個花藍。
這次女僕倒是懂得她的意思了。把那朵黑牡丹拿來。放在她眼前。
她深情的望著這朵黑牡丹,好像把它當作了真的“青龍臥墨池”。牡丹在她的眼前晃呀晃呀,搖搖晃晃,幻出了耶律玄元的影子,也幻出她自己少女時候的影子。
蕭聲一變,愉快的節拍中略帶幾分蒼涼。
“萬萬花中第一流,殘霞輕染嫩銀甌。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門萬戶侯。
朝日照開搖酒看,暮風吹落繞欄收。……”
這是耶律玄元和她分手之時吹的曲子。
一曲未終,完顏夫人的眼楮己是閉上了。
她的臉上還綻著笑容,她的確是滿懷喜悅,帶著初戀的心情離開這個人間的。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檀羽沖終于來到了臨安,倘佯于西子湖邊了。
“湖光瀲艷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是甦東坡贊美西湖的句子。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這是白居易卸官之後,因對杭州的思念而填的三首《憶江南》中的一首。同樣,也表達了對西湖的贊美。西湖,千百年來,曾受過多少詩人詞客的歌詠,贊嘆!檀羽沖來到的時節,正是春暖花開的早春二月——西湖最美麗的季節。但他在心迷目醉于西湖美景之余,卻也不禁另有一番感慨。西湖兩邊的甦堤白堤都滿是游人,他倘佯湖畔,放眼四顧,湖上是畫船載酒,穩泛平波;堤上是油壁香車,分花拂柳。湖上岸上都是隱隱竺歌處處隨。那里看得出一點備戰氣氛?他想起從金國的南來途中,一路所見的車轔轔、馬蕭蕭的景像,實是不禁為這作為南宋“戰時首都”的臨安嘆息了。“趙宋南渡,把杭州改名臨安,臨安其實即是苛安,看來他們是想在臨安以圖苟安的了。”他想。
不知不覺,他已走到了西湖邊最負盛名那家酒樓——樓外樓的門前了。
他想起的不是贊美西湖的詩詞,卻是和樓外樓有關的一首詩,一首諷刺意味很濃的詩。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燻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他搖頭苦笑,走上樓外樓,他選了一個臨窗的座位,點了樓外樓的名菜“醋溜魚”和“蜜方”(最好的蜜汁火腿),要了一壺“加飯”(上好紹酒),暫且把胸中的抑郁放開,低斟淺酌,欣賞西湖風景。
一條畫船在窗外的湖面經過,船中的歌女正在唱一首新詞。
唱的是張于湖的《西江月》︰“問那湖邊柳色,重來又是三年。
來風吹過我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
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鄰座的兩個官員同贊︰“好詞!”一個說道︰“果然不愧是狀元之才。”(按︰張孝祥,號于湖,是紹興二十四年狀元)一個搖頭晃腦說道︰“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真是能夠看破世情,心境平和,能把鬧市當作山林雋語。听人歌此詞,我也想在湖山終老了。”
另一個座頭的客人,頭戴方巾,身穿藍布長衫,雖然不是衣裳破舊,質料卻很普遍。看來像是落魄秀才。他卻忽地冷冷說道︰“張于湖的詞有出世的一面,也有入世的一面。他最好的詞,可不是這一首。”
一個官員皺眉,說道︰“哦,依你看來是哪一首?”
那窮秀才模樣的中年人,斟了滿滿一杯,一飲而盡,高聲吟唱起來︰“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
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
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誅泗上,弦歌地,亦羶腥。
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
看名王宵措,騎火一川明。
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蠢,竟何成!
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
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鋒燧,且體兵。
冠蓋依,紛馳騖,若為情。
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這首詞調寄《六州歌頭》,是張于湖感懷國事之作。尤其最後兩句,寫中原遺老,盼望南宋收復故土的心情,含有無限悲憤。檀羽沖情不自禁的贊道︰“好詞,好詞!”
那兩個官員都是不約而同的皺眉道︰“狂生!狂生!”
就在此時,又來兩個客人。一個年約四旬,面白無須,頭戴烏沙,身穿官服、另一個不過二十歲左右,衣服華麗,看來也是富貴人家的弟子。
這兩人一進來,酒樓上倒有一半客人站了起來,爭著和他們打招呼。檀羽沖鄰座那兩個官兒,更是趨前迎接,一個說道︰“史大人,怎的今日這樣好興致來喝酒?”一個問道︰“這位公于是——看來這個姓史的中年官員,官階很是不小。
檀羽沖卻不理會這個史大人是什麼人,倒是那個少年令他吃一驚。他從未見過這個少年,怎好似曾相識。
那“史大人”道︰“這位譚公子是我的世交,他剛從外地到,故此我請他來樓外樓觀賞西湖。”
旁人听說這少年是他的世交,當然都不禁對他另眼相看了。檀羽沖鄰座那兩個官兒便道︰“難得譚公子運道而來,請讓我們為公洗塵。”
那“史大人”道︰“怎能讓你們破費?”
那兩個官兒道︰“這是請都請不到的,何況我還想向史大人討教呢。”
那“史大人”推辭不掉,便道︰“也好,我這世佷初來乍到,就讓他多交兩位朋友吧。這們位是藍編修,這位是黃編修,他們都是在翰林院。”
檀羽沖听得這少年自稱姓“譚”,“檀”“譚”音近,他自己也曾改姓“譚”的,心中一動,難道他也是——”
那“史大人”坐下來道︰“剛才我好像听見有人在唱張于湖的詞?”
那姓藍的官兒道︰“不錯,湖上的畫船有個歌女唱了張于湖那首西江月,這酒樓上也有人唱了他那首六州歌頭。”
“史大人”道︰“我都听見了。”
那姓黃的官兒道︰“我正想請教大人,這兩首詞究竟哪一首好?”
“史大人”笑道︰“你們兩位都是翰林院學士,是該我向你們請教才對。”
兩個官兒齊聲說道︰“秦相爺生前都夸贊過大人的文才的,我們這點學問,怎能和大人比較?”
檀羽沖心里想道︰“他們說的秦相爺想必就是秦檜,原來這個史大人是秦檜提拔的。”
“史大人”道︰“兩首詞風格不同,各有各的好處。不過我喜歡那首西江月更多一些。此心到處悠然,真有幾分淵明詩的味道。”
那姓藍的官兒道︰“是呀,我們也是這樣想的。這正是——”他本來想說︰“這正是英雄所見略同”的,但想若這樣說,豈非把自己的身份提高到和“史大人”一樣,急忙住口。
那落魄秀才模樣的人正在喝酒,忽地噗嗤一笑,酒都噴了出來。
那姓藍的官兒道︰“你笑什麼?”
那秀才道︰“我不能笑嗎?”這兩句好像也是陶淵明的詩。弦外之音,淵明詩和于湖詞一樣,都是有兩面的。
“史大人”似乎不屑和這個窮秀才計較,微笑說道︰“我和兩位說故事,前幾天有個姓俞的學士在一間酒館的壁上題了一首詞,最後兩句是︰明日重排殘酒,來尋陌上花鈿。給當今聖上知道,笑道‘窮秀才寒酸氣太甚了’,御筆一改,改了兩字,攜字改為扶字,酒字為醉字,你們念念!”
兩個官兒聲念道︰“明日重扶殊醉,來尋陽上花鋼。果然是天子氣象——”
那“史大人”道︰“不,御筆改詩,還是要用原來那人的口吻的,不過別忘了那人也是個官。”兩個官兒又同聲道︰“對,對,是富貴氣象,一洗原作的寒酸氣了!”
“史大人”道︰“從這個故事,你們也可得知聖天子也是願意見到飲酒賦詩的升平氣象了吧?”兩個官兒會意,拍掌笑道︰“對了,要念念不忘于刑天舞干戚,猛志回常在,那還有什麼升平氣象可言?”
那窮秀才忽然又冷笑了。
姓藍那官兒按捺不住,站起來道︰“你一再冷笑,什麼意思?”
窮秀才越發冷笑,說道︰“我覺得好笑就笑,關你什麼事?”
姓黃那官兒趨奉不甘人後,跟著也站起來道︰“我發現你兩次冷笑,都是在史大人說話之後。”
窮秀才道︰“那又怎樣?”他不分辨,顯然是直認不諱了。
兩個官兒同聲說道︰“史大人的高論,你敢不服氣麼?”
窮秀才道︰“他有他的高論,我有我的低論,我為什麼一定要服他!”
“史大人”變了面色,那少年卻笑道︰“听說江南詞風最盛,賣唱的多唱一些,著名詞人所填的詞,果然不錯,可惜我剛才只听了半闋,唱得也不怎麼好。”那條畫船已去得遠了。但樓下卻正有一個手拉三弦的老者和一個少女經過,看來像是祖孫。
“史大人”忙道︰“公子若有雅興,就叫她上來唱唱吧。這姑娘長得頗為秀麗,想必也會唱得不錯。”那少年點了點頭。“好,就叫她過來唱個曲子給我听。”檀羽沖听了他的說話,更為詫異,原來他說的是江南流行的官話,但卻是北方的口音,而且還好像是金京人士口音。
那老者攜了孫女過來,打了個手勢逆︰“公子點什麼曲子。”
那少年道︰“隨你們的便,只要好听就行。”
那老者道︰“公子,我們給你彈唱一曲柳永的望海潮如何?”
那公子的神情似乎有些異樣,愣了一愣,說道︰“你說是柳、柳永的那首新詞?”
那老者陪笑道︰“是。公子,你若是不合意的話——”那公子不待他把話說完,便即說道︰“柳永的詞,好,很好!就這一首吧,你彈。”
柳永的詞當時最為流行,名聞中外,有個西夏官員出使宋國回來言道︰“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可知他的詞流傳之廣。“即使他是金人,知道有個柳永,也不稀奇。”檀羽沖暗自想道。
那老者撫起三弦,小姑娘便即唱出柳永那首《望海潮》!
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
雲樹繞堤沙。
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爹疊𤢂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
千騎擁高牙。
乘醉听蕭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那公子閉目輕打節拍,如有所思。小姑娘唱完了那首詞,他還沒有張開眼楮。
老者咳了一聲,說道︰“獻拙了,不知可中公子之听?”
那公子如夢初醒,方知鼓掌贊道︰“好,好!三秋桂子,千里荷花,把江南的美景、繁華,都寫得淋灕盡致,怪不得,怪不得——”
小姑娘道︰“怪不得什麼?”
那公子想了一想。說道︰“怪不得人人盡說江南好了。”
“人人盡說江南好”是韋莊《菩薩蠻》詞中的一句,他用一句出名的詞句來作答復,可知他也是讀過不少詩詞的。
但听他語氣,看他神情,那老者和檀羽沖都可以猜得到,他原來想說的“下文”必定不是這樣。
那老者道︰“這首詞是天下聞名的,說起來還有一個和它有關的故事呢。”
那公子道︰“是嗎?說來听听。”
那老者道︰“听說柳永這首《望海潮》傳到金國,金國的皇帝讀了大為贊賞,因而也寫了一首詩,表達他對不貳的山川秀美、人物風流的傾慕。金國的皇帝居然會寫漢詩,你想不到吧?”
那公子道︰“這首詩你還記得嗎?”
那老者道︰“我是听人說的。大概這首詩寫得不怎麼高明,所以並沒傳抄。”
公子吟吟笑道︰“你這可真是道听途說了!”
老者道︰“哦,根本沒有這回事嗎?”
公子道︰“有是有的。不過幾乎都給你說錯了。第一,金主寫的這首詩,是因柳永的詞而激發起他的雄心壯志的,是自述抱負之作。說他想往江南的秀麗山川,還勉強可以,什麼仰慕江南的人物風流等等,那就簡直是胡說一通了。第二,他這首詩可稱絕妙好詩,李白杜甫恐怕都比不上他,怎能說他寫得不高明?”那小姑娘道︰“真的嗎?我可不能相信!”
那少年道︰“這首詩我倒還記得,你不信,我念給你听。”念道︰混一車書四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
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原來正如檀羽沖所料,這個貴公子模樣的少年,不但是金國的貴族。他剛才想說的“下文”其實正是這個故事,只因怕給別人起疑,故而沒說出來的。但現在那老者先提起此事,對金國的皇帝又頗有“不敬”的話語,他就忍不住要說了。
他等待那老者的贊好,(他是出錢點唱的大爺,老者稍為懂得世故的話,一听他念完這首詩,就該贊好的。)不料老者竟一言不發。
那小姑娘卻忽地說道︰“我不懂什麼詩詞歌賦,也不知道誰是李白杜甫,但依我看來,這首詩只是混賬說話!”
老者喝道︰“小丫頭,別亂說話!”
那少年變了面色,但一想自己是在宋國,倒也不便發作。只能冷冷說道︰“別攔阻她,我倒想听她的高見。”
那小姑娘道︰“金國的賊皇帝想來西湖耀武揚威,叫他來世也別想,他要是敢來欺侮咱們大家的話,別說立馬吳山,未過長江,恐怕他已是要葬身魚腹了。”
那少年哼了一聲,小姑娘道︰“我說得不對嗎?”那少年不敢暴露身份,當然也就不敢說這小姑娘長大宋的志氣,滅金國的威風乃是不對。但這口氣咽不下,他看那小姑娘一眼,惡念陡生,斟了一杯酒,說道︰“瞧不出你小小年紀,倒也知愛國,賞你一杯酒喝。”
他把酒杯遞給那小姑娘,暗中已是運上內力,只要那小姑娘—接,就要受內傷,但這內傷是過後方始發作的。
小姑娘道︰“我不會喝酒。”少年道︰“喝一杯不礙事的,你不喝就是不給我面子!”手臂一振,酒杯已是貼近那小姑娘的臉孔了。看來那小姑娘仍然不肯喝的話,他就要強行灌酒。
老者一看不妙,忙道︰“她真的一杯酒都不能喝的,我替她喝!”
“當卿”一聲,酒杯掉落地上,碎成片片。
那老者接連退了三步,恍似風中之燭,搖搖欲墜。
檀羽沖再也忍耐不住,搶先上去喝道︰“住手!”
少年哼了一聲道︰“你想怎樣?”
檀羽沖道︰“沒什麼,只是想請公子別再難為這位小姑娘。”
那少年道︰“你是他的什麼人?”
檀羽沖道︰“素不相識,我只不過是個過路的客人。”
那少年道︰“你也太愛多管閑事了!”突然就向檀羽沖發出一掌。這一掌是在十步距離之外發出,但這劈空掌力,己是把檀羽沖那張桌子震動起來,酒杯和飯碗踫撞乒乓乒乓響個不停。
檀羽沖只當不知,合掌一揖,說道︰“公子若嫌我多事,我在這廂陪禮了。不過,這位小姑娘,我仍是希望公子你別要將她難為。”
他輕描淡寫的一揖,絲毫不帶風聲,表面看來,比那少年的劈空拳差得遠了。但他這一揖的內力卻是有如暗流洶涌,不但把劈掌力抵消、而且反震回去,掌力激動,發出更強的勁風,不過這股勁風是反卷回去的。
那少年雙掌在胸前一擋,但上衣還是給風吹得飄揚,露出了他貼身的背心。背心上繡有一條金龍在海中鼓浪,空中卻有一頭大鵬,作勢撲向這條金龍。
檀羽沖呆了一呆。原來這“大鵬斗金龍”的圖案,正是檀家的“家徽”。但也並不是檀家的每個人都可以穿這件繡有“家徽”的衣裳,必須是繼承爵位的主人才可以穿。亦即說,穿這件衣裳的人,不是貝勒(親王)就是貝子(小王爺)。
那公子可不知道檀羽沖的身份,他見自己的內功比不過檀羽沖,登時就要拔劍。
不料他剛要拔劍,檀羽沖忽然就到了他的面前。
“公子何必動怒,有話好好的說。請坐下來吧。”檀羽沖伸出手來,在他肩頭上輕輕一按,說道。
這少年的武功殊非泛泛,他已經看見了檀羽沖神手向他按下,仍然閃避不開,不覺嚇出一身冷汗。要知肩上的琵琶骨對練武的人來說最關緊要,琵琶骨倘被捏碎,多好的武功也要變作廢人。檀羽沖所按的部位,正是他的琵琶骨。
不過,值羽沖絲毫也沒用力,那少年一坐下來,他的手也松開了。
“奇怪”,這小子怎麼對我手下留情?料想他不會知道了我的身份吧?晤,對了,他雖然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卻一下以為我是臨安的貴人,所以不敢做得太絕。”
他那知道,檀羽沖不是不敢,而正是因為知道了他的身份,方始手下留情的。倘若檀羽沖不是剛剛看見了他的家族徽記,早已把他的琵琶骨捏碎了。
檀羽沖淡淡說道︰“我只奉勸公子兩句,听不听隨你。到了人家的地方,就該尊重人家,切莫做惹人討厭的惡客。”
那公子心頭一凜︰“听這口氣,難道他竟已知道我的身份?”變了面色,說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檀羽沖道︰“哦,我以為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你還不懂嗎?”
突然改用金京的口音說道︰“完顏亮想要立馬吳山第一峰是做不到的,我希望你只是以普通游客的身份來江南,你懂了吧?”
“史大入”拍案喝道︰“反了,反了,把他拿下。”與他相鄰的兩張桌子,坐的都是軍官。
一個軍官奔向檀羽沖,給植羽沖揮袖一拂,撲通跌倒。
另一個軍官見識較高,早就看出檀羽沖武功不凡,喝道︰“那酸秀才也不是好東西,一並拿下!”他一來想討好那被酸秀才得罪過的“史大人”,二來又怕這酸秀才也會武功,沖上前去,立即重拳擊出,想把他一拳擊暈,然後抓他。他練的是猛虎拳,這拳足有三百斤氣力。檀羽沖想救也來不及,暗叫“耍詐”。不料只听得“乒”的一聲;一個人仰八叉的倒在地上,但卻不是那個秀才,反而是打他的那個軍官。
檀羽沖這才知道,這個貌不驚人的窮秀才,竟是個武林高手。他心里暗暗叫了一聲“慚愧”,這“秀才的沾農十八跌功夫,縱然不在我之上,也絕不在我之下。”
另外還有幾個軍官,本是想來助陣的,一見這秀才如此厲害,嚇得急忙拔出腰刀,圍著“史大人”坐的那張桌子,但卻不敢上前惹那秀才了。這一下酒樓上更亂了。那秀才哈哈笑道︰“你們怕什麼;我又不會打人,動手打人的是你們這些大小官兒。好,算我怕了你們,我們走!”把銀子放在桌上,在大笑聲中揚長而去。檀羽沖跟著結賬也走。那秀才好像不知檀羽沖跟在他後面似的,樓外樓在孤山腳下,他出了樓外樓,便走上孤山。檀羽沖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和他說話,不即不離的跟他走上孤山。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兩人不經而同的停下腳步。那秀才道︰“你跟著我做什麼,是不是因為我還欠你一聲多謝?”
檀羽沖道︰“適才晚輩不自量力,教前輩見笑了。敢請問前輩高姓大名。”
那秀才道︰“哦,原來像想來和我結交的。”
這話可說得有點不大客氣,而且他臉上的神色,也顯得有幾分冷意嘲笑的意味。
檀羽沖的滿腔熱情好像給潑了一盆冷水,心里不禁也是有點不大舒服,說道︰“結交二字,晚輩自知高攀不起,只盼前輩指教。”
那秀才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檀羽沖道︰“只就剛才在酒樓上的一事而論,晚輩已知前輩乃是慷慨悲亢的豪俠之士!”
那秀才道︰“我不要你亂戴高帽,我只問你,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檀羽沖只好說道︰“不知。所以晚輩才要來——”他本來想說,正因不知,所以才向你請教的。那知話猶未了,那窮秀才已是冷冷說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就要和我結交?”
檀羽沖的熱心冰冷,拱手說道︰“前輩若是不屑折節下交,晚輩告辭!”
秀才陡地喝道︰“且慢!”
檀羽沖止步道︰“前輩有何見教?”
那秀才道︰“你問了我,我還沒有問你呢,你又是什麼人?”
檀羽沖的身份本來就是不便和人說的,何況這秀才對他的態度又是如此冷,便不願意和他實說了。
便道︰“我只是個來游西湖的過路客。”
那秀才道︰“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的姓名、來歷!”那口氣更像審問了。
檀羽沖雖然“相信”他是俠義中人,但也不能一見面就傾吐平生的,何況又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之下,便不能說了。
“前輩既是不願下交,那又何必多問?好,算是我來得冒昧,就此別過。”
那秀才冷笑道︰“給我站住!”
植羽沖道︰“前輩不屑與我結交,又不放我走,這是為何?”
那秀才冷笑道︰“你以為憑著你剛才在樓外的一番做作,就可以騙我上當麼?”
檀羽沖一愕道︰“這是什麼意思?”
那秀才哈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誰,我可知道你是誰,你是金國派來的奸細!”
檀羽沖大吃一驚,叫道︰“前輩,你誤會了——”
話猶未了,那秀才已經出手,一出手就抓他的瑟瑟骨,檀羽沖哪里還能解釋,只好接招。
那秀才疾攻,在第七招檀羽沖閃躲避不開,化解也難化解,只好硬接。“蓬”的一聲,雙掌相交,秀才晃了兩晃,檀羽沖退後三步,胸中氣血翻涌,要說話也說不出來。
那秀才被他的掌力所震,幾乎站立不穩,也是吃驚不小。霍的一個轉身,把藏在衣衫內的那支判官筆拿了出來,喝道︰“好,我倒要看你能夠接我幾招!”
他的鐵筆點穴另有一功,好像寫字一樣,最先寫的是“草書”,筆走龍蛇,來得有如狂風暴雨,檀羽沖連接險招,暗暗後悔,沒有拿出暖玉簫,那秀才猛地喝聲“著”他已經使出了“狂草”的最後一筆,筆尖戳向檀羽沖胸膛。
檀羽沖迫于無奈,只好使出師門絕技——彈指神通,錚的一聲,把他的判官筆彈開,不由自己的又再退了三步。
秀才使了一套“狂草”筆法,總算已不下百招,仍然未能點著檀羽沖的穴道,見檀羽沖嘴角掛著冷笑,他不禁也是臉上發熱了。本來此時他若是立即追擊,檀羽沖最多只能抵擋三招,但他是江南武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卻又怎好意思在對方只憑一雙肉掌,接了他一百招之後,續施殺手,何況對方只是個二十歲都恐怕末到的少年。
他停下腳步,喝道︰“現在我殺了你,你也不會心服,亮出你的兵刃吧!”
檀羽沖有師門秘傳的上乘內功心法,運氣三轉,氣血已是暢通,本來他此時是可以開口說話了,但他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幾乎被那秀才點著穴道,亦有點惱怒,暗自想道︰“若不還你一點顏色,倒教你小覷了。”
“好,我就用這管玉蕭請前輩再指教幾招,幾十招,或幾百招!”玉簫一個“橫掃六合”,把秀才的鐵筆蕩開。
秀才听他說話頗有嘲諷意味,心中也是惱怒,但也不能不有點吃驚了,他這支玉簫好像傳說的一件異寶,難道他就是那個異人的弟子!這秀才和檀羽沖的師父耶律玄元並不相識,不過卻也是彼此聞名的。
檀羽沖有玉簫在手,形勢大變,不但扳成平手,而且漸漸佔了一點上風了。但那窮秀才的筆法也是跟著再變。從“狂草”變為“楷書”,一點一畫、一撇一捺,毫不苟且,那是工筆楷書的筆法。
檀羽沖打起精神應付,玉簫忽而當作判官筆使。他的點穴手法和完顏家的驚神筆法大同小異,雖然火候未夠,遠不及完顏長之神妙,但亦已足以令得那秀才大為驚異。原來這秀才仍是江南第一點穴名家,極為自負,人家說他是江南第一,他還是不滿足的,此時見了檀羽沖的筆法,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暗自想道︰“這少年的筆法似乎還未練到流轉自如的超凡脫俗境界,筆意稍嫌澀滯,看來他不是專攻點穴這一門的功夫。但雖然如此,以他筆法的本身而論,卻只有在我之上,絕不在我之下了。”他見“工筆楷書”不能取勝,又再變為刻“石鼓文”的筆法,楷書是用三個指頭拿筆的,刻石鼓文則是五指齊伸,用手來“握”筆了。這套筆法使開,當真就像石匠刻字一樣,點、撇、捺、豎,都是鑿下去的。沉重有力,登時壓得檀羽沖好像背上了千斤重擔!
幸好檀羽沖的暖玉簫是件寶物,還能勉強招架。但這麼一來,已經是變成了內力的較量了,在這方面,檀羽沖卻是稍遜一籌的。
秀才剛才那套“狂草”快到極點,此際這一套石鼓文的筆法則剛好相反,慢到極點。檀羽沖額頭見汗,越來越覺吃力,只好拿出最後一門絕技,暗運玄功,趁他筆法慢吞吞的將鑿而未鑿下之時,玉簫湊到唇邊,嗚的一口罡氣吹了出去。
秀才初時以為他放暗器,要知玉簫中空,如果用梅花針之類的暗器,是可以從簫管里吹出來的、他哼了一聲,罵道︰“下三濫——”罵聲剛出,只說得三個字,陡然只覺脈門一震,檀羽沖的玉簫橫掃過來,當的一聲,把他的鐵筆蕩開,要不是他功力深厚,鐵筆都幾乎掌握不牢,饒是如此,他也不能不接連退了四步,比剛才檀羽沖接不著他的“狂草”之時,還多退了一步。
這秀才見多識廣,此時當然知道檀羽沖是利用暖玉簫這件武林異寶吹出來的罡氣了,他正要變換筆法,上前搶玫。忽听得三弦撥動的聲音自遠而近,不過一會,剛才在酒樓拉三弦那個老者已是和他的孫女來到,哈哈笑道︰“鐵筆書生果然名不虛傳,筆走龍蛇,令我大開眼界,但你卻誤會好人了!”
檀羽沖驚道︰“前輩敢情是文大俠?”心里自思︰“倘若我早知道他是鐵筆書生文逸凡,只怕在百招之內,我已是非得落敗不可了。
原來在檀羽沖藝成出師之日,他的師父曾與他談及江南的武林人物,準備他有一天前往江南,不至于全無所知,談及江南的武林人物,當然是少不免要提及江南的第一點穴名家——鐵筆書生文逸凡了。
文逸凡沒有理睬檀羽沖,逕自問那老者︰“鐘老三,你知道他的姓名來歷?”
那老者道︰“不知!”
文逸凡冷冷道︰“那你怎知他是好人?”
這次是那小姑娘搶著說︰“佷女讀書很少,但記得不知哪個古人,好像說過這麼一句話︰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不知該當如何解釋,請文叔叔指教。”
“白頭如新”的意思,是指有人相交一輩子,到了頭發白的時候,彼此還是不了解對方,好像新朋友一樣。但有的人乘車在路上相逢,停車交談一會,就好像老朋友一樣。“傾蓋”說的即是停車之時,車蓋傾斜。這句話是出于鄒陽(戰國時代人)的《獄中上梁王書》的。
文逸凡哈哈笑道︰“鐘老頭,你這孫女真是能言善辯,連我都有幾分佩服她了。”
那小姑娘道︰“文叔叔,你別‘損’我好不好,我是誠心向你請教。”
文逸凡正容說道︰“傾蓋如敵,還是多少會知道那個人的為人的,或者恰好踫見他做某一件事,是值很欽佩的。那才會結為知己。”
那小姑娘道︰“爺爺和我被人欺負,他替我們打抱不平,要不是他,我們只怕不死也受重傷。他是我們的恩人,怎能不是好人?”
文逸凡道︰“你們是只知小事,不知大事。”
那小姑娘道︰“救命之恩,怎能說是小事。”那老者則道︰“你說的大事又是什麼?”
文逸凡道︰“這個我也是剛得來的消息,有人告訴我說,他、他——”他和那老者的交情還未到推心置腹的程度,正自思忖,要不要把秘密告訴他,老者己說道︰“原來你也是听人說的,小事縱然不足為憑,也免于輕信人言。”
文逸凡呆了一呆,哼一聲道︰“好,今日我賣給你一個人情,要是——”他注視著植羽沖的暖玉簫,“要是”怎樣,沒說出來,忽然就走了。
文逸凡走後,檀羽沖道︰“鐘老爺子,多謝你給我解圍,我還未請教你老大名呢?”
鐘老頭道︰“我叫不鳴。我這孫女兒叫靈秀。”
鐘靈秀笑道︰“爺爺的名字是‘不平則鳴’的簡省。他姓名叫鐘不鳴,其實他這口鐘卻是經常大鳴特鳴的,是為不平而鳴的。相公,你貴姓?嗯,我知道你是受人誤會的,依我看來,那個欺負我的小子才是奸細呢!”
檀羽沖笑道︰“你的名字起很好。小妹子,你真是名如其人。我比你大幾歲,你就叫我一聲譚大哥吧,別稱什麼相公了。”
鐘靈秀也不客氣,說道︰“譚大哥,我陪你游湖好不好?”
檀羽沖很喜歡這小姑娘,不過要是和他們祖孫一同游湖,卻是有點不便,因此躊躇未答。
鐘老頭說道︰“你這丫頭真不懂事,咱們怎能和譚相公一同游湖?”
鐘靈秀道︰“你是說咱們身份不配麼?我相信譚大哥不會——”
鐘老頭道︰“譚相公當然不會看輕咱們,但卻會引起別人注意。萬一又再踫上那個奸細的話,就更糟了。”
檀羽沖道︰“對啦,我正想問你們,你們怎知道那小子是奸細?”
鐘靈秀道︰“就因為他是和那個什麼史大人同在一起,說的又是外路口音。”
檀羽沖道︰“那個‘史大人’是什麼人?”
鐘不鳴道︰“此人名叫史浩,是秦檜門生,現任吏部侍郎。”
接著嘆道︰“當今皇上雖然下詔追復少保(岳飛)原官,但泰檜的兒子和門生還是位居要津。令人浩嘆。岳少保的沉冤也還未能說是已經昭雪呢。檀羽沖听了他們的談論,方知秦檜的兒子秦熹,也是一個三品官,而且頗得重用,公布朝廷政令的朝報就是由他主編的。
鐘不鳴道︰“那個金國奸細的後台,恐怕還不僅僅是位居侍郎的史浩呢。”
檀羽沖道︰“哦,還有誰?”
鐘不鳴道︰“樞密使湯思退!”樞密使是軍事大臣,岳飛生前,實職也只是做到樞密副使而已。
檀羽沖吃了一驚道︰“你怎麼知道的?”
鐘不鳴道︰“你走了之後,我听得兩個官兒談論,其中一個是湯思退門客,他說︰你以為那位譚公子僅僅是史浩的世佷嗎?他其實也是住在湯大人家里的,史浩不過是奉陪這位譚公子出游而已。可能他說和這位譚公于是世交也是假的。不過,這是一個秘密,你可切莫亂對人說,我和那兩官兒都是從樓外樓跑出來的,他們小聲說話,我在他們的背後,距離頗遠,他們當然不會注意我這麼一個賣藝人,以為沒人听見,誰知卻給我听見了。”
說至此處,他想了起來,問檀羽沖道︰“在樓外樓,那奸細沒認出來你嗎?”檀羽沖道︰“我不知道。或許他雖然認出,卻怕我揭破他是金國人的身份,故而不敢生事。”
鐘不鳴卻不能不為他擔心,說道︰“人多的地方他不敢生事,但你可必須提防他的暗算。”
檀羽沖道︰“是,我會小心的了。”
檀羽沖在湖濱找了一間小客店住下,他準備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給他的外曾祖岳飛祭墳。
其實秦檜的黨羽雖然尚未鏟除,秦檜的黨羽甚至在朝廷還頗為得勢,但因為百姓景仰岳飛,岳墳一建,每天都幾乎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到他的墳前吊祭。因此,檀羽沖很容易打听到岳墳的所在,而且並沒引別人對他特別注意。
原來岳墳就在棲霞嶺下,和他所住的這間客店,距離甚近,走路最多也不過是走一支香時間。
檀羽沖不便白天上墳.于是預先買好香燭,三更過後。才去夜祭。
那時岳墳初建,當然還沒有後來的“風光”。既未立祠,也未鑄有奸臣的跪像。那副著名的對聯“青山有幸理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當然也還是未有的。有過人到墳前痛罵奸臣,有聯沒聯,都是一樣。
岳飛是檀羽沖母親的外公,他的感觸就更深了。他點起香燭,跪在墳前,想起爺爺慘死,父母雙亡,和墓中的這位一代名將都有關系,但如今,金宋兩國還是在兵連禍結,未息干戈,不禁熱淚盈眶,好不容易才忍住沒哭出聲。
岳墳後面有塊石碑,檀羽沖吊祭過後,走去看那石碑上刻的字,一看又禁不住熱淚盈眶,滿懷悲憤,那石碑上刻的正是岳飛寫的那首《滿江紅》,而且是模仿岳飛的書法刻的。(按︰岳飛這首滿江紅的真假問題,是學術界爭論問題之一。有人認為此詞非岳飛不能寫,但也人說是後人偽造的。不過,小說雖然不能違背歷史,但並不過全等于歷史。請恕我不去考證真偽問題,在小說中當成是岳飛的真作了。)岳飛手寫的《滿江紅》真跡,檀羽沖還藏在身上,這是他的“公公”張炎寧舍了性命,也要保存的“寶物”,“公公”臨終之際,才交給他的。他想起這位舍身為主的母親的義父,自己一直把他當外公的“公公”,更加忍不住淚涌心傷了。
他雖然不敢狂歌當哭,卻也禁不住低聲念起這首詞來。“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拍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一直念到“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忽听得一聲冷笑,有人說道︰“胡虜?匈奴?你好像忘記自己是哪一國的人了!”檀羽沖抬起頭來,一個人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正是那個相貌和他有點相似的少年,亦即是差不多已經被證實了是金國派來的奸細的那個少年!
那少年道︰“我知道你一到臨安,必定會來這里,果然我沒料錯!”
檀羽沖道︰“我也沒料錯。”
那少年道︰“哦,你沒料錯什麼?”
檀羽沖道︰“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那少年道︰“知道就好。”邊說邊解開外衣,露出那個繡有檀家徽記的錦袍,說道︰“檀羽沖,你的身份也不用瞞我了。這件錦袍本來是應該穿在你的身上的。”
檀羽沖淡淡說道︰“我不稀罕。”
那少年道︰“你不稀罕是你的事。我還是要多謝你看在這件錦袍的份上,對我手下留情。”原來正因為此事猜到檀羽沖的身份的,此不過是求證而已。
檀羽沖道︰“你來此地,不只是特地為了向我道謝吧?”
那少年哈哈一笑,說道︰“問得好,我當然不只是為了道謝來的。咱們現在已用不著隱瞞身份,是應該可以打開天窗來說亮話了!”
檀羽沖道︰“我們的身份早已不同了,還有什麼話好談?”
那少年道︰“只要你願意,你隨時都可以恢復原來身份。”
檀羽沖冷冷說道︰“我剛剛說過的話,你都好像忘了。”
那少年道︰“不管你是否願意,咱們還是一家人是不是?你大概還未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檀世英,我和你是同一個曾祖父的兄弟。”
原來自從檀羽沖的祖父檀公直逃亡之後,他的親王爵位即改由他的同胞兄弟檀公義世襲,檀公義去世,爵位傳給長子檀道隆,檀道隆是金國的兵馬副元帥,權勢之大,僅次于皇叔完顏長之。檀世英則是檀道隆的獨生兒子。檀家的爵位,將來定由他承繼的了。
檀羽沖道︰“不錯,我們同是一家人,但也有不同之處。”
檀世英道︰“什麼不同之處?”
檀羽沖道︰“剛才你問我是那一國人,現在我可以答復你,我是金國人,也是宋國人!”
檀世英道︰“我知道你的母親是岳飛的外孫女兒,但一個人總是不能腳踏兩條船,要嘛你就做金國人,要嘛你就做宋國人!”
檀羽沖道︰“對我來說,父母之邦都是一樣。金人是人,宋人也是人。並非一生下來,就非敵對不可!”
檀世英道︰“但事實上兩國是在開戰。”
檀羽沖道︰“只要化干戈而為玉帛,兩國就可親如一家。”
檀世英毫無表情,說道︰“你的抱負倒是不小。”檀羽沖道︰“我的爺爺當年就這樣做,我必須繼承他的遺志,而且我希望你也這樣做。”
檀世英道︰“這是軍國大事,只能由皇上聖裁。但你既然有這樣主張,不妨和我同回燕京,向皇上面陳。”檀羽沖道︰“你以為皇上會听從我的主張?我的爺爺當年曾這樣做過,結果還不是落得個欽犯的罪名?”
檀世英道︰“當今皇上和先帝並不一樣。”說至此處,壓低聲音道︰“實不相瞞,我此次南來,就是奉了皇帝之命,來試探宋國是否有謀和誠意的。”
檀羽沖道︰“你們希望達成怎樣的和議?”
檀世英道︰“這是國家機密,恕我不能奉告了。不過,你若已經恢復貝子身份,那又另當別論。”檀羽沖道︰“咦,你好像是替誰做說客似的,我回去做貝子,對你有什麼好處?”檀世英笑道︰“你猜錯了。老實告訴你吧,你到過京城,此事皇上亦已知道了。你和完顏王爺作對,皇上並不生氣,還認為你是個人材呢。因此,他差我南來,順便找你回去。皇上說可以讓我們檀家有兩個親王的爵位,你有好處,我也有好處。”
檀羽沖道︰“這個好處,我不想要。我只盼望金宋兩國的百姓,都得到好處。”
檀世英道︰“皇上不正是想要和宋國議和麼?所以你即使不想封王,也應當和我回去,論親誼,皇上也是咱們的表兄呢。”
檀羽沖道︰“好,那我就等待皇上撤兵,以及把侵佔宋國的地方都歸還之後,我就回去。”
檀世英道︰“你為何樣熱心幫忙宋國?”
檀羽沖笑道︰“你不是說皇上要和宋國講和嗎?不撤兵,不還地,怎能算得是和?”
檀世英似乎有點不耐煩了,說道︰“我不想和你談什麼大道理。只想勸你為自己想想。岳飛在宋國,他的官也只不過太子少保,比起咱們檀家的親王爵位還差得遠呢!你難道還要像你的爺爺那樣做傻子?做傻子的下場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
檀羽沖滿懷悲憤,一聲長笑,說道︰“多謝你的好意,但即使是家破人亡,像我爺爺那樣,我也還是要做傻子!”
檀世英苦笑道︰“看來我是請不動你了。你不听良言我也沒有辦法,望你好自為之。”
檀羽沖道︰“我也望你好自為之。”
忽听得有人冷笑道︰“好大的架子,檀貝子也請你不動,但你莫以為就沒人能請得動你的大駕了。”
岳墳後面,突然走出兩個人來,一高一矮。說話的是那個矮子。
檀羽沖道︰“哦,兩位也是來請客的麼?”那高個子道︰“不錯。我家主人有清。”
檀羽沖道︰“你家主人是誰?”
兩個人齊聲說道︰“樞密使湯大人!”
檀羽沖哈哈一笑,說道︰“原來是湯思退差遣你們來的。看來我的面子倒是不小,一到江南,就接連有人請客。”
那矮子道︰“你知道湯大人給你的面子就好,那就走吧!”
檀羽沖淡淡說道︰“可借你家湯大人的面子不夠!”
那兩人怒道︰“你敢小看我家主人,你知不知道——”
檀羽沖切斷他們的話,說道︰“湯思退大人不過是一個樞密使而已,金國的皇帝都請不動我,湯思退的面子難道還能大得過金國的皇帝嗎?”
那高個子道︰“俗話說得好,山高皇帝遠,不怕它,只怕管,臨安是在我們湯大人管轄之下,金國的皇帝管不到你,湯大人可管得到你。”
那矮子接著道︰“所以我勸你還是識趣的好,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檀羽沖道︰“我這個人就是最不識趣,敬酒罰酒我都不喝!”
此言一出,那矮子立即就撲上來,冷笑說道︰“你不喝也要喝!”一招“惡虎掏心”,左掌橫胸,右掌猛搗。
檀羽沖心道︰“這人的外家功夫倒是練得不錯!”使了個“卸”字訣,輕輕一撥,將他的拳頭技開。那人身形一轉,改用“鷹爪手”,向他的瑟瑟骨抓下,檀羽沖喝道︰“去!”霍地一個鳳點頭,避招進招,掌力一吐,把那矮子逼得倒退了六七步!
檀羽沖這一掌是已經用上了內家真力的,這矮子居然沒有如他料的跌個四腳朝天,倒是令他不禁有點詫異。
那高個子見伙伴抵敵不住,使即上前夾攻。他用的是一把彎刀,直砍三刀,刀法頗為奇特。
檀羽沖識得是“五虎斷門刀法”,不覺又是暗暗奇怪,須知“五虎斷門刀法”乃是保定府田家的獨門刀法,在北方已經罕見,想不到卻在江南踫上,原來這兩個人都是北方來的,而且他們本來是完顏長之的門客,由完顏長之“薦”給湯思退的。矮的那個是獨腳大盜出身,復姓南宮,單名一個“造”字。江湖上人稱南山虎。那高個子則是復姓“濮陽”單名一個“剛”字,他的哥哥濮陽堅是金國大內衛士,他倒是“正途”出身的。
他們二人聯手,刀影縱橫,掌風虎虎,佔了七成攻勢。
檀世英咳嗽一聲,清理喉嚨,正想出言,再行誘逼,不料就在此時,只見一片碧綠光華,把濮陽剛的刀光壓了下去,原來檀羽沖已經拿出了暖玉簫。
當的一聲,濮陽剛的彎刀給玉簫蕩開,只覺肩井穴一麻,穴道給點個正著。濮陽剛“哼”了一聲,倒縱出去。南宮造趕忙收掌,和濮陽剛並肩站在一起,他們都是面向檀羽沖怒目而視,但已是不敢向前了。檀羽沖不禁也是有點吃驚,肩井穴是個感覺最靈敏的麻穴,濮陽剛給點中“肩並穴”,“應該”不能動彈的,而他居然還是令得檀羽沖有點“莫測高深”了。“難道他會挪移穴道的功夫?”
不過,這一次卻是檀羽沖把敵人估計得過高了,濮陽剛的內功是不錯,但比起檀羽沖還是頗有不如的。他並不會“挪移穴道”,只是稍微懂得“閉穴”的功夫。他被玉簫點,立即自行“閉穴”,故而在那瞬間還能縱躍。此刻他正在調勻氣息,解消穴道所受的外力沖擊。所以他只能對檀羽沖怒目而視,連開口說話都不能夠,假如檀羽沖早已摸著他的深淺,此時只要上去輕輕一推,就能把他推倒。
檀世英咳嗽一聲,說道︰“請你們都看在我的份上,別再打了。”
檀世英總算沒有出手,只是出口。當然,假如他出手的話,也未必就勝得了桓羽沖,但檀羽沖以一敵三,總是較難應付了。
檀羽沖冷冷說道︰“多謝你沒有幫他們逼我喝這杯罰酒。”這話是還有嘲諷味道,但也並非完全是“反話”。不過,他這“多謝”二字還是說得太早了。
檀世英勉強笑道︰“說什麼咱們都是兄弟,大哥,剛才我和你說過的那些話,希望你回去想一想。”
南宮造接著說道︰“我們可以讓你多想兩天,你可別打逃跑的主意。”說罷,突然抖開一幅書圖,圖中人像,正是檀羽沖。
“臨安城外各處關卡,都已有這幅書圖,你要跑是跑不掉的。看在檀貝子的份上,這兩天我們不打擾你的游興。等你游罷西湖,我們再來討你回音。”
說罷,他和濮陽剛就跟著檀世英走了。
檀羽沖回到那家客店,路上倒是並沒有發覺有人跟蹤。
他盤膝打坐,養了一會神,不久就天亮了。
他剛打開房門,就看見一個伙計站在門前,正是昨天招呼他進房的那個伙計。
他也早已準備有這樣的事發生,把一錠元寶塞過去,說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是強盜,也不是壞人,只是想和朋友開開玩笑,這點茶錢,你收下吧,你是聰明人,應該懂得怎樣做的。”
房飯錢他是昨晚就已付的,但“這點茶錢”卻比房飯錢多了十倍不止。他再給那伙計的時候,暗運指力,捏了一道指痕。
根據這一年來他走江湖的經驗,這種威迫利誘,雙管齊下的辦法,通常都是很有效的。
果然那伙計就說道︰“客官放心,我不會對人說的。”他說的這些話是早在檀羽沖意料之中,但他的面上卻並沒驚慌神色,卻是稍微出乎檀羽沖意料之外。好在他發覺這一點,突然他又發現另外一點更大的可疑之處了。
昨天招呼他的那個伙計,指甲骯髒,而且可能是因為常做粗重的工作,食指拇指側邊,是起了一層繭的。但這個伙計,指甲卻是修剪得甚為整潔,指頭也是光滑平淨,一點不像干活的“粗人”。易容術最注重面部的化裝,指頭的特點是較少注意的。尤其在沒有充裕的時間給他化裝的情形底下,更容易忽略這些細節。檀羽沖不支聲音,忽地說道︰“外面還有你的幾個伙伴?”
那伙計吃了一驚,連忙說道︰“沒有啊,客官,你別多疑!”
果然一試就露出馬腳來了!
檀羽沖笑道︰“我又沒說你是奉命監視我的,你怎知我是多疑?”
那伙計方知中計,抽出一柄匕首,刺向檀羽沖。手法不弱,但卻怎刺得著檀羽沖?給檀羽沖一下子就點著他的穴道。
檀羽沖把這伙計推入房中,笑道︰“你喜歡冒充旁人,我就讓你充我吧。”將他放在床上,用被蒙住。檀羽沖用的是重手法點穴,要過二十四個時辰,方能自解。
他惻打開房門,只見那個胖胖的客店掌櫃,已是站在門口。
檀羽沖忙道︰“崔舵主,我是鐘不鳴的朋友。這件事是——”
原來這個掌櫃,姓崔名浩,是丐幫在臨安分舵的副舵主。正因為他有這種身份,所以鐘不鳴指引檀羽沖到這間客店投宿。以便檀羽沖在必要之時可以向他求助。
崔浩冷冷說道︰“這件事早已在我意料之中,我們的刑堂香主正要找你!”
檀羽沖吃一驚道︰“貴幫的刑堂香主找我?——”心想︰“丐幫的刑堂香主,姓甚名誰,我都不知,怎的他要找我?心念未已,這個丐幫的刑堂香主亦已走出來了,是個年約三十左右,神情威猛,滿臉虯髯的大漢。
虯髯漢子雙眸炯炯,逼視著他,說道︰“不錯,我從總舵前來。為的就正是找你!”
檀羽沖道︰“還沒請教香主姓名?”
虯髯漢子的目光有如寒冰利剪,盯著他一個個字的說道︰“檀貝子,你不知道我是誰,我可知道你是誰!我不但知道你是檀貝子,更知道你是金國派來的奸細!”
說話之間,他已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抓就向他抓下來了。
他竟然一出手就想把檀羽沖的武功廢掉,抓的竟是檀羽沖的琵琶骨!
檀羽沖怎能讓他捏碎琵琶骨,只好在掌法中施展擒拿化解之技,反扭他的臂彎關節。這一下若是給扭個正著,非得脫臼不可。虯髯漢子識得厲害,斜退兩步,喝道︰“好小子,要拼命嗎?那就休怪我手下無情了!”聲出掌發,勢如奔雷,掌風震得附近的兩張桌子都翻倒了。雙掌相交,虯髯漢子是身影一晃,檀羽沖卻已接連退出三四步!檀羽沖一接此人掌力,便知他用的是混元一無功,不禁暗暗起疑,原來他剛才本來可以反將那虯髯漢子的關節扭斷的,但那漢子卻反而責他是“要拼命”,好像根本不知他業已手下留情。而且虯髯漢子的第一招就是要捏碎檀羽沖的琵琶骨,早已是“手下無情”的了。但他卻直到發出了混元一無功,才說出這句話,說成了好像是因為檀羽沖要和他拼命,才逼了使殺手的。“難道他竟是想殺人滅口?”但此際他已是無暇多想了,只好趕快說道︰“香主,你一定是誤會了,我不是貝子,也不是奸細,昨天我已經和鐘老前輩說過了。”
忽听得有個人說道︰“你騙得了鐘不鳴,騙不了我!”聲到人到,來的正是鐵筆書生文逸凡。
檀羽沖道︰“我不騙你,奸細另有其人,是昨天和史浩在一起的那個少年。”
文逸凡冷笑道︰“你說那人是奸細,我也相信。但據我所知,昨天晚上,你和那個奸細正是在岳墳私會!”
虹髯漢子攻得正急,檀羽沖好不容易才化解了他的連環三招攻勢,說道︰“你們知道我和那人相會,那你也該知道我曾經和那兩個鷹爪孫打一架。”
崔浩冷笑道︰“你把宋國的公差說成鷹爪孫,還不是奸細,哼,難道我們的風香主還會冤枉你。”
崔治口中說出了一個“風”字,檀羽沖可就想起來了︰“莫非這虯髯漢子就是風火龍!
風火龍是丐幫幫主尚昆陽的大弟子,尚昆陽年紀已老,近年丐幫中的事務者是由他代管的。丐幫另有三個人練成混元一無功,一個是幫主尚昆陽,一個是長老朱丹鶴,還有一個就是他了。他不但在武功方面得到師父的衣缽真傳,品格方面,他也是和他師父一樣,受到江湖同道尊敬的。故而未滿三十歲,就掙來了“大俠”的名頭,幫內幫外,誰都認定了他必定是繼任的丐幫的幫主無疑。檀羽沖在金京的時候,沒有見過風火龍,但風火龍的名聲他當然是早已听人說過的了。他一直也是把風火龍當作“俠義可風”的人物的。
他不敢懷疑風火龍和朱丹鶴同謀,但現在這位“風大俠”卻正是招招狠辣,咄咄逼人,要取他的性命!
檀羽沖以攻對攻,把風火龍逼退兩步,說道︰“他們不是普通公差,他們是湯思退的手下。湯思退是主和的,就和當年的秦檜一般!”
文逸凡冷笑道︰“人剛到臨安,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呀!”嘿嘿,當年的秦檜在奸謀未曾大白于天下之前,也曾經扮過正人君子!”言下之意。當然是認定他至少了是有奸細的嫌疑的了。
崔浩的武功未到一流,眼力卻是一流,風火龍攻勢雖盛,他已是看得出難以為繼了,急忙叫道︰“文大俠,捉拿奸細無須講什麼江湖規矩,我看還是早點了結此事吧!”檀羽沖一聲長笑,說道︰“是非黑白,將來總會清楚的。對不住,恕我不奉陪了!”長笑聲中,右掌一招“鐵鎖橫江”,擋住風火龍的政勢,左手駢指如戟,倏的就點了風火龍的穴道。
風火龍這一招是雙掌齊發,而且是已經用上了混元一功的,他根本沒有想到檀羽沖單憑一掌之力就可以抵擋他的混元一功,所以絲毫不加防備,陡然間,只覺胸口一麻,神照穴己是給點個正著。神照穴是少陽少陰兩大經脈交會之處的一個麻穴,換了別人,一被點中,早已不能動彈,風火龍繞是功力深厚,亦已四肢酸麻,搖搖欲墜,文逸凡大吃一驚,趕忙上前幫他。風火龍叫道︰“別管我,追奸細!”崔浩追出門外。忽然被個矮子一把揪住。這矮子是南宮造,他是一早就來窺視了。他知道崔浩的身份,不過他還未知道崔浩與檀羽沖是友是敵。
檀羽沖本來已經在前頭,此際忽然回過身來,喝道︰“你們要的是我,將他放下!”
南宮造心道︰“原來他們果然是一伙。”揪著崔浩,迎上跑出來的檀羽沖,冷笑道︰“你若不顧你的朋友,那就打吧。”
他以為檀羽沖不敢打的,那知檀羽沖說打就打。踫的一拳,打在崔潔身上。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拳頭是打在崔治的身上,倒下去的卻是南宮造。
崔浩給那股力道撞得飛了起來,落在三丈開外,背心有熱辣辣的感覺,但並不疼痛,腳尖一著地就站穩了,他隱隱听得好像有骨頭碎裂的聲音,他給嚇傻了,不自覺得反手摸一模自己的背脊,發覺自己並沒受傷。這才不禁啞然大獎“碎的當然不是我骨頭,否則我如何還能挺直腰板。”
南宮造給擊倒地上,嘴角還在淌著鮮血,一根肋骨也給打斷了。
崔浩莫名其妙,”怎的他也造反而幫我?”
文逸凡追了出來,見崔浩沒事,放下了心,說道︰“別理這廝,先追奸細!”南宮造听他這麼一說,這才知道自己剛才的猜想完全錯了。他雖然還有點疑惑,但已是大喜過望,“不管他們是怎麼回事,有文逸凡作幫手,還怕那小子飛得上天?”他也真是頑固,咬著牙根,跟著去追。
街上還沒有行人,檀羽沖以“隔物傳功”擊倒了南宮造,急忙就跑。
有理說不清。他的心里當然甚為苦惱,暗自思量︰“看來我只有去找王宇庭,向他申辯,求他替我洗脫罪名了。他和師父交情很深,我的妹妹又在他那里,料想他是應該相信我的。但怎樣才能走出臨安妮?”
他惘惘前行,穿過了一條小街,街邊有個建築工地,工地上有堆木料。木料後面忽然跑出一個小姑娘,笑嘻嘻的對他說道︰“譚大哥;我躲在這里看你打架呢,你打得真棒!”這小姑娘不用說當然是鐘靈秀了。
檀羽沖道︰“你這小淘氣,還不趕緊回家去,你的爺爺在等著你呢。”
鐘靈秀道︰“爺爺正是因為放心不下你,才叫我來幫你的。”
桓羽沖苦笑道︰“我的事不必你管,你也管不了。”
鐘靈秀笑道︰“幫你打架的本事我沒有,但說不定可以幫你逃走。”
檀羽沖道︰“逃走?”
鐘靈秀道︰“譚大哥,你別瞞我,我知道的已經最少有兩幫人要和你為難了,是不是?”
檀羽沖苦笑道︰“不錯。但我想不到其中的一幫竟是丐幫。”
鐘靈秀道︰“看呀,你和官府作對,丐幫又要拿你,在臨安你躲也躲不過的。快說,你要上哪兒呢?”
檀羽沖道︰“你當真有辦法嗎?”
鐘靈秀道︰“你隨我來!”她已經開始走在前頭了,檀羽沖只好跟著她走。
她帶著檀羽沖抄小路走出郊區,沿著棲霞嶺的山邊往北走,不久就看見另一座山。
“譚大哥,你看這座山像不像一只鳳凰?”
這座山北接萬松嶺,東靠南屏山,兩邊的山麓左達西子湖邊,右達錢塘江岸,檀羽沖舉頭四望,說道︰“真是很象一頭飛在江湖之間的鳳凰。”
鐘靈秀道︰“這座山就叫做鳳凰山,你看山上隱現的亭台樓閣麼?”檀羽沖隨口問道︰“是哪家富貴人家?”
鐘靈秀道︰“這是皇宮呢!皇帝老子就住在那里的。”
檀羽沖吃一驚道︰“是皇宮?”
鐘靈秀笑道︰“你別害怕,皇宮的守衛都在山上,在山下往來的都是附近的漁民,他們不會走上山去,山上的守衛也不會特地下來盤問他們的。”
檀羽沖恍然大悟,笑道︰“小妹,想不到你也懂得兵法。”
鐘靈秀噗嗤笑道︰“你可真是說得奇怪了,我懂得什麼兵法?”
檀羽沖道︰“兵法有雲,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湯思退絕想不到我敢于從天子腳下走出臨安,所以他也不會在這里設立哨崗了。”
鐘靈秀笑道︰“天子腳下還要什麼地方官府立哨崗?不過,你也別我亂戴高帽,我根本沒有想到你說的這—層,我只是因為從這里可以跑往錢塘江,錢塘江上有我的一條小船。大哥你不知道,我爹本來是、是個船夫,他死了,爺爺睹物傷心,才要我跟他上岸,改行賣唱的。”
檀羽沖道︰“去錢塘江作甚?”鐘靈秀道︰“爺爺說,你若無法可想,那就唯有去求王宇庭了。王宇庭你知道嗎?”檀羽沖喜道︰“知道,原來你爺爺也是這樣想。那就去吧。”
再走一程;已經可以看到矗立錢塘江口的白塔了。
白塔的北邊,還有一座寶塔和他遙遙相對,那就是著名的六合塔了。
檀羽沖道︰“六和塔我知道,我念過一首六和塔的詩,江分吳越綠漫漫,閑向浮屠絕頂看。目覽錢塘殊覺小,身游玉宇不知寒。這座白塔大概沒六和塔那麼高吧?”
鐘靈秀道︰“這雖然沒六和塔那麼出名,但听說它是在三百年前建造的,比六和塔更古老。白塔也有一首詩,是今人寫的。或者沒有你念的那首題六和塔詩出名,但在臨安,卻也差不多是家喻戶曉的。我在西湖賣唱,有一次就因為唱這首詩倒了霉。”
檀羽沖道︰“哦,唱一首流行民間的詩也會倒霉,那我倒想听听這首詩是怎樣寫的了。”
鐘靈秀念道︰“白搭橋邊賣地經,長亭短驛甚分明,如何只說臨安路,不說中原有幾程?”
“地經”是一種標明有里程的地圖,白塔橋邊常有各地船只來往,商人在那里出售的“地經”,把從各地前往臨安的“長亭”“短驛”都描繪得很詳細,可是廣大的中原卻沒有畫進去。“如何只說臨安路,不說中原有幾程?”實是含有對南宋甘心偏安局面的憤懣和諷刺的。
鐘靈秀道︰“那次我自作主張唱了這首詩,有個官兒罵我,有多少新詩新詞你不唱,偏偏唱這首諷刺朝廷的詩,若不是看你年紀小,非把你送官究辦不可。結果我一文錢得不到,平白給他罵了一頓。”
檀羽沖默然無語,心里想道︰“金國侵佔了中原一大片土地,也難怪宋國百姓憤慨,連帶對他們那個不惜屈辱求和的皇帝也不滿了。”想起自己一半是金人,一半是宋人,心情殊為郁郁。
鐘靈秀道︰“譚大哥,你想什麼?”
檀羽沖道︰“小妹子,你對我這樣好,我卻騙了你。我實是姓檀,不是姓譚。我說我是漢人,那也只有一半是真的。我的娘親是宋國人,我的爹爹卻是金人。”
鐘靈秀道︰“姓譚姓檀那有什麼關系?只要你是好人就行了,金國也有好人。你是來幫我們的,不是來和我們打仗的。縱然你的娘親也是金人,我一樣會對你好。”檀羽沖道︰“小妹子,你倒很明白事理。”忽呼得潮聲大作,不知不覺,他們已經來到江邊了。
鐘靈秀笑道︰“我駕舟的本領,其實比我唱曲的本領要好得多。錢塘江的浪潮雖然厲害,但現在還是早潮,早潮最弱,你大可放心,請上船吧。”
太湖西洞山上王宇庭的山寨里,賀客雲集。王宇庭是七十二家水寨的總寨主,水陸兩路的黑道好漢加上江南俠義的豪杰,差不多全都來了。而王宇卻還未見在壽堂露面。
有人竊竊私議︰“已是午時了,王總寨主為何還不見出來接受祝賀?你瞧,黑石莊的石莊主和常州的金刀劉三爺都已到了。”這兩個人都是江南武林中響當當的人物。弦外之音,憑著這兩個人的身份,王宇庭雖然是七十二家水寨的總寨主,似乎也該親自出來招呼才對。另外一個人低聲說道︰“因為他要招呼另一個來頭更大的人。”
“誰?”
“鐵筆書生文逸凡,听說王寨主是準備推舉他做江南的武林盟主的、此刻王寨主正在陪他在密室商談。”
“哦,原來是文大俠亦已來了麼?但我卻在點奇怪——”
“奇怪什麼?”
“我不是奇怪王寨主為了招待他的緣故而冷落別的賓客,只是奇怪文大俠這次來得好像,好像……有點,有點…”
這人吞吞吐吐,好像有話不敢直說。他的朋友亦已會意了,幾乎是和他咬著耳朵的低聲說道︰“你是說文大俠這次來得好像有點鬼鬼祟祟?”
“我不敢說他鬼崇,”那人也壓低聲音說道︰“但文大俠的為人你也知道,他雖然是大俠身份,但從來不擺架子,和什麼人都有說說有笑。像今天這個場合,他一到必定是到處找相熟的朋友傾談,但這次卻是悄悄的來,一來就只去見王寨主,和他平日的作風好像有點不大相似。難道——”“你不要胡猜。以文大俠的為人。他當然不會熱衷于做武林盟主,為了要做盟主而患得患失。”
“你當然不敢這樣胡猜,所以我才覺得奇怪,他有什麼大事要令王寨主也陪他冷落賓客呢。”
第三個人加入他們的***,這人是王宇庭的親信,低聲說道︰“還有一樣更奇怪的事呢,文大俠是替人遞拜帖來的。我剛剛才知道。”
老朋友來祝壽也無須遞拜貼的,像這樣的場合,只有同等身份的人,而且是第一次相會的人,才會這樣鄭而重之托另一個也是大有身份的人來遞拜貼。
此話一出,先頭那兩個人都是吃一驚。
一個皺著眉頭的人說道︰“文大俠的身份和你們賽主的身份相當,那個人居然敢叫文大俠替他來送拜貼,難道他的身份更高?這人是誰?”另一個人則是一臉孔不以為然的神氣說道︰“即使他的身份更高,但俗語有雲客不僭主,他到了南江,也該親自來遞拜貼才對。”
要知若論江南武林人物的身份,是沒有人能夠比文逸凡和王宇庭要高的了。因此他才敢斷定那個托文逸凡來遞拜貼的人是外地來的。
王宇庭的親信說道︰“或許那人是有什麼話,不便直接和王寨主說呢。他托文大俠替他把話說在前頭,那是‘代為先容’的意思。”也只有在這樣情形之下,托人來遞拜貼者更為合乎禮節的。
“那個人究竟是誰?”
“我也不知。不過陪他來的哪個人我倒認得。”
“哦,除了文大俠之外,還有人陪他來的麼?是誰?”
“丐幫在臨安分舵主馬天行,文大俠來替他送拜貼.馬天行則陪他留在迎客亭等候王寨主出去迎接。”
王宇庭看了拜貼,不覺也是有點驚詫。拜貼上具名的是丐幫的刑堂香主風火龍。
風火龍目前的身份未必比他高,但丐幫幫主繼承人的身份則非同小可。不過,令得王宇庭驚詫的倒還不是風火龍的“未來身份”。而是另有別情,“他倒是來得快,他此來莫非真的就是為了尚昆陽的那件事。”
文逸凡果然說道︰“風火龍到了江南才知道你今天做五十大壽的。他此來固然是為了替你拜壽,但卻還有另外一件更要緊的事情!”
“什麼事情?,“請你幫忙地捉拿金國的奸細!”
“捉拿金國奸細是應該的。但不知那奸細是何等人物?難道有人和江南丐幫都還對付不了嗎?”王宇庭問道。
文逸凡道︰“我也不知他是何等人物,只知他姓檀,年紀恐怕不到二十,武功卻是十分高強。”當下把在臨安踫上檀羽沖的經過,說給王宇庭知道。
王宇庭听罷,神色更是驚疑不定,說道︰“你說他用的是一支玉簫,他的玉簫居然能夠抵擋你的鐵筆?”
“不錯,而且我還是用刻石鼓文的筆法!”刻石鼓文筆力是最為道勁的。
“丐幫怎麼知道他是金國奸細?風火龍可曾和人說過?”王宇庭問道。
“他說是他們的朱長老查探出來的。”
“哦。是朱丹鶴?”
“不錯,正是在丐幫四大長老中排名第二的朱丹鶴。難道你對他——”
“我不敢懷疑朱丹鶴,也不敢懷疑風火龍的傳話不真實。不過——”
“不過怎樣?”文逸凡連忙問他。原來文逸凡的心里其實早就有點懷疑,懷疑另有內情,檀羽沖未必當真就是金國的奸細了。他以江南大俠的身份,替風火龍來遞拜貼,固然是出于對丐幫的尊重,但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想在風火龍與王宇庭會面之前,先和王宇庭交換意見的。”
王宇庭沉吟片刻,說道︰“這個少年可能是我一位好朋友的徒弟。不過,我要見了玉簫才能斷定。”
“如果他真的是你的那位朋友的徒弟,你就相信他不會是金國的奸細麼?”
文逸凡這一問,倒是問得王宇庭有點難以作答了。他再想了一想,說道︰“當然不能這樣說。龍生九種,各有不同。世間不肖的兒子都多著呢,何況師徒?不過,此事只怕還是有點蹊蹺的。”
“因何你有這個想法?”
“因為昨天我也接到一位丐幫人物傳話,說的話可是和風火龍兩樣。”
文逸凡大吃一驚︰“這人是誰你寧可相信他,不相信風火龍,難道——”
王宇庭道︰“不錯,他的地位比風火龍更高。”正在考慮要不要把實情告訴文逸凡,忽听得有敲門的聲音。
敲門的是山寨執掌錢料的頭目,名喚丁兆。他在山寨的地位雖然不算高,但卻是王宇庭的親信。
王宇庭眉頭一皺,打開房門,問道︰“什麼事?”
丁兆進了房間,迫不及待的,一面行禮,一面便即稟報︰“有個少年求見寨主。”
王宇庭道︰“這少年是什麼來歷?”
王宇庭道︰“不知道。是常五帶他上山的。”常五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頭目。
王宇庭幾乎忍不住就要罵他,但一想丁兆為人素來謹慎,其中必有道理,便再問道︰“哦,不知來歷?那麼,他總有個名字吧?”
丁兆道︰“我也不知他的名字。”
王宇庭道︰“他不肯說?”
丁兆道︰“他有一支玉簫,甚為奇怪、他叫我拿這支玉簫給你看。他說你見了這支玉簫,就會知道他是誰。”
王宇庭接過這支玉簫,立即就懂得了兆所說的“奇怪”足什麼意思了。他的手指一接觸這支玉簫,就有溫暖的感覺。
這是天下獨一無二的“暖玉簫”,王宇庭是曾經在耶律玄元手中見過這交玉簫的。
文逸凡和他不約而同的叫了起來︰“不錯,就是這支玉簫!”
丁兆吃驚地看著他們。
王宇庭喘了一口氣,說道︰“你呆在這里做什麼?還不快給我請那少年進來。”
丁兆道︰“現在?”
王宇庭霍然一省,說道︰“不錯,咱們不能讓風火龍久候,這樣吧,你把那少年帶來這里。我出去迎接風火龍,我再跟他說話。”
話猶未了,另一個職司“知客”的頭目也進來催他了︰“稟寨主,三當家已到迎客亭陪那位丐幫來的貴客了,不過——”
用不著他說下去,王宇庭亦已懂得他的意思了,他說的“三當家”乃是在山寨里坐第三把交椅的焦挺,焦挺雖名已經可以算得是山寨的首腦人物,但還夠資格代表王宇庭出迎的。他只是怕失利于貴賓,故而先到迎客亭招呼客人而已。
“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和文大俠出去。”王宇庭說罷,跟著對文逸凡苦笑道︰“那樁事情,看來也只有押後才能和你說了。”哪里知道,還有一件他所意想不到的事情業已發生!
他剛剛走出廳堂,只見外面已是像燒沸了一鍋水似的,嘈嘈雜雜,跑進跑出,亂哄哄鬧成一片。
“稟寨主,三當家給一個無名小子打傷了!”
“石寨主好像也打不過那個小賊!”
“劉大俠已經動刀了,那小賊還是赤手空拳!”
“石莊主和說大家聯手,似乎都攔截不了,那個小賊已經闖進山寨來了!”
王宇庭的手下七嘴八舌地向他報告,王宇庭喝道︰“別吵,待我出去會他。你們可不許不問情由就一窩峰的上去,叫人笑話!”
他雖然力保鎮定,可也著實有點心煩意亂了。不錯,他可以“約束”手下,但黑石莊主石雷已經手,論武林的輩份,這兩個人的輩份是比他還高的,他又怎能約束他們呢?何況還有一個丐幫的使者風火龍,更不是他所能約束的。
“想不到會鬧出這樣大的事情,這件事我也不知如何收拾了!”他心亂如麻,只好見一步走一步了。
這件事是怎樣鬧出來的呢?焦挺(三當家)在迎客亭招呼客人,跟著黑石莊的莊主和常州大俠劉天化也來了。
石劉二人在客人中地位最尊,他們是代表江南的武林同道,先到迎客亭來,對風火龍表示歡迎的。
他們也都猜想得到,丐幫的使者前來,當然不會只是為了給王宇庭祝壽這樣簡單,自是不免問及他的來意。
風火龍說出了要捉拿金國奸細之事,听得他們都是不禁相顧駭然。
“風香主,你放心,金國的奸細膽敢潛入江南,我們江南的俠道也絕不會放過他的。”黑石莊的莊主石雷說道。
常州的金刀大俠劉天化道︰“王寨主嫉惡如仇,這件事由他主持那是最好不過了。他是七十二寨的總舵主,手下人馬眾多,一定可以將奸細捕獲。”
石雷性子最急,皺眉道︰“怎的還不見王寨主出來?”
就在這時,他們發現有個人走來了,但卻不是王宇庭,是個豐神俊秀少年。
檀羽沖的喬裝打扮瞞不過風火龍的眼楮,他呆了一呆,陡然喝道︰“就是這個小子!”他雖然省掉了“金國奸細”這幾個字,但石、劉、焦等人已是一听就明白了。
焦挺性急如火,叫道︰“讓我來!”一聲大吼,搶先就跑出去。
石雷說道︰“風香主,請你坐下來吧、焦老三號稱神拳無敵,這小子踫上了他,是活該倒霉的了。你若還不放心的話,我去給焦老三押陣。”風火龍吃過檀羽沖的虧,樂得袖手旁觀。
說時遲,那時快。焦挺己攔住檀羽沖的去路,怒聲喝道︰“你是吃了老虎的心還是吃了豹子膽,膽敢跑到這里撒野?”
檀羽沖談談說道︰“我不是來撒野的,我是來求見寨主的。”焦挺哪有功夫听他分辨,哼一聲,喝道︰“你見鬼去吧!”提起碗口大的拳頭,一拳就打過去!劉天化叫道︰“喂,你別一拳就打死了他!”話猶未了,只听得“乒”的一聲,焦挺這一拳已是打在擅羽沖的身上。
檀羽沖听說此人號稱“神拳無敵”,有心試試他的拳力。他使出了沾衷十八跌的功夫,肚皮一挺,硬接他的鐵拳。
只听得焦挺“噫”的一聲,島形晃了兩晃,╴不過他並沒有跌倒。倒是檀羽沖給他打得彎下腰了。
劉天化道︰“這小子是似乎有點本領。但畢竟還是捱不起焦老三的一拳!”心里還在好笑︰“風火龍也不是沒有見過大陣仗的人,要如此鄭重其事的興師動眾!唔,看來恐怕風火龍都是浪得虛名了!”
那知心念未己,事情已是有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的變化。
只見檀羽沖已挺直腰板,微笑說道︰“你這一拳的確有千斤之力,但號稱無敵,卻怕末必!”原來他的“沾衣十八跌”雖然不能令焦挺跌倒,但他也還不至于被焦挺打傷了。他彎下了腰,只不過是為了要消解那股千斤巨力而已。
焦挺明知踫上高手,但他是火爆脾氣,怎也不肯認輸的。立即又是一拳打出,這一拳己是用上渾身氣力了。
檀羽沖試過他的功夫,不敢硬接他這一拳。使出四兩撥千斤的手怎輕輕一撥,借力打力、把焦挺的身形帶動。焦挺用力大錳,身體失了重心,向前傾倒,檀羽沖一把抓著他的手腕,喝聲︰“起!”登時將他舉了起來,一個旋風急舞,拋了出去。焦挺從半空中跌了下來,饒是他膽大,也不禁嚇得魂飛魄散。只道這一下子只怕不死也得重傷,死了還不打緊,最怕摔個半死不活,變成終身殘廢,那可糟了,動念之間,只听得“咕咚”一聲,屁股已經著地。奇怪,倒並不覺得如何疼痛,原來檀羽沖用的一股巧勁,力度用得恰到好處,就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將他輕輕提起了將他輕輕放下一般,他根本就沒有受傷。假如他長于輕功的話,一著地便可彈起,偏偏他最弱的一門就是輕功,心中又先自發慌,這才鬧了個當場出丑。
焦挺腦羞成怒,跳起來呱呱大叫。小頭目只道他受了傷,趕忙跑回大寨稟報。
檀羽沖笑道︰“對不住,我只想見你們的案主、可不想去見閻羅,只好請你讓一讓路了。”
話猶未了。忽覺微風颯然,有人在他背後偷襲。檀羽沖反手一掌,反切那人虎口。那人手法又快又狠,檀羽沖這一掌沒打著他,他已是倏的轉過方向,向著檀羽沖的琵琶骨抓下來了。檀羽沖一個沉肩縮肘,一肘撞出,攻守兼施,在電光石火之間,剛好化解了他一招分筋錯骨手。
檀羽沖回過頭來,只見偷襲他的這個人卻原來是丐幫在臨安分舵的舵主馬天行。檀羽沖笑道︰“你的分筋錯骨法比崔浩高明。佩服,佩服,咱們不必再比了吧?”
馬天行是怕他傷害焦挺,才趕來出手的,倒不是有意偷襲的。听他這麼一說,不覺滿面通紅,哼了一聲,說道︰“我正是要來替崔浩報一掌之仇!他是個武學行家,此時亦知道焦挺並沒受傷了,只好管自己的偷襲另外找個借口。
檀羽沖笑道︰“你錯了,那一拳我雖然打在崔浩身上,其實打的卻是南山虎。崔浩沒有告訴你嗎?”
檀羽沖幫崔浩打退南山虎一事馬天行是已經知道了。但此時如何能夠退縮,喝道“你是全國奸細,你以為你賣給崔浩一個小人情,我就可以放過你嗎?”
他見識過檀羽沖的本領再次出招,又狠又穩,先是一招“白猿探路”,朝著檀羽沖的天靈蓋劈下,看他如何應付。檀羽沖斜身上步,右掌橫擋,左掌畫弧,還了一招“如封似閉”。但閉得不夠嚴密,脅下微露空門。
馬天行這一套掌法實中有虛,虛中有實,虛虛實實,要旨不外在以攻勢逼使對方露出破綻。一見有機可乘,無暇思索,五指一畫,左掌如彈琵琶,切檀羽沖的脈門,右掌駢指如戟,點向檀羽沖的腰脅軟骨。
劉天化陪風火龍在亭中觀戰,看到此處,捻須微笑,說道︰“丐幫人材鼎盛確是不愧天下第一大幫。馬航主的分筋錯骨手法,也有剛柔並用之妙,令我大開眼界。”馬天行左掌那一畫用純剛的政勢,也是正宗的分筋錯骨手法、左剛右柔。以“正”輔“奇”,剛柔兼濟,是武功中最難練到的一種境界。
風火龍卻是起了疑心,“以檀羽沖的本領,絕不能在第一招就露出破綻!”剛要提醒馬天行,馬天行已是著了道兒了。
就在這剎那間,突然亭里亭外;三個人都呆住了!
原來檀羽沖急于去見王宇庭,不耐久戰,人急計生,他用的是誘敵之計,故意在第一招就露出破綻的,他趁勢前撲,後發先至,一下子就點著了馬大行脅下的愈氣穴。這也正是馬天行想點他的那個穴道。
檀羽沖微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馬舵主,請你歇歇罷!”
馬天行仍然保持攻擊態勢,但已是呆若木雞了。亭子里的劉天化沒想到有此變化,也是不禁呆了。
自告奮勇給馬天行“壓陣”的黑石莊莊主石雷也是呆了一呆,但迅即就撲上去。替代了剛才的馬天行,攔住了檀羽沖。
石雷大喝道︰“小子休得猖狂,莫道江南無人!”聲如霹震!掌似奔雷,檀羽沖身形一側,橫掌橫削,雙掌相交,“蓬”的一聲,檀羽沖竟然給震得退了三步,心中暗暗吃驚︰“這人的掌力或許還比不上風火龍,但已是遠在焦挺之上了。”石雷每發一掌,就喝一聲,威勢駭人,閃電連攻七招!
檀羽沖己得耶律玄元上乘內功心法真傳,論內功的深厚,其實他是不在黑石莊莊主石雷之下的。只因他一來不願拼個兩敗俱傷,二來他已經打了兩場,若然只以內力較量,他自是難免有點相形見拙了。
石雷得理不饒人,越攻越猛,迅若怒獅。他這套掌法稱為“霹震掌”,以叱喝來助掌勢,當真有若行雷閃電,懾人心魄。
檀羽沖避重就輕,衣袂飄飄,在對方的掌風激蕩之下,儼似穿花蝴蝶。石雷呼的一掌橫掃過來,檀羽沖突然平地拔起,只差半寸,險些就要給石雷打斷腳骨。但石雷畢竟沒有打著他,他已經飛鳥似的從石雷頭頂掠過去了。
石雷微覺頭頂一片沁涼,饒他膽氣粗豪,也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假如檀羽沖不是從他頭頂掠過去,而是從他的頭頂一腳踩下來的話,他的無靈蓋只怕已經開了一個大窟窿!
石雷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按照武林規矩,他輸了這一招,即使不認輸,也該罷手的。但對方乃是“金國的奸細”,對付“奸細”,是不是也要講江湖規矩呢?石雷呆了呆之後,終于還是又追過去了。
在石雷之前,劉天化已經截住了檀羽沖了。他一見石雷遇險,就眾迎客亭里飛也似的跑出來的。
他把金刀一擺,喝道︰“小子,還有我呢!你亮兵刃領死吧!”
他這柄刀重達四十八斤,是純金打成的。四十八斤黃金鑄造的兵器,當真可說得是最“貴重”的兵器了。檀羽沖也不禁暗暗吃驚了。
令他吃驚不是這柄金刀的“名貴”,而是他的重量。劉天化舞這柄四十八斤重的金刀,就像小孩子舞弄一條竹棒,用來玩耍似的,一點也不著力。刀重刀沉,招數又快,檀羽沖若有暖玉簫在手,當然不怕,如今他赤手空拳,如何能夠力敵?無可奈何,檀羽沖只有施展騰、挪、閃、展的小巧功夫,與他游斗,伺機脫身。但劉天化把金刀使用,威力可比石雷的掌力更加厲害,也更能及遠。石雷伸長手臂,也不過只能到三尺開外,檀羽沖就是給他打著,最多也不過受點輕傷,但若給劉天化的金刀劈中,焉能還有命在?不過片刻,檀羽沖已在一幢金光的籠罩之下,想要脫身亦已難了!
劇斗中劉天化一招“力劈華山”,金刀竟然朝天靈蓋劈下。檀羽沖突使險招,中指彈出,“錚”的一聲,把他的金刀彈開。
此時已有不少客人出來觀戰,其中不乏識貨的人,一見檀羽沖使出此招,不禁都是大吃一驚,失聲叫道︰“彈指神通!”彈指神通是一種極為難練的上乘內功,檀羽沖看來還不到二十歲,他們怎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小伙子,已然練成了這種上乘功夫。
檀羽沖剛剛脫出刀光的籠罩,石雷已在等待著他,沉聲喝道︰“多承你讓了一招,論理我本該罷手的,但今日之事,不比尋常比武,對不住,我可不能和你講什麼規矩了!”
檀羽沖苦笑道︰“曾參殺人,百辭莫辯。你要群毆,那就上吧,也不必多言了。”
說時遲,那時快,劉天化的金刀又劈到,石雷一聲大喝,雙掌齊出,與劉大化一左一右,夾攻檀羽沖,這一下檀羽沖的形勢更險了。
好在石雷心中有愧,霹雷掌的威力,打了一點折扣。但雖然如此,他仍是脫困為雉,只有仗著輕靈的身法,在刀光掌影中穿來插去。好幾次眼看著劉天化的金刀就要砍到他的身上,但還是給他避過了。
檀羽沖閃過劉天化劈來的一刀,迎上石雷的鐵掌。他腳步踉蹌,眼看這一掌已是無法避開。突然像醉漢一樣跌到石雷身前,輕輕一托石雷肘尖,剎時間,兩人所站的位置已是換轉,劉化天跟著劈來的那一刀,就竟然是朝著石雷劈下來了。
幸而劉天化的武功亦已到了能發能收之境,眾人驚呼聲中,他刀峰一偏,從石雷頭頂上方掠過,兩人也沒踫上。但檀羽沖又已竄出去了。檀羽沖大叫道︰“我是來求見王寨主的,你們講不講理?”
焦挺喘息已定,撲上去喝道︰“和你這個金國奸細,何須講什麼江湖規矩?”檀羽沖心頭火起,重施故技,使出大摔碑手的功夫,想把他甩出去。陡听得一聲喝道︰“三弟,讓我來!”勁風颯然,一個中年漢子張開一把折鐵扇,已是搶在焦挺前面擋住了檀羽沖。
來的是王宇庭的副手,西洞庭山的“二當家”孟宏。他的武功可比焦挺強的多了。折扇一開一合,扇邊鋒利,張開來可當五行刀,合起來可當作判官筆。檀羽沖吃虧在沒有玉簫在手,雖可以抵擋,要勝他可也不易。焦挺並沒有退下,仍然在旁助攻,不過片刻,金刀劉光化和黑石莊莊主石雷亦已趕到,四方合圍,檀羽沖本領再高,也是插翼難逃了。
檀羽沖衣袖一拂,拂開了孟宏的折鐵扇,叫道︰“你們讓我見了王寨主,我死了甘心!”只听得嗤的一聲,劉天化金刀削過,削了他一幅衣袖。
孟宏冷冷說道︰“我們捉了你自然要拿去獻給寨主的,你急什麼?你苦心急要早點見到寨主,那就乖乖投降吧。”
檀羽沖可不肯投降。孟宏喝道︰“你既要頑抗到底,那就休怪我們無禮了。”
焦挺道︰“是啊,對客人我們當然要講禮節,但這小子是奸細,不是客人。”
就在此時,王宇庭出來了。
“孟老二,焦老三,你們住手!讓來人見我!”王宇庭沉聲喝道。他雖然只是命令孟焦二人,但他既然說出要見此人,當然也包含有請求石、劉二人住手的意思在內了。
焦挺叫道︰“稟寨主,這小子是——”
王宇庭道︰“我不管他是誰,他既來求見,我就得先問個清楚!”
孟宏、焦挺不敢違他的命令,雙雙退下。但石、劉二人依然不肯罷休。
劉天化道︰“這小子武功很強,須得防他使詐。待我們廢了他的武功,王寨主。你再審問他不遲。”
風火龍上前和王宇庭見過禮,跟著說道︰“幫主已經查得確實,這小子確是金國派來的奸細,將他拿回去的。”
王宇庭道︰“這件事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向令師交待。風香主,你信得過我和令師還有這個交情吧?”風火龍忽然如有所覺,連忙說道︰“我怎敢不相信寨主。好,這小子就交給寨主處置罷。”
石雷、劉天化等都是有點奇怪,不解來勢洶洶的風火龍,忽然會“軟化”下來。他們不知,原來風火龍在和王宇庭說話時,忽然發現王宇庭的手上一個指,那是他師父獨有的隕石指,是在有非常的事件發生之時用作信物的。王宇庭亮出這個信物與他說話,等于是代傳師命。
風火龍不敢多言,劉天化等人一向是尊敬王宇庭的,而且此事由主人處理亦是正理,自然亦是再無異議了。
王宇庭把檀羽沖帶入密室,關上門,這才說道︰“你的來歷我已經知道了,令師好嗎?”
檀羽沖道︰“好。王寨主,我有奸細嫌疑,多謝你不避嫌疑,還肯見我。”
王宇庭道︰“對不住,令你受盡委屈了!”
檀羽沖喜道︰“多謝你信得過我。”
王宇庭道︰“我是說︰我知道你不是奸細。並非說︰我相信你不是縴細。你呼听得出其中分別嗎?”他特別強調“知道”二字。
檀羽沖怔了一怔,說道︰“我懂。俗語雖然有雲︰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師必有其徒。但這種話其實是未必盡然的。你當然不能因為我是你的朋友的徒弟,就毫無保留的相信我。但不知你是怎樣知道我不是奸細的呢?”
王宇庭道︰“因為有人已經在暗中查清楚了,知道你不是奸細!”
檀羽沖道︰“誰?”
王宇庭道︰“丐幫幫主尚昆陽!”
檀羽沖道︰“那風火龍又說是奉幫主之命捉我,難道他在說謊?”
王宇庭道︰“他也不算說謊,那道命令是尚幫主的師弟,丐幫長老朱丹鶴代傳的。尚昆陽還不便把實清告訴徒弟。”
檀羽沖疑惑極了,“尚幫生何以知道我受冤枉,知道了又為何不便說明?”
王宇庭道︰“其中原因,你不必問。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檀羽沖道︰“這一天要等到幾時?”
王宇庭道︰“八年不一定,十年不定。唉,或許、或許……”
檀羽沖道︰“或許在我業已含冤而死的時候,這一天還未到來也說不定?”
王宇庭嘆了口氣,道︰“我不瞞你,實情確是如此!”
檀羽沖憤然道︰“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尚幫主的俠義更是天下聞名,他知道我的冤枉,為何不來替我辯誣?還讓他的徒弟假他的之名害我?”
王宇庭道︰“他是無可奈何,才做這場戲的。唉,且莫說他,就說我吧,我明知你是冤枉但我也不能替你伸冤!對不住,我所能告訴只這麼多了,你要怪怪我吧!”檀羽沖默然不語,過了一會,黯然說道︰“你雖然不告訴我,我也猜想得到,其中定有牽連甚大的隱情在內,你不避嫌疑,敢于見我,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奸細的嫌疑,我唯有認命罷啦。但我還有一事相求,盼你俯允。”
王宇庭道︰“何事?”
檀羽沖道︰“听說舍妹已蒙王寨主照拂,將她攜回江南,不知可否讓我們兄妹一見?”
王宇庭道︰“舍妹不在這里,我是獨自回江南的。”
檀羽沖吃了一驚,心道︰“難道完顏夫人騙我?”
王宇庭道︰“完顏夫人的曾托我把令妹帶回江南,但我因路途不便,我又不善照料小孩,故此我把她轉托給別人照料了。”
檀羽沖道︰“那人是誰?”
王宇庭道︰“你可以放心,那個人是你的師父也認識的心如神尼。她的道觀在山西恆山。”
植羽沖也曾听得師父說過這位師尼,這位師尼的輩分比他師父還高,武功也不在師父之下,只是性情有點怪僻。妹妹跟她,自是放心得下。
王宇庭道︰“你可以走了,我叫人帶你從後山出去。”
檀羽沖道︰“我走了,你怎樣向那些人交待?”
王宇庭笑道︰“這就是我的事了。你放心,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會起疑我也是奸細的。你快走,你的朋友還在等著你呢。”
檀羽沖怔了一怔︰“我的朋反?哦,敢情你說的是那位鐘姑娘?”
王宇庭道︰“不錯。鐘不鳴的孫女兒年紀雖小,人卻非常能干,前年她曾和爺爺來過,駕船的本領比得上我們山寨最好的水手。她這次不敢來見我,我可是知道她來了的。”
鐘靈秀果然還在湖邊等,一見就問︰“怎麼樣,王寨主替你化解了吧?”
檀羽沖苦笑道︰“他知道我受了冤枉,但他不能替我伸冤。”
鐘靈秀道︰“他肯放你走,已算是難得了。大哥,你打算怎樣?”
檀羽沖道︰“江南不能立足,只能回江北了。”
鐘靈秀道︰“我送你過江。”
檀羽沖道︰“我知道你的水性好,不過剛才下水時候,听得護送我的那個頭目說,金國即將南侵,長江以北,已被金國的水師封鎖,水路恐怕是不行了。王寨主也以為你只是送我出太湖的。”
鐘靈秀道︰“走陸路,你更需要我幫你了。大哥,你可別笑我夸口,我總比你熟悉點江湖路道。如今官府的人要捉你,黑道的人也和你結怨,我給你帶路,最少可幫你趨吉避凶。”
檀羽沖︰“但你爺爺一個人在家鄉——”
鐘靈秀道︰“爺爺也早已料到你終須要回去,他並教了我許多趨吉避凶的法門呢。何況我又不能終身跟你,送你過了江界,我還是要回家的,也用不了多少時日。”說至此處,忽地笑道︰“除非你肯收留我做丫頭。”
檀羽沖道︰“小妹子,別說笑了,你家的大恩,我真不知如何報答。”
鐘靈秀道︰“你又來了,你叫得我做妹子,兄妹之間,也要講報答的嗎?上船吧。”
過了太湖,改走旱路,鐘靈秀果然是個非常好的帶路人,幫檀羽沖避過許多風險。但剛剛踏入邊界的範圍,就發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黃昏時分,斜陽如血,一批騎兵,約有百人,帶頭的軍官正是那個綽號“南山虎”的南宮造。另一個軍官身披斗篷,拉得很低,但還是看得見他的面孔,竟然是檀世英。原來南宮造是奉湯思退之命,用這個法子,護送來臨安的金國密使檀世英出境的。
檀羽沖大吃一驚,看情形是避不開了,他急忙點了鐘靈秀的暈睡穴,將她藏人亂草叢中。
遠遠還有一批人馬,似是卸尾追來,先頭的首領聲若洪鐘,喝道︰“南山虎,收隊停在原地,听見沒有?”南山虎道︰“豈有此理,官兵不查問你們也還罷了,你們反來查官兵!”
“誰叫你讓奸細混在軍中?”
“胡說八道,那個是奸細?”
“在你後面的那個軍官,你叫他下馬來,給我們看個清楚,不是奸細,我們就放過他。”
為首的那個來得近了,檀羽沖也看得甚為清楚了,是臨安丐幫分舵的舵主馬天行,另外約有一小半人是在西洞庭山上見過的,但卻不知他們的名字。這批人馬不過二三十人,但因都是江湖好漢,官兵還真不敢和他們作對。
檀羽沖方自思疑,“他們真的知道了世英是我的堂兄弟,相貌本來和我有點相似。”
就在此進,檀世英亦已發現山坡上的檀羽沖了。
檀世英心中大喜,“這正是天助我也!”撥轉馬頭忙叫道︰“你們看清楚,奸細在那兒呢?”南山虎接著朗聲說道︰“我們也正是為追捕奸細才追到邊界來的,誰要是將他活捉,賞銀萬兩,捉不到活的,只要得到他的腦袋,也賞銀五千兩!”這番說法表面是對軍官許願;其實也是說給那班江湖好漢听的。
有幾個不認識檀羽沖的江湖好漢不待南山虎把話說完,就連忙問道︰“馬舵主,你是見過奸細的,誰真誰假?”
馬天行道︰“一點不錯,這小子正是上個月的偷入臨安的奸細,我還和他打過一架呢!”
那班江湖好漢雖然不稀罕朝廷的賞銀,但听得這小子“果然真是”奸細,自然爭先恐後的跑上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大漢已是向檀羽沖撲來,檀羽沖依稀認得是在西洞庭山上見過的,當下一個移形換位,閃開他的一撲,反手抓著他背部的腰帶,說道︰“我不傷你,你回去吧!”
一個旋風急舞,將他擲出、剛好把一個也在向他沖來的騎著馬的軍官撞落馬背,那個大漢卻端端正正的坐在馬上,就好像是給一只無形巨手,將他輕輕提起,放在馬上一般。檀羽沖用的力度之巧,真是匪夷所思。那漢子呆了一呆。撥轉馬頭跑回去。
第二個騎著馬的軍官又沖過來了。檀羽沖飛出一塊石頭,打著馬的腦袋,軍官連人帶馬滾下山坡,也不知是死是活。
跟著又是兩條大漢向他撲來,齊聲喝道︰“我和你拼了!”這兩人用的都是重兵器,一個是使宣花大斧,一個是使厚背砍山刀,氣功深雄,武力也當真不弱。檀羽沖無法像對付第一個漢子那樣,用巧勁將他們同時抓住、擲開,只好使出四兩撥千斤的功夫,托著使刀漢子的手掌,將他的大刀輕輕一撥,讓大刀和宣花斧踫個正著。
這兩個漢子的氣力正好半斤八兩,兩件兵器踫在一起,同時被震得虎口流血,倒在地上。用刀的被斧頭劈開頭顱,用斧的被大力砍斷的脖子,兩人都是不能活了。
馬天行已經上了山被看得清清楚楚,見植羽沖放了他們一個人回來,而且所用的手法之巧,令得那人毫發無傷,的確是有心保那人性命。馬天行也不禁有點思疑不定了。不錯,檀羽沖也“殺”了他們的兩個人,但馬天行看得清楚,在當時的情形之下,檀羽沖若然不是用那一招巧妙的手法,將那兩人的重兵器撥開,他自己先就要死在刀斧之下。設身處地,馬天行也不能要求他引頸就戮的。
馬天行暗自思疑︰“在西洞庭山時,王寨主在業已知道此人是金國奸細之後,仍然將他放走,雖說江湖上有不能為難客人的規矩,但究竟不似王寨主的尋常行事,莫非另有隱情?”再看眼前之事,這“奸細”似乎也並不太壞,“否則”他為什麼不趕盡殺絕?”
不過。馬天行雖然開始起了懷疑。但他身為丐幫的一個分舵的舵主,而且是江南最重要的分舵舵主,他又怎敢違抗風火龍所傳的命令,連懷疑總舵主可能是冤枉了好人的想法,他也覺得不該,他咬了咬牙,“寧可殺錯,不可放錯!”便即率眾上山。
就在此時,忽听得震耳欲聾的金鼓聲!
來的是金國邊關總兵薩拉汗帶領的一支兵馬。
薩拉汗耀武揚威喝道︰“你們擅出防區,是否想來挑釁?”
金宋兩國接壤之處,從宋國邊界小鎮矢集算起到金國所設的邊關上,約有三十里無人地帶,在軍事上稱為“緩沖區”。撇開這些地方本來是宋國的疆土不談,即依照宋室南渡之後的“既成事實”,這個地方也是雙方都管不著的“緩沖區”。而宋兵此刻所在之處,只不過離開矢集五里之地,大家都進入“緩沖區”,也還是金兵深入的。薩拉汗說的當然只是個借口。
南山虎裝作不知所措的神情說道︰“我們只是來襲匪的,貴國誤會了。”
檀世英則裝作激昂慷慨的樣子喝道︰“你們講不講理,這是我們宋國的地方!”
薩拉汗冷笑道︰“好,我和你講理!”一伸手將他揪下馬,喝令手下,“將他綁了回去!”縛他時卻在他耳邊低聲說道︰“貝子恕罪,咱們只能如此做戲。”
官兵盡都跑了,那班江湖好漢則還在山坡上。馬天行當機立斷,喝道︰“快,擒下他們的貝子!”他是意欲把檀羽沖為人質方能突圍。
檀羽沖不想和他們動手,又不甘被擒,只好跑往高處,暫避一時。
金軍隊伍中,突然飛出一團紅影,這個人正是玉面妖狐赫連清波,人未到,暗器先發,是她的獨門暗器“毒霸金針烈焰彈”,“蓬”的炸開。煙霧彌漫,金針四射。江湖好漢有中毒昏迷的,有受了梅花針射傷的,倒下了一半、剩下的十多個人,怎能抵擋潮水般涌來的金國騎兵,只好落荒而逃。那些受傷的好漢,也都在鐵騎踐踏之下喪生。金兵全撤走了。只留下一個赫連清波。
赫連清波找著檀羽沖柔說道︰“對不住,是我連累你了。我知道你想和江南的俠義道化敵為友,但可惜經過今日這事,他們恐怕是更難諒解你了!”
檀羽沖哼了一聲,道︰“你知道就好。”
赫連清波叫道︰“我已經對你賠不是了,你還要怎樣?再說,你也殺了幾名江南好漢,能夠全部怪我麼?”
這話像一支利箭射傷了他的心,檀羽沖嘆口氣道︰“你老是纏著我干嗎?我不想再見你,你走!”
赫連清波道︰“你在江南的事情,我全都知道。若不回心轉意,只怕天地再大,也難有你容身之地!”
檀羽沖道︰“今日之事,算是我欠了你的情,你把我的腦袋帶回去吧!”
赫連清波道︰“你怎的如此不知好歹,我是為了你著想,不如——”
檀羽沖道︰“要嘛你割下我的腦袋,否則——”
赫連清波道︰“否則怎樣?”
檀羽沖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赫連清波嘆了口氣,只能走了。
鐘靈秀一張眼楮,就抓牢檀羽沖道︰“大哥,別拋開我。”
檀羽沖笑道︰“我不是好好在你身邊嗎?剛才我點你的穴道,只是因為——”
鐘靈秀道︰“我知是怕連累了我,可是我只是想與你同生共死,不願有難只是由你擔當、嗯,不過現在一想,還是你做得對,剛才要是有我在旁,反而要累你分神照顧我了。那些官兵呢?咦,咱們好像不是在原來的地方。”檀羽沖道︰“那些官兵沒有發現我們,不過原來的地方不是藏身的好處所,所以官兵一過,我就把你轉到林中。”
鐘靈秀道︰“對啦,好像還有另一批人馬,那又是些什麼人?”
檀羽沖道︰“不知道。他們是跟在官軍後面的,我在官軍走後他們尚未來到之前,就和你走了的。”
他是害怕鐘靈秀為他擔憂,是以只能隱瞞事實,編造謊言。
不過鐘靈秀又怎能不擔憂呢,盡管她並不疑心檀羽沖說謊。
“我看那些人恐怕就是從臨安來搜索你的黑道中人。”
檀羽沖勉強笑道︰“管他是與不是,只要我現在還是好好的活著。”
鐘靈秀道︰“但現在剛踏入邊界,就發現這兩批人馬,我只怕今後更加寸步難行!看來只有去求千柳莊的莊主了。”
檀羽沖道︰“這莊主是何等樣人?”
仲靈秀道︰“千柳莊正是在金宋兩國交界之處,莊主叫柳元甲,不但和黑白兩都有交情,甚至金宋兩國的邊關將士,他也有來住。”
檀羽沖道︰“你認識他?”
鐘靈秀道︰“我那死去的爹爹和他有點交情,我小時候或者見過他,但他一定記不起了。”
檀羽沖道︰“那麼我方便去見他嗎?”
檀羽沖有過上次求王宇庭的經驗,心想即使所求不遂,亦無害處,就照她的計劃行事。
鐘靈秀跟一個姓丁的門客進入內堂,柳元甲果然親自接見她。
“丁先生,沒你的事了,麻煩你出去告訴管家,沒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柳元甲遣走門客之後,笑道︰“你是鐘成器的女兒,都這麼大了。記得你爹出事那一年,你才不過六、七歲吧?轉眼就是十年了。你媽好嗎?”“媽也早已去世了。我如今是和爺爺相依為命。”
“對啦,听說你爺爺大隱于市,已不屑和我們這些人來往的了。”
“話不是這樣說,爺爺因為年紀老邁,很少出門,所以這些年沒來拜望你老。”
“好說、好說。那麼佷女,你這次是路過呢?還是你爺爺有事要你找我?”
鐘靈秀道︰“實不相瞞,我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過不是爺爺的事情。小事我是不敢來麻煩你的,但這件事嗎,恐怕只有你老人家才幫得了忙。”
柳元甲笑道︰“哦,你闖了什麼大禍,要我幫忙?”言下頗有訕笑意味——諒你這小小年紀也闖不了什麼大禍。
鐘靈秀道︰“不是我闖的禍,我是請你幫我一個朋友的忙,不過,這禍也不是他自己闖的——”柳元甲道︰“且慢,你還沒有告訴我,你這朋友性甚名誰呢?”
鐘靈秀道︰“他性檀名羽沖。”姓名說出來,柳元甲登時精神一振,態度轉為莊重,連忙問道︰“檀羽沖?他是金國人吧?”
鐘靈秀道︰“不錯,但他其實是個好人。”
柳元甲道︰“好壞的標準是很難說的。我要的只是事實,听說他是金國的貝子呢,你知不知道?”
鐘靈秀道︰“別人是這樣說他,但他自己卻說他並不是什麼貝子。柳莊主,你這樣問,想必你已听到了一些有關他的消息了吧?”
柳元甲道︰“這幾天來,我每天都听到有關他的消息。比如說昨天吧,據我所知,他就曾強領金國邊關的守兵,和宋國官軍以及江南的俠義道大打了一場。”
鐘靈秀暗暗吃驚,嘴里卻道︰“金兵也不是他帶來的。我們在路上也曾打听過這件事,听說是偶然踫上的。”
心里自思︰“好在我還沒告訴莊主我是和大哥同來,但大哥為什麼要騙我呢?哦,是了,他一定是怕我擔憂,所以不敢道出實情。不過,實情當然也不會是他們勾結金兵,那些金兵一定也是來捉拿他的!”他的確不愧是檀羽沖的紅顏知已,猜想的事雖不中也不遠矣。柳元甲道︰“我還听說他和丐幫也結了仇。”
鐘靈秀道︰“那是風火龍無事生非,只因他是金人,就認定他是奸細。”
柳元甲道︰“但也曾親手打死了兩個俠義道中的人物,其中一個就是臨安丐幫分舵舵主馬天行的結拜兄弟,這事不假吧?”
鐘靈秀道︰“這事我是曾經听人說過。但即使如此,他也一定是迫于無奈的。”
柳元甲笑道︰“看來你倒好像很偏袒他呢!”
鐘靈秀道︰“他是我爺爺的朋友也是我的大哥哥。不過,我不是偏袒他,我知道他是好人。”
柳元甲道︰“我不想和你議論他是否好人,我只想問你,你要我怎樣幫他的忙?”
鐘靈秀道︰“當務之急是幫他過關,往後的事,是幫他和江南的俠義道解開梁子。”
柳元甲沉吟片刻,說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也知道此事是會引起嫌疑的。弄得不好,甚至連我也卷進漩渦。你不覺得,你求我的事情,是過份了一點麼?”
鐘靈秀笑道︰“我知道這是不情之請,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幫這個忙。”
柳元甲淡淡說道︰“我倒想知道你的想法,我為什麼要幫你的忙?”
鐘靈秀道︰“你要我直說?”
柳元甲道︰“當然。”
鐘靈秀道︰“爺爺告訴我,我爹是為你而死的。我爹出殯那天,你曾許下誓願,如果我們兒女有求于你的情,你無有不應。”她雖然能干,到底年輕,不知如此直言,已是犯了柳元甲之忌。
柳元甲道︰“哦,你爺爺還告訴你什麼。”
鐘靈秀道︰“爺爺說,我爹是強盜,你、你——”
柳元甲道︰“我是在他背後的,從不露面的強盜頭子!”
鐘靈秀道︰“有一次他和孫叔叔奉人之命去動一個鏢局保的紅貨,同去的還有十多個人,給果只有孫叔叔一人只是失去了雙眼,其他的人都失去的性命。”柳元甲嘆道︰“他們為我喪了性命,我也很是過意不去。”鐘靈秀道︰“所以我才敢來求你,柳莊主請你說一句吧,你肯不肯幫這個朋友的忙?”“到底幫不幫?”柳元甲道︰“你急什麼——”剛說到這里,忽听得“卜卜”兩下門聲。
柳元甲道︰“誰?”那人道︰“我!”推門而入,原來就是剛才帶領鐘靈秀進來的那個門客。
柳元甲曾吩咐過不許別人來打擾他的,這姓丁的卻不待他說個“請”字,就進來了。柳元甲怔了一怔。但隨即想到,沒有急事,諒他也不敢莽撞。便道︰“對啦,我幾乎忘了你和我約好的事了。鐘姑娘,你稍坐一會,我去交代幾句話,料理了那件事就回來。”
出了密室,那姓丁的門客才說道︰“有一位客人要見你。”柳元甲道︰“什麼客人?”姓丁的道︰“是你非見不可的客人!”
柳元甲料到幾分,悄悄說道︰“是王爺那邊來的?”那姓丁的門客點了點頭。柳元甲道︰“好,我去會客,你替多看著那兩個娃兒。”
他走進另一個密室,只見一個黑衣少女坐在當中,不覺驚喜交集,說道︰“格格,什麼風把你吹來的?”他早已料到客人是從完顏長之的王府來的,但卻還想不到竟是王府的格格。
原來這個黑衣少女不是別人,正是赫連清波。
赫連清波站起來還禮,笑道︰“我是特地來拜候你的。柳莊主,你可真會亨倩福啊!”
柳元甲道︰“不敢當。柳某得有今天的日子,還不是沾了王爺和格格的光。”
赫連清波道︰“你怎麼和我客氣起來了。我此來只怕是要帶給你一點麻煩的呢!
柳元甲道︰“但憑差遣,請問是公事私事?”
赫連清波笑道︰“倘若是私事,你就不賣力?”
柳元甲道︰“不,若是格格的私事,我當然更加賣力了。”
赫連清波道︰“實不相瞞,我此來既為公,也是為私。這兩天鬧得沸沸揚揚的大事,想你不會不知。”
柳元甲道︰“格格是為那位,那位檀貝子而來的嗎?”赫連清波點了點頭。
柳元甲道︰“听說他是欽犯。但我又听說他好像和格格你一同走過江湖!”
赫連清波似笑非笑說道︰“我在江湖上是‘玉面妖狐’不是王府格格。妖狐利欽犯走在一起,那就不能算是奇怪的事了。對麼?”
柳元甲道︰“格格,你別誤會。對這件事我並無非議之意,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你的朋友?”
赫連清波道︰“這層你可以不必理會,我只問你,如果他來到府上,你打算如何?”
柳元甲道︰“不會吧!我與他素不相識。”
赫連清波道︰“但我听說他在臨安結識了一個賣唱小姑娘,是鐘不鳴的孫女兒,和你似有多少關系,說不定會來求你。”
她可不知,不但那“小姑娘”來了,檀羽沖也已來了,而且就在窗外。
檀羽沖是在門房看見她進來的。她無須經過門房通報,怎知門房就躲有她要找的人。過後檀羽沖托辭解手,暗地跟蹤,他是鐘靈秀帶進來的。門房是他父親的舊交,且又曾得他的好處,自是不會疑心他,會在這里“搗亂”。
只听得柳元甲道︰“他是皇上所要的欽犯,但也是王爺和格格所要的人。如果他真的來到此地,我打算將他擒了,獻給獻給——”
赫連清波道︰“當然獻給皇上的,是嗎?”
柳元甲緩緩說道︰“不,我是打算獻給王爺。我的秘密只有王爺知道,我可不想讓皇上的人也知道我的身份呢!”
赫連清波道︰“好,你既然是打算獻給我的干爹,那就直接交給我吧!”
柳元甲道︰“這個——”
赫連清波道︰“你可以先把他的武功廢掉,然後才交給我,那就不用擔心我看守不住地了。”話中有話,真的含意,其實是要使得柳元甲放心,亦即表用了自己是不會把檀羽沖私下放走的。否則她就不會準許柳元甲廢掉檀羽沖武功了。柳元甲是老狐狸,一听就會意。兩人都是心照不宣。只有躲在外面暗中偷听的檀羽沖,卻是不禁越听越驚,“原來她真是想捉我回去的,他的手段也真是夠毒了!唉,她怎的變成這個樣子呢?還是她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呢?怪不得人家叫她玉面妖狐,好在我沒有給她甜言蜜語所騙。”他無暇多想,立即就跑出去。
鐘靈秀還在那密室之中。
檀羽沖沖進去叫道︰“快走!快走!”驀地有人飛撲進來。
撲進來的是那個姓丁的門客,檀羽沖听得背後勁風呼呼,反手就是一掌。他這一掌不帶風聲,但雙掌一交,那姓丁的門客已是給他迫得斜退三步。
檀羽沖這一掌是用上七成內力的。這門客居然沒有倒下,他亦有點驚詫,正想從簫中吹出罡氣,只見鐘靈秀雙掌一推,卻已把那姓丁的門客推在地上了。
那門客倒在地上,縮作一團,突然好像在他的身上發出一串爆豆的聲音,口中淌血,動也不能動了。檀羽沖這才明白其中道理,原來這姓丁的門客本來是抵擋不住他這一掌的,他逞強硬接,全身骨節,都已散開。鐘靈秀那一推,只不過是正趕上他“崩潰”的時候而已。檀羽沖發覺自己功夫又已有進境,心中亦自歡喜。
鐘靈秀撲入他的懷中,說道︰“大哥哥,你怎麼也來了。”
檀羽沖道︰“別問這麼多,這姓柳的不是好人,快跟我走!”
“還想跑嗎?”柳元甲跟蹤來到。
檀羽沖大怒道︰“好賊,我與你拼了!”把暖玉簫當作判官筆使,疾點柳元甲的“風眼穴”。柳元甲笑道︰“檀貝子,我可還不想你死在敝莊呢!”說話之間,駢指如戟,也用穴道銅人的點穴手法還了一招,檀羽沖的玉簫儼如點水蜻蜓,順流而下,片刻之間,點了十七八下,從對方的肩台穴點到了虎口的關白穴、但柳元甲的雙指點穴,卻是更加凌厲,在這片刻之間,也是遍襲了對方的十八處穴道。
雙方都是一沾即退,誰也沒有給對方真個點著穴道,但柳元甲彈指發出勁風,已是震得檀羽沖的若干穴道隱隱發麻。不過檀羽沖暖玉簫中吹出的罡氣,也令得柳元甲的若干穴道隱隱作痛。
論功力柳元甲是在檀羽沖之上,論點穴的手法,也不在檀羽沖之下。但好在簫長指短,俗語說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在近身搏斗之中柳元甲的手指未點到對方的身上,檀羽沖的玉簫己是指到他的要害。
激戰中檀羽沖一下移形換位,用玉簫使出刺穴的劍法,刺向柳元甲腰背的精促穴,柳元甲閃得稍遲,“嗤”的一聲,上衣給玉簫戳穿小孔。柳元甲喝道︰“檀貝子,你心里也該明白,論點穴手法,你是勝不過我的,你莫以為仗著暖玉簫就可以取勝,我勸你莫要逼我使出殺手!”檀羽沖喝道︰“廢話何必多說,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正在打得吃緊的時候,忽听得喧鬧之聲。有人喝道︰“什麼人膽敢亂闖!”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我是來求見貴莊主的,這是我的拜帖。
“鐘不鳴?”接近拜帖的那門子一看上面的名字,就哼了一聲說道︰“這名字我從沒見過,你是莊主的朋友嗎?”
鐘靈秀躲在檀羽沖背後,檀羽沖正在奮力抵御柳元甲的強攻,她處在兩大高手拼斗之中,有如小舟之在波濤洶涌的海洋,自顧不暇,哪里還有心神去仔細細听外邊的吵鬧?但“鐘不鳴”這三個字她是太熟悉了,那個人又高聲念出來的,她雖然沒有留心去听,這三個字亦已听進她的耳朵,令得她心頭陡然一震了!
“爺爺你莫過來!”但她的聲音怎能傳到爺爺的耳朵。
鐘不鳴倒是听見了屋子里面的廝殺聲了,一急之下,推開那個門子,就往里闖。
他一踏入院子,有個打手就冷笑道︰“好,請進去吧!我要請進鬼門關去!”
“秀兒!”一聲慘叫,鐘不鳴被那打手在背後偷襲,登時倒地!
鐘靈秀本來是個聰明懂事的小姑娘,但她一出生便與爺爺相依為命,忽然听到了爺爺對她呼喚,那最後一聲的慘厲呼喚,你叫她如何還能保持心智靈明?這一聲慘厲的呼喚,登時就好像爆炸開了她的腦袋,令她消失了理智了,她尖叫︰“爺爺!不顧一切,沖出屋子。
她腳步一踏出門外,登時就有幾個人跑上來捉她。鐘靈秀火紅的眼楮,唰唰唰連環疾刺,那幾個人也是料不到這小姑娘竟有如此本領,大意輕敵,空手捉她給她刺傷了兩個。
一個門客道︰“莊主只說要捉活的,可沒說不許傷這丫頭!”拔出腰刀,一招”順水推舟“目鐘靈秀的右肩削下。這一刀若然給他砍中,鐘靈秀的一條右臂只怕就要保不住了。
鐘靈秀身軀一矮,這一刀變成了從她頭頂上方削過。鐘靈秀感覺頭皮一陣沁涼,不理死活,一劍就斬過去。這一劍正中那人的膝蓋,那人沒砍掉鐘靈秀的手臂,半條腿反而和身體分家。
但是鐘靈秀還未能挺起身來,已是給另一個抓著。這人用的是大擒拿手法,抓著她喝道︰“好狠的小丫頭,我不殺你,也得拉斷你一條手臂!”正在施展分筋錯骨手志忽地有個“飛人”向他撞來,原來檀羽沖亦已沖出來了。不過,這個“飛人”卻不是檀羽沖。
檀羽沖不願多傷性命,救那些一窩峰圍擁上來的莊丁門客。他用的也是大擒拿手法,不過他一抓著就甩出去。轉眼間給他甩出去六七個。“飛人”撞著同伴,連環踫撞登時倒下了十七八個之多!給他殺開了一條路了。抓著鐘靈秀的那個門客,就正是給人撞翻的。鐘靈秀脫出掌握,仍然向前飛跑,邊跑邊叫︰“爺爺!爺爺!”
檀羽沖叫道︰“秀妹,你醒醒,不可亂——”他的話未說得完全,一股勁風已是從他背後襲來。柳元甲追了出來。這股勁風乃是他的壁空掌所發。
鐘靈秀叫道︰“爺爺,你怎麼了,你應我呀,你應我呀!”她已經發現爺爺躺在血泊中了。
那個被她刺傷的門客,舉起鐵拐,獰笑說道︰“好,你要你的爺爺,我就送你作他相會吧!”獰笑聲中,猛的一拐就向鐘靈秀當頭打下!
柳元甲冷笑道︰“檀貝子,我這干柳莊可不能任憑你要來便來,要去便去!你不吃敬酒,那就只能吃罰酒了!”掌挾勁風,左右開弓,接連發出了兩記劈空掌。
兩人功力相差有限,檀羽沖若是和他對掌,絕計不會受傷,但此時他已看見那個門客正在舉起鐵拐,鐵拐就要打到鐘靈秀的頭上了,他如何還能只顧自身?他陡地一聲大喝,人未到,掌先發,也是一記劈空掌向那門客打去!
這股掌劈得正是合時,用得也是恰到好處,那人的鐵拐打中自己的腦袋!這人的腦袋開花,害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鐘靈秀只覺得勁風颯然,從他頭頂吹過、吹散了她的頭發,她卻沒有受到半點傷損。不過她看見那個人腦袋開花,在她面前倒了下去,卻是听得她雙腿軟了。
與此同時,柳元甲的劈空掌力亦已到達,檀羽沖的背心如受鐵猛擊,饒是他內功精純,這剎那間,五髒六腑也好像給翻轉了一般,不過柳元甲的劈空掌卻是控制得不及檀羽沖之妙,他的目標是檀羽沖,在檀羽沖,在檀羽沖旁邊的人,卻也給他的掌力波及了。只听得“撲通、撲通”之聲不絕于耳,檀羽沖倒沒有倒下。反而是千柳莊的莊丁和門客倒下了六七個。
可是就是此時,一大群江湖人物涌了進來。為首的竟然是江南大俠鐵筆書生文逸凡。
文逸凡第一眼就看見檀羽沖和鐘靈秀,大吃一驚,揚聲問道︰“阿秀,你的爺爺呢?他是不是也已來了?檀羽沖,你又將她抱住做什麼,快將她放下!”
鐘靈秀嘶啞著聲音叫道︰“文叔叔,我的爺爺給他們殺死了”
檀羽沖道︰“我若將她放下,千柳莊的人就要把她捉去了。你知不知道——咦,秀妹,你,你怎麼啦?”
鐘靈秀因受不起這麼大的刺激,早已心力交瘁了。她本來要把真相告訴文逸凡,但也只能說出一句話,就暈過去了。
文逸凡喝道︰“這是怎麼回事?”
柳元甲道︰“文大俠,你是為了捉拿金國奸細而來的吧?哎,這小姑娘不識好歹,卻把金國的奸細作哥哥。鐘不鳴這老兒也不明事理,為了孫女兒,硬要袒護奸細。他和我的門客斗得兩敗俱亡,可也怪不得我!”
檀羽沖一探鐘靈秀的鼻息,知道她不過是一時暈倒,稍稍放心,喝道︰“無恥老賊,你才是金國奸細!”
柳元甲哈哈大笑︰“文大俠,你相信誰,前天殺害了那許多江南俠義道的人可不是我!”
王宇庭雖然曾透露過一點消息給文逸凡。但那也只是“丐幫一個重要人物”對檀羽沖的看法而已。王宇庭並末將所知的全部告訴他。
文逸凡思疑不定,但無論如何,柳元甲說的總是事實。他“當機立斷”,喝道︰“檀羽沖,你的身份我已知隨了。你手上染了我的朋友的血,你要還是個男子漢的話,快把這小姑娘放下!”語氣凌厲,竟然是認定擅羽沖要把鐘靈秀挾為人質了。檀羽沖亦是滿肚皮悶氣無可發泄,冷笑說道︰“文逸凡,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吧,你要殺我,那就來吧!”
文逸凡道︰“你以為挾持人質我就奈何不了你嗎?”雙筆斜飛,使出了張旭草書的筆法,疾如風雨般的向檀羽沖點來,他筆走龍蛇,每一筆都是點向檀羽沖的要害穴道。但筆上也像長著眼楮似的,沒踫上鐘靈秀分毫。檀羽沖怒氣勃發,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玉簫狂揮,索性就與文逸凡拼命。
暖玉簫是件武林異寶,檀羽沖在兵器上先不吃虧,當的一聲,把文逸凡雙筆架開,玉簫連指,宛如點水蜻蜓,一掠即過,片刻之間,從文逸凡的肩井穴點至手掌背的章門穴,雖然沒有點實,但在這片刻之間;文逸凡手少陽經脈的二十七個穴道,都已受到他的攻擊。
兩大點穴高手各顯神通,雙方都是一沾即退,一點即收,移步換形,瞬間百變,文逸凡的一套“草書筆法”使完,絲豪也佔不到便宜,虎口已是隱隱發麻。文逸凡暗暗吃驚,心里想道︰“原來那次在西湖的較量,敢情他還是未盡全力的?”檀羽沖經過一場惡斗,而且還抱著個人,文逸凡戰他不下,不由得面露慚色自愧不如。
柳元甲道︰“對付金國的奸細,可無須跟他講什麼江湖規矩!”一掌護胸,駢指如戟,揉身而上,加入戰團。
檀羽沖哼了一聲,說道︰“文大俠,你還有沒有武功高強的朋友,叫他們一起來吧!反正今日我是死了!不如讓我多會幾位江南的俠義道,我亦可死而無憾!”
文逸凡面上一紅,便想退出***,柳元甲道︰“逢堯舜,講揖讓,遇桀紂,動刀兵。文大俠,你因何事而來,難道要放過這金國奸細麼?”文逸凡一想不錯,于是退而復上,繼續和柳元甲聯手,合斗檀羽沖。
檀羽沖把生死置之度外,把暖玉簫舞得風雨不透,轉眼化作一團綠色的光華,居然在兩大高手圍攻之下。有攻有守,柳元甲剛才與他單打獨斗,也還可以稍佔點上風,現在與文逸凡聯手斗他,反而給檀羽沖佔了優勢。不由得好生詫異︰“難道他剛才是故意隱藏實力?”想法跟文逸凡一樣。
他們一這猜測,只能說是對了四分之一。檀羽沖與文逸凡在西湖那一戰,的確是未盡全力的,但當時文逸凡也未盡全力。倘若雙方都盡全力的話,檀羽沖也只以能稍勝一籌而已,決計抵御不了文逸凡這樣的兩個武功高手。至于剛才密室中和柳元甲的交手,則檀羽沖早已經是使了全力的。那麼他怎的又能以一敵二了。這是因為一個人到了危急的關頭,身體的潛能在不知不覺之間發揮得淋灕盡致之故。不過“潛能”也不是“無限”的,發揮到了極點,雖可遠勝平時,卻不能扭轉根本形勢。過了數十招,檀羽沖漸感不支,他抱著的鐘秀靈忽然發出呻吟,好像夢囈一般喃喃自語︰“大哥哥,大哥哥,你別理我,讓我去見爺爺,去見爺爺!”顯然她是在掌風激蕩之中,被驚醒了的,文逸凡的筆法神俊非凡,盡管他每一筆都是向著檀羽沖的要害“招呼”,筆尖卻長著眼楮,總是恰到好處的避免觸及鐘靈秀,但柳元甲卻是毫無顧忌的,此時他掌變指,指法固然是在尋瑕找隙,掌力也加強到了八九分了,他的劈空掌三丈之外便可傷人,何況是近身搏斗?鐘靈秀之所以沒有受傷,那是全靠檀羽沖為她掩護得立之故,檀羽沖的潛力的發揮到了極點,是可抵消柳元甲的劈空掌力。但此時他漸感不支,卻是沒有把握令鐘靈秀不被波及了。他听得鐘靈秀的呻吟,不由得心頭一震,暗自思量,她的爺爺都已受我連累死了,我還能夠讓她也陪我死麼。他心里明白,只要時間稍長,他和鐘靈秀恐怕同歸于盡了。
文逸凡似乎知道他的心思,嘆了口氣道︰“檀羽沖,你還不投降嗎?你死了不打緊,連累了這小姑娘,你于心何安。”也不知道鐘靈秀是否已經清醒過來,忽地叫道︰“大哥哥不要投降,這是爺爺說的!”
檀羽沖的傲氣與郁氣並發,朗聲吟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玉簫橫揮,一個旋風急舞,綠光暴漲,把柳元甲和文逸兒都逼開了。他心頭激憤亦已到極點,把殘余的潛力都逼了出來!劇斗中檀羽沖忽覺喉嚨間又有股甜意,鮮血冒上喉頭,雖然他立把口鮮血咽了下去,可嘴角已是沁出血絲了,文逸凡喝道︰“檀羽沖,你還不投降,當真要和這小姑娘一起死麼?”就在此際,忽听得銀鈴似的媚笑聲,玉面妖狐赫連清波走了出來了。
柳元甲吃了一驚,失聲叫道︰“格呃呃,你來做什麼?”他一時情急。幾乎把“格格”兩個字說了出來,驀地一省,有文逸凡在他旁邊,如何可以暴露赫連清波的身份,只好用含糊不清的喉間,把“格格”念成“呃呃”。“見郵”是好像“咳咳”、唉唉“一類有來加強語氣的聲音,許多人在說道正文之前,習慣用這類“助語詞”的。
赫連清波道︰“柳莊主,我要你們活擒他的,怎麼你竟是要殺他呢?好,你沒本領拿他,我只好自己出手了。”
說到“出手”二字,立即把手一揚,只听得“乓”的一聲,一顆彈丸在空中爆炸,彈丸雖小,煙霧卻快速彌漫,轉眼間在這園子里已是只能看見幢幢的黑影了,這煙霧還有一樣古怪,它是帶著淡淡的幽香的,聞到香味的人。練有內功的勉強可以支持,未練過內功的則是在片刻這之間,便都暈了過去。
檀羽沖不怕香霧彈,只怕鐘靈秀中毒,好在他還有一顆天山雪蓮泡制的“碧靈丹”,趕忙把這顆碧靈丹納入鐘靈秀口中。江南的俠義道一大半都鐘了毒煙。柳元甲比較好些,但他開口說話。吸進不少迷香,也是不大好受,他暗自思量︰“玉面妖抓救檀羽沖,我雖然可以向完顏王爺告她的伏,她只不過是個干格格。不怕斗不過也,但事情總是預留退步,目前王爺還是要利用她的,我若把事情做得太絕,對我也未必真有好。”如此一想,他也故意裝作中了毒的模樣,放棄追蹤了。
赫連清波是千柳莊的常客,熟悉道路,檀羽沖跟著她走,不久,就出了園門。
常州老武師孫仲是頭頭之一,喝道︰“大家準備暗器,‘招呼’客人,我數到三聲,大伙兒就發暗器吧!”
有人問道︰“鐘不鳴的孫女在那奸細身邊,怎麼辦?”
孫鐘道︰“她自甘墮落,若不離開地那個奸細,一齊射殺!”
檀羽沖看見臨安丐幫的副舵主內崔浩民在這班人中間,叫道︰“崔大哥,請你們听我說明真相如何?”
崔浩那次險傷在南山虎手下,幸虧得到檀羽沖救他性命,便道︰“孫老前輩,文大俠還沒有出來,不如等他出來,咱們再行論處不遲。
赫連清波道︰“快跟我來!”
園門外有輛馬車,到了這個地步,檀羽沖只好由她擺布,抱著鐘靈秀跟她上了馬車。
孫仲帶領十多人內功較高,中毒較輕的俠義道追了出業,暗器紛飛,不過只有幾枝強弓射箭插入馬車車廂外面的板壁。
本來暗器是追不上馬車的,但赫連清波還是辣手反擊。
“蓬”的一聲,火光耀閃,煙霧迷漫,煙霧之中還有許多金色的光芒閃爍。原來她這次發出的暗器名為“毒霧金針烈焰彈”,比“香霧彈”更加厲害,那些金色光芒乃是細如牛毛的梅花針。
只听得“卜通”、“卜通”的倒地聲與“哎喲”“哎喲”的尖叫聲不絕于耳,有的中毒昏迷,有的被梅花針刺傷,十多個江南好漢,全都倒下去了。
檀羽沖雖然已經脫險,心頭可是一點也不輕松。他的耳朵听到那些好漢的呼叫聲,心道︰“這次傷的比上次更多,我這個金國奸細的嫌疑恐怕更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赫連清波似是看透他的心思,冷冷說道︰“你又在嫌我的手段太過毒辣是不是?嘿嘿,若不是找用這等毒辣的手段,你和你懷里這小姑娘恐怕都要變成刺調了!”
檀羽沖不作聲。
這馬車跑的飛快,赫連清波沉默了半個時辰,忽道︰“我和道你心里不痛快,你要罵我就盡管罵吧,我讓你罵個痛快!”
檀羽沖忽道︰“你別說了,我把我這條性命還給你!”
赫連清波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檀羽沖道︰“我這條性命是你替我撿回來的,按照江湖規矩,我是應該任由你來處置了。”
赫連清波道︰“這麼說,你是願意跟我回京了?因為我並不是想是你的性命。”他目光射到檀羽沖面上,但見檀羽沖的面上毫無表情。
檀羽沖淡淡說道︰“我的性命的都是你的,你要怎麼就怎麼樣,何須問我願不願意?”
赫連清波道︰“其實我這樣做了是為了你的好。”
檀羽沖淡淡笑道︰“我知道,你和柳元甲說話的我都听見了?赫連清波道︰“那你就應該知道我並不是存心害你?”
檀羽沖道︰“不錯,你是不許柳元甲害我,你只不過是要他廢掉我的武功。你現在不是要我自行廢掉武功,你才能放心收我做你的撲人?”
赫連清波花容失色,半晌,頹然道︰“我本來可以和你解釋的,但不想到你對我的誤會竟是如此之深,多說也無益了。好,你說,我想怎樣,我都依機。”
檀羽沖道︰“我還是好句老話。”
“什麼老話?”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赫連清波冷冷笑道︰“我走的未必是陽關道,不過現在也不是你走獨木橋的時候。“她移開目光,望向車窗外。有一隊的金國士兵,正從前面走來,原來赫連清波已經繞過邊關,踏入金國的轄區了。
她的馬車已經豎起完顏王府的旗號,士兵隊長也是見過她,的慌不迭叫兵士躲過兩旁,給她讓路,赫連清波理也不理那個隊的“問安”只是擺一擺手,就飛車直過。
鐘靈秀仍然昏迷在檀羽沖的懷中,檀羽沖對外間的一切,更是視而不覺,听而不聞。
路上踫見的金兵越來越少,終于見不到了。他們已經進入“無人地帶”的山區。
赫連清波停下馬車,說道︰“我把這輛馬留給你,你可以和你這位姑娘走你的陽關道了。”
檀羽沖道︰“用不著,我還能走路。”
赫連清波陪他走下車,嘆口氣道︰“你連我的一點點心意,都不願領受。”
檀羽沖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得把話說個明白,你今日救了我的性命,我會報答你的,但我卻不能讓你利用。”
赫連清波道︰“我不要你的報答,你也無須使報答。去年在歸雲莊,你也曾經數救我一條性命,如今我只不過是還了這筆帳而已。”轉身回馬車。
檀羽沖呆了一呆,目送她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一點惆悵之感。
赫連清波忽然回過頭來,說道︰“我幾乎忘記了一件事情,我知道你有碧靈丹,可以保全這小姑娘的性命,但有了我這枚解藥,功效可以更好一些,而且可以永絕後患。”說罷。拿了一枚解藥給檀羽沖。
四目相交,兩人都不禁頗多感觸。檀羽沖避開她的目光,說道︰“你怎麼還不走?”赫連清波道︰“咦,你的面色好像有點不對,是受傷了吧?”
檀羽沖道︰“沒什麼,多謝你的關心,我會照顧自己的。”
赫連清波幽幽嘆了口氣,說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這樣散了也好。你自己多保重吧。”
檀羽沖目送馬車遠去,心里想道︰“是啊,我也該走了,但天地雖大,何處是我容身之地?”不錯,赫連清波如今已是站在和他敵對的地位,但他們畢竟曾經是朋友,他初懂人事,就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如今是連最後一個“朋友”也失去了。
他來到江南,本來是想結交朋友的,哪想得到會弄成這個局面,江南的俠義道不當他當作朋友,而是把他當作敵人了。
他想起了母親的遺願,真是欲哭無淚。“娘親一生的心願,就是盼望宋金兩國修好,永絕干戈。但在我今天的處境,又怎能完成娘親的心願呢?”
迷茫中他的耳邊響起了母親臨終的吩咐︰“兒啊,你要記著,你的爹爹是金國人,你的娘親的宋國人,你要做了一番事業,讓金宋兩國的百姓如同一家。”迷茫中他好像看見文逸凡指著罵他︰“奸細,奸細,你這個金國奸細!”好像看見了傷在他手下的江南俠義道對他怒目而視。
迷茫中,他听見了鐘靈秀發出一聲呻吟,這才霍然一省,他失去了所有的親人,這個義妹可不能讓他再失去了,鐘靈秀還沒有醒來。他給她把脈,脈搏正常,他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當下把赫連清波交給他的那顆解藥納入鐘靈秀口中,心中苦笑︰“從今之後。恐怕也只有這個義妹陪伴我了。但我還能夠連累她嗎?他著鐘靈秀繼續前行,胸口郁悶越來越甚,他是在山上朝北走的,山路崎嶇,他抱著他,很感吃力,有次還險些摔倒。他不禁心頭一凜︰“我怎的這麼不濟事?”試一運氣,只覺丹田隱隱作痛,他明白了,他是受到嚴重的內傷。如今己是筋疲力竭了。
原來他在千柳莊撲救鐘靈秀之時,後心受了柳元甲劈空掌力所傷,跟著又以寡敵眾,當時強運玄動抵御,內傷今始發作。
他抱著鐘靈秀,走上前面山頭,想要找個地方歇息,運氣自療,忽地听得樹林中有人大聲吆喝。隱隱還听得兵器相擊之聲。
檀羽沖將鐘靈秀藏好,悄悄走入樹林偷看。
只見樹林里只有三個人,都是他認識的。一個是黑石莊的莊主石雷,一個是常州大俠金刀劉天化,一個是王宇庭的三寨主焦挺,檀羽沖上西洞庭山拜會王宇庭那天,這三個人曾經聯手與他為難的。
檀羽沖一看之下,不覺大為奇怪!
只見劉天正在揮舞他那把重達三十六斤的金刀,追斬石焦起來了。
檀羽沖大為奇怪,他們本來是好朋友的呀,怎麼的自相殘殺起來的。
焦挺叫道︰“劉大俠,你不認得我了嗎?”
劉天化喝道︰“我認得你,你變了灰我也認得你!你這小妖女,害得我好苦,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焦挺是個虯髯大漢,竟然被叫做“小妖女”,在旁邊偷看的檀羽沖都忍俊不禁,焦挺本人當然更是給他弄得啼笑皆非了。
但誰也笑不出來。回為劉天化的話雖然好笑,動作卻是一點也不好笑,他真是一刀向焦挺劈下來了。
焦挺的狼牙棒也是重兵器,但氣力不及劉天化,刀棒相交,當的一聲,狼牙棒歪過一邊,險些脫手,焦挺虎口已給震裂。
石雷叫道︰“劉大哥。你醒醒!我是……”
他和劉天化是結義兄弟,按說劉天化即使怎樣神志不清,也該認得他的,那知還未說了姓名,劉天化已在喝道︰“檀羽沖,你這小白臉,兔崽子,我曉得你是妖狐的幫凶,如今卻想來哄我上當麼,我一刀劈了你!”
當他叫出“檀羽沖”姓名的時候,躲在一旁偷看的檀羽沖還以為是被發現了。听下去知道他是把石雷當作是“檀羽沖。”
石雷面如鍋底,身高六尺,和檀羽沖沒有半點相似之處,竟然給罵為“小白瞼”“兔崽子”,不禁搖頭苦笑,說道︰“劉大哥,請你仔細看清楚。我這張臉是玄壇臉不是小白臉。”
劉天化喝道︰“我知道你改容易貌,玄壇瞼也好,小白臉也好,總之你是那混帳小子檀羽沖,有膽的別走,吃我一刀!”聲出招發,不僅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都向石雷斬下來了,一面追斬,一面大罵“妖狐”與“小白臉。”
檀羽沖沒和他交手,但他這樣明罵一通,不覺也是啼笑皆非。“怪不得在千柳莊沒有看見他們,想必他們以為我已經過了邊界,所以追到這里來了。”但劉天化怎的會發了瘋呢?”
檀羽沖猜得沒錯,追兵是分成幾路的,這三個人武功較高,是以他們自願冒險深入金國這方的邊境、山區,搜查檀羽沖的蹤跡,卻不料踫上赫連清波。而赫連清波也正是因為踫上他們,知道檀羽沖身處險境,這才特地趕來千柳莊的。
事情鬧得更加不可收拾了,焦挺皺眉道︰“他早不發作遲不發作,偏偏在這個時候患起失心瘋來,這里已經是金國的地界,怎麼辦?”
石雷避開劉天化的連環三刀,說道︰“要是驚動了邊關上的士兵可不是好玩的。只好將他制服再說了。”
石雷正當盛年,論武功也不在劉天化之下,再加上焦挺按說是足以制服劉天化有余的,但劉天化發了狂,力大如牛,石焦二人又怕失手傷了他的性命,反而給他的金刀亂劈逼得手腳亂,狼狽非常。
焦挺嘆挺道︰“他實在瘋得厲害,咱們又不能傷他,這樣鬧下去,咱們即使不被他所傷,遲早也會給金兵發現。那時咱們可就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
石雷道︰“話是不錯,但咱們總不能拋開劉大哥不理!”他突然抓起一把泥沙,向劉天化灑去,捏著嗓子,扮女聲道︰“老匹夫,你給我乖乖滾回去!你若是再像獵狗一樣追蹤檀羽沖,當心我取你的性命!”
劉天化舞刀防身,叫道︰“小妖女,別人怕你的毒香,我不怕!”說時遲,那時快,石雷趁他眼楮未敢睜開之際,一掌擊中他的小腹,劉天化大喝︰“小妖女,你敢打我,我和你拼了!”
但他著了這一掌,卻好像打掉銳氣似的,銳氣一泄,腳步踢蹌,登時出現不支之象。
再過片刻,只見他口吐白沫,金刀劈出,刀道大減,焦挺的狼牙棒猛地一磕,把他的金刀打落。石雷撲上前去,將他抱住。
焦挺卸下腰帶,說道︰“劉大哥,對不住,我們要背你回去,只好請你受點委屈。”
他用腰帶來縛劉天化的雙手,劉天化本來是好像泄了氣的皮球,軟軟的靠著石雷的此時突然大喝一聲,反而一個肘錘撞向焦挺,石雷剛剛松手讓焦挺縛。沒料他竟“死灰得燃”,要救焦挺已來不及,說時遲,那時快,劉天化撞翻焦挺。立即騎在他的身上,扼著他的喉嚨,哈哈笑道︰“小妖女已經給我捉住了,誰敢過來,我就扼死這小妖女!”
石雷忙道︰“他是幫你的,你若殺了他,那小妖女追到,誰人幫你抵擋。”
劉天化似乎稍微清醒了些,說道︰“我抓住的不是小妖女嗎?”
石雷道︰“當然不是。小妖女是有長頭發的,你摸摸他的頭看,他可是光頭!”
劉天化用不伸手去摸光頭,眼楮也看得見的。但他仍然說道︰“小妖女是妖精,妖精會七十二變。”
石雷道︰“劉大哥,你總該記得太湖七十二家寨主王宇庭吧?他是你最敬重量的人呀!”
劉天化也不知是否記得,他眨眨眼楮,說道︰“那又怎樣?”
石雷道︰“你抓的這個人,他是王寨主手下的三當家焦挺呀!你不買我的帳,也該買王寨主的帳!”
劉天化喝道︰“我不知你在胡說什麼,天王老子的帳我也不買!”
他的呼吸氣息越來越重,臉部青筋暴起,神情極為恐怖。石雷雖然不是使毒的行家,也知道這是毒性就要大發作的先兆。生怕他控制不住,真的一下就扭斷焦挺的脖子。
忽地隱隱听得遠遠處有號角聲傳來,邊境的金兵似乎是已在出動了。
焦挺說道︰“石莊主,金兵恐怕就要來了。別理我,你快走吧!”
石雷澀聲道︰“咱們三個人一起出來,只我一個人回去,活著也是沒有什麼意思。”
焦挺道︰“劉大哥中了那妖女的毒香,已是迷了本性,而且那毒香還不是普通的迷魂香,即使他能夠暫時清醒過來,但得不到解藥,還是活不成的。”
檀羽沖听到此處,心中登時明白︰“原來劉天化是中了清波的香霧彈之毒!”
而香霧彈有兩種,一種只有迷香效能,一種是加上其他毒藥配制,藥力也特強,不過也有缺點,毒力不及遠,敵人若在百步之外,就可避免中毒。劉天化中的香霧之毒,顯然是這一種。它的毒性,第一步能使人變成瘋狂,此時倘若得到解藥,還可以保全性命。倘若得不到解藥。第二次發作,那就是必死無疑了。
石雷顯然亦已無法挽救劉天化的性命。泫然欲泣,說道︰“劉大哥你莫怪我對不起你,這是為了你的好,你一世英雄,與其命喪金寇之手。不如我成全你吧!”舉起手掌,就想一掌把劉天化打死。
要知此時若不是把劉天化打死,金兵一到,連焦挺也活不成,不是給金兵亂箭射殺,也會給劉天化扼死的,既然劉天化反正也免不了一死,那就不如殺一個救一個吧。這是石雷的想法。劉天此時氣力己衰,石雷自信已是可以取他性命。
石雷咬一咬牙,狠起心腸,閉上眼楮,正要撲過去一掌打死劉天化,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
石雷大吃一驚,睜開眼楮,看見一個少里拿著一支玉簫,已從樹林里走出來,這一驚更是把他驚得呆了。
這少年,可不正是他們所要追殺的“金國奸細”麼?石雷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一眨眼,檀羽沖己是從他的身邊走過去了,檀羽沖喝道︰“劉天化,你看我是誰?”
劉天化雖神智末清,但真的檀羽沖出現,他畢竟還是認得的。他喝道︰“我認得你,哼,你這小賊,我正要殺你!”
檀羽沖道︰“好,那你就過來殺我吧!”
劉天化的注意力被檀羽沖的出現吸引過來,他扼著焦挺喉嚨的那只手不覺就放松了一些,檀羽沖趁這個時機,一口罡氣從玉簫中吹過去,劉天化打了個顫,說時遲,那時快,與此同時,焦挺已是掙脫他的掌握,他死里求生,用的氣力不會小。劉天化也不知是禁受不起他這股猛力,還是禁受不起檀羽沖從暖玉簫中吹出的那中罡氣,晃了兩晃,就像一根木頭般倒下去!
檀羽沖將他抓住,只見他已經暈了過去。
石雷呆了一呆,喝道︰“放開我的劉大哥!”
檀羽沖道︰“你急什麼。”慢條斯理的坐下來,劉天化的頭枕著他的大腿。
焦挺逃出生天,定了定神,拾起狼牙棒,喝道︰“你干什麼?”
檀羽沖道︰“你們是想要他死,還是想要他活?”
石雷面上一紅,喝道︰“我們縱然不能將他救活,也不能讓他死在你的手上!”
檀羽沖哈哈一笑,說道︰“我若想要殺他,早就可以將他殺了。”
焦挺喝道︰“誰知道你安著什麼壞心腸?”舉起狼牙棒沖過去就打。
檀羽沖仍然盤膝而坐,衣袖一拂,把狼牙棒拂過一邊。焦挺氣力只恢復幾分,禁不起這股牽引之力,險些又要跌倒。
焦挺叫道︰“石莊主,你……”底下的話雖然沒說出來。石雷也听得懂是責備他為何不來幫手之意。
石雷相貌相豪,但可沒有焦挺這麼魯莽,說道︰“反正咱們也不想活著回去了,問清楚他的來意再作打算也不遲。”
焦挺怒道︰“這廝是金國奸細,他還能安著什麼好心?咱們打不過他也要打!”
他再次沖上去,石雷只好飛掌相助。
檀羽沖右手按著劉光化的背心,只有一只左手,坐著不動,就化解了他們兩人的攻勢。
“石莊主說得不錯,焦寨主,請你也少安毋躁吧。你們要打架。待待我把劉老前輩救活了也還不遲!”
石雷停下手道︰“你有解藥?”
焦挺道︰“石莊主,你怎可相信他的話!”可是石雷已經停手,他剛剛教過檀羽沖的厲害,虎口亦己酸麻,想打也不敢過來,只好站在石雷身旁,對檀羽沖怒目而視。
檀羽沖淡淡說道“我雖然沒有香霧彈的解藥,但我這碧靈丹料想孫可保全他的性命。”當下把劉天化的下巴一捏,劉天化嘴巴張開,他便即把一顆碧綠色的藥丸塞入劉天化口中。
焦挺睜著眼楮,思疑不定。
檀羽沖似乎著透他的心思,說道︰“是解藥還是毒藥,待會兒你就知道,此刻不必胡猜!”
碧靈丹是用天山雪蓮泡制的,能祛百毒,那日侯昆中了香霧之毒,就是得到檀羽沖贈丹解救的,不過劉天化如今所中的毒,要比候昆那日中的毒深得多,卻是必須檀羽沖多耗一些功力了。
檀羽沖掌貼著劉天化背心,將本身真氣輸入他的體內,一來替他推血過官,二來加速藥力運行,焦挺看見劉天化頭頂冒出熱騰騰的白氣,知道這是毒質隨著汗水揮發的視象,方始放下心上的一塊石頭。
過了約莫一枝香的時刻,檀羽沖把劉天化放在地上,背轉身子。
劉天化好像從夢中醒來。一躍而起,茫然問道︰“石兄,焦兄,這是怎麼回事?”
石焦二人大喜道︰“劉大哥,你果然好了!”石雷想起剛才自己幾乎殺了劉天化的事,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對劉天化慚愧,對檀羽沖感激。
焦挺吶吶說道︰“劉大哥,你中了那妖狐之毒,是、是這、這人替你解的。”
劉天化道︰“這人是誰?”
檀羽沖回過身來,說道︰“劉大俠,咱們是在西洞庭山見過面的,你還記得我嗎?”
劉天化瞪著他,說道︰“你為何救我?”
檀羽沖道︰“不為什麼。”
劉天化道︰“你知不知道我們是來追捕你的?”
檀羽沖道︰“早已知道。”
劉天化喝道︰“那你還要救我?”
檀羽沖道︰“人命關天,即使是不相識的路人,倘若我有辦法救他,我也不能坐視,何況你的中毒是因我而起。”
劉天化呆了片該,說道︰“我就不相信你有這等仁義心腸!”
檀羽沖憤然說道︰“不錯,在你們眼中。我是女真韃子,怎能和你們漢人的俠義道相比。”
劉天化厲聲說道︰“你不是普通的金人,你是金國派來的奸細,你莫以為救了我的性命,我們是感恩圖報,不再把你當作敵人。”
檀羽沖淡淡說道︰“我本來就沒有想到要你的報答,你仍然可以把我當作敵人。”
石雷勸道︰“大哥,你別……”劉天化道︰“咱們不能因私人的恩惠就忘了公義!”
檀羽沖道︰“我不是施恩,不過你毒傷初愈,今天你們是不宜和我交手的。”
劉天化面色變幻不定,反而他心情有混亂,他盯著檀羽沖,緩緩說道︰“你不後悔?”
檀羽沖道︰“後悔什麼?”
劉天化道︰“你今日放了我。他日我若遇上了你,還是要和你拼命的!你若不以了那是再來罵我忘恩負義,不如今日把我殺了!”
檀羽沖道︰“我早已知道你會這樣做,又何後悔食言?再說,你是為了國仇大義。那也不算忘恩!”
檀羽沖竟然把他的心思替他說了出來,劉天化看著他,好像看著一個“怪物”似的,半晌,搖了搖頭。說道︰“像你這樣的人,在漢人中也是少見。好。那我就把話先說在前頭。他日你若踫上了我,你也不必手下留情,你殺了我,我死而無怨,但倘若是我殺了你呢?”
檀羽沖道︰“我只好認命!”
石雷喃喃說道︰“這個人究竟是奸細還是俠士,真是讓人猜不透。”
劉天化忽地叫道︰“你認命,我也認命了,他日尚若是我殺了你,我必當自刎以報。”
焦挺滿腔眼淚說不出話來,但他望向檀羽沖的眼楮卻是充滿感激之情。
這三人都走了,檀羽沖卻是渾身乏力,站都站不起。這次為了救活劉天化,他迫得逆運真氣,把體力的潛力都“壓擠”出來,如今已是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了。
但他畢竟還是站起來了。
“我不能倒下去!”檀羽沖在心里自己對自己說道︰“我倒下去不打緊,秀妹可沒人照顧了。”
他抱起鐘靈秀繼續前行,她那瘦小的身軀,頂多也不過是七八十斤吧,此時竟好變成了千斤巨石,這“沉重”的負荷,令得檀羽沖舉步艱難,忽地雙腿一軟,他不由自主的屁股著地,這還是他恐防摔壞了鐘靈秀,竭力支撐,這才能夠維持“坐”的姿態,不至于變作滾地葫蘆的。
不知是否因為震蕩,還是因為藥已經見效的緣故,鐘靈秀“嚶”的一聲,醒過來的。
她好像是從惡夢中醒過來,張開眼楮;一派茫然的望著檀羽沖,說道︰“大哥哥,我是在做夢吧?我這個夢好可怕呀!那麼多的死人,那麼多的血!咦,大哥哥,你怎麼也是滿身血污?爺爺呢?”
檀羽沖腹如刀絞。忍著悲痛說道︰“秀妹,你听我說,這不是夢,這是事實,爺爺死了,你要哭就哭吧。”
鐘靈秀呆住了,但她亦已從“夢”中醒過來了,在千柳莊接二連三發生的那些慘劇,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場景,一下子全都涌現她的腦海了。
她呆呆的看著檀羽沖,哭不出來。
檀羽沖道︰“秀妹,我比你更小的年紀,就失掉了所有的親人的,我知道你心里的難過了,唉,這都怪我不好,是我連累了你!”鐘靈秀忽地撲在檀羽沖身上,說道︰“不,大哥哥,別這樣說!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你!”她終于哭出來了。
檀羽沖輕輕地撫摸她道︰“秀妹,你痛痛快快哭一場吧,但我要你堅強的活下去。”
鐘靈秀哭著說道︰“大哥哥,你不會擔心我,你的遭遇比我慘,但你也倔強的活下來了,我會拿你當作傍樣的,大哥哥,你的傷怎麼樣?”
檀羽沖像哄孩子一樣對她說道︰“我的傷不打緊,秀妹,你收了眼淚,試一試能不能夠走路,但我只怕不能陪你回臨安去了。”
鐘靈秀道︰“你要我回臨安做什麼?我和你一樣,也是已經沒有家了!”
檀羽沖道︰“但臨安還有文大俠,還有丐幫的崔浩,他們都是你爺爺的朋友,對啦,我還記得,你不是你叫他們做叔叔的嗎?”
鐘靈秀道︰“不,我不再叫他們叔叔,他們都是要害你的人,那個文大俠眼看我的爺爺慘死,他還要跟爺爺的仇人聯手來殺你,他們也都不是我爺爺的朋友了!唉!大哥哥,咱們都是別無親人的,你怎麼忍還叫我跟你分開?”
檀羽沖听她說的真摯,不由得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悲傷,他不忍說自己已受了重傷,只怕不活久長的事告訴鐘靈秀,當下忍著眼淚說道︰“好吧,你既然願意跟我。那就走吧!走到那兒算好兒!”
他想起娘親的心願自己已無法替她完成,自己想要結交的江南俠義道都已是“仇人”了,正如鐘靈秀說的那樣,如今他只有一個小姑娘願意陪他了。思念及此,不禁悲從衷來,難以斷絕,放聲歌道;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大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突然一口鮮血吐了現未,檀羽沖己再也支持不住,倒下去了。
鐘靈秀這一驚非同小可,抱著檀羽沖的身子搖了搖,叫道︰“大哥哥,你別嚇我,你醒醒你醒醒呀!”
檀羽仲沒有給她搖醒,他的眼楮也閉上了,不過心髒還沒有停止跳動。
但他雖然尚未氣絕,鐘靈秀卻已是束手無策了,她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本來還是需要別人照顧的,有什麼辦法救活檀羽沖呢?難道眼睜睜的就看著他死亡!
她抱著檀羽沖哭道︰“大哥哥,你可不能拋下我,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忽地只見一條人影,飛快跑來,轉瞬到了她的前面。
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玉面妖狐赫連清波。
原來她早已看出檀羽沖受了重傷,正因為她放心不下,這才又去而復回。
“你的大哥還沒死,你走開,讓我瞧瞧他傷得怎樣?赫連清波說道。
鐘靈秀拔出短劍,攔在檀羽沖前面,喝道︰“不許你搶走我的大哥哥!”
赫連清波微笑道︰“小姑娘,你對你的大哥哥倒是忠心得很呀!不過,我不是來害你的大哥哥,我是他的朋友。”
鐘靈秀道︰“我認得你,你是玉面狐狸,你說什麼我也不會相信。你害我大哥哥害得還不夠慘嗎?虧你還有臉皮說是他的朋友!”
赫連清波黯然道︰“你說得不錯,他的確是已經和我絕交,不再把我當作朋友了。我不怪你罵我,但你保得住你大哥哥性命嗎?”赫連清波冷冷的問鐘靈秀。
鐘靈秀心中一動,雙眼望著她道︰“你能夠救活他?”
赫連清波道︰“我沒有把握,不過,最少我要比你多一點把握。小姑娘,你已經為你的大哥哥盡了心力了,你走吧!”
鐘靈秀握緊手中短劍,喝道︰“你給我滾開,我才不相信你的花言巧語呢,你不過是想搶走我的大哥哥罷了,我告訴你,我寧願和我的大哥一起死掉,也不願意他不死不活的落在他的仇人的手里!”
赫連清波見她那副堅決的神氣,噗嗤一笑,說道︰“我偏不滾開,你怎麼樣?你保護得了你的大哥嗎?”
鐘靈秀道︰“我知道打不過你,但有我有他身邊,你可休想踫他一下,除非你先把我殺掉!”
赫連清波道︰“我不殺你,我也不要搶走你的大哥哥,我但不要你的東西,我還有東西要送給你呢?”
鐘靈秀喝道︰“誰要你的東西,你給我……”一個“滾”字未曾出口,赫連清波已是上來奪她的劍了。鐘靈秀“唰”的一劍刺出,赫連清波道︰“小姑娘的劍法倒是不差,不過,只憑你這點本領,可還保護不了你的大哥哥!”口中說話,手底絲毫不緩,一個空刀進掌,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就奪了鐘靈秀的短劍,隨即點了她的穴道。赫連清波扔下短劍,走過去坐在檀羽沖身邊,把躺在地上的檀羽沖的上半身扳起來,讓他的頭枕著自己膝蓋,一面把脈,一面仔細察看他的傷勢,鐘靈秀被點了穴道,身子不能動彈,口也不能說話,只能雙眼滿含怒意的盯著赫連清波。
赫連清波把一顆藥丸納入檀羽沖口中,說道︰“小姑娘,你哥哥所受的內傷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的多,現在我給他服下的是一顆大內珍藏的小還丹,這丹藥有去瘀生新,培元固本之效,在治內傷方面,和少林寺秘制的小還丹是不相上下的,但是否能夠保全你大哥哥的性命,可還要看他的運氣。第一,不能讓他意氣消沉,第二,還得有個人悉心調護他,兩者俱備,或者可以令他漸漸好起來,否則,只是能夠讓他拖延一些時日罷了。小姑娘,我說的話,你應該听得懂吧?”
鐘靈秀當然是听得懂的,這番話的意思無非是說檀羽沖需要一個真正愛他的人,守在他的身邊,給他鼓勵.為他護理而已,這個人不用說就是赫連清波自己了,鐘靈秀口里說不出話,心里己是在罵︰“說來說去,不過是要搶走我的大哥哥罷了,真不要臉,這妖狐把我的大哥哥害成這樣,居然還敢以他的紅顏知己自居。哼,我的性命已經操在你的手上。你何不把我一起殺了更為干脆?”
是啊!她是已經給赫連清波點了穴道的,赫連清波本可為所欲為,為何不殺掉她呢?為何還要拔導借口來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呢?
她隨即想到︰“是了,她怕殺了我,即使她能夠救得活大哥哥,大哥哥也決計不會原諒她。她自己問心有愧吧?”
她正在心里罵赫連清波,只見赫連清波已經把檀羽沖輕輕放下,走到自己面前了。
赫連清波走到她的面前,目不轉楮的打量她,她也瞪著雙眼盯著赫連清波,她罵不出聲,只能用眼楮表示她的敵意。
赫連清波“噗嗤”一笑,說道︰“小妹妹,你的心里是在惱我,恨我對不對?嘿嘿,你越惱我,我越高興?”
她好像越說越高興,忽然伸出手來,向鐘靈秀的面龐慢慢貼近。鐘靈秀氣得雙眼翻白,心里叫道︰“最好你一掌打死我,我可不能讓你侮辱!”她以為這個“玉面妖狐”沒有什麼“好事”做出來,恐怕最少也要打上耳光了。
那知赫連清波只是在她的粉臉上輕輕捏了一下,接著又笑道︰“真是我見猶憐,檀羽沖有你這樣一個好妹妹那也是他的福氣。嘿嘿,我知道你惱我恨我,是怕我搶走了你的大哥哥,我早已說過我不會搶你的任何東西的,你這傻姑娘怎麼還吃我的干醋!”
鐘靈秀說不出話,但自己也感覺得到,臉上是好像有點發燒了。她在罵赫連清波“亂嚼舌頭”,只不過—一她自己也分辨不出,她這樣惱恨“玉面妖狐”是不是含是一點爐忌的成分?
赫連清波說道︰“你的哥哥受的重傷,我本來是放心不下的。但如今我則是放心把他交給你了。”
這幾句話倒是大出鐘靈秀意料之外了。
難道這玉面妖狐並不是如猜想那樣;以檀羽沖的紅顏知己自居,而是認為她才是麼?
她心念末已,只听得赫連清波又在笑道︰“你怕我也好。恨我也好,討厭我也好,我答應了要給你的東西還是要給你的。”
她拿出一個錦盒,放在鐘靈秀的腳下,說道︰“盒子里是一支千年的老山人參,要不要隨你。不過,你的大哥哥恐怕要過許多天才能夠自己吃東西,倘若沒有這支人參就保不了他的性命。”
跟著她又拿出一面腰牌,放在錦盒旁邊,說道︰“這面腰牌也是給你大哥哥的,由你替他保管。路上倘若踫上公差查問,你可以把這面腰牌拿給他們看,他們就不會找你的麻煩了。你若有所需,他們還會供應你呢,因為這面腰牌是可以證明你大哥哥是在王府當差的。王府的出差人員是有限期的,你可以說你的大哥哥是請假回家探親,不幸在家中生了病,為怕誤了期限,你這個做小妹妹的只能護送他回京。當然,我只是舉個例而已,以你這樣聰明,怎樣編造說辭,本來是用不著我教你的。好了,我要說的都已說了,我也要走了。嘿嘿,小妹妹,你還在惱我不?你惱我也不打緊,只求你悉心看護你的大哥哥。其實,這也不用我囑咐你的了,我把他交給你,我是可以完全放心走了!”她帶著笑替鐘靈秀解開穴道,轉過身,飄然而去。很快,連影子也不見了,只有笑聲還在遠處隱隱傳來,唉,她的笑聲怎的好像充滿著無可奈何的淒涼意味。
穴道解開,鐘靈秀是已經可以活動了,但不知怎的,她還在發呆。
剛才她還是滿肚皮的氣,恨不得把玉面妖狐罵得痛快淋灕的,現在她可以罵出聲了,可是她又不想罵了。
不知怎的,她倒是好像有點同情起“玉面妖狐”來了。
她首先走過去看她的“大哥哥”,檀羽沖仍在昏迷,不過心髒的跳動已是不像剛才那樣微弱了。
但雖然如此,檀羽沖的傷勢之重也還是令得她忐忑不安的。
赫連清被那兩句話還留在她的耳邊︰“你的大哥哥是否能保全性命這還要看他的運氣!”
她在一日之間,盡失親人,本來是指望“依靠”“大哥哥”的,想不到現在卻是易位而處,必須由她來照顧“大哥哥”了。她能夠挑得起這副擔子嗎?有感于造化弄人,她不禁心頭苦笑了︰“那玉面妖狐倒是說得不錯,今後我只能求老天爺保佑我的運氣好了。”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幸虧”命運安排她擔當這件大事,令她無暇去悲痛了。否則以她小小的年紀,又怎受得起這突如其來的,一日之間盡失親人的大打擊。
檀羽沖的心髒還在跳動,但仍是氣若游絲,當務之急,必需讓他這微弱的生命能夠延續下去。
她拾起赫連清波留下來的錦盒,打開一看,果然是一支粗如兒臂的人參。
可不可以相信這個“妖狐”呢?狐狸是以狡猾出名的,她會不會在這人參上弄什麼手腳?
她不懂得分辯人參的真假,但有一樣她是懂得的,她是女人,玉面妖狐也是女人,她懂得分辨另一個女人事情的真假。
她的眼前幻出玉面妖狐的影子,玉面妖狐好像還在注視著她,帶著那副無可奈何的笑容,她的疑懼也好像給這笑容溶化了。
“玉面妖狐”或者是個環女人,但她決計不會害我的大哥哥!她終于相信了玉面妖狐了。
但檀羽沖臉部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沒有知覺,當然也不會咀嚼,他怎麼能夠吃人參呢?
她想到一個辦法,但這個辦法,可有點令她難為情的。
但她可不能不顧大哥哥的性命啊,她在心里自己對自己說道︰“我不是叫他做大哥嗎?我叫他做大哥哥,就應該當他是親哥哥一樣。我還要避什麼賺呢?”
為了保全大哥哥的性命,難為情的事也要做了。
她用短劍削下一段人參,先把人參放在自己的口中嚼爛,再撬開檀羽沖的嘴巴,好像母親把嚼爛的飯團喂給自己的孩子一樣,喂給她的大哥哥咽下。
“假如這不是人參,是毒藥的話,那就讓我和大哥哥一起死吧!”她想。
過了半枝香時刻,她沒有死,精神反而似乎好起來了。檀羽沖呼吸的氣息也好像比剛才粗壯一些,像是在酣睡之中,睡得更安穩了。
她試試伸拳踢腿,覺得自己的氣力雖然未能恢復如初,但背個人走路大概是可以了。
也幸虧她在把人參嚼爛喂檀羽沖吃的時候,自己也“略有得益”,這才有精神可以支撐得住。但她畢竟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又是在一場劇戰兼且受了極大的刺激之後,抱著一個大人走路,走了一程,漸漸也覺得疲憊不堪了。
忽听得有人“咦”了一聲,說道︰“哪里來的小姑娘?”
只見山坳處轉出一個人來,穿著竟是金國軍官的服飾。
這軍官走到她的眼前,睜大眼楮看她,笑道︰“哈,還是一個標致的大姑娘呢!這人是誰,你抱著他?是你的情郎還是你的丈夫?”
鐘靈秀忍著氣道︰“胡說八道,他是我的哥哥。”
那軍官笑道︰“是你的哥哥嗎?我還為是你的丈夫呢?這麼說,你還是黃花閨女了!”咧開滿嘴黃牙,笑嘻嘻的竟然捏了她的臉頰一下。
鐘靈秀板著臉道︰“你知道我的哥哥是誰?”
那軍官笑道︰“是天王老子嗎?”
鐘靈秀道︰“他不是天王老子,不過,或者他的官職比你高些,你看這面腰牌。”
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是王府人員。完顏長之可是金國權勢最大的王爺!從完顏王府出來的人,即使是邊關總兵也要奉承他的。這個軍官,不過是個小小的“佐領”,最小要連升幾級,才能達到總兵的地位。
軍官看了腰牌大吃一驚,說道︰“你的哥哥是在完顏王府當差的?”
鐘靈秀道︰“你以為這面腰牌是假的嗎?”
這個軍官是從邊關出差回來的,他在邊關曾經不止一次見過完顏王府的腰牌,當然一看就知道是真的了。
但他心里還是不能無疑,說道︰“小姑娘,听你的口音,似乎是江南人?”
鐘靈秀知道他的心思,說道︰“不錯,我們兄妹是家在江南的,但江南人氏,難道就不能到王府當差嗎?”完顏長之的手下,奇才最能之士甚多,漢蒙回藏,各個地方的人都有的。
那軍官道︰“令兄好像不省人事的樣子,為了何因?”
鐘靈秀道︰“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剎時之禍福,我也想不到他突然在途中患病。”
那軍官道︰“令兄這次南歸,是為了公事還是為了私事?”鐘靈秀道︰“哦,你在審問我嗎?”
那軍官道︰“不敢。我們都是為了王爺效力的,我只是想幫令兄的忙而已。比如說,他的公事假如沒有辦妥的話。”
鐘靈秀道︰“私事呢?”
那軍官道︰“當然可以同樣幫忙。”
鐘靈秀抬頭來,問道︰“前面那座山叫什麼名字?”
那軍官道︰“叫翠屏山,你瞧那四方形的山峰,是不是像一面屏風?”
鐘靈秀作出霍然一省的模樣,叫起來道︰“是翠屏山,這就好了!”
軍官道︰“什麼好了?”
鐘靈秀道︰“我有個世伯,就是在這座翠屏山上隱居的。”
軍官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望向鐘靈秀的目光不覺帶著幾分疑惑,心里在想︰“既然有親友住在這里,為什麼你現在才想起來?”
鐘靈秀道︰“他是先父的好朋友,我小時候他來過我家里一次,以後就沒有見過他了,要不是我發覺前面那座山峰是像一道屏風,我還想不起來呢?听先父說,他的武功雖然不高。醫道卻是相當高明的。”不著痕跡地答復了這軍官的疑問。
那軍官去了疑心,說道︰“這敢情好,那麼,你的意思是——”
鐘靈秀道︰“當然是就近求醫好了。你可以幫忙送我的哥哥上山麼?”
軍官看前面那座翠屏山,距離雖然不遠,山卻甚高。心想︰“要爬上這座山恐怕最少也得花我半天工夫,來回就得耽擱一天。不過,總勝于背她的哥哥走一百多里才能回到邊關。我為了幫完顏王爺的人耽擱行程,料想總兵也不會怪我。”說道︰“多謝姑娘賞面,我自當效勞,但,姑娘你走得動嗎?”
鐘靈秀又餓又累,一咬牙根,說道︰“走不動也得走!”
那軍官老于經驗,一瞧就知道鐘靈秀是餓得發慌,說道︰“山這樣高,我可得吃點東西才走得動呢。姑娘,如果你不嫌粗糙的話,請你也吃一點吧。”
他的干糧倒是很豐富,有炒米,有干果,有糕餅,還有肉脯。鐘靈秀也不和他客氣,開懷大嚼,吃了個飽,抹抹嘴笑道︰“實不相瞞,我今天連一杯水也未進過口呢,多謝你這些好東西。”
軍官打開一個葫蘆,說道︰“難得姑娘喜歡,請常面喝一點酒吧。”
鐘靈秀道︰“我不會喝酒。”
那軍官道︰“這是馬奶酒,不會喝醉的。不過,它對恢復氣力,倒是很有功效。”這馬奶酒是他從家鄉帶回來的,雖然不是名酒,他卻極其珍惜,要不是為了巴結鐘靈秀的緣故,他還舍不得自己喝呢。
鐘靈秀料他不敢在酒中下毒,說道︰“好,那就讓我嘗嘗。”她其實是能喝酒的,一喝就喝了半葫蘆,馬奶滋補,喝了這半葫蘆的馬奶酒,果然氣力又恢復了幾分。
軍官背起檀羽沖往前面走,他在從軍前本來是個獵人,登山如履平地。初時他怕小姑娘跟不上他,後來一看,鐘靈秀走得比他還快,他也就邁開了大步了。
鐘靈秀練過一點內功;一面走一面運用“行功”來調勻氣息,越走越覺精神,過了一個時辰,她已經是在不知不覺間恢復如初了。
那軍官沒有練過內功,他背著個人,邁開大步,初時健步如飛,漸漸就慢下來,來到了半山,不知不覺已是氣喘如牛。
此時無色已近黃昏,他是個有經驗的獵人一看山上沒有炊煙升起,沿途也沒有發現曾經有人走過的跡象,不覺疑心再起了。
“山上似乎沒有人家,你當真記得你是有個世伯住在這山上嗎?”軍官問道。
鐘靈秀道︰“是先父告訴我的,我怎麼會記錯。到了山上,慢慢找,總可以找得著他的。”
軍官道︰“恐怕還要走一個時辰呢!”
鐘靈秀道︰“你走累了,是吧?好,那就先歇一歇再走。”
軍官把檀羽沖放了下來,檀羽沖不知是否受了震蕩的關系,雖然未醒,卻說起話來了。原來在夢中他還在千柳莊廝殺,他是在發夢囈。”
“柳老賊,你好狠毒!”“小妹子,你快走,別理我!”
他在罵“柳老賊”,那軍官可不是糊涂蛋,一听就知,他罵的這個“柳老賊”,不是柳元甲還能是誰?
他一知上當,立即就抓檀羽沖,可是他想不到的鐘靈秀亦是早已想到了,檀羽沖一發夢囈她立知不妙,搶快一步,攔住那軍官,笑道︰“也用不著這樣就走呀,你多歇一會兒吧。”
那軍官喝道︰“臭丫頭,敢耍弄我!”張開大手,向她抓下。
鐘靈秀一閃閃開,說道︰“你真的要迫我和你動手麼?我勸你還不是快快走了的好,我可不想殺你!”
軍官冷笑道︰“憑你這丫頭也能殺我?”長掌搗出,呼呼挾風。鐘靈秀一來確是不想殺他,二來氣力是比他弱,不敢硬接,見他來的凶猛,只好又再退後幾步。
軍官喝道︰“臭丫頭,知道厲害了吧?若要我燒你性命,快快從實招來,這人是什麼人?”鐘靈秀笑道︰“我不是早已告訴了你嗎,他是我的大哥哥。”
軍官想道︰“你還不說實話,我先殺了你這個假哥哥!”
鐘靈秀道︰“你敢我的哥哥一根毫毛,可休怪我不客氣了。”
她阻攔那個軍官,用輕靈的身法,避招進招,覷個真切,駢指加戟,點那軍官胸口的“羶中穴”,點是點中了,可惜不是很準,只點著穴道旁邊,那軍官只覺胸口一麻,但卻未至于不能動彈。
這軍官是邊關總兵的衛士出身,他雖然不懂點穴,但也見過這門功夫的。胸口發麻,大吃一驚,心里想道︰“若不先下手為強,只怕當真要死在這丫頭手上。”登時拔出腰刀,惡狠狠的向鐘靈秀砍來。
鐘靈秀空手抵擋不住,只好也拔出短劍和他廝殺。那軍官砍不著鐘靈秀,卻給鐘靈秀一劍削去他的半幅衣袖。鐘靈秀喝道︰“念在你送我大哥哥上山的份上,我放你走,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軍官已經耽擱了一天行程,那肯輕易罷休,心想︰“此人定是要犯,捉他回去,我還可以將功補過。否則如何向總兵交待?”他情知打不過這個“丫頭,一個轉身,腰刀向檀羽沖砍下。喝道︰“臭丫頭,你要不要他的性命!”
“當”的一聲,這一刀劈著地上的石頭,他本來想嚇一嚇鐘靈秀的,鐘靈秀大驚之下,短劍飛出,插入他的後心。軍官大叫一聲,撲到檀羽沖身上,扼著檀羽沖喉嚨。但他被一刀傷著要害,氣力飛快消失,鐘靈秀跑過來一腳將他踢開,把檀羽沖扶起來探一棵他的鼻息,見他還在呼吸,驚魂方始稍定。回頭看時。只見那軍官己倒在血泊之中,死了。
鐘靈秀雖曾在于柳莊中經過一場血戰,但親手殺人卻還是第一次,她內心甚感歉疚,對那軍官的尸體拜了一拜,說道︰“你莫怪我恩將仇報,我不殺你,我大哥哥的性命可不能保全。”取了那軍官的干糧,背起檀羽沖繼續登山。
到了山頂,只見雲封霧繞,不禁又是歡喜,又是有點擔憂︰“這地方可真是避難的最好所在,倘若能夠和大哥哥在此渡過一生,我也心滿意足了。只是這點干糧,過幾天就會吃完,怎麼辦呢?隨即想起母親的話︰“娘親常說在山靠山,在水靠水,什麼地方都可以養活人的。我有兩只手,不相信就會餓死。”但想起母親,卻禁不住又是一陣心酸了。她的淚水滴在檀羽沖臉上,說道︰“大哥哥,你說得不錯,從今之後,就唯有咱們相依為命了。我這個小妹子還是需要你的照顧的,你可得快點好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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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羽沖開始有了知覺,只覺有一團軟綿綿的東西伏在他的身上,他慢慢張開眼楮。
鐘靈秀正在把嚼碎的人參喂給他吃,那支粗如兒臂的人參只剩下小指頭粗細的一截了。
她見檀羽沖張開眼楮,又羞又喜,站起來道︰“好啦,大哥哥,你醒來了。”
檀羽沖感覺有甘涼的液體流入他的咽喉,定了定神,說道︰這是什麼地方?”
鐘靈秀道︰“是在翠屏山上”
檀羽沖的身體仍然僵硬,只有眼楮可以轉動,看著竹和茅草搭的屋頂,說道︰“這家人家是什麼人家?”
鐘靈秀道︰“不是別人的,是咱們自己的家,你看好不好?”
檀羽沖道︰“啊,原來是你搭起來的,我沉睡了幾天了。”
鐘靈秀道︰“你已經有七天七夜不省人事了,真是嚇人。大哥哥,你餓不餓?”
檀羽沖吃了一驚道︰“真的嗎,我已經昏迷了七天?小妹子,真是辛苦你了。我還未感覺餓呢,你給我吃了什麼?”
鐘靈秀臉上一紅,說道︰“是嚼爛的人參,我只能這樣喂給你吃,你不嫌骯髒吧?”
檀羽仲身體不能轉動,兩顆淚珠卻已奪眶而出,說道︰“好妹子,我未能照顧你,反而累你為**勞。好妹子,你真是比我的親妹子還親。我,我不知應該如何報——”
鐘靈秀掩著他的嘴,不許他把“報答”二字說出來,說道︰“大哥哥,你既然把我當作親妹子看待,那還何須說什麼客氣話呢。說客氣話,就是把我當作外人了,大哥哥,你要安心養病,不可胡思亂想。別忘了你有一個妹子,她需要你照顧的日子還長著呢。”
檀羽沖心中感動,笑道︰“小妹子,經過這場患難,你好像一下子就長大許多了。好,大哥哥听你的話,病好了就帶你去看北國風光。”
鐘靈秀道︰“你剛剛醒來,別說太多的話,你歇一歇,我給你準備今晚的晚餐,七天來你滴水不進,今晚也該吃點東西,可不能淨喂你吃人參了。”
檀羽沖說道︰“你到哪里弄晚餐去?”
鐘靈秀道︰“這你就別管了。瞧我的本事吧。”
她出去不到一個時辰就回來,手中提著一尾鮮魚。
“大哥哥,今晚我弄魚羹給你喝好不好?”“小妹子,你果然好本事,哪里弄來的鮮魚?”
鐘靈秀笑道︰“你忘記我是漁家女嗎?打魚是我拿手本事。山上有個碧水潭,潭里的魚可多呢,我不用網也可隨手拿起來。”
她弄好魚奠,用一個早已制成的木匙,把魚羹喂給檀羽沖吃,他已經能夠開口說話,吃一點流質的東西是應無困難了。
檀羽沖道︰“這些用具都是你自己制造的嗎?”鐘靈秀道︰“山上有的是竹木,就地取材,用之不盡。我閑著沒事,用木頭做了杯盤碗碟,用竹子做了筷子、椅子,還編了竹席,只是缺欠了一個鍋,只好把一個扁平的水壺,把壺口弄寬來充鐵鍋煮物。”
檀羽沖道︰“啊,你真能干,那水壺又是哪里弄來的?”
鐘靈秀道︰“你別只是贊我,這魚羹好不好吃。你吃飽了,我再把水壺的事情慢慢告訴你。”
檀羽沖贊道︰“小妹子,你弄的魚羹真好吃,比我在西湖樓外樓吃過的著名宋嫂魚羹還好吃!”
鐘靈秀粉臉綻出花朵似的笑容,說道︰“大哥哥,你是討我喜歡的吧?”
檀羽沖道︰“真的沒有騙你,這是我有生以來吃的最好的東西。”
鐘靈秀道︰“那也是因為你餓了的緣故。”
檀羽沖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鐘靈秀道︰“大哥哥,你在想什麼心事?”檀羽沖道︰“沒什麼。”
鐘靈秀道︰“那你因何嘆氣?不是想心事,就是嫌我這魚羹不好吃了。”
檀羽沖道︰“這魚羹的確比西湖的宋嫂魚羹好吃,我只不過因它而生一點小小的感觸罷了。”
鐘靈秀道︰“什麼感觸?難道不可以對我說嗎?”
檀羽沖道︰“西湖真是個好地方,只可惜我今生是不能再到西湖了。你本來家住西湖邊,我也累得你有家歸不得了。”
鐘靈秀道︰“只要你和我在一起,這個荒山就勝過西湖。但大哥哥,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心事了。”
檀羽沖道︰“你知道什麼?”
鐘靈秀道︰“你是不是因為和江南的俠義道鬧翻,心中還在悔恨?”
這句話說中了檀羽沖的心事,他禁不住苦笑道︰“豈只鬧翻,我還殺了他們的人呢。”
鐘靈秀道︰“我懂得你的難過的。因為我也曾被迫殺人。”
她把殺了那個軍官的事情,告訴檀羽沖,說道︰“這個扁口大水壺就是那個軍官的,我利用他幫了我的忙,吃了他的干糧,拿了他的東西,結果我還是殺了他。”
檀羽沖道︰“你是為了保全找的緣故才殺他。”
鐘靈秀道︰“不管這筆帳怎麼算,我只是想你明白,有時真是會被迫殺人的。”
檀羽沖默然不語,半晌說道︰“只怕別人不會像你這樣,設身處地,為我著想。”
鐘靈秀道︰“咱們但求問心無愧,又何必定要別人諒解。”檀羽沖道︰“你不理會別人,別人可理會你,除非咱們從此不在江湖露面。”
鐘靈秀道︰“大哥哥,你舍不得外面的繁華世界?”
檀羽沖道︰“你看我是戀幕繁華的人麼?富貴、繁華,在我都不過如雲煙過眼。我只是漸愧自己一事無成,辜負了娘親和師父的期望。”
鐘靈秀畢竟年紀還小,未能理解他的胸中抱負,聞言笑道︰“只要你舍得,那不就成了嗎?咱們在這山上隱居,避開那些人也就是了。待你養好了傷,咱們還可以選一處風景最好的地方建一間石屋,你打獵,我捕魚,無憂無慮的過日子。你說可好?”
檀羽沖心灰意冷,苦笑說道︰“我現在連指頭都不能動一根,哪里還能行走江湖?你說的那種日子是我連想也想不到的。就只怕你想得太如意了。”
鐘靈秀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檀羽沖道︰“就只怕我有心無力。我這條性命是檢回來的,也不知能活到幾時?能夠活下去,也只怕要變成殘廢,還說什麼我打獵、你捕魚?”
鐘靈秀道︰“大哥哥,你會長命百歲的!”
檀羽伸笑道︰“我長命百歲,那你的麻煩可就大了!”
鐘靈秀道︰“你若真的變成殘廢,我就服侍你一生。我不怕麻煩,你不要我服侍,我才難過呢,就怕你對著我討厭。”
情真意誠,檀羽沖是不忍傷她的心,笑道︰“我現在才懂得,古人把聰明伶俐的女孩子比作解語花,那真是有道理的,小妹子,有人陪著我,我若還感到寂寞,那我就是最不知足的人了,不過你也有一點不好”!鐘靈秀一怔道︰“哪一點不好?”
檀羽沖道︰“你虐待一個人!”
鐘靈秀道︰“哦,我虐待誰?”
檀羽沖道︰“虐待我的小妹子!你只知照料我,卻不顧自己,這點最不好,我已經吃了魚羹,你還沒有吃東西呢?”
鐘靈秀笑道︰“你怕我沒東西嗎,你少操心!”
檀羽沖道︰“你好像只拿了一條鮮魚回來。”
鐘靈秀道︰“我還有好東西呢。”
檀羽沖躺著,身子不能動彈,看不見她的動作,只聞得一股香氣。
“好香,是什麼東西?”檀羽沖問。
鐘靈秀道︰“是山芋。這山上可吃的東西多呢,有野生的果子,有俯拾即是各種菌類,但是能充饑的還是野生的山芋。烤熟了,香噴噴的比白米還好吃。
檀羽沖道︰“真的,我都給你說得垂涎了,只可惜我現在還吃不動它。”
鐘靈秀道︰“你想吃東西,那就會很快好了。不過——”
檀羽沖道︰“不過什麼?”
鐘靈秀道︰“吃的容易,穿的難,我隨身帶的包袱,在千柳莊丟的。”
檀羽沖道︰“我的背囊呢,我殺出千柳莊的時候,好像沒有丟的,不知可還在否?”
鐘靈秀道︰“還在。”
檀羽沖道︰“我還有三套衣裳,身上穿的一套,背囊還有兩套。你可拿去替換。雖然不稱身,反正沒人瞧見。”
鐘靈秀笑道︰“你不是麼?我比你瘦小,穿上你的衣裳,那形狀一定滑稽可笑。”
檀羽沖笑道︰“我是你的大哥哥,你穿上什麼衣裳,男裝也好,女裝也好,我都覺得好看。”
鐘靈秀道︰“對,我也不是穿給別人看的,只要你說好看就成。”她喜孜孜的繼續說道︰“住下去再想辦法,我會紡紗織布,我也懂得裁衣裳。”
檀羽沖道︰“小妹子,你真是樣樣皆能。憑著你這雙手,要是在這里住上十年八年,只怕荒山也會變成樂園。”
鐘靈秀道︰“多謝大哥哥夸獎。”心想︰“現在,這個荒山已經是我們的樂園了。”
檀羽沖道︰“但還不一樣,你雖然也懂,我卻想讓你多懂一些。”
鐘靈秀道︰“是哪一樣?”
檀羽沖道︰“是武功,你已經殺了一個軍官,難保沒有第二人來的”
鐘靈秀全憑機智,殺掉那個軍官,想起此事,心中猶有余悸,說道︰“對,學好武功,就不怕壞人欺侮了。大哥哥,待你養好傷,就教給我吧。”
檀羽沖道︰“我現在可以教你!”
鐘靈秀道︰“現在?”
檀羽沖道︰“不錯,現在,現在我的身子雖然不能動,我的口還能說話,我可以口授武功,先傳你內功心法,內功學得好了,以後學招數可以事半功倍!”
從那天起,檀羽沖開始口授武功。鐘靈秀人極聰明,本來是深奧復雜的上乘武功心法,她幾乎也能一點即通。不知不覺的過了三個月。她的內動已經頗有基礎了。
但檀羽沖卻好得很慢。他的內傷實在太重,經過三個月的調治,也未能下地,只不過可以坐起來而已。他的一雙手還好一些,也可以屈伸了,一只腳卻是依然僵硬,動不了分毫。
他雖然沒有說,鐘靈秀也可以看出他內心焦急和郁悶。鐘靈秀想盡辦法逗他高興,給他唱江南小調,還拿起他的玉簫吹給他听。檀羽沖最喜歡她吹簫,但在听得入神的時候,也常常會露出茫然若失的心情。鐘靈秀七竅玲瓏,懂得他心中的感受,“大哥哥要是有一天能夠自己吹蕭,那就好了!”
果然如她所願,有一天她听見了檀羽沖的簫聲。
這一天她從潭邊洗衣服回來,遠遠的就听見了悠揚的簫聲。吹的是一首正在江南流行的小曲,是由辛棄疾的一首新詞《南歌子》譜成的。這支曲子,也是鐘靈秀昨天才吹過給他听的。鐘靈秀心道︰“大哥哥真聰明,一听就會。”耳听簫默念曲詞
“世事從頭減,秋懷徹底清。夜深猶送枕邊聲,試問清溪底中未能平?
月到愁邊白,雞先遠處鳴。是中無有利和名,因甚山前未曉有人行?”
有人解釋這首詞︰“夜深人靜,枕邊傳來幽咽跌宕的溪水聲,這仿佛在為人間傾訴不平。這時早已有人側听著遠處的第一聲雞叫,愁看著腳下蒼白的月色,開始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為生活辛苦奔忙了。他們並非為了追名逐利,竟也難得片刻安閑,詩人從深夜的溪流,听出了人間的不平之鳴,由山前的早行人,發出了耐人尋思的詰問!”(引自劉乃昌的《辛棄疾論叢》)
辛棄疾的詞有雄壯的一面,也有恬靜的一面,這首“南歌子”是比較屬于“恬靜的”。雖然在恬靜之中也隱藏著關情民間疾苦的不平。但可惜作曲的人卻未能體會詞人的深意,這支曲子,是被處理成幽雅抒情的小調的。不過檀羽沖的簫聲還是把詞中隱藏的那種憂郁的心情吹出來了。或者他也未體會得那樣深,他只是吹出了自己心中的憂郁。
鐘靈秀忽道︰“大哥哥,你有沒有銀子?”
檀羽沖道︰“你要銀子做什麼?”
鐘靈秀道︰“山南十里外有個小鎮,有了銀子,就可以換些東西回來。你天天吃山芋,我怕你吃厭了,買點米面回來,咱們就可以做年糕、包餃子、做大餅還可以做油條了。”
檀羽沖笑道︰“現在大概才不過立秋吧,你就想吃年糕了。”
鐘靈秀道︰“你的衣裳也破舊了,該換一換啦。”檀羽沖道︰“我也想你換上新衣,但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鐘靈秀道︰“為什麼?”
檀羽沖道︰“小鎮做的都是熟悉人買賣,你是個臉孔陌生的外地人,而且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你一去買東西,馬上就會給人注意。”鐘靈秀道。”誰說我要買東西?”
檀羽沖道︰“咦,這不是你剛才自己說的嗎?”
鐘靈秀道︰“你听錯了,我說的是換,不是買。”檀羽沖道︰“這有什麼分別?”
鐘靈秀道︰“分別可大呢,買東西必須面對面的講價錢,換東西嗎,買賣雙方不見面也行的。價錢也沒個譜兒。不過,當然我是不會少給人家的。”
檀羽沖道︰“啊!原來這樣,我懂了。你說的‘換’是介乎買與偷之間。”
鐘靈秀道︰“怎麼說是偷,雖然我是不問而取,那家人家做的可是賺錢生意。”
檀羽沖道︰“你把銀子放下,拿走東西,第二天人家發現了,豈不是更要鬧得沸沸揚揚。”鐘靈秀道︰“那小鎮我雖然沒有住過,但我知道這一帶的風俗是和邊關那邊的漢人風俗相同的。”
檀羽沖道︰“這里本來是宋國的地方,住的又都是漢人,風俗當然相同了、但懂風俗和你要東西又有什麼關系?”
鐘靈秀道︰“這里的風俗是迷信狐仙的,那家人家得到了好處,多半會以為是狐仙所賜、不會說出來的。而且即使不信狐仙,他得了好處,怕人追究,說不定反而招來禍殃,料想他也會瞞住別人。”檀羽沖嘆道︰“想不到你的人情世故也居然比我還懂。但可惜—-”鐘靈秀道︰“你沒有銀子?”
檀羽沖道︰“我只有金于,是一顆顆的小金豆。”鐘靈秀笑道︰“是金子更好了,俠盜出手也不會這樣闊綽的,人家更以為是狐仙了。”
檀羽沖道︰“你去就去,可得千萬多加小心!”鐘靈秀道︰“你放心,要不是我試出我的輕功已經大勝從前,足夠資格做飛賊的話,我還不敢打這個主意呢。”
這晚她穿上檀羽沖一套黑色的衣裳。當作夜行衣,施展輕功下山,天未亮就回來了,果然“換”來了許多東西。檀羽沖道︰“你沒被人發現。”鐘靈秀道︰“你怎麼對徒弟這樣沒有信心?”檀羽沖再問︰“外間有甚風聲?”
鐘靈秀道︰“換東西雖然不比偷東西。但也是偷偷摸摸,我怎敢去打听什麼消息?”
檀羽沖道︰“兩夫妻躲在房間也會談論的。”
鐘靈秀道︰“可借你的小妹子膽子小,初次出道,只怕被人誤會,當作偷兒,要是房間里還听得有聲音的話,我就只能溜之大吉了。”
檀羽沖默不作聲,頗似有悵然之感。
鐘靈秀道︰“大哥哥,你好像還未看破紅塵呢。”
檀羽沖道︰“我也不是想要理會外間的事,只不過悶得發慌,听听外間的新鮮事兒,也好解悶。”
鐘靈秀道︰“哦,原來你是每天對著我,覺得膩了。”
檀羽沖道︰“小妹子,你說到哪里去了,說老實話,昨晚你走了之後,我還怕你不再回來了呢。”
鐘靈秀笑道︰“你若不討厭我,我到死的那天也不會離開你。”
檀羽沖嘆道︰“我已是個廢人了,你年紀這樣輕,倘若真的要你服侍我一生,我倒真是寧願早點死了的好。”
鐘靈秀道︰“不許你這樣說,你現在不是已經一天天好起來麼?”
檀羽沖道︰“你不知道,我的奇經八脈都受了傷,尤以足少陽經脈受傷最重,要想打通經脈,先得一步步恢復內功,談何容易,這半身不遂之癥,恐怕是治不好的了。”
鐘靈秀道︰“我听得一個大夫說過,病人越不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他就會好得越快,這叫做安心養病是良方,你信不信?”
檀羽沖道︰“好,那麼從現在起,我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一一嗯,我可是不想專讀聖賢書的,那就一心專等魚羹吧。你的魚羹我是百吃不厭的。”
鐘靈秀道︰“大哥哥,你兩耳不聞窗外事,終有一天、魚羹也會吃厭的,剛才我和你說笑的,過兩天我再下山替你打听消吧。”
其實她早已知道了外間的一個消息的了,就因為害怕檀羽沖未能“看破紅塵”才不敢告訴他。
正當她小心奕奕地拿起一把剪刀放入她的百寶袋的時候忽然听得店主人在臥房里嘆氣。跟著就听到了一段夫妻對話。開頭是妻子在問,丈夫在答。
“三更半夜,你不睡覺,唉聲嘆氣,卻為何來?”
“我怎麼睡得著啊,你知不知道,又要抽壯丁了。”
“抽壯了也不關咱們的事呀,咱們只有一個兒子,不是說獨子可免的嗎?而且咱們的孩子還未成年。”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年的規例改了。”
“怎麼改了?”
“三丁抽二、兩丁抽一。過去二十歲才算成年,現在是十八歲就算成年了。”
“哎喲,咱們的孩子今年可剛好是十八歲。但你不是已經超過了四十五歲麼?從四十五歲到五十五歲的,即使抽中了,要服勞役,也不用離開本鄉土的。”
“現在不同了,從十八歲到五十歲都算壯了。我今年是四十八歲,還差兩年才能免役。”
“啊呀,那麼你們父子二人,總得有一個要抽去當兵打仗了。”
“不錯,你總算明白了。不過.也不—定要去打仗,多半是當民夫。”
“當民夫的更慘,被人像畜牲驅趕鞭打,咱們的孩子怎受得這個苦,上了戰場.民夫死的一定比兵士更多!”
“我倒寧願當民夫不願當兵,給金虜當兵是要打漢人的,漢人怎能去殺漢人?”
“好呀,你喜歡當民夫你就去當吧,我可不能讓孩子迭死!哼,你這幾根老骨頭只怕也熬不起。”
“誰說我喜歡去當,我只是說倘若不艱避免,兩者任擇其一,那我唯有拼著多受苦楚去當民夫,死了也對得起良心。”妻子听出一點”苗頭”,忙問︰“你是不是還有辦法可想。”丈夫說道︰“辦法不是沒有。做官的誰不愛錢,咱們只要花得起錢,就可以請他買人頂替,不過恐怕要大大破財了!”
“你試探過沒有?”
“價錢也開出來了。銀子一千兩!”
妻子松了口氣,說道︰“你還不趕快答應。”
丈夫嘆道︰“一千兩銀子,你當是容易掙的嗎?咱們這間雜貨店頂多也不過值二千兩銀,去了一半了!”
妻子道︰“銀子要緊,還是性命要緊?莫說半間。就是整間雜貨店送掉,倘能保得你們父子平安,那已是要叩謝神恩了。”
鐘靈秀听了店夫妻的對話,心里想道︰“他們還有辦法可想,那些拿不出銀子的窮人家可是逃不過骨肉分離的災難了。唉,金虜抽壯了抽得如此緊急,恐怕就要南侵了,這消息可不能讓大哥哥知道!”她知道檀羽沖最擔憂的就是這件事情。
她在這間雜貨店拿的東西大概只值六七兩銀子,卻放下了五顆金豆,五顆金豆可以換五十兩銀子有余。
她第一次對檀羽沖說謊,雖然掩飾的好,神態也還有點不大自然。
檀羽沖道︰“小妹子,你在想什麼?”
鐘靈秀笑道︰“沒什麼,大哥哥,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做了蝕本生意,你的一大把金豆,我都給你花光了。”
檀羽沖笑道︰“金子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衣裳。你換來的東西都是我想要的,再多花一點金子,我也說值得。”
鐘靈秀道︰“你瞧這匹綢緞好不好,我行給你縫兩件衣裳。”檀羽沖道︰“先給你自己縫吧。我也不用綾羅綢緞,只需要粗布衣裳就行。”
鐘靈秀道︰“我拿回來的綢,也足夠咱們每人縫兩三套呢。”檀羽沖笑道︰“又不是穿出去作客人,在這荒山里穿給誰看?你鐘靈秀道︰“你穿給我看,我也穿給你看呀。你不喜歡看見我穿得漂亮嗎?,”
檀羽沖道︰“喜歡,當然喜歡。”這句話他是帶著笑容說的,但笑容卻也掩不住他那黯然的神色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鐘靈秀做糕餅、縫新衣、制家具,還復抽出時間練武,忙得倒是挺有意思。
檀羽沖也在勤練內功,真氣漸漸能在丹田凝驟了,但還是未能打通奇經八脈,只能坐立,未能得動。
這幾天鐘靈秀在山溪洗了衣裳回來,看見檀羽沖伏在新制桌子上“寫字”。沒有紙筆,他是用手指當筆,寫在培干的竹片上,那些竹片是鐘靈秀準備拿來做一張茶幾的。
說是寫字,其實是刻字。
鐘靈秀走近去看,只見他在竹片上刻的字,筆畫整齊深淺如一,每個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鐘靈秀喜道︰“大哥哥。你的功力恢復了!這些字也寫得真是漂亮哦!檀羽沖道︰“大概只恢復三分功力罷了,還差得遠呢。在竹片上寫字,有的人寫得很好,但我尚未習慣,書法也是未能講究的。”
鐘靈秀道︰“讓我瞧瞧。”拿過來看,只見他“寫”的是南唐中主李 作的一首詞。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眚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桿。”
鐘靈秀看了,默默不語。
檀羽沖道︰“怎麼樣,瞧出毛病了吧?”
鐘靈秀道︰“綠波就是碧波吧?”檀羽沖道︰“不錯。”鐘靈秀道︰“碧波也就是清波吧?”檀羽沖道︰“咦,你究竟想說什麼?”
鐘靈秀幽幽嘆了口氣,說道︰“大哥哥,你還在想念那位赫連姑娘?”玉面妖狐是復姓赫連,雙名清波的。
檀羽沖呆了一呆,笑道︰“小妹子,你的想像力真夠豐富,將來大有希望做個詩人。我只不過見一年一度又秋風,不免有點感觸,借南唐中主這首《攤破浣溪沙》,好比借別人的酒杯,以澆自己胸中的塊壘而已。”不過他雖然否認並非因為詞中“綠波”二字,聯想到“清波”,才寫這首詞,但心底卻是不禁自問︰“我真的就能忘記了清波麼?”
不錯,這些日子他是極力在抑制自己,不去再想赫連清波,但在不知不覺之間,赫連波的影子還是突然會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的。他不想欺騙自己,但他不想傷了這小妹子的心,卻是不便直言無隱了。鐘靈秀笑了笑,說道︰“大哥哥,即使你是在想她,我也不會生你的氣。”
檀羽沖道︰“她是王府的干格格,柳元甲背後靠山,也正就是她的干爹,難道你不恨她?”
鐘靈秀道︰“我的爺爺死在千柳在,她是千柳在的半個主子,我對當然絕無好感,但我還是不能不替她說句公道話,她和柳元甲畢竟還是有所不同的!”
檀羽沖想不到她會替赫連清波說好話,怔了一怔道︰“依你看他們有什麼不同?”鐘靈秀望著他,過了半晌,說道︰“大哥哥,有一件事情我本該早就告訴你的,卻一直沒有告訴你,那支人參,你知道是誰給你的嗎?”
檀羽沖是全靠那支人參續命的,鐘靈秀怎會有那樣名貴的人參呢?他當然早就想到它的“來歷”是“可疑”的了,正因為他早已隱隱猜到幾分,這才沒有向鐘靈秀“查根問底”,此時听得鐘靈秀提起,只好裝作方始省起的模樣說道︰“出了千柳在,我昏迷了那麼多天,你不說我都幾乎忘了。對啦,那支人參是誰給你的。”鐘靈秀道︰“不是給我的,是給你的。給你送這份厚禮的人就是赫連清波!”
檀羽件雖然早就料到是赫連清波所為,但從鐘靈秀口中得到證實,他還是不禁呆了一呆。
鐘靈秀緩緩說道︰“柳元甲是有心害你,但她無心害你。或者她的行為曾經傷害過你,但她也曾經救過你的。不錯,她和柳元甲是完顏王府的人,但似乎還不能說他們乃是一丘之貉。這就是他們之間的不同!”
檀羽沖呆了一會,心里想道︰“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懂事了。她不但能干,而且明白真理,許多大人恐怕都不如她。”
鐘靈秀今天穿的是件新衣,裁剪合身,襯托出一個少女玲政浮凸的體態,檀羽沖突然發覺,她朝夕相處了半年有多的“小女孩”原來己是他不知不覺之間“成熟”了。不僅僅是“懂事”的那種“成熟”,而且是可以吸引男人注意的那種成熟了。他呆了一呆,心道︰“啊,我可不能再把她當孩子了。”鐘靈秀道︰“大哥哥,你不認識我嗎,這樣望著我?”檀羽沖道︰“我真的有點這樣感覺,你好像一剎那間就變成大人了。”
鐘靈秀嘟著小嘴道︰“大哥哥,我最不高興你老是把我當作孩子。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已經滿十八歲了。”
檀羽沖過︰“真的嗎.那麼我可要補賀你的生日了。”鐘靈秀心里甜滋滋的,說道︰“咱們剛才談的是赫連姑娘。你別裝作忘了。”檀羽沖道︰“你要我說什麼?”鐘靈秀道︰“我已經把真像告訴你了,你的性命最她救的。我也要你把真心話告訴我,你是不是想要見她?”她望著檀羽沖,好像是要看他心底的秘密。
檀羽沖道︰“我與她恩仇早已一筆勾銷,我是不想再見她了。”鐘靈秀半信半疑,妙目斜睨,輕輕說道︰“真的?”
檀羽沖道︰“她和柳元甲縱然不能說是一丘之貉,但無論如何,她和咱們總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即使我不把她當作仇人,也只能把她當作站在敵對一方的人了。”
鐘靈秀听得“咱們”二字,好像吃了蜜糖一樣,心中感到一股甜意,笑道︰“大哥哥,你真的能夠狠得下心腸,把她當作敵人?”
檀羽沖道︰“說老實話,我是不想殺她的。就因為我不想殺她,所以我不願意再見她了。你明白嗎?”
鐘靈秀望著他的眼楮,半晌,點了點頭,說道︰“大哥哥,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了,不過——”檀羽沖道︰“還有什麼不過?”
鐘靈秀道︰“就只有我陪著你,年復一年的在這座荒山上往下去。你不會感到寂寞嗎?”
檀羽沖道︰“我有過一次感到非常寂寞的經驗,啊,那個寂寞之感是可怕極了!你想知道是在何時嗎?”鐘靈秀道︰“當然想要知道啦,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吧。”
檀羽沖道︰“是在千柳在大戰的時候。更確切的說,是在江南大俠鐵筆書生文逸凡和柳元甲聯手夾攻我的時候!”鐘靈秀道︰“不錯,那個時候,當真是你最危險的時候!”
檀羽沖道︰“不,那個時候,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根本就不去理會什麼危險不危險了。但是我可以不想到危險卻不能不感受到那異樣的寂寞!”他喘了口氣,繼續說道︰“你知道我來江南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和江南的俠義道結交的,文大俠尤其是我想結交的朋友。在臨安的那段日子,一度我們也曾經交上了朋友了。柳元甲要殺我,早已在我意料之中,甚至赫連清波要和他串謀來對付我,雖然是我始料之所不及,我也還不是特別傷心。但文逸凡是我尊敬的朋友,想不到他對我的誤會如此之深,竟也要來殺我,而且是和柳元甲聯手殺我。當我看見他帶領的那班江南俠義道都已來到的時候,我只覺得這個世上已是沒人能夠諒解我了,天地之大,已是無我容與之地!我感覺到有生以來從所未有過的寂寞!”
鐘靈秀嬌軀微顫,說道︰“那個時候,我大概已經是在你的懷中昏迷過去的,但你應該知道,最少還不一個人相信你是好人,最少還有一個人是在關心你的啊!即使她那時候是已經沒有知覺,她也還是在關心你的啊,大哥哥,你在想什麼?你不是在笑話我說的話不合理路吧?”
沒有知覺,還怎能“關心”別人。听來似乎不合“理路”,但鐘靈秀卻是沖口而出,說得極為自然,檀羽沖也完全明白她的心意,絲豪地不覺得可笑。
檀羽沖點了點頭,說道︰“我懂,所以當我一張開眼楮,發現你在我身旁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不是孤立無援的了。”
鐘靈秀喜道︰“真的?”
檀羽沖道︰“寂寞在于心境,在千柳莊的時候。滿眼都是人,我卻如同置身鬼域!在這里只有你和我,但荒山卻好像變成了樂園。”
這剎那間,鐘靈秀愁眉盡展,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容光煥發,滿臉都是歡笑。“大哥哥,听得你這樣說,我真高興!”不知她是否高興得忘了形,突然縱體入懷,抱著檀羽沖在他的臉上吻了一吻。溫潤的紅唇印在他的臉上,一股醉人的芳香透入他的心房。這一下突如其來的“襲擊”,令得他不知所措,他沒有氣力推開她(盡管他已經恢復了幾分功力),或者更確功的說,他根本就沒有想要推開她。這真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剎那間天地萬物都好像靜止了,他只听了見了自己的心跳。
為什麼會有這種奇妙的感覺?殺出千柳莊的時候,他曾經抱著她走過長路,在他昏迷的那七天七夜,鐘靈秀也曾背著他走上高山,也嚼咀爛人參喂給他吃,最後那次,他且是已經有了知覺的。一陣“迷茫”過後,兩人都好像有點不好意思,鐘靈秀站了起來,像是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失態忘形,羞紅了臉。檀羽沖沒有鏡子,看不見自己的臉色,但鐘靈秀的粉臉就像一面鏡子,看不見自己的臉色一定也是像她一樣。因為他也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是熱辣辣的了。
奇妙的感覺是互相感染的,用不著說話,心靈已相通。為什麼會有這樣奇妙的感覺,他們也都明白了。因為此刻的鐘靈秀在他的眼中,已經不再是稚氣未消的“小妹妹”了,她是已經懂得面紅的少女了。而他在鐘靈秀的眼中,恐怕也不僅只是個“大哥哥”了,不過他們雖然都有感覺到這種感情上微妙的變化,卻是誰也沒有勇氣說出來。
沉默片刻,檀羽沖笑道︰“你不是要做大麼,對大哥哥還是這樣撒嬌?”鐘靈秀佯嗔道︰“誰叫你仍然把我當作孩子,你越把我當作孩子,我就越發淘氣。”兩人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留下的那一點“尷尬”也在笑聲中化為烏有了。
檀羽沖道︰“說正經的,有一椿大事還得備辦呢,咱們可不能盡開玩笑了。”
鐘靈秀一怔道︰“哦,什麼大事?”
檀羽沖道︰“給鐘家大小姐補祝她的十八歲生辰呀!”鐘靈秀道︰“說正經還是不正經,哼,大哥哥,你就知道和我開玩笑的。”其辭若有憾焉,其心則實喜之。
檀羽沖道︰“你不是說滿了十八歲就是大人麼,這還不是大事,還有什麼才是大事?”
鐘靈秀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氣,這才開懷笑了起來︰“大哥哥,你真好。多謝你還記得!”檀羽沖道︰“你剛剛說過的我怎麼能就忘記呢?但可惜——”
鐘靈秀連忙問道︰“可惜什麼?”
檀羽沖道︰“可惜沒有美酒。”鐘靈秀道︰“你瞧這是什麼?”從她的百寶袋中拿出一樽酒來。檀羽沖道︰“這是江南的名酒‘女兒紅’呀,我在臨安喝過的。你怎麼得來?”
鐘靈秀道︰“用你的一顆金豆換來的。我來給你配幾個小菜送酒。有新摘的竹筍和山雞,還有用另一顆金豆換來的臘肉和魚干,你說可好?”
檀羽沖笑道︰“小妹子,這回你可真是做了蝕本生意了。本來是我要給你做壽的。如今我只出一張嘴,一切還是要勞你動手。”
酒菜弄好,明月已掛松梢。
檀羽沖喝了兩杯,若有所思,說道︰“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是不是中秋已經到了。”
鐘靈秀道︰“我的生日是中秋前三天,已經過了兩天,今天應該是八月十四。”
檀羽沖道︰“嗯,那也差不多。”
鐘靈秀道︰“你喜歡中秋。就當今晚是中秋好了。大哥哥,你是不是因為每逢佳節倍思親而生感觸?”
檀羽沖道︰“我的親人只有你了,你就在我的身邊,何用思念?我只是想起甦東坡寫的一首詞。”
鐘靈秀道︰“是不是甦東坡在中秋之夜作的那首《水調歌頭》?”檀羽沖道︰“你真聰明,一猜就中。”
鐘靈秀道︰“我在臨安跟爺爺賣唱的時候,每年中秋,那些達官貴人游西湖賞月,都喜歡點唱這首詞應景,我已不知唱過多少遍了。”
值羽沖怕她提起爺爺易生傷感,岔開道︰“那好極了,我吹蕭,你來唱。”
鐘靈秀心頭一動,若有所悟,問道︰“大哥哥,你為什麼想起這首詞?”
檀羽沖道︰“甦東坡這首詞是為了懷念他的弟弟而作的。他自稱‘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子由就是他的弟弟甦轍。我沒有東西給你作生日禮物,就借他這首詞送給你吧。他是獨對明月,兄弟各在一方,咱們卻能同一處歡飲,勝他多了。”他和鐘靈秀異姓兄妹,話中之意,即是把異姓兄妹比作手足之余。但另外一層的意思,亦即是兄妹就只能是兄妹了。
鐘靈秀畢意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她可不會轉個彎去想那更深一層的意思,登時喜上眉梢,說道︰“你這份生日禮物真是太好了,好,咱們就開始吧。”
檀羽沖調勻氣息,按拍吹簫,鐘靈秀曼聲低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一曲奏罷,余音裊裊。鐘靈秀細味同中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的情意,不覺呆了。
檀羽沖道︰“小妹子,我吹得不好嗎?”
鐘靈秀道︰“你吹得好極了。真的,我不是和你說客氣話。”
檀羽沖道︰“見你不說話,我還以為你嫌我吹得不好呢。那你在想什麼?
鐘靈秀總道︰“大哥哥,恭喜你!”
檀羽沖一怔道︰“恭喜我什麼?”
鐘靈秀道︰“這支曲子是很難吹的,你能夠一口氣吹到底,圓熟如意,吹得好听還其次,若非中氣充沛,你也吹不出來,這才是最可喜的。大哥哥,對于武學我雖然懂得不多,但從你吹的這支曲子也可以听得出來,你運用丹田之氣,已是並無阻滯了,對嗎?檀羽沖笑道︰“你果然是知音,不僅是音樂方面的知音而已。不錯,我近來得感覺似乎有點進境,但要想打通奇經八脈,那還差得遠呢。”鐘靈秀道︰“有進境就好,你會慢慢好起來的。”
檀羽沖苦笑道︰“就只怕慢到咱們的頭發都白了的時候,我也還是要你扶著我走路。”
鐘靈秀道︰“那也很好啊,不正是就應了白頭偕老這句話麼?”驀地省起,這句話是形容夫妻恩愛的,不覺面紅過耳。
檀羽沖替他解窘,微笑說道︰“好呀,那麼到了明年今晚,還是你來唱曲,我來吹蕭。以後每年中秋,都是如此。”
鐘靈秀道︰“今天是八月十四,並非中秋。”檀羽沖道︰“那咱們可以把八月十四當作中秋,就只是咱們兩個人的中秋。”
鐘靈秀恢復常態,滿心歡喜說道︰“好呀,那麼我的生日以後也改到八月十四才來慶祝,一切都像今晚一樣,那就更有意思了。但只怕——”檀羽沖道︰“怕什麼?”鐘靈秀道︰“就只怕你在我身邊吹簫,想的卻是千里之外的嬋娟。”
檀羽沖失笑道︰“千里共嬋娟,不是這樣解的。詞中的‘嬋娟’是指中秋的明月,這個意念雖然是從‘月中仙子’得來,但已不是指某一個佳人了。更廣義的說,詞中的嬋娟可以代表一切美好的事物的。甦東坡因為和弟弟分隔千里,因此他的祝願是,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縱然相隔千里,也可以同享月華。”
鐘靈秀道︰“你說提詞的本意。我說的是眼前的事實。”
檀羽沖佯作不懂,說道︰“眼前的事實就只有我和你,咱們已經是在‘此時此地共嬋娟’了。”
鐘靈秀道︰“如果咱們有一天分開呢?”
檀羽沖笑道︰“我是走不動的,除非是你拋開我。”
鐘靈秀道︰“你總有一天可以自己走的。當然我知道你也不會拋開我的,但只當作假設如何?”
檀羽沖道︰“若是咱們分開,我也會像甦東坡懷念弟弟一樣懷念你。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鐘靈秀笑靨如花,說道︰“大哥哥,多謝你善頌善禱,不過,我想——”檀羽沖道︰“你想什麼?”
鐘靈秀慢聲說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世事哪能永如人意,如今我也想通這層道理了。”
她面上仍是帶著笑容,喟然嘆道︰“福有可享盡。如今我也不想奢求了。今晚得你替我補祝生辰,與我共享月華,我已經心滿意足。”
他吃驚的看著她,“這孩子——啊,怎能說她還是孩子呢?”她不但成熟的像個大人,而且像是個歷盡風霜,飽經憂患的大人了。
“大哥哥,多謝你。咱們干了這杯!”
他想不到鐘靈秀居然很能喝酒,鐘靈秀還沒有醉,他已經醉了。友
植羽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
他張開眼楮,忽然看見一個長得很秀氣的少年站在床前。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是宿酒未醒,醉眼看花?他揉揉眼楮。看清楚了,不覺笑道︰“我道是哪里來的俊小子呢,原來是你這個頑皮丫頭。”
鐘靈秀道︰“這套衣裳是我瞞著你裁的,你瞧我扮得像不像?”
檀羽沖道︰“頭發再剪短一些,嗓子再粗一些,我就可以把你當作小兄弟了。”
鐘靈秀放大嗓門,粗聲粗氣說道︰“大哥,你的早餐和午餐我都替你準備好了。早餐是山芋,加了糖又香又甜。午餐是一只烤山雞,吃不完還可以留到晚上吃。”
檀羽沖道︰“你這是干什麼?”
鐘靈秀道︰“咱們也應該添點東西了,今天是‘外面人’說的中秋節,又是那小鎮的墟期,我想去湊個熱鬧,要打听消息也容易一點。”
檀羽沖道︰“只怕剩下的金豆已經不夠你換東西了吧?”
鐘靈秀道︰“這次我是去買,不是去‘換’,上一次我已經把一顆金豆換了十兩銀子,足夠我買東西啦。大哥哥,你想不想吃月餅。”檀羽沖道︰“月餅吃不吃也罷,我可有點擔心——”
鐘靈秀道︰“這個地方是不會有人認識我的,而且別人都在忙著買東西過節日,也沒人有那閑心來注意我。市集越熱鬧,就越容易混得過去。”接著笑道︰“上次我只能偷偷摸摸去換東西,雖然不是小偷,也像小偷一樣提心吊膽,好不氣悶。今兒我可以大搖大擺去趁墟了,大哥哥,你就讓我去舒展一下吧。”
檀羽沖心里想道︰“好呀,你現在也懂得寂寞是什麼滋味了。與世隔絕,那日子總是過不慣的。”他本想指著她過去說過的話取笑她幾句,但轉念一想,這樣花樣年華的小姑娘陪伴自己忍受這空山寂寞,卻是不忍取笑她了。
鐘靈秀走後,檀羽沖回味昨晚清事,心緒不覺有點不寧,不知今後是否還能與她兄妹相處。但想起她剛才還是那樣純真無邪的態度,又稍微心寬一些;心道︰“或者只是我的多疑吧?”
他本來每天一早就要練功的,但今天卻有點兩樣。早餐吃過了,午餐也吃過了,他還是悶坐窗前,浮想連翩。不知怎的,上次鐘靈秀下山,他雖心中掛念,但這一次他卻是更加盼望她能夠早點回來。日頭剛剛過午他就在窗前遙望了。“這是否只屬于兄妹的關心呢?”他忽地在心里自己問自己,連他自己都感到懷疑了。他嘆了口氣,心里想道︰“若是注定要發生的事情,防止也防止不來,只能一切都听其自然吧。”
正自情思惘惘的時候,他忽然好像听到人聲。
“秀妹不會這樣快回來吧?”他凝神細听,聲音從屋後面的樹林傳來的,不只一個人。他雖然半身不遂,但內功已經恢復幾分,伏地听聲,還是可以比常人听得更遠。來的是三個人,邊走邊談︰“那是誰的尸體?”
“是咱們總兵的衛士。去年總兵差他上京辦一件公事,他順便告假還鄉,卻了年多,一直不見回來。”
“你不會認錯?”
“絕不會錯,他曾在作戰中受過傷,額骨被砍了一刀的。尸身雖然腐爛,額骨的傷痕還在。”
“他的武功怎樣?”
“在我們這個邊關,他可以算得是十名之內的勇士。”
“如此說來,能夠殺害他的人料非等閑之輩了。”
“你們不用猜疑了,依我看一定是那小子所為!”
听到此處,檀羽沖心里想道︰“原來秀妹去年殺的那個軍官給他們發現了。”又想︰“這三個人雖然是一伙的,但身份卻好像各自不同。第三個人說的那個‘小子’,恐怕就是指我了。”
第三個人冷笑道︰“你怕他是貝子,我可不怕。莫說他祖父那代早已成為欽犯,即使他還是世襲的貝子。我也不能買他的帳。”
“不是怕他,但听說皇上還是要用他的。”
“你少擔心,他得罪了我們王爺,又做出這等叛國的為,皇上也庇護不了他的。有王爺撐腰,我們只管先斬後奏!”檀羽沖心道︰“原來這個人是完顏王府的,怪不得他最猖狂!”
第二人道︰“但听說你們的格格可是他的老相好呢?”
“格格還能大得過王爺麼?何況她還只是干格格呢!王爺表面寵愛她,那是因為她還能替王爺辦一點事,但其實亦已暗派人臨視她的了,她若是敢替那小子出頭,她先就自身難保!不過,檀貝子的武功是非同小可的。”
第二人打哈哈說道︰“這層你們不用擔心,那日千柳莊之戰,他被我們莊主打了一掌,據我們莊主說,縱使保住性命,只怕也要變成一個廢人了!”
檀羽沖料想逃不過,索性坐了起來,貌體悠閑地吹起簫來。
簫聲一起,這三個人飛快的就來到了。但他們听見檀羽沖的簫聲悠然自得,一時間倒也不敢魯莽從事。
這三個人面面相覷,猜不透檀羽沖擺的是不是空城計。
那王府武士冷冷說道︰“檀貝子,這個地方怎能是你們貴人住得慣的?嘿嘿,即使你願意,我們王爺也不能讓你受委屈呀!實不相瞞,我是奉了王爺之命請你上京共享榮華的,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檀羽沖道︰“哦,原來你是奉了王爺之命來請我的,很好,那麼就請你把一句話給我帶回去。”
那武士道︰“你說!”檀羽沖道︰“請你告訴王爺,在我眼中,狗窩也要比他王府好些、”弦外之音,即是罵那武士不過是條狗罷了。
那武士變了面色,“哼”的一聲說道︰“檀羽沖,你當真敬酒不吃。要吃罰酒?”
檀羽沖淡淡說道︰“敬酒也好,罰酒也好,你都恐怕還沒有資格叫我喝吧!”
那武士氣得雙眼發白,但他顧忌檀羽沖的武功了得,心里想道︰“他敢如此倔強,只怕所受傷未必有如柳元甲說的那樣嚴重!”怒在心頭,一時之間,也還未敢莽撞。
第三個說話的是那個千柳莊的門客,他的額角有傷疤,在他陰測測發著冷說話的時候,牽動傷疤,越發顯得可怖。
那門客陰測測的說道︰“檀貝子,我也要多謝你,多謝你手下留情,只是給我留下這個傷疤。”
這個門客就是那日在千柳莊之戰中,趁著檀羽沖和柳元甲交手,無暇兼顧的時候向鐘靈秀突施偷襲的那三個人中的一個。他頭上的傷疤,是檀羽沖用一枚銅錢打傷的。不過,比其他二人,他確實是已經算得“幸運”了。另外那兩個人,一個給檀羽沖用大摔碑手摔得半死不活,一個則業已死在鐘靈秀的手下。檀羽沖道︰“你知道就好,難道你還要來討賞錢麼?”
那門客喝道︰“檀羽沖,你是門縫里看人,忒也把人看小了!大丈夫帳目分明,你那枚臭錢,老子加倍還你!”
一抖手,三枚銅錢向檀羽沖擲去。檀羽沖似乎慌了手腳,縮低了頭,錚、錚、錚三聲連珠響過,那三枚銅錢落在桌上,嵌成—個品形。那門客哈哈大笑,“檀羽沖,你在千柳莊的威風哪里去了,怎的竟變作了縮頭烏龜?”
這一來,那個王府武士,膽子登時壯了,心里想道︰“檀羽沖如果還有半分武功,焉能容忍如此侮辱?”喝道︰“檀羽沖,事到如今,你還要裝模作樣嗎?給我滾出來吧!”
檀羽沖苦笑道︰“何必催得如此急,你听我吹完這支曲子再走不遲!”那武士道︰“哼,我倒要看你還不什麼花招?”他見檀羽沖好整以暇,畢竟還是有些顧忌。那門客卻是報仇心切,冷笑說道︰“我已經知道他是裝模樣樣,還怕他作甚!哼,你怕他,我可不怕他!檀羽沖,你變成縮頭烏龜,老子也能把你抓出來!”他用的兵器是一個連著鐵鏈的鋼爪,放盡了可達三丈開外,一
抖手,鋼爪飛出,檀羽沖一側頭、“ 嚓”一聲,鋼爪打著他坐著的那張椅背。
這一抓雖然沒有抓傷檀羽沖,但已是迫使他“露了底”了,那武士心頭大喜︰“原來他果然半身不遂!”他的功夫本來就比那門客高得多,怎能甘受那門客嘲笑,當下一聲大喝。“這杯罰酒,你是喝定的啦!”沖進茅屋,一刀就向檀羽沖劈下去!
那軍官叫道︰“刀下留人,不可胡來!”
但已經遲了,武士那一刀已經劈下去了!不過,刀鋒稍稍偏了一些,他不是砍檀羽沖的腦袋,而是劈他右肩的琵琶骨。
琵琶骨若給破碎,多好的武功,也要作廢。
刀出若風,勢勁力猛,那軍官大驚失色,要阻止也來不及了。
他只能盼望這一刀只是毀了檀羽沖的武功,而不至傷了他的性命了。
檀羽沖好像給嚇傻了一般,還在吹簫,他避得開這一刀嗎?
日落西山,鐘靈秀踏著晚霞回來。她的秀臉也像晚霞一樣艷麗。
這天她在那小鎮做了一件自鳴得意的事情,想到開心之處,還忍不住要笑。
忽听得亨亨卿卿之聲,不像蟲叫,鐘靈秀有點奇怪,抬起頭望去。
她剛抬頭來,陡地就听得有人喝道︰“咄,什麼人,給我站住。”
只見有兩個人正好向她走來,一個是金國軍官的服飾,一個是額角有傷疤的大漢。
軍官她沒見過,那個千柳在門客可是和她交過手的。她禁不住大吃一驚,不敢作聲了。
她得檀羽沖傳授武功,將近一年,早已是今非昔比,她的吃驚,並不是害怕敵不過這兩個人,而是害怕給他們識破,那就會連累了檀羽沖了。那門客的足部好像是受了傷,走起路來一跛一拐,但還是走得很快。他走到鐘靈秀跟前,定著眼楮看她,喝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不說話?是啞巴嗎?”
鐘靈秀正自心想︰“裝啞巴倒是個好生意。”心念末已,只見那門客已在把腰刀拔了出來,冷冷說道“你想裝啞巴騙我,好,且待我砍你一刀試試,看你是不是啞巴!”
鐘靈秀不知這是江湖上常用的恐嚇手法,心想可是不能讓他試的,便道︰“你是生客,我沒有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
那門客廳出她是捏著嗓子說話,越發疑也說道︰“你是住在這山上的嗎?”
鐘靈秀道︰“我家三代都是在這山上打柴的,你是什麼人?”
那門客哈哈笑道︰“這下子你可露出餡兒了,這山上哪里還有什麼人家?你是給那姓檀的小子來送食糧的吧?快說實話,否則我宰了你!”
鐘靈秀心頭叫苦︰“原來他已經知道我的大哥哥是躲在山上的了。”
那軍官倒是不想多事,說道︰“說不定密林深處是還另有人家,咱們未曾發現。”那門客道︰“你瞧她這模樣像個打柴的麼?我瞧她倒是像個大姑娘!”鐘靈秀女扮男裝,雖然業已改容貌,但十分縴細,一看就知不是干粗活的。
鐘靈秀變了面包,強作鎮定,喝道︰“胡說八道,我沒工夫和你糾纏,讓開!”她用假嗓子說話,一急,裝男聲更加不像了。那軍官也是不覺起疑和那門客一樣盯著她看了。
那軍官也看出來了,說道︰“你的眼力不錯,果然是個女的。她是什麼人?”
那門客道︰“她就是那日和檀羽沖一起在千柳莊殺了我結拜兄弟的那個臭娘們!”說話之間,已是科開連著鐵鏈的鋼爪,呼呼風響,向著鐘靈秀肩上的琵琶骨抓下。
鐘靈秀一閃閃開,喝道︰“那日我的大哥哥已是手下留情,破你不死,你把他怎樣了!”那門客冷冷笑道︰“你的情哥哥已經給我殺掉啦,沒人保護你了,你要活命,快快投降!”鐘靈秀不知真假,喝道︰“你敢來害我的大哥哥,你投降我也不饒你!”
那門客哈哈笑道︰“臭小娘,好大的口氣,我先廢了你的武功!”他的鋼鐵爪,連著鐵鏈,抖開來可達三丈開外,又向鐘靈秀的琵琶骨抓來了!
鐘靈秀這回可是出手不留情了,身形一飄一閃,用了個挪移手法,把鋼爪輕輕一撥,鋼爪轉了方向,飛回來反抓主人。那軍官連忙上來幫手。
那門客做夢也想不到這小姑娘的武功己是今非昔比,來不及拋開鐵鏈,己給鋼爪抓住,痛徹心肺。他右腿本己受傷,站立不穩慘叫一聲,帶著鋼爪,骨碌碌的就滾滾下了山坡。那軍官撥出腰刀,反轉刀背,向鐘靈秀拍下。他還是只想把鐘靈秀打暈的。鐘靈秀使了一招空手入白刃的手法,一托他的肘部,反手就奪了他的腰刀。那軍官听得同伴滾下山坡的慘叫聲,嚇得慌了,兵刃被奪,轉身就跑。
鐘靈秀喝道︰“你似乎比你的同伴好些,但也不能讓你活著回去,你認命罷!”把奪來的腰刀飛出,插入軍官的後心,軍官也帶著腰刀滾下山坡去了。
鐘靈秀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趕忙跑回“家”中。
天色已是入黑時分,她一回到家,就聞到一股血腥氣味,只見一具尸體倒臥在血泊中。
鐘靈秀心頭卜卜的跳,無暇把那尸體翻轉來看是何人,顫聲道︰“大哥哥!”這一瞬間,實是恐懼到了極點,好像等待了一個漫長的黑夜,“大哥還能回答我麼?”那尸體即使不是大哥哥,只怕他也受了傷吧?”
迷底立即揭開,她心念未已、只听得一個柔和的聲音已在說道︰“小妹子,你回來了麼。天已黑了,麻煩你點亮油燈。”
鐘靈秀心頭一定,擦燃火石,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叫道︰“大哥哥,嚇死我了,你沒事吧?”只見檀羽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衣裳滿是血漬,火光下是一片暗赭的顏色,令得鐘靈秀的一顆心又劇跳了,她的手一顫,火光熄了。
檀羽沖笑道︰“我要是有事,還能和你這樣說話麼?對不住,你給我買的新衣,被別人的血污了。”鐘靈秀喜泣,“嚶嚀”一聲,撲入他的懷中,說道︰“都怪我回來遲了。大哥哥,你怎麼能夠殺掉這個人?”
要知她今早出門的時候,檀羽沖還是只能扶著牆壁,走幾步的,她不大能想像一個半身不遂的病人,如何能夠殺敵?
檀羽沖笑道︰“在黑暗中說話我可不大習慣,你點了燈,我再告訴你吧。”他盡量說得平淡,但在鐘靈秀听來,可還是驚心動魄!
原來他正是因為行動不便,這才故意示弱,引誘敵人入屋捕他的。
那門客的鋼爪抓著他坐的那張椅背,完顏王府那個武士沖進屋來,一刀向他劈下。檀羽沖半身不遂,但內功卻已恢復了五六分,一口罡氣從曖玉簫中吹出。要是那武士站在門外,他的罡氣還是未能傷及他的。此時的距離已居三尺之內,他的這口罡氣可立即見效了。武士只覺虎口一麻,鋼刀飛出去,人也摔倒在地上。與此同時,檀羽沖亦已滾過一邊,那張椅子給鋼爪抓了起來。
那門客見武功比他高強的武士突然倒地,這一驚非同小可,慌亂中椅子砸下來,砸碎了那武士的腦袋。
“我的運氣總算不錯。”檀羽沖微笑道︰“只吹了一口氣,就收了殺雞警猴之效,把另外兩個也嚇跑了。”
鐘靈秀笑道︰“大哥哥,你不用擔心後患,那兩個人也都給殺了。”
檀羽沖吃了一驚道︰“你恰好踫上他們?”
鐘靈秀道︰“是呀,他們一見到我,就猜到我是給你送糧食的人,後來我的面目也給那個千柳莊的門客著破了。可笑,他們還以為我是從前樣的武功低微的小丫頭,卻不知我已經跟你學了一年的武功,雖然不敢說是名師出高徒,也是足以克制他了。”
檀羽沖道︰“小妹子,你帶了什麼東西回來呀?”
鐘靈秀笑道︰“大哥哥,我給你買了月餅回來了。我知道你不是怎麼喜歡吃月餅,但這是甦州采之齊的月餅,風味與別不同,你試試看。”檀羽沖道︰“哦,山村小鎮,也有采之齊的月餅賣麼?”
鐘靈秀道︰“不是買的,是別人送的。”
檀羽沖詫道︰“誰送給你的?”
鐘靈秀笑道︰“是金國的軍官送給我的,今天我干了一件得意的事情,正要說給你听……”
原來她在那小鎮上踫上一隊北歸的金國軍官兵,那隊官兵的隊長見她跡可疑,截住她盤問。
“我不想在鎮上生事,結果只好又亮出那腰牌做護身符了。那軍官也像上一次踫上的那軍官一樣;以為我真的是完顏王爺派來江南的人,對我畢恭畢敬。不但送我月餅,還送了我幾十兩銀子呢。”鐘靈秀笑道。
檀羽沖笑道︰“是你勒索他的吧?”
鐘靈秀笑道︰“你的金豆,我已經差不多給你花光了。他問我需要什麼,我樂得向他討點路費。”
檀羽沖道︰“那你就應該向他多要一些。口氣太小,他反會疑心你的。”
鐘靈秀道︰“怪不得他給了銀子,還好像有點過意不去的樣子。不過,他們是過路的官兵,惹不惹他疑心,那也不必理會它了。”
檀羽沖沉吟半晌,說道︰“今天來搜捕我的那三個人失蹤了,又發生你在小鎮踫上那隊官兵的事情,他們一定會追究的。只怕咱們是再也不能在這里安居了。”鐘靈秀道︰“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但總還有一段時間吧?”
檀羽沖道︰“還有一段時間又怎樣?”鐘靈秀道︰“大哥哥你已經能夠運用罡氣傷人,料想不久亦當可以恢復如初了吧?”檀羽沖苦笑道︰“不錯,我的功力是已經恢復了一半,但想要打通奇經八脈,卻還不知何日方可完成?經脈未通,我仍是半身不遂的廢人,如何可以抵御強敵?鐘靈秀道︰“大哥哥,依你推測,他們的人,最快什麼時候才會來呢?”
檀羽沖道︰“這怎麼說得準,我只盼一個月的時間讓我加緊練功,那就好了。”
鐘靈秀道︰“好,那麼咱們博它一博,以半個月為期,到期限,如果你還未打通經脈,我就和你移轉到別的地方去。”檀羽沖苦笑道︰“還有什麼地方可去,我也不想連累你一生。”
鐘靈秀嗔道︰“大哥哥,咱們不是早已說好,咱們這一生是只能相依為命的麼?你到現在還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已經不把我當作妹妹看待了?”
檀羽沖道︰“小妹子,你別著惱。我只是為你看。”
鐘靈秀道︰“離開你我還能活麼?你為我著想,就不許你說再分開的話。”
檀羽沖心中感動,說道︰“好吧,那咱們就賭一賭運氣吧。那三個人失蹤的消息傳到金京,最少也得有半個月的時間的,我依你就是。”
其實,即使消息未傳到金京,完顏長之一樣也可以派人來到邊關查探的。不過檀羽沖卻是不想把這層憂慮對鐘靈秀說出來了。
這天過後,檀羽沖和鐘靈秀都加緊練功,不知不覺,平安地過了十三天,檀羽沖已多恢復了兩三分,但奇經八脈,仍是未能打通。
這天鐘靈秀在山溪洗衣裳,听松風如詩,想起去年與檀羽沖在錢塘江同一條船逃出臨安,听那驚濤拍岸的情景,不知不覺已是一年多,不覺心潮也像波濤起伏。
忽听得沙沙聲響,似是踏在鋪滿落葉的地上的腳步聲。
鐘靈秀驚醒示來,抬頭看時,只見一個容貌艷麗的少女已經從樹林里走出來了。鐘靈秀呆了一呆,陡地變了面色,跳起來就罵︰“好個不知羞恥的妖女!”
那女子比她吃驚更甚,說道︰“你是什麼人,為何一見我開口就罵?”
這句話的意思十分明顯,她是說她和鐘靈秀素不相識,因而對鐘靈秀的“開口大罵”,感到奇怪的。她臉上的神情,也正是說明了這一點。
但偏偏任何人都听得懂的說話,鐘靈秀卻誤解了。原來這個美貌少女,乃是赫連清家三妹妹中的二姊赫連清雲,鐘靈秀卻誤認作三姊妹中的大姊赫連清波。她只罵“妖女”,不罵“妖狐”,已經是念在赫連清波對檀羽沖曾經有過贈參活命之恩,罵得比較“客氣”的了。
她只當這“玉面妖狐”乃是反過來譏諷她不知羞恥。
鐘靈秀冷笑道︰“我和他是結拜兄妹。你呢?你卻還敢厚著臉皮,自認是他的好朋友嗎?”
赫連清雲道︰“哦,他又是誰?”
鐘靈秀冷笑道︰“別裝蒜,你是不是來找我的大哥哥的?”
赫連清雲猜到幾分,說道︰“你的大哥哥就是檀羽沖吧?這一年來——”
鐘靈秀道︰“不錯,這一年來我就是和他住在一起的。除我之外。他不想見任何人,尤其是你!”
赫連清雲啼笑皆非,說道︰“真的嗎,我還不知道他是如此憎恨我呢?但就算是我來找他,見不見是他的事,那也不能說我是不知羞恥啊!”
鐘靈秀道︰“你自己說過的話都忘記了麼?當時你是怎麼說的?”
赫連清雲道︰“我也記不起我是曾經說什麼了,你說來給我听听。”
鐘靈秀怒道︰“我還沒有見過像你這樣厚臉皮的人,大哥哥已經和你一刀兩斷,你也曾親口答應過我。不再來找我們的麻煩的了,為什麼還要再來?世間多少男子,你找別人去吧?”
听到此處,赫連清雲心里已是明白七八分了,暗自想道︰“敢情她是把我認錯認作大姊姊,她怕我搶走她的大哥哥,人生最難的是患難中的知已,這一年中他們荒山相處,听她的口氣,恐怕早已不止于兄妹之情了。嗯,檀羽沖倒是好福氣,因禍得福,得到了這樣一個純真少女的愛情,我也用不著擔心他沒人照料了。”但不知怎麼的,在欣慰中,亦有點“酸溜溜”的感覺,連她自己也察覺了。心中霍然一省,不禁面紅耳赤。鐘靈秀冷冷的注視她,說道︰“好,你懂得羞恥就好,你走吧!”
赫連清雲道︰“丐幫的尚幫主!”
鐘靈秀呆了一呆,說道︰“丐幫的幫主來了?”
赫連清雲道︰“尚幫主只是請我替他帶這一句話來給你的大哥哥,他大概不會來這里的。他現在山東萊蕪,你的大哥哥身體好了,可以到萊蕪去見他。但最好容貌改一下;千萬不可給別人知道。”
鐘靈秀呆了片刻,驀地冷笑道︰“丐幫的幫主即使想見我的大哥哥,料想也不會托你這個妖女來替他傳話吧?听你的口氣,倒好像是尚幫主的心腹似的。”
赫連清雲正容道︰“信不信任從你,但這件事和你的大哥哥關系重大,務必請你轉達。即使你當作笑話說給他听,那也無妨!”
她的神態非常莊重,鐘靈秀本來是把她當作“玉面妖狐”的,此時卻忽然有著她好像“變了個人”的感覺。
赫連清雲已經走了,鐘靈秀還在發呆。
“這件事不知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話,那就一定是丐幫的幫主已經知道大哥哥所受的冤屈,方始要約會他了。丐幫的尚幫主料想是不會用詭計騙大哥哥上當的,我該不該告訴他呢?”
“不對!不對!尚幫主不會騙人,那妖女可是會騙人的。我怎能上她的當,幫她騙大哥哥下山!”
“但她說得那麼誠懇,可又不像騙人的樣子。咦,奇怪,怎的她好像和去年我所見的那個她有點不同?但到底是什麼樣的不同,我又說不上來。”鐘靈秀對赫連清雲說的那番話半信半疑,正自心思不定,忽听得有人說道︰“姑娘,你真聰明,好在你沒有上了這妖女的當。”一個身材魁梧的黑衣漢子出現在她的眼前,不知用什麼時候鑽出來,鐘靈秀竟絲毫也沒有察覺。“別吃驚,我是你大哥哥的朋友。”那黑衣人說道。
“你剛才就在這里的嗎?”鐘靈秀問道。
“不錯,我一直是跟著那妖女的。”黑衣人回答。“你既然是大哥哥的朋友,又知道那妖女是意圖對大哥哥不利,為何不制止她作這騙人的勾當呢?”
“姑娘,你知道這個妖女是什麼人嗎?”
“我知道她是完顏王府的干格格!”
“對啦!那你想想,我怎麼意得起王府的干格格。何況,我也未必打得過她。所以,我只能暗中窺視了。”鐘靈秀听他說得有理,但仍有所疑,于是又再問道︰“你既自知惹不起她,為何又敢大著膽子跟蹤她呢?”
那黑衣漢子說道︰“為朋友兩助插刀,若是到了追不得已的時候,惹不起也要惹了。比如說,假如她剛才要對你不利的時候,那當然就要出手幫你了。”鐘靈秀道︰“多謝。請問你目下意欲如何?”那黑衣人道︰“你們的行藏已經給這妖女發現,這個地方,你們是住不下去的了。我想幫忙你們逃到另一個地方去,請你幫我去見你的大哥哥吧。”“請問貴姓大名?”那黑衣人道︰“你的大哥哥見我自然就會知道。小姑娘你別多疑,要是我想騙你的話,我不也可以隨便捏個假名嗎?”鐘靈秀點了點頭。說道︰“你說得對!你未曾見到我的大哥哥,自也不免有點顧忌的。我相信你,請跟我來吧。”突然反手一揚,三枚銅錢閃電飛出。三枚銅錢都打中了黑衣漢子的麻穴。
原來鐘靈秀是假裝相信那個黑衣漢子的說話,她出手之時,心里想道︰“大哥倘若有這麼一個好朋友,為何從來不見他和我提起!好,我且拼著受大哥哥責怪,先點了他的麻穴。如果他真的是大哥哥的好朋友,我再向他陪罪不遲。”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這三枚銅錢,雖然都打中了那黑衣漢子的麻穴,但只听得錚錚聲響,三枚銅錢卻又都給反彈回來了。幸而鐘靈秀輕功不弱,騰挪閃展,這才沒有給飛回來的錢鏢打中。那黑衣漢子冷笑道︰“你這鬼丫頭頭倒會使詐,好呀,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逃出我的掌心?”
黑衣漢子雙掌連揮,掌力自四面八方擠來,鐘靈秀的劍法自施展不開,黑衣漢子冷笑喝道︰“識得厲害了麼,還不趕快投降!”鐘靈秀斥道︰“放屁!”咬緊牙根,使出吃奶的氣力,唰的一劍,刺他咽喉。黑衣漢子冷笑道︰“你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流淚!”雙指只是輕輕一彈,“錚”的一聲,就把鐘靈秀的短劍彈得脫手,飛上空中。
鐘靈秀禁受不起這股力道,百忙中一個“細胸巧翻雲”的身法,倒縱出去。不過,她雖然脫出了黑衣漢子拿力所及的範圍,但氣力卻是不繼了,一個斤斗翻下來的時候,腳跟竟然不能平穩著地,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已是未能站得起來。
黑衣漢子哈哈大笑,正要上前拿她,忽听得有人喝道︰“金超岳,給我住手!”
原來這個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金國的第一大內高手金超岳。
鐘靈秀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把眼望去,只見喝令金超岳住手的那個人,已經出現在她的眼前了,可不正是剛才那個女子是誰。
金超岳的名字是她曾經听得檀羽沖說過的,不禁又驚又喜,暗自想道︰“原來他就是金國第一高手金超岳,大哥哥說過,金國最厲害的兩個,一個是完顏王府的迦廬上人,另一個就是他了,果然真是厲害。大哥哥即使沒受傷,只怕也未必打得過他。”歡喜的卻是︰“想不到這妖女對大哥哥還是未能忘情,她去而復回,回來反而幫了我。”
金超岳吃一驚道︰“格格,你知道這丫頭是什麼人嗎,他是檀羽沖的義妹!”
赫連清雲道︰“我不管她誰,你跟我回去?”
金超岳道︰“咱們正要著落在她的身上,捉拿欽犯,怎能回去?”
赫連清雲道︰“捉拿欽犯之事緩辦,我叫你回去,你就要回去!”
金超岳心頭火起,臉上仍是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說道︰“是嗎?那就請干格格把聖旨拿出來吧!”
赫連清雲道︰“什麼聖旨?”
金超岳道︰“皇上召我回去的聖旨啊!”
赫連清雲哼了一聲,說道︰“只有皇上才能叫你回去麼?”
金超岳道︰“放走欽犯的罪名非同小可,倘使沒有聖旨,可擔當不起。不過——”
赫連清雲道︰“不過什麼?”
金超岳道︰“格格沒有聖旨,想必有王爺的親筆手諭吧?有王爺的手諭也是一樣。”
要知金超岳乃是金宮侍衛的頭子,按體制他是只能遵從皇帝的命令,如今他肯听完顏王爺的命令,那已經是給了“干格格”天大的面子了。“冒充干格格”的赫連清雲見嚇不倒他,不覺也有點心虛,硬著頭說道︰“爹爹叫我傳活,也用得著他親筆寫下手諭嗎,你這樣說,那分明是不相信我了,是嗎?”
金超岳疑心大起,佯裝惶恐,一揖說適︰“格格息怒,我怎敢不信格格!”
赫連清雲松了口氣,說道︰“你相信我——”
一個“好”字未曾出口,忽覺一股力道就像暗流洶涌的向她襲來。原來金超備這一揖是用上了內家真力,意欲試她武功的。
這剎那間,那里還容赫連清雲有余暇思索?出于本能當然是立即抵御。她雙掌齊出,把對方迫過來的掌力化解了一半,身形飄閃,閃過一旁。大怒喝道︰“金超岳,你!”
她還來不及質問金超岳,金超岳己是哈哈大笑,說道︰“好個膽大的丫頭,竟敢冒充王府的格格,嘿嘿,你扮得倒是很像只可惜瞞不住我!”原來赫連清雲學的是正宗內功,她所發的內力和所用的身法都與赫連清波不同,金超岳一試就試出來了。不過,他卻並不知道赫連清雲乃是赫連清波的同胞妹妹,相貌本來就十分相似,並非扮的。
赫連清雲喝道︰“我手上寶劍就是聖旨!”說時遲,那時快,她已是寶劍出鞘,一招“玉女投梭”,就向金超岳刺去。這一招平淡輕舒,看似毫不著力,但劍尖制出,卻嗤嗤有聲。
原來她用的是柔雲劍法,劍法柔中富剛,輕靈翔動,內中蘊藏著強勁的真力。那嗤嗤聲響,就是她的劍尖突破對方所發的陰陽掌力,氣流激蕩,發而為聲。
金超岳的陰陽掌力亦是武學一絕,一陰一陽,互相牽引,功力稍弱的用不著給他打個正著,已是有如身陷激流之中,而且他左掌發出來的卻有如在鼓風護中吹出來的熱風,右掌發出來的有如在冰窟里卷過來的寒潮,更是令人難以抵受。
饒是赫連清雲學的是正宗內功,在這一冷一熱的煎熬之下,劍法也是漸漸施展不開了。三十招過後,只見她額頭上的汗珠,有如黃豆極大小,已是一顆顆的滿了下來了。但一面流汗,一面卻是牙關打戰。可知她所受的煎熬之苦。金超岳默運玄功,把陰陽掌力發揮得淋灕盡致,赫連清雲的劍尖刺到離身三尺之處,就給那股反彈之力,反彈回來。那嗤嗤聲響,似炒熟的黃豆一般,越來越響。
鐘靈秀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見赫連清雲形勢不妙,拾起短劍,更即加入戰團。她跟檀羽沖學了一年內功,己是有點基礎,此時雖然還是喘息未定,卻也可以勉強一戰了。
赫連清雲吸了一口氣。說道︰“小妹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用不著你幫忙,你快走吧。”說話分神,幾乎給金超岳一拳打中,幸虧鐘靈秀的劍來得快,劍尖閃電般的指向他的掌心的勞宮穴,這才替游連清雲化解了一招。她在陰陽掌力激蕩之下,不由自己的打了兩個寒噤。但雖然如此,開頭的六七招,居然還是絲毫不緩。金超岳見她有此功力,也是甚感驚奇。
赫連清雲佯怒道︰“我是妖女,你陪我送命,值得麼?你去救你值得救的人吧!”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得很,是要她趕回去幫檀羽沖逃走。
鐘靈秀也知道自己幫不了她的大忙,但轉念一想︰“她為大哥哥舍身,我豈能棄她而去?何況大哥哥半身不遂,她若被擒,我和大哥哥也絕討逃跑不了。與其被大哥哥責罵我不講義氣,不如和這位姑娘聯手一拼,要能夠拼個兩敗俱傷,說不定還可以保全大哥哥一條性命。”下了決心,便即說道︰“姑娘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你肯為我的大哥哥拼命,我就甘心與你同死!”金超岳冷笑道︰“你這兩個不知死活的”丫頭,我偏不讓你們死得那麼容易,我要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話猶未了,陡然間只見金光耀眼,赫連清雲己是唰的一聲一劍向他刺來。這一劍竟然突破了他的掌力的防御圈,幾乎刺到了他的面門。金超岳吃了一驚,連忙加強掌力。這才把她的攻勢壓了下去。原來赫連清雲練的是正宗內功,功力雖然比不上金超岳,但卻比他正邪合一的內功精純。有鐘靈秀替她分擔了壓力,她趁著對方說話分心之際,粹然一擊,令得金超岳也險些給她殺了個措手不及。
金超岳話己說滿,不敢輕敵,陰陽掌力,交互使用,發揮得淋灕盡致。鐘靈秀畢竟修為尚淺,開頭十數招還可以勉強抵御,二十招一過,寒熱交作,她己是連呼吸也感不舒了。赫連清雲一個人接了對方七八成攻勢。不禁又是汗如雨下,比起剛才鐘靈秀沒有加入戰團銷時候,更加吃力。她自己知道,是絕計不能再抵御十招了。
鐘靈秀已是搖搖欲墜了。忽听一縷簫聲。儼似從天而降,簫聲清亮,吹簫的人,內功深厚,行家一听就知。
金超岳大吃一驚,心想︰“難道柳元甲說的乃是假話?”原來他到過千柳在,從柳元甲口中得知檀羽沖業已重傷殘廢的消息,這才敢肆無忌憚,獨自前來搜山的。
心念未已,果然听得檀羽沖的聲音冷笑說道︰“金超岳,好歹你也是個成名人物,欺侮兩個小姑娘,不怕失掉你的身份麼?”
聲音初起之時,距離似乎還在半里之外,說到最後幾個字,檀羽沖的身形已經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了。
鐘靈秀喜出望外,叫道︰“大哥哥,你好了!”一跤摔倒。赫連清雲連忙拉起躍過一旁、好在檀羽沖已經來到,金超岳生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己是不敢去傷害她們了。
他是個武學的大行家,凝神細審檀羽沖說話的聲音,心里想道︰“看來他的武功恢復得沒多久的,只不過是裝腔作勢而已、哼,即使他武功似是恢復,只不過和我打個平手而已,我怕他何來?”于是冷冷說道︰“好,咱們在京城幾次交手,未分勝負,今日就決一決雌雄吧!”
檀羽沖道︰“好,出招吧!”
金超岳道︰“且慢,你若輸了如何?”
檀羽沖皺眉道︰“性命給你就是,何須多問!”
金超岳道︰“你是皇上所要的人,我可不敢要你性命。”
檀羽沖道︰“好,那麼我若輸了,我讓你帶回京城交差就是。”
金超岳哈哈笑道︰“多謝貝子允諾,就這樣吧!”得意之狀,好像他已是必勝無疑。原來他已看出檀羽沖是大病初愈,元氣尚未充沛,是以想激檀羽沖動怒,這就更有把握取勝。鐘靈秀喘息未定。靠在赫連清雲的身上冷冷說道︰“你別笑得太早,你若輸了如何,可還沒有說呢?”
金超岳道︰“請檀貝子劃出道兒。”
檀羽沖道︰“我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給我這小妹子磕頭賠禮!”
鐘靈秀拍手笑道︰“好極了。多講大哥哥給我爭這個面子。我摔了一跤,得回一個響頭,馬馬虎虎,也算扯平啦。喂,姓金的,我大哥哥劃出了道兒,你是依不依?”
金超岳縱聲大笑︰“只怕你無福消受。”
檀羽沖喝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出招!”但金超岳仍未出招,只見他站了個式于,雙掌緩緩舉起,掌心向外,雙目直視,狀似斗雞。檀羽沖也不敢怠慢,玉簫拿在手中,嚴陣似待。
鐘靈秀靠在赫連清雲的身上,听見她的心卜卜的跳。她本來想說幾句調侃金超岳的話,也嚇得不敢說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她雖然經驗不豐,看到了這一雙引港待發的情景,亦已知道此戰非同小可了。
陡然間只听得金超岳一聲大喝,左掌劃了弧形,右掌跟著發出。先是熱風呼呼,跟著寒飆飆卷地。鐘靈秀在百步開外,也感到寒熱交侵、她的一顆心不由得也砰砰地跳︰“大哥哥剛剛恢復如常,他抵擋得了麼?”
檀羽沖不慌不忙,把暖玉簫湊到唇邊,吹出一口罡氣,熱風與寒飆好像會合到一起,突然“中和”了。金超岳也感到暖洋洋的好不舒服。他大吃一驚,心道︰“想不到他大病一場,還是和我打成平手。”
檀羽沖挫了他的銳氣,立即搶玫,暖玉簫指東打西,指南打北,登時搶了七成攻勢。鐘靈秀看得眉飛色舞,說道︰“姊姊,你看!大哥哥打得多好,多妙!看他不但恢復了武功,好像更勝于從前了。”赫連清雲沒有回答,一雙眼楮。只是注視著檀羽沖那枚揮舞的玉簫,眉頭漸漸皺起來了。鐘靈秀靠在她的身上,又听見她心跳加快了。
激戰中檀羽沖不知怎麼的,無端退了兩步。金超岳搶過攻勢,檀羽沖把暖玉簫的一端指他的掌心,另一端湊到唇邊,吹出第二口罡氣、金超岳打了個顫,鐘靈秀正自心想︰“原來大哥哥是誘敵之計。”但看下去又似乎有點不對了。只見金超岳雖然打了個顫,但臉上已露出了笑容,手底下也是絲豪不緩。
原來檀羽沖第二次從暖玉簫中吹出來的罡氣,雖然更為猛烈,但效果卻反而比不上第一次吹出來的。
那種懶洋洋的感覺,不待金超岳運功驅除,片刻之間,便即自行消失。金超岳心頭大喜︰“我還以為是走了眼呢,原來並沒看錯,他果然是中氣不足,難以為繼了!”
鐘靈秀看得莫名其妙,悄悄問道︰“妹姊依你看——”話猶未了,只听得金超岳己是喝道︰“檀羽沖,你不自量力,大病初愈,你即強運玄功,對你只有傷害,你是絕許勝不了我的,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想要你的性命,快快認輸!”
檀羽沖咬著牙根,依然奮戰。金超岳冷笑道︰“看來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了。好,我倒要看你還能支持多少時候。”加強攻勢,把陰陽五行掌的妙用盡數發揮,左掌拍出的是第七重“修羅陰煞功”的掌力,右掌則以“雷神掌”發出的熱風,向檀羽沖猛攻。
檀羽沖越來越感覺熾熱難當了,胸口好像塞了一團東西似的,令他窒息得幾乎想要爆炸。
原來他若是循序漸也最少還得一個月的工夫,方能打通奇經八脈,令自己行動如常。只因听得金超岳在外面欺侮他的義妹,一急之下,潛力突然發揮,一下子就把經脈打通。可是基礎畢竟還是未曾鞏固的。初時因為金超岳先打了一場,他還可以打成了平手,時間一久。真力彼此都有消耗,他卻是不如金超岳之能持久了。鐘靈秀此時不覺已是站了起來。全神觀戰。她見檀羽沖頭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面紅如血。不由得暗暗吃驚。
那知令她更加吃驚的還在後頭!
檀羽沖胸口氣悶,熾熱難當,整個人就像要“爆炸”似的。不但面紅如血,忽地“哇”的一聲,口中吐出了鮮血!
赫連清雲忙在神靈秀耳邊說道︰“鎮定一些,他不見得就會輸的。你若慌亂,反而會影響他!”
“大哥哥到了這樣田地,還能夠打下去麼?”鐘靈秀半信半疑,心里想道。但她自己早已是力竭筋疲,即使不顧性命,自知也是無法幫得了大哥哥的忙了。除了听從赫連清雲的勸告,還有什麼辦法?
金超岳喝道︰“檀羽沖,你還不認輸,當真是要找死嗎?
喝聲未了,忽听得檀羽沖朗聲吟遇︰“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嘿嘿,大地茫茫難立足,但憑一劍決恩仇!”
說也奇怪,他一口鮮血吐了出來,精神竟似陡然重振了。他朗聲高吟,好像要把積壓胸中的郁悶全部發泄出來!手中的玉簫盤旋飛舞,如劍如筆,揮灑自如,點、打、壓、戳,無一不是絕妙的招數。招招指向金超岳的要害穴道。
鐘靈秀曾經跟檀羽沖學吹簫,此時她把用山中竹子自制的一支簫拿出來,檀羽沖朗吟,她跟著節拍吹簫相和。
檀羽沖郁悶出來,不但胸中舒揚,打得也是越來越暢順了。玉簫隨著簫聲的頓挫抑揚,端的是有如雲流水之妙!
金超岳遮攔不住,正想作兩敗俱傷的一拼,忽覺背心一底檀羽沖的玉簫已經點著脊椎的天府穴。但檀羽沖的玉簫只是貼緊了他,並未發力。
“天府穴”乃是人身的死穴之一,金超岳哪里還敢動彈!
檀羽沖喝道︰“向我的小妹子陪禮!”
金超岳無可奈何,只好說道︰“金某無禮,冒犯姑娘,萬望恕罪。”
檀羽件拿開玉蕭,金超岳飛快就跑。鐘靈秀叫道︰“喂、喂,你還未曾向我磕頭呢!你不磕頭,就想我饒恕你嗎?”
檀羽沖值。“小妹子,由他去吧!”
金超岳跑得飛快,轉眼沒了蹤跡。鐘靈秀頓足道︰“你不怕留下後患麼?”
檀羽沖適︰“小妹子,我替你出了口氣,你還不滿意嗎?嗯,你跟著我,這一生就注定是要多災多難的了,只要咱們都還活著,又何必理會那許多?”
這番說話把鐘靈秀听得心里甜甜的,說道︰“對。你給病魔困了一年,今日方能脫困。咱們是該歡喜才對。就算便宜了那廝吧。”她心里甜絲絲的,卻不知檀羽沖正在心頭苦笑。
原來他是全憑一股氣方能支撐到最後勝利的,這股氣一發泄出來,他亦已是如泄了氣的皮球了。他的玉簫貼著金超岳背心的穴道之時,他的功力其實已是所余無幾。金超岳雖然也是元氣大傷,但比起他來,還是好得多的、檀羽沖自知,即使金超岳被地點著死穴,但他的內功不能深透穴道,以金超岳的內功造詣,他也未必能制金超岳的死命。不過,他不想鐘靈秀為他擔憂,卻是不便對鐘靈秀直說了。赫連清雲听了這番話,心中卻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好像甜酸苦辣,兼而有之。檀羽沖正要和她說話,她已是站了起來,搶先說道︰“看來我是多此一舉了。嗯,這個地方即使你們不能再待下去,也可以找到第二個世外桃源,我又何必采擾亂你們的安靜。”
她一說完,馬上就走。檀羽沖莫名其妙,叫道︰“清雲,這是怎麼回事?”赫連清雲的影子早已看不見了。
鐘靈秀是個聰明的人,她知道赫連清雲想要說的意思那意思是說願他們白頭偕老的。只要他們能找到另一個“世外桃源”,平安度過一生,受點委屈還算什麼,何須辯白?
“這位姑娘倒是我的知心!”鐘靈秀想道︰“她把我心里的話都說出來了。一點不錯,我但求能與大哥哥安靜過這一生,還有什麼比這更要緊的?”若是讓他去赴丐幫幫主的約會,那就恐怕更加不得安寧了。”檀羽沖呆了片刻,說道︰“小妹子,敢情你是把她當作玉面躍狐吧?“鐘靈秀道︰“我已經知道她不是了。但奇怪,她們的相貌卻是如此相似。大哥哥,你是怎樣和她交上朋友的?她是什麼人?”
檀羽沖道︰“她和赫連清波本是妹妹,但姊妹二人卻是相貌相同,心性不同的。嗯,說起我怎麼和她相識,倒是說來話長——”
他心力交疲,說到後來,聲音已是嘶啞,一句話也要分幾次說了。
鐘靈秀吃一驚道︰“大哥哥,你的面色怎的這麼難看!既是說來話長,你歇歇再說吧。”
檀羽沖實在支持不住,當下便即盤膝而坐,說道︰“小妹子,你也歇歇吧。”
鐘靈秀坐在他的旁邊,听他的呼吸漸見均勻,臉色也漸漸恢復紅潤,知道他正默運玄功,將真氣導入丹田,心里想道︰“大哥哥常說的閉關練功,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是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的。這個時刻,必須有人防護,我可不能大意睡著了。
一方面是為了要護衛檀羽沖,一方面她自己也是心事重重,是以雖然疲累不堪,但卻靜不下來。
紅日西沉,月亮開始升起來了。荒林寂寞,靜得令人心跳。鐘靈秀看著在月光下閉目靜坐的檀羽沖,覺既有幸福的感覺,又有對未來的憂慮。“大哥哥為了我,受的苦也受夠了,這一年來他困處荒山,他雖然沒有說。我也知道他難受的。如今他武功已經恢復,我還應該束縛他嗎?”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問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這是檀羽沖剛才和金超岳激斗之時,為了發泄胸中的郁積,狂吟的詩文。此時鐘靈秀心亂如麻,不知不覺在心中默念這幾句古詩。
她知道,盡管檀羽沖說是“看破紅塵”,但他所受的委屈,還是在他心底盤結的。“啊!我怎能這要自私,那位赫連姑娘給他帶來的消息,即使對我不利,我也應該告訴他的。”
正在她心亂如麻之際,忽呼得林子里似有沙沙聲響,一抬頭,忽然就看見一個人撲過來了。
這個竟然是金超岳。原來他輸得很不服氣,故此埋伏林間,看見赫連清雲走了之後,便即回來偷襲。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檀羽沖的武功縱然恢復。也絕不是在正常的狀態下恢復的。只要檀羽沖少了一個赫連清雲作幫手,他就有信心再搏一次。
檀羽沖大周天吐納法,把真氣緩緩導入丹田,此時剛好到了關鍵時刻。在這關鍵時刻,莫說他是閉目打坐,即使他是張開眼楮,恐怕也是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的了。
金超岳暗中窺伺,一見時機已到,立即就撲出來。
事情來得太突然,鐘靈秀無暇思索,幾乎像是一種出本能的反應,立即先撲在檀羽沖的身上,用自己的身體,掩護檀羽沖。
她根本沒有想到後果,不過,即使她想到了後果,她也會這樣做。
檀羽沖是金國皇帝所要的人,金超岳本來不敢取他性命,只是想制住他的穴道,將他話擒的。但鐘靈秀撲在他身上,這就不同了。
金超岳剛才做迫向她賠禮,心中余憤未消,如何還不乘機報復?當下立良改抓為劈,一掌向她劈下,這一掌而且用的是重手!
鐘靈秀抱著檀羽靈沖滾過一邊,連最後一分氣力都消失了。她軟綿綿的松開雙手,倒在地上。
她保住了檀羽沖免于受辱。但她付出的代價卻是自己的性命!
這一掌的力道她承受了十之七八,剩下的那兩三分力道已是不足傷害檀羽沖了。只能令檀羽沖驚醒過來,她給檀羽沖爭取了片刻的時間,而這片刻的時間,正好過了檀羽沖默運玄功的關鍵時刻。
檀羽沖一躍而起,揮拳打出。兩股掌風踫在一起,金超岳耗損的真氣還未補足、此消彼長,這一次卻是敵不過擅羽沖了。檀羽沖壓下他的掌風,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般涌來,金超岳的肋骨登時給打斷兩根,他這才知道是真的打不過檀羽沖了。暗算不成,口噴鮮血,只好奔逃。
“小妹子,你怎麼啦?你醒醒,醒醒呀!”檀羽沖抱起鐘靈秀,讓她靠著自己的肩膊,掌心貼著她的背心,真氣輸入她的體內。
鐘靈秀緩緩張開眼楮,說道︰“大哥哥,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檀羽沖道︰“別忙說話!”但鐘靈秀還是繼續說下去︰“丐幫的尚幫主已經知道你受的冤屈,他想要見你,他、他現在桐柏山。”
檀羽沖真氣輸入她的體內,已經發覺她受傷之重遠遠超出自己的估計。此起她上次在千雲莊所受的傷不可同日而語,上一次他是救得了她,但這一次、這一次——他不敢想下去,只能存個萬一的希望了。
檀羽沖只好柔聲哄她︰“小妹子,咱們說好了終老此山的。我不想下山,我也不要去見什麼丐幫幫主。”
鐘靈秀道︰“啊,我還以為你當初是哄我的呢,原來你是當真的嗎?”
檀羽沖道︰“我從來沒有說過假話。”其實他是帶著歉疚的心情說這句話的。要知當初他說那句話的時候,雖然不是存心哄騙,便卻是在抱著自暴自棄的心情下說的。那時他根本不想到自己還能恢復武功,當然是樂得答應和鐘靈秀“終老此山”了。
他懷著歉疚的心情,望著奄奄一息的鐘靈秀。她的生命正在漸漸消逝,但臉上卻反而最出一絲笑容,這當然是因為听見他的那句話而表現出來的欣悅。就像枯萎的花朵得到最後一滴露水滋潤似的。
鐘靈秀面上現出笑容,聲音卻是更加微弱了︰“即使你是當真,這個地方,你也是住不下去的了。大哥哥,你听我——”
檀羽沖道︰“不,你听我說、這里住不下去,咱們還可以到別的地方。重要的是人,不是地方。還記得嗎,‘咱們注定了是相依為命的’,這句話你說過,我也說過!”
鐘靈秀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作伴了,大哥哥哥我要走啦!”檀羽沖忙把一股真氣輸入她的背心,說道︰“小妹子,你答應過我,你要照料我一生的!你怎能走?你不能走!”鐘靈秀道︰“大哥哥,對不住,我是沒法照料你了。但我想會有比我更好的人照料你的。”檀羽沖道︰“小妹子,你別胡思亂想,在我的心目中,任何人都替代不了你!”
鐘靈秀道︰“大哥哥,別傻氣。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不是也曾說過‘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嗎?這一年來,我和你在一起,這是我乎生從沒有過的快樂日子,上天給我的已經太多了。”檀羽沖淚盈于眼,說道︰“小妹子,你真好。可惜我對你不夠好。”
鐘靈秀道︰“大哥哥,你對我樣樣都好,就只有一樣——”
桓羽沖道︰“啊,你快說.是哪一樣?”他是抱著“補過”的心惰,只要鐘靈秀說得出來,他就甘願不惜一切完成她的心願。鐘靈秀輕輕道︰“我叫你大哥哥,但我卻不喜歡你叫我小妹子。”
檀羽沖暨然一省,心道︰“對啦,這句話我是應該早就對她說了。”他低下了頭,在鐘靈秀耳邊輕輕說道︰“小妹子——”
鐘靈秀仍眉頭打結,心道︰“又是叫我小妹子!”不過,她還來不及抗議,只听檀羽沖那溫柔的聲音已在繼續說道︰“小妹子,今後我不會再叫你小妹子了,你願意做我的妻子麼?”
蹙眉開展,灰暗的眼珠放出光亮,蒼白的臉上也恢復了笑容,鐘靈秀喜極而泣︰“我願意!大哥,你知不知道,我等待你這一句話,已經等待許久了!”
檀羽沖道︰“我知道,但以前的我是個傻瓜,實在太過辜負了你的情意。”
鐘靈秀道︰“現在也為時末晚。”
檀羽沖道︰“不錯,現在也還為時末晚,我的小、小妻子,你要堅強地活下去,咱們今後是再也不分開了。”
鐘靈秀道︰“好哥哥,你別太傻,天下是沒有不散的筵席的。不錯,我是永遠不會離開你的,但我的軀殼是不能留在世上陪伴你了。好哥哥,請你听我最後一句話!”
檀羽沖叫道︰“我不听!”抱起她深深的吻了去。鐘靈秀好像觸電似的他的懷中抖顫,檀羽沖從她的唇感覺得到她的心房跳動,啊!那強烈的反應,不就正是心房貯滿了更清所發出的沖擊麼?唉,但不對呀,不對!他忽然感覺到那兩片紅唇漸漸冰冷了。
神話中有王子的一吻可以令中了魔法的公主起死回生,但可惜這種美麗的故事只能見于神話。檀羽沖這深情一吻,卻並不能令垂危的鐘靈秀恢復生機。檀羽沖感覺得到她的嘴唇開闔,似乎想說什麼。只好把自己的耳朵替代嘴唇;貼著她的嘴唇
鐘靈秀的聲音有氣設力,但還是听得清楚︰“好哥哥,你承認我是你的妻子,就該听我的這句話,你,你是應該去赴丐幫幫主的約會的!”
檀羽沖道︰“我要留下來陪你。要麼,除非是咱們一同去,我不會單獨去的。”
鐘靈秀道︰“請恕我不能陪你去了。你已經陪了我一年,我真的是心滿意足了,並無遺憾了。好哥哥,你再叫我一聲好妻子吧?”
檀羽沖含著眼淚,忍著悲痛,柔聲叫道︰“好妻子!”
蒼白的臉上綻開鮮花,鐘靈秀的聲音像是從花叢中吹過來的春日微風。“好哥哥,啊,我好快樂!真的,我好快樂,好快樂,快樂…”
微風消逝,鐘靈秀的生命亦已隨風而逝。
“我的好妻子!好妻子!好妻子!”檀羽沖再三呼喚,已是听不到她的回答了。
“香消玉殞,遺猶溫。”檀羽沖抱著這個曾經與他朝夕相處的“小妹子”,但感到天轉旋,欲哭無淚。
天邊掛著一彎眉月,卻被狂風吹來的一片烏雲掩蓋了。烏雲未散,忽地又有了耀目的光芒。這是天邊閃過的一顆流星,啊,這是多麼耀眼的流星,但可惜也是一閃即逝。
檀羽沖心頭絞痛,低下頭輕吻鐘靈秀那已經冰冷的紅唇。
啊,她還只不過是十八歲的少女哪,為什麼生命就像流星一樣短促?
月亮從烏雲中鑽出來了,但可惜已經不是中秋前那一晚的那個又大又圓的明月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檀羽沖放聲狂吟,眼淚終于淌下來了!
他正在哭得傷心,忽听得有人說道︰“可笑呀可笑!”一個熟悉的少女的臉孔,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似笑非笑的注視著他。
是赫連清波還是赫連清雲?
換了別的人也許難于分辨,但他卻是用不著看她的臉,一听就听出來了。
絕對是赫連清波,只有赫連清波才會用這種口吻說話、在他最傷心的時候來嘲笑他。
“有什麼好笑?”檀羽沖顧不得抹于眼淚。跳起來就罵。
赫連清波不慌忙不忙,緩緩說道︰“偽君子,假慈悲,這還不可笑。”
有什麼侮辱比感情受到損害更加嚴重?檀羽沖怒道︰“她是我的好妻子,你敢說我為她流淚都是假的嗎?”
赫連清波道︰“只怕是淚真情不真!”
檀羽沖冷笑道︰“我對她沒有真情,對你有真情嗎?你真是不要臉,我告訴你,你別妄想我會愛你,我愛的只是她!哼,你可以死心了吧?”
赫連清波咬著嘴唇,冷冷說道︰“你盡管罵,我也要告訴你,我不是來乞求你的愛憐的!”檀羽沖道︰“那你來作什麼?難道是為了告訴我這句話可笑的話?”
赫連清波道︰“一點也不可笑!我還要告訴你,你是自己在騙自己!”
檀羽沖道︰“哦,我怎樣在騙自己?”
赫連清波道︰“鐘靈秀死了,你為她痛哭,你以為這就是表示你愛地嗎?這只不過是掩飾你良心的不安罷了!”
檀羽沖怒道︰“胡說八道,我不愛她,愛誰?我明白告訴你,我對她是一片真情,並非如你說的只是因為對不住她!”
赫連清波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你愛的誰,或許你還未曾找到你真正要愛的人。我也相信她是真的愛你,但絕不相信你曾經為她這樣一個小女孩動過真情!你是在騙她。也是在騙自己!”
檀羽沖不知怎的,突然控制不了自己,一巴掌就打過去。打了赫連清波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
“誰要你相信,你給我滾!”檀羽沖喝道。
赫連清波道︰“我清醒的很,嘿嘿,你若不是給我說中心病,何須這樣動怒?”
檀羽沖面色鐵青,喝道︰“閉嘴!”
赫連清波笑得更嬌媚了︰“你若是一個豪不相干的人,你管他胡說什麼,你都可以一笑置之,你說是不是?所以你打我罵我,我也還是可以原諒你的。”
擅羽沖給她氣得啼笑皆非,喝道︰“沒見過你這樣厚瞼皮的人,你是不是要我趕你你才走。”
赫連清波道︰“我說你才是厚瞼皮呢!”
檀羽沖道︰“我怎樣厚臉皮了?”
赫連清波道︰“你自作多情,還不是厚臉皮?”
檀羽沖禁不住又給她氣得跳得了起來,冷笑道︰“是我自作多情還是你自作多情?”
赫連清波道︰“你以為我是自作多情,那就正是你自作多情!你想不想知道我是因何而來的?”
檀羽沖道︰“不想!”
赫連清波道︰“不對吧?我看你心里想得很。”
檀羽沖怒道︰“你喜歡說就說,不喜歡說就走。我沒工夫跟你閑磕牙。”
赫連清波道︰“喲“生氣啦?好,那我就老實告訴你吧。柳元甲已經知道你是躲在這里的。他約我聯手來對付你,我特地先來一步,那是因為我打了黑吃黑的主意。如果你是當真如他所說那樣,武功尚未恢復的話,我就把你先搶了去。但你別誤會,我是要把我你捉去領功的。”
檀羽沖遭冷冷說道︰“多謝你的坦白。”
赫連清波笑道︰“咱們以前曾經作過朋友,對朋友我一向不說假話。現在我打不過你,所以你不趕我,我也要走了。”
她果然說走就走了。
檀羽沖抱著鐘靈秀的尸體,心里想道︰“她當真是為了給我通風報訊才來的嗎?”
赫連清波的話聲從山坡下面傳來︰“你喜歡扮演大情人的角色,那也盡可以扮演下去。但我勸你還不不要自己欺騙自己了。”
為了鐘靈秀之死,檀羽沖本來是悲痛之極,甚至幾乎陷入瘋狂狀態的。
說也奇怪,經過赫連清波這麼一鬧,負負相乘,他的心情反而恢復一些冷靜了。
假如赫連清波是跑來安慰他的話,一定收不到這樣好的效果。但赫連清波的冷嘲熱諷,對他來說,卻有如“當頭棒喝”一般。
他冷靜下來,心中自問︰“我是不是在欺騙自己?我的傷心痛哭,難道真的只是為了掩飾自己良心的不安嗎?”
剛才為了這兩句“不中听”的說話,曾經氣得要打赫連清波的耳光,但現在反躬自問,他的心頭卻是不覺一片茫然了。
不錯,他對鐘靈秀的“情”是真的,並不是做給別人看的,也不是給自己看的。但這個“情”是夫妻之情還是兄妹之情?或者即使多少摻了一點異性之間的那種愛慕之情,但恐怕也還未曾達到生死不渝的那種情境界吧?感情上的事最難分析的,何況當局者迷,自己又怎能清楚準確地理解自己的感情?因之他更是一片茫然了。不過,按“層次”來分,“茫然”已經是比“固執”清醒一點了。
“清波當真要和柳元甲聯手來對侍我的嗎?哼,她說假話的本事倒是不錯!”他並不相信赫連清波,他也並不認為他們之間可能產生什麼真正的友誼。但有一點他是相信的,赫連清波不會乘他之危來害他的。
檀羽沖繼續想道︰“柳元甲已經知道我的行藏,他要來這里對付我,這才恐怕真的了。”他的耳邊好像響起了赫連清波的嘲諷︰“你要這里發瘋吧,柳元甲可不會跟你發瘋!”
鐘靈秀一死,他本來覺得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了。但現在逐漸恢復了清醒,他卻不禁茫然自思︰“天地之大,我將何之”了。
赫連清雲也在惘惘前行。她並沒有遇上她的姊姊。後來發生的事情,她完全不知。
她已經離開了檀羽沖,但眼前還出現著檀羽沖和鐘靈秀相依相偎的情景。
她心里喜歡,又是有點悵然。唉、她心里在想道什麼?
她心里又是喜歡,又是傷感,“那位姑娘天真無邪,是比我姐姐好得多了。嗯,一個人的幸福與否,是會看他的心境的,檀大哥有鐘姑娘作伴,只要他自己覺得幸福,身外的榮辱也都是無關緊要的了。怪不得那位鐘姑娘仇視我,我雖然不是要來搶奪她的情郎,我也是忒嫌多事了。”她當然早已明白鐘靈秀錯把她當作了她的姊姊,但她的傷感又豈只為了姐姐。
她可不知她的姊妹也正是獨行,比她還更傷心、只不過她們姐妹走的是不同的方向而已。
赫連清波從北面下山,看著山上掛下來的瀑布,忽然狂笑起來,“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哼,他打我罵我,豈知我是本來要幫他的。”
不過,她的傷心卻又和她的妹妹不同,她看著山上倒掛下來的瀑布,不覺捏著拳頭想道︰“我可以原諒他,但這記耳光我是不能讓他白打的。他對別的女人,看得比我更加重要,我也絕不能忍受。我不一定要得到他。但我一定要報復他對我的鄙視。瀑布為證,我要像瀑布一樣,把阻攔我的,全部沖掉!”
山的那邊也有瀑布,還有一個池潭。瀑布奔騰,池潭卻是水平如鏡。
赫連清雲是和三妹清霞一起長大的,如今已經名震江湖的笑激乾坤華谷涵,以前是她家中的常客。妹妹和她的性格不同,她是個文靜的姑娘,有事總是藏在心里,不輕易對外人說。妹妹卻是個好動的小淘氣,喜歡新奇,刺激,頑皮的花樣百出。她記得華谷涵曾作過一個比喻,把她比作平靜的湖水,把妹妹比作奔騰不能自休的瀑布。
從妹妹的身上她忽然想到了姐姐的身上了。
她雖然是只是和姐姐見了一次面,但已深刻的感覺得到她們姊妹之間性格的不同。“看來倒是三妹和大組比較相似,其實華大哥應該把大姐比瀑布更加適合。即使同樣是瀑布吧,在落到地面之時,也有因為流經的地質不同,有的混雜了太多的泥沙,有的只是快帶著少許沙石的清流濁質之分、大姐和三妹,本來就是生長在不同的環境啊!”
她又把華谷涵拿來和檀羽沖相比,覺得這兩個人的性格也頗有相似的地方。華谷涵的是幾分狂,檀羽沖多的是幾分傲。
她又再想道︰“那位姑娘的性格倒似是在我和三妹之間。她是清澈可以見底的溪流,檀羽沖真的會跟她彼此傾心相愛麼?”
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自色的“可笑幼稚”,十二、三歲時,她也曾經以為自己是“暗戀”上華谷涵的,後來她方始懂得這不過是“小妹妹”對“大哥哥”的傾慕而已,“傾慕”和“傾心”不同。她想到“那位姑娘”也是在叫檀羽沖做“大哥哥”不覺好笑起來了。
但她在笑過之後,不覺又是冷然自省︰“為什麼我好像巴望他們只是兄妹之情呢?莊子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不是那位鐘姑娘,也不是檀羽沖,又怎知他們之間沒有已經是可以白頭相許的真情?”想起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即使不是“幸災樂禍”多少也是有點妨忌那位鐘姑娘吧?“真是吹皺一池春水平卿底事?他們是兄妹之情也好,是男女之情也好,我又何必去管他們?”
檀羽沖忽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赫連清雲並不驚詫,平靜如同潭水。
鐘靈秀一死,他本來覺得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了。但現在逐漸恢復了清醒,他卻不禁茫然自思︰“天地之大,我將何之”了。
赫連清雲山在惘惘前行。她並沒有遇上她的姊姊。後來發生的事情,她完全不知。
她已經離開了檀羽沖,但眼前還出現著檀羽沖和鐘靈秀相依相偎的情景。
她又是喜歡,又是有點悵然。唉,她心里在想著什麼?
她心里又是喜歡,又是傷感︰“那位鐘姑娘天真無邪,是比我姐姐好得多了。嗯,一個人的幸福與否,是會看他的心境的,檀大哥有鐘姑娘作伴,只要他自己覺得幸福,身外的榮辱也都是無關緊要的了。怪不得那位鐘姑娘仇視我,我雖然不是要來搶奪她的情郎,我也是忒嫌多事了。”她當然早已明白鐘靈秀錯把我當作了她的姊姊,但她的傷感又豈只為了姐姐。
她可不知她的姊姊也正是獨行,比她還更傷心。只不過她們姐姐走的是不同的方向而已。
赫連清波從北面下山,看著山上掛下來的瀑布,忽然狂笑起來︰“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哼,他打我罵我,豈知我是本來要幫他的。”
不過,她的傷心卻又和她的妹妹不同,她看著山上倒掛下來的瀑布,不覺捏著拳頭想道︰“我可以原諒他,但這記耳光我是不能讓他自打的。他對別的女人,看得比我更加重要,我也絕不能忍受。我不一定要得到他,但我一定要報復他對我的鄙視。瀑布為證,我要像瀑布一樣,把阻攔我的,全部沖掉!”
山的那邊也有瀑布,還有一個池潭。瀑布奔騰,池潭卻是水平如鏡。
赫連清雲是和三妹清霞一起長大的,如今已經名震江湖的笑傲乾坤華谷涵,以前是她家中的常客。妹妹和她的性格不同,她是個文靜的姑娘,有事總是藏在心里,不輕易對外人說。妹妹卻是個好動的小淘氣,喜歡新奇,刺激,頑皮的花樣百出。她記得華谷涵曾經作過一個比喻,把她比作平靜的湖水,把妹妹比作奔騰不能自休的瀑布。
從妹妹的身上她忽然想到了姐姐的身上了。
她雖然只是和姐姐見過一次面,但已深刻的感覺得到她們姊妹之間性格的不同。“看來倒是二妹和大姐比較相似,其實華大哥應該把大姐比作瀑布更加適合。即使同樣是瀑布吧,在落到地面之時,也有因為流經的地質不同,有的混雜了太多的泥沙,有的只是挾帶著少許沙石的清流沙質之分。大姐和三妹,本來就是生長在不同的環境啊!”
她又把華谷涵拿來和檀羽沖相比,覺得這兩個人的性格也頗有相似的地方。華谷涵多的是幾分狂,檀羽沖多的是幾分傲。
她又再想道︰“那位鐘姑娘的性格倒似是在我和三妹之間。她是清澈可以見底的溪流,檀羽沖真的會跟她彼此傾心相愛麼?”
不知怎的,她又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的“可笑幼稚”,十二、三歲時,她也曾經以為自己是“暗戀”上華谷涵的,後來她方始懂得這不過是“小妹妹”對“大哥哥”的傾慕而已,“傾慕”和“傾心”不同。她想到“那位鐘姑娘”也是在叫檀羽沖做“大哥哥”,不覺好笑起來了。
但她在笑過之後,不覺又是冷然自省︰“為什麼我好像巴望他們只是兄妹之情呢?莊子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不是那位鐘姑娘,也不是檀羽沖,又怎知他們之間沒有已經是可以白頭相許的真情?”想起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即使不是“幸災樂禍”多少也是有點妒忌那位鐘姑娘吧?“真是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他們是兄妹之情也好,是男女之情也好,我又何必去管他們?”
檀羽沖忽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赫連清雲並不驚詫,平靜如同潭水。
“我知道你會出山的。”
檀羽沖道︰“這是小妹子臨終對我的期望,你可以指引我去見尚幫主嗎?”
“你要見尚幫主須待一年,因為他沒想到你會好得這樣快,他是準備明年才到萊蕪等你的。但你可以先到臨安,見一見江南大俠。”
檀羽沖道︰“你是說鐵筆書生文逸凡?”
赫連清雲道︰“你認為他配不上大俠的稱號?”
檀羽沖道︰“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想知道為何他要見我?”
赫連清雲道︰“因為尚幫主也有傳話給他。其實——毋需尚幫主的傳說,他亦已知道你是和他一樣的人了。”
這天是八月初三,距離錢塘江潮神的生日還有五天,但風浪之大,已是異乎尋常了。一條小舟,此時趁著早潮已過,午潮未到的時候,加速前進。船上有兩個客人,一男一女,正是檀羽沖和赫連清雲。他們是準備到臨安去的。那條小船是他們用加倍的錢租來的,但舟子的本事卻是尋常,還未望到岸,午潮已是開始發動了。舟子說道︰“兩位客官坐穩,潮頭就要來了。”赫連消雲卻不肯來坐艙中,站起來看,只見那潮水好似匹練橫江,涌入錢塘江的入口處,贊道︰“怪不得人家說錢塘江觀潮乃是一大奇景,果是壯觀!”檀羽沖驀地想起了與鐘靈秀同渡錢塘江的往事,那次是鐘靈秀替他把舵的,不由得他然神傷。
赫連消雲道︰“咦,你怎麼不說話?”
檀羽沖道︰“我念一首詩給你听。”赫連清雲笑道︰“難得你還有興趣念詩。”
檀羽沖道︰“這首詩是詠潮神生日那天的錢塘潮的。”披襟迎風,朗聲念道︰“一痕初見海上生,頃刻長驅作怒聲。萬馬突圍天鼓碎,天鰲翻見雲山傾!”吟聲激越,澎湃的濤聲竟也掩不住。
吟罷,檀羽沖愴然說道︰“這首詩是我上次渡江之時,一位朋友在我的耳邊念給我听的,可惜她已是隨江潮而去,永不回頭了。”
赫連清雲知道他說的是誰,無言可以慰解,唯有緊握他的手了。
舟子忽然驚呼︰“快快伏下,要撞船了!老天爺保佑,可別讓它撞上!”
赫連清雲道︰“別怕。”接手替他掌舵。檀羽沖頗感意外︰“想不到她也會操舟,雖然沒有小妹子那麼靈活,卻似乎更穩。”他也使出了千斤墜的重身法,助了赫連清雲一臂之力。
“險灘已經過了!”赫連清雲微笑說道。
果然不過一會兒,船已靠岸。
岸上一大群人,有以文逸凡為首的江南俠義道,也有丐幫的刑堂香主風火龍。甚至還有當官的南宮造和濮陽堅。不過他們是以武林中人的身份與會的,
風火龍喝道︰“你這好細,竟敢重到臨安,我是特地趕來會你的!”他已打听到文選凡有‘寬恕’檀羽沖之意,是以首先發難,給他來個下馬威。
“他是宋國忠良之後,不是金國奸則!”不知是誰,在人叢中叫起來。
南宮造冷笑道︰“檀貝子,你好呀!……”
檀羽沖微笑道︰“我不是貝子,我的堂兄弟檀世英才是貝子,他托我問你問好!”
南宮造怕他抖出自己與檀世英同謀之事,“下文”登時被切斷了。
濮陽堅道︰“我們只知他是全國貝子,說他是宋國忠良之後有何憑證?”
一個老漢忽地走上來道︰“檀少年,你的家傳之寶還在嗎?”
檀羽沖怔了一怔,心道︰“我哪有什麼傳家之寶?”那老漢目光炯炯的望著他道︰“你還記得你的張爺爺嗎?”檀羽沖霍然一省,說道︰“他是我娘親的義父,我把他當成親外公一樣,怎能忘記?”那老漢道︰“難道那件寶貝他沒有交給你的娘親?”檀羽沖恍然大悟,打開一個錦匣,從錦匣中拿出一張色澤已經變黃的紙張,遞過去道︰“是這個嗎?”
眾人萬在詫異,一張發了霉的紙怎的竟是傳家之寶?只見那老漢已是喜形于色,說道︰“正是這個,這是岳少保親筆寫的滿江紅!”
檀羽沖道︰“老伙,你是何人?”
那老漢道︰“岳少保有兩名家將,馬前張保,馬後王橫。你媽媽的義父張炎是張保之子,我的先父正是王橫。”說至此處,揚起那張岳飛的墨寶,而對群雄,朗聲說道︰“這位檀少俠的母親乃是岳少保的外孫女兒!”群雄誰不尊敬岳飛,登時都勵下來了。
風火龍忽道︰“誰知道是真是假?”馬大行投前說道︰“即便是真,那又怎樣?忠良之後,難道就沒壞人?”他是丐幫臨安分舶的舵主,風火龍正是他的靠山,他又曾敗于檀羽沖的手下,遺恨未消。
文逸凡號稱鐵筆書生,最喜歡收集名人書法,他從那老漢手中接過那張詞箋,一看就道︰“一點不錯,正是岳少保的真跡!”不覺就手腳足蹈朗呤起來︰“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他見了他最崇拜的名將手書,一時問大喜若狂,竟顧不得與群雄說“正事”了。
馬天行的話剛說完,有三個人同聲說道︰“你們錯了,他不是壞人,他是我們的朋友!”
劉天化聲若洪鐘地說道︰“這位檀少俠是我的大恩人,若不是他舍身相救,莫說我的金刀提不起來,我恐怕已經變成瘋子,這一生都毀了。”
在他說完本身遭遇之後,崔浩、石雷和焦挺等人,也都說出他們受檀羽沖的恩惠。
文逸凡道︰“現在大家可以清楚了吧,檀羽沖雖然是半個金國人,如果他願意的話,他還可以做金國貝子,但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咱們的同道。”
風火龍道︰“檀羽沖救過你們俠義道中的人物,但他的雙手也曾沾過你們俠義道的鮮血,這又怎麼說?”
劉天化道︰“江南俠義道的盟主文大俠在此,用不著你替他管!”
風火龍道︰“好,俠義道的事我不管,丐幫的事我可以管吧?他結交本幫叛徒,本幫的朱長老查得分明!”
遠處忽地有個聲音傳來︰“丐幫的事由我來管!”
聲到人到,來的是新近升任丐幫首席長老的夏清平。
夏清平道︰“朱丹鶴誤信謠言,越權傳令,尚幫主已經查得清楚,所以才要我替代他做丐幫的首席長老。”其實朱丹鶴之罪不止于此,不過還未到揭發的時候罷了。不過,風火龍听得更清平這麼一說,也只能灰溜溜的走了。
風火龍走了之後,宜興武師鄧大魁說道︰“咱們俠義道講究的是恩怨分明,風火龍說的那番話也未嘗沒有道理。請問文大俠,檀羽沖手上所沾的鮮血,是否就此作罷?”原來他最心愛的一個徒弟是死在檀羽沖手下的。劉天化道︰“凡是應從大處著想,鄧老大,你一定要算帳的話,我替檀羽沖償令徒性命!”鄧大魁道︰“劉大俠此言差矣!江湖規矩講究的一人做事一人當,他欠下的血債怎能由你代償?”文逸凡道︰“好,我來說句公道話,當日把檀羽沖誤當奸細,是由我領頭追捕他的,在那樣情形之下,他傷了咱們幾個人,也是情有可原……”
鄧大魁冷冷說道︰“不止幾個吧?”
曾參與追捕檀羽沖的俠義道,幾乎齊聲說道︰“我們是曾有許多人受傷,但那是玉面長狐所為,不關檀羽沖的事。”連馬天行都隨聲附和。
鄧大魁道︰“你們只是受傷。我的徒弟卻是檀羽沖l親手所殺!”
劉天化道︰“那你要怎樣?”
鄧大魁道︰“我要他償還血債!”
檀羽沖道︰“好,那我就以血還血!”袒露胸膛,站在場心。
鄧大魁拔出尖刀,喝道︰“你殺了我徒弟,吃我一刀!”明晃晃的刀尖朝著檀羽沖的胸膛刺去,不但赫連清雲吃驚,文逸凡的面色也變了。眼看尖刀刺到胸膛,卻忽地往旁邊一滑,只是在檀羽沖的右肩劃開了一道三寸長的口子,根本就沒有傷著骨頭。鄧大魁道︰“好,我的仇已經報了,哪位請上。”說罷,便即退下。原來江湖規矩的所謂“以血還血”,是只須見血便可的。一般而言,不會傷對方性命,不過若是仇冤太深,重傷對萬也不算犯例。鄧大魁只是要爭一口氣,刀頭染了檀羽沖的鮮血,氣也平了。
文選幾道︰“還有誰要檀羽沖以血還血?”沒有人聲,事情就結束了。
檀羽沖淚盈于眼,作了個羅圈揖,說道︰“檀某只不過灑了幾滴血,就交了許多好朋友,平生快意之事,當真是莫過于此了。”
赫連清雲道︰“咱們上哪兒?”檀羽沖道︰“盤龍山我是不想回去了,咱們回錦屏山吧。”
錦屏山是他以前和鐘靈秀避難之所,山南是宋國的疆土,山北是金國的轄區。檀羽沖認為自己是半個金人,半個宋人,是以選擇此山與赫連清雲偕隱。另外一個他沒有說出來的原因則是,在鐘靈秀生前,他曾經答應過她,在此山中與她長相廝守的。這山上有他親手所築的鐘靈秀的墳墓。來到錦屏山的第二天晚上,他就與赫連清雲到鐘靈秀的墓前禱告。
月上梢頭,荒山已是只聞猿嘯了,檀羽沖兀是坐在墳前,不言不語。
赫連清雲道︰“夜已深,咱們回去吧。”檀羽沖道︰“你知道今夕何夕?”赫連清雲道︰“是八月十四,啊,日子過得真快,明天就是中秋了。”檀出沖道︰“不,對我來說,今晚就是中秋。”清雲詫道︰“為什麼?”檀羽沖道︰“因為今天是靈秀的生日,兩年前的今晚,我的傷剛好,與她在此賞月,我答應她,以後每年此晚,都與她當作中秋來過。唉,真是一語成讖,沒想到第二天就出事。我這一生欠她最多,你不怪我懷念她吧?”赫連清雲強笑道︰“我正是歡喜你有這份真情。”
赫連清雲接過他的玉蕭,吹出那首《水調歌頭》的下半脫︰“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歌聲奏出心加,檀羽沖的願望,也只能如此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