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郎憔悴
作者:萧逸
正文
第01节 第02节 第03节 第04节
第05节 第06节 第07节 第08节
第09节 第10节 第11节 第12节
第13节 第14节 第15节 第16节
第17节 第18节 第19节 第20节
第21节 第22节 第23节 第24节
正文 第01节
    管将军下朝回府,卸下官衣,在凉台上乘凉吹风,见次子照夕,在花园内手弯铁背竹胎弓,仰首望着天空一群饿鹰,欲发又止,不由皱了一下眉,转首对太太陈氏道:

    “这孩子,一天到晚,只知道走马射箭,对于今秋的大考,像是根本不放在心上,我看他怎么得了啊!”

    太太睨了儿子一眼,却微微一笑道:

    “年轻人,骑马射箭也不是坏事,我倒挺喜欢这孩子的,你别老说他!”

    管将军哼了一声道:“你倒说得好,不是坏事,今秋大试要是落榜,我看他有什么脸见人!”

    太太出身杭州,却在北京长大,说得一口道地京片子,清脆动听,此时格格一笑,道:

    “教你说得我们儿子成了饭桶了,对门江提督两口儿,就是最疼这孩子,见一次夸一次。昨儿晚上我们斗牌的时候,还一再提,教我跟你说,要收他作干儿子呢!看样子,他家的那个闺女,也很想跟咱们攀亲!还有方军门他们,哪一个不夸他,说他允文允武,人家都这么说,只是你……”

    才说到此,将军已不耐道:

    “好了!别说了!”

    他把府绸马褂袖子挽了一下,瞪着虎目道:

    “我只要一说他,你就护着他,我真不知道你想些什么,是爱他呢还是害他?”

    将军吐了一口气,继续道:

    “你以为你这样做是爱他?老实说,你真把他害死了!”

    太太愣了一下,她真不明白,当下皱了一下眉道:

    “什么……我把他害死了?我怎么害他了?”

    将军气得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道:

    “你这还不是害他?成天光看着他玩,他把老师给气走了;再请,又气走了!我就没看见你说过他一句,这么下去怎么得了?你说!”

    太太嫣然一笑道:

    “就为了这个呀!你也值得生气,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孩子小,哪家小孩子不皮;再说,那先生哪一个是真有学问的,照我看,都是混饭吃的,走了算了。”

    太太忽然声音压小了,把身子靠近了将军些,小声道:

    “你都不知道,前个月走的那个周老师就和蓝红……”

    “蓝红”是府里的一个丫鬟,太太已打发她走了。

    将军一皱眉道:“瞎说!”

    太太拍了一下腿道:

    “哎呀!你一天到晚在外面,知道屁呀!这事情不是一天半天的了,家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就是你一个不知道!你说,这像什么话?这都是你找来的好先生,儿子跟他学,能学出什么好来?”

    管将军这才有些信,用手在石柱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道:

    “这事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太太愣了一下道:

    “早?唉呀!叫他们走了不结了,还告诉你干什么,你那脾气,告诉你还得了!”

    将军摇了摇头,把预先凉好的开水,端起来一口气喝了三杯。

    管将军自约甚严,从来不吸烟不喝酒,数十年东征西讨,为朝廷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生平嗜好围棋,再就是听戏。生活很有规律,早起早睡,数十年如一日,但却有一怕,就是怕热,热起来三四个小子扇扇都不够,有时候干脆就泡在冷水池子里不出来了。

    将军虽是武将,却博览诗书,知人善任,眼光高超,真不失为标准儒将!

    夫妇二人,正谈说间,忽听远处院中一片嬉叫之声,管将军不由探了一下脖子,说:

    “你看看,这小子不定又捉弄谁了,也不小了,还这么淘!”

    太太对儿子很了解,闻言只是微微一笑道:

    “你也不要说他,你自己十七岁比武还杀过人呢!这是你自己对我说的,我可没屈说你吧?”

    将军一愣,气得直摇头,连连喟叹道:

    “好太太!你尽管护着他吧!真是气死我了!”

    正说之间,却见一个丫鬟,头上梳着两条小辫子,这丫鬟却把小辫子打了个结盘在顶头,夏天天热,翠绸小衫的小袖,也卷起老高,露出一双藕也似的小胳膊,她一面跑一面叫:

    “太太!太太!看呀!”

    说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已进了堂屋,管将军在凉台上一愣道:

    “你看!这孩子又闯祸了不是?”

    太太也皱了皱眉道:“不可能吧!”

    却见纱门启处,那个小丫鬟笑着跑进来了,她手里却提着两只巨大的苍鹰,鲜血兀自汩汩滴落不已,一进门先请了个安,叫了声:“太太!”

    眼见将军也在座,不由怔了一怔,赶紧把两只鹰放在身后面,红着脸,发窘地又叫了声:“啊!将军也回来了!”

    管将军点了点头,哼道:“什么事呀?以后不兴这样,大嚷大叫的成什么样子?有话说就是了!”

    小丫鬟被说得眼圈直红,口中连连道:“是!是!”

    太太看不过去,她最疼儿子跟前这个丫鬟,当时笑睥着将军道:

    “你也是!自己家里有什么关系?看把她吓得!”

    随即一笑道:“思云呀!有什么事你这么喜欢?”

    小丫鬟看了将军一眼,一脸为难之色,半天才结结巴巴道:

    “哦!没什么……没什么……”

    一面后退着,想往外跑,将军哼了一声道:

    “拿出来吧,我都看见了,又是那个畜生作的怪是不是?”

    思云这才红着脸把一双鹰儿拿出来,放在地下,太太口中叨叨着:

    “哎呀!这个该死的……好好的老鹰你打它干什么!”

    可是她仍然慢慢走到了那两只死鹰前,低头细看了看回头对将军一笑道:

    “这孩子真是一手好箭法,比你强多啦!”

    将军又哼了一声,太太才又回过脸来,笑着问道:

    “射到哪儿啦?你看还动弹呢!”

    思云见将军没骂人,胆子不由大了,这时见太太笑,她也不由笑了,一面小声道:

    “射着脖子了!”

    说着还在自己粉颈上指了一下,太太又念了一声佛,笑眯眯道。

    “以后快别叫他射了,老爷刚才还在说他呢!”

    思云笑道:“太太你看呀!两只老鹰的脖子……”

    太太翻了一下眼道:“傻丫头,我看那个干什么?怪血腥的!”

    思云笑道:“太太看嘛!”

    说着低下头小声道:“两个脖子挨在一块的!太太看!”

    太太禁不住仔细一瞧,不由叫开了,回头向将军招手道:

    “我的老天,你来看看吧!”

    将军也忍不住凑上来,低头一看,只见二鹰双颈竟是为一箭所穿,那箭还插在脖子里呢!

    管将军虽习射多年,可是对儿子这种神技,也不禁惊得目瞪口呆,顿时赞了一声:

    “好箭法,这叫做一箭双雕!啊!不,应叫做一箭双鹰!”

    小丫鬟见老爷也不气了,不由乐开了,当时嚷道:

    “真了不起,好高啊!少爷只一箭,乖乖!”

    将军被这小丫鬟逗乐了,回头看了她一眼道:

    “他怎么射的?”

    思云笑着迈开了一条腿,上身向前一伏,学着样子,两手拉弓盘箭,口中道:

    “这样一拉一放,嗖的一声……”

    将军见她学得滑稽,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太太也格格笑开了,遂道:

    “这孩子在哪呢!你把他叫来!”

    思云拍了一下手道:“好!我去叫他去!”

    将军一听叫儿子来,马上把笑容收住了,往椅子上一坐,太太忙嘱咐道:

    “等会儿他来,你别又说他,儿子也不小了!”

    将军没出声,须臾就见花丛小道中,出来两个人,前行的是小丫鬟思云,后面行的,却是一身修长,生得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的年轻人,一面走,似闻他道:

    “不叫你拿去,你偏要拿去,这一下好了……爹爹要是骂我,你高兴是不是?”

    前行的思云回头笑道:“得了,少爷!这一次管保不会骂你。”

    俊公子哼了一声道:

    “不骂?哼!哪一次都说不骂,结果一挨骂,你就溜了!”

    小丫鬟抿着嘴笑,将军在凉台石栏杆里把二人的话都听见了,心中动了动,暗忖:

    “要说这孩子,也没什么错,就是爱学武,学武也不能算坏事呀!”

    他一只手摸着下巴,思虑了一下,浓眉皱了皱,却见照夕魁梧的身材已经进来了。

    他双手抱拳,给二老行了一个礼,叫了声:

    “爹爹!娘!”

    太太早笑着过去,握住了他一只手,道:

    “来,坐在娘跟前!”

    照夕忸怩了一下,儿子大了,有时候对母亲的温情,总会觉得不自然,何况还有人在边上。

    他红着脸笑道:“我……还是坐在这里好!”

    说着走向一个位子坐了下来,太太嗔道:

    “你看你这孩子,坐在娘跟前怎么啦?”

    将军一挥手道:“好啦!孩子是让你惯坏了!”

    太太正要还嘴,管之严却用手一指地上的鹰,笑道:“这鹰是你射的不是?”

    照夕见父亲面有喜色,不由乐道:“是孩儿射的,还有两只,我叫念雪送到厨房去了!”

    思云、念雪是太太陪房的两个小丫鬟,都是十七岁,因疼儿子,都拨过去,服侍照夕。两个小丫鬟在府里娇得很,人又机伶,大家都很喜欢她们两个,两个小丫鬟更是有恃无恐了!

    再和照夕凑上,三个人坏点子比谁都多,府里面谁一沾上他们,算是该倒霉!

    太太闻言笑道:“真是笑话,老鹰肉哪能吃!”

    思云在一旁答腔笑道:“可好吃呢!上回少爷自己烤了一只,我尝了一点,和鸡肉差不多,就是有一点酸!”

    管将军哼了一声,小丫鬟吓得话才停住,照夕觉着不大得劲,目光看着父亲。

    管之严皱了皱眉道:“一个月前,我叫你看的那一部《少仪外传》你读得怎么样了?”

    照夕笑道:“孩儿早已读熟了,吕祖谦的东西,差不多我都看过了!”

    将军不由一怔道:“啊!你都读过了?我看你整天玩,怕没有许多工夫念书吧?”

    说着看了太太一眼,转过目来,笑道:“这我倒要考考你了!我问你所谓‘东南三贤’那时候是指的哪三人?吕伯恭先生生平有些什么成名之作?你说说看!”

    照夕想了想道:“所谓东南三贤,是指宋朝当时的大理学家朱熹、张栻和吕祖谦。”

    将军点了点头,照夕看了母亲一眼,遂又道:

    “祖谦先生晚年在金华城中的泽春院广会文友,著有《东莱集》四十卷,又作《古周易》、《春秋左氏传说》、《东莱左氏博议》、《大事记》、《历代制度详说》、《少仪外传》、《古文关键》等。”

    管将军连连点头,心中不禁暗惊道:“这孩子学问不错啊!”

    当时含笑道:“你以为吕先生生平为人如何?”

    照夕想了想遂道:“要说这个人,孩儿以为他少时个性过于偏急,易喜怒,不免失交于人!”

    将军方自摇头,照夕却道:“不过据其小传自言,一日读孔子言:‘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平时愤怒疾然冰释,总而论之,此人不失为一可敬的博学之人!”

    管将军不禁拍了一下手道:“一点不错,你和我看法完全一样!”

    说着连连点头道:“你这孩子,平日不见你多读书,你倒有些鬼聪明,倒是难得!”

    又笑了笑道:“我请的这位池先生,是进士出身,我好不容易礼聘来的,你要好好敬重他。昨天听他说,你文思敏慧,只是厌于文章,有这回事么?”

    照夕脸红了一下,太太却在一边摆手,可是照夕点了点头道:

    “是的……”

    将军一怔,不悦道:“这是为什么?”

    照夕喃喃道:“孩子以为文章随兴而发,若强而为之,似乎失去为文之意……”

    将军吐气道:“简直胡说八道,你莫非没有读过颜之推家训:‘文章陶冶性灵,从容讽谏,人其滋味,亦乐事也!’难道颜之推见解还不如你?”

    照夕看了父亲一眼,讷讷道:“可是韩愈也曾说‘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得自满,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孩子并非厌于为文,只是不喜日日强而为之,昨夜因走马近郊,适过寒涧,归后因作《冷泉心曲》,池先生亦赞为上好之作,爹爹如喜看,孩子可呈上请阅!”

    管将军不由一怔,心中虽不以照夕之意为意,只是一时却想不出辩白之词,当时眨了一下眼睛,闷哼了一声道:“好!过两天你送来给我看看!”又道:“你的见解也并非不对,只是文学之特质,我以为实可慰人、可亲人、可感人,我儿如仔细玩味其间,自得其乐也。至于韩愈之言,亦未尝不对,他是说在上者,肥甘足于口,轻暖足于体,采色足于目,声弦于耳,无往而不快,是无所用其慰,即或鞅掌有隙,亦为被丽弦歌,取媚泉石,其能寄情于翰墨,染意于松烟者,盖千百中之一二耳!”

    老将军文兴大发,挥了一下芭蕉扇又道:

    “你既知道这道理,所以要特别约束自己,万不可养成腐朽之躯,懒于行有为之业也!”

    照夕颇有所感,连连点头称是,二人这一掉文道典,一旁可苦了陈氏和思云,陈氏倒幼读诗书,书香门第,听来尚能会意,那小丫鬟听得直翻白眼儿,小声问太太道:

    “太太,将军和少爷说些什么啊?我一句也不懂!”

    陈氏笑道:“你自然不懂罗,老爷子又在掉文呢!”

    思云吐了一下舌头,太太却大声笑道:

    “好了!好了!有完没有?我只一叫他来,你就给他来这一套,真烦死人了!”

    将军笑着上下看着照夕,得意地对陈氏道:

    “这孩子是不错,很有见解,差一点儿把我考住了!”

    正说话间,忽然一个小丫鬟跑上来,对太太请了个安道:

    “对门儿江夫人和小姐来访,要见太太!”

    将军忙站起道:“快!快!你下去,我到里面去!”

    照夕遂也向二老行了个礼,匆匆而去,小丫鬟思云跟在他后面嘻嘻笑道:

    “少爷!江小姐来了,你不去看看呀!”

    照夕脸一红道:“江小姐来了怎么样?又不是找我来的!”

    思云笑转着一双大眼睛道:“那可说不定!”

    照夕回身瞪了她一眼道:“你不要胡说八道……”

    思云小嘴含着指尖,娇声笑道:“哟!少爷!我又胡说八道了!前天打猎时,不是碰着她来着,今儿个就来访了,真快!”

    照夕正要喝斥她几句,却见念雪远远从后面跑来,一面叫道:

    “别走别走!太太叫你呢!”

    照夕怔了一下道:“叫我?”

    思云抵嘴一笑道:“你看怎么样?我猜的没错!”

    念雪已跑了过来,笑着对照夕道:“太太在客厅里,叫我来请少爷!”

    照夕剑眉微皱道:“有客人没有?”

    念雪点头道:“对门江夫人还有江小姐!”

    遂又一笑道:“怎么啦?”

    照夕顿了顿,心说娘也是,都是女人,叫我去干什么?但是母命又不能不遵,当时把衣服拉了拉,两个小丫鬟一个为他重新编着辫子,一个用小手巾拂着他紫红缎子坎肩上的尘土,因为方才他在后院骑马来着!

    念雪还在他帽子上哈了口气,又用绸子手巾去擦,却为照夕推开了,他皱了一下眉道:

    “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去攀亲,瞧瞧你们俩!”

    思云、念雪也不禁格格笑了起来,照夕气得脸色通红,径自迈步,直向内客厅中行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母亲的声音在与来人道:

    “我把他叫来,江太太你当面问他,看他愿不愿意,这孩子呀……”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厅前有紫红木隔断遮着,他不由把脚步放慢了些,又听见另一个吴依软语口音的女人道:

    “这还有什么话说的!咱们是老街坊了,式威和管将军也是多少年老交情了,你把他叫来,我当面说!”

    照夕靠在隔断边上,心中不由奇怪,忖道:

    “她们要和我商量什么?”心中正在不解,却听见另一娇声小语道:

    “娘!有人来了!”

    管夫人咳了一声道:“谁来了?是照夕不是?”

    管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心说这是谁,耳朵真灵,当时脸一红,咳了一声,迈步入内,先向母亲弯腰叫了声:“娘,您是叫我么?”

    管太太笑道:“就是叫你,见见你江伯母,还有江小姐。”

    照夕侧过脸来,见正面檀木太师椅上,坐着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珠翠缠头,身着淡白大红两截小袄,手里拿着垂珠团扇,正自望着自己微笑。

    照夕认识她,这位夫人常来家里,只是自己很少和她说话。

    在她身侧,坐着一个少女,约有十七八岁,身材修长,生得蛾眉杏眼,肤色白嫩,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自己。

    她嘴角微微向里弯着,露出一对浅口酒窝儿,似在微笑。

    这姑娘,照夕在昨天打猎时,才见过她,知悉她是对门儿的三小姐,新近由杭州回家,传说她是学艺回来,有一身好功夫,可是自己并没见过。

    只见她身着浅绿绸子汗衫,袖口儿却微微上挽着,露出半截玉腕,左手腕上带着一只翠镯子,下面穿着折幅马裙,足下是一双鹿皮小马靴,手里还玩着杏黄的小丝鞭子,满头青丝却挽了再挽,一任它半垂着,显得一派青春娇媚之色。

    照夕很少见过这种打扮的少女,因为那时女孩子讲究不出大门的,像江小姐这种走马射箭和随便衣着的姑娘,很是令人惊奇而少见。

    可是她那种落落大方的姿态和浅浅的微笑,确能在首次见面时,给人以特别清新的良好印象。

    照夕只看了她一眼,忙把目光转向一边,同时躬身叫了声:“伯母!”

    他目光转视了一下江姑娘,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

    江夫人已笑着站起来道:“好孩子,我才给你娘说你呢,快坐下……”

    照夕落坐后,江夫人笑眯眯道:“这孩子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

    丫鬟献上了茶,照夕偶一抬头,那位江小姐,仍然玩着她手上的丝鞭子,一双大眼睛正在看着自己,照夕这一看她,她却笑着把目光转向窗外去了。

    照夕动了一下身子,似显出不自然的样子,管夫人笑道:“你的伯母来说,后天是她女儿雪勤姑娘的生日,他们请了很多年轻的朋友去玩。因为江姑娘新由杭州来,又没见过你,所以想请你也去,人家怕你不去,亲自请来了!”

    照夕浅浅一笑道:“这点小事伯母打发个丫鬟来通知一声就是了,怎能烦劳伯母和姑娘千金之躯!”

    江夫人笑道:“还是你会说话,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后天一早就过去……”

    说着用手一指她女儿,笑道:“你们认识吧!”

    江姑娘笑着摇了摇头,江夫人遂向照夕道:“这是你妹妹江雪勤!”

    又一指照夕向女儿道:“这是管公子,他叫管……”

    管夫人接口笑道:“管照夕。”

    二人各自交换了一下目光,俱把对方名字暗暗记在心中,管夫人笑看着雪勤道:

    “听丫鬟说姑娘也会骑马射箭,是真的么?”

    江姑娘笑着看了照夕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道:“侄女只是玩玩而已。”

    管夫人道:“危险呀……以后可别玩啦,摔着了可不是玩的!”

    雪勤看着照夕,浅浅一笑,遂把目光视向地面,江夫人叹了一声道:

    “谁说不是?可是说她她也得听呀!从杭州回来,还练了一身功夫,她父亲高兴得了不得,我是真为她发愁,一个姑娘家,夫人你说,练这些东西干什么?咱们家还用得着她把门护院是怎么着?”

    管夫人一听,格格笑了几声,用眼一瞧照夕道:“妹妹你不说,我也不好说,这孩子还不是一样?一天到晚不是舞剑,就是玩弓,方才他爹还在说他呢!”

    江夫人笑道:“可是他是个男孩子呀,我们这是姑娘,你看看!”

    雪勤听到此,不禁小嘴一噘,偏是当着生人,不好意思说什么,一时面现桃红。偷偷瞟了照夕一眼,却见他正自忍着想笑,不禁急得娇哼了一声,晃了一下身子,逗得两位太太都笑了。

    江夫人笑道:“不叫说也行呀!你想想,你自己练功夫不说,还强迫着丫鬟们练,害得她们一天到晚在我跟前叫苦连天,这是好玩的呀!”

    管夫人笑着道:“叫丫鬟也练?”

    江夫人一拍腿道:“可不是,每天天不亮,都叫她给叫起来,晚上半夜才睡,说什么练三五更,夫人你说,这不是作怪么!”

    照夕在一旁听得忍不住“噗”地笑了一声,雪勤在她娘跟前,不禁臊得脸通红,娇哼了几声,直想掉眼泪!

    江夫人这才止住了话,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笑道:“我也没屈说你,这么大姑娘,当着你管哥哥还哭呀!”

    雪勤噘着小嘴道:“人家也没强迫她们练,是她们自愿的嘛!你就说我,以后我也不教她们了。”

    江太太笑道:“好!好!娘屈说你了!”

    雪勤抿嘴一笑,又偷看了江夫人一眼,夫人遂也抛开话题,笑问道:

    “后天你都请了些什么人?”

    雪勤浅笑道:“除了诗社的几个朋友,再就是侄女师门两个姐姐。”

    照夕不由一怔道:“全是女的?”

    两位夫人不禁又笑了,雪勤白了他一眼,浅浅一笑道:

    “也有男的,诗社里的!”

    照夕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心说要都是女的,打死我我也不去!

    管夫人笑斥道:“瞧你那样,女的还能吃了你?这么大孩子了……”

    照夕不由俊脸一红,江夫人遂笑道:

    “诗社是她父亲为她请的,都是一些老朋友的孩子,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他们十天见一次面,赏花作诗挺有趣的!”

    照夕心中一动,暗想这倒挺好玩,只是怎么我不知道呢!

    想着不由看了雪勤一眼,雪勤浅浅一笑道:

    “管兄若是有意,小妹也欢迎你加入……”

    照夕看了看母亲,遂含笑道:“岂敢!”

    江夫人微笑道:“后天正是他们诗社聚会的日子,又是她生日,所以社里发起要热闹一下。要依着我,小孩子生日,怎敢惊动大家!”

    管夫人嘻嘻一笑道:“年轻人嘛,叫他们聚聚也好!”

    正说话间,跑进个丫鬟请安道:“太太,开饭啦!”

    江氏母女忙起立告辞,管夫人留也留不住,只好和照夕亲送至厅门口,二位夫人握手道别,那位雪勤姑娘只是用脚尖在地上划着玩,不时抬头看照夕一眼,照夕才发现这位姑娘原是一双天足!只是足尖平窄,看着却是好看!

    她身材十分婀娜,腰很细,尤其是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顾盼之间,透着有情和爽朗,多少还有些少女的娇羞;总之,那是纯洁、娇嫩、美丽的化身。

    照夕在她的轻颦浅笑里,似乎感到自己的矜持,是多么多余。

    他不由也爽朗地一笑道:“姑娘再见!”

    雪勤扬了一下手中的丝鞭,瞟了这位俊少年一眼,笑道:

    “管兄后天一定要来,小妹还想多多讨教呢!”

    照夕正想说话,她母女已姗姗转身而去,随行的小丫鬟本在外厅里等着,此时向管氏母子请了安,才跑着跟了上去。

    管夫人又叫了声好走,才转身而回,照夕不由问母亲道:

    “我们在这住了六七年了,怎么从不知道江家有个姑娘?”

    管夫人笑道:“这位江太太是二房,雪姑娘是她第二个女儿,听说八岁那年到杭州,随一位侠女学功夫读书,她爹倒也真放心!”

    照夕心中一惊,暗忖:“怪不得人家都说她有功夫呢!”

    他心中忽然又动了动,暗忖:“她临走时,不是说想多多向我讨教吗?”

    想着不由皱了皱眉,忖道:“要是文学方面,我也许尚能应付一二,要是武技,那可糟了……”

    “我会什么呢?除了会射箭,再就是马师傅教我的两手剑法,那怎么敢和她比?”

    这么一想,不禁大大地发起愁来,匆匆和母亲进了饭厅,将军早已在座,笑问夫人道:“什么事呀?”

    管夫人嘻嘻一笑道:“是来找照夕的,后天请他吃饭!”

    管将军怔了一下道:“怎么请他?什么事请他?”

    夫人这才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将军点了点头道:

    “老江早就说他女儿请了一个诗社,很想叫照夕也加入,我也答应了,只是回来就给忘了!”

    夫人一笑道:“你呀!这不得罪人么?”

    将军笑了笑道:“忘了有啥!后天他去了提一声也就是了!”

    管夫人又想起那位江小姐,不由对将军道:

    “你看看人家,女孩子都能骑马射箭,听说练了一身好功夫。”

    管将军笑道:“那是传说,我就不信一个姑娘家,还能练什么功夫,骑骑马,射射箭,也许还勉强行!”

    夫人也皱眉道:“我也是想,看她那娇滴滴的模样,哪会什么功夫?我也不信!”

    一席饭吃了半个时辰,照夕回房之后,看了几卷书,脑子里可不像平日那么宁静了!

    他支着头,望着窗户外面,心中反复想着白日的遭遇……

    渐渐,他英俊的面颊上,带起了一丝微笑。

    他想道:“这姑娘太美了,她为什么老看着我呢?”

    于是他不禁又想到了那日打雁时,这位姑娘在马上飞驰的神情,一时不禁神驰!

    照夕伸了一下胳膊,自语道:“江雪勤……好动听的名儿……”

    于是他由笔筒里抽出一枝笔,饱浸墨汁,在宣纸上振腕挥毫,写了“江雪勤”三个大字,又把自己的名字加在了旁边,痴痴地看着这张纸。正在意乱神迷的当儿,忽然觉得侧窗上,有人轻轻地敲了三下。

    照夕不由皱眉道:“谁呀?怎么不进来说话?”

    那人不说话,又叩了三下,照夕由位子上站起,匆匆走到窗前,把窗子推开,却见眼前空无一人。

    这一惊,管照夕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心说: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听见有人在敲窗子的呀?怎么开了又没有人呢?”

    想着探头出去望了望,也不见有人,又问了声也不见有人答理!

    管照夕无奈,只好皱着眉返回座位,才坐下,不由惊得又站了起来。

    原来方才自己所写的那张纸,竟不翼而飞,另在那叠素笺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仔细一看,那纸上写着:“不要胡思乱想!”

    笔力细草,却十分苍劲,细看之,墨迹尚未全干,分明是刚刚书写上去的。

    再看那枝笔,仍旧好好地插在筒内,照夕这一惊,不由吓了个目瞪口呆。心忖自己只是一转身的当儿,这人竟能从容来去。

    这还不说,居然还在纸上留下了字,这简直是神乎其技,真不敢令人相信!

    想着也不及开门,就由桌前开着的窗子,跃身而出,口中沉声道:

    “何方高人来访?请示侠踪!”

    茫茫黑夜里,哪有什么踪影,月光洒在庭院里,花石舒然有序。

    他今夜真个是遇到高人了!

    多少年来,他一直醉心着能结攀异人,好习武技;可是只听传闻。虽访尽三山五岳,却没见着一个能够令自己真心佩服之人,所以多年以来,他每想起来,总引以为毕生憾事。

    可是这番心思,他从来没有泯灭,今夜——也就是这一霎时,他的心可又活了!

    他抬头望着皎洁的天,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是怅然所失!

    无奈,痴痴回至房中,双手捧起了那张纸,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依旧看不出什么名堂。

    突然他想到了,失去的那张笺上自己所写的字,不由俊脸一阵发红,暗暗骂了声:

    “真是糟糕!要是这位异人看见了,不笑坏了……”

    忽然他摇了摇头,又道:“不!他根本不认识她……”

    也就在他发呆的当儿,一个婀娜的身影,正在屋檐上窥视着他。

    只听她轻轻笑了声道:“傻小子!”

    遂见她以“海燕钻天”的轻功绝技,陡地拨空而起,娇躯再一下落,却用“细胸巧翻云”身法,滚转之间,已消失在沉沉黑夜里!

    江府的雪勤小姐,派丫鬟来催请了三次,说是客人都已来齐了,只等着照夕一人,无论如何务请赏光。照夕这才换了衣裳过去。

    本来他是不大习惯和女孩子打交道的,尤其是赴少女之筵,还是第一次,所以显得有些紧张。而第一次赴约,就令人家三请诸葛,可是不大好意思哩!

    两个小丫鬟思云、念雪,一个为他理着那条油松似的大辫子,一个急着为他找这个弄那个,思云一面理着照夕辫子,一面笑道:

    “对门的小姐,八成许是看上我们少爷了,一会儿功夫就催了三次!”

    念雪哼了一声,翻着眼笑道:“本来嘛,才子佳人……”

    照夕俊脸一红道:“你们不要乱说,参加诗会的人多着呢,也不是只请我一个人!”

    无奈两个小丫鬟更是口不饶人,你一句我一句,照夕简直无法抬头,只好匆匆离开了房间。他走了几步,忽然想道:“对了!今天还是她的生日,我哪能空着手去!”

    他想着剑眉微皱,不禁又发起愁来,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得马槽内一声马嘶,照夕偏头一看,见是自己那匹心爱的“雪中炭”,正在栏内竖耳扫尾,每逢照夕出门,这马总是如此!

    照夕慢慢走到栏边,这里拴着他三匹爱马,那是“乌云盖雪”、“雪中炭”、“老劈雳”,就三匹马个性来说,“雪中炭”最好,“乌云盖雪”也是父亲所爱,不敢擅作主张,而“老劈雳”性情太暴,女孩子是不好骑的。

    他用手摸着这匹“雪中炭”,叹了声道:

    “莫可奈何,只有把你送人了!”

    他把它牵出圈来,这马本是蒙古木赤千总送给父亲的,父亲转赠给了自己,想不到今天竟又把它转送给人,这也许是“物各有主”吧!

    马僮远远跑来,嚷道:“少爷你上哪去呀!我来给你上上鞍子!”

    照夕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牵出去遛遛腿。”

    这马僮快腿张心中犯着嘀咕,直朝着照夕翻白眼儿,心说:

    “这可稀罕,今儿个他老人家想起遛马了!”

    管照夕牵着马,往外走,可真有点就应了那两句唱词:“店主东牵出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泪如麻……”

    到了江府门前,一个小厮笑着来接马,一面笑道:“管公子您才来?”

    照夕微微一笑道:“这匹马是我送给你们小姐的,我要面交给她,你去通禀一声吧!”

    这小厮弯腰笑道:“公子您里面请吧!他们人可多着呢!都在院子里,您进去就看见了!”

    照夕答应着,遂拉马而入,庭院之中,绿草如茵,紫藤罗一串串地由架子上垂下来,无数的蝴蝶上下飞着,夕阳之下,更显得绮丽。

    照夕牵着马穿过了一条花径,果见不远一泓荷池,池边上乱哄哄地站着、坐着不少人,笑语如珠,其乐融融。他停住了脚步,心说:“这些个人都在干什么?哪一个是江小姐呢?”

    正在发愣,忽听一声娇唤道:“管兄才来么?”

    照夕忙一偏首,却见冬青树林子里,站着一个挺俏的佳人,仔细一看,不由俊脸一红道:“啊……江姑娘,我来迟了。”

    江雪勤浅浅一笑,她一面分着花,已走到了照夕的身前,照夕见她穿着一身紫色衣服,小蛮腰扎得细细的,这一行进,愈觉明艳照人,亭亭玉立,忙把目光转过一旁。却听她似笑又嗔道:“那天,我不是请你早点来么?”

    照夕吃了一惊,心说糟了!她竟怪罪我了,当时怔了一下,窘道:“我……现在晚了么?”

    江雪勤笑睨了他一眼,顺手抽了一下冬青树的叶子,她手中玩着那小鞭子,嗔笑道:

    “还不晚!你知道人家心里有多急……”

    说到此地忽然顿了一下,脸红了红,又小声接着道:

    “一会儿出来看看。”

    她那双黑亮的眸子,在照夕身上转了转,却把头低下了,管照夕搓了下手,却不知说什么好。

    雪勤遂又抬头一笑,看了那匹马一眼道:

    “这么近,你还骑马?”

    照夕这才哦了一声,道:“今天是姑娘的生日,我一时想不出送什么东西,这匹马如果你喜欢,就……”

    雪勤喜得秀眉一扬,叫道:“呀,是送给我……”

    忽然似又觉得有些害羞,红着脸瞟了照夕一眼道:

    “这不是你平日骑的那匹马么?这么的贵重的礼物,我可不敢要,你还是牵回去好了!”

    照夕急道:“那怎么行……我已经决定了……我另外还有两匹。”

    其实雪勤心中早已乐意了,只是不得不口头上客气一句。

    照夕这么一推让,她也就收下了,她笑着接过马缰道:“你不后悔?”

    照夕摇了摇头道:“当然不后悔!”

    江雪勤这时上下看着这匹马,正在高兴,忽然亭子里跑出一个人来,这人二十六七岁,一身黑缎子长衫,外罩天青马褂,挺亮的一对眼睛,他哈哈一笑道:

    “姑娘原来在这里,让我好找!”

    说着他已走了过来,雪勤微微皱了皱眉,不得已似地笑了笑,遂道: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

    照夕忙一抱拳,那人却冷冷地点了点头,雪勤一指照夕道:

    “这位是对门的管公子,过来玩玩的……”

    那人似微微一惊,因为管照夕的大名他早已久仰了,素日轻财好义,有“小孟尝”之称,当时抱了一下拳,道:“久仰,久仰!”

    雪勤一指这黑衣少年,对照夕道:

    “这位是楚少秋,楚公子。”

    照夕也道了声:“久仰,久仰!”

    楚少秋遂问雪勤道:“我们过去吧!那梁厉生向我挑战,说是要比一阵暗器,请姑娘作个公证人。”

    他看了照夕一眼,笑道:“管兄过去看看如何?”

    照夕一听比武功,不由眉飞色舞,他虽没学过功夫,可是醉心此道已久,此时闻说,连连道好。

    雪勤本是皱眉不语,此时见照夕如此高兴,便点了点头道:“好吧!我去把马拴上,马上来!”

    说着拉马而去,楚少秋上下又看了照夕一眼道:

    “管兄神射,小弟久已闻名,等一会儿却要表演一手,叫我们开开眼呢!”

    照夕摇头笑道:“我那两手,简直是见不得人……倒是楚兄神术,却是不可错过。”

    说着雪勤已来到近前,微笑道:“你们说些什么?”

    楚少秋眸子一转道:“我是说,管兄也肯凑趣一番,岂不更佳!”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道:“这可万万使不得。”

    不想江雪勤却道:“人家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这时三人已来到池边,照夕见满池莲花,开得正炽,池边草地上摆着两列长案,十数个少年男女,想是舞文弄墨已过,案上墨迹处处,纸片纷飞。案上有壶签多具,竹签满桌,大约正在玩着“投壶”的游戏,不时爆出嬉笑之声。

    三人这一来,大家都停下了手,有人说:“主人来迟,该罚酒三杯!”

    你喊我叫乱作一团,雪勤笑眯眯道:“你们不要怪我,我是迎一个新朋友!”

    说着把身边的照夕给大家一一介绍了一遍,少不得又是一阵寒暄,这时就闻一人尖声尖气道:“楚兄要和我比一阵暗器,请姑娘来作一个证人,小弟自知技不如人,无奈各位姐弟是非要小弟献丑不可……”

    照夕侧目一看,只见身旁站着一个锦衣少年,长得免耳鹰腮,梳着油亮亮一条辫子,还打了个红绒线的穗子,一双眉毛却似有意修得又细又弯,乍看起来,真像个娘儿们。偏又是说的一口吴软细语,真叫人听得全身发抖,当时不由皱了皱眉,心说:

    “倒看不出,他还是身怀武技之人呢!”

    这时楚少秋哈哈一笑,朗声道:

    “梁兄你不要急,现在又有了一个新朋友了,人家是高手,也要和我们一块玩玩呢!”

    这尖声尖气的人叫梁厉生,闻言之后对着照夕媚笑了一下道:“就是这位管兄么?”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忙摇手道:“小弟一介儒生,对于武技是一窍不通,平日虽喜骑马射箭,可是真正技击功夫,却是见也没见过,尚请勿要迫令现丑才好!”

    不想江雪勤却噗地一笑道:“管兄高技,远近皆知,何必如此谦虚,在座也无外人,何不令我们开开眼呢!”

    照夕不由红着脸看了她一眼,至为尴尬道:“姑娘你这是何苦……”

    雪勤却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照夕不由一怔,暗忖:“她是成心捉弄我呢?还是……”

    心中正猜疑,不想那楚少秋已朗声大笑道:

    “好,好!管兄就不要推辞,你我梁兄三人,借着江姑娘这一池莲荷,来试一试暗器,倒是一乐!”

    照夕见已成事实,直急得全身发热,心说好个江雪勤,你是明知还是故意,我哪会什么暗器,连玩暗器之名也不过才知道未久。叫我比试,岂不是要了我的命,这玩笑可开大了。

    当时真恨不能有个地缝,叫自己钻下去才好。

    想着真是叫苦不迭,正在顾盼着,想找一个解围之人,不想那楚少秋,却用手一指莲池,笑道:“管兄你看,荷花正好,你我三人,就在这荷花上试试手法!”

    照夕苦笑道:“小弟万万是……”

    不想那梁厉生却尖笑了一声道:“妙极!莲花上寿,绝妙也!”

    楚少秋这时由腰上解下了一个五彩缤纷的绵囊,他伸手由内中摸了一把笑道:

    “小弟要以一掌枣核镖,在各位面前现丑了!”

    照夕不由张大了眸子道:“什么!枣核镖?”

    江雪勤这时多少由照夕受窘的情形之中,已看出对方不擅武学,可是梁厉生、楚少秋心中已存下了妒意,有意要逼照夕在众人眼前出丑,当时微微一笑道:

    “管兄连枣核镖也不知道么?别开玩笑了!”

    他说着张开手掌,照夕见他掌中,是十粒如同枣核也似的东西,通体紫亮,再一磨擦,琤琮不已,当时皱了皱眉道:“我真的没见过……”

    才说到此,江雪勤已笑道:“你就打不好也没人笑你,大家凑个趣儿又何妨!”

    说着嫣然一笑,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楚少秋淡淡一笑道:“是啊!大家都是自己人,只不过试试手法而已!”

    他说着一指自己解下的镖囊,道:

    “囊中暗器尚多,管兄随便使用无妨!”

    那梁厉生这时也笑眯眯走了过来,他已把外衣脱下,里面穿着一身大红的劲装,愈发显得身材细长婀娜,简直女态十足,有不少人都抿着嘴笑,他却不自知。当时伸了一下脖子道:“小弟惯使金钱镖,倒不劳楚兄费心了!”

    说着伸出三个指头,嗲声嗲气道:

    “楚兄的枣核镖是五丈见准,而我这金钱镖用五成之力能打出五丈,可是要五丈见准,可就不行了。”

    楚少秋点点头道:“这是自然。”

    他说着也似微微一惊,因为和这梁厉生见过也有十几次了,平日只知他爱在女子堆里混,嗲态十足,倒不知他却还有一身功夫,还真是看不出来!

    二人谈话之际,在一旁的管照夕,心中可真是有苦说不出。他呆呆地看着池子里的莲花,心说:“我怎么个打法呢?根本也没学过。”

    想着往一边的江雪勤看了一眼,略带不悦之色,心想:“你也太愚弄人了,你们不是一定要我比么,反正我往池子里乱洒一把就是了!”

    想着气得把头扭开了一边,却见雪勤正抿嘴笑,照夕不由更气,暗忖:

    “看我出洋相,你倒乐了!”

    这时那梁厉生笑向照夕道:“管兄使何暗器?”

    照夕正在懊恼,闻言气得随口便道:“我随便,反正……”

    雪勤却接道:“人家是行家,使什么都一样。”

    梁厉生连连点头,照夕这一刹那,脸都气白了,当时冷笑着看了雪勤一眼,却见她正看着天微笑呢!小脸上带着一对浅浅的酒窝儿,那姿态天真妩媚已极,照夕看在眼中,不由气又消了些,心说:“她是个小孩,我又何必跟她认什么真?”

    想着微微摇了摇头,这时所有在场之人,都围过来,看三人表演暗器。

    楚少秋含笑向梁厉生道:“梁兄请!”

    梁厉生似已等不及了,他向楚少秋和管照夕一抱拳道:

    “既如此,小弟先现丑了。”

    他走近池边,用手往远处一指道:“各位看那片荷花开得真好看,小弟这一掌金钱镖打出,却要落下十朵来。”

    他伸了一下脖子,得意地晃了一下又道:“这还不算,我要他们所断的部位全一般长。”

    照夕这时只是气恼,望着他直发怔,他说些什么都没听见,旁边请人,都不由惊呼成了一片,纷纷说道:

    “高明!高明!”

    楚少秋也是连连拱手,面上带着微笑,梁厉生说完之后,身形后退三步,已自探掌入囊,随着他猛然一个转身,身形半蹲,口中如女子似的一声娇叱道:

    “打!”

    遂见他右掌翻处,一片金光,微闻籁籁之声,已洒向了湖波之中。

    这时一阵叫好之声,就有人跑到池子那一边,把折断的花捡了上来。

    照夕细细一打量,不由暗自惊心,果然是十枝荷花一枝不少,最奇的是每枝折断之处,都是一般长短。这种打法,照夕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当时直惊得心中通通直跳,那梁厉生在欢叫声中,把地上荷花捡起,向四周打躬道:

    “献丑,献丑!”

    随后又走到了雪勤之前,双手捧花道:“这十枝莲茎荷花,权充贺礼,请小姐收下玩吧!”

    雪勤见他说话之时,那副挤眉弄眼的样子,真叫人看着恶心,无奈这是人家的好意,只好含笑收下,一面恭维道:“难得!难得!”

    梁厉生这时手叉细腰,那种得意神情,真是不可形容,他对管照夕和楚少秋一抱拳,嘻嘻笑道:“小弟献丑已毕,该二位了。”

    照夕苦笑道:“还是楚兄请,小弟不敢贻笑。”

    楚少秋浓眉一挑,冷冷道:

    “好!那么我先来了。”

    四周诸人,早知这楚少秋负一身绝技,人也长得俊,此时见他上场,都不由往前又偎了些,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楚少秋着了雪勤一眼,却见她一双眸子正含情脉脉地瞅着管照夕,不由一时怒火中烧,当时哼了一声,心说:“我倒要看看这姓管的有什么功夫,令你如此着迷!”

    想着不由有意大笑了一声,面向照夕道:

    “管见是真人不露相,等一会儿我们倒要拜赏了……我这里是抛砖引玉……”

    他用手远远数了一下荷花的数目道:

    “方才梁兄高技确是惊人,小弟也想在莲花上凑趣一番!”

    他说着,一双眸子在池内转了转,哂然道:

    “我这一掌枣核镖打出,各位请看,那后面一排荷花,共是十二株,却要叫它们单数全折,双数半折,倒而不断!”

    众人不由一阵骚动,照夕也吓得睁大了眼睛,心想,哪里会有这种功夫?太不可能了!

    这时那半男半女的梁厉生也笑道:

    “楚兄这一说,又是透着高明了。”

    楚少秋这时把十二枚枣核镖,分握双手,一边六枚,微微一笑道:“着!”

    只见他的手如同渔夫撒网似地向外一翻,荷池内立刻起了一阵劈啪之声。

    众人于惊叹之间,果见那为首一排十二株荷花,有六株全数折倒池内,另六株却是茎断皮连半拖着,正如其言。

    这一手功夫,照夕不要说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过,此时惊得目瞪口呆,同时内心更是说不出的苦。偶一偏目,江雪勤却正凝眸看着自己,照夕一看她,她却又抿着小嘴笑了!

    这时四周诸人,无不鼓掌称绝,纷纷议论不已,因为他们还不知照夕会怎样呢,自然更是叹为观止了!

    梁厉生红着脸,嗲声道:“果然高明,小弟是万万不及,甘拜下风了!”

    楚少秋呵呵一笑道:“你休要恭维我,好的在后面呢!”

    他说转过身来,对着照夕一笑道:“管兄该你的了,也叫大家开开眼吧!”

    江雪勤这时走了过来,道:“管少侠,该你了。”

    照夕一听她唤自己为“少侠”,心里的气不由更大了,当时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只红着脸对众人道:

    “我?我真的什么也不会呀!”

    他看了池中一眼,讷讷道:“不要说打荷花了,就是打荷叶都成问题!”

    楚少秋又是哈哈一笑道:“管兄也太小气……今日是为江小姐作寿,你却不能推辞呢!好歹你也要露一手,要不然大家誓死不走!”

    一旁众人久仰管照夕大名,只是从无交往,今日一见,无不想套套交情,纷纷嚷着,非要他表演一下不可。

    这时那梁厉生为他抓了把枣核镖,笑着塞到了照夕手中道:“得啦!你老兄也太藏拙啦,努!这里是八粒枣核镖,你就露一手,我们也死心了!”

    他一只手还抓着照夕的手,媚声媚气,秀眉连扬,管照夕实在受不了这股劲,把牙一咬,当时接了过来,他冷笑了一声道:“既是你们一定要逼我打,我就打给你们看看,你们总会相信了吧!”

    江雪勤这时却依在一棵柳树下,注目池中,她悄悄问身边一人道:

    “他手中是几粒枣核镖?”

    那人笑道:“八粒。”

    雪勤微微颔首,管照夕这时剑眉斜挑,他心中是又羞又怒,当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突地把心一横,暗忖:“我本来是不会,又怕人笑什么,反正是你们硬逼我来的……”

    想着竟自拉下了脸,哈哈笑道:“你们看好了,我这一手可是精彩,叫做‘乱打莲花’!”

    他说着一背身子,胡乱地把一把枣核镖,向池中洒去,只听叮叮咚咚一阵细响,全数落到了水中!

    众人不由一怔,管照夕不由红透了脸,苦笑道:“你们可看见了?这就是我的玩艺!”

    楚少秋呵呵一笑,正想出言讽刺,不想那一边的江雪勤却失声娇语道:

    “呀!……真高明……真高明!”

    照夕冷哼了一声,方想说你也捉弄得我够了,却见雪勤满面惊异地用手指向池中道:“你们快看呀!看呀!”

    这时本来不知所以然的人,听她这么一叫,都向池中仔细看去,楚少秋和梁厉生也睁大了眸子向水中看去,这一看各人都大吃了一惊!

    原来这时水面上,竟自飘起了八条半尺许的鱼来,由鱼身上流出的血,把水都弄红了!

    那狂傲的楚少秋,这时不由抽了一口冷气,用惊疑的眸子看着照夕道:

    “好一手‘海底捞针’,管兄你也装得太厉害了!”

    众人更是啧啧称奇,只有管照夕呆呆地站着,这一刻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他揉了一下眼睛,再向水中望去,已见有人用网子,把鱼弄了上来,众人一窝蜂似地偎了上去,他也慢慢走了过去。

    只见八尾鲜鱼,每条都是被贯穿双目而死,水中打鱼已是不易,而每一尾都是穿目而亡,这种神技,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直看得众人怪叫连天。

    照夕这时脸上青红不定,他心中通通直跳,暗忖:“这可真是有鬼了……我随便丢一把,就是再巧,也不会有这种事呀!”

    可是物证就在眼前,又不容他怀疑,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雪勤一眼。江雪勤却笑眯眯地道:“我说你真人不露相吧……管兄有这么一手神技,以后可要教教我呢!”

    梁厉生这时也回过身来,动着秀眉道:

    “这一手‘海底捞针’,小弟还只是听传闻,不怕管少侠笑话,小弟还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真是神乎其技!”

    他凑前一步,却把声音放低了些道:“请问尊师是哪位老前辈?”

    照夕此时可真是如坠五里雾中,人家恭维称颂他,他却只是傻笑,可是他心中始终是个疙瘩,怎么想也想不通。

    这时最难受的却是那楚少秋了,他心中虽是又妒又恨,可是管照夕这一手“海底捞针”,他自问再练三五年,也是不及。

    他怔了一会儿,这才行到雪勤身前,淡淡一笑道:

    “姑娘,我有急事,却要先行一步了,姑娘有管公子在侧……”

    才说到此,雪勤蛾眉一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楚少秋叹了一声,看了左右一眼,声音放小道:“反正我对姑娘是一番真心,如果有人……哼!”

    他哼了一声,眸子向照夕瞟了一眼,倏地转身而去,他走得很快,一会儿已走远了。

    江雪勤倏地一惊,她目视着楚少秋愤怒的背影,心中似有所感,黛眉微微一皱。可是她如今全部心力,早已为这个新来的俊美少年吸住了,尤其是看见管照夕那种糊涂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这时就有丫鬟来请,说是请入内用饭,各人也就一哄而进。

    饭厅内摆下两桌席,江老夫人没有出来,雪勤是主人,她让各人落坐后,自己却在照夕身边坐了下来,一面挥着一块小手巾道:“今天真热!”

    照夕点了点头,他仍在为方才那件事情心存纳罕,雪勤微微一笑道:

    “你在想什么?”

    照夕皱了皱眉道:“我是在为一件事奇怪,天下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这一定是有人……”

    雪勤忍不住一笑道:“明明是你自己,还装个什么劲呢!好了,现在吃饭了!”

    照夕也遂把这念头抛开,当时随着各人有说有笑,一席饭毕,已月上树梢了。各人酒足饭饱,纷纷向主人告辞,照夕也觉出天色不早,向雪勤告辞,江雪勤一直送他到了大门,才笑了笑道:“你回去还念不念书了?”

    照夕点了点头道:“考试在即,焉有不读书的道理?”

    雪勤忽然转了一下眸子道:“这么说,你还真想中状元喽?”

    照夕脸色微微一红道:“这只是家父这么期盼我罢了,其实我自己并没有这个愿望。”

    雪勤抿嘴一笑道:“当然,读书不是坏事;不过,我却不赞成一天到晚死啃书本子,譬如说练练武也不妨事……”

    说到此,她忽然中止住,露出一对小酒涡儿笑了笑,照夕忽然心中一动,倏地抬起了头,正想说什么,不想江雪勤却眨了一下眸子,半笑道:

    “我问你,你晚上不睡觉,却乱想些什么?”

    照夕怔了一下道:“没有呀?”

    雪勤看了左右一下,走进了一步,她的脸突地红了红,遂又笑道:

    “我不是说今天,我是说昨天晚上!”

    照夕想了想,不由俊脸一红,讷讷:“昨天……没有呀!”

    雪勤一嘟小嘴,娇嗔道:“还没有呢!我问你!”

    她一扬小脸,掀着一对小酒涡道:“你昨天趴在桌子上写什么来着?”

    照夕不由一惊,他红着脸,退了一步道:“咦!你……你怎么知道?”

    江雪勤含羞笑了笑道:“我干嘛不知道?你呀!也不害臊!”

    说着用纤指在小脸上划了两下,这时那边有人正在叫着江小姐,她一面转过身子,手中抛出一物道:“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傻子!”

    说着就跑了,照夕怔了一下,见地上那东西,竟是一个纸球儿。

    他捡起来打开一看,顿时脸就红了,原来那纸上写着自己和江雪勤的名字,正是昨夜自己无聊时随便写的,却又如何会到了她的手中呢?

    他怔了一下,暗道:“哦!原来是她……真不知道,她竟有这么一身好功夫!”

    想着又惊又奇、又羞又喜,匆匆把这个纸球揣入怀中,返回家去。

    到了家中,他倒在床上,心中想道:

    “这位江小姐,小小年纪,竟会练出这么一身好功夫,要是昨晚是她,她那身轻功,真是令人钦佩,真是太了不起了!”

    想着忙到书房,把昨夜那人留下的字,找出来细看了看,愈觉其字体清秀,出于女子手笔,当无疑问,一时不禁又呆住了。

    暗想自己心事,被她看出,真是不大好意思……又想她一个女孩子,居然学成了这么一身功夫,而文才也是不弱,真是难能可贵。自己堂堂六尺男子,除了读了些死书外,又有什么用?和她比起来,相形之下,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于是他又不由想到了今日的一场比武,所遇的奇事,然后再把雪勤自始至终神情一想,不由倏地跺了一下脚道:

    “啊呀!原来是她……一定不会是别人!”

    当时愈想愈对,不由又愣了半天,心中又是羞惭,又是费解。

    惭愧的是,堂堂一个男子汉,受人家暗助,竟还蒙在鼓中;费解的是,她何故对自己如此?

    他坐在椅上想:“别是她故意捉弄我吧!可是也没有这么捉弄法的……何况她言笑之间,处处都似对我极为亲切……她又为什么要捉弄我呢?”

    他想到了雪勤那种谈笑的样子,不觉又有些神驰,脸也不觉得就红了,他想:

    “也许她很喜欢我……”

    想着他又摇了摇头,暗忖:“像她这么一个侠女,眼界一定是很高很高的,她所喜欢的人一定得有一身好功夫,像我这种只会骑马射箭的人,如何会看在她的眼中?”

    这么想着,他又不禁有些懊丧,当时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下,想道:

    “我真是白活了这么些年了,除了读了些臭书之外,有什么用?”

    他想:“我能比得过谁?不要说江雪勤了,就那楚少秋也不知比我强多少倍!唉!就是那不男不女的梁厉生,他也比我强多了……”

    他紧紧地搓着双手,紧紧地皱着双眉,这一霎,他脑中可是乱极了。

    于是江雪勤那句话,又在他耳中响起:

    “我不赞成读死书……有时间不妨练练武……”

    他睁大了眼睛忖道:“她这话,不是明明指点我,叫我练练武功么?可是我怎么练呢?”

    “常听人家说,练功夫,第一要好质禀;第二要有名师指点才行。一个人死钻,就是白了头发,也是没有什么用,我要是想练功夫,非得先找个好师父不可!”

    这一霎,他可真像是着了迷一般,他本来就对武学醉心向往已极,此时再有这么多因素刺激他,他的想法更坚定了。

    这时正巧那马僮儿快腿张从窗前经过,照夕不由抬了抬手道:

    “快腿张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快腿张龇牙一笑道:“我也正想问问少爷呢!”

    照夕皱眉道:“你问我什么?”

    快腿张一面进门,一面道:“少爷方才把雪中炭牵出去,还没见牵回来呢,我来问问是挂在哪了,再晚可就不好找了!”

    照夕摇了一下头道:“你不要找了,我把它送人了!”

    快腿张一听怔了一下道:“什么?送人了……哎哟!我的少爷,你可真大方,这匹马全北京城也找不出几匹来,你竟把它送人了……这是说着玩吧?没别的,您快告诉我送给谁啦,我去给要回来。”

    照夕脸红了一下,不悦道:“你知道什么?这匹马今天才算遇到了真正的主人了。送都送了,哪还能要回来,也只有你才会说得出这种话来!”

    快腿张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摸着脖子,又道:“你老可舍得?平日连我都不叫骑……唉!”

    言下之意,真是心痛已极,照夕见他如此,不由一笑道:

    “你也不要难受,我也是没办法,好在这马就在对门,你天天还能看见它!”

    快腿张先是一怔,后来皱着眉道:“看见它有啥用?也不是咱的啦!我是说谁有这么大的福份,原来是她……咳……”

    说着咧口一笑,晃了一下头道:“那就难怪了……不过说实在的,这马给了江小姐也算值得啦,她一定会爱惜它,要是给了那些野小子,马也受罪。”

    照夕这时笑了笑道:

    “我是想问问你,你也老江湖了,你可知道这天下本事最大的是谁?”

    快腿张一听这个可怔了,摇了一下头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

    他翻了一下眼皮子道:“少爷,你问这个干什么?”

    照夕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他又挥了挥手道:“算了,你下去吧!”

    快腿张默默地退下,照夕暗笑了声道:

    “我真是想糊涂了,问他有什么用,这完全要看自己的造化才行。”

    想着他又不禁发起愣来——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正文 第02节
    大雪山苍前岭下,新近迁来了一位老贡生,据说他是江南一个世家出身,儿孙均已成年离家,他的老伴儿也死了,所以这位老先生,就一个人搬到这里来了。

    他本来的意思,是想在有生之年,到各处去游览一番,再回故乡送终的,可是不知怎么,却爱上了这个地方,竟然在这里长住不走了。

    老人家年岁不小了,可是如果你问他多大了,他也不告诉你,只是摇摇头叫你猜,你说六十他摇头,说七十他也摇头,再往上请他还是摇头,大笑几声也就拉倒了!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多少岁,只是看他脑后那条小指细的辫子,其白如霜,再看看他那雪珠似的两团眉毛,就可知他很有一把年岁了。

    老人家姓洗,名字也没人知道,所以每逢他出来,人们皆以洗老称之。

    他虽是读书人,可是怪脾多,脾气也坏,在他住着的那座小独院里,是不准任何人进去的,即使有人来访,他也是在门口和人家说话决不往里让。有一次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溜进了他的花园,在他窗口看了看,被洗老看见了,追出来用戒尺把那小孩头打破了,小孩家里很不高兴,为此还请出当地的几位老先生来说话,洗老倒是赔了几个钱,可是他却对大家说:

    “以后请你们自己注意,要是再有小孩如此,我还是要打的;不过,我可是不赔钱了,我是有言在先。”

    这么一来,谁也不敢冒失了,再说也没有什么好偷看的,他家里也没有花大姐,更没有小媳妇,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老人家因此落得安静。

    洗老最喜欢花,院子虽小,可是却叫花给占满了。他进进出出,都要在花丛中留恋一阵子,有时候在太阳下面捉虫,他能捉个把时辰,捉好了,大脚丫子把它们踩得稀巴烂,还要骂上两句才算出气。

    他话话口音很杂,平常是江南口音,可是要碰着北方人,他也能用道地的北方话和人家聊聊,遇见广东人,他就傻了,扭头就走。

    离洗老住处不远的山半坡上,有一所“白云寺”,寺里老师父智法和尚,和洗老是好朋友,因此洗老的三餐便解决了,每一顿饭都是庙里小和尚送来。他门口有一个拉铃,饭到了,小和尚只一拉铃,他老人家就慢慢踱出来了。

    这位老人家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来到这苍前岭,已有半年多了,可是平日决不远游,顶多是到白云寺去聊聊,和老和尚手谈一下。他的棋艺很高,每一次都杀得老方丈愁眉苦脸,然后他就笑着出来了。

    老和尚请了不少能人报仇,嘿!一样被他老人家杀得落花流水。

    你说他怪,比他怪的人还有!

    秋末,从远处来了一个少年公子,由口音上猜,大概是京里来的,这公子姓管,也不知他为什么来,反正他找了半天,于是就在洗老对面搭了一个小草房住下了。

    洗老很不高兴,认为他这间草房离自己太近了,但也没有理由撵人家,只好任人家住下来。

    这少年公子,人品学识都是顶尖儿;尤其是那份长相,更是英俊儒雅。

    因此他一来,这附近的大姑娘都迷上他了,每天洗菜打水,就连淘个米,都借故由他门前绕上一趟,递个眼波笑一笑,也是舒服。

    这么一来,洗老爷子可烦了,有时候连门都不开了,一天到晚间在屋里。

    管公子真有一股子磨劲,他找过洗老两次,被骂出来两次,可是他仍是笑嘻嘻的,也不急也不气,反正洗老读书,他也读书,好在他带来的书也不少,要说掉文,他作的诗比洗老还强呢!

    日子久了,洗老爷子不由也慢慢注意他了。

    少年人奇怪的地方也很多。

    第一,他明明像是一个阔家子弟,却偏要一个人住在这里受穷;

    第二,他像是从北京来的。好家伙!北京离这里可远了,他一个年轻的人,跑到这里干什么?他口口声声对外说是应考的举子,可是入秋了,也该上路啦,他这边却连一点动身的意思也没有;

    第三,这姓管的少年,似乎每天都盯着自己,他把房子也搭在这里,硬守着自己,你说他是安着什么心?

    这么一想,洗老爷子平日就更小心了,他本来是爱在太阳下面,捉花上的小虫的;可是有一次,因为那少年多事要帮着捉,洗老爷一气,就从此不再捉了,弄得少年也很扫兴。

    这一日,洗老穿了一件黑丝长袍,戴着瓜皮小帽,拿着一把布伞,到白云寺去玩耍,一进门,就见那姓管的少年,正在里面,和老方丈交谈甚欢。洗老扭身就走,却为智法老方丈追出来硬给请回去了。

    少年由位子站起,对洗老打了一躬道:

    “真是幸会,想不到在这里,又遇到你老人家了。”

    洗老点了点头道:“我是常常来的。”

    少年微笑道:“洗老来此是拜佛还是问经呢?”

    洗老摇头道:“我是来下围棋的,和他。”

    说着用手一指智法方丈,老方丈忙笑道:

    “洗檀越棋艺太高,我总是败……”

    他忽然笑问少年道:“管公子你行么?”

    少年尚未说话,洗老已摇头不耐道:

    “他们年轻人,就是会也不精,哪能同我下。来!来!我们来手谈。”

    智法老方丈点着头,笑着陪洗老到了庙廊下面,那里设着棋盘,二人坐下,年轻的管公子,却在老方丈身后站下来了。

    小沙弥端上了一碟脆梨,一碟月饼,是翻毛枣泥馅的,这盘棋就开始了。

    往常洗老总是要让几个子儿的,可是今天那少年却笑着说:

    “不要紧,我帮助你来玩玩。”

    洗老嘴角带着不屑,可是半个时辰之后,他的态度全改了过来。

    本来老和尚该输的棋,经这姓管的少年一指引,马上就变过来了,洗老反而处处受了困,一局棋下到了日落,竟是不分胜负。

    洗老爷子惊于少年高超棋艺,不由大为赞叹,当时搁下棋子道:

    “明天再下,今天晚了。”

    少年也笑道:“洗老棋艺太高,我今夜要仔细想想,明天好出奇兵制胜。”

    智法老和尚更是惊叹不止,对少年赞不绝口,坚留二人在寺里用晚膳,二人自然都答应了。

    饭间老方丈问少年道:“少施主住处离此远不远?”

    洗老点了点头道:“他就在我对门,也是一个人。”

    少年连连点头道:“是的!我就在洗老对门……”

    老方丈呵呵笑道:“真巧呀!”

    洗老心说:“一点也不巧,他是成心的!”

    想着不由一双深凹在目眶里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少年,咳了一声道:“管先生大名是……”

    少年受宠若惊道:“不敢,小侄名照夕。”

    洗老轻轻念了声“管照夕”,觉得名字很陌生,自己从没认识过姓管的人,当时就很放心地笑了笑道:“你的棋艺不错啊!是和谁学的?”

    照夕弯身道:“小侄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从前常和家父下下,肤浅得很,以后老先生要多指教。”

    “不敢,不敢。”

    饭后老方丈拿出布施簿子来,照夕在上面写了纹银三十两,老方丈很高兴,洗老怕天下雨,就告辞,照夕忙也告辞而去。

    老方丈一直把二人送至庙门口,道了声再见,才回转身去。

    照夕方要和洗老凑凑近,不想他老人却扬长而去,照夕忙跟上,想不到走了百十步,天上果然下起小雨来了,洗老张开伞,踽踽行着。

    照夕忙叫道:“洗老,借伞用用吧!”

    不想那老头子,却装着没听见,转过几棵树,就往山下走了。

    照夕追上,却见他一只手拉着长袍,一只手打着伞,微微弯着身子,走得很快。

    照夕又叫了两声,洗老已走远了,他跟着洗老踽踽后影,不由怔住了。

    这时他衣服全湿透了,水珠子顺着头发流在脸上,他紧紧咬着嘴唇想道:

    “他也太狠心了……这半年来,我吃了多少苦,可是又得到了什么?”

    想着他不禁流下两行泪,想到自己留信离家,曾发下志愿,不学成绝技,绝不返家,可是这异人到哪里去找啊!

    他又想到了洗老,虽然他怪处极多,可是自己搬来这两个月,日夕观察他,就没见过一些本领,自己怎可断定他是一位身怀绝技的人?

    想着一时又愕住了,就连脸上的雨水也忘了擦了,他不由又想道:

    “常闻人说,凡是身怀绝技之人,是决不轻易露出来的。半年来我虽是失望了好几次,可是这一次,我却要有始有终,不可轻易放弃,我要忍一个时期,把他摸个清楚。”

    想着把脸上的水擦了一下,一个人失神落魄地朝山下走去。

    他来到了草房之中,才坐下来,却见洗老拿了一块很大的干毛巾,打着伞走了过来,照夕忙自迎上,洗老只把毛巾丢过来道:

    “你淋了雨,要用力把身子擦干,换上干衣服才不会生病……年轻人要爱惜身子。”

    说着转过身子,又回到他那所小屋中去了。

    照夕拿着毛巾,心中又喜又惊,暗忖:

    “他可真是一个怪人,既是这么好心,方才把伞给我合打一下,也就没事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想着把门关上,脱下湿衣把身子擦干,换了一身干衣服,忽然他心中一动,暗道:“有了,等一会儿我可借故还他毛巾,到他房内看一看,定可看出一点名堂。”

    想到此心中很高兴,当时拿上了毛巾,又等了一会儿,雨也小些了。

    再过一会儿,洗老房中已亮起了灯,琅琅的读书声,由他房中传了出来,管照夕不由又有些失望,心想:“我自己就是一个书呆子,不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找着一个老书呆子,那才真冤呢!”皱了会眉,暗忖:“管他呢,过去看看再说。”

    想着轻轻把门关上,走了过去,他轻着步子,慢慢走进了洗老的花园,心中想到这里平常是不能随便进来的。忽然他又想道:“我何不轻轻地走到他门边,看看他屋里情形,反正他也不知道。”

    想着就轻着脚步,悄悄走到了洗老窗前,方要由窗缝向里窥视,读书声忽止。

    照夕忙往后退了几步,却见洗老已在门口出现了。他看了照夕一眼道:

    “你进来干什么?”

    照夕红着脸道:“我是来还毛巾的。”

    洗老鼻中哼了一声,伸手把毛巾接了过去,他看着管照夕道:

    “以后不可随便进来,门口有一个拉铃,你可以拉铃,知不知道?”

    照夕连连点头道:“是!是!”

    他说着方要往前走一步,不想洗老却点了点头道:

    “我要读书了,你不要打搅我。”

    说着很快地转身而入,那扇小门遂又关上了,管照夕不由怔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转身而回。那琅琅的声音,又由老人房中传了出来。

    照夕徘徊在斗室之内,心绪重重,他想:

    “要是这么等下去,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看出他的真面目来。”

    他又想到,方才自己已走路极轻,居然离他窗口甚远,就被他发觉了,可见此老听觉极灵,他的心不由又激动了。

    暗想来此已两个月了,如果就此离去,非但前功尽弃,而且心也未甘。

    因为他认为,这姓洗的老人,定是一非常人,对于这种非常人,自然要特别不同,尤其是要有耐心。过去他也读过不少的书,深深知道,要学惊人技,需下苦功夫。当初张良在桥下为老人穿鞋,就是一个例子,他是很明白的;因此他考虑的结果,仍是留下来。

    十一月的天,在这苍前岭可是很冷了。

    洗老院子里堆满了落叶,天还未明,照夕已早早起来,他轻轻推开了老人的门,用扫帚,把落叶扫成了一堆,忽然用手捧了出去。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生恐吵了洗老睡眠;然后他再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一个月以来,每天都是如此,从不间断,有时候在庙里遇到了洗老,就下下棋,可是洗老从不与他多话。

    管照夕既已下了决心,要以至诚打动这位老爷子的心,所以也就不如以前那么急躁了。

    这一日清晨,天还不十分明,照夕按照往常的规矩,又早早起来了。

    他又轻轻走到了老人花园之中,当他把枯黄的落叶一捧捧送出门之时,忽见老人门前,放着一个锦袋,照夕心中一动,暗想:“这老爷子真粗心,钱袋也不好好收着,掉在外面了。”

    随手捡起来,觉得挺重,打开袋口一看,照夕吃了一惊。

    原来竟是整整一袋子珍珠,带有十来块翡翠,光华夺目,照夕忙把袋子收好,心想:

    “这些东西,洗老竟不小心,真是糊涂透了。”

    想着马上走过去,方要用手敲门,可是转念一想,不由又把手放了下来,暗忖:

    “他是不准人进来的,我又何必自讨无趣。算了,还是偷偷给他放进去吧!”

    想着见门下有三四寸空隙,照夕就把这钱袋,用手轻轻推了进去,又用棍子往里送了送,心想洗老起身之后,定会发现的。

    想着这才又把枯叶扫尽,一个人低着头回到了草舍之中,不想他一进门,顿时就怔住了。

    原来不知何时,洗老竟坐在了他的屋中,他那双深陷在眶子里的眸子,紧紧地看着照夕。

    管照夕不由脸一红,讷讷道:“你老人家已经起来了?”

    洗老点了点头,他用手一指椅子道:“你坐下!”

    照夕忙坐了下来,心中猜不透这位老爷子要说些什么,不由得有些惊慌失措。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洗老的脸色比平常好多了;而且还有一丝笑容。

    他点了点头,对照夕道:“这一个月来,你每天早晨扫地的事我都知道……很是难得。”

    他咬了一声又道:“其实在你起身之前,我早已起来了,我喜欢天不亮出去散步,因为空气好。”

    照夕心中惊异,可是不敢说什么,他只用惊怔的眼睛看着老人。

    洗老忽然站起了身子,在小室里走了一转,他那双留着长长指甲的手,搓了搓,那雪团似的一双眉毛,倏地皱了起来。

    他走了一转,站住了脚,皱眉道:

    “在你初来之时,我就对你很注意;而且很奇怪,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他点了点头,又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总算知道了,你定是有所为而来。”

    说着他坐在了椅子上,朗声道:“现在,你坦自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事要求我做呢?”

    他又追了一句道:“一定是有事……孩子!你有什么事要我为你做呢?不要怕!你说。”

    照夕心中这一刹那,真不知是喜是悲,当时差一点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猛然往地上一跪,抖声道:“老先生!我知道你是一个奇人,你老人家定是一个隐姓埋名的武林怪杰,你收我做徒弟吧!”

    洗老猛然一惊,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连道:

    “哎哟!你快起来!快起来!”

    照夕流泪道:“你老人家一定得收下我!”

    洗老白眉一皱道:“谁告诉你我会武功?我……我只是个老酸丁,连棍子也提不动呀!你叫我收下你,收你干什么呀?”

    照夕见他居然还不承认,当时想起自己可能又落了空,不由一时呆住了。

    他紧紧地咬着自己嘴唇,几乎都要咬出血来,可是他仍然跪着没有起来。

    洗老这时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长叹了一声,道:“再说,你一个念书人,有这么好的学问已经够了,还要学什么武功?”

    照夕一听,顿时破涕为笑,因为洗老这句话,已似乎说明了,他是会武的了。

    当时不由连连叩头道:

    “你老人家不知道,我是自幼就想习武,只是被父亲管着读书。如今我留信而出,遍访名师,非要学成一身绝技不可。”

    洗老皱眉道:“可是,你怎么会找上了我呢?我一个老人,头上也没有写着字,谁说我会武呀?”

    照夕听他这么一说,不由笑了,他眨着眼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你老人家定是会武;而且还是江湖侠隐之流。”

    洗老呵呵大笑道:“你是剑侠小说看多了。”

    他走过去,用力把照夕搀了起来,一面道:

    “孩子,起来吧!不要胡思乱想啦!”

    说也奇怪,照夕这么重的身子,洗老人这么随便一搀,竟自站了起来。

    就在照夕惊怔之间,洗老却已走出房子去了,管照夕这一霎,反倒是一阵惊喜,他淌着泪想道:“果然不错,他是一个异人,我没有看错。”

    想着转过了身,却见洗老已进了他自己的房中,门也关上了。

    照夕对着门怔了一阵子,心说:

    “你别想叫我中途而退,我是守定你了,非拜你为师不可!”

    想着把脸上泪擦了擦,一个人靠着门暗暗道:

    “方才他自己说的,他每天起得比我还早,这就对了,练功夫的人,都是早起的。我明天半夜就起来,我等着他起来,跟着他,倒要看看他去哪里,或是练什么功夫。只要给我发现了,他就是赖也没有法子赖了。”

    这么一想,觉得很有道理,当时也就安心了。

    他注意到,那洗老,竟是整整一天没有出门,照夕看着他紧闭着的两扇小门,心说:

    “为什么他们有本事的人,偏要如此的装伪,这多不自然呀!”

    想着他又叹了一口气,脑子里这时极乱,他想到了北京城的父母,又想到了江雪勤……他想道:“他们也许认为我现在早已学了武艺,谁知我却连门还未入呢。”

    这么一想,心中不禁有些难受,可是转念一想,眼前这洗老,定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他所以不敢答应自己,定是对我还有很多不放心的地方,要慢慢观察我。我却不可就此懈怠,否则才真是前功尽弃了。

    晚上他早早的上床了,明天要早起,一定要窥出一些端倪来。

    这时对门琅琅的读书声,又传了过来,那是王勃的《滕王阁序》中的一段: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洗老把这一段书念得有声有色,管照夕却不觉浮上了一层莫名的悲哀!

    虽然,他并不如这段书中所形容之凄惨;可是自己弧身一人,千里迢迢来此,如今一事无成,思前想后,也不禁有些伤感了。

    管照夕在他琅琅的书声里,不觉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还是大黑着呢,他已轻轻地穿上了衣服,隔窗子向对面望去,果见洗老窗前亮着豆大的一点灯光。

    管照夕心中一动,暗忖:“糟了!莫非他已经起来了?”

    想着正要出去查看一下,却听“吱”一声,门开处,现出了洗老瘦高的影子。

    照夕见他穿着一身短马褂,也没罩长衫,他手中提着一个黑布口袋,光着头也没戴帽子,出门之后先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然后,轻轻把门带了上,慢慢踱了出来。

    照夕忙退了几步,其实洗老也看不见他,然而他却有些作贼心虚。

    过了一小会儿,他再趴在窗上看,却见洗老已顺着门前的小路走了下去。

    管照夕生恐他走远了追不上,忙跟了出来,远远地缀着他,就见洗老由一条极小的路绕向了山坡,照夕也忙跟随了上去。

    当他才走到山岔口的时候,却见洗老已经上了十丈有余,管照夕心惊道:

    “好快的身法!”

    这时天仍然很黑,尤其是夜里的小雨,草上水还没干,照夕走了一路,两只裤腿全湿透了,再加上衣服又穿得少,可真是有些冷得吃不住。

    可是眼前那洗老,却是十分疾劲,他爬上了一个山坡,像是没事一般。

    这时他走向一片平地,就把身子站住了,照夕见他放下了手中的包裹,长长地吸着气。可是面部却是朝着东方,也正是朝着照夕这面。

    如此一来,照夕只得把身子蹲着不敢动了。

    却见洗老吸了几口气之后,身形半蹲了下去,由他喉中发出呼呼的喘息之声,这种声音初听来还不十分吃惊,可是数十喘之后,声如豹啸,四周都有了回声,管照夕不由吓得脸都白了。心说:“我的天!这是什么玩艺?哪有这么练功夫的!”

    正自惊异之间,却见洗老慢慢把声音放小了;而且一双眸子,微微闭了起来。

    可是却由他那微闭的眸子之中,射出了凌人的精光,照夕吓得忙把头低下,他心中这一霎时,真是欣喜欲狂,差一点儿叫出声来。只是他还想更清楚一下洗老的功夫,所以借着长长的草,把脸遮住,只由草缝中向外面看。

    这时洗老已站好身子,背着手,在那里走了一转,忽见他弯腰,把放在地上的那个黑口袋捡了起来,照夕就更注意了。

    洗老很快的由袋中抽出了一口长剑,方要拧把抽出剑刃,忽然他怔了一下,又把宝剑收回到了袋中。

    照夕见他把剑一放回,就知不妙,忙把身子向下一蹲,不想才一蹲下身子,就听得洗老叱了声:“是谁?”

    管照夕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当时哪还敢多耽误,猛然回头就跑,不想才一举步,就觉得头上一股疾风掠过,照夕吓得口中叫了声:“啊哟!”

    再一抬头,那洗老已满面怒容的站在了自己身前,照夕不由觉得腿一软,顿时就坐了下来。

    洗老嘿嘿冷笑了几声道:“管照夕,你的胆子可是愈来愈大了!”

    照夕不由吓得抖声道:“老先生……我没有看见什么……我只是好奇而已。”

    可是此时洗老的态度,和平常就大大不一样了,他眸子里射出两股逼人的奇光,直看得管照夕全身籁籁颤抖。

    他嘿嘿笑了几声,冷冷地道:“可知我生平最忌讳的是什么?”

    照夕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洗老冷笑了一声道:“你自然不知道,可是我现在告诉你也不晚。”

    这位老爷子,说话之时,面现杀机,他逼近了一步道:“我生平最忌人家偷窥我练功夫……不要说人了,我练功之时,即使是有飞鸟掠过,我也不会轻易饶它们活命。”

    他说话之时,竟真的突然有一只黑鸟掠空而过,洗老说着话,倏地一伸右手,那黑鸟本已飞出数丈,却在当空打了一个转儿,直向洗老掌中落了下来。

    照夕这一霎那,只吓得目瞪口呆,却见是一只黑身红足的大鸟。

    这黑鸟在洗老掌心之上,几番振翅哀呜,却总似被一股吸力吸住,休想飞起一分一毫。

    洗老冷笑了一声,倏地一翻掌心,那黑鸟已尸横当地,血肉一片模糊!

    照夕吓得打了个寒颤,想不到素日温雅的一个老儒生,竟是如此残忍的个性!

    而且他这一手功夫,照夕不要说眼见了,真是听也从未听过。

    当时不由直直地看着他,洗老哈哈一笑,随即一敛笑容道:“你看见了没有?”

    照夕点了点头,洗老这时目射奇光道:

    “你如今犯了我的大法,我虽有爱你之心,却是饶你不得,这只怪你命该如此,却怨不得我洗又寒手狠辣!”

    他说着一晃身,已站在了照夕身前,倏地一伸手,已按在了照夕天灵盖上,照夕就觉一股极大内力,由顶门上直贯而下。

    当时自认必死,不由叫了声:“洗老先生且慢!”

    洗又寒冷笑一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照夕这时反倒不如方才那么害怕了,他苦笑了一下道:“既是命该如此,弟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请死后能将弟子尸身运回北京,得正丘首,弟子即使是死于九泉,也感恩非浅。”

    他说话之时,洗又寒那双炯炯的眸子,在他脸上转来转去,冷冷地道:“还有话么?”

    照夕忽然张大了眸子,问道:“方才你老人家掌毙黑鸟,虽是过于残忍;可是那种功夫,弟子竟是毕生闻也未闻过。你老人家可肯在弟子临死之前,告诉弟子一下,那是一种什么功夫?”

    他这天真的一问,就见那洗又寒倏地神色一变,他长叹了一声道:

    “罢了!罢了……我洗又寒毕生行事手狠心辣,就从来没有心软过,今日为你这孩子,竟破了戒!”

    他说着脸色十分难看,同时缓缓把按在照夕顶门之上的右手收了回来。

    管照夕不由一怔,同时洗老的手离开了,那股压力也就随之而去。他不由拜倒在地,感激道:“弟子多谢你老人家不死之恩!”

    洗老这时苦笑了笑道:“管照夕!你算把我的底细摸透了!只怕我不杀你,日后你却要……”

    他忽然把话中途打住,脸上颜色更是一片死灰,他忽然冷笑了一声道:

    “你如今还要拜我为师么?”

    照夕这时喜得连连叩头道:“弟子梦寐以求。”

    洗老脸上仿佛带上了一丝笑容,他点了点头道:“可是你知道我的来历么?”

    照夕怔了一下,可是他立刻又磕头道:

    “弟子不知,可是弟子绝不后悔,只愿终身追随你老至终。”

    才说到此,洗老忽然仰天一阵大笑,声震四野,笑声一敛,就见他一翘大拇指道:

    “好!我老头子想不到,在此垂暮之年,竟会收下了这么一个好徒弟。来!”

    他说着忽然向前迈了一步,一伸手,已把照夕搀了起来,一面笑道:

    “我们回去说话。”

    他说着话,身形倏起,在这昏沉沉的早晨,就如同一只大鸟似的,一路倏起倏落,直向来路上飞驰而去!

    照夕这时在他单臂挟持之下,真个是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只觉得两耳风声飕飕,身形却如同星丸跳掷一般。洗老带着他,在那峭壁陡崖之间,往往只用足尖,在壁面上一点,如飞星下坠似的已纵了开去。

    管照夕这一刹那的心情,可真是惊喜到了极点,暗忖自己真是苦心没有白用,想不到遇此奇人,自己定要学成一身惊人之技。

    他这么一路想着,洗老已倏地停住了脚步,道了声:“到了!”

    照夕再一看,原来已到了自己和洗老住处,当时慌不迭就要下跪,洗老哼了一声道:

    “入内再说!”

    说着已转身走了进去,照夕怔了一下道:

    “洗老……我可以进去么?”

    洗老本已入内,此时闻言,回过身来,冷冷哼道:

    “自然可以了,你进来吧!”

    他这种喜怒不定的个性,很令照夕吃惊,只是他现在完全已醉心着学成惊人的武功,他能忍受任何的冷漠和奚落。只要能达到学武的目的,他一切都可以忍受。

    照夕就在这种惊喜的情绪之下,进到了洗老的房中,他立刻怔住了,暗想这房子并没有什么奇处。

    原来这房子十分简陋,外间有一个大书架,堆满了各种书典,还有一个书桌,擦得十分清亮,一尘不染。

    另有一间卧室,和外间相接,却见内中并无床褥,却是一个极大的蒲团,置于室中。一支高腿白铜蜡台,置在蒲团旁边。

    照夕心中暗想:“常听佛法高深的和尚,以坐禅代替睡眠,倒不知凡人亦可如此。”

    想着不敢多看,这时洗又寒已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照夕往地上一跪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洗老却没有说什么,等照夕叩完了三个头之后,他冷冷地抬了一下手道:

    “你起来,我有话告诉你。”

    照夕忙起来恭侍一旁,他顿了一顿才道:“我本来是不打算收徒的,因为我对我的弟子们不敢信任了……”

    他略为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道:

    “可是却为你的至诚所感动,我破格收你为徒。我想你也许不会同你的两个师兄一样,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

    管照夕只是静静地听着,虽然他有一肚子疑问,但是,他却不敢问。

    洗老又点了点头道:“你既拜我为师,今后我自然是不会令你失望,定可把你造就成一身惊人绝技……”

    照夕不由喜道:“谢谢师父!”

    洗老冷笑了一声道:“你先不要谢我,我有几句话说在前头,你看看是否可以接受。”

    他眨了一下眸子,慢吞吞地道:“第一,既入我门,当遵守我任何戒条,违者只有死路一条!”

    照夕打了一个冷战道:“弟子谨遵。”

    洗老冷哼了一声,遂又道:“第二,为师我今后也许有许多奇怪的行动,你却不可多疑和询问,自然对你是绝对无害的,你能做到么?”

    照夕点了点头道:“弟子能做到。”

    洗老这时脸上才带出了一点笑容,他面色变得稍微和善了一点,遂道:

    “只要你能谨遵我言,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可是你如果有违我言,那时也说不得叫你血溅我肉掌之下!”

    这一番话,不禁说得照夕一阵心惊肉跳,唯唯称是,洗老往起一站道:

    “口说无凭,来!我们立个字据。”

    他说着遂返内室而去,须臾,他拿着一个黑色的小布包走了出来。

    他此时脸上,更显得阴森可怕,他把这个布包往桌上一放,满面威容地道:

    “你进来!”

    照夕忙应了一声,小心地走到桌前,洗老用手一指桌上的布包道:

    “你把它打开看看。”

    照夕闻言答应了一声,依言用手把这黑布包慢慢了打开来,只觉得内中包着软软的东西,似乎还有一本书,待打开一看,内中是两个皮袋子,另有一本厚厚的典册,同时有一股腥臭之味上冲鼻端。照夕不由剑眉微皱,暗想:

    “这是怎么回事?”

    洗老点了点头,冷笑道:

    “你把书翻开……翻到最后一页!”

    照夕不由信手一翻,只见全是一个个血红的手印,另一边却有记栽文字,当时只觉得一阵阵心惊肉跳,也不敢多看,匆匆依言,翻到了最后一页,见是一张白纸,洗老示意地点了点头。

    照夕忙放下了簿子,垂立一旁。

    洗老用手一指桌上的笔道:“你把你的姓名、地址以及年月生辰写下来,要写得很清楚。”

    照夕怔了一下,可是转念一想,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想着就依言,把姓名年岁住址写了下来,洗老就立在他身后,冷冷的嘱道:

    “如违师言,愿受本门火炙尸刑!”

    他哼了一声道:“把这句话加上。”

    照夕不由仰着脸道:“师父!什么是火炙尸?”

    洗老倏地一瞪双目道:“我叫你写,你就写上,哪里有这么多废话!”

    照夕只好依言写了上去,最后又具了名字,洗又寒把本子拿起,看了一遍,才点了点头,他又一指桌上的印泥道:“把十指指模打上,慢慢来!”

    照夕暗自叹息了一声,心说:“原来拜师还有这些手续啊!这简直不就是形同卖身一样么?”

    可是他此时,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这些了,洗老叫他怎么做就怎么做。

    一切就绪之后,洗又寒才点了点头笑道:

    “其实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不过这是我门中的必要手续。”

    照夕连连称是,洗又寒又点了点头道:

    “你把那个皮袋子打开看一看。”

    照夕现在是真听话,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当时依言忙把一个皮袋子拿起,将束口的细绳子解开。才一开袋口,只觉一股血腥之味,中人欲呕,当时吓得差一点儿把这皮袋子丢了。

    可是洗老一双眸子却紧紧地盯着他,照夕吓得忙又收了回来,仔细往袋中一看,不由吓得手都抖了。

    原来袋中竟是一条血迹斑斑的发辫,尤其是辫根上,尚还连着一块枯黄的人皮。

    管照夕就是再沉着,看到此也不禁倏然变色,他叫了声:“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洗老呵呵一笑,就手拿过了这皮袋,收上了口,一面笑道:

    “你不要怕,我只是叫你来一看,知道一下为师的手段而已。”

    照夕不由张大了眸子道:“这个人是谁?师父怎会……”

    洗又寒点了点头道:“这是你二师兄……他叫谷云。”

    说着不由长叹了一声,照夕更是大吃了一惊,忙问道:“既是二师兄,你老人家又何故将他……”

    洗又寒倏地哼了一声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么?他妄敢不遵我言,而且竟敢……勾引外贼,对我加害……所以我……”他冷笑了一下,用手指着另一个皮袋道:“这是你大师兄,他和你二师兄是一样的下场……我也把他杀了!”

    管照夕一时呆若木鸡,洗老看了他一眼,收了脸上的笑容,转为微笑道:

    “可是你放心,只要你对我忠心,不出卖我,我不会对你如此!”

    照夕翻了一下眼皮,道:“我那两个师兄,原来是出卖了师父?”

    洗老不由一阵咬牙切齿,愤然作色道:“岂止出卖我……我这条命,还差一点送在他二人手中,嘿嘿……”

    他冷笑了几声,点着头道:“可是,他们仍没有逃过我的手去!”

    他说着,脸上罩下了一层阴影,看着十分可怕,就见他仰着脸喃喃道:

    “可恨的孽障……可恨的淮上三子!”

    照夕不由惊问道:“淮上三子……师父……”

    洗老忽地一怔,叱道:“不要多问!”

    照夕心中这时暗暗想道:“师父真是一个令人敬怕的怪人啊!”

    他猜想到,这洗又寒本身定有一件极为隐痛的事情,不为外人所知。可是,因为师父曾经关照过他不可猜疑,所以管照夕一想到这里,忙岔了过去。

    洗又寒这时已把簿子收好,又用黑布包扎了起来,他目光灼灼地注视在照夕脸上,半晌才道:“你那两个师兄,虽是随我多年,学成了一身难得的本事;可是到底限于根骨,未能登峰造极……他们死了之后,我也就失去了传人。”

    他叹息了一声,看了管照夕一眼道:“这多少年以来,我因收徒灰心,差一点儿死在了徒弟之手,所以抱定宁可把一身绝技失传,也决不再收一个徒弟了……”说到此,他顿了一下又道:“自从你一来此,我已猜出你安有拜师之心,只是一来我已下定决心不再收徒,再者我取徒条件太苛责……也不知你是否有此资格……”

    他微微一笑道:

    “这几个月以来,你固然是在天天留意我,可是我又何尝不在天天注意你?”

    说到此,照夕不由脸色一红,洗老笑了笑,又接着说下去道:

    “经我仔细观察的结果,你质禀、根骨、智慧无不是上上之材,我的心就有些动了。”

    管照夕不由暗自欣喜,洗老白眉微皱,又道:

    “后来又见你诚心可感;而且我为试你是否贪财,故意遗落珠袋在外,你居然见财不昧,诚心难得!”

    说着他又狞笑了一下道:“当时如果你一时贪心,可就为你自己造下了杀身大祸了!”

    照夕吓得直打冷颤,洗又寒又接下去道:

    “也就是因为以上几点,所以我才饶你不死,竟破格收你入我门下,在你来说,确实福缘不小!”

    他冷笑了一声又道:“这是因为特殊的事故,才迫使我洗又寒来此穷途,否则青海天沙岭冷心轩,和江南十二道台,那种势派和今日又自天壤不同了!”

    他像是有无限地感慨,长吁了一口气,那瘦癯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回忆,这一霎,在他脸上的皱纹里,荡漾着悲痛、愤怒和仇恨。

    管照夕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敢多岔一句,可是听到此,实在又忍不住,不由问道:

    “师父为何不回去呢?”

    洗又寒冷峻的目光扫视了他一眼,嘿嘿冷笑了几声,低头自语道:

    “总有一天,我会回去的。”

    他突然正色道:“今天我对你说的任何话,你都不许对外人泄露一字,否则……”

    照夕打了一个冷战,连连点头道:

    “你老人家放心,弟子一定守口如瓶。”

    洗老笑了笑道:“我倒不是怕你说,只怕你说出来之后,我又要多杀一个人了!”

    类似这种的话,真是句句令照夕心惊肉跳,他连连地答应着,洗老又道:

    “还有一点,以后你在人前,不可叫我师父,仍称我洗老就是……至于练功也不必过急,我自会慢慢授你的。”

    照夕又连连称是,洗老提起一把砂壶,倒了两杯白水,道:

    “你喝水!”

    照夕恭恭敬敬地端过了一杯,就口呷着,这时洗老完全回复了平静的态度,他走了一转,回过头来问道:“你以前练过功夫没有?”

    照夕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功夫也没练过。”

    “好!好!最好是没有练过。”

    他眨了一下眸子道:“中国技击之术,可分为内、外两派,其实殊途同归,其理则一。”

    “内家开派为武当,创自宋徽宗时之武当道士张三丰,他的原理是由内往外,先以养气而后则动以拳掌,讲究的是十八字秘诀……”

    照夕不由听入了迷,洗老咳了一声又道:

    “这武当派动手讲究狠,所谓‘犯者立仆’,外表上看来,凡属于内家一脉者,永远是一派斯文,看不出有何异状。可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如触我,力随意施……我本身内力,大部分是脱胎于此派的。”

    照夕不由点了点头,洗老又皱着眉道:

    “所谓外家派者,始自魏时之达摩禅师,也就是今日之少林,他们是由外往里练,可是不论内、外哪一家,都是最注意于内功吐纳一道……”

    他眯着眼睛笑了笑道:“为师我六十年来,浸淫吐纳一道,却又收到‘澄波返渡’之功,这自然非你如今所能想得到的。不过,我准备第一步,就让你由‘吐纳’上着手去练,我有几种厉害的手法,至今仍可说是绝步武林,只是要看你是否有此造化了。”

    照夕不由极为神注,当时点了点头道:

    “只要师父肯传授,弟子定下苦功夫锻炼,决不令你老人家失望。”

    洗又寒闪闪的瞳子注定在照夕脸上,笑了笑道:

    “但愿如此!”

    他又笑了笑道:“跟我学功夫,可是最苦的……我不像一般人一样只练子午二时,有时候却要练下夜去!”

    照夕这时连连点头道:“弟子愿意受苦。”

    洗又寒笑了笑,一挥手道:“那么你先回去,午夜再来。”

    照夕忙躬身行礼,转身回房而去。

    时间真快,转眼之间已是三度寒暑,而平静的日子,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仍然是和从前一样。

    可是谁又知道,那个没有人注意的少年书生,却强大了。

    三年来,管照夕跟着这个奇怪的师父,学了一身惊人的功夫。

    他这种不分日夜地苦练,有时候,连洗又寒都颇为惊讶,因为这个弟子的成就,简直是太惊人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而更令洗老满意的是,这管照夕果然除了随自己练功夫以外,别的事,是任什么也不管不问。这一对奇怪的师生,居然这样地相处了下去。

    照夕到了今天,对洗老一切仍是一个迷,虽然他和这个师父相处了三年,可是他对洗老的一切,知道得太少了,同时他并不想多知道。

    可是有一件事,却令他始终怀疑,因为洗老的行动太怪了,他总像是在逃躲着什么似的。这几年以来,他只是去“白云寺”走走,别处哪里也不去,可是时时见他长吁短叹。

    而更有一件事令他吃惊,洗老本身有一种极为离奇的怪病,这病差不多五十天发作一次,每发一次总是要数日方才复元。

    而发作之前,洗老总是有预感,他一个人远远地出门,总是要十天半月才回来。

    他对照夕说他是去一个朋友处治病,可是他从不告诉他是什么病,要怎么医治。照夕只知道是一种怪病,却不知如何个怪法;而老人的功力,尤其是他独有的一种功夫“血神子”,更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血神子”是一种怪异的内家掌力,运用之时,只需长吸一口气,凝气于掌,右手立刻暴涨如箕,而且赤红似血一般。

    这种掌力发出时有红雾少许,可在五十步之内,制人于死命!

    照夕亲眼见老人,用这种掌力试打过一只花豹,那豹子全身肿胀而死!

    管照夕对师父这一手功夫,极为向往,可是洗老却不肯传他,每一次告诉他,总是说不到时候,照夕也就不敢多求了。

    洗老的功夫极为混杂,差不多的家数,他都精一点,尤其是传授照夕的方法特别,有些方法,真是照夕作梦也梦不到的。

    可是不可否认的,这三年来,管照夕在老人的悉心教导之下,有了惊人的长进,他的收益,是一般人八十年也难学到的。

    这一日清晨,照夕在松坪行完吐纳之术,返回住宅,却见洗老正自一山涧中,纵跃如飞而上,管照夕忙也纵身迎了过去,见老人面有喜色,不由叫了声:

    “师父!你上哪里去了?”

    洗老笑道:“来,照夕!我正要找你。”

    照夕很少见他面有笑容,不由很奇怪,问道:

    “什么事你老人家如此高兴?”

    洗老端祥了他一会儿,正色道:“这三年来,你确实有我意料不到的进步,你的长进,就是你那两个师兄在世,也是很难和你比的。”

    照夕不由垂首道:

    “谢谢师父夸赞,只是弟子总觉得还不够。”

    洗老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也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理由。”

    照夕不由大喜,脱口道:“师父莫非要传我一手新的功夫么?”

    洗老冷笑了一声道:“岂止是一套新的功夫!这功夫简直是你梦想不到的,而且也是你的造化。”

    照夕不由一怔道:“这是一套什么功夫?”

    洗老嘿嘿一笑道:“武学一道,实是微妙,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想在武林之中,占一席之地,你必须要有一手绝技,我是说有一手众人不会也不知如何练的功夫。”

    照夕点了点头,洗老眉头深皱道:

    “这几年来由于你功力长进过甚,很令我惊喜,我也考虑到传你一手功夫;可是,总是没有适合你练的,今日想不到,却为我无意中发现了。”

    照夕不由又惊又喜,正要说话,洗老已转身道:

    “来!你随我来!”

    说着一路直向一处山涧下飞坠了下去,管照夕也紧紧后随着纵身而下。

    却见这虽是一处山涧,可是涧内杂花异草,到处都是,蜂蝶成群;尤其是松树成林,高可遮天,是一处极佳地方。

    洗老边行边道:“我来此已逾十栽,竟没有发现这地方,真是奇怪了!”

    照夕也甚奇怪,忽见师父倏地纵身跃上一株大松,回身点手道:“你也来!”

    照夕忙跟纵而上,他身子才一上树,耳中已听到一片“嗡嗡”之声,同时目光之中,已见无数黑蜂由当空左近穿行飞鸣着。

    照夕不由一皱眉道:“这里怎会有这么多蜂子?”

    洗老倏地用手一指道:“你看!”

    照夕顺其手指处一看,就在身前不远一棵大古松枝桠之间,有一个极大的蜂巢,嗡嗡之声,震得两耳阵阵发麻!

    照夕心中虽吃一惊,可是仍不明师父意思,当时转过身道:“这不是一个大蜂巢么?”

    洗老这时目光注视着蜂巢,闻言点了点头道:“这正是……”

    他回过头来对着照夕道:

    “这是一个大墨蜂的蜂巢。”

    照夕看着天空嗡嗡的墨蜂道:“什么是墨蜂?”

    洗老哼了一声道:“这是一种极为稀有的蜂类,想不到这里出现这么多!”

    照夕皱眉道:“师父方才说练一种特别的功夫,莫非与这些墨蜂有关系么?”

    洗老哼了一声道:“我如今年岁已老,血气也不如少年人那么容易恢复了,所以这种功夫,你倒能练!”

    他说着眨了一下眼道:“只是你要受些痛苦就是了,好在你如今内功已有很好的根基,倒不怕伤了元气!”

    他说着倏地伸出了一只手来,就有两三只墨蜂落向了他的掌中。

    那墨蜂在他掌心欲飞不起,纷纷振翅打转,最后更掉尾往他掌心上刺来!

    洗老咬着牙,连连冷笑道:“我就是怕你们不刺我……愈多愈好……”

    那三只大蜂刺了数十下,眼见洗老一只瘦手肿了起来,他才一振手,那三只墨蜂却掉在了地上。

    照夕不由大惊道:“师父这是何苦?”

    洗老呵呵大笑道:“这正是我要你练的功夫!”

    他用手往地上一指,再看那三只墨蜂,却只能在地上爬来爬去,虽举翅亦飞不起了。

    照夕不由惊异道:“师父莫非以内力伤了它们么?”

    洗老注视着地下,慢慢摇了摇头道:“我何尝是伤了它们,只是它们全身精力已失,只怕是活不成了!”

    说着蹲下身来,用手再拨弄了一下,那三只墨蜂果然就不动了,他讷讷道:

    “怎么样?死了吧!”

    然后他回过脸来笑道:“这种墨蜂最毒,它却不知本身精力有限,而每刺人一下,就要消耗不少精力,是以,我虽不杀它们,它们也活不成了!”

    照夕只是怔怔地听着,惊心不已,就见洗老微笑着站起,双手搓揉道:

    “它们身上的精力,现在全在这掌上了,对我是大有好处。”

    照夕不由惊道:“难道这墨蜂身上没有毒么?”

    洗老冷笑一声道:“谁说没有?只怕这毒更厉害呢!”

    他看了照夕一眼,微微点着头道:

    “蜂刺时,毒汁顺血而下,这时却要以内功暗锁全身血穴,尤其不可令毒攻心!”

    他笑了笑又道:“有一种极普通的毛衣草,这里也多得是,只需用它的汁全身遍擦,一个时辰之后,蜂毒尽去,那么留在体内的只有那墨蜂的精力了。”

    照夕不由暗暗惊心,洗老说着话,四处找了找,随手摘下了几株圆形的草叶。

    这种草叶,如指甲般圆圆小小的,其上还有些细毛,洗老摘在手中,在那只肿掌之上,连连搓揉。这种毛衣草浆汁极多,流出一种白色的浓汁,洗老把这只手擦满之后.嘻嘻一笑道:“如此,一个时辰之后,肿自然也就消了。”

    照夕不由张大了眼睛,像是听神话一般的仔细听着,洗老随手把这毛衣草丢到了一边,道:“从明天开始,你天天来此如法苦练,只需半年之后,你就可看出,这种墨蜂对你的补益及好处了!”

    管照夕打了个冷颤道:“可是如果这种毛衣草要是没有了呢?”

    洗老摇头一笑道:“方才我已看过了,漫山遍野全是,你一辈子也用不完!”

    照夕一时又怕又喜,洗老却又道:“你初练之时,可伸一臂,一日之后,可出二臂,再后不妨全身。”

    照夕听来已够吓人了,洗老笑了笑道:

    “练时,可以皮帽,遮住面部,下着皮裤就无妨了。我们回去吧!”

    说着转身而去,照夕跟了出来,洗老似颇感慨地叹了一声道:

    “要是数十年前,我有此机缘,今日造诣当更不止此了,只是我因练了那‘血神子’,对此功却有如水火而不能相融了,可惜之至!”

    说罢,尚自连连摇首不已。

    管照夕这时边走边思,师父可真是一个怪人,他所教练的一些功夫,无不是闻都未闻过的怪理论,就拿这种墨蜂来说,也是骇人听闻的玩意。

    他边走边想:“反正师父这么关照我,我照练就是。”

    他想着一路低头而行,洗老这时伸出手来道:

    “如何?你看肿消了吧!这是因为我内功高深,自然驱毒要快,要是你来,非一个时辰之后才见功!”

    照夕再看他手,果然已恢复如前,心中不胜惊异,不由连连点头道:

    “如此弟子明日试它一试。”

    自此以后,管照夕就日日依言,前往那松洞之中,引蜂刺体,待肿涨后,才采那毛衣草,以之擦体,果然肿就消了。

    他起先只是一臂,随后二臂,最后全身,虽吃了极大的痛苦,可是竟有想象不到的好处。不知不觉之间,内功、内力、轻功提气各方面,都比半年之前,少说也增加了一倍有余。

    他因心怀恻隐之心,不忍令蜂群精尽而亡,所以每次只让它们刺数下,就放它们飞回,另换一批再行动。如此蜂既无害,他本身却有了更大的长进。

    这期间,那洗老却是连连外出走动,有时十天半月回来一次,归时匆匆察考他一下功力,总是赞赏有加。照夕也因有了方法,所以也不必天天要师父在他身旁,无形中,就等于照夕独自苦练了。

    这一日照夕又按时来到松涧,把衣服脱下,往草地上一躺,再由一小瓶中,倒出些蜂蜜,遍擦全身,就有无数墨蜂纷纷落在了他身上。

    他方欲以内功,把众蜂吸住,好令它们性急之下用针投刺,不想这时耳中却听到咦的一声道:“哎呀!不得了啰!”

    声调细柔,分明女子,照夕不由大吃了一惊,略一失神,群蜂已离体而去。

    他忙自挺身跃起,却见松树之后,慢慢走出一个少女,这少女修长的身材,身着一身紫衣,尤其是一双眼睛,水汪汪透着无限惊恐之色,她张大了眼睛道:

    “你……你被蜂子刺了么?”

    照夕这时因没穿衣服,不由又羞又急,忙用双手把身子抱住,一时羞得脸色通红,连连点道:“是……是……”

    才说到此,就见那少女猛然纵身扑了过来,照夕方要拿起衣服躲开,那少女却尖叫了声:“傻瓜!不要跑啊!”

    照夕不由一怔,抖声道:“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那少女似乎颇为关心的皱着一双秀眉,满脸焦急关心之色,她比着手势道:

    “快坐下,快坐下……先不要管我是谁!”

    照夕怔了一下,心想:“她到底想干什么?”

    想着见一边有一块大石,忙坐了下来,讷讷道:“姑娘……你要做什么?”

    少女这时匆匆把背在背后的一个小篮子放在地下,娇声问道:

    “是我们的蜂子刺了你。”

    照夕心中一动,暗忖:

    “啊!原来这墨蜂,是有人养的呀!”

    这么一想,自然不愿照实说出,只傻傻地点了点头道:“是的。”

    少女这时走到照夕身前,轻轻弯下了腰,仔细看着照夕身上,口中啧啧连声道:

    “真可怜……刺得这么厉害。哎呀!你这人怎么惹了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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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3节
    照夕此时近看这少女,大约有十八九岁的年岁,长身玉立,头上青丝挽了两个发髻,体态极为婀娜,身后还系着一口长剑,飘着杏黄的剑穗子。

    她转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满脸痛惜关心之容,尤其是照夕仅穿一条短裤,光着身子,她竟忘了避羞,管照夕红着脸点了点头道:

    “不要紧……不太重。”

    少女翻了一下那双长长睫毛的眸子道:

    “不要紧?你知道什么哟!今天要不是遇到我,恐怕你命都没有了!”

    照夕摇了摇头道:“不会,我每天……”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这种事情,怎可随便对人家说?只好临时把话停住,一时偏又找不到什么说的,只把一双俊目看着这少女。

    那女孩这时匆匆由地上小篮里,拿出一个瓷瓶,内中盛着半瓶白色浓汁,倒出了些在手上。忽然她脸色一红,退后了一步,把瓶子往照夕手上一递道:

    “你自己擦……要揉一揉。”

    照夕这时真想笑,可是看见这少女那种关心害怕的样子,他又笑不出来,人家是一番好意,他也不便拒绝,当时小心地把瓶子接了过来,道了声:“谢谢姑娘……”

    他由瓶中倒出了一些在手上,在鼻上闻了闻,才知道原来就是那种毛衣草的汁液,只不过比那个浓些罢了。他慢慢在身上擦着。

    这少女始终皱着两弯秀眉,似乎比他还要痛的样子,照夕擦完之后,把瓶子还给她又说了声:“谢谢!”

    这女孩脸上才算露出了一些笑容,小小的嘴巴往两边微微分着嘴角,露出又白又亮的牙齿,她问照夕道:“痛不痛?”

    照夕自从离开江雪勤后,从来没见过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尤其像眼前这女孩的姿色,已深深地把他吸引住了,他觉得这女孩太美了。

    当时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这少女不由抿嘴一笑道:

    “原来你也知道痛呀,我方才看你那样子,就好像没事一样的。”

    她说着不由又微微皱了一下眉道:“现在好些了么?”

    照夕笑了笑道:“好些了。”

    少女把小瓶子又放回篮中,她这时才开始细细朝着照夕脸上看了看,她脸上立刻显出一些红晕,照夕不由也脸红了一下,少女却把身子背了过去道:

    “你把衣服穿上……我不看你。”

    “你早都看过了,还说什么不看我?”

    想着也顾不得身上发粘,忙把衣服穿上了,少女慢慢回过身来,照夕窘笑道:

    “谢谢姑娘……”

    他说着方转身欲去.那姑娘却娇声道:

    “喂!你回……来!”

    照夕回过身来,怔了一下道:“姑娘还有事么?”

    少女脸色一红道:“你姓什么?这地方我常常来,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呢?”

    照夕弯腰笑道:“我姓管,这地方我也常常来,也没有见过姑娘。”

    少女脸色一红,白了照夕一眼,她轻轻说了声:“油嘴……”声音很低。

    照夕这时也反问道:“还没请教芳名,来此何贵干?怎么这些墨蜂是你们养的呢?”

    少女微微一笑道:“你竟也知道这些蜂子是墨蜂,倒是难得。”

    她扭脸看了那蜂巢一下,微微皱眉道:“这蜂子是师父养的,已有十年了,每日我都来此采蜜一次,这一次想不到碰到了你……你怎会不穿衣服呢?”

    照夕不由笑了笑,掩饰了一下他脸上不自然的神色,道:“这附近有个水潭,我每天都来游泳,却不知会惹上了它们,幸亏你来救我,要不然我恐怕……”

    少女格格一笑,她扬了一下秀眉道:“你这人怪有意思的……”

    说着忽然又顿了顿,想是在生人之前,这句话说得有点太冒失了,她眨了一下眸子道:

    “你大概也练过些武艺吧?”

    照夕本来很少跟女孩子谈话的,尤其因为师父又管得太紧,今天也凑巧洗老外出未归,照夕不由胆子大了一点,再说这姑娘实在很风趣,一时他也就不想走了。

    他点了点头道:“我会一点。”

    少女似乎很开心,她又问:

    “你家离这里远不远?”

    照夕用手往山那边一指道:“不远,就在苍前岭。”

    少女点了点头,她低下头,一只手扭着那件紫色的裙边,照夕遂笑道:

    “你一个人,如何能到那蜂巢之中去取蜜呢?”

    少女抬了一下眸子,抿嘴一笑道:“所以我才请你帮我一下……不过……”

    她又皱了一下眉道:“不过你身上伤未好,恐怕不大方便吧?”

    照夕这时不知不觉已为少女风采深深吸引住了,当时竟摇了摇头道:

    “没有关系.我帮帮你就是了。”

    这女孩喜得拍了一下手道:“你真好,只是你不痛了么?”

    照夕笑了笑,道:“不怎么痛了,还要谢谢你的药。”

    他看了那大蜂巢一下,剑后微轩道:“这蜜如何采呢?”

    少女这时想了想道:“其实你也不要帮什么忙,只请你替我赶一赶蜂子就是了。”

    她说着由竹篮内,拿出一条很长的白绸子。顺手在一边折了一根长长的树枝,把那块白绸子一边系在了树枝顶尖,然后又由篮子内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内中是一种红色液体,她笑了笑道:“这是牡丹花神,只要洒在绸子上一些就够了。”

    这突然出现的少女,就像一朵山中的玫瑰花似的,那么娇艳,那么迷人,管照夕不知不觉,已对她发生了深厚的兴趣。此时见她把那一瓶红色液体,慢慢往白绸子上洒去,不由翻着眼睛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少女看了他一眼,道:“这是一瓶玫瑰精,只要洒一点就够了,香得刺鼻子!”说着还扇着小手,耸了一下鼻尖。

    照夕皱着眉道:“刺鼻子?”

    少女不由翻了一下眸子,以为他是逗自己开心,不由低笑嗔道:

    “讨厌!”

    照夕见她这种轻颦浅笑,更添无限娇媚,尤其是前额上那几缕散乱的发丝,小风吹来,吹得它弯弯的,逗人怜爱已极。

    那种欲羞还笑,欲笑还颦的神采,令照夕仿佛又回到了昔日江雪勤的身边;而雪勤以及这个不知姓名的少女,她们总似有很多地方相像。

    管照夕数年来兢兢于练功,可谓念无及它,而今日一旦遇到了这可人的姑娘,轻颦浅笑之中,不禁有些飘然之感。

    假如说陶醉也是一种“快感”的话,那么管照夕此刻正沉迷在极度的快感之中。

    他痴痴地看着她,那发亮的牙齿,大而有神的眸子,白中透红的皮肤……

    他想到了古人的一首诗:

    “由来闺色玉光寒,昼视常疑日下看……”

    这两句诗此时拿来点缀这个姑娘,可谓十分恰当了,少女这时收起了小瓶子,才发现照夕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由低下了头。

    她嘴角动了动,本想笑,可是又带着几分矜持翻着那双大眼睛,应该形容它是“剪水双瞳”,她微微摇晃了一下身子哼道:“你看什么吗?不来了……”

    照夕这才大梦初醒似的惊醒过来,也不禁俊脸一红,赶忙笑道:

    “我……姑娘弄好了么?”

    少女嘟着小嘴,浅笑着,看着系好的绸带,那是一种女孩儿家的做作。

    当她们发觉情绪过于“热情”或是“上升”时,本能的有一种掩饰,要使自己顺应和自然。

    现在这个女孩就是这样的,她用小蛮靴轻轻挑动了地下一粒石子,嘴角微微上弯着,道:“你老是这么看人家,你到底想些什么呢?”

    照夕不惯说谎,而这女孩直率的语句,单刀直入地刺了进来,他红着脸,半笑道:

    “想不到会认识你……我住在这里已快四年了,就没见过一个漂亮的姑娘……想不到……”

    少女瞟了他一眼,脸上有点红,可是女孩子家,有时候却情愿以“羞涩”来换取一两句适当的赞语,因此她眨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道:

    “想不到什么呢?”

    她想笑,可是她仍然抿着嘴,仿佛一笑出来,就显得有点“明知故问”了。

    照夕看了她一眼,心说:“这小丫头真会逗人,非逼着我红脸不可!”

    当时叹了一声,低眉下视,道:“想不到会遇到了你!”

    少女皱了一下眉毛,娇声道:“我怎么样呢?你说呀!”

    照夕抬起了头,讷讷道:“你……很美……”

    女孩眸子眨了一下,红晕和笑容同时涌上了她那吹弹得破的小脸蛋上,她心中松了一口气,仿佛是在说:“到底你还是说出来了。”

    当静下来的时候,我偶然也会分析到少女的个性和脾气,我觉得实在很微妙,我们常常会错觉女孩子是非常害羞的,这也并非不对。不过我以为,她们只是在很豪爽直率的男孩面前害羞的,如果她们遇到一个本身就有些“害羞”的男孩时,那么有时候,她们却不十分害羞了。

    这女孩转动了一下眸子,而照夕那滚动的眼波,就像两股电流似的,在她脸上看看。她不得不把眼光降低了一下,看到照夕那零乱不整的衣服,觉得也不是好的浏览之处,随着又移开了。

    照夕拉了一下衣服,尴尬地道:“我说的是真的!”

    少女笑了笑,抬起头道:“我也没问你是真是假……”

    照夕不由脸又一红,道:“方才我问你的名字,你还没告诉我呢!”

    女孩用手把前额的乱发,往上掠了一下道:“我叫丁裳!”

    然后她脸又红了一下,遂斜眼小声道:“你呢?”

    照夕把自己名字说了,这时东方已出现了红霞,太阳已快出来了,丁裳忽然啊呀一声道:“我真糊涂,光顾和你说话,竟忘了师父还在等着我呢!她不骂死我才怪!”

    她说着话,倒像是真的急了,匆匆把那捆好绸带子的树枝递与照夕道:

    “你快帮帮我吧!”

    照夕也忙站了起来,接过了那树枝,往上摇了摇道:

    “是这样吗?”

    丁裳点了点头道:“对了,可是你千万记住手不能停,手一停它们可就要下来刺你了!”

    照夕连连点头道:“我知道啦!你呢?”

    这时丁裳已由篮内取出一件黑色软皮衣裤,匆匆穿了起来,话像是一个大猴子,她红着脸笑了笑道:“你别净看着我,要是蜂子刺了我的手,我可怪你!”

    照夕笑了笑道:“不会!不会!”

    说着把那长枝举了起来,果然有少数墨蜂飞来,数目一多,嗡嗡之声就大了,眼见那大蜂巢之中,“轰”的一下,弥天盖地地飞来一片黑云,围着照夕的白绸转来转去。

    照夕虽是日日身受蜂刺,可是那顶多也不过百十黑蜂,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不由吓得啊了一声。

    丁裳这时正一手提篮,一手提着一柄晶光四射的小钻子,方要纵上蜂巢,闻声回头一看,不由格格笑道:“傻子!你不用害怕,只要你手不停,保险它们不会飞下来刺你的。”

    照夕只好双手用力地摇着,一面笑道:

    “这玩意倒蛮好玩呢!你怎么想出来的?”

    丁裳这时身形微矮,猛一长身,已用“金鲤探波”的轻功绝技,跃到了那大蜂巢的面前。

    只见她用手中的钻子,向前一按一拨,已开了一个大可进人的穴门。

    照夕这时不由颇为惊异,心想:

    “原来这蜂巢也是她们预先特制的呢!”

    想着,丁裳已弯身钻了进去,仍有不少黑蜂扑着她身上飞。

    可是她那件看来虽不十分厚的衣裳,却是不怕蜂刺,只是她却机灵地防着她的脸面和手,因为这两个地方是露在外面的!

    照夕口中叫着小心,丁裳回头笑道:“知道了!”

    说着就爬进去了,照夕这边仍是加紧摇动着,那漫天的墨蜂只管嗡嗡地振着翅膀,向那散着奇香的绸带了上偎去,可是它们始终也没办法往绸面上落脚,只管不停地飞着涌着。

    看过去,就似一大片黑云,围着一条匹练似的长虹,煞是美观!

    约有盏茶时间,丁裳已由巢内探身而出,她飞快地在四面纵着,把跟随她的少数墨蜂摆脱了,才一路纵驰到了照夕身前,笑嘻嘻地道:

    “你就紧摇吧!只要你不怕累!”

    照夕闻言脸一红,方要停手,丁裳忽然惊叫道:

    “不要停!用力丢出去,再用力!”

    照夕闻言,力贯右臂,一声长啸,单臂一振,这条长枝,连着丈许的绸带,就如同一支箭似的,直穿出了百丈之外。

    那漫天的蜜蜂,“轰”地一声,齐向那掷出的绸带追了上去。

    霎时之间,已消失净尽,照夕不由感慨地笑了笑道:

    “真好玩!”

    不想这时那丁裳却睁着一双大眸子看着他,脸上带出一种极为钦佩的表情,道:

    “看不出,你有这么大的力量。真吓人!”

    照夕不由红着脸笑了笑,他搓着手道:“哪里……”

    丁裳一跃至前道:“真的,有一次我和师叔来采蜜,他用尽了力量,还没你丢得远呢!你力量真不小!”

    照夕心中不由欢喜十分,他笑了笑道:

    “我还没有用出全力呢!要不然丢得更远。”

    丁裳这时就像审察怪物似的,仔细盯着他看,半天才眨着眼笑道:

    “你这人真了不起……”

    照夕这时笑着看了看她,只见她全身上下都是粘粘的蜂蜜,不由问她道:

    “你采了蜜没有?”

    丁裳这时把篮上的布掀开,笑道:“你看!”

    照夕这时往其篮中一看,只见篮中全是如同黄腊似的浓蜜,同时鼻中已可嗅到阵阵清芳,丁裳眯着眼睛笑问道:“你要不要尝尝?”

    照夕以手指沾了些,放在嘴中一尝,不由猛力的往外啐了一口道:

    “好苦!”

    丁裳不禁格格地笑了出来,直笑得前俯后仰,照夕不由又气又笑道:

    “这有什么好笑的?”

    丁裳忍着笑道:“怎么不好笑?谁叫你馋嘴的,你以为这是普通的蜂蜜吗?”

    照夕奇怪道:“为什么它是苦的呢?”

    丁裳笑眯眯地道:“并不是苦,只不过是太甜了罢了,其实少取一点,用水冲开,你再喝,就觉得很可口了。”

    照夕不由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正在说话之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一片当当之声,声音细尖刺耳,丁裳不由一惊道:

    “啊呀!我师父在叫我呢!都是你!我走了!”

    她说着正要转身而去,此时照夕心中充满了好奇,暗忖这大雪山上,原来还隐藏着她们一对师徒,我倒要看看她师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么一想,照夕不由笑道:

    “我也和你一块去好不好?”

    丁裳这时已经纵出数丈以外,闻言回身笑了笑道:

    “我回去,你干嘛跟着?”

    照夕不由脸红道:“我很想见一下你师父,我想她一定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

    丁裳看着他,摇头一笑道:“她是一个怪人,你还是不要见她为好。”

    照夕这时已走到了她身前,闻言更是惊异道:“为什么呢?”

    丁裳似乎急着回去,闻言皱着眉,一面摇着头道:

    “她从来不见生人的,而且最讨厌生人,假使她要是知道你和我一块来的,不但你倒霉,我也要跟着你受连累,你又何必呢!”

    照夕不由低下了头,心想:“听她这么说,她师父脾气,倒和我师父是一个样子,这倒是奇怪!”

    想着不由愈发想见她师父了,当时皱眉道:

    “那么,我就跟在你后面,你可假作不知就是了。”

    丁裳低头想了想道:“那要是师父发现了你呢?”

    照夕笑了笑道:“要是令师发现了我,一切由我处理就是了,反正绝对连累不上你。”

    丁裳皱了一下眉道:“其实我并不是怕我被连累,而是担心你。”

    照夕笑了笑道:“那你倒不用管,我只是想看看你师父,其实并没什么别的意思。”

    丁裳略一低头,然后才叹了一声道:

    “她老人家已走火入魔达十年了……如今形同一个废人一般,又有什么好看的?”

    照夕不禁吃了一惊,当时怔了一下,正想要问问清楚,却不想,后山又传来一阵当当之声,似乎比方才更形紧促!

    丁裳一听,不禁变色,啊呀了一声,拔脚就跑,照夕忙追上道:

    “什么事?什么事?”

    丁裳花容失色道:“不好!我师父有急事相召,我回去了。再见!”

    她说着倏地脚下加劲,一连几个纵身,已跃出了十数丈以外。

    管照夕这时心中奇怪万分,又因听师父急事相召,不由更是心中存了好奇之心,想要看上一看。

    这时丁裳在前飞驰,他也就一声不哼,用轻功提纵之术,紧紧蹑着丁裳身后数丈以外,紧逼了下去。

    不多时已翻出了百十丈以外,丁裳突然发现身后有人,猛然转过身来,皱了一下眉,无奈这时云板之声又起,较之方才更急。

    丁裳用力跺了一下脚道:“你……”

    说着又转过身来跑了,那样子仿佛是拿他没有办法之意。

    照夕也就毫不掩饰的一路随了下去,这时只见不远处枫林内,似在冒着白烟,并像是有些红红的火光,同时空中传来阵阵枯焦之味!

    前行的丁裳这时口中已大哭了起来,她大叫道:

    “啊……啊……可怜的师父……怎么会起火了呢?”

    说着已由一道细小的山路上转了进去,照夕这时心中也吃了一惊,他由路旁奋力拔下来了一株小松树,扑到了丁裳身前道:

    “姑娘,你不要哭,我来帮你扑火,先把火救灭了才好。”

    丁裳这时也失去了主张,她一面哭着,一面道:

    “你拔树干什么?”

    照夕皱眉道:“打火呀!”

    这时二人已扑进了起火之处,只见那起火的地方,却是在山根之下,由于风向,那火苗全是吹着卷向山根,阵阵浓烟弥天盖地。虽只是局部的火势,可是也看来却也是惊人。

    这时丁裳已哭了起来,她只围着这起火之处转来转去,却是无处可人。

    照夕这时不由急道:“你住在哪里呀?”

    丁裳用手向山下指道:“在那里……都被火围住了。”

    说着干脆更是放声大哭了起来,照夕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来!我帮着你。”

    说着抢动手中小松,扑到火堆中,左舞右抡,一时倒给他打灭了不少。

    丁裳见这法子有效,也不哭了,当时放下小篮子,也找了一株小松树,扑身至前,两株松树,啪啪哗哗,颇具声势。

    所幸这时风势一转,火势向反方向烧起来,山根处空出了一块地方,却为白色的烟遮住了。

    丁裳丢下了小树,一面用手拂着脸上的汗,半哭道:

    “我要过去看看!”

    这时火势虽小了许多,可是因风向的关系,却向着二人立身处卷来。

    照夕不由拉着丁裳道:“你不能过去,火还没灭。太危险了!”

    丁裳尚还哭着,挣着不依,正在推拉之际,忽听到一声冷笑道:“这火,是你们打灭的么?”

    二人不由忙一转身,这才见有三个人站在身侧不远。

    这三人一高两矮,都穿着半灰不白的长衫,长衫下摆,都拉起来掖在腰带上,岁数都不小了。

    三人之中,身材高的人,岁数有六十多了,一条花白的小辫子,盘在脖子上,两袖高高卷起,正是他在向二人发话。

    尤其怪的是,三人背后都背着一个圆筒一样的东西,用青布包着筒子,一端尚有拉手。其中一人,尚不时弯腰,用手拉着,发出叭叭之声,同时由筒子内射出一枚枚通红的火弹子。

    这种火弹是以硫磺制成,一落下地,立刻火星飞溅,碰着什么马上就可烧起来。

    二人不由一怔,丁裳立刻大怒道:

    “你们三个人是哪来的?为什么放火……我师父她老人家还在里面,你们不知道呀!”

    那身高的老人哈哈一阵大笑,遂道:

    “她要不在里面,我们还不烧呢!”

    说着猛一晃身,已蹿到二人身前,厉叱道:

    “你们还不闪开,否则大爷火了,连你们两个小东西也给烧了!”

    说着猛然向丁裳一掌推去,丁裳这时一听,这三人原来是有心向师父下毒手的,不由又惊又怒,当时尖叱了声:“你们好大的胆子,我和你们三个鬼贼拼了!”

    说着一闪身,已躲开了老人一掌,同时娇躯下塌,猛然双掌齐出,用“排山运掌”的掌力,直向这高个老人当胸劈去!

    这时那两个矮子,见同伴居然打了起来,不由各自呼叫了一声,一齐朝丁裳扑去。

    照夕这时既忧心那火势未灭,更为丁裳着急,此时见三人齐向丁裳下手,不由把手中小松枝往一边一丢,大吼了声:“姑娘闪开了!”

    这时丁裳已为后来二矮之一,一掌伤了右腿,踉跄出了五六步之外,此时闻声,忙向一边拼命一纵,照夕已蹿至三人身前,用手一指三人道:

    “你们三个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放火?说!”

    三人见少年这一声吼,真个是山摇地动,不由俱是大吃了一惊,当时已为照夕先声所夺!

    那高个子冷笑一声道:“你是干什么的?莫非你也想死么?”

    那二矮之一也挺了一下胸道:“娘的!小杂种,你也要管闲事吗?”

    照夕冷笑了一声,使他自己不解的是,这一刹那,他竟会觉得全身血管都暴涨了起来,同时两掌掌心,阵阵发痒,直痒得连连互搓着。

    他抖声道:“你们不要跑,我来对付你们!”

    正巧三人之中,已有一人不耐,腾身而来,在空中施一口剑,直向照夕咽喉上点来。

    丁裳这时惊叫道:“当心!”

    可是管照夕喉中,已发出了一声连他自己平时也不知道的声音,那声音极为尖厉,如同夜枭也似,随着他这声尖吼同时,右掌已张开如箕,猛的向当空击去。

    只听见一声惨叫,那空中扑来的人,已如同一个弹珠似的,倏地弹了起来,跟着“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下,众人低头看时,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这种掌力发出后,自己也大大吃了一惊,他做梦也不知道竟会有这种功力,当下怔了一下!

    同一霎时,似有一种声音,在他脑子里继续喊道:

    “杀得好!杀得好!还有两个,也把他们干掉了吧!”

    那一旁一高一矮二人,这时见状,脸都吓白了,忽见那高个老人,倏地大吼道:

    “并肩子!快爬开,这是‘蜂人掌’,慢了就没命了!”

    那矮子一听,面无人色,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可是这时照夕,就如同一只出笼的猛虎一般,他狂笑了一声道:

    “朋友!你们还想走么,这火场也就是你们二人埋骨的地方!”

    说话之间只见他双目一张,厉叱道:“回来!”

    倏地双掌平着向外一推,十指箕张,说也奇怪,那一高一矮二人,本已跑出了丈许,竟似突遇阻力,不由震了一下,转过身来。

    这时二人吓得一阵颤抖,那高个老人发抖着道:

    “小朋友……你掌下留情……留情!”

    要按平日性情,照夕万无再杀害他二人之心,可是这时他那发痒的掌心,真恨不能立杀二人而后已,同时也不知一种什么力,倏地起自丹田,贯之全身,他竟是再也控制不了。

    当时他扑前了一步,又是一声怪啸道:“去!”

    说着掌心向外一推,力发掌心,这一双掌心向外一展,只听见两声惨叫,再看二人,早已横尸丈许以外!

    同时,二人身上硫磺火筒也爆开了,熊熊的火,燃烧着两具尸体,一阵腥焦之气随风四散。

    这种手法可谓是快到了家,三人霎那之间,俱已各自横尸就野。

    照夕那沸腾着的热血,也不禁慢慢的凉了下来,那双掌心也不再感到发痒了,他微微笑了笑道:“你们总该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那一边看着的丁裳,这时张大了眼睛,几乎都要吓呆了。她真没见过这么厉害的掌力,同时照夕杀人时的那种厉雷之声,也令她胆战心惊。

    她痴痴的看着照夕,正要说什么,照夕重拾起了地上的那棵小松树道:

    “你还不帮着救火,你师父要烧死了!”

    丁裳这时才想起,当时又直想哭,由于那火势已转了方向,所以二人只要把附近的残火打灭了也就行了。那转了方向的火,烧到了石头边,由于无物可燃,也就灭了,只是还往上冒着烟。

    丁裳哭着,朝一处地方扑了进去,她手中还提着那个采蜜的篮子。

    照夕见她进到一个凿在山壁上的石洞之中去了,当时也跟着进去。

    他猜想着,可能那残废的老婆婆,一定是死在洞中了,那洞中集满了浓烟,把人熏得直咳嗽。

    照夕一入洞中,就见正面靠着石壁,坐一个白发如银,瘦骨鳞峋的老太太。

    她下半身,用一床厚厚的红毯盖着,只露出穿着黑色宽大绸衫的上身,一双眸子更是闪闪放光、炯炯有神。

    那丁裳这时正哭倒在她的怀中,她却面带冷笑看着照夕,想是因为被烟火熏烤得太久之故,喘得很厉害。

    照夕见状,忙弯腰行了一礼道:“弟子管照夕,叩见前辈,不知前辈受惊没有?”

    这老太太嘿嘿地笑了几声,道:“你就是方才在门口,杀死那三个人的人么?”

    照夕点了点头,方要说话,只见这老婆婆,倏地脸上神色一变,猛然一伸右手,骈二指向照夕隔空点了去,只听“哧”的一声,照夕只觉得身上一麻,倏地打了一个冷颤!

    当时不由大吃了一惊,只以为被老婆婆隔空点了穴道,不由抖声说道:

    “前辈你……”

    方说到此心中一动,暗忖:“不对呀!我要是被点了穴,还能说话吗?”

    想着不由更是惊异不止,正在狐疑费解,老太太已冷笑了一声道:“洗又寒是你什么人?”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道:“是……家师!”

    这老婆婆忽然冷笑了一声,遂自语道:“这就是了!”

    她说了这句话,才又把一双眸子回到了照夕的脸上,厉声道:

    “你回去给家师说,就说我老婆子曾经对他说过,这个世界之上,我只容许有一个极恶之人,绝不容许有两个……”

    她叫着,连声音都有些抖了,遂又叹了一口气,冷笑道:“不过,我并没有说不容许有一个半……”

    她翻了一下眼皮,哼道:“所以我才能保全你一条活命,可是你要想继承你师父的秉性,却是万万不能了!”

    她说着猛然尖叱道:“快滚!”

    照夕不由大吃了一惊,心中又疑又气,暗道:“好个不讲理的老太婆,要不是我帮着你把那三个人杀了,只怕你此刻早已被烧死在洞中了。你非但不谢我救命之恩,却反而对我如此无情!”

    当时一怒之下,真想骂她几句,可是看到旁边的丁裳哭成泪人似的,他的心就软了。

    当时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老前辈大名如何称呼,弟子也好禀知家师。”

    这老婆婆一睁眸子,怪笑连声道:

    “你只一提我姓蓝,他就知道了。”

    说着手一挥道:“快滚!快滚!”

    照夕气得面色一青,冷笑了一声,一跺脚道:“好!我走!”

    说着头也不回的,就转身走了,他耳中仿佛听到了丁裳一面哭,一面在说:

    “师父!是他救你老人家的!”

    老婆婆却阴森森地冷笑道:“下次要是我再见你和他来往,你就休想再入我门中,我决不要你这个徒弟!”

    照夕耳中听着这句话,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一时心中真是又怒又伤心。

    当时一句话也没说,就出去了,他走出洞外之后,仍是愤愤难平。

    这时太阳已高高的升了起来,这一带湖光山色,景致绝佳,只是方才那一阵大火,烧了数十株松树,留下半坡焦土,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照夕一个人垂着头,一边走着,一边心中暗自想着,这真是一个世间最怪的老太婆,我对她明明有恩,却反被她奚落一番,真是岂有此理!

    他又想到了老婆婆对自己所说的话,更是心中不解,他想:“听他口气,似乎已用隔空点穴之法伤了我,只是我却为何一点也觉察不出来呢?”

    想着不由又站住了脚,皱着眉头,仔细运行一遍气,也是通行无阻,运了运力,更是出发由心,他更是费解了,暗忖:“管他的!反正回去见了师父再说吧!”

    他猜想那老太太,既知道师父名字,而且只一看我,就知道我的门路,想必和师父认识。说不定他们或许是仇人,否则她又何故如此对我?

    他脑中这么不停的想着,不一刻已到了原先蜂巢的地方,看了看蜂子,也没有心情再练那功夫了,便匆匆回了家。

    谁知才一进门,那洗又寒却早已坐在蒲团之上了。

    他深深的皱着眉,冷冷地道:“你回来了,到哪去了?”

    照夕先向师父行完了礼,这才长叹了一声道:

    “师父,原来那墨蜂,是人家养的,哪里是野生的呀!”

    洗又寒不由一怔,他紧张地问道:

    “谁告诉你的?你怎么会知道?”

    照夕见他如此,不由心中暗道:“原来他早知道!”

    当时便把方才之事,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只是不敢把自己和丁裳之事说得太清楚。

    那洗又寒听完之后,一时呆若木鸡,他连连点头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照夕不由忙问道:“师父,这老婆子是谁?她干嘛这么不讲理?”

    洗又寒微微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能自她手中逃了活命,这已是万幸,你还不知足么?”

    照夕听师父这么说,不由更不解,当时又不敢多问,只是翻着眼睛看着他。

    洗又寒以一双炯炯光瞳,注目看他道:

    “她就是二十年前江湖中闻名丧胆的鬼爪蓝江!”

    照夕对“鬼爪蓝江”这个名字,虽十分生疏,可是由师父说话的态度上判来,这“鬼爪蓝江”,确是一个骇人听闻的人物。

    当时不由皱眉道:“你老人家莫非和她……”

    洗又寒斥道:“不要多问!”

    他走下蒲团,伸出了一只手拉住了照夕的手臂,苦笑道:

    “来!我看看她怎么伤了你?”

    照夕怔怔的凑了过来,洗又寒哼了一声道:

    “你坐下来,闭上眼睛!”

    照夕如言而行,心中知道师要以本身真元,把自己全身一百零八穴通行一周,看看病在何处。

    当时怀着惊惧的心,忙把眼睛闭了起来,洗又寒一只手已按在了他的头上了。

    由他掌中贯下了一股热流,就如同是一只小长虫似的,一会儿钻上一会儿钻下,约有一盏茶的时间,洗又寒才把手放下来。

    照夕忙睁开眸子,惊慌问道:“师父,伤在哪里?”

    却见洗又寒雪团似的眉毛,紧紧的皱着,半天才道:

    “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呀!”

    他又伸出双手,在照夕两膝以及后颈“琵琶大筋”上按了按,摇头道:

    “真怪,她要是把你废了,除了这几个地方,又能在何处下手呢?”

    照夕不由喜道:“也许没有什么,她只是吓着我玩罢了!”

    洗又寒冷冷的笑了笑道:“绝不会,这老婆子个性我最清楚,绝不可能是和你闹着玩的!”

    他皱了一下眉又问道:“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照夕又把那鬼爪蓝江的话重复了一遍,洗又寒脸上变色道:

    “不错,这句话她是说过,这……”

    他咬了咬牙,到底是忍不住,在照夕肩上拍了一下道:

    “来,你跟我出来!”

    照夕不知究竟,忙跟着洗又寒出了房子,洗又寒却直向山里走去,因为白天,这一带虽是僻野,到底还住有人家,所以二人都不肯施展轻功。

    洗又寒一直把照夕带到一个无人的山坡边上,才停住了脚,他愤愤地道:

    “我苦心苦意的把你造就出来,要是叫她轻易就把你废了,我实在是不甘心!”

    照夕问道:“师父领我来此做什么呢?”

    洗又寒冷冷地道:“我方才察你奇经八脉,各处穴道,都无异处。只是这老婆子手法高绝已极,有时也许连我也看不出端倪,所以,我要你试试功力才放心。”

    他说着用手指着一株四丈以外的松树道:“你用掌试试。”

    照夕答应了一声,猛力双掌齐出,劈空朝着那株树上击了过去,只听见“喀嚓”一声暴响,一时树断技扬,连根下的土都翻起了好些。

    洗又寒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

    他说着又用手指指一座岩石道:“这里!”

    照夕一抡双掌,只觉丹田起了一股热气,直贯双掌,当时怪啸一声,双掌齐出,那岩石轰的一声巨响,一时石溅灰飞,竟被照夕掌力,整整打碎了数尺见方的一块岩石!

    洗又寒皱了皱眉,心中暗忖道:“看样子,这管照夕分明武功未失,只是那蓝江既有此说,怎会是一句空话呢?”

    这时,一只羚羊走过,洗又寒用手一指道:“打它!”

    照夕又是一掌过去,那羚羊哞了一声,顿时横死在地!

    洗又寒点了点头道:“很好……由此可见,你没有受什么伤。”

    他口中虽这么说,可内心仍是不无疑虑,原来那鬼爪蓝江本和洗又寒是夫妇二人,只因这洗又寒生具怪性,手黑心辣,杀人如芥,动辄制人于死命,所以江湖上送了他一个绰号叫“血魔”,死在他手中之人,简直是不计其数。

    他这杀人的性情,久之已成了习惯,假如每月不杀上几人,就痛苦已极,所以常常背人而出,杀上几人才能安心。

    如此一来,自然那蓝江对他大为不满,进而夫妻反目,鬼爪蓝江论起功力来,实还在洗又寒之上;而心机敏慧,老谋深算较洗又寒亦过之,最惊人的是,这蓝江还有一身医术,擅治任何疑难杂症。

    她因见丈夫杀心成性,似乎是先天遗下的劣性,所以几次想把洗又寒废了以除人间之害,只是因夫妻之情,不忍下手,所以离去之日,曾告洗又寒道:“我们总算有过夫妇之情,我虽一生除恶无数;可是对你却不忍下手,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我只允许世上有你一人,若是你要再造就出第二人来,也就是你死期到了。”

    蓝江说完了这句话含愤而去,来至大雪山,立志苦修。

    可是有些事情是人意料不到的,想不到这鬼爪蓝江,竟会走火入魔,下半身形同瘫痪了一般,十数年来未能复原。

    她只想以本身真元,慢慢使半体复元,可是这时间可太慢了;而且并不是一定有把握的事情。

    她苦苦的挨着,希望有一天痊愈。

    他十数年来,被这种杀人的怪性左右着,可是他内心十分痛苦,他总希望能有一个同样个性之人,可是他收两个弟子,都让他失望了。

    那两个弟子,因发现师父竟是如此一个杀人魔王之后,欲图逃走,却不幸,竟先死在师父手中了。

    血魔洗又寒虽是心黑手辣,可是怪病不发作之时,却是温文儒雅已极,十数年来,他念念不忘离开了他的妻子。

    千山万水,千里迢迢,总算让他找到了蓝江隐居的这个地方,同时他也知道了蓝江走火入魔的事情,这痴心的老人,终于想出了一个救她的方法。

    他又发现了蓝江在附近养的一窝墨蜂,每月以蜂蜜服食,以这种蜂蜜特有之力,活血通脉。洗又寒苦察医经,走访江湖各处名医,总算得知有一种花,是可治愈蓝江的瘫痪的。

    可是他知道,明面去说,以鬼爪蓝江的个性,非但不会采用自己为她想出的方法,很可能会念旧恶,马上与自己翻脸。

    所以这洗又寒不得已之下,想出了一种法子,他找来那种怪花的花种,在后山一处山坡上,广遍栽种了满山都是,花开时香气如雾,中人欲醉。

    于是那些墨蜂,都纷纷飞到这些花上去采蜜,又归回吐出酿蜜,无形之中所酿的蜂蜜之中,已带了那种花的精华药力。

    如此蓝江命人采回蜜去,服用的结果,自然药力大行。

    三年以来,她竟能盘地而起,而且竟可小小的移动了。

    蓝江又哪里知道,这会是洗又寒弄的手脚,尚在自喜呢!

    她身边的丁裳,却是友人荐来,新收不久的门人;而她因瘫痪年久,一些绝功,却未能详加面授,所以丁裳并没学到太惊人的本事,可是比之一般,也是绰绰有余了。

    同时在血魔洗又寒这边,竟意外的收到了照夕这个徒弟。

    洗又寒鉴于照夕奇特的质禀和骨骼,已决心把他造就成有一身惊人功力的人,同时更安下私心,要把照夕变成和自己一样怪性,这样师徒才能彼此相容。

    所以他才狠着心,把照夕带至蜂巢之下,传授他一套可怕的“蜂人功”!

    这种功夫,前文已叙,是说以内力,吸取墨蜂身上精力,而充沛自身,人蜂体质自是不同,久而久之,自可使人性有所变质。

    管照夕哪知师父是如此用心,尚在日日苦练,一年来,他功力虽是有意想不到的猛进,可是性情却在不知不觉中大大改变了。

    那蓝江并不知洗又寒就在附近藏身,可是她隔洞一看照夕这种功力,大大吃了一惊!

    她知道普天之下,知道这种“蜂人功”练法的,除了洗又寒之外,并无第二人。

    所以在惊奇、痛心之下,这才实践前言,一方面又不忍见照夕陷入歧途,这才拼着一年苦禅的一点空灵之力,借一点之功,透入照夕体中,隐于照夕“气海俞穴”之上,把那意志的两道奇经伤了一根。如此照夕在愤怒之时,可收心平气和之力,自然可少杀许多无辜。

    此举实在是为了实践前言,一方也是为了报答照夕救她活命之恩。

    只是洗又寒却发觉不了。

    如此他考验着徒弟的武功,丝毫也窥不出有什么异端,可是想到了鬼爪蓝江的话,又令他实在不解。他看着照夕点了点一头道:“我们回去吧!”

    照夕随师父回身而去,他不禁暗暗为自己这一身功力而惊喜不已,在以往他是一直不知道的,若非是早晨和人家动手时一施出掌力,他还真不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会练成了这么厉害的掌力。

    他睡在床上,反复地想着这一切。丁裳亭亭玉立的影子,又不禁浮上了他的眼帘……

    他暗中想道:“她真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只怕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了……”

    想到此,不由得又联想到,那在故居的江雪勤,他脑中立刻又充满了喜悦,他想:

    “再过些日子,我也就差不多可以回去了,那时她不知如何了……她一定还在等着我……”

    想到此,他微微笑了笑,他忆起那一日雪勤过生日之时,在她家里,被迫比武时的尴尬场面,和江雪勤暗中相助的情趣……

    想着,他的脸不禁就慢慢红了,一个堂堂男子被一个女孩子暗中帮助,这总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照夕脑子里重复着往事,他暗想,这一次回去之后,我一定要把那楚少秋和梁厉生找来,再和他们再比一比,即使是江雪勤,也要和她试一试,看一看到底是谁本事大!

    这么想着,他更是归心似箭,可是暗忖师父对自己的态度,并不似有令自己下山的意思,也不知还要学上多久,真是令人纳闷。

    晚上洗又寒把照夕唤进,告诉他说,因有事需外出几日,嘱令照夕抓紧练“蜂人功”,不可间隔,要照常天天去练习。并告诉他说,他本人十天后回来,要严格察考,同时又嘱咐他千万不可再去接近那鬼爪蓝江。甚至连蓝江的洞口,也要避免走过,因那老婆婆静中参悟十数年,听视之力,已非常人所能意料,如果冒失往探,很可能会遭到那老婆婆毒手!

    照夕唯唯称是,由是心中对那蓝江,有了敬畏之心!

    洗又寒又令他把剑术练了一回,指点了几招错处,这才出门而去。于是,又只剩下管照夕一人了。

    管照夕待师父走后,一个人暮晚在岭前的小镇上走了一转,甚感无聊。

    村前的杏花,开得正炽,一朵朵都似少女多情的芳唇,又似情人的眼睛,而眼前万顷春光,无限芳菲,却给异乡的游子管照夕,带来了无限的相思和伤情。他低低在花前徘徊着,想到自己一意孤行,总算是上天有眼,拜师学成绝技。

    可是此后的进展,却未尝没有茫茫之感!

    一个人在努力于一件事之前,常常把它想得太美了,可是当你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你又会感到“不过如此”而已,甚至似乎还会让你觉得反不如前的感觉。

    而“不知足”却是每一个人所不能避免的,身在平地向往高山的壮观。可是当你爬到了高山的顶峰,你又会仰慕苍穹的辽阔,可是那却是你无法达到的,因此你将会失望、嗟叹和抱怨!

    管照夕这一霎,虽不能说已有了这种思念,可是却有一种茫然莫释的烦恼感觉;而这种感觉,在他过去认为,是不应该有的。

    他在岭前走了走,遇到了不少的熟人,他们和他亲切的招呼着,而他只是微笑的点着头。

    正当他穿过一个小木桥,踏向山路之时,他看见一个女孩子的背影。

    那女孩披着一件水红披风,纤腰细摆,风姿绰约,方由一条小溪边走过,照夕定目一看,不由叫了声:“丁裳!”

    那女孩正是晨间见面的丁裳,她手中提着一个小竹篮,正要穿山入径,闻声向照夕看了一眼,面色似突然一喜,可是马上又转过身去,同时足下加快,往那条小路奔去。

    照夕不由一纵身来到了她的身后,道:“姑娘,你上哪去?是我呀!”

    丁裳依然低头前走着,照夕不由忙追了下去,转在她前道:“咦!你怎么不理我了?”

    丁裳这时也站住了,她瞟了照夕一眼,小脸上带着一层羞红之色,半天才道:

    “管大哥,你不要与我说话,我师父要知道,会骂我的。”

    照夕不由愣了一下,遂皱眉道:“为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丁裳翻了一下大眼睛,阵子内含着一汪泪水,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师父说以后不许理你;而且她说,她说……”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她说什么?”

    丁裳纳纳地道:“她说……你师父是一个杀人的魔王,是世界上最坏的人!而且……”

    照夕又惊又怒,当时哼了一声道:“而且什么?你说不要紧!”

    丁裳偷偷看了他一眼,才又道:“师父说,你也是一个杀人的小魔王,早晚要和你师父一样的。”

    照夕不由脸都气红了,当时冷笑一声,心想:“好呀!你这个老太婆,我把你从火场里救了活命,你非但不说一个谢字,反而竟如此辱骂我师徒二人,嘿!我是杀人小魔王,真是见鬼!”

    当时几乎连丁裳也恨上了,他冷笑一声道:

    “她是这么说我的么?”

    丁裳点了点头,又瞟了他一眼,好似真有一点畏惧照夕的模样。

    管照夕愈想愈气,当时紧紧握着拳道:“难道你真的就信了她的话,你认为我是爱杀人的人么?”

    丁裳连忙摇着头道:“不!不!不是的……我不相信。”

    照夕心中这才少宽,道:“那你又为什么不理我呢?”

    丁裳抬起了头,看着照夕吞吞吐吐道:“你师父是血魔洗又寒,他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您怎么会是他的徒弟呢?”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从师已四年多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到师父的绰号,顿时就怔住了,忙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血魔?”

    丁裳翻了一下眸子道:“你师父不是洗又寒么?”

    照夕点头道:“是呀!他又怎会是……”

    丁裳道:“他就是江湖中闻名已久的‘血魔’!你莫非不知道?”

    照夕低下头想了想,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会的,我师父虽是洗又寒,可是绝不会叫什么血魔的外号,你们一定弄错了!”

    丁裳张大了眼睛,似乎也有些相信他的话了,照夕马上道:“我随师父四年以来,就没见过他杀过一个人;而且举止文雅,怎会是血魔呢?”

    丁裳点了点头道:“是呀!我也不大相信……”

    她眨了一下眼又道:“可是……我看你杀那三个人的时候手段也真狠,我不由又有一点相信是真的了。”

    照夕脸色微微一红,遂道:“我是为了救你师父,想不到你们还怪我手狠心辣!”

    丁裳不由汗颜道:“我应该谢谢你的,可是你不应该把他们都杀死……太惨了。”

    照夕不禁低下了头,心中这一震,似也有一种莫名的感伤,暗忖:“她说的不错,我当时怎会那么心狠,把我第一次见面的三个人,全部都制于死命?这也的确太残忍了。”

    想着不由一时答不出话来,丁裳见状倒笑了笑道:

    “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用不着再为它难受了,只要下次不要再这样就是了。”

    照夕苦笑了笑,丁裳似想再安慰他一番,可是又不好出口,她顿了顿,才轻轻叹了一声道:“好吧!再见吧!我走了!”

    照夕不由忙道:“你真的不理我了?”

    丁裳走出不远,慢慢又回过头来,轻轻叹了下声,皱了皱眉道:“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否则师父知道了,对我们彼此不利……”

    照夕只是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丁裳说完话,又叹了一声,才转身而去。

    她手中提着那个小竹篮子,是为她师父抓的药,照夕目送着她走远了,这才叹息了一声,返身而去。他心中沉郁着说不出的感伤,而首次感觉到“冷漠的滋味”。虽然丁裳在他眼中,只是一个不太解事的小女孩;自己对她,也只不过是匆匆一面之交,尚谈不到什么感情。可是她却给照夕一个很深的印象,绝不似和人初次相交的那种平淡,因此,照夕十分懊丧地感叹着。

    尤其是丁裳那句“小魔王”,已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同时他也为自己所为而震惊,要是丁裳不提起,他是很难自省而知的。

    同时他也怀疑到了师父洗又寒,听丁裳说,他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这似乎也并非没有一点可能。因为师父的个性,他是了解的,有时候确是十分怪异和残忍。

    他想着这些问题,更是不胜感伤,但拼命地摇了摇头,不愿再去多想了。

    第二天清晨,他仍然早早地起身,到松涧蜂巢之下,练习“蜂人掌”的功夫。他希望在那里能够再遇到丁裳,因为他想由丁裳的口中,更了解一下师父;甚至师父和那鬼爪蓝江之间的往事,可是他失望了,丁裳并没有再去。

    他一个人,练了一阵子,怅怅而返。

    由此一连五六天,丁裳都没有再出现过,照夕也就把她忘了。他推测,一定是那鬼爪蓝江限制丁裳和自己来往,因此也就赌气不再去多想了。

    本来他想去蓝江洞中探访一番,可是他又忆起师父临走时的嘱咐,终于没有敢冒险而去。

    这一天,也就是洗又寒离开的第八天,照夕在蜂巢之下,方自让群峰上身刺体之时,忽然丁裳在松树之中款款走了出来。

    管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忙由地上坐起,那些蜜蜂“嗡”一声全都飞了。

    照夕忙穿上了衣服,丁裳已走到了他身前,她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色,似乎十分惊惧害怕。照夕不由含笑道:“你来了?”

    丁裳忽然退后了一步,嚅嚅地道:“你刚才在做什么?”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道:“没有……没有干什么呀!”

    丁裳摇了摇头,冷笑道:“你不要骗我,我都看见了。”

    照夕窘笑了笑道:“只是好玩而已。”

    不想丁裳忽然秀眉一挑,睁大了一双眼睛道:

    “什么好玩!这一点也不好玩,简直是怕人!”

    她走上了一步,又道:“你也不要骗我,这七八天,我每天都在松树里偷看你,你不知道就是了。”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当时暗忖:“师父曾关照我,练这种功夫,不可对任何人轻易泄露;只是她既然已偷看到了,我也不便再瞒她了。

    想着不由笑了笑道:“你既然看见了,我自然不便瞒你,我是在练一种功夫……你不知道。”

    丁裳这时睁着一双大眼睛,仔细的看着他,半天才吞吞吐吐道:“你真的是在练蜂人掌……师父没有说错。”

    她猛然用双手掩着脸,倏地回身就跑,照夕不由一怔,当时见状,又惊又奇,忙纵身而上,跟到了丁裳身前,大声道:“姑娘!你怎么了?你……”

    丁裳这时眼中含着眼泪,闻言站住了脚,带着气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好人呢!”

    她顿了一下又道:“直到那一天,我遇到了你,仍然认为你是一个好人,谁知你真是……”

    照夕不由又惊又怒,当时颇为不悦道:

    “姑娘!你这话可是要说清楚,不可随便诬人!”

    丁裳用手擦了一下眼泪道:“你不要再装了,我什么都看见了,我师父一点都没有说错。”

    照夕皱眉道:“你师父说我什么?你难道相信她说的?”

    丁裳这时看了看他,面色微愠道:

    “我为什么不信,我都亲眼看见了。”

    照夕也不由有些生气了,可是他极力的容忍着,丁裳遂道:

    “你为什么要练这种功夫?你难道甘心要把自己毁了吗?”

    照夕突地一惊道:“你说什么?”

    丁裳还以为他是有意装傻,当时心中又气又难受,她皱眉跺了一脚道:

    “算了!我不与你谈了……你去杀你的人,不关我什么事!”

    说着转身就走,这么一来,照夕真是给弄糊涂了,当时忙又跟上了一步,伸手抓着丁裳一只衣袖急道:

    “姑娘你不要走!”

    丁裳猛地转过身来,正想叱责,可是却又不忍,只轻道了声:“你……不要拉。”

    照夕叹了一声道:“姑娘!你方才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我是真的不知道,请详细说一说好不好?”

    丁裳皱了一下秀眉道:“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照夕摇了摇头道:“我只是遵从师父的话来练功夫,我又知道什么呢?”

    丁裳转了一下眸子,面色稍霁道:“这真是奇怪……天下会有你这种人!”

    照夕不由更是怀疑,追问道:“你师父说什么?你怎会知道我练的功夫叫蜂人掌?”

    丁裳叹了一声,反问道:“我问你,这种功夫你练了有多久?”

    照夕想了想道:“大概已有七八个月了。”

    丁裳闻言脸色大为紧张,她后退了一步,“啊”了一声,遂又摇了摇头道:

    “这么久了……这太……太晚了!”

    照夕此时真是不明白丁裳说些什么,当时皱眉道:

    “你说些什么?真把我急死啦……你倒是快说呀!”

    丁裳一双大眼睛,在他脸上转了又转,似已相信照夕所说全是实言,不由长长叹了一声道:“唉……你被你师父害了!”

    照夕剑眉一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丁裳不禁流下了两滴泪,她是一个同情心极重的女孩子,此时见照夕那种天真茫然的样子,不禁触动伤怀,一时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照夕见状更是莫名其妙,重重叹了一声道:

    “姑娘,你把事情告诉我,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令你如此伤心?”

    丁裳不由又气又笑,当时叹了一声道:

    “你真是个傻瓜……我是为你难受啊!”

    照夕怔了一下道:“为我?”

    丁裳轻轻叹了一声:“我们先坐下,我慢慢把事情告诉你,你就知道了。”

    照夕忙点头笑道:“好!好!你再不说,我都要急疯了。”

    丁裳用含泪的眸子瞟了他一眼,心说:

    “你还笑呢!等我说出以后,恐怕你连哭都来不及呢!”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又叹了一声道:“师父虽然再三关照我,叫我不要理你,可是我实在不忍心见你如此受害,今天拼着师父知道以后受罚,我也要告诉你。”

    照夕不由十分感动道:“你真好……”

    丁裳玉面微微一红,当时一双眸子在照夕面上转了转才道:

    “你师父外号人称血魔,是江湖上一个极为凶残的怪人,他一生杀死的人,恐怕数也数不清。”

    照夕皱着眉一言不语,丁裳叹了一声道:

    “这话也许你不信,其实连我也不相信,可是师父她老人家对你师父是最清楚不过了,她绝不会骗我,不相信你将来到江湖上一问就知道了。”

    照夕怀疑地问:“可是这几年,我并没有见他杀过一个人呀?”

    丁裳冷冷一笑道:“这话我回去也问过师父了,她老人家说,他杀人是不会让你看见的。因为这是他一个隐病,谁要是发现了他这隐病,他就会杀谁!”

    照夕这时痴痴地听着,听到最后,他突然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的……我知道了!”

    他说话之时脸色十分难看,丁裳不由问道:

    “你知道什么?”

    照夕苦笑着摇了摇头道:

    “姑娘不要多问,反正我相信这句话就是了。”

    丁裳见他相信了,似乎更是起了无限的伤心,她低低的叹了一声道:

    “我师父说他连他的徒弟也一样杀,从前他本有两个徒弟,也都死在他的手中了。”

    照夕点了点头道:“是的!这是真的,只是并不能怪师父,因为我那两个师兄,是想叛逆师父,所以师父才先下手,把他们两个杀了!”

    丁裳睁大了眸子道:

    “你么?你居然认为他们该死?”

    照夕脸红了一下,叹了一声道:

    “实在情形我并不知道,只是师父是这么对我说的。”

    丁裳这时心中暗忖道:“他虽是下手狠毒,可是内心尚不失良善,也许不致于如师父所说的那么严重。”

    想着又摇了摇头,照夕这时忙道:“你方才说,师父把我害了,是怎么回事?”

    丁裳眨了一下眼睛道:“起先我也不知道,就是那天,你帮我把师父仇人打死了,救了师父,后来师父才告诉我。”

    照夕静静地听着,丁裳看了他一眼,接道:

    “你在洞外所用的掌力,师父已看见了,她后来告诉我说,这种掌力叫‘蜂人掌’,天下擅此掌力的只有你师父一人。”

    照夕不由吃惊道:“这是一种很难练的掌力,可是又有什么害处呢?”

    丁裳皱眉道:“你先不要急,听我说呀!”

    她又叹息了一声,才道:“师父说,这种掌力,练时要受极大的痛苦。当时我再三追问,她才告诉我说,练时要把全身衣服脱净,一任这种墨蜂,用尾上毒针来攻。”

    照夕点了点头道:“是的!所以我要脱光衣服。”

    丁裳冷笑道:“但是你可知道这种功夫的害处么?几百年来,知道这种功夫的人,也不能说没有人;可是他们从来不敢练,就拿我师父来说吧,她老人家就不敢练!”

    照夕皱眉道:“她是女人当然不好练。”

    丁裳瞟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告诉你吧,凡是练这种功夫的人,练久了性情都会大大改变。”

    照夕不禁怔了一下道:“会变性情?怎么变呢?”

    丁裳叹了一声道:“将来就会变得凶残之极,所以百年以来,从没有一个人敢轻易练这种功夫。”

    她顿了一下又道:“固然这种功夫,极难练成;而且威力无匹。可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凶残个性,究竟有违人道,所以没有一人敢练它,想不到你……”

    她哼了一声,无限伤感地道:“你师父把你害了,他所以要教你练这种功夫,用心是想让你变成和他一样……”

    照夕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可是他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当时他痴痴地摇了摇头道:“这……不会吧?”

    丁裳忽然拉住他的一只手道:“你千万要想个办法离开他,你也不要再练这种功夫了。”

    照夕这时心中想着丁裳所言,深深皱着眉头,他忽然把丁裳的手向外一挥,丁裳脸一红,遂低下了头,流泪道:“其实我是要你好……反正,今天我见了你,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他不禁伸出手来,握住了丁裳一只手道:“姑娘,你对我好,我永远感谢你……只我绝不相信,师父会这么害我,等他回来我一定要问问他。”

    丁裳不由面色一变道:“你千万不要问,只怕一问,连你的命也没有了!”

    照夕这一霎时,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感伤,他只觉得一阵阵发冷,似乎一切的希望都没有了。

    尽管丁裳如此关心他,可是他却如同处身一个大冰窖里一般。

    他猛然站起了身子,冷笑道:

    “你还是回去吧!不要再理我了!”

    他说着猛然转身而去,丁裳又叫了一声:“管大哥!”

    照夕回过身来,他脸上似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变得十分阴沉可怕,丁裳跟上了一步道:“我不会不理你的……只是我怕!”

    照夕苦笑道:“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他说完了这句话,转身而去,这一次丁裳没有再叫他,她痴痴望着他英俊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松林之中,这才低下头来,眼泪汩汩的由眸子里流了出来。

    照夕一个人失神落魄地回到了所住的草舍之中,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疑惑。

    他仔细地把丁裳方才所说的话想了一遍,似乎觉得并非全然无理,因此更不禁心惊肉跳,他紧紧地咬着牙齿,暗忖:

    “等师父回来了,我一定要问问他,如果是真的,我一定要离开他,这太可怕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想到了昔日师父出示那两条血迹斑然的发辫时所说的话,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不由紧紧皱起了眉头,又摇了摇头,忖道:

    “我是不能问的,要是问了,即便是真的,恐怕我也万难活命!”

    这么想着,不由又发起愁来,他又想到了师父再次外出的原因,自己虽不知他外出何为,可是如今想来,可能如丁裳所言,又去杀人了!

    “这真是一个恐怖的老人……我怎会投到了他的门下,只怕日后要想摆脱地,是大大的不易了。”

    他一个人,在静静的深夜里,愈想愈是胆战心惊,最后他又想到了自己,暗想自己来时的性情,和近来真是大大不同了。

    虽然平时和常人一样,可是发怒时,双掌发痒,血液发涨,这种情形,却是往日所没有的,尤其是那种杀人后变的残暴性格,更是以往所未有的。如此想来,果然是那“蜂人掌”之害了。

    这么一想,他如同是一具木人似的怔住了,他猛然由床上翻身坐了起来,心想:“我还是逃走了算了。”

    可是他又摇了摇头,觉得事情并未完全证明是真的;何况师父那种严厉手段,令他思之心寒,不禁让他很快的又打消了此念。

    他叹了一声,心想:“无论如何,反正这蜂人掌的功夫,从明日起我是不练了。”

    他左思右想在床上辗转了一夜,到天亮也没有睡着;而且也无心再练功夫了。

    中午,洗又寒由外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照夕仍如以前一样的不闻不问,他却暗中注意师父的态度,可是并没有什么异样。

    到了傍晚,洗又寒忽然把他唤到了身前,含笑问道:

    “你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洗又寒忽然哈哈一笑道:

    “你不要怕,你已学到不少功夫,也该知足了。”

    说着又笑着点了点头,照夕不由肃然道:

    “弟子功力尚差……师父夸奖了!”

    洗又寒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客气……我早已想到了,你的功夫也差不多成了,就是那‘蜂人掌’尚不到十分火候。”

    他说着,把那一双雪珠似的眉毛皱了皱,如电的目光,在照夕身上转了一下道:

    “不过,也差不多了,我预备明日,考察一下你的功力。”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洗又寒又叹了一声道:

    “你来了也快五年了,要是功夫练成,也该下山了。”

    照夕听到这句话,倒不由一喜,心想:

    “果真能下山,岂不等于离开他了么?”——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正文 第04节
    第二天清晨,照夕早早就起床了。洗又寒带他到素日练武的地方,他的脸上浮着一层忧虑,使人望之生寒,也许他是为这个即将离他而去的徒弟而所感伤吧。照夕只是默默地随着他,不发一语。

    他虽知道师父是一个个性极怪,又有着特殊隐情老人,他那冷落的态度和孤癖的性情,很难使人有好印象,自己对他也有特别畏惧的心情,可是如今不同了。

    从丁裳的口中,得知了这个令他战栗的隐秘之后,对洗又寒的感观,可就完全变了,同时也不禁兴起逃脱之心。

    他一句话也不说,望着洗又寒那张消瘦的脸,心中不由暗自盘算着。

    “不知他今天要怎么来考我?我是不是能通得过?”

    同时那双眸子,也不禁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老人,令他暗自惊心的是,那看来道貌岸然的面孔,竟会是一个杀人的魔王!这真令人不敢相信,可却又令人不能不信,照夕望着他,脑中不停地思索着。

    洗又寒那双闪烁的眸子,对他注视了半天,白眉紧紧地皱着,他说道:

    “你明白我今天带你来此的目的么?”

    管照夕点了点头道:“师父是为考察一下我的功夫。”

    洗又寒笑了笑,但仍似未能掩饰他面上的忧愁,他道:

    “这自然是一个原因,可是……”

    他眸子转了一下,似把到口的话忍住了,极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我老实对你说吧!当初我投师门的时候,那情形是和今日一样的。”

    他目不转睛望着管照夕道:

    “我师父紫衣道人当初苦心传了我一身功夫,让我继承了他的衣钵。不独如此,而且我还继承了他的事业甚至他的秉性与为人。”

    他说到了这里,面色带出了些阴森的味道,照夕听着,不由由背脊骨中直冒冷汗。他仍是静静地听下去,洗又寒冷笑了一声道:

    “这数十年了,紫衣道人也许早已归天了,可是我却没有辜负他对我的期望……”

    他目光重新看在照夕脸上,笑了笑道:

    “现在,我同样希望你也是如此,因为我在你身上,是用了很大的苦心的,我把我全身的功夫,也都倾囊传授给你了。我知道这些年,你也很用功,自然像今天的考验,你定能顺利通过的。”

    照夕仍是一声不哼,洗又寒站起身子,走了几步,他那沉重的步伐,令管照夕心中怀疑着,不知除了武功之外,师父另外还有什么交待没有。

    洗又寒倏地转过身来,沉声道:“管照夕,与其说今天是对你一种武功考验,不如说是对你生命的一种生死判决!”

    管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当时紧张地道:

    “师父,你说什么……怎会是生死的?”

    洗又寒仰天一阵狂笑之后,道:

    “你自然不懂……可是你也就快要懂了。”

    照夕一时有些毛发耸然,他用惊异的眼光注视着这个语无伦次的怪老人,不知他心中什么打算。

    这时洗又寒却由提来的一个口袋之中,取出一件黑色长衣,穿在了身上,又由袋中摸出一小块石灰,递与照夕道:“这是一块石灰,你把它捏碎了,抹涂在你右手中食二指之上……”

    他又抖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道:“我这件黑衣服,是很干净的,现在我们可互相对一阵功夫,你可把你所学的一身小巧功夫,完全施展出来,向我身上下手。”

    照夕似乎面上微有难色,洗又寒又笑了笑道:

    “你可以放心,我决不会向你下手,可是我却会尽力躲闪,在三十招之内,看你指上的白灰,点在我身多少。”

    管照夕这才知道,原来师父是借此来考核自己的身手,当时点了点头。洗又寒又道:

    “可是,你点中的地方,必须是我身的穴道。在动手之间,我口中会不停的报出各处穴道的名字,每处穴名,我只报一遍,在口中报出的时间之内,你没有点中,便失去了再点的机会,你请不清楚?”

    照夕不由惊恐道:“师父如此身手,只怕我一下也点不中。”

    洗又寒冷笑了一声道:“要是如此,这五年以来,我的心血可就全白费了!”

    照夕闻言,不敢再说什么,只好依言,把那石灰块紧紧夹在双指中间。他不敢把石块捏碎,因怕那么做,会不太清楚。

    这时洗又寒已纵身在草坪间,回身点首道:

    “你快点来,要记住我口中所说穴名,不可有错。”

    管照夕到了此时,也只好把心一硬,当时身子往前一纵,已到了洗又寒身前。就见洗又寒身如败絮残花似的猛然飘出了丈许,同时由他口中传出了一声低叱道:

    “志堂!鸠尾!”

    照夕这时集中全身精力,闻声唯恐时光不再,哪敢丝毫怠慢,猛然用“踩云步”的身法,追到了老人身后,骈指就点!

    可是他才点到了“志堂穴”,尚不及往下再点“鸡尾穴”时,洗又寒身子却紧跟着变了。

    同时在他柳浪似的身形变化之中,一连串的穴道名称,就如同炒蹦更似的脱口而出。那一袭黑色长衫,带起了唆唆的风声,猎猎起舞,真似鬼影飘荡一般。只见呼呼的疾风影中,裹着照夕倏起倏落的身影,约半盏茶之后,那洗又寒一声长啸,倏地振臂拔上一耸石尖,高叱道:“好了!”

    照夕本已扑上,闻声不由把去势一收,这时洗又寒已由石尖之上,如同一片枯叶似的飘了下来,他那枯瘦的脸上,带着无比的兴奋之色,道:

    “想不到你的身手,竟有如此进步。”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时低头,审视着身上那件黑色长衫,只见黑衣之上,白斑点点,他略一注视,点了点头道:

    “我报出了六十三穴,你仅有五穴没有点中,其它都差不多……实在难得!”

    他用手把身上的白粉拍掉后,看着管照夕道:

    “你在武功方面,我也不用试了……现在你随我来。”

    他说着回过身来,直向山边走了过去。管照夕这时心中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这多年以来,总算没有白费时间;忧的是不知师父下一步又将如何。

    当时跟着洗又寒走了有三四里路,来到一处窄道,照夕不由道:

    “师父,再走可有住家的人了。”

    洗又寒站住了脚步,见道旁有几块石头,他用手指着一块石板道:

    “我们先坐下。”

    照夕怔了一下,依言就坐,洗又寒这时脸色铁青道:

    “我们等一个过路的人。”

    照夕心中不由奇怪,可是也不敢多问,只低着头,心中动着心思,洗又寒铁青着脸,坐在一边良久,也没有说一句话。

    又过了一会儿,才见一个背着锄头的人,由远远的山道上走来,洗又寒微微一笑道:

    “好了!有人来了。”

    照夕不由马上由石上站起,仔细向那路人望去,奇怪地道:

    “他是谁,我不认识!”

    洗又寒微笑道:“我们都不认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过路农人。”

    照夕不由惊道:“可是,你老人家……找他有事么?”

    洗又寒冷笑了一声,翻着眼皮,慢慢道: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凡人我门中之人,在出道之前,需要当着师父的面,亲手杀一人!”

    才说到此,照夕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怔了一下道:“这……这又为什么呢?”

    洗又寒忽然哈哈一阵大笑,他那冷峻的目光,如同是两道寒电似的在照夕面上扫了一下,道:“不为什么!这是规矩。”

    照夕不由呐呐道:“可是,这人是一个好人;而且和我们又没有什么仇。”

    洗又寒这时并不理他的话,只用手一指那行将来到眼前的农人道:“用你学成的蜂人掌,往他身上下手。”

    这一霎,管照夕心中起了极大的变化,原本是明辨是非的人,可是不知如何,洗又寒这句话,竟在他内心起了莫大的鼓励。

    他猛然跨出一步,右臂向外一探,五指箕张,怒吼了一声,那农人已在他奇异掌力笼罩之下了,洗又寒看到此,似面有喜色,他笑道:

    “快撤掌力!”

    管照夕这只麻痒的手掌,每当他欲施“蜂人掌”力时,都似有“杀而后快”的意念。

    可是这一霎,竟觉一丝冷冰之气,由脾肺之间上冲顶门,顿时那股杀人的怒焰冷了不少。

    他抖战着举着未曾发出内力的那一只手掌,一时不禁犹豫了起来,这时内心似在遣责着他道:“你不可任意杀人!”

    他看到在痛苦挣扎中的那个农人,他的气焰愈发消失了。他偏过脸向洗又寒看了看,却见这怪老人,脸上带着又惊又怒的神色看着自己,他那双愤怒眸子,似乎都快要喷出火来了,鼻中发声冷笑着。

    管照夕立刻感觉到,如果自己违背了这项命令,恐怕自己将会遭到杀身之祸。

    由此更证明了那丁裳对自己所说的话,一点也不错,这老人确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怪人。

    一刹那,他再也没有时间去考虑许多了,同时也就在矛盾的内心之下,猛的一拍掌,叱了声:“去吧!”

    倏地力贯单掌,一掌击出,只听见一声惨叫,那农人竟被他这种无比的怪异掌力,打向了半天之上,尚未落地,已是血肉横飞了!

    照夕掌力发出之后,身子也由不住向前扑了好几步,他触目着那血肉模糊的尸身,内心痛如刀绞。

    可是现在他眼中没有一滴泪,他像是一个麻木的人,在这个凶残的师父之前,他是不敢有任何举动的……洗又寒终于满意地爆出了一声长笑,他走到了管照夕身前,在照夕肩上拍了拍,朗声道:“好!毕竟是我门中的弟子,现在你已通过了我的考试了。”

    他微微笑了笑,又道:“老实说,方才我见你那种犹豫不决的样子,心中真不禁替你担心,总算你后来又下了决心。”

    他狂笑了一声,又在照夕肩上拍了一下道:

    “现在你可以出道江湖了,我们师徒再见有日。”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他仍然为着方才的盲从而忏悔,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洗又寒说完了一句话,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痴痴地看着师父的背影,心中又似乎有些依恋;可是他并没有追上去,叫一声师父,直到血魔洗又寒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后,他才叹息了一声。

    突然他像发疯了似的,扑到了那具死尸之前,低头看着那无辜屈死在自己掌下的农人,心中涌出了无比的惨痛和懊悔。

    他注视了良久,才慢慢地叹息了一声,心中追忆着方才自己凶残的举动,不觉心惊肉跳,他抖索地想道:“啊!我真的是变了……变了……而洗又寒果真是这么一个怪癖可怕的人物。我如今侥幸脱离了他,又有什么可值得依恋的?我还不快走,等些什么!”

    想着倏地转过了身,唯恐回去又遇到洗又寒又生出事端,所以他居然舍下房中的衣物,径自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行去了。

    傍晚时分,他已远离了这座山岭,来到了一处叫做“丰城”的镇街之上。在一处客栈歇了下来,他睡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想到了这六年来的一切,恍如是一个梦。

    六年来自己从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摇身变为一个吃尽千辛万苦的穷小子。所幸六年来,自己锻炼了一身钢筋铁骨,兼有一身惊人的功夫,比之从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么一想,他又不禁觉得异常欣慰,真恨不能插翅飞到北京的家中。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一些久远的往事,又都重新回到了他的记忆之中。尤其是雪勤那娉婷的影子,更令他倍增思慕之情。他仍然记得那一日雪勤过生日时,自己去贺寿的场面,若非是雪勤暗中相助,自己只怕就出了大丑。可是江雪勤那种俏皮的举动,捉弄自己的神情,至今想来,心中也有一种气笑不得的感觉。

    他想着这几年又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呢?

    还有那楚少秋,此人也不知如何了?想到当初他那种骄傲的神态,照夕不由一时热血沸腾,他心中默默地想道:

    “只有机会,我一定要他看一看我如今的功夫,我现在不用雪勤暗中相助,也一定能比过他去!”

    想着她更是心事重重,一直到了天快亮,才昏昏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快到中午,他才起来,胡乱吃了些东西,匆匆上路。这时午时已过,可是当空骄阳,仍像是一个极大的火球,在每一个路人的头上悬着。管照夕把一条大辫子由左肩头拢过,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身上打扮更是古怪,一条青绸的单裤,上身是一件府绸的汗褂,露着一双结实的膀子。

    这本是他在山上学艺时,平日的衣着,因为山上没有什么人,也就很随便;如今匆匆的下山,竟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身上虽有几两碎银子,可是要想添购衣物,却也不够。

    他一个人匆匆在路上走着,他这种样子,立刻吸引了许多的路人。

    看他这种打扮,又不像士子,更不像出力的苦朋友;尤其是他背上还背着一口宝剑,说他是镖行里的朋友,倒有几分相似。只是却连一匹马也没有,未免太落魄了。

    管照夕凭着一时兴奋下得山来,并没有考虑到许多。可是上路之后,他不禁深深地后悔了,暗怪自己,真是走得太仓促了,应该回去一趟,打点一下衣物银两再走就好了。

    当时愈想愈后悔,可是再回去拿,一来心有未平,二来又怕那洗又寒起了疑心,那时只怕自己再如此从容下山就万难了。

    想了想,仍是狠着心不回去,咬着牙往前走着。如此紧赶了一程,直到晚上,可就到了距离朱仙镇不远的一个叫“守口子”的地方。前望开封城门,也不过只有三四十里的距离,照夕又饥又热又累,到了这里就不想再走了。

    他摸了摸身上的几两碎银子,就决心在这里歇息一夜,到明天精力恢复了再说。

    太平年间,此地民性敦厚,地方上很富饶,又因这地方靠近开封,所以更显得十分富足。入晚以来各处都掌上了灯,尤其是飘着青黄布幌子的小饭馆,更是显得十分热闹。

    照夕把草帽脱下背在背后,走到了一处不十分讲究的食店门前,见招牌上写着“嵩云阁”,店门一边还挂着一个葫芦,表示卖酒的意思。正有两个堂倌在门外吆喝着,店门左边大师傅正下着蒸笼,笼里是香喷喷的肉包子,还有白面卷子。照夕看了看,遂向店内走去,他可是实在饿了。

    当时就有一个小二招呼着他坐下,照夕要过了手巾把,在脸上擦着汗,伙计又送上了茶,他就慢慢地喝着,心中暗自算计着今后的一段日子,该如何去应付。

    这时却见一个店伙,慌慌张张由他桌前跑过,惊慌地向柜上的账房先生高声道:

    “快看,七小姐来啦!”

    那账房先生大惊道:“上咱们这来了?不可能吧?”

    伙计来不及点头,却见一匹白马在店门口站住了,一个全身雪白衣裙的少女翻身下马,匆匆向店中走来。

    那柜上的先生也走了出来,躬身向那少女叫了声:

    “七……七小姐……你来啦!”

    这时所有的食客,似乎都大吃了一惊,慌忙离座而起,就像是恭迎皇帝圣驾也似,却只有管照夕坐在那动也不动。

    他心中十分惊奇,因为想不透一个少女,竟会有这般威风,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想着不由仔细地打量这个叫做七小姐的少女,只见她约有二十二三岁的年龄,一身雪白的衣裳,足下是一双双凤戏水的弓鞋;满头的黑发,长可披肩,却用一肉色的纱巾在发根上紧紧扎住。手中挽着一条细皮编就的马鞭子,虽是不伦不类,可是看起来,却只是美。她那丰美的姿态,立刻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照夕心中也不禁有些惊异,暗想这地方,竟会有此姿容,只是她一个女的,居然到这个地方来,总是有些不大正道。

    想着不由呆呆地看着她,却见这七小姐往店内走了三四步,停住了脚步,这时她身后跟进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从装饰上可看出,是她的丫鬟,她追了上来,向里看了半天,才向那少女道:“小姐!他在里边,一点没错。”

    白衣少女微微瞪了她一眼,小丫鬟立刻停住了话,还伸了一下舌头。

    这时那柜台上的先生跑上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道:

    “想不到七小姐今天竟会光顾我们这个小店,真使蓬荜生辉。”

    白衣少女含笑走了进来,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堂内转着,略微在管照夕身上停了一下,嘴角微向上弯着,带出了一丝笑意。照夕不由一怔,等到再注视她时,少女的目光,却又移向别处去了。

    那小丫鬟更是在照夕身上盯了一眼,才跟上了白衣少女。

    这时那掌柜的又笑着弯腰道:

    “七小姐……是要吃点什么?请吩咐一声,小人好亲自关照厨房。”

    说着搓着双手,口中嘻嘻地笑着,白衣少女此时已坐了下来,和照夕遥遥相对。

    她点了点头道:“随便弄点来吧……快一点!”

    那小丫鬟也坐在她的旁边,四道目光,有意无意又向照夕投了过来。

    管照夕不由脸色一红,忙把头转向一边,心中暗自惊奇道:

    “怎么她们一直看我呢?我也不认识她们主婢呀!”

    想着不由回头看了看,身后却没有第二人,他又看了看身上,不由恍然大悟道:

    “啊!一定是她们见我衣衫不整,光着两只胳臂,在笑我。”

    想着不由尴尬地把那短过两腋的袖口,往外拉了拉,又把前衫的扣子扣上,再一抬头,却见二女正低头微笑。那小丫鬟尚似低声说着什么,嘴却向照夕这边努着,白衣少女却又似以目止住她如此。

    她主婢二人这种表情,直把个管照夕看得如坠五里雾中,心中纳闷异常。

    这时小二上了两菜一汤,还有一盘馒头,他吃着,不再去看她们了。

    谁知他虽不看人家,人家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注意得很,那白衣少女微微向小丫鬟说了几句,就见那青衣小丫鬟笑着叫了声:

    “堂倌!”

    一个伙计忙弯腰跑了过去,那丫鬟用手中的筷子,向照夕指了指,小声道:

    “这位相公是我们的朋友,你们竟用这种菜去招待人家么?”

    这堂倌一听这话,不由吓得两眼一翻,马上弯腰道:

    “小的们哪知道是七小姐的客人,要是知道,天胆也不敢如此怠慢,只是……”

    他小声道:“只是菜是那位相公自己点的,再说……”

    白衣少女似已不耐,只见她秀目一皱,薄嗔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嗦?现在你既然知道了,还有什么话好说?还不快去给人家换几样好菜?你真是想讨打么?”

    那小二闻言吓得面无人色,口中连连道: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后退了几步,遂附在那掌柜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并挥手向照夕指了指。掌柜闻言面色突变,他惊异地看了照夕一眼,匆匆退了下去。

    这时照夕正在埋头吃饭,哪知人家纷纷在议论着他,一抬头,只见四下目光,全在看他,他就显得愈发地不安了,心中想道:

    “难怪那两个女孩看我,原来连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呢!看起来,我衣着是相当怪了!”

    想着脸红着又把衣服拉了拉,却听得二女已格格笑出了声来,照夕不由心有气,狠狠地向二女瞟了一眼,才又低下头来吃饭。

    他心中想着早点吃完了饭走了算了,不想方才咬了一口馒头,却见一个店小二手中捧着一个托盘到了他面前,躬身弯腰道:

    “适才多有怠慢,请大人不要见怪,小店给你赔个礼。”

    他说着遂把照夕案上吃的碗筷都撤了下去,重新换上了一副精致的瓷器杯盘,由托盘中捧出了四个拼盘,菜肴极有讲究,又由酒壶中,为他斟了一杯酒,这才媚笑道:

    “相公你老要是吃着不合口味,请随便招呼一声,我们再重换!”

    说着又干笑了一声,才退了下去。照夕不由一怔,他皱着眉向那堂倌点了点头,那小二忙又跑了上来,赔笑道:“你老有什么吩咐?”

    照夕见众人目光全看着他,就连那主婢二女,也都在睨着自己微笑。

    管照夕不由把到了口的话吞了回去,生怕说出来丢人,但又不能不说,他轻轻的对店小二道:“你们是弄错了吧?”

    小二闻言嘻嘻一笑道:“得啦!相公你就别耍我们啦!要是小的早知道你老的身份,我们又怎么敢这么怠慢你老!”

    他又干笑了两声道:“你老先喝着酒,厨房这就给你和七小姐弄菜,你老尝尝就知道了,我们这店铺门面虽不大,可是师傅手艺很高。”

    他又低下头,用一只手遮着嘴,小声道:

    “小号最拿手的名菜是‘香脆美人’,等会儿上来了,你老一尝就知道了。”

    说着又笑了几声,看起来倒像是照夕多年的一个老朋友也似。

    管照夕心中怔了一怔,暗想这堂倌一定是看错了人,定是把自己当成了什么阔公子之流的人了。

    “只是……”

    他皱了皱眉,心中又想道:“可是,我这身打扮,哪又像是什么阔人呢?”

    想着红了一下脸道:“你们不要认错了人,我管某可不愿平白无故受你们什么!”

    方说到此,那店小二又打了个哈哈,弯着腰道:

    “你老还说什么平白无故,能巴结大爷你这种人物,是我们的福分,你老就慢慢吃吧,小的也不多在旁边麻烦你老了。”

    说着弯腰又要退下,照夕不由心中暗暗称奇,只是表面尚能镇定。他咳了一声,把声音压低了一些道:“你先别走,我问你,你们是不是知道我会点武功,所以特别……”

    店小二弯腰笑道:“谁说不是!冲你老背那玩意……唉!得啦!你老别说了,我们刚才都算瞎了眼了。”

    照夕闻言发了一会儿怔,心中着实不解,暗忖道:

    “倒看不出,这地方人情如此温暖,对我如此体贴。”

    想着窘笑了笑道:“既如此,就请谢谢你们掌柜的一声,还有……”

    他红着脸看了桌上一眼道:

    “我已七成饱了,也吃不了多少,再喝点酒也差不多了,用不着再上菜了。”

    店小二闻言似有喜色,他眼睛向白衣少女溜了一眼,却见对方却在盯着自己,目光之中隐有怒色,似乎像在说:“你敢!”

    这小二吓得马上赔笑道:“不敢!不敢!你老慢慢吃吧!菜一会儿就来了。”

    说着,再也不说什么,匆匆退了下去,管照夕此时心中真是纳闷到了家。

    他向四面看了看,却见众人目光,仍在看着他,都带着惊羡之色,他就更不解了。

    尤其是那白衣少女,更是眯缝着一双眸子,远远的瞧着自己笑呢!

    照夕忙低下头,他举着筷子,心中却暗暗发急,有心不吃吧,人家却是诚心诚意送上来的,岂不是伤了人家面子?

    可要吃吧,似乎这太荒唐了,自己和他们素昧平生,岂能平白无故受人如此招待?

    他举着筷了发了一会儿急,却见四周的人都在看他,似乎都在奇怪他为何不吃似的。

    照夕不由心一横,暗忖:

    “管他的,既是非叫我吃不可,我又客气什么!我又不是大姑娘,还害的哪门子羞?管他的,吃了再说!”

    想着一横心,就夹了一口菜往口里一塞,这时听到少女桌上发出了哧哧的低笑之声。

    他也顾不了许多,一时酒到杯干,风卷残云般地大吃了起来。

    这时店小二又陆续上了几道菜,无不是锦碟玉食,色香味俱佳。

    到了这时,照夕也就不再多说了,是来一样吃一样,似见对面桌上,也是杯盘云集,菜肴同自己这边一样丰盛。凡是那边上一样,自己这桌上也必有一样,一直上了几十道,他不禁心中有些憋不住了。

    这时正值那店小二又把名菜“香脆美人”端了上来,照夕已有了几分酒意,忍不住伏案道:“我一个人吃不了……不要再上了……我可是要走了。”

    店小二赔着笑道:“你老再尝尝这个菜吧,回头叫人给相公你雇车。”

    照夕笑了笑道:“不用了,不用了。”

    说着低头见所谓的“香脆美人”,原来是用一只整整的胎羊做成的,煎得全身酥焦,试用筷子往羊身上一扎,滋滋直响,未曾入口,已先闻到了阵阵香味,不由得食欲大动。

    他忍不住又吃了一口,这时却见对面桌上少女已离座而起,全体客人都站了起来。

    照夕心中暗道:“一个黄毛姑娘,也有这种势派,吃个饭却有如此排场!”

    想着仍是坐在位上动也不动,却见那白衣少女微笑着,用手中小马鞭,往照夕这边指了一下道:“不许收他的钱,都算是我的,回头叫人到我家里去拿。”

    照夕不由一惊,因还不清楚那白衣少女所指的是谁,不由直翻白眼,心中虽是惊异,却没有说什么,却见二女已走了座来。

    那白衣少女又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才带了那丫鬟走了出去。

    掌柜的狗颠屁股,一直送到了门外,却见两匹马得得的直向南方跑了。

    立刻馆子里都谈开了,有人说道:

    “想不到七小姐会来这个地方,这真是怪事了!她府上十几个人侍候着,什么吃不着?居然下馆子,真怪!”

    又有人轻轻的咬着耳朵,不时用筷子往管照夕身上指划着。

    管照夕不禁大为纳闷,当时把碟子一推,站起了身子笑道:

    “行了,我也要走了。”

    他一面用手摸着他那袋中那几两碎银子,一面红着脸道:

    “你们掌柜的呢?请他出来,我要当面谢谢他,实在是不好意思。”

    店小二躬着身子,就像个大虾米似的,口中连道:

    “是……是……”

    说着转过了身子,那掌柜的倒是不待请,自己就走了过来,笑道:

    “相公还有什么吩咐?慢说小号有七小姐的吩咐,不敢对相公怠慢;今后就是没有七小姐吩咐,相公来了,我们也是一样的侍候着。嘻嘻……”

    说着连连搓着双手,馅媚的笑着。

    照夕不由突地一怔道:“什么小姐的嘱咐?谁是……”

    他脑中立刻想到了方才那个白衣少女,大伙都管他叫七小姐,莫非竟是她关顾了这饭店中的人不成?

    想着不由皱着眉,又接口道:

    “她……我并不认识她啊?她好好的关照你们做什么?”

    这老板一听翻了一下白眼,先是一怔,遂又嘻嘻一笑道:

    “得啦!你老人是真人不露相,其实你相公不说,我们也不敢多问。”

    他一面说着,尚自耸着眉尖,嘻嘻的笑着,照夕这时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他还要问,却见那老板已弯腰鞠着躬道:

    “相公你请吧,你的饭钱,七小姐已代付了,她是刚走,也许在前面等着你呢!”

    照夕虽是一肚子莫名其妙,可是和这掌柜的也说不清楚。

    他怔了一下,心想这少女平白无故请我吃饭,是什么道理。我眼前虽穷,可也不愿受人无故赠食,不由追上去想问个清楚再说。

    想着匆匆别了饭店,往外走来,这时天已经黑了,“蒿云阁”门前,点着三个大灯笼,光射十数丈,各家店门买卖,也都上了灯。

    管照夕跑出来四下望了一阵,却不见先前那主婢二女,他心中暗自叹了一声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天下还会有这种怪事情,哪有平白无故请客的道理!”

    同时他感到又有些歉疚,暗忖自己堂堂男子,受人家一个姑娘的赠食,要是传出去,也够自己丢脸的,想着心中又有些生气。

    他这么想着,一步步的向前走着,过了一座小桥,这一带灯光可就少了。

    照夕小心的看着路,方想找一处较小的店,投宿住下再说。

    不想才拐了一个弯,却听见前面暗处,一人娇声招呼道:

    “喂!你先站着!”

    照夕不由站住了身子,皱眉道:

    “是谁?是和我说话么?”

    这时却见一匹黑马慢慢走了过来,照夕又看见了,那马上坐着一个小女孩,这女孩不是别人,正是那白衣少女的随身小婢。

    照夕不由口中“哦”了一声,忙道:

    “原来是你,我正要找你们呢!”

    那个丫鬟在马上微微笑道:

    “你找我们?谁是我们呀?”

    照夕脸红了一下道:“我是说你和另一个穿白衣服的姑娘,她现在在哪里?请她出来,我有话问她。”

    小丫鬟格格一笑道:“小子!我正要问你呢!”

    她说着抬了一下头道:“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到这里干什么?”

    照夕怔了一下,心说这小丫鬟问这些做什么?但对方既有赠食之恩,似不便太过冷漠,当时笑了笑道:“我姓管,是归家经过这里。你问我这些做什么?再说我们又不认识,你们又何苦……”

    说到这里不由又皱了一下眉道:

    “那一位姑娘呢?”

    这骑马的婢女撇嘴道:

    “你好大口气,开口姑娘,闭口姑娘,这开封附近地面上,哪一个不尊我们小姐一声七小姐,你是什么人,胆子这么大?”

    她说着话,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照夕,似乎很是不服。

    照夕不由有些生气,哼了一声道:

    “七小姐?我又不认识她,称什么小姐,你这小姑娘快告诉我她在哪里,我要找着她问一问,看看她为什么好好的请我客?”

    这小丫鬟一听这句话,不由得捂着嘴,“噗哧”一声笑了,一面娇声道:

    “好呀!你这人真是蛮不讲理,七小姐好好的请你吃饭,你不但不追出来说一声谢,却还有怪罪的意思,天下哪有你这种混球!”

    照夕方把眼睛一瞪,正要喝叱她一番,令她不可随便骂人,谁知正要开口,却听见身侧一声浅笑道:“文春!不可无理,你退下去!”

    那丫鬟闻言,把马带向了一旁,笑向照夕道:

    “小子!七小姐来了,你说话可要放仔细一点,小心挨打!”

    照夕正气笑不得,却见树影里,走出了一个素服姑娘,正是那白衣少女。

    她轻款莲步,走到了照夕身前,先笑了笑才道:

    “小婢无知,冒渎了相公,尚请海涵才好。”

    照夕忙一抱拳道:“不敢!”

    他本想找着这少女,便问问她,为什么无故赠食,谁知对方却是如此彬彬有礼,一腔闷气,顿时化解了不少。

    他脸色微红道:“姑娘既出来了就是了,我只是想问问。”

    少女一双眸子在他身上转了转,微笑道:

    “一桌粗食又算得了什么?何必如此客气。”

    照夕摇头道:“一桌酒菜固是所值无几,可是在下却不愿无故受姑娘示惠,尚请明言赐告才好。”

    白衣少女怔了一下,因想不到照夕竟会如此冷漠,她秀眉微颦,却不想身侧的文春,这时却由马上飘身而下道:

    “你这人太不知趣了,七小姐是看得起你,想和你交交朋友,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莫非请你吃饭,还请坏了不成?”

    白衣少女不由用手一拉她,可是这几句话,已把照夕激怒了。

    只见他剑眉一挑道:“咦!你这丫头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管照夕岂能无故受惠于人?今日你们要是说出道理,我也不为已甚,否则……”

    他这句话才说完,那文春竟一声娇叱道:

    “否则怎么样?”

    她说着往前跨了一步,双手往小蛮腰上一叉,回头对那少女道:“小姐,你后退一步,让我来管教一下这野小子!”

    白衣少女秀眉微微一皱,笑向照夕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

    “也好!可是你不可伤他。”

    文春叫了声:“我知道。”

    说着,遂转过了身子,用手一指照夕道:

    “小子!你来试试吧!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敢在我主婢面前张牙舞爪的。”

    管照夕此时真是有些啼笑皆非,当时见状冷笑了一声道:“好!好!我就见识见识你这小丫头有什么本事,等见识完了你之后,再向你们小姐请教请教!”

    白衣少女嗤的轻笑了一声,只见她纤腰微扭,已后退两丈之外。

    她笑眯眯地道:“文春!只许你出三十招,要是不能取胜人家,就下来,人家还要见识我的功夫呢!”

    照夕这时见白衣少女这种返身之势,竟是轻如飞絮,落地丝毫无声,心中也不禁暗自吃惊,忖道:“倒看不出,她一个少女,竟有如此功夫,看来这小丫鬟,也不可太轻视呢!”

    想着只是注视着那文春,文春一面卷着袖子,露出一双细白的胳膊,漫不在意地道:“收拾这么个小子,还用三十招?小姐你看着吧,不出十招,我就能把他打趴下!”

    照夕只是冷笑不语,冷不防,那文春一个迈步,已蹿到了他身前,她口中叱道:

    “小子接掌!”

    这野丫头,口中这么说着,一双纤掌,倏地在空中一分,用“野蝉过枝”的手法,双双向管照夕胸肋的“心坎”和丹田的“气海”两处穴道上,猛然戳了过来,一旁的白衣少女见状急叫道:“不可!”

    她猛然向前一蹿,正想递双腕把文春双手分开,却不想照夕一声狂笑道:“你还差得远!”

    他身子猛的向后一弓,凹腹吸胸向内一收气,文春的双掌指尖,竟是差着半尺没有递上。

    文春陡然吃了一惊,身如旋风似的,向后飘出了丈许。

    这时那白衣少女,才知道低估了对方的功力,身子也跟着旋了出去。

    文春身形方一落地,却不知照夕已如影附形的逼近了身子,他冷笑着骈二指,向文春气海穴上就点。

    双指未到,已有一股无形的劲风透体而至,文春不由大惊失色,当时惊呼了声道:

    “啊呀!”

    她猛然向后用力一坐,用“浪赶金舟”的身法,向一边蹿出了丈许。

    可是身形甫一站定,那少年却又如同影子似的逼了过来。

    文春至此,才发现不妙,当时一沉玉腕,身形“唰”的一个猛转,左膝微微向下一曲,五指一挑,紧挨着地面,用“海底捞针”的疾招,直向照夕小腹丹田穴上猛力戳来。

    这一招可算是用得快、劲、巧,在她认为,鲁莽的照夕万难逃开这一招。

    可是这甫入江湖的少年,挟了一身苦学的奇技,他的身手,已是近年来武林中仅见的,确实不同凡响。

    文春这一势来得疾巧异常,眼看已到了他的小腹之上,就见他仍是向后一吸小腹,不闪不让,文春心中一喜,心说:“傻小子!这一次你可上当了!”

    原来这丫头也曾苦练过内家掌力,此时见机会难得,不由把指尖向上倏地一翘,用劈空掌的功力,把掌力泄出四成。

    她因心念着小姐的嘱咐,不敢伤了照夕,所以只用了四成掌力,用心只想把照夕打倒在地上,也就出气了。

    她却又哪里想到,这个敌手,不要说她这点功夫了,就是她们小姐一齐上,也休想能讨得好去。

    可笑她口中还低声笑嗔道:“倒下去吧!”

    说话之间,掌力已自发出,可是这股掌力方一击出,那少年人,已如同正月的走马灯也似,滴溜溜快如疾风地一闪,已自无踪。等她觉不妙,再想躲可是来不及了,只觉后腰“笑腰穴”上一麻,连唉呀二字尚未出口,人已“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管照夕轻轻点倒了文春,身形用“倒踩莲枝步”的身法,一连后退了五六步。

    这时那白衣少女,已扑到了文春身前,倏地弯身,把那丫鬟给抱了起来。

    她目光之中,带着无比的惊异,看着照夕道:

    “你……你好狠心……”

    说着在那丫鬟后背击揉了一阵,文春幽幽的醒过来了。

    白衣少女救醒了文春之后,微一耸身,已来到了照夕身前,她那双又惊又怒,还多少带着一点喜悦的眸子,在照夕身上转了转,道:

    “你好厉害呀!”

    照夕这时冷笑一声道:“现在我要向你请教了!”

    说着不怒不笑地一抱双拳道:“姑娘请!”

    少女目光转了一下,似笑不笑道:“你要和我动手么?”

    照夕略微有些汗颜道:“只要请教了姑娘的身手,在下掉头就走;还有那请客的银子,在下也要原璧奉还给姑娘。”

    这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啊!你要还我银子?”

    她说着话,在照夕身上转了一转,微微笑道:

    “我不收,就要和我打是不是?”

    照夕红着脸道:“还银子一件事,和姑娘比武又是一件事,因你那个丫鬟太欺侮人了。”

    白衣姑娘点了点头道:“好吧!你一定要还我银子,就还吧,还完了钱,我们再比一比,看看到底谁强谁弱!”

    说着玉手一伸道:“拿来吧!”

    照夕突然一怔,心说:“糟糕!我口口声声说要还她银子,竟忘了我此刻身上哪有钱呀!”

    想着不由头上急出了汗,一只手插在衣袋里,抽不出来了。

    少女目光是何等锐利,此时一看,已知所以然,当时抿嘴一笑,又往前走了一步道:

    “我知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愿平白受我们女人赠食,既如此,你还我银子就是了,这顿饭也不贵,一共二两银子。”

    照夕这时头上青筋直跳,可是急坏了。人家本是不要,自己非要还不可;现在人家要了,自己焉能再有不给的道理?

    想着真恨不能有个地缝,叫自己钻了下去,口中不禁结结巴巴道:“这……好。”

    说着抽出手,掌中是三块碎银子,他把这三块银子向前一递,窘道:

    “我因出来匆忙,没有多带银两,这是一两银子,暂先还姑娘一半好了。”

    少女噗嗤一笑,后退了一步,口中哟了一声,道:

    “哪有这么还人钱的呀!告诉你!你家七小姐可不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你要还就全部还,不还也……也可以!”

    照夕这一霎,真急得想哭,无奈又红着脸,把手中银子收了回来,讷讷道:

    “还有一半……明天再还你。”

    少女哼了一声道:“我认得你是谁呀?明天?还后天呢!”

    照夕碰了个钉子,心中发狠道:“这丫头真损,先前她明明是不要的,现在我还她,她又嫌少了。”

    可是一时却又说不出口,因为银子是自己坚持要还的,现在断断不能怪人家无理了。

    想了想,竟是忍不住气,不由冷笑了一声道:

    “姑娘话是不错,可是你我萍水相逢,你好生生又何故要如此捉弄我呢?”

    他这么说着,更像是有了理由,心中暗想:

    “真奇怪!那些菜是你给我叫的,也不是我自己点的,我这里倾囊把钱还你,你却又嫌少了!”

    想着不由微怒道:“何况,我并不要吃那些东西;而且我也吃饱了。”

    少女低头一笑,哪像是要和人打架的样子?手中小手绢在脸上扇了扇道:

    “吃饱了?我看你哪一样也没有剩下呀!”

    照夕不由脸又是一红,暗想:“好刁的丫头!”

    当时气道:“怎么没剩下?”

    再一想这些话就像是小孩子说的一样,不由又把话吞了住,他怔立了一会儿,见对方只是伸着一双玉手,含着微笑向着自己,也不说一句话。

    管照夕不由跺一下脚道:“好!我还你钱!一共二两银子不是么?我一个也不少你的,明天上午给你送去,你把你家住址给我留下来吧!”

    少女笑眯眯地道:“好吧!我家在打磨场红桥。”

    照夕点了点头道:“好!我记下了。”

    少女又一笑道:“你怎么不问我名字呢?到时候你找谁呢?”

    照夕红着脸道:“你不是叫……七小姐么?”

    白衣少女不由咯咯的笑了,她边笑边点着头道:

    “不错!你既也知道七小姐的大名,怎么敢如此跟我耍横呢?”

    照夕冷笑道:“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人。”

    他忽然上前一步道:“我们先比武,明天再还银子。”

    这时那小丫鬟已走到了七小姐身后,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管照夕。她可是被照夕打怕了,这时不由在少女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那白衣少女,忽然笑了,她打了一个哈哈道:“你这人真不讲理,不还我饭钱,打了我的丫鬟,现在还要和我打架,天下有这个道理没有?”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心说这话似也有理,当时不禁有些怒不起来了,他慢慢说道:

    “可是,我们方才说好的要比武呀!”

    少女眨了一下眼睛道:“你银子没还我,我是不和你比武的。”

    她说着笑了笑,低了一会儿头,遂又抬起头道:

    “这么好了,明天下午,我在家等你,你来还我银子,顺便我们再好好比一下功夫,也叫你心服口服,你说怎么样?”

    管照夕想了想,不由点了点头道:“好!就这么着,明日午后我一定至府讨教就是了。”

    少女回眸对文春道:“我们回去,带马来。”

    她一面又回头向照夕笑道:“不要忘了打磨场红桥。”

    照夕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着就见文春已把那匹白马牵了过来,少女扳鞍上马,用纤指拢着秀发道:

    “不要忘了带银子。”

    照夕皱着眉道:“知道!”

    少女一笑,用手指了指背后道:“还有宝剑。”

    照夕连声道:“知道,知道。”

    白衣少女又抿嘴一笑,策马如飞而去!

    照夕目送着二女走远,这才转过身来,摇了摇头道:

    “天下是什么事都有,想不到会有这种事。”

    他慢慢走着,心中还再想,我堂堂男子汉,岂能输给她?明天我非去不可?

    当时匆匆往前走着,找了一家店铺,字号是“来顺老栈”,门面不大,可是一进里面,倒也是东西厢房,一进一进的有四五进。

    照夕找了一间房子住下,店小二打了一盆洗脸水,照夕不由红着脸道:

    “这附近有当铺没有?”

    店小二怔了一下,才又龇着一口黄牙笑道:

    “正东头上有一家,西柿子口也有一家正兴老铺子,买卖都很公平,你老是……”

    照夕不由将无名指上一枚汉玉扳指脱了下来,递与那小二道:

    “你去给我押些银子去。”

    那小二伸手接过了玉扳指,只觉光华莹莹,也看不出什么名贵来,当时伸了一下脖子道:

    “这东西怕……”

    他咳一声道:“相公要押多少两?”

    照夕叹了一声道:“你就先押它五十两吧!”

    伙计吃了一惊,吓得吐了一下舌头道:“好家伙!相公你是开玩笑吧!这小东西,能当五十两?”

    照夕不由冷笑了声道:“你知道什么,你只管当去。”

    店小二碰了个软钉子,才哈着腰出去了,照夕不由心中有些感伤,因为这枚古玉扳指,是父亲赠给自己的,却想不到如今英雄末路,却把它拿出来当掉了。

    他这里洗完了脸,一个人扇着扇子,天气热,蚊子又多,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他一个人扇着扇子,走到了前堂,问清了地方,洗了个澡,在院子里乘着凉。

    只见满天星斗,静静地陈列在当空,一轮皓月斜挂西天,洒下了满天光雨。

    他望着月亮,心中不禁回想到了故居,想到了父母,正应上了那句“看月思故乡”的话了。

    于是他又联想到江雪勤,那个俏皮挺秀的影子,恍如梦中仙子似的,在他眼前飘着。

    管照夕嘴角含着微笑,想到了不久即可回到北京,自己拜见了双亲之后,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她,我要她看一看我这身功夫,到底配她不配!

    想着他心中那份快乐,就别提了,真恨不能立刻插翅飞了回去。

    于是又联想到了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不由有些后悔了。

    心想她一个女孩子,我又何必跟她认真?好端端又何故非和她比武呢?这不是自找麻烦么?再说,因此拖延了回京的时间,才叫不值呢!

    想着不由长叹了一声,深深后悔着,有心想明天不去了,可是又不愿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失信,想着不由发起愁来。

    这时却见先前那个伙计,由前廊笑着跑了过来,他手中捧着一个红绸子小包,老远就笑道:“相公,给你押来了,一个不少,整五十两。”

    照夕接过银子,这伙计一面用手在脸上擦着汗,一面咧着嘴笑道:

    “还真是一件宝物,听那柜上的先生说,还能多押,要紧着数押,可以押一百五十两银子。我就说要不了这些,你给押五十两吧,那老头子说要明押五十两,扣去利息,只有四十八两八钱,我就说要实拿五十两,当票在这里,可是不知道他怎么写的?”

    说着把当票递了过去,照夕看,他也伸着脖子从旁边看,口中尚道:

    “不错吧!”

    说着又笑了笑,道:“喝!我跑了不少路呢,东头上正义当铺死了媳妇儿,今天关了门,我又跑到了西柿子口……那正兴铺里的马老头子是个回子,你相公不知那老家伙可有多难说话,我……”说到这里见照夕已有不耐之色,不由忙把口边的话吞住了,同时又搓一下手,干笑道:“不过……总算给您押来了!”

    他一面说着,两只眼还直往那包银子上溜来溜去,心中却发急道:

    “这小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怎么一个钱也不赏呢!”

    照夕见他老怔着不走,还没想到其它,那伙计实在忍不住了,又指了一下银包道:

    “你老把那块包银子的绸子给我吧!我就这么一条,还留着擦汗呢!”

    照夕啊了一声,忙把绸子解下来,递还给他道:“麻烦你了。”

    伙计哈着腰道:“好说,好说。”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得也真快,可忍不住,就有些挂在脸上了。这时照夕才恍然大悟,忙取了一块约有一两左右的银子,递给他道:“我都忘了,这银子给你做跑腿费。”

    店小二脸上立刻又露出了笑纹,腰弯得像虾米似的道:

    “咳!咳!谢谢相公!谢谢!其实跑这么点路,算不了什么!”

    照夕对这种人物,实在很厌恶,正想挥手令去,可是却想起一事,不由问道:

    “嗯!你先别走,我想问你点事。”

    小二笑道:“是买衣服么?”

    说着一双黄眼珠子,在照夕身上转了几转,照夕不由笑了笑道:

    “不是……不过等会也要买,我是问你,这附近可有个地方叫打磨场么?”

    店小二点头笑道:“有!有!由西柿子口出去,往正北走上三里地,也就到了。那是好地方,都是阔人住的,你老找谁?我也许知道。”

    照夕又问道:“打磨场是不是有个地方叫红场的?”

    店小二不由一怔,遂惊道:

    “有!我的爷!你怎么问那个地方呢?你认识里面的人么?”

    照夕笑了笑道:“有一个叫七小姐的,你知不知道?她是不是住在那里,是干什么的?”

    这小二闻言,不由脸上吓变了颜色,当时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才小声道:

    “我的爷!七小姐我能不知道么?这地方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七小姐的大名,你老就是问她么?”

    照夕见任何人,只要一听七小姐,都似又惊又怕,心中更是不解,当时皱了一下眉道:“我正是要找她,她一个姑娘,为什么你们这么怕她呢?莫非她还能吃人么?”

    这小二在照夕说话之时,连连比着手式,用手在厚唇上直按,可是照夕也不管他,仍是把话说完了。

    他吓得脸又变了色,等照夕说完了话,他忙跑到路口看了看,才回过来道:

    “到房里再说。”

    照夕真是气笑不得,可是为了要听他说些什么,只好随他进屋。

    这小二又把窗子关上,才吐了一口气道:

    “哎呀!我的爷!你老人家说话可小声一点呀,要是给人家听见了,不要说我一个伙计,就是我们老板也得吃不下兜着走!”

    照夕不由气道:“真是大惊小怪,这又有什么关系,那七小姐真是个母老虎么?”

    这一句话又吓了小二不轻,他直着眼道:

    “我的爷爷!你可别再说了,这话要是给钱乡长听见了,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照夕这才知道,原来那七小姐在此地竟有这么大势力,就连附近的乡镇,都为她收买了。

    当时愈发想知道她是干什么,为了使这小二说出实话,只好装着吃惊道:

    “啊!原来这七小姐有这么大势力呀!”

    店小二一咧嘴道:“那还能假了?连开封城里,要是提起了七小姐大名来,也是叮铃当啷乱响!”

    照夕点了下头道:“我因是外乡人,初来这地方,总听见七小姐的大名,可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干什么的?她今年许有七八十了吧?”

    店小二噗的一笑,一面抹着鼻子道:“教相公你说的!”

    他把头凑近了,小声道:“嘿!那七小姐长的别提多么美了,谁见了她一面,夜里准睡不着觉。”

    照夕点了点头道:“她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店小二又小声道:“不大清楚,反正红场有她的大农场,开封城有她十二处字号。七小姐本人的祖上,也必定是什么总督将军的大官,要不哪能存这么多钱!”

    照夕点了点头道:“听说她很有本事?”

    店小二笑了笑道:“这就更不用说了,你相公是外乡客,问这个话,我不奇怪,要是问第二个人,人家不笑话才怪!七小姐身上那身本事,可神啦,我看许会掌心雷!”

    照夕几乎想笑,当时皱了皱眉,知道这小二是瞎吹一气,也就不多问他,只问道:

    “这七小姐,她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小二压低了嗓子道:“相公这话是问我,要是问人家,是准保不知道,人家知道,也不敢说……”

    照夕点着头笑道:“是!是!所以我才问你呀!”

    这小二扬了一下那两道秃眉毛,嬉皮笑脸的凑上去,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的指头,在掌心上画了一个字,忽然笑道:

    “姓这个,叫这个,知道了吧?”

    照夕只看清他写的一个“尚”,至于叫什么却没有看清,不由皱眉道:

    “叫尚什么?”

    那小二又吓得唉呀了一声,一面小声道:

    “小声!小声!这是忌讳。”

    说着又伸出手来,用手指头在掌心上,又匆匆的写了一遍,小声道:

    “知道了吧!这是官名,至于外号是这个……”

    说着又写了几个字,照夕这才看清他写的是“雨春”和“白雪”,心知那七小姐名叫尚雨春,外号叫“白雪”,心中暗忖道:

    “好雅致的名字!”

    当时点了点头,轻轻自语道:“白雪尚雨春。”

    店小二急得直咧嘴,一面道:“我的爷!我算服了你了,在这地方上,敢这么说的,大概只有你一人,得啦!我算是惹了祸了,只请以后闯了祸,不要把我给拖出来就行了。”

    说着打了一躬就退下去,照夕见他这副样子,不由笑了笑道:

    “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去给我买一套衣服去,我这身衣服不像个样子。”

    店小二接过银子,嘻嘻笑道:“相公这身衣服是真不行了,我这就去。”

    照夕待那店小二走了,心中不由回想到方才那些话,心中默默的念道:

    “白雪尚雨春,她是一个什么人呢?听那店小二说,她倒似名门闺秀,可是却又为何自己开着农场,做着买卖呢?”

    他走出了房子,心中琢磨着:“我明日去她家看一看就知道了,她要是一个坏人,我就要给她个厉害;要是好人,我也犯不着同她比什么武,把银子还她之后就走。”

    这么想着,心中就定下了,随后小二买来了衣服,是一身很讲究的细绸子衫裤,穿了穿也挺合身,把剩下的钱又赏给了那小二。

    然后他一个人,到房中盘膝运行了一会儿功夫,正要睡觉,耳中似听到外面有女子娇声道:“店家!小心看着我的马,找一间上房。”

    那声音颇熟悉,可是一时却又想不出是谁,心想下床开门去看看。可是一想自己一个男人,开门看人家姑娘干什么?

    想着也就忍着没有动,随后也就没听见什么声音,他也懒得多想,遂解衣睡了。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来了,按说他本该早早地上路,可是因有头天的约会,他只好耐着性子,再等一天了。

    一个人闲坐房中耐着性子,硬磨了一上午,吃过午饭之后,他就想去打磨场红场赴约。可是看一看当空的太阳,火炙炙地,实在是吃不消。

    只好又睡了个午觉,唤来伙计打水,洗了一个脸,觉得凉快多了;又吃了两块西瓜,这才脱下旧衣,换上了买来的新衣服,把那口宝剑,用原来的的绸袋子套上,紧紧系在背后。又把辫子盘在脖子上,也没带草帽,就出去了。

    自己走起路来,也觉得和先前那副土像大大不同了,由一个土佬儿摇身一变为一个翩翩儒雅的佳公子。他又走到一家帽子铺,买了一顶瓜皮小帽,这才问清了打磨场的路,一个人慢慢地走去。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到,只见这地方极为空旷,并不是热闹的街市,却是住家的好地方。

    有些大庄子,都是门禁森严,照夕又问了一个人,才找到了所谓的“红场”。

    原来那红场一带地色,全系红土,因而得名。到了这里,可就看出明显的不同了。

    这地方只有一幢占地极为广大的院落,四周全是高有两丈许的砖墙,墙内古树参天,楼台交错,确实够势派。

    照夕到了门前,见正门右侧边上一个大铜牌,上面刻着两个字,“尚寓”。

    照夕想了想,知道定是那尚雨春的住处了。

    他在门前正要以手扣环,却听见墙内喧闹嘻笑之声不断,似乎全是女的。

    他不由犹豫了一下,正觉不大妥当,却见一个皮球自门内飞出,直向照夕身上飞来,他不由轻舒铁腕,把那皮球接在了手中。

    这时那大门侧边,另开了一扇小门,由门内一连跑出了七八个少女来。

    她们陡然看见照夕在门前;而且手中拿着球,不由怔了一下,遂又笑了起来,一时纷纷问着: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拿我们的球的干什么?”

    照夕把手中球向她们一丢,当时红着脸,拱了一下拳道:

    “在下是来此访尚雨春姑娘的,不知她可在家么?”

    几个少女闻言,脸上带出惊异之色,互相交视了一下,其中一个绿衣少女才上前一步,微笑着点头道:

    “不错!那是我们七小姐,你找她做什么?”

    照夕正色道:“昨天我和她约好了,今天来还她银子,顺便想和她比一下……”

    那少女开口笑道:“还什么银子?几百两?”

    照夕摇了摇头道:“只二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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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5节
    这女孩一听,先是一怔,又不禁格格笑了,她摇着手道:

    “我当是多少呢!原来只是这么点银子,不要紧,你就别还了……”

    此时那身侧几个女孩都嚷嚷道:“喂!小娟!你到底还打不打球呀?紧着啰嗦个什么劲呢!”

    小娟才窘笑了笑,正要回身,照夕已忍不住道:

    “喂!姑娘!你代我去通禀一声,这银子虽然少,我也要还;而且……”

    他方说到这里,小娟已为她同伴拉进了门去,随着这扇侧门,也就“碰”一声关上了,同时由墙内,发出了一片格格笑声,似有人笑道:

    “找便宜找到这来了,这小子八成是欠打……”

    照夕闻言,一时不由无名火高三丈,当时一撩长衫下摆,身形一长,已蹿上了高墙之顶,随着往下一飘身,已落在了大门之内。

    那群女孩正自嬉笑一团,突见照夕入内,都不由哗然大惊,同时数声娇叱,已有四五人,把他团团围住,一时众口齐开:

    “小贼!你好大的胆子,不想活了是不是?”

    还有人道:“你想打架是不是?”

    最后有一个青衣的矮女,她把众人分开,向前跨了一步,直着脖子道:“小子!姑娘叫你来一个狗吃屎!”

    这矮女可真是蛮横,说打就打,只见她一晃身子,已来到了照夕身前,那条短腿,贴着地面,“唰”的一声,直向管照夕双足上扫了过去。

    照夕本就是一腔愤怒无处发泄,想不到这丑女如此欺人,当时见她单腿扫来,只冷笑了一声,一时运气双足,只听见“叭”的一声,众少女都不由惊得“啊哟”了一声!

    却见那矮女杀猪似的怪叫了起来,东倒西歪,一直退后了十几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一时痛得挤鼻子眨眼,口中兀自“啊哟、啊哟”叫个不止。

    管照夕冷笑了一声道:“这是你自找的,可怪不得我。”

    这么一来,余下的几个少女,一时都惊叫了起来,有的去搀那矮女,有的却向照夕扑了过来。

    管照夕方自打起精神,想好好惩治她们一番。正在此时,却闻红楼阁檐间一声清叱道:

    “不要打!不要打!”

    接着这人用“燕子穿帘”的轻功绝技,三四个起落,已来到了近前。

    这人一来近,照夕才看清了,来人就是昨夜败于自己手下的那个文春,不由向后退一步,一沉双掌,怒目向她视着!

    这时其余的几个少女,也都后退了几步,见文春来到,一时七口八舌的嚷道:

    “文姐姐!你来的正好,快收拾这个小子,他伤了人了!”

    文春匆匆向照夕点了一下头,遂回过头,绷着小脸对姐妹道:

    “你们胡闹些什么?这是七小姐的朋友,你们竟敢得罪,看你们有几个脑袋!”

    她这么一说,众少女都不禁吓得一怔,那个受伤的矮女,口中也不敢再唉哟了。

    文春这才收回了怒容,回过头来,对着照夕福了一下,含笑道:“公子真是信人,说下午来,就下午来,我们小姐早就等着你呢!”

    照夕剑眉微皱,心想这个丫头倒是改得真快,昨日还同自己拳来脚往地厮打,想不到一夜之间,居然变得如此客气了。

    当时仍是不欢不笑,只冷冷道:“那么就请带我一见,我只把银子给她留下,和她比一比功夫,比完了就走。”

    文春妙目微合,浅浅一笑道:“这点银子,干嘛老挂在嘴上,其实我们七小姐……”

    她说着,目光向一边的几个女孩转了一下,遂不多言,只点了点头道:“公子!你随我来。”

    说着转身自去,照夕冷笑了一声,向四周之人看了一眼,也就放步跟去。

    他这时才留意到,这院中好大的地势,亭台楼榭,花池松石,美不胜收,树枝上小鸟啁啾,伊然深府巨院,他心中更猜测不透这白雪尚雨春是一个何等之人了。

    想着已踱过了一条回廊,眼前草地上耸立着一座红楼,楼前十数株老松青郁郁的十分雄伟,微风过时,发出一阵阵清啸,十分悦耳。

    照夕见大厅门大敞,正有一个红衣使女,侍于门首,笑着向这边看着,文春回头笑道:

    “公子请在客厅稍坐,我这就去请我们小姐。”

    说着她便由一条小松径,向一边侧楼走去,照夕点了点头,向厅内走去。

    那门前红衣丫鬟,弯腰叫了声:“管公子!”

    照夕不由剑眉微轩,心想:“怎么我的姓,她们都知道了。”

    当时怀着惊异,进到了厅内,见厅内一色的黑漆家具,太师椅上都加着猩红的坐靠垫子,另有紫藤团椅六张,作梅花状散于四隅。正厅粉墙上,挂着一幅唐伯虎的仕女喜春图,两旁是一副祝枝山的对联,一笔大草气派非常。

    照夕不耐烦地坐下来,那红衣小婢已上了香茗,他靠在椅上,暗想道:“我今天来,可不是来做客的,态度上也不能太礼貌。”

    想着对那丫鬟一摆手,皱眉道:“不用!你端下去。”

    那丫鬟睁着一双大眼睛道:“干嘛……这是刚泡的。”

    说着还用手摸了摸杯子,转着眸子道:“太烫了是不是?”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没有什么,你放下来好了。”

    那丫鬟本来端起了杯子,遂又放下了,只半皱眉头,看着照夕似笑又颦,道:“公子……”

    照夕本是一肚子火,可是却也不便对她发作,只道:“我不是你们小姐什么朋友,我只是来找她了一点事情,事情一完我就走。”

    说着遂不愿多言,把头一转,目光却视向一边墙上。无意间,却见壁上交叉悬着一双连鞘的长剑,剑把上穗子极长,其下却是一副青绢小联,写着一笔疾劲的草书,照夕出身仕子,不由留意向那对联上一看,见联上写的是:

    “持剑走天涯

    归后笑武林”

    没有上款,下款落名如龙飞蛇行,是“尚雨春”三字。照夕心中不由动了一动,想不到这尚雨春,竟写得如此一笔好字,他望着这副对联,不禁冷笑了笑。又想,好狂的女人,今日我定要同她比一比了,看看她有什么惊天动地之能,竟敢写此豪语。

    正想着心事,却闻身侧那红衣丫鬟低声道:“小姐来了!”

    照夕忙一回身,却见纱门开处,走进一人,正是那白雪尚雨春,照夕忙站了起来。

    这时尚雨春秀发披肩,身着翠色短裙,踏着空纱拖鞋,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玉腿。她一只手频频抖着肩上的秀发,发上水珠淋淋,就似一朵出水的荷花!

    她匆匆走进客厅,略为红着脸笑道:“我正在后面玩水,文春来说,才知管兄来了,你先请坐,我……”

    说着抿嘴一笑,匆匆跑上楼去。照夕心中不由一动,当时又坐了下来,只觉脸上发热,却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得劲儿,却见那红衣小丫鬟,正睨着自己微笑。

    管照夕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暗忖:“不好!我不要着了她们的道儿。看此处所见全是女人,而且俱都十分撩人,秋波送媚,竟无半点羞涩。我管照夕是堂堂男子,若在此失了礼态,还有何面目出去见人。”

    想着不由把心一定,由怀把备好的银子取出,暗忖着,只要那尚雨春下来,我就把银子还她,干脆武也别比了,走了算了。

    想着心中稍安,此时那丫鬟退下,亦不见了先前的文春再来,约半盏茶的时间,却见尚雨春由楼上姗姗而下,微笑道:“管兄久等了。”

    她边说着,已走近照夕,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却在照夕脸上转着,透着微微的笑意。

    她此时穿着一袭水绿的绸裙,上身是对钮小汗衫,露出半截雪也似的玉臂;尤其是头上那一篷乌云似秀发,用一条翠带朝天的拢着。其上仍可见亮晶的水珠儿,真个是秀丽晶莹不染纤尘。

    照夕见她走近,不由微微欠了一下身子,正色道:

    “蒙姑娘宠召,管某来访,这是……”

    他双手把那一小包银子往桌上一放,红了一下脸又道:“这是欠姑娘的银子……二两……请你收下。”

    尚雨春在他说话之时,已把一双杏眼微斜地睨着他,嘴角上弯着,露出浅浅的微笑。听完了他的话后,眯了一下眼,笑道:“怎么着,你真还我银子……我可是骗你的。”

    照夕怔了一下,遂绷着脸道:“我与姑娘素昧平生,这银子虽少,也万无白用姑娘银子的道理,姑娘还是收下吧!”

    尚雨春道:“你这人也太死心眼了,我既诚心请你吃饭,又何想要你的银子?”

    照夕见她不收,不由着了急,当时一抱拳道:

    “我既说了要还,万无再收回的道理,姑娘不必客气,我这就告辞了。”

    说着正要转身,却见尚雨春笑道:“慢着,你先别走。”

    照夕回过身来,只见尚雨春脸色微红地道:

    “拿你这人真没办法,既如此,我收下就是。”

    照夕点头道:“姑娘理当如此。”

    尚雨春遂伸臂道:“你倒是坐下呀!”

    照夕摇了摇头,窘道:“我……我要走了!”

    尚雨春忽然低下了头,像十分失望。照夕把心一横,暗忖这地方定非善处,我还是不要久留的好。想着方一转身,却不想尚雨春又道了声:“喂!你不要走!”

    照夕回过身来不悦道:“这是为何?”

    雨春脸色微红道:“你……你不是还要和我比武么?”

    照夕怔了一下,摇了一下头道:“我已伤了府上二人,实在不愿再多惹事了。”

    却不料那尚雨春,由位子上站起,似笑又嗔的摇了两下头道:

    “不行!就是因为你无故伤了我的人,所以今天不能这么容易就放了你。”

    照夕红着脸道:“那么姑娘打算怎么样呢?”

    说着一双俊目,翻了一下,炯炯地看着尚雨春。这姑娘笑了笑,她用手轻轻地在椅子背上划着,一面噘着小嘴半笑道:“我呀……我当然想要看看你的功夫。”

    照夕冷笑道:“也好,那么我们就……”

    尚雨春摇了一下手道:“不要慌,我是不会轻易饶过你的,你先坐下,把火气压一压,干嘛说话这么厉害?”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遂又坐下来,心想这女人,可真有股磨劲,一时心中也不知她到底安着什么心。好在自己一身功夫,也不会就怕了她,倒不如耐着性子,看她如何。

    这么想着不由叹了一声道:“我是路过这地方,不能在此久等,并不是我说话厉害。”

    尚雨春见他坐下了,才又恢复了笑脸,道:

    “你看天还没黑呢,而且太热,你也不用着急,干脆在我这里用了晚饭,我们到院子里月亮下面,好好的比一比,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你说怎么样?”

    照夕皱了一下眉道:“这……何必要等到晚上呢?”

    尚雨春柳眉一竖道:“我不是说过现在太热了么?你未免太固执了,莫非……”

    照夕不由红着脸点了一下头道:“既如此,依你就是。”

    尚雨春这才回嗔为喜,当时唤了一声文春,就见由后面走出了那个俏皮丫头,尚雨春笑着说道:

    “管相公在我们这里吃晚饭,你去关照厨房,要好好地准备。”

    文春笑着答应了一声,即退下,照夕此时耐着性子坐下,心中实在是充满了疑端。自己来此本有敌意,却不料竟成了宾客,闻言后苦笑了笑道:

    “姑娘不必张罗了,我也不饿,再说我来此本是还你饭钱……现在你又要请我吃饭……这账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尚雨春嘻嘻一笑道:“这顿饭我绝不收钱如何?”

    正说话之间,忽见那文春去而复还,满脸焦急之色,在门口对着尚雨春连连比着手势,照夕不由心中一怔,不知究系何事,又不便问,尚雨春秀眉微皱道:

    “有什么话,鬼鬼崇崇作什么?”

    文春窘笑了一下,红着脸道:“七小姐……你出来一下好不好?这话不便说。”

    尚雨春这才站起了身子,对照夕浅浅一笑道:“你先坐坐,我去看看有什么事,马上就来。”

    说着匆匆出门,遂听到那文春脱口道:“乔三爷来啦,说金鱼巷的买卖今晚过境……”

    照夕才听到此,就见那尚雨春轻叱了声:“小声点!”

    她匆匆回头向照夕看了一眼,又往外走了几步,二女低声叽叽喳喳了半天,照夕仿佛听到什么“乔三爷说人手不够”等语,余下就听不清了。

    这时管照夕心中虽有些不解,可是还没有想到什么别的。须臾,那尚雨春又匆匆地进到房中,她脸上仍然是春风满面,不带出一点异态,嫣然一笑道:“让你久等了!”

    管照夕剑眉微皱,道:“如果姑娘刻下有什么急事,我就回去了,这场比试也就算了。”

    尚雨春摇了摇头,哂道:“没什么事,不要紧……我可不能放你……”

    说着杏目向他瞟了一眼,带出无限妩媚,照夕不由将欲起的身子,又坐下了。

    他低头想了想,暗忖道:“我一向直率豪爽,怎么今天在她面前,却如此百般温柔?反倒不如她一个女孩子家了。”

    想着不由把愁容尽去,微微一笑道:“倒不是我不愿与你比武,实在是我急于返家,不想在路途之上,多有耽误。既是姑娘一再好胜,我也就不再推辞了。”

    他又笑了笑道:“我并不怕你呢!”

    尚雨春欢喜过望,翻着那双明亮的大眸子道:

    “我知道你本事大,可是我还真是对你不服气,今天我一定要……”

    她说着话,忽然转动了一下眸子,似笑又颦道:

    “不过……我临时有点事出去一趟,你是不是肯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呢?”

    照夕怔了一下,但对方那双清澈晶莹的双目,正自牢牢的盯视着自己,不容他多作考虑,遂皱眉道:“这样似不大好。”

    尚雨春忽然秀眉一剪,冷笑了一声道:“如此相公无此自信,也就罢了!”

    她那艳若桃李,冷似冰霜的态度,倒使得这甫出江湖道的小雏儿大大为了难。尤其被尚雨春这么一激,不禁脱口道:“既如此,我等你回来就是。”

    他脸色微红地说出了这句话,心中反倒无限惭愧,暗忖,听她之言,分明对方是素知自爱之人,我却反到把她想成淫娃荡妇之流,却也是太小看她了。

    恐惧之心一去,自然无所警惕,却见那尚雨春问言又回嗔为喜,呼来小婢,换来香茗,一时二人畅谈了起来。

    谈话之中,管照夕震惊的是,想不到此女小小年纪,居然对武林之中典故,各派门路前后因果,真是了如指掌;而武学一道,细细道来,亦如数家珍。照夕也就情不自禁的,由猜疑而对她生出了敬仰之心,心中多多少少也存了接交之意,到了此时,那比武之事,反倒绝口不提了。

    相反,尚雨春也深深体会出,对方仅仅是一个甫出师门的少年,而江湖经历却丝毫俱无。可是武学一门似较自己尤有过之,几次想打探一下他师尊何人,奈何照夕却是守口如瓶,并微有疾愤之色,尚雨春也就不便再多问了。

    可是她那水汪汪、圆活的眸子转动之下,无形中,已似流露出无比的倾慕深思,只是那少年公子,并不能体会罢了!

    这时天也黑了,经此一段长谈之后,照夕已去了拘束之态,尚雨春并告诉他自己乃是自幼投师,学成绝艺。父亲为一盐商,并经营绸缎,时常往返江南北京,所以这地方虽有家宅,却极少来此居住。开封地面店商,悉数交她经营等等。

    因此,照夕也就不惊奇了,反倒生出敬仰之心,暗忖她一个少女,有如此能耐,学成一身武功,已是不易;居然还能治理如此一片家业,确是很难能可贵了。这时丫鬟来请吃饭,二人也就进入了饭厅,照夕也就不客气,随着落坐。

    照夕见满桌山珍海味,杯盘也很精致,比之北京故居,似更讲究,心中不禁暗惊商人之阔,实较名门巨宦,亦有过之!

    尚雨春落坐后,满面春风的为照夕斟上了一杯酒,微笑道:

    “昨天的事,说来都是我不好,我这里敬你一杯,请你不要生气了。”

    照夕忙道:“姑娘说哪里话,都怪我太唐突了,还是我敬你一杯吧!”

    尚雨春笑着正举杯欲饮之际,忽见文春匆匆跑来,她脸上带着无比惊吓之色,一进门就急道:“七……七小姐!不好了!乔三爷他……”

    尚雨春倏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秀眉一剪道:

    “你先下去,我马上就来,用不着大惊小怪!”

    文春看了照夕一眼,口中讷讷道:“是!是!”

    说着倏地回身而去,尚雨春这时脸上,可不像方才那么镇静了。这一霎,在她面上,似乎是撒下了一层冰霜,她一只手重重地按在椅子上,脸色十分沉重。照夕不由问道:

    “有什么事发生了?”

    尚雨春这时笑一笑,但那笑容很不自然,她对照夕道:

    “我因有急事要出去一会儿,管兄务请等我回来。”

    照夕不知如何竟点了点头,尚雨春不由笑了笑道:

    “不知如何,你竟与我一见投缘,你偏急于赶路,我却有急事不去不行,唉!我很想和你交个朋友……你要是去了,就没机会再看见你了……”

    她说着竟有些双目发红,似是语重心长,照夕这一刹那,竟也不禁心中动了动,他微微一笑道:“姑娘你去办事去吧,我等你回来就是。”

    尚雨春不由怔了一下,她确实想不到,照夕竟会对自己改了观念,不由大喜过望。她压制住内心的狂喜,眨着眼睛道:

    “这么说你也愿意和我交个朋友了?”

    照夕脸色微微一红,遂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姑娘亦非一般女流,能认识姑娘,实是我的荣幸……”

    尚雨春低了一下头,微微一笑道:

    “有你这句话,也不枉……”

    她说着又叹了一声,黛眉微颦,又笑了笑道:

    “你随我来,我先把你安置好了,再办事去,你吃饱了没有?”

    照夕饭才沾口,怎会吃饱了?不过他见尚雨春那种急态,必知定有急事,不便再为她添麻烦,当时往起一站道:

    “我吃饱了!姑娘你去办事吧!我只在院子里走走,等你回来便了。”

    尚雨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行!我怕你跑了,我回来再找你可难了。”

    照夕不由剑眉微皱,当下真想笑,心想这姑娘也真有意思,居然当我小孩子一般,一时也忍不住笑了笑。却见尚雨春,正以一双妙目睨着自己,当时不由马上又把笑忍住了,尚雨春道:

    “说真的我倒不是怕你跑,是怕人家不知道你,万一得罪了你,我可担当不起。”

    说着转身出室,回头抬了抬手道:“你来!”

    照夕竟不自己跟着她走了出来,才一出室,却见文春及另外四五个少女,全集在厅外,一个个都是疾装劲服,背系长剑,头上用纱布扎着头发。松树下还系着七八匹健马,月光之下扫尾长啸,气氛至为森严!

    照夕心中暗暗吃惊,心想这么些人,一个个都带着兵刃,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情?可是人家的事,他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二人一出来,那文春已弯腰对尚雨春行了一礼,焦急地道:

    “七小姐的马已备好了……快去吧!”

    雨春点了点头,足下加快步子,绕过了一个荷池,才回过头来笑道:

    “管兄!你看这房子如何?”

    她手指着池边一座小小的竹楼,楼上满生藤蔓,衬着一轮皓月,益增清趣。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道:“好雅致的地方,看来真如仙境!”

    尚雨春这时也似十分焦急,她浅浅一笑道:

    “既如此,就请管兄在这仙境里休息一刻,我现在就去办事,一待事完,我再来找你。”

    她说着走至楼边,用手推开了门,回身急招道:

    “楼内地方虽小,可是尚称舒适,书籍亦多,你如闷,看看书亦可。”

    照夕这时已走进楼中,雨春点亮了壁角的灯,室内散出亮光,照着室内井然有序的摆设,她匆匆笑道:“我去了,马上有人来,你需要什么,只管招呼就是了。”

    照夕点了点头笑道:“我不要什么,姑娘有事还是快去吧!”

    尚雨春这才笑了笑,又轻轻地带了门,忽然她又探头进来道:“管兄最好不要走远了,这院中还有别人。”

    照夕怔了一下,遂又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尚雨春这才转身而去,照夕一个人在楼下走了一周,坐在一张椅子上发了一怔,想到有些事情,确非人可料及。自己甫入江湖,想不到误打误闯,竟成这尚雨春的座上客了。

    面眼前这姑娘,却又如同一个谜样的人物,对自己偏又是似有深情,真难以令人过分拒绝她。

    他又因此想到了北京的江雪勤,暗忖道:

    “如非先认识了雪勤,眼前这尚雨春,亦何尝不是一个终生的好伴了……”

    他只匆匆地一想,遂忙把这个念头打发到九霄云外,自己暗笑了笑,想:

    “你快把这念头打消了吧!别说那雪勤尚与我有终身之约,即使没有,也没有对一个一面之识的少女,起这种心思……何况那雪勤婷婷娇姿,也决不比这尚雨春差。”

    想到这里,他不禁由位子上站了起来,方想上楼去看看,忽见室门开处,那文春走了进来,她这时已脱下了那身疾装劲服,重新又换上了一袭便装,笑嘻嘻地道:

    “相公好!”

    照夕欠身为礼,道:“你们不是有事么?”

    文春笑道:“是呀,可是七小姐叫我不要去,叫我来侍候相公。”

    照夕怔了一下,遂又问道:“你们这么多人,骑马带剑的是去做什么?”

    文春脸色微微一红,笑了笑道:“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些江湖上寻仇的事情罢了!”

    照夕惊问:“寻仇?莫非你们小姐还与人有仇么?”

    文春这时至一边几上倒了一杯茶,端过来,一面笑道:“这……我也不太清楚。”

    照夕心中一动,可是知道这也许是对方的一件隐秘,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话到了唇边,又忍住了。

    文春为他倒了一杯茶,又走向门前的一张位子坐了下去,照夕问道:

    “这房子平日谁住?”

    文春笑了笑道:“这是我们小姐的养心斋,差不多每十天半月,总来住上些时日,所以这房中应用的东西都很齐全。”

    照夕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了一事,不由好奇地问道:“方才尚姑娘说,这院中尚另外住有别人,是不是?”

    文春点了点头,道:“这院子里除了我们小姐以外,还住着一个南方来的姓金的姑娘,外号人称金五姑。是一个女魔王,很是厉害,又最不讲理,所以七小姐怕相公不知道,万一碰上了她,又要多惹是非。”

    照夕点了点头,心中暗暗吃惊道:“怎么近来江湖上,都是些厉害的女人呢?”

    他想着忍不住问文春道:“这女人是干什么的?”

    文春想了想,咬了一下嘴唇道:“要说嘛,和我们小姐多少也有些交情,所以小姐才把房子租给她住。”

    照夕又问道:“她也是买卖人么?”

    文春脸色似乎十分为难,她慢慢的点了点头道:

    “大概是吧……有些买卖是和小姐一块做的。”

    照夕点了点头,心想这就难怪了,文春这时又撤了撇嘴道:

    “金五姑虽然和小姐一块做买卖,可是我们小姐却很不愿答理她。别人都怕她,买她的账,也只有我们七小姐不怕她。她们虽住在一个院子里,可是也很少来往……除非是买卖的时候见见面。”

    她口口声声说做买卖,更令照夕心中不解,这所谓的买卖,难道是指的“绸缎”么?正想问个清楚,那文春又皱了一下眉道:

    “你今天白天来找,在门口碰上那几个玩球的姑娘,都是金五姑的使唤丫头……被你打伤的那个丑鬼,名叫金奴,是金五姑的心爱丫头,所以很闹了一点事呢!”

    照夕不禁一惊,心中这才明白,怪不得自己来时,在门口为那群少女取闹,原来竟都是金五姑的丫鬟,莫怪她们如此大一胆呢!

    这时间言,也才知道打倒的那矮女,竟是金五姑的丫鬟,不由十分惊异道: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说我倒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了。其实我还真想去找那金五姑理论一番才对,她凭什么纵婢行凶?”

    文春不由皱着眉连连摇手道:

    “我的少爷,你就算了吧!你是不知道,自从你打了那金奴之后,五站发了多大的脾气呢!已经差了好几个人来找我们理论,都被我好说歹说,才给打发回去了。五姑知道是七小姐的好朋友,才算忍下了这口气,可是还嚷着要是在外面见你绝不饶你,所以七小姐才为你发这么大愁,才留着不叫你走呢!”

    照夕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当时猛然由位子上往起一站,愤然作色道:

    “岂有此理,想不到竟会有这种人?我管照夕岂会又怕了她去?走!你就带了我去见见这金五姑,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本事敢这么欺侮人!”

    文春见照夕竟会生这么大气,不由吓慌了,她连忙摇着手道:“哎呀!我的相公,你可千万来不得,这可不是好玩的呀!”

    照夕一瞪眼道:“什么好玩不好玩,我是要问问她,凭什么这般欺侮人!”

    文春皱着眉急道:“相公!你可千万不要急,这位姑娘可不如我们小姐好说话,在这直鲁豫一带,谁不知她是一个杀人的女魔王?”

    照夕一怔道:“什么杀人?她不是一个买卖人么?”

    文春似觉说漏了嘴,不由脸上一阵红,忙道:

    “是……是,她是买卖人,可是她却有一身厉害的功夫,本事大着呢!”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就算她有一身本事,我也不怕她。走!你带我去见她。”

    文春这时急得想哭,全身发抖,她忙跑过来,紧紧拉着照夕一双膀子道:

    “管相公!你千万不能这么来,就连七小姐也让她三分,你可不能得罪她,再说她和七小姐也是朋友呀!”

    照夕一听到这倒似有了些顾虑,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么一说,我自然不便去得罪她了,总要看尚姑娘的面子。”

    文春见这一句话生了效,不觉宽心少许,此时忙加了一句道:“对了,相公就算是恨她,也要看我们七小姐的面子才是呀!”

    照夕忿忿地坐在了位上,文春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她皱了皱眉,半笑道:

    “得啦!现在已经没事啦!何必再自己找气生呢?”

    照夕冷笑了一声问道:“这金五姑是怎么样一个人?”

    文春比了一下手势,这么高的个子,三十左右的年岁,也不知结过婚没有。”

    照夕忍下了一口气,心中暗忖道:

    “我现在也不去惹她,免得为尚雨春得罪了人,反正我出去以后,总不能轻易饶她,她不是要找我么?那倒正合我的意。”

    想着也就不提这回事了,文春见他不再多问,也不敢再提,遂劝照夕上楼去歇歇。照夕随她到楼上一看,见是一间极为雅致的卧室,壁上挂着一箭一琴,长案亦有七弦古琴,另有星椅一具,平陈窗前,竹帘半卷,透来月色如银,不时有萤儿明灭其间,这景致,真是太美了,照夕不由心神为之一爽。

    这时文春在那可上下晃动的睡椅上,加了一个锦枕,把竹帘向上拉了些,透进了习习的凉风,然后笑向照夕道:“相公可在这椅上躺一躺,这里挺凉快,我想七小姐也快回来了,我再去给你泡一杯兰花茶来,相公你说好不好?”

    照夕不由笑道:“这又麻烦你了!”

    文春笑道:“这算什么!”说着就下楼去了,照夕送往那椅子上一躺,头枕着那红锦缎子的锦枕,由枕上透来阵阵温香,足见这枕头素日是尚雨春所专用的了。照夕睡在枕上,目光视着窗外沉静的夜,那些天上的星星,空中的流萤,以及竹梢和松枝上发出吱吱喳喳的声音……他的脑中也就不自禁的得了安宁。

    须臾文春为他泡上了兰花香茶,用细瓷碗盛着,他喝了一口,笑道:“谢谢你!”

    文春笑嘻嘻地看着他道:“相公真的明天就要走么?”

    照夕点头道:“是的,我要赶路回家。”

    文春叹了一声道:“为什么不多在这玩几天呢?我们小姐对你……”

    照夕红了一下脸道:“我好几年没回家了,现在自然是归心似箭,此时蒙你主仆上待之情,我决不会忘记,以后如有机会再来此地,我一定来看你们。”

    文春笑着点了点头,似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他笑着看了一下窗外,用手挑着头发道:“今晚上月亮多好呀!要是平常这个时候,我们小姐是最爱吹萧了,再不就是舞剑。”

    照夕哂然一笑道:“你们小姐喜欢萧了!”

    文春眯着眼睛笑道:“怎么不喜欢,吹得可好呢!”

    照夕忽然动了雅兴,遂看了墙上竹策一眼,微笑道:

    “你把萧拿来,我也会吹呢!”

    文春不由大喜,当时跑过去摘下了萧,递给照夕道:“那你就吹一曲吧!”

    照夕接过了这管萧,只觉入手冰也似凉;而且份量十分沉重,细看了看,才知萧身竟是上好的雪竹所制,头尾尚垂着银穗子,可知十分名贵。

    当时就口试了试音,遂就吹奏了起来。普通萧分凡、六、乙、尺、上、正工、小工七调,照夕造诣颇高,可外吹正花,旁花二音!

    在这静静的夜里,他这娓娓动人的萧声,如同夜莺之声似的,传了出去,一曲甫毕,竟连那文春也不禁听入了神,几乎呆住了。

    她长长喘了一口气,惊笑道:“太妙了……想不到相公竟吹得这么好……再吹一曲如何?”

    照夕含笑凑口,忽地远处又起了一阵笛声,随着夜风,清晰地传了进来。

    照夕方自一惊,正待倾听,那文春却皱了一下眉,嘟着小嘴道:“讨厌!她又来了!”

    照夕忙问道:“这是谁吹的?”

    文春忙自照夕手中,把萧接了过来,一面道:“除了那金五站还有谁!她这人真怪,每天我们小姐一吹萧,她准也跟着吹笛子,小姐舞剑,她也跟着舞剑,好似成心比似的。”

    照夕不由微微摇了摇手,令其不言,当时聚精会神,听了一会儿,只觉那笛音声调虽颇为曲折婉转,可是却有些失之于柔,暗中忖着,料不到这金五姑也有如此雅趣,只此一端,已透着不平凡了。

    他本是兴致颇高,经此一揽,却不便再吹下去了,当时笑了笑道:“你把萧收回去吧!我可不愿和她对吹。”

    文春闻言收回了萧,那笛音因不见萧声再起,吹了一曲也就不再吹了。

    这时忽见前院之中亮起了一片灯光,隐隐有马鸣人声,文春不由笑道:“许是小姐回来了,我去看一看。”

    说着自窗前一纵身,已用“海燕穿帘”的身法,猛然窜了出去,照夕也自椅子上站起,方想也下去看看情形,却见眼前人影一闪,一前一后由窗中窜进了两条人影。

    管照夕双掌一沉,喝了声:“谁?”

    却见那先前来人,身形往下一落,已娇呼道:“管兄不要怕,是我。”

    她说着,自已一阵踉跄,险些栽倒地上,幸而用手中的剑鞘,撑着地,算是没有倒下,可也不禁娇喘声声。照夕这时退后了一步,才看清了来人,正是那白雪尚雨春;只见她下半身,全系斑斑的鲜血,紧紧咬着一口玉齿,娇躯连连颤抖不已。

    照夕不由大吃了一惊,身形向前一窜,一伸右手搀住了雨春,惊吓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那后上来的人影,正是文春,她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尚雨春勉强对着照夕笑了笑,咬着牙道:“谢谢你!我一直怕你已走了,见不到你了。”

    照夕这时不由十分感动,当时苦笑道:“不会……姑娘你伤在什么地方了,还是不要多言才好。”

    他说着回头向文春道:“你快去准备刀伤药和清洁的布来,快去!”

    文春领命而去,这时雨春却对着照夕笑了笑,她整个的身子都几乎靠在了照夕的怀中,她娇喘频频地道:“谢谢……你这人真好。”

    照夕见她身中如此重伤,尚还不以为意,居然还有心说笑,心中却又不禁生了些感思。当时剑眉微颦,叹道:“姑娘!你这伤不轻,你快躺下,我给你看看。”

    雨春这时一条玉腕,勾在照夕颈后,整个身子都在照夕怀中。她听完照夕话后,仍然笑着道:“你还会治伤呀?”

    照夕也不答话,轻轻搀着她走到了椅前,慢慢把她放下,不想姑娘一只手,却是紧紧勾着他颈项不放,她娇喘着笑道:“你真好……谢谢你!”

    照夕红着脸,用双手把她手拉开,退后了一步,仔细看了看她身上,见血自左腿溢出,已染红了半面裙子,可见伤势不轻。当时不由紧张地道:“你快运气闭住两处气海穴,不要再动了!”

    尚雨春这时脸色苍白,她仍然带着笑点了点头道:“我已闭住了。”

    照夕这时把袖子挽了挽,到了此时,自然不便再有什么顾虑了,他走上了一步,用手紧紧按在尚雨春左腿上端,雨春口中微微哼了一声,娇躯一阵颤抖。照夕低低道:

    “姑娘你要忍一忍痛,这是没有法子的事。”

    尚雨春露出两排细白的玉齿笑了笑道:“不……痛!没关系!”

    她脸上这一霎,竟沁出了一粒粒的汗来,同时喘声更较先前为甚!

    这时文春已和另一个丫鬟上来了,手中端着应用之物,照夕回头道:“文姑娘你来帮帮我,按着你们小姐的腿,先看看她伤在哪里,等把血洗净了再叫我。”

    文春答应着忙依言而做,照夕却走到了另一间房中,这时那另一个姑娘也进来,帮着雨春解裙宽带。尚雨春一双眸子,却目送着照夕离开一边,她知道照夕是怕自己不好意思才避开一边,芳心之中,在这一瞬之间,对照夕更不禁又生了不少好感。暗忖这人真不失是一个正人君子,她素日所接触全是些奸狡的江湖之辈,很难遇到一个如照夕如此正直的青年,更何况照夕又如此俊雅。她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禁愈发感到自己若能和此少年结为连理,才不枉人生一场,想着竟连腿上的伤也忘了,只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心中不停地深思着,直到文春一切都置好了,她才惊觉过来。当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

    “你去请管相公出来吧!”

    文春喊了声:“相公!我们已弄好了,你快来看看这支箭。”

    照夕忙从另一房中匆匆走出,他走到雨春身前,蹲下了身子,见雨春露着一只欺霜赛雪的玉腿,其上血迹已洗净了,只是却有一支弩箭,深深的扎在她腿肉之中,沿箭身附近,肉色呈出一圈黯黑,不断的自伤口中,向外沁着紫血。

    照夕不由冷笑了笑,愤然作色道:“这人好狠的心,竟以毒药蛇弩伤人,我今夜为姑娘治好了腿,倒要会一会此人。”

    尚雨春此时只是微微地哼着,听到了这里时,却抖声笑道:

    “你不要胡说了!我可不许你……”

    照夕这时二指箝着箭尾羽毛,猛出左手在尚雨春肩上拍了一掌,雨春惊得“啊”了一声,再看照夕右手把那只短箭拔了出来。

    这才知照夕竟是以“声东击西”的方法,减少了自己的痛苦感觉,尽管如此,她也不禁痛得流出了泪来。那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化为两道迷离的泪光,在照夕身上转着,照夕忙挥手道:“姑娘你不要说话了,还要忍一会儿痛,我为你把毒水吸出来就好了。”

    照夕说完了这句话,不由微微愣了一会儿,要说起来自己和这尚雨春,也不过是一面之交,可犯不着为她如此尽力。

    可是他生就一副急公好义的脾气,尤其这救人之际,不容他再作多想。何况雨春那楚楚可人的样儿,实令他不能不为之动心。

    只见他猛然张开了口,用嘴紧紧地凑在雨春毒箭的伤口上,一连吸了十数口毒血,直到血色转为鲜红,才罢口。这时雨春已痛得全身阵阵急颤,可是那双充满了多情感伤的眸子,却一直没有离开照夕。等到照夕吸完了毒血,又为她伤口处撒上些消毒的药粉之后,她不禁感动得流出了泪来。照夕见她如此,生怕她又说些什么话,令自己难以答复,同时口中全是污血,也急待洗漱一番,不由笑了笑道:

    “姑娘你的伤不妨事了,你好好地躺一躺,我下去一会儿。”

    尚雨春这时流泪道:“你小心嘴里的……毒!”

    照夕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没有关系。”

    这时文春也颇为感动地道:“公子你真好,小姐这条命可全是你救的了……我给你磕头。”

    说着竟真的要下跪,却被照夕一把给拉住了,他微微皱眉道:“你这算什么,我们身为武林中人,讲究的是行侠仗义,你不要多礼,快快带我去洗洗脸吧!”

    尚雨春也呻吟道:“你快给管相公打水去。”

    文春领命而去,这时照夕用杯中的水,把口漱了十几遍,又用净布擦了一遍,才算干净了,文春打来了水,他又洗了个脸。

    这时尚雨春腿上已不像先前那么痛了,同时那药凉凉的很是舒服,她就睁着那双明亮的眸子看着救自己的这个年轻人,嘴角微微上弯着,显出笑意。

    照夕坐在一边的位子上,本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可是偏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望着黑如浓墨的天,暗忖道:“看样子,我是走不成了。”

    他目光再次地转向雨春,忍不住问道:

    “姑娘的仇人是谁?这人心太狠了……请把他名字告诉我,我要会一会他。”

    尚雨春不知如何,脸色竟红了一红,遂苦笑地摇了摇头,抖声道:“这事与你不相干,你还是不要多事的好。再说……”

    她说到此略微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竟自淌下了两行泪。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他想不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他却知道对方定有难言之隐,遂也不便再多问,当时笑了笑道:“姑娘不要难受,我只是随便问一声罢了!”

    尚雨春张开了流泪的眸子,微微叹息了一声。这时文春走到床前,尚雨春忽然用手指了一下桌上,小声道:“这东西……你收好了。”

    照夕顺其手往桌上一看,见是一个裹着青布的小箱子,自己记得这东西,方才雨春进来时是背在背上的,也不知其中何物,文春忙提到了手中,她睁着微喜的眸子道:

    “成功了?小姐你……”

    雨春却用目光制止了她的话语,她含着快要流出的泪,挥了挥手道:“你去吧!”

    文春拿起那青布包着的小箱子,匆匆下楼走了,尚雨春又看了那床边的小丫鬟一眼道:“你也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

    那个小丫鬟答应了一声,又对照夕请了个安,才转身而去。照夕待她走后,对着尚雨春微微一笑道:

    “姑娘,你静心地睡吧!今天我也不走了,我就在这里照护你。”

    尚雨春点了点头笑道:“我也不睡,我们今天晚上谈谈话不好么?”

    照夕摇头笑道:“哪有这么多话好谈,你新伤未愈,还是身体要紧,你要睡觉。”

    尚雨春忽然眼圈一红,道:“可是,明天你不是要走了么?”

    照夕又笑一声道:“在姑娘的伤未愈之前,我暂时先不走就是了,你好好睡一会儿,我到楼下看书去了。”

    雨春不由眸子一张,她笑嘻嘻地道:“这么说明天你不走了?后天也不走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道:“我暂时不走,要等到你伤不妨事了,我再走。其实我并不内行,只是这种‘紧背花蛇弩’,我听师父说过,即使吸毒上药之后,也要三天之后,才能脱险,所以……我不能走。”

    雨春微微笑道:“要是如此,我真情愿这伤永远不好呢!”

    照夕也不由摇头笑了笑,当时不敢在她面前久留,遂把竹帘为她放下,转身就下楼去了。隐隐似听得尚雨春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明知对方此时心情万端,可也不敢再多问,就下楼了。

    他坐在书案旁,自己找了一本书,在灯下看了几页,奈何心情不定,时而合上了书,闭上眼睛。他那往昔一直不起波纹的内心,似乎已不像以前那么平静了。可是自己却也说不出为什么来,他确信自己对楼上的尚雨春并没有起什么异心;可是确是因她而心乱,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正当他打开书,压制着内心的烦闷,想要看它几页,耳中却听到雨春娇弱的呼声道:

    “管大哥……管大哥……”

    照夕大吃一惊,倒不是这“大哥”二字令他吃惊,是为她的伤!他忙答道:

    “来啦!来啦!”

    当时飞快地跑上了楼,却见尚雨春仍是平静地躺在床上,依稀的月光,正由竹帘的空隙之间,射出几道皎亮的光,照着这姑娘的脸盘儿,她紧紧地蹙着一双蛾眉,对照夕窘笑了笑,又忙收住了笑容。照夕忙问道:

    “姑娘,你有什么地方不适么?”

    尚雨春嘟着小嘴,伸出一只雪腕,指着那只伤腿,微嫌忸怩地道:“这里……这里还痛!”

    照夕忙把灯移近了些,自己蹲在她床前,皱着眉道:“很痛么?”

    说着正要掀开薄被探视一下,不意偶一抬头,却见雨春脸上似带着笑,并不似有什么痛苦的模样,自己一看她,她却马上又皱起了眉,口中尚自啊哟道:

    “好痛……好痛啊!”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他立刻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当时又气又笑,看了看她,半笑道:

    “有伤自然会有些痛的,只要不太厉害,就没什么关系。”

    雨春踢了一下被子,噘着嘴道:“就是厉害嘛!”

    照夕有意往她那只没受伤的腿上一按,问道:“痛么?”

    不想尚雨春竟啊哟叫起来了,照夕一时忍不住笑了,他站起了身子笑了笑道:“姑娘,那是右腿。”

    说着回过头叹了一声,却又听见雨春娇呼道:“管兄……管大哥!”

    照夕本不想理她,可又怕她紧喊,便又回过头来。却见雨春正用手在嘴上比着喇叭口的姿态,正要再喊,一眼看见了照夕,忙把双手收回到了被内,脸也不由红了。

    照夕走到她床前,不言不笑,雨春讷讷道:“这次是……真的!真的呀!”

    照夕笑了笑道:“什么真的?又痛了么?”

    雨春脸红了一下,半天才吞吐道:“我要喝茶……你可以给我一杯么?”

    照夕忍着笑,点了点头,见她跟前有杯子,遂拿起来,谁知杯中尚有多半杯温茶未喝完呢!他低了一会儿头,遂把杯子里茶,慢慢倒在痰盂里,却见雨春红着脸小声道:

    “啊……还有呢!我以为没有了。”

    照夕也不说话,倒了一杯,走到她床前,问道:“你自己可以喝么?”

    雨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唇角微微上挑着,似笑又羞,这种姿态,确实迷人已极!

    照夕摇头笑了笑,事实他在无知之间,已多少动了些心。他上前一步,轻轻把她扶起一半,道:“那么还是我来扶着你喝一些吧?”

    雨春慢慢地喝了几口,就停住不再喝了,她翻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注视着照夕微笑道:“你困不困?”

    照夕摇了摇头,微笑道:“还喝不喝?”

    雨春抿嘴一笑,又喝了几口,照夕见她根本不像是口渴的样子,当时轻轻叹了一声,把她慢慢放下,手叉着腰皱了一下眉道:“你还是好好睡一会儿,还有什么事,现在都告诉我,省得等会儿又叫。”

    雨春这时仰脸看着他,微微哼道:“你……不要走。”

    照夕正不知如何,却听见楼下有人匆匆上楼的声音,忙回身一看,却见是文春来了,她脸上带着极为惊讶的神色道:“七小姐……不好……不好……”

    二人不由大吃一惊,雨春忙问道:“什么事?你快说!”

    文春匆匆看了照夕一眼,当时抖声道:“那乌头婆就要来了。”

    这一句话,就如同是一声雷似的,顿时令尚雨春大吃了一惊,她吓得张口结舌道:

    “这……是谁说的?”

    文春急得搓着手道:“刚才乔三爷回来说,那乌头婆已发现东西丢了……并也猜到了是小姐所为,所以……”

    雨春这时脸色一阵惨白,她冷笑了一声道:

    “这老怪物也太狠心了,我已中其毒药暗器,竟尚不死心……也好!”

    她又苦笑了笑,目光却在照夕身上转了转,忽然她流下了两行泪道:“管大哥,你快走吧!”

    照夕这时在病榻旁边,已听得很清楚了,当时冷笑了一声道:“这乌头婆是谁?”

    雨春却摇了摇头,焦急地道:“你就不要问了,还是快走吧,这人心黑手辣,如见了你,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对我这番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照夕不由哼了一声道:“姑娘!我已经全明白了,这乌头婆正是以花蛇弩伤你之人;现在她竟还要来取你性命,她的心可太狠了。虽然我并不知道她和姑娘到底有何仇恨,可是你如今伤在病榻,我绝不允许她如此……”

    他这么说着,一旁的文春,脸上带着喜色,忙岔口道:“小姐!就让管公子留在这里吧!”

    尚雨春仍是连连摇着头,并催道:“你快走……我求求你好不好,你打不过她的,你留在这里不过是多赔一条命!”

    照夕见他说得如此严重,不由也有些惊心,当时皱眉道:“那么,你也躲一下呀!”

    雨春摇了摇头,冷笑道:“她不见得就会要我的命……我们还有一笔账好算呢!她的意思是在那箱子上。”

    照夕不解道:“什么账?那箱子里到底是些什么?是谁的?”

    雨春这时长叹了一声,一时颇感这话难以置答,她痴痴的看着照夕,心中想道:

    “我还是把实话告诉他吧!迟早他也是会知道的。”

    可是偷目一看,那文春却正在向她摇着手,她立刻又发觉到这种事的严重性,只一出口,怕他马上就许拂袖而去,也许弄不好反倒成仇也未可知。

    当时想着,一时竟硬下了心,撒谎道:“箱中宝物,早是我家传之物,不想被乌头婆抢去,今夜为我用计盗回,她却又不甘……”说到这里,脸色微红,好在是晚上,否则照夕定可看出她神色有异。

    雨春说到这里停了停,下面的话一时却难以接下去,照夕早已愤愤道:

    “如此说来,这乌头婆竟是一个贼了!我更不会放过她了!”

    他看看尚雨春笑了笑道:“姑娘你好好地睡觉,一切事情都有我,我决不会让那乌头婆伤你一毫一发。”

    他这么说着,尚雨春却偷偷用手在擦着眼泪,照夕这时回头看着文春道:

    “你方才说她来了,现在到底在哪里?你带我见她去!”

    方言到此,就听见庭院之中,有人如同夜枭似的一声长笑道:

    “尚雨春小贼人,别人怕你,我乌头婆可不怕你,你以为跑得了么?我老人家已经来了,还不快出来!”

    尚雨春倏地一把拉住了照夕的手,管照夕就觉得她那只手抖得很厉害,可见她是十分害怕了。那一边的文春也吓得低下了身子,口中连连道:

    “小姐……她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尚雨春抖声道:“管大哥……你不要出去,她找不到我们的!”

    照夕这时愤怒膺胸,本欲冲出,听雨春这么说,不由暂时忍着气,没有动。却又听见那乌头婆发出一串尖锐的笑声道:“好丫头!你以为你不出来就跑得了么?丫头!你还是识相一些,快快把我老人家要的东西交出来,我也不难为你;要是你再不知好歹,我老婆子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等我进去以后,只怕你再活命就难了。”

    文春这时爬到雨春床前,抖声道:

    “小姐!我看就把那……”

    雨春这时哼了一声,点头道:“你去拿来吧!不要给她看见了。”

    不想照夕这时已忍无可忍,他已挣开了雨春的手,冷笑道:

    “不用,我这就去会会她!”

    他说着一闪身,已来到了窗前,一掀竹帘,用“燕子穿帘”的轻功,窜身而出,身后的雨春吃了一大惊,要留住照夕已经晚了。

    管照夕怀着一腔怒火,一出来就冷笑道:

    “乌头婆你在哪里?”

    他这句话方一说完,就见眼前黑影一闪,再看身前丈许地方的假山石下,站着一个身高六尺,满头蓬发的老婆婆。

    月光之下,这老太太的那副尊容,可是太吓人了。只见她发如乱草,一双短眉平齐,左眉角上生着一颗大黑痣,大如铜钱,一张大嘴,翻着厚有三分的嘴唇,乍看起来,真是惊人已极!

    尤其可惊的是,她脸上自天庭以上,黑如浓墨,眉下却其黄如蜡,莫怪人皆以乌头婆称之。

    她陡然地现出身形,照夕也不由吃了一惊,他后退了一步,冷笑道:

    “你就是乌头婆么?”

    这乌头婆乃两湘最难惹的绿林魔头,此次京中做案,在大内巧盗玉宝“七十二翠”,收满一箱。此来河南,沿途震惊了各省绿林,虽有不少知名之士巧取明夺,可全伤在怪姥的“黑炁问心掌”之下,没有一个讨了好去!

    不想来到这地面,竟会一时大意,为豫中绿林道盯上,起了极大风波。

    说来话长,这时豫省绿林人士亦分黑白两面,明一面上来说有商椎三老,洛阳五鬼等大盗,此辈人士仗其人多势众,占险要山寨,称一时之雄,官府亦莫可奈何!可是这一类人士,却是最好防,他们下手对象,只是在一些富商行旅,或是下野的朝廷巨宦,多是硬搞硬取;略微小心的人,不容易为他们得手。可是最可怕的是隐在暗中的黑道人物!

    提起这一类人,在河南道上,可就很有几个惊天动地的人物了,那白雪尚雨春,正是此类人物的姣姣者。自出道以来,真可说是神出鬼没,声东击西取南盗北,可说是从没有落过空。

    此女最棘手的是心机巧智,加以一身软硬功夫高人一等,人又美若天仙,出没前后,身份不等。她胆量极大,下手也最狠,所谓“狠”并不是指的手段毒辣,而是眼界极高,非巨金宝玉,轻易不动,一动手就是数目惊人!

    这尚雨春在地面上,有绸缎庄作掩饰,谁也不会想到她竟会是如此一个人。

    负责那些绸缎庄的人,很有几个打手为她效命,那乔三爷就是其中之一。此人姓乔名智取,掌中一支凤翅流金铛,很有些功夫,被尚雨春倚为左右手!

    乌头婆此来消息,很快就为她打探到了,于是经过周密计划,由尚雨春定下计,先散出流言,惊动同道,在群围乌头婆之际,她们却背后下手,载宝而归。可是乔三爷却险送性命,受了重伤,尚雨春亦中了这怪姥的“花蛇弩”,若非得照夕急中救援,很可能为此送命,这乌头婆的厉害是可想而知了。

    乌头婆失宝之余痛心疾首,在细心打探之下,才知为白雪尚雨春所为。

    尚雨春在此处名号极大,自然一打听就知道了。她哪里肯吃这个大亏;于是当夜就打来,满打算找到了尚雨春之后,劝她把箱子交出,也就算了。自己来此人生地陌,还是不宜多得罪人为上算。

    谁知道进门之后,一片静寂,且宅中之各人,先得了消息,早就四处掩蔽一净,竹楼处地极为隐秘,她一时如何能找得到。

    她来前也知道,和尚雨春同院住着一个棘手的人物,此人就是绰号人称红蜂金五姑的,因此人与自己并没有怨仇,不宜得罪,所以尚存有戒心,没有往后院深闯。

    正自暴怒火起之际,却见出来了一个少年,这人一开口就直呼自己乌头婆!

    需知这类出名的江湖之人,最忌的就是别人直呼外号,又何况乌头婆三字听来就不顺耳。乌头婆本就是一肚子火无处发,这一来真无疑是火上加油,当时强压怒火,冷笑道:

    “你这娃娃是谁?”

    照夕初入江湖,哪知这乌头婆的厉害,当时大声道:

    “你也不要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三更半夜,到人家家里来乱叫些什么?”

    乌头婆怪笑了一声道:“我问你,那姓尚的丫头,到什么地方去了?”

    照夕摇头冷笑道:“不知道!”

    乌头婆又问道:“你是谁?是她什么人?”

    照夕见她说时,两只瘦手交叉在胸前,目光如炬,炯炯逼人,心中也不禁有些吃惊。当时仗着胆子,也厉声问道:“乌头婆!你也欺人太甚了,你抢了人家的东西,又用毒药暗器打伤了人;如今你居然还想来取人家性命,天下岂有你如此狠心的人?”

    他猛然一睁双目,冷笑道:“来!来!来!今天我倒要会一会你。”

    乌头婆一时连脸都气青了,只见她仰天长笑了一声,往起啐道:“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照夕这时哪里再肯多言,当时左脚一划,矮身而进,用“弓形手”反着向前一崩,一出手就是师传绝技。

    这乌头婆哪能不知这一势的厉害,只见她尖啸了一声道:“小子,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说着话,她大脚一划,蒲扇大的手掌往外一分,五指倏地向外一抛,低叱了声:“去吧!”

    管照夕就觉得乌头婆这一式掌劲极大,身形由不住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差一点儿倒在地。这一惊,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才知那尚雨春之言不假,果然这老婆子不好对付。情急之下,身形已自跃起,往前一飘,双掌一撒用“正反琵琶”式,连环打出二招。

    乌头婆见自己那么沉实的掌力,并未伤了对方,心中也不由吃惊不小!

    管照夕这种掌式一撒,猝令她脑海之中,倏地想起了一人,当时也顾不得回招,向后一仰身,已飘出了两丈以外,只见她怪目一翻,沉声道:

    “洗又寒是你什么人?”

    照夕不由暗吃一惊,当时怔了一下,遂把心一横,冷笑道:“我不认识!”

    他说了这句话,猛地向前一耸身,用“三羊指”,骈指往乌头婆胁下就点。

    乌头婆厉啸了一声,身形陡起,如同一只大鹰似的拔起了空中。照夕只觉得背后疾风过头,那老婆子已到了他的颈后。

    只听她咬牙挫齿道:“既非洗门传人,可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照夕这才知道,原来这乌头婆尚与师父认识,当下不容细想,乌头婆瘦爪又到,一时身前身后,全是这老婆子肥大的黑衣飘舞,声势掌风,端的惊人已极!

    管照夕这时也把师传绝技,一套“大力三合手”施展了出来,和乌头婆走了十数个照面,居然声势相匹,一时难发轩轾。

    忽然那乌头婆再次厉啸了一声,身形陡然拔起,她厉声怪吼道:“洗又寒是你什么人?娃娃你再不说,可难逃活命了!”

    照夕这时只觉得双掌掌心,阵阵发麻,他的个性在这一霎之间,又有了显著的变化,一双眸子里,隐隐透出了杀机。

    听乌头婆话后,并不答言,只低吼了声:“乌头婆你还想跑么?”

    说着身形已如同箭似的追了上去,乌头婆这时却也和他一样动了杀机。

    只见她怪笑了一声,身形不避反迎,那棋盘大的双掌交叉着向外一翻,发出了极重的一声掌风。也正在这时,照夕双腕齐出,把苦学煎熬成的“蜂人功”施展了出来!这种掌力,就像是一阵极大的旋风,直把乌头婆震出了五丈以外!

    她身子向下一落,不容她黑炁掌力撒出,已被管照夕这种奇异掌力的指风扣住!

    乌头婆不由吓得怪叫了一声,这一霎她已知道了这种功夫的厉害!

    而那年轻人,已如同鬼魑似的扑了上来,他那平伸而出的双掌,只要一翻,乌头婆万无活理!

    人到生死一线之间,常常有失常的表情,有的人因是从容就义,可是也有人丑态百出!

    乌头婆这时就像是一个磕头虫似的,大哭了起来,她连连地磕头,叫道:“小爷爷……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可是管照夕那赤红的双目,上冲的头发,这一刹那,已仿佛失去了人性。

    他低吼了一声,方欲推掌而出,可是倏地心神一震,似由背脊之间,出了股冷气,这股冷气,很快地传遍了全身。他不由往回一收掌,可是掌力已撒出了一半,乌头婆一声惨叫,已翻出丈许,她抖瑟地由地上站起,宛如是一个血人!

    而管照夕却也如同一个木人似的,失神地坐下了,他看着乌头婆踉跄地消失于视线之外,心中开始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愉快与痛苦!

    他仰天狂笑着,声震九霄!然后频频挥着双掌,那花石树木,都如同飞沙破絮似地飘上了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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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6节
    他如此地发泄了一阵,心中真有一阵说不出的愉快,正想返身离去,忽听见一阵格格的笑声,起自身侧,不由令他吃了一惊!

    他倏地回过身子,怒叱道:“谁?”

    却见月光之下,由假山石后姗姗步出了一个女人。照夕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同时打量了来人一下,觉得这女人甚是眼生,自己并不认识。

    只见她身着一袭粉红色长裙,长可及地,约有三十上下的年岁,腰肢扎得极细,人亦显得十分修长。虽然看不太清楚她的容貌如何;可是仍可由那丰腴的面颊,和淡扫的蛾眉之下窥出面色不恶。

    她微微扭动腰肢,一步三摇地走着,像是有意卖弄风姿,却又显得很闲散的样子。

    照夕不由脸色一沉道:“你是谁?有什么好笑的?”

    这妇人此时走近到了照夕身前,一双桃花眸子,上下地转动着,又抿嘴一笑道:

    “哟!你这人干嘛这么凶呀!人家也没惹你呀!”

    照夕这时猜不透此女是谁,又不知她与尚雨春关系如何,心中虽十分厌恶,却也不便发作,当时正色道:“有什么事?”

    这女人嘻嘻又笑了一声,才道:“我当然有事!我问你,方才那个老婆到哪里去了?”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你是问乌头婆么?她已经受伤逃了。”

    这妇人闻言似颇惊讶道:“受伤跑了?谁有这么大本事,能把她打败了?”

    照夕挺了一下身子道:“是我!你既然看见了,又何必故意问。”

    不想那粉衣妇人,闻言后先是细目一张,却又眯了一眯,上下地睨着照夕笑了。照夕这时似已觉出这女人有些不正,当时冷笑了一声道:

    “信不信由你,我可没有工夫与你多说,我只问你,你是谁?那尚姑娘又是你什么人?”

    不想那女人本不在笑,听了照夕这句话,却把一双柳眉一挑,一撇嘴道:“什么上姑娘,下姑娘的,我金五姑可不是她什么人!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照夕这时不由一惊,心中暗想:

    “啊!原来她就是金五姑!好!好!好!我正要找你呢!你却是自己送上来了!”

    当时反倒堆下了笑脸,微微一笑道:“啊!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五姑!久仰!久仰!”

    金五姑斜目睨着他,笑了笑道:“你既然知道就好了,我告诉你,我今夜可是怎么都睡不着……一个人吹了一会儿笛子,后来听说那乌头婆来了,知道是尚丫头惹了祸了,本想看个笑话,偏那乌头婆来得快,走得也快,也不知那尚雨春怎么样了?谁知走到这里,却见你一个人在此发疯,用掌力又打石头又打树的。”

    说着她喘了一口气,上下地看着照夕道:

    “我看你劈空掌力真不错。喂!真的,你问了我半天,我还忘了问你呢!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照夕微微一笑道:“我是尚雨春的朋友。告诉你,她虽然受了那乌头婆的花蛇弩毒,可已经没事了。有我在此,谅那乌头婆是再也不敢来了。”

    金五姑忽然一愕,只见她柳眉一竖,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向照夕身上又打量了一回,却马上又松了脸色,嘴角向上一弯,又格格地笑了。

    她笑着,一面点头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今天打伤我那个丫鬟的男人,你姓管是不是?”

    照夕见她既自己说出,遂也不再做作,当时冷冷一笑道:

    “不错!就是我!”

    他说着,一面注目对方,只要她稍有异动,自己定先下手为强,给她一个厉害。

    可是哪里又知道,这金五姑刁钻淫荡,在没见照夕之前,心中却着实把他恨到了极点;可是如今一见,才发现对方竟是如此一个英俊少年,心中已自有了主张。当时更暗暗咬牙切齿地忖道:“无怪那尚小贼人,一心一力地护着他,原来是安着这种心。哼!我要叫你来个空欢喜!”

    想着愈发春风满面,当时笑了笑道:“那丫鬟回来一说,当时就被我一顿好骂,我说一定是你得罪了人家,人家才打你,要不怎么会呢?你是活该!”

    说着向照夕福了一福笑道:“得啦!我这主人给你赔个礼,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她一个丫鬟家,你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照夕本以为她一定会顿时翻脸,却想不到,居然反而向自己赔起不是来了,当时反倒弄了个红脸。

    这时文春来叫,照夕趁机走开,将金五姑晾在当场。

    文春紧走几步把门开了,照夕入内,见尚雨春背后垫着一个枕头,坐得直直的,一双大眸子,油亮亮地盯着自己,上下不停地转动着。照夕不由一笑道:

    “你看什么?”

    雨春半笑道:“你好像身上没有什么伤嘛!”

    照夕遂坐下了身子,那文春也在身边追长问短,照夕遂把自己和那乌头婆对敌之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只是没有说出“蜂人功”的名字来。

    他这么一说,直把二女惊了个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年,竟然把驰名江湖垂四十年的乌头婆,伤之掌下,这几乎可说是奇闻。

    照夕说完了,却见尚雨春仍旧张着一双水汪汪的瞳子,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笑道:“我因一时心存侧隐,没要她的命,可是她已受了重伤。我想非数月之后,那伤不是会复元的,姑娘大可放心了……倒是那箱东西,姑娘要好好收藏着,以免为人再盗了去。”

    尚雨春脸色一红,只摇了摇头含笑道:“不会的。”

    她忽然拉住了照夕一只手,把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紧紧触着这只手,仰着脸道:

    “管……相公!你对我这么大恩,叫我怎么来谢你?”

    她说着把拉着照夕的那只手,在自己脸上紧紧地贴着,照夕这一霎,但觉全身血液怒涨,弄了个大红脸!

    他抖颤着身子道:“这……姑娘……姑娘……”

    一面回过头来,四处看着,却不见文春的影子,这丫鬟倒真懂事,早早地就溜下去了。

    照夕心才稍放,当时仍显得有些忸怩不安,只红着脸道:

    “这算不了什么……姑娘……你睡好……”

    不想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那雨春竟紧紧地贴着他的手,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那微微发热,透明的泪儿,一粒粒浑圆的,都滚在照夕的手面上,他不禁吃了一惊,当时怔道:“姑娘!你……怎么啦?你……”

    雨春松了他的手,用流着热泪的眼睛,抬头看了他一眼,滚动的泪珠,在灯下闪闪发着晶莹的亮光,益发显得她是个十足的可人儿。

    照夕不由怦然一阵心弦震荡,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玉腕,讷讷问道:

    “姑娘……你不要哭,你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好了,我一定为你去办。”

    不想雨春似有无限的隐恨和委屈,如今在她心爱的人的跟前,是再也忍不住了。

    她猛然翻过了身子,趴在了枕上,香肩起伏着,竟自呜呜地哭了起来。

    照夕这一霎时,可真是急坏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急得身上出了汗,他用力地搓着双手道:“尚姑娘……请珍贵玉体,你有什么忧心的事……唉!你这是何苦呢?你的伤还没好呢!唉……何苦?”

    他一连气的这么说着,嗟叹着,可是这位姑娘的泪儿,竟自流个没完,无奈他也只好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他很想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慰她一番,可是又不敢。不要看他对敌的时候,那么威风,可是在这种场合里,他却是一筹莫展。

    在他的意识里,仿佛只有一个江雪勤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地生着,别的影子,那都是淡得很。

    丁裳虽然天真可爱,可是他仅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一般地看待。有时候他虽然也想到她,可是那只是想来心喜的影子,和思慕雪勤时的愁苦情形,自然意味不一。除了这两个姑娘在他内心,有相当的地位以外,他从没有思念过任何一个女人,也从来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进入他的“自我”之内。

    可是这两天以来,这个大胆娇艳的姑娘,却在猛力地攻击他了……

    她用力的叩着他的心扉,她使他想起丁裳的娇嗔喜笑;亦使他念到雪勤的娇柔多情,而两者目前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而眼前这个明艳的姑娘,就似她们两者之间的化身。

    人类的感情是极其微妙的,获取一个人的感情,也是极其微妙的。也许你用尽了口舌,并不能使一个人动心;可是当你置之不理时,你却得到了她。也许她可爱的笑容,动人的谈吐,并不是最美的;而无情的哭泣,却是最美的武器,使你无知之间,已种下了情丝孽债!

    现在这个少年,仍能保持着他的主见和理智,可是不可否认的,他确实感到有些困扰了!

    “同情心”是人类普遍的弱点,因同情而附带的一切感情用事的媒介,更是多不胜数。

    管照夕在她床前立了一会儿,他紧紧地皱着眉,慢慢蹲下了身子,终于用手搭在她肩上;而雨春也就顺势转过身来,扑入了他的怀中。

    照夕紧张地“啊”了一声,可是他并没有勇气把她推开。

    而那朵带泪的牡丹花,却得势地攀着他的颈项,她把小脸舒适地枕在照夕宽阔的肩上,竟自破涕为笑地嗔道:“你走呀!怎么不走了?”

    照夕这时心如小鹿乱闯,俊脸通红,他讷讷道:“我……也没说要走呀!”

    雨春把小脸紧紧地压在他的肩上,忸怩地哼道:

    “你不要笑我……实在是我一想到你要走,心里就难受,我们虽是萍水相逢……可是我却一直……”

    说着翻仰着小脸,似笑又嗔地看着照夕,那长长的睫毛上兀自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微微红着小脸,半哼道:“你可不可以不走?”

    照夕怔住了,一时答不出来,雨春却猛然回过身来,别转头去。照夕此刻经雨春这种轻缓浅笑,并且投怀送抱的,已自有些神情恍惚,见她如此,不由慌了手脚,急道:

    “姑娘……你不要误会……”

    雨春仍是趴在被子上,没有理他,照夕不由长叹了一声,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愿意在此多留几天,等你伤愈后,再走,莫非姑娘还要我永远不走么?”

    尚雨春听了这句话,半天没有出声,竟自又落了几滴泪,她偷偷地用手把脸上的泪擦了擦,心中起了一阵莫名的感慨,暗暗忖道: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把人家留在这里呢?何况……”

    于是,一切的热念,都在这一时之间瓦解冰消,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转过了身子,苦笑了笑道:“你坐下来吧!”照夕遂点了点头,坐了下来,雨春这时往上靠了靠,她那双乌油油的大眸子,在照夕身上转着,愈发觉出对方英傲儒雅,气宇不凡,似此少年,真是人间少有。

    他既和自己款款而谈,孤灯对守,足见亦是多情之人,亦算有缘。偏偏却又是来去匆匆,自己虽有千言万语,可是他那似热反冷的态度,却令自己说不出来。平白辜负这月夜良宵,只待这三天一过,他走了,从此天各一方,岂不是相见还如不见吗?

    这么想着,那热泪不自禁地又辗转欲发,她又怕因此引起对方反感,当时强自含着泪,作出一副笑睑道:

    “人生真是奇妙,想不到我会认识你,并承你如此待我,今后即使你离我远去,可是你的影子,我是永远不会忘的了。”

    照夕微微一笑道:“姑娘何出此言,即使我走了,但以后我们还是有机会见面的……我也会永远记住你的。”

    雨春不由一喜,她笑问道:“真的?”

    照夕正色道:“我与姑娘相识虽不过昼夜,可是我们却谈了很多,我很敬佩姑娘的为人。”

    雨春不由脸色微微一红,她本来是笑得很甜的,可是却突然黯然了。她知道照夕了解她的,只是表面而已,如果自己把自己所行所为道出,恐怕对方马上就掉头而去,更许翻脸成仇!

    因此,她顾虑了一番,终于没有勇气说出来,形色上不自禁地带出了伤感。

    照夕还以为她是过于疲累,当时不敢与她多谈,微微笑道:

    “夜深了,你还是睡吧,有话明天早晨再谈。”

    他说着把雨春盖在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一拉,却不料手上一温,雨春竟把他手握住了。

    管照夕再一抬头,对方那微显蓬乱的发丝,和惺忪的睡脸,就在自己眼前,相距不过寸许,他感到一阵心神荡漾。

    同时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雨春却羞得脸都红了,她赶忙松开了握住照夕的那只手,一时为之木然。

    照夕这时才想起了自己的失常,轻轻叹了一声,用手在雨春肩上轻轻拍了拍道:

    “姑娘你好好睡吧!我下去了。”

    其实这时照夕也深深感到难以克制,如果雨春再进一步,他是没有能力再控制自己的。

    他头也不回地走到了梯口,方要下楼,却听见楼下文春的声音在道:

    “你回去谢谢五姑,说明天我们姑娘好了,亲自去谢她。”

    照夕忙走下去,却见一个小丫鬟正在楼下和文春说话,桌上放着一个绵包,还有一个提盒,照夕一下楼,那小丫鬟老远就跪下叫了声:

    “管相公你好!”

    照夕细一瞧这丫鬟,自己认识,正是早晨来时,在门口问自己的那个丫鬟,当时不由脸红了一下,含笑点了点头道:“不要客气!”

    “早晨小婢不知是七小姐的贵客,多有得罪,尚请相公原谅。”

    照夕连道:“哪里!哪里!事情过去也就算了。”

    这时文春却笑指着桌上东西道:“相公看五姑也太客气了,知道我们小姐身体欠安,还特别命人半夜三更送来这些东西吃,这真是……”

    那丫鬟口中尚谦虚道:“没什么!没什么!都是住在一个院子里,我们五姑和你们小姐,还不是亲如姐妹一般……五姑还说了,等明后天,要亲自来看七小姐。”

    照夕只是微笑,因为这是人家的事情,他可不便插嘴,谁知那丫鬟却又对照夕笑了笑道:

    “我们五姑还说了,要见着了相公,代她问个好,尤其是今天早晨的事,她很不好意思;而且,而且……”

    说着一双眼睛直往一边扫视着,睨着文春,像是想说又不好意思似的。

    文春不由甚是奇怪,笑道:“红姐!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吧!管相公也不是外人!”

    那丫鬟脸红了一红,暗忖:你可错会了意,倒不是怕管公子,倒是忌讳你这丫头啊!

    可是文春这么说着,她也不好意思再不开口了,当时红着脸讪讪道:

    “我们小姐说了,今天的事,太对不起相公了,所以想……想……”

    说到这里,照夕、文春二人都不由一怔,文春这一会儿,脸色可不像方才那么和善了。她瞪大了眼睛追问道:“想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那丫鬟慢慢走到了照夕身前,由怀中慢慢拿出了一张红帖子,红着脸递上道:

    “因此,叫小婢把这个交给相公,还说了,这是她的诚意,务必请赏光。”

    照夕接过那帖子,那丫鬟已行了礼转身而去,文春还把她送到了门口,关上了门,回身冷笑道:

    “扯他娘的什么臊!我就奇怪,她怎么会突然关心起我们姑娘的伤来了,原来是……哼!”

    她放下了灯笼,走到了照夕身前,皱着眉道:

    “相公!上面写些什么呀?”

    照夕这时把那张帖子打开来,就着灯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兹为谢罪,谨订于本月八日晚,于舍间敬备菲酌。恭候台光

    金惜羽谨上”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心说这金五姑花样也真多,居然又请我吃起饭来了,当时笑了笑道:“金五姑请我吃饭!”

    文春只是连连地冷笑着,当时翻着眼睛问照夕道:

    “那么相公去是不去呢?”

    照夕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去……”

    文春冷笑了一声道:“什么不想去,根本就是不去!这种人理她做什么!”

    照夕笑了笑,心想这丫鬟倒是和她小姐一个鼻孔出气的,一听人家请我吃饭就气成这样,等一会儿要是雨春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呢!

    想着只把那帖子往桌一丢,笑了笑没有说话。文春嘟着小嘴生了会气,才对照夕道:

    “相公睡觉的地方,我已经准备好了,相公还是早一点休息吧,天也快亮了。”

    照夕也觉得有些困了,随着文春进到一间房内,见床上被褥铺得很整齐,当时道了声谢,才把门关上。自己脱去了鞋,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尚在朦胧之中,只觉得身子被人用力推了一下,他猛然睁开了眼,却见床前一个纤柔的影子,往后退了好几步,用一双光亮亮的眸子瞪着他。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忙由床上一骨碌坐起道:

    “你是谁?”

    不想这人竟走上前,冷笑了一声,娇声道:

    “我是谁!你认不出来了么?”

    照夕一听这人语气不善,语音似颇熟悉,不由又张了一下眼睛道:“咦!你是谁?怎么好像认识你似的?”

    这人闻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背过了身子,坐在一张椅子上,似乎哭得很伤心,可是声音很低。

    照夕吓得忙下了床,他先以为是楼上的尚雨春,可是那声音又不像。不由光着脚走到了这人身前,抖声道:“咦!你哭什么?你是……”

    这人猛然一个转身,倏地站了起来,她站得又快又猛,竟差一点儿碰到了照夕的头。

    照夕忙向后一退,这才看清了,这人梳着刘海短发,一张清水脸蛋,细细的两条眉毛,还有那乌黑漆亮的一双大眼睛。穿着一身青布衣裳,一双布鞋,背后交插背着一双宝剑,嘴角向后绷着,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照夕这时已认出她是谁了,不由又惊又喜地叫道:“啊!原来是你呀!丁裳!”

    他不说还好些,这一说那姑娘却如同炒豆似地说道:

    “怎么样?想不到吧!你还好意思说话呀?你……你这人真是……”

    她一面说着竟又低低地笑了起来,一面却用手连连地在照夕身上推着,说道:

    “好没羞!好不要脸!到人家女人家睡觉……”

    照夕不由脸一红,遂低声道:“姑娘!你怎么这么说话?”

    他的声音本来很小,可是丁裳的声音,却加大了一倍,她笑道:“怎么说话?你……你不要脸!不要脸!呜呜……”

    她仍然用手连连地在照夕身上推着,照夕不由有些怒了,可是丁裳这时却不给机会让他说话。她的话真是没完,又连连说道:“人家一路都跟着你,你……你知道个屁!原来你爱上了这个女强盗……”

    照夕不由也真有些怒了,当时低叱道:“胡说!”

    丁裳为他叱声止住了哭声,她退后了一步,睁着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照夕,低低地哭道:“好!你还骂人!我真是看错了你!”

    照夕不禁心中一软,暗想原来她知道我走了,竟也下山来,一路都跟着我,由此可见对我的好心,我怎好对她发脾气呢?

    想着叹了一声道:“小妹!你坐下来,你是不懂这里面的事,我讲给你一听你就知道了。”

    丁裳流着泪道:“有什么好讲的,你既然如此,我们什么都不要再谈了。以后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我走了。”

    她说着就要由窗口出去,那窗子是敞开着的,可看见外面的竹子,天还很黑,可猜知她定是由窗口进来的。

    照夕不由上前一步,拉住了她一只手,急道:

    “小妹!你可不能误会,我给你说……”

    不想那小女孩,却用力地把他那只手一甩,又往后退了一步,绷着小脸道:

    “你说好了,反正我不听就是了。”

    照夕不由苦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你下山了,否则我定在路上等着你,我们一同走,有个伴儿多好……”

    丁裳挤了一下鼻子道:“谁稀罕!”

    照夕心中十分不得劲,当时皱了一下眉,心说真怪,我也没有得罪她呀!

    当时又笑了笑道:“得了!算我错了,我点上灯,我们再好好谈谈!”

    丁裳低叱了声:“不许点灯,谁与你多谈,我这就要走了!”

    照夕怔了一下,甚为不解道:“你到底是为什么生气?你说说看!”

    丁裳冷笑了一声道:“为什么?我问你,那女贼白雪尚雨春是你什么人?你和她有什么关系,刚才在楼上……”

    说着又掉了两滴泪,气得用脚重重地在桌子脚上踢了一脚。

    照夕叹了声道:“人家不是贼,你不要乱说,我只是……”

    才说到此,忽见那丁裳哭着跑上前,她猛然伸手,“叭”的一掌打在了照夕的脸上。管照夕哪会想到这姑娘竟有这一手,一时不由被打了个满脸花,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却见丁裳咬着牙,流着泪,又似有些惊慌害怕的样子道:“你既然和女贼来往,我们谁也不谈了,我走了。”

    照夕这时不禁大怒,他猛然走前了一步,恨声道:

    “你怎么打人?不谈就不谈!”

    丁裳一连退了几步,她脸色苍白,张大了眼睛,听了照夕的话后,她点了点头,抖颤地道:“好……好……我走!”

    她说着娇躯一扭,已穿窗而出,沉沉黑夜里,顿时失去她的影子。

    照夕心中仍然焚烧着怒火,他用手摸着那半边被打的脸,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丁裳也太欺人了!

    他慢慢走到了窗前,夜风由窗口刮进来,令他微微感到苏醒。这一切都令人不敢想象,忽然他似有所悟,猛然扑到窗口,叫道:

    “丁裳!丁裳……”

    可是黑夜里,再也看不见那个天真的姑娘了,照夕不由叹息了一声,慢慢又走回到了房中。正在百感交集,却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地敲门道:

    “管相公!管相公!”

    照夕答应了声,却听见文春的声音道:“谁到相公房里来啦?”

    照夕懒声答道:“没什么人,你去睡吧!”

    文春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声奇怪,这才悄悄而去。

    她去了以后,照夕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他点上了一支蜡烛,仰着首想着心思,不禁又深深后悔不已。他忖道:“我也太不对了,何必和她一个小女孩一般见识?这一下她怕不伤心要死!”

    想着又长叹了一声,又想到了丁裳千里迢迢追随自己,可见这姑娘内心是如何的爱着自己,如今……唉!

    想了一会儿,又不由转想到了楼上的尚雨春,暗暗忖道:“为什么丁裳要说她是女贼呢?她不是一个大家闺秀么?”

    想着不禁心中烦乱如麻,暗暗忖着自己出道未久,却又惹了一身感情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呢?

    他立刻打了一个冷颤,顿时就好像由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吓得由床上一翻而起,他暗暗叫道:“好险!管照夕呀,管照夕,如果你真要和这尚雨春弄下了什么不了之局,将来你还有何脸面,再见那江雪勤?”

    他想到这里,真是如大梦初醒,当时匆匆由桌上笔筒内,抽出了一支毛笔,找了一张纸,蘸了些墨,在纸上草草地写上:

    写到这里,他又有些犹豫了,想到雨春刻下仍在伤中,我竟忍心抛下她不顾么?

    他紧紧地锁着一双剑眉,想了良久,终于一咬牙,暗忖:

    “看来她的伤已不妨事了,我如再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如若传言出去,试想我将有何脸见人?我还是当机立断,快些走吧!”

    于是,他再也不多犹豫,下笔如飞的接着写道:

    “旅途适逢其会,得识姑娘,并承不耻下交,善意接待,衷心感慰实深。贵恙已无大碍,至多旬日当可照常行走,愚兄本应亲侍病榻,以谢知遇之恩,奈因归心似箭,家园路遥,不克久留,午夜思及,去意已决,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叨在知心,不敢琐琐言谢,匆布

    敬请坤安

    愚兄管照夕行午夜梦回留上”

    写完了这封信后,他又从头看了一遍,虽觉得有些地方词不尽意;可是也不敢表明得太清楚了。当时把这封信,用砚台一角,平平地压在书桌子上,插上了笔,他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怀。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昼夜,可是在自己一向平静无波的心井上,似已泛起了一层波纹。

    推开了窗,见天上已透出了些微明的颜色,天马上就要亮了。

    到了此时,他也不再犹豫了,当时一按床沿,如同一只巨鸟似的,已飘身窗外。他抬头向楼上看了一眼,似有无限的依恋;可是他终于跺脚而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晨风寂然的街道上,管照夕飞快地驰着,他唯恐走不成,所以他行驰得非常快。一个时辰之后,他已来到了市街之上。

    这时天还没有大明,只有几家赶破车的,拉着青菜往菜市上去。照夕又行了约十二分钟,才找到先前那家客栈,天还没亮,也不便打门,他干脆越墙而入,见店内一片寂然。偏院里已经有人起来了,一个小伙计在拉着风箱,升着蓝焰焰的炉火,另有一个围着围裙的伙计在推磨。

    照夕轻轻走到自己那间房间,推门而入,想了想此处也不便久留,还是早些离开的好,遂把东西整理了一下,这时耳中仿佛听到窗外有马嘶之声,一少女口音嚷道:

    “快算账!快算账!”

    一个伙计答应着道:“姑娘!这么早您上哪去呀?”

    那姑娘不知又说了些什么,照夕没有听清楚,他暗暗奇怪道:“想不到还有人起得比我早呢!”

    当时仍然低头整理东西,所谓东西,也不过是他脱换下来的几件旧衣服;还有些银子。旧衣多已破烂,也不便再穿了,只把银两打点一下,系在身上,把那口剑,用布包缠上,也背在背上,这才开了房门,扯着嗓子大叫道:“店家!店家!”

    他叫了十几声,才见由前院跑过来一个伙计,这伙计正是替他去当东西的那个伙计,他口中连连道:“来啦,来啦!”等到了照夕身前,不由发着怔,用手摸着脖子道:

    “我的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昨晚上上了门,我看你这屋里还没人呢!”

    照夕含糊答道:“我刚回来,这就要走,你给我算算账,还有,能找一匹马不能?”

    这伙计翻着眼道:“奇怪!天还没亮呢!怎么你就要走?这么早哪儿找马去呀!马房还没人。”

    照夕皱眉道:“那就算了!怎么方才我听见马叫呢?”

    这伙计龇牙一笑道:“我的爷!那是人家丁小姐自己的马;而且昨晚上就由棚里牵出来了,就拴在这棵枣树上。”

    他用手指了一下那棵枣树道:

    “你看,拉的到处都是屎,没办法,人家是姑娘家,咱又不好说什么……”

    照夕这时怔怔地发着呆,暗想莫非真是她么?那可真是太巧了,差一步……

    当时问那伙计道:“你说的那个丁小姐,是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挺高的个儿,剪的短发?”

    那伙计咧着一张大口笑道:“可不是,一点不错。相公!这姑娘你认识?”

    照夕当时也不及答话,飞步就往门口跑去,后面的伙计大声叫道:

    “走了!来不及了……”

    照夕也不理他,穿过了一进院落,来到门口,只见小街寂然,哪还有丁裳的影子,他不由得跺着脚,连连嗟叹不已。

    那伙计还追上来问长问短,照夕不耐烦地付了房金,遂扬长而去。

    到了晚上,又到了开封地面,这地方可是热闹极了,但照夕也不敢久留,在一家小客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花了七两银子买了一匹瘦马,遂又向前疾驰赶路。

    他备足了充分的干粮,放马在这黄土大道上走着,马行一日,到了晚上就到了“封邱”镇城,看看人马,全成了一色黄色,加上汗水,愈发像是掉到了泥潭中。

    封邱地面上繁华得很,因为这地方紧邻冀省,两省来往的人很多,从山东菏泽、曹县等地方来贩卖府绸的商人也很多,大街上极为热闹。照夕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找了一家小店住下。好好地洗了一个澡,一个人走出店外,凑巧这家客店对面就是一戏馆子,演唱的是豫省地方戏河南梆子,戏码贴的是《三骑驴》、《甩大辩》,前来看戏的人极多,他因没看过这种戏,一时好奇,也就挤了进去。

    那时戏馆子,可不像如今这种式样讲究,乱哄哄的,抽旱烟的,卖瓜子的,泡茶打手巾把的,满园子乱吆喝。

    整个大厅里,约有二三十张八仙桌,都坐满了人,正中还有一层布幔隔开。前面坐的是当地几个有身份的人物,左面有青布围开一小片地方,那是专门给女宾坐的地方,坐着七八个当地娘儿们和大妞。

    照夕因是单身,见前面一桌有几个空位子,他就走过去坐下。同席的是两个上年纪的老头儿,正在兴致极浓地谈着,就听一个道:“这常三妞是白九莲的嫡传门人,她唱的是豫东调,咱最喜欢看她的樊梨花挂帅。来到咱这地方,贴三骑驴还是头一回,不知怎么样?”

    那另一个留着八字胡的胖老人,闻言笑得两只眼眯成了一道缝,一面点着头道:

    “错不了,既是白九莲教出来的,错不了。白九莲当初在开封唱的时候,我常看。三骑驴我也看过,不过要说拿手,还是《三上桥》,身段好,甩大辫也不赖,辫子舞的是真好!”

    二人一问一答,谈得津津有味,照夕坐一边,可是一点也听不懂。

    须臾开锣,也仿照京戏一样,闹了一阵台子,然后才启开幕帘,这时一个检场的,在台上贴一张红纸,上面写着“真驴上台”,一时大家都乐开了。

    那胖老人乐得拍了一下桌子,咧着口笑道:

    “***!真行!这戏敢情上真驴,只听说过白九莲,想不到如今她徒弟也行了……”

    他用力过猛,以至桌上的盖碗,都被震得往上一跳,茶水溅了照夕一身,照夕不由皱了皱眉。本想发作,可是看了看对方,已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就把这口气忍下了,只听见幕里面一阵吆喝,戏就开场了。

    三头小毛驴慢慢走了出来,驴背上坐着三个大妞,扭着身段,口中“哼阿嘿!伊呀嘿!”的一边唱着,一边扭着出来了,台下爆出了如雷的掌声。

    照夕对这种地方戏,本是门外汉,以为看不出什么名堂来,谁知道一看下去,却是愈看愈有意思。因为戏中对白极易懂,唱词也近白话;而且颇为风趣,这又是一出闹戏,大意是说一个书生路途遇着三个骑驴的女鬼,女鬼爱其英俊,百般纠缠,书生遂不能自持,以致日夕与三女鬼纠缠,久之成疾。后幸有天神哪咤三太子下界剿妖,始救其生。

    这出戏中那常三妞饰一女鬼,唱做加了分量,演出极佳,那媒婆和书僮,演唱也甚滑稽,照夕竟看出了神。

    直待这头一出结束了,他尚没有走意。于是茶房又开始满园子甩毛巾把子,各种水果叫卖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真是乱得可以。

    照夕正自耐着性子,想接着看下一出《甩大辩》到底如何个精彩法,忽然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照夕不由回过头来,却是一个茶房,笑着弯腰道:

    “相公是姓管吧?”

    照夕怔道:“不错!你怎么知道?”

    这茶房由怀中摸出了黄绸子小包,嘻嘻笑道:

    “有一个小姐,叫我把这东西,交给你相公。”

    照夕接过小包,觉得入手极重,知道内中定是银子,不由奇道:“那位小姐呢?”

    茶房回过身来,想用手去指,可是他手指了一半,却指不出去了,不由用手摸着脖子道:“咦!怎不见了?”

    照夕不由心中一动,当时忙由位上站起,道:

    “走!你带我找她去,看看是谁。”

    二人一前一后挤出了人层,那茶房口中连连道:

    “怪事!方才她明明坐这里的,怎么不见了呢?”

    照夕跑出门口看了一下,也不见有什么人,便问那茶房道:

    “那小姐什么样?你说说看!”

    茶房皱着眉道:“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家,个子不矮,也是来看戏的。我正在泡茶,她把我叫过来,指着相公说,说你相公是她一个亲戚,叫我把这一包东西交给你;还说相公姓管,谁知我过去,她倒走了。”

    照夕微微皱了皱眉,心中知道那姑娘所谓的亲戚,全系胡诌的,唯恐茶房看着起疑,笑了笑道:

    “啊!是她呀!我想起来了,你去吧!谢谢你了。”

    这茶房笑着弯了弯腰,却没有走,照夕又摸了几个制钱给他,他在手上翻了翻,才走了。

    照夕这时匆匆把小包打开,不由怔了一怔,原来,竟是八片黄澄澄金叶子,每片都有三四两重,怪不得这么重呢!

    他忙把金叶子包上,却发现一张纸条,抽出来就灯一看,却见上面写的是:

    “不忍见你落泊街头,黄金数十两,赠为旅金,可另购良驹,无事早日离豫为好!

    知名不具”

    字迹虽不十分工整,倒也娟秀,他心中动了动,暗忖:“这到底是谁呀?怎么对我这么清楚?”

    他想到了尚雨春,又觉不对,别说她伤还没好,即使是伤好了,也不可能。

    于是又想到丁裳,可是丁裳不是生自己的气了么?她又怎会送我金子呢?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谁,偏偏那茶房也没记清楚,经此一来,他也就没有心情看戏了。

    当时走出了戏馆子,回到了店中,又把那字条取出来,看了一遍,依然猜不出是谁!心想这人对自己竟有赠金之恩,日后总会见面的,我又愁些什么?只是奇怪这人语气,像是和自己相熟似的。

    他想了半天,就决定照这人的话,换一匹好马赶路。想到了这里,他不由奇怪暗中人,居然连自己骑的马也清楚,可谓是无所不知了。

    当时心怀纳闷的召来店伙,告诉他,叫他把自己那匹瘦马给卖了。

    那店伙跟着他走到了马厩,看了看他那匹马,又用手翻了翻那马的眼睛,看了看蹄子,不由一个劲地皱眉,只口中啧啧有声道:“这马还能骑呀?”

    照夕红着脸点头道:“怎么不能骑?我骑着它跑了不少的路呢!”

    这店伙倒是挺内行,又用手摸了摸马肚子下面,嘿嘿地笑道:

    “我的爷!我有生以来,还真没见过这么窝囊的马,老瘦都还不说,还长了疮,这马能骑?简直是哄人嘛!”

    照夕被说得脸色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反正你看着办吧!多少总能卖几个。”

    这伙计笑着摇头道:“我看卖给卖马肉的,人家都未必要,就剩下骨头了,肉酸。”

    说着又用手把马嘴翻开道:“大爷你瞧瞧它的牙口,这马是真不行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到底还是把马由槽里牵了出来,又把马鞍取下来,点头道:“这鞍子还能卖个三两银子,马我看只有卖给对街的三瘤子杀了卖肉。”

    照夕这时见那瘦马,还一直用头在自己身上擦来擦去,口中打着喷嚏,似乎还不知自己悲惨的命运即将来临。

    他心中不由有些不忍,当时慨然道:

    “要是卖肉就不必了,真要是没人要,你还是把它牵回来,我留着骑算了。”

    伙计一听,似乎发了一会儿怔,皱着眉叹道:

    “好吧!我看顶多也就卖个三两银子,连鞍子人家能出五两就很不错了。”

    说着由一边抽出了几根枯草,往鞍子上一插,照夕不由奇道:“这是干什么?”

    这伙计眨着眼皮笑道:“这是卖马的规矩,要不然人家怎么知道卖?插上草,人家一看就明白了。”

    照夕心中暗笑道:这倒像秦叔宝当年卖黄骠马了,只是我却是身上有钱,不像当年秦琼穷得身无分文。再说秦叔宝那种忠义精神,也确实令人拜服,我是不能和他相提并论的。

    想着这伙计已牵着这匹瘦马出去,照夕也就回房子里,坐下喝茶。

    不想才喝了没几口,却听见先前牵马的伙计,在门外大叫道:

    “管大爷!管大爷!你在哪间房里?快出来吧!“

    照夕不由一惊,心想莫非又出了什么事,忙跑出房外,却见那店伙,手上捧着一个大银元宝,笑得嘴都合不拢,一见照夕不由叫道:

    “真是怪事,这马还能值这些钱,真是邪门!”

    照夕也不由奇道:“这么快就卖了?”

    伙计一面把银元宝递上,一面傻着脸道:

    “你看这事有多怪,我才把马牵出去,还没走几步,就过来一个小子,问我是不是卖马的?我说是呀!这人看了看马,我说你老看着给吧!嘿!你猜怎么着?真他娘的怪事!”

    这伙计一高兴,什么话都出了口,照夕不由心中奇怪追问道:“后来呢?”

    店伙笑了几声,才道:“这小子!大概是个富家公子,说话怪嫩的,像个娘儿们,他哪懂马!当时还说这马不错,问是谁的,我就实话实说,说是我们店内一个姓管的相公的,这书生听了就点点头,由袖子里拿出这元宝。我一看吓了一跳,就问他要找多少?谁知他牵过马,扭头就走了,一面说不用找了,你看这事怪不怪?”

    照夕这时真也被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几天,连着发生怪事,当时闻听之后,想了想,又掏出半两碎银子,赏给了这伙计。自己转身入室,想了半天,断定这买马之人,定也是在戏院子里赠自己金叶子那个姑娘,只不过是改了装束而已。

    他想了半天,竟也不敢确定是谁,总之这人定是一个很熟的人就是了。

    他早早地就寝第二天起了个早,把身边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客栈。一个人走向大街,见身上衣服已很脏了,又在一家衣铺买了两身衣服。此地有从山东曹州府来的土蚕丝绒的府绸,穿上倒很凉快,他又买了一把折扇,看起来像一个土财主的儿子似的,自己看了看也不禁笑了。

    他慢慢扇着扇子,在街上走着,一只手提着包袱,背后又背了一把剑,虽是用布条缠着,可是看来也知是一件兵刃。

    偏偏配上他这一身打扮,显得不伦不类,他一个人走到了街头,见正北面飘着一面青旗,上写一个“牲”字,就知道这是贩卖牲口的地方了,不但是卖马,还卖骡子、驴子。

    他迈着方步进去,见里面地方还不小,正有一个头上缠着布的马贩子,用刷子在刷马,见照夕进来,他就问有什么事。照夕说明来意,他就放下刷子,领着照夕到后院马厩里面看货,对于马他也不外行,从前小时候就懂,挑了半天都不大中意。最后选了一匹黑马,个子虽不太高,可是牙口极好,年岁也轻,喂得十分壮,问一问价,马贩子开口就要六十两银还不带鞍,讨价还价,五十二两银子成交,又花了十两银子配了一副鞍缰。“人是衣裳马是鞍”这话真不假,鞍子一上,这匹黑马愈发显得神骏了。随着就牵出去钉马蹄铁,原来还是一匹刚来的新马,从没有被人骑过。

    费了半天劲儿,才算把马蹄甲削平,待钉子钉上时,还有用布把马眼蒙上,就如此这马还是十分“闹手”,三四个人费了半天劲,才算一切弄好了。

    照夕付了钱,扳鞍上马,这匹黑马来自新疆,素日骋驰草地,久已成性,早已不耐眼前寂寞。照夕方一上马,它就长啸了一声,冲门而出,若非是照夕用劲勒着缰,真怕要把街上行人都撞倒了!

    马贩子也冲出来高叫道小心呀!照夕无意得此良驹心中大喜,当时回头笑道:

    “你放心!没有问题。”

    谁知说话的工夫,这匹黑马又怒啸了一声,奔驰而出,只听见哎哟一声,有人叫道:

    “可踩死人了,骑马的下来吧!”

    照夕忙下了马,用左手扣着马缰,用劲一带,这马在他这种神力之下,才算老实了。

    就见一个挑担子卖烧饼果子的老头,四脚直伸着被撞到了路当中,脸朝下趴着还一个劲地哎哟不停。同时路上围了不少人,有的还叫道:

    “可别叫这小子走!可出了事了!”

    照夕不由气得直叹气,心说真倒霉,马才骑上,就出了事。当时正不知如何,那马贩已跑来,一面道:

    “怎么样!出事了吧……唉!我来吧!”

    他说着过去把那老头给扶起来,可是老头却硬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嘴里叫得更大声了。可是看他身上,却又是什么伤都没有。

    这时就有和事的好人出来劝解了一番,要照夕赔几个钱,那老头还坚持非要十两银子不可。

    照夕无奈,只好认倒霉,给了他十两银子,这老头就挑着担子,一拐一拐地走了。

    经此一来,他也不敢在这人多的大街上骑了,自己牵着马走着。

    等走过了这条街,人就少了,他就上了马,操着轻快步子向前跑着,愈走人愈稀,他就抖了一下马缰。这匹马长啸了一声,双耳向后一竖,拨开四蹄,疾如星掣电闪,须臾已跑了十好几里路。

    此时人有精神马如龙,他就不加拘束,任那马如飞地向前疾驰着,等到了中午,可就到了豫省的边界了,他看见这边竖着石碑,一边是“河南界”,一边是“河北界”。

    照夕下了马,天可是真热,人马都出了汗,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子,都是槐树,青葱葱得十分美丽,林前有一水池。还栽着几棵柳。

    他就牵马过去,先让马喝了些水;然后把马系在树上,自己就靠着树坐下歇了歇。掏出了干粮,吃了点,觉得口很渴,偏巧自己身上没带水,他就想到附近人家先去讨点水喝。

    想着就站了起来,正想举步,却见由来路上,飞起了一片黄尘,驰来了一群人马。

    这群人马共为四骑,先还看不怎么清,一眨眼的工夫已来到了眼前,照夕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就直直地看着他们,忽见这四骑马人倏地齐勒缰绳,为首一人高叫道:

    “就是他……就是他!”

    照夕正自不解,却见四马已向自己身前走来,一直走到了他身前,才勒住了马,马上四个人,全都是面相狰狞的家伙。

    四人全用眼瞪着他,却是一句话也不说,照夕不由怔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为首一人,身材较为瘦小,穿着身白夏布衣裳,头上戴着大草帽,闻言手指把草帽向上顶了一顶,嘿嘿一笑道:

    “朋友!早上在封邱我见过你,你是姓管是不是?”

    照夕见他神色不善,不由也甚为不悦道:

    “不错!我叫管照夕,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那为首之人闻言,回头向同伴看了一眼,笑道:

    “怎么着?没错吧?他一来封邱我就缀上他了,他跑不了。”

    说着四人一起翻身下了马,那瘦子先向照夕抱了一下拳,自我介绍道:

    “兄弟姓鲍名刚,外号人称双头虎,这是我三个拜弟。”

    说着指着那三个彪形大汉,一一介绍道:

    “他叫白头虎钱七,他叫黑头虎陶定,他叫花头虎楚方!我们合起来,朋友们送个总称叫‘豫东四虎’。”

    照夕只点了点头,见白头虎是个少白头,黑头虎面如锅底,花头虎却是一脸麻子,心想这外号也不知是谁给他们取的,倒是相称。

    想着冷冷一笑道:

    “在下与各位素昧平生,不知如何见教?”

    双头虎鲍刚把一双黄眼,在照夕身上转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

    “管朋友!我们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们都是开封金五姑手下的好朋友,嘻嘻!”

    说着又搓了搓手,笑嘻嘻道:

    “前天五姑差人传下了话,托我们找一个姓管的外省朋友,说是叫管照夕……朋友!依我们看,你还是快回去吧!”

    说着又对着另外三虎挤眼一笑,意态极为轻俏,白头虎钱七缩了一下脖子笑道:

    “我说朋友!你还是快回去吧,别叫人家……”

    说着竟自哈哈大笑起来,逗得另外三人也大笑不已,照夕不由又惊又怒,暗忖真想不到,那金五姑势力还不小,居然想差人把我截回去,岂非是做梦!

    当时冷笑了一声道:

    “我和金五姑根本不认识,要去你们自己回去,我可没工夫。”

    他说着就想走,却被那双头虎横身给栏住了,他伸出一只手,懒懒地放在照夕肩上,狞笑道:

    “怎么着?你不想……”

    才说到此,照夕早已不耐,只一反掌,已反扣住了这双头虎鲍刚的手腕,微微向后一带,口中低叱道:

    “去你的吧!”

    双头虎被他这么一带,跑出了好几步,直撞到了一棵柳树身上,口中哎了一声。要不是那棵柳树,他真要掉到池子里去了。

    这一来,其他三人都不由大惊,同时各自都把兵刃亮了出来,管照夕哈哈一笑道:

    “今天不给你们这群鼠辈一些厉害,谅你们不知道我管照夕何许人也!”

    说着身形向下一矮,却见那花头虎楚方,已窜过自己身前,掌中一口砍山刀,搂头盖顶就剁。管照夕向左一闪,斜刺里又窜上了黑头虎陶定,一口折铁刀拦腰就折,照夕右掌掌心向上,用“盘掌”之式,向外一兜一旋,这一掌不偏不倚,正兜在了陶定胸前。只听见“碰”一声,那黑头虎一路踉跄出去了约十几步,手中折铁刀也飞出了手,一口鲜血喷了几尺高,顿时就昏了过去!

    花头虎楚方一刀未能得势,又见拜兄受了重伤,不由吓得怪叫了一声,正想抽刀回奔,可是照夕这种身手施展出来,哪还能容他轻易走开?

    只见他身形向下一矮,用“游身进掌”的势子,已把身形贴在花头虎楚方的身侧,双掌一合一开,楚方一声惨叫,已被荡出了七步以外。“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手中厚背刀,也自出了手,痛得脸色发青,右臂骨已自脱了臼!

    管照夕挺身而立,哈哈一笑道:

    “就凭你们这点本事,居然也敢沿路打劫,你们谁不要命就上来!”

    说着用手一指那双头虎鲍刚和白头虎钱七,微微冷笑道:

    “你们俩一块上呀!”

    这时鲍刚已掣剑在手,钱七是一条蛇骨鞭,二人兵刃虽都在手,可是却为照夕这种身手先声夺人,吓得互相对视着,谁也不敢再动手了。

    照夕自然也不便再下手了,经此一来,他的口也不渴了,当时由一边树上,把那匹马解了下来,回头对鲍刚冷笑了一声道:

    “你们可带话给那金五姑,叫她速迁地改过,否则我管照夕再来之时,便是她死期到了。”

    他说完了这句话后,板鞍上马,才一领辔,忽听得耳后一股尖风,暗忖:“不好!”

    当时在马上向前一伏,只听“嗤”一声,那东西竟擦着自己头皮过去了。

    照夕惊怒之间,才一回头,只听见那双头虎一声怒吼道:

    “再看这个!”

    只见他右手一扬,微闻得“砰”的一声,由他掌心里飞出了一片光雨,直朝着照夕全身打来。

    这种暗器名叫“五云洗魂针”,是从弹簧筒子弹崩出来的。一发十数枚,细如牛毛,入体后顺血而流,鲜能生还,故而为武林中所戒施!

    今日这双头虎团感到太受辱,又因对方武功高强,所以才不加考虑的用出。

    管照夕哪能不知道这种暗器的厉害,可是对方洗魂针来势如疾风暴雨,发觉时已至眼前,他怒叱了声道:

    “好鼠辈!”

    倏地双手往鞍上用力一按,身形如同一只巨鸟似的倏然拔起。

    可是仍然慢了一步,只觉得左腿膝盖关节上突然一麻,同时他右手掌力已自发出,把眼前飞针全数打散,他就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同时身子已然飘落在地,禁不住向前跄了一步,心知无意之间,自己竟中了针伤,若不快快逼出,只怕有性命之忧!

    想着一咬银牙,弯身就中食二指,在那中针处盖顶穴上点了一指,自行把血脉封死,这条腿顿时就形同瘫痪了一般!

    却听那双头虎鲍刚一声狂笑道:

    “好小子!你不厉害了吧!中了老爷的洗魂针,小子!你就有八条命,也活不成啦!”

    照夕这时只觉全身发冷,连连地颤抖着,那条腿却是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他知道这一刹那,自己不能开口出气,弄不好可就有性命之忧。

    当时强忍着心中怒火,置其言于不顾,只是低头以内功把身内寒气逼出。

    这么一来,那双头虎鲍刚和白头虎钱七,都不由气焰大盛。鲍刚一个箭步已窜在了照夕身前,掌中剑“白蛇吐信”,照着照夕左臂就刺。

    管照夕猛一抬头,对方剑刃已到,他目光倏地一张,面现冷笑,身形向前一移,禁不住“噗”一声单膝跪地。

    鲍刚这一剑却是扎了个空,二次拧剑,剑身绕了个剑花,却向管照夕后心扎去。

    这一剑已堪刺到,管照夕却半转了一下身子,仍然避开了他的剑锋。

    那一边的白头虎又大叫了声:

    “老大!来!我来收拾这小子!”

    说着话,他已窜到了照夕身前,二人都以为照夕此刻不能还手,还不是手到擒来。

    谁又会想到,他这一刻却正在提气运臂,预备一击之下合歼二匪!

    可笑二虎却以为有便宜占呢,白头虎钱七身形往前一扑,唰啦啦把掌中的蛇骨鞭抖开了,照着管照夕腰上就缠,却也没有令他失望。这条蛇骨鞭缠在了照夕腰上,就如同是一条毒蛇一般。

    白头虎钱七大喜,叫了一声道:

    “小子!你过来吧!”

    他说话,用力往后带,却见管照夕猛一抬头,右掌倏地一现,钱七就觉得迎头扑来一股劲风,自己生平从未领受过的巨大内力。不容出声,身形已自腾起,同时掌中蛇骨鞭也自出了手。

    他身子向下一落,忙想往一边转身避让,可是环身竟如同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他紧紧地束绑着一般,竟是休想移动分毫。

    惊慌失措之下,抬头一看,却见那跪地的青年人,右手平伸着,五指弯曲如同一把钢钩子似的,那束人的内力,竟是由他五指中射出。

    白头虎钱七,素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眼见身受这种奇功怪力,不由吓了个失魂落魄,口中抖声叫道:

    “管……大爷……”

    同时之间那双头虎侧面抡剑直刺照夕,也和他遭遇到了同样的情形。

    他背靠在树上,却为照夕一只伸出的左手,把他定得死死的,不由他也吓得失声叫了起来。

    管照夕这时只觉双手阵阵发痒,再也没有什么犹豫了,杀机一起,双掌同时向外一挥,那怪异的蜂人功,就如同是两团风柱似地旋了出去。

    一声凄厉的惨叫之后,带来了无比的宁静,管照夕慢慢站起身来。

    他拖着那条麻木的伤腿,行到了自己马前,费力地上了马背,唇角带着冷笑,策马而去。

    华灯初上的时候,长垣县城里行人如梭,这时由远处驿道上飞驰来了一匹黑马。

    马上驮着那风尘仆仆的管照夕,他半伏在马背上,单手搂着马颈,一任这马疯狂地驰着。街上的人纷纷避向道边,这马就如同一条墨龙似的,冲入到了人群之间,霎时间已驰出了数十丈以外。

    经过一家“老长兴”客栈,这匹马忽然停住了,马上的人,勉强直起腰来,叫了声:

    “店家快来。”

    说完这句话,竟自马上坠了下来,这时由客栈之中,飞快地扑出了两个伙计把他扶了起来,连连问道:

    “相……公!你这是怎么了?是住店不是?”

    照夕铁青着脸道:

    “快……给我找一间房子……找个大夫来!快!”

    两个伙计忙把他扶进去,同时又出来一人,把马也给拉了进去,门口围了不少人,七言人语正说着话,忽然却又由街对头,泼刺刺地奔来了一匹白花大马,马上蹬鞍挺坐着一个白净的少年书生。他飞快地跑到这家客店门前,也是猛力地突然把马给勒住了,众人都不由往一旁让了开来,纷纷嚷道:

    “这是怎么回事?又来了一匹?”

    马上少年却不理他们,他穿着一身讲究的青绸长衫,细眉大眼,看来直如女人。

    可是他背后却背着一口长剑,显现出英气凌人。

    他匆匆下了马,牵马走到店门口,压低了嗓音叫道:

    “店家!给我看马。”

    顿时就出来了一个伙计,把马给牵了过去,他又问有房子没有,伙计连道:“有、有。”又翻着眼皮问他道:

    “这位小相公,你和方才那位相公,是一块的吧?”

    少年摇了摇头道:

    “不……我不认识他,你另外给我开一间房。”

    这伙计连声道是,可又一面打量着这少年身上的尘土,知道少年是行了长途,又道:

    “小相公……你这是由哪来呀?瞧你这一身土,来!我给你扫扫。”

    说着就用手巾,往少年身上打着,却不想这小相公脸一红,闪身避向了一边,道:

    “不用!不用!我讨厌这一套。”

    那伙计干笑道:

    “是!是!小相公。”

    少年又一扬长眉道:

    “相公就是相公,干嘛还小相公?讨厌!”

    这伙计被骂得脸红脖子粗,嘴里干笑着,心中却想:

    “这小相公怎么这么女腔?而且这么漂亮?”

    当时在前面带着路,经过了一层院子,带到了一间雅房,这年轻的相公停住了脚,问道:“方才那个人住在哪呀?”

    伙计怔一下,用手往前面指了一下,道:

    “那位大爷身上有伤,要住个清静的地方,大概在里院里面。”

    书生点了点头,道:“真可怜!”

    伙计又怔道:

    “小……啊!相公!你认识他么?”

    少年书生又摇了摇头,遂进入了一间宽敞的房间,伙计送上了茶,自行退下。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把门关好了,这才把帽子往下一摘,那乌云似的头发,随着落了下来,竟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

    她洗了个脸,又由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便帽,小心地戴在了头上,然后把条伪装的大辫子,仔细地别在后面,自己对着镜子照了照,倒真像是一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暗忖:

    “这小子的磨难也真多……看来这一次伤势是不轻了!”

    想着坐在了床边,手托着香腮,想一想自己下山后一路潜随着他,又是为了些什么呢?

    尤其是想到了他和那白雪尚雨春,真是不该再理他。可是对方那翩翩英姿,丰神英俊,却令自己永生不能忘怀,因此不由得又跟了下来。

    这姑娘正是丁裳,她低眉道:

    “他是回北京城,久闻北京城是个大地方,我也不妨在那里玩玩……倒要看看他急着回去是干什么?好在师父给我一年的时间,就是到一趟北京,也费不了多少时日。”

    她想着就把窗户推开了一扇,却见一个老头儿,手中提着箱子,匆匆由窗前走过,一面走一面问道:

    “那位公子在哪屋住着呢?是外伤还是内伤?”

    丁裳忙由位上站起,匆匆开门走了出来,远远地跟着这个老人,一直走到了里院,才见伙计把他带到一间黑门的屋里去了。

    丁裳就在门前走了一圈,记好地方,遂又返身回到自己的房中。

    这时伙计点了灯,她又问清了地方,叫伙计打水,自己好好洗了个澡。

    等到天交三鼓之后,夜已经很深了,她才由囊内找出了一个铁盒子,匆匆带在身上。再把灯光拨成一豆,轻轻推开了窗,一晃身,已到了室外;然后飞身上房,身法竟是绝快无比。

    这时那隔院室中的照夕,全身麻软地躺在床上,他已近乎昏迷了。

    大夫虽然来了,可是药石无效,自己这条命,看来是不保了!

    他昏沉沉地睡着,那双无力的眸子,望着几上的灯,暗自感叹着生命的即将结束。

    忽然那灯光被一阵风吹熄了,全室变得黯然无光,他无力地翻了一个身,却觉得一人用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身上。

    照夕不由一惊,可是他实在连说话的力量也没有了,更不要说有所抗拒了。

    那人用尖细的嗓音说道:

    “想活就不要说话,把腿伸出来。”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慢慢伸出了那只伤腿,这人抖手亮了火折子,低头细细的看着他腿上的伤,口中惊讶得出声道:

    “你竟是中了这种暗器……若非遇见我了,你想活是不容易了。”

    照夕只觉这人双手在自己那条伤腿上轻轻地按着,似乎找不着暗器入处,他就哼了一声抖道:

    “在……膝盖……你……是谁?”

    他说了这句话,却不见这人答言,同时耳中却似乎听到阵阵抽搐之声,火折子映在粉白墙上,映出了这人清丽的倩影,阵阵地抖颤着。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又无力的问道:

    “你……是谁?”

    这人忽然止住了泣声,却道:

    “你不要管!也不要多问……我不是说过不叫你多说话么?”

    照夕抖声道:

    “可是,朋友……你……”

    才说到此,却为一只温暖的手,把嘴给捂住了,那只手又匆匆离开了,同时发出了一声轻轻地叹息道:

    “你不要动,也不要多问,我这就救你……”

    说着话,这人摸索着取出了一个铁盒,由内中找出了一块白色的铁块,一面摸索着,一面在照夕伤处接来按去。忽然照夕打了一个寒颤,却闻得那人轻轻叹了一声道:

    “好了……找着了。”

    照夕这时已想到了这乔装的人是谁了,他倏地翻身子,那人似乎想不到有此一着,也不由呆了一呆,她窘得脸色通红道:

    “你……你不许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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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7节
    照夕抖颤着道:

    “你……你是丁裳!”

    丁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她往后退了几步,已退到了窗口,照夕这时忍着痛坐了起来,他焦急而惊喜地道:

    “小妹……果然是你……你不要走,我对不起你,那天我错了……小妹……”

    他这么焦急地叫着,可是丁裳仍然往后退着,她低低地道:

    “你腿上的洗魂针,我已用师父的‘吸星簪’为你吸出来了,已经不妨事了。”

    照夕点头道:

    “我知道……小妹你对我这么好,我……”

    才说到此,丁裳已飘窗而出,远处似乎传来她微微的一声叹息……

    管照夕半倚在床栏上,怅然若失,这沉沉的黑夜里,早已消失了丁裳影子,他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感觉。回想到一路之上,这女孩子是如何地在暗中照顾着自己,赠金、买马,甚至此刻救了自己的命,她对我的恩可是太大了……可是她又为什么要如此做呢?她到底要上哪里去呢?这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可是却又没有机会与她谈一下,这女孩简直是太怪了,令人真想不通。

    照夕这么想着,试着把灯光就近照了一照那只伤腿,只见那原本肿胀加桶的一条小腿,竟回复了原状,用手按一按伤处,除了还有些酸酸的感觉,并不再如先前那么疼痛了。

    他心中不禁惊喜异常,同时也更加了一层对丁裳的愧疚,心中暗暗想道:

    “如果再有机会见到她,一定要好好报答她对我这一番恩情。”

    他一个人,这么想了半夜,才吹灯就寝。在客栈里,又疗养了七八天,才打点上路,一路之上晓行夜宿,倒也平安。

    这一日已到了正定,算一算离北京城已不远了,天气已由盛夏而转入了初秋,秋老虎更是炎热焚人!

    过了晌午,照夕在客栈里睡了一个午觉,起床之后,愈觉热气袭人,他在庭内廊下走了一转,几个伙计都坐在廊子下,赤着臂在聊天。照夕又走到前院马槽里,看了看自己的那匹马,心中想着,等天稍微晚一点,再上路也不迟,好在离家已不远了。

    他这么想着,遂又返过身来,往客房里走去,却见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这青年长身阔肩,衣着华丽;尤其是头上那条黑亮的大辫子,就像是一条巨蛇似的由前胸直垂至小腹以下,辫梢上用红线紧紧扎着,还拖着一块绿光莹莹的小翠坠儿,乍看起来,愈觉翩翩风度,风流倜傥。

    这青年左肩斜背一个黄包袱,像是银两,右肩又系着一个布袋,像是一些书籍,足下是一双皂底京靴,一看即知,是一个应考的举子。

    他远远朝着这边走过来,右手一柄折扇张开来,连连地扇着,左手却搓着一对黑光净亮的玉胆,愈发显得风雅可人。

    在他身后却有一个头梳两丫角的小厮,十七八岁的年纪,肩上挑着两个箱子,紧紧随着这个书生。他们是由这客栈的侧门进来的,一面走着,不时地东张西望,那小厮还一个劲道:

    “少爷,这里不错,就住在这里吧!我可真是挑不动了。”

    那书生回头一笑道:

    “好吧!你这小子在家说得多有劲,一上路才走了十几里路,就吃不消了,这样你还是回去算了。”

    那小童把两个箱子放在地下,一面擦着汗,一面笑喘着说道:

    “得啦!我的少爷,你没有挑你是不知道,这两个箱子可真沉。”

    他说着用脚在一个黑箱子上踢了一下,皱眉毛道:

    “尤其是这个箱子……少爷!这里面都是啥呀?”

    那书生笑了笑道:

    “这是老爷子的砚台,共有七十二块,是叫我分赠给京里的同窗好友的,不可摔碎了!”

    小童听后直龇牙,连道:

    “我的奶奶……怪不得这么沉呢!”

    这时照夕已和这书生走了个对面,见对方是个读书人,不由存下了一丝好感,惺惺相借地看了他一眼,愈觉对方长眉星目,气宇不凡。不免略微停了一下,凑巧这少年也正掉过头来,四目一对,那书生不由微微一笑,双手微抱一揖道:

    “借问兄台一声,此处可是正兴客栈么?”

    照夕见对方发言,不由也回礼笑道:

    “正是正兴客栈,兄台要住店,可至前面问问,小弟亦是住店之人。”

    那书生又含笑道了声:

    “有劳!有劳!”

    照夕却见他那双闪闪有神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自己几眼,遂也对他笑了笑,即自行去。

    这书生遂又命那小童,挑起箱子,直向前院而去。照夕回到了房中,因室内炎热,就坐在廊下,店伙泡上了一杯兰茶,他就坐在椅子上,一面乘着凉,一面看着院子里柳树,脑子里想着事情。

    他想到了江雪勤,不由带起了些笑容,暗忖:

    “这么久了,她见到我可能都不认识了,可是我定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正自想得出神,却听见身后有人道:

    “公子请这边来,这边有好房子。”

    照夕不由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店伙前行着,他身后跟着二人,正是适才照夕遇见的那书生主仆二人,不由回过身来。

    这时那书生已走近了,远远对照夕一笑,抱了抱拳,照夕却回笑道:

    “又碰见了。”

    那书生也连道:“真巧!真巧!”

    说着已到了照夕身前,站住了脚道:

    “兄台就住在这里么?”

    照夕指了一下自己的房道:“就在这里,你呢?”

    这书生忙抬手对前面的伙计道:

    “喂!喂!回来!回来!”

    那伙计忙跑回来笑问何事,书生遂一指照夕隔壁问道:“这房子很好,我就住在这里吧!”

    店伙皱了一下眉道:

    “这房子自然是不错……只是已被人家先定下了,怕不大方便。”

    那书生闻言,似颇失望,长眉一蹙道:

    “不能想想办法么?”

    伙计皱了皱眉,遂跺了一下脚道:

    “管他的!公子你就住下吧!他来了,叫他另找房。”

    照夕和这书生闻言,都不由一笑,各道:

    “幸会!幸会!”

    这时店小二已把房门开了,张罗着和那小厮把两个箱子都抬了进去,书生也进房宽衣洗面。

    照夕沿途所遇,全是粗俗之人,难得见到这么一个文雅之人,不由心存好感,暗想:这人语带北音,想是离此不远的世家子弟,此行匆匆至京,可能是进京赶考的。不禁又有些感伤,想到自己往昔终日读书,尤其是父亲更深盼自己能在考场中一鸣惊人;而自己却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深意,如今竟弃文学武。虽说是学成了一身武技,可是如此回家,在父亲面前,亦是难以交待,说不定还会遭到他老人家一顿臭骂呢!

    他这么想着,不由锁着剑眉,渐渐发起愁来,却见那隔室少年此时已换了一身青绸便衣出来,愈显得文雅俊俏!

    他笑向照夕道:

    “两次相遇,可见有缘,还没请教兄台大名?此行何去?”

    照夕微笑道:

    “小弟管照夕,世居北京,此行返家,阁下大名是……”

    这人笑着点头道:

    “小弟复姓申屠单名一个雷字,舍居本地,此次进京,旨在赶考。兄台既是入京,倒与小弟同路,这倒省得沿路寂寞了。”

    说着连连抚掌微笑不已,照夕不由点头称善,忽然心中一动,想了想道:

    “能与兄台同路,自是荣幸之至,只是小弟因久别家园,归心似箭,却不想在此久留呢!”

    申屠雷想了想,遂含笑道:

    “既如此,小弟也提前赶路就是了。”

    他遂拍一下手道:

    “这样吧,我们今日就在此歇上一夜,明日一早共同上路如何?”

    照夕见他话意诚挚,仪态不恶,心中虽打算早走,却不愿令对方失望,当时想了想,遂笑道:

    “既如此,小弟亦定明晨再走就是了。”

    申屠雷长揖一笑道:

    “小弟初见管兄,即知是一直率之人,果然不错,能与兄台同路共店,实在福分不小,真快人也。”

    照夕见他虽是文人,谈吐亦颇有豪气,心中又多增了一层好感,暗想旅途得遇此人,亦是难得了。当时连道不敢,随即落座,呼来茶水,畅谈了起来,谈到诗书典故,二人都不禁暗自惊讶,深深佩服对方学识见解高超,由是更生敬仰之心。从谈话中,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身世,可是武功一道,照夕却是一字不提,申屠雷亦未多问一语,二人直谈到金乌西坠。客栈中掌上了***,意犹未尽,申屠雷的书僮,却连连嚷起肚子饿来了。

    那书僮名叫青砚,申屠雷对他似颇喜爱,当时唤来命给照夕磕了头,这才和照夕把臂同出,青砚跟在后面,共出用饭。

    一度饭后,二人更是无话不谈了。照夕发觉这申屠雷,年岁虽轻,可是阅历却十分丰富,各处名胜古迹,都能信口道出,历历如绘,他不由暗自忖道:

    “这申屠雷,定有不平凡的身世。”

    他本想问一下对方可曾擅于技击,只是又怕问出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由是话到口边,又行忍住。再说看他样子又似不会,也就没有多疑。

    当晚二人又在月亮下面谈笑了半天,申屠雷还擅画,当时挥毫为照夕画就一个扇面,画的是一只鹦鹉,栩栩如生,照夕遂题诗句为:

    “岭外经季别,花前得意飞,客来呼每惯,主爱食偏肥;

    才了怜红嘴,佳人学绿衣,狸奴亦可怕,莫自恋芳菲。”

    各自都赞不绝口,由是更为倾倒,二人直谈到夜深人静,才回房就寝。

    照夕进房之后,心中不禁高兴异常,想不到沿途得此好友,一时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二更天,尚未能入睡。

    他正想坐起来,点上灯,看几页书再睡,不想方动此念,却见窗前人影一闪,一人已面窗而立。身法巧快已极,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当时仍不动声色,倒要看看这夜行人意欲何为?

    这人背向窗外,因此看不清他的长相,似看出他自目以下,为一方黑色绸布遮着。

    他轻轻飘身,已落在了室内,一双眸子四下匆匆望了一转,却轻轻直向照夕床前走来。

    管照夕暗中咬牙道:

    “好大胆的小贼,你真是不想活了!”

    他想着,双掌贯足了内力,只要看出不对,随时可先发制人。

    这夜行人走到了床前,低头看了看,似辨别了一下照夕是否已睡熟了,良久才微微一笑,自语道:

    “果然不错,你瞒不过我。”

    他说着竟自伸手,把照夕放在几上的一口宝剑拿了起来,略一把玩,却向背后插去!

    照夕这时实在是请不透来人是谁?有何企图?此时见他拿了自己宝剑,倏一转身,已窜上了窗台。照夕见他欲去,哪里肯依,当时双手一按床板,口中低叱了声道:

    “何方小贼,还我剑来!”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却快疾得如同一支劲箭似的,只一闪,已到了窗台之上。同时双掌一合一扬,用“推窗望月”的招式,照着这人当胸就打。

    可是这夜行人,又岂是弱者?管照夕这一出声,他似吃了一惊,身形一屈一伸,也窜了出去。管照夕一双铁掌落了个空,他不由怒吼了一声,二次以“飞鹰搏兔”的身法,仍然腾身,直朝着那黑影扑了过去,却见那人回头轻嗤了一声道:

    “老兄!我们这边来,不要惊动了别人。”

    这人说着话,竟是手脚齐施,猛地向空一弹,如同一只大狸猫似的窜了起来,却直向东首的一堵高墙之上落去。

    起落之间,竟是丝毫没有带出声音,他这种身手,照夕只匆匆一见,心中已吃惊不小,自信今夜自己算是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劲敌了。

    这时不由嘿嘿冷笑了一声道:

    “既入管某目中,今夜看你还往哪里逃?”

    他说着话,已展动身形,以“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直向那人尾追了去。

    那夜行人却是头也不回,一路轻登巧纵,兔起鹘落的直向前疾驰而去,身法居然和照夕快慢相差不多。霎时间,已驰出了数十丈以外。

    这时万籁俱寂,明月在天,二人一前一后,不一刻已驰近了一片旷野。

    那人身形往前一落,照夕早已是急怒膺胸,二话不说,一提丹田之气,“嗖”一声已窜在这人身后,排山运掌,吐气开声地叱了声:

    “打!”

    他猛然把双掌向外一扬,掌力已吐了出去,那夜行人口中陡然也唤了一声:“好!”只见他身形向下一矮,唰的一个疾转,就势向外一迎,也是双掌骤出,四掌相迎,只微微发出了波的一声,两条人影,却各自如同弹珠似的反弹了出去!

    管照夕身形一落,右足一句,用“金鸡独立”之式把身形定住。

    那人似后退了好几步,才拿桩站稳,随着他却哈哈一笑道:

    “果然是了不起!在下见识了。”

    照夕却厉叱了一声道:

    “你是谁?你我素昧平生,何故偷我兵刃?”

    这人又笑了一声,低着嗓音道:

    “盗剑只为示警,既是管兄知悉,倒是多余了。来!接着!”

    他说着单手向外一掷,“嗖”一声,一口长剑,直直地向着照夕面上飞来,劲风十足!

    管照夕冷笑了一声,身形向下一矮,跨出左足,右手前伸,骈三指向空一捏,已把这口剑接到了手中。只是也已暗惊来人好大的臂力,自己虽练有“大力金刚指”之力,亦不禁三指发麻!

    当时不由冷笑道:

    “朋友!你贵姓?到底是……”

    这人哈哈一笑道:

    “见识过了,吾愿已足。”

    他竟不愿回答照夕的话,身形一转,正要腾起,照夕哪里肯容得,当时低叱了声道:

    “朋友想走可不行!”

    他说着话,已陡然扑了过去,身形向下一落,骈右手二指,照着这人“臂儒穴”上就点!

    这人一撩手腕子,口中哼了一声“不敢当”,却直向照夕手背上按来。

    管照夕向下一撤,同时圈右掌,以“右弦弯弓”之势,直向这人侧腰就戳,来人陡然叱了声:

    “来得好!”

    却见他身形呼的一个疾转,已如同一只大雁似的翻出了一丈五六,却又干笑了声道:

    “果然高明,见识了。”

    他说了这句话,竟如同一缕青烟似的,往来路星掣电闪而去。

    照夕急怒之下,一点足尖,正欲以轻功提纵之术中的“踏水登萍”紧蹑而去,可是转念一想,不由又临时把足步定住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心中想自己一味死拚,此人却并无斗志,更由其行动上看来,似又对我没有敌意,宝剑既已还我,又紧紧逼他作甚?

    他这么想了一阵,那人却早已驰得无影无踪了,管照夕不由叹息了一声,暗忖:看此人武技不弱,只是自己初入江湖,根本不识此人,他却又为何有此雅兴,来找我作耍呢?

    他想了一会儿,确实也不解其中意思,只好怀着一腔惆怅往来路驰去。

    他一个人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怔了一下,仿佛觉得先前那人语音似颇悉,好似自己认识一般,可是却又想不起是谁。

    突然他脑中想起了一人,不由啊了一声道:

    “不会是他吧?”

    想着他竟自展动了身形,拼命地直向客栈之中奔驰而去,他这么一鼓作气地驰回了客房,当时却不直回房中,却向隔室那叫申屠雷的书生住处蹑足而去,见他房中的两扇窗子和自己房子一样地是敞开着。

    管照夕既动了疑心,当时也就决心要察看一下,看看自己是否多心,或是这名叫申屠雷的人,果真是一个身怀奇技之人?

    他这么想着,已纵身上了窗台,却见那房中,尚透出极其微弱的一线灯光。

    他不由吃了一惊,猛的向下一伏,用“老猿坠枝”的身法.突地借一臂之力,把整个的身子,挂在了窗栏之上。

    似如此稍停了一会儿,细听房中并没有什么声音,这才慢慢引臂而上,细细向房中一打量,不由暗笑自己是多疑了。

    原来目光所见之处,那个叫青砚的书僮,光着上身,已睡着了,他是睡在靠窗的一张小床上。

    那叫申屠雷的少年,却是半身倚偎在床角,半身靠着桌边,也已睡熟了。

    尤其可笑的是,一只脚在床上,一只脚在半拖在地板上,地上一卷书,半开着的丢着。

    书案上一盏蜡台,红蜡已尽,烧成了一根秃捻子,依然还在吐缩着豆大的火光,烛泪却淌了半个烛盏。照夕不由皱了皱眉,心说:

    “这位哥儿也真是用功,只是也未免太不小心了,烛火岂是好玩的?”

    想着向上一长身,已经飘飘地窜进了房中,他轻轻走到桌前,先把地上那本书捡了起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把申屠雷轻轻放平在床上,手触处,只觉得他身上似出了不少汗。

    可是申屠雷却转了个身子,睡向里面去了,照夕却没想到其他,当时挥掌把桌上残烛熄灭,径自回房而去。

    第二天,照夕方在浓睡之中,却听得门外“啪啪”的敲门之声,一人道:

    “管兄起来了么?”

    照夕听出是隔壁申屠雷的声音,不由翻身而起道:

    “老兄!你起得早啊!”

    申屠雷在门外微微笑道:

    “早上天气凉快,要等着太阳出来,那可就不想动了。”

    照夕一面答应着,一面起身开了门,申屠雷遂含笑走进来。照夕让他坐下,却见申屠雷已穿得整整齐齐,管纱长衫,外罩天青马褂,头上还戴着一顶小帽子,配着宝石结子,显得一派斯文的模样。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

    “天这么热,你又何必穿得这么整齐呢?”

    申屠雷低头看了看身上,笑道:

    “读书人走到哪里,总应该不忘斯文才好。”

    照夕点了点头,自嘲地笑了笑道:

    “我可顾不了许多,天太热了!”

    说着遂唤来小二打水净面,这时那叫青砚的小僮也走了过来,对着照夕叫了声:“管相公。”请了一个安,照夕见他已把东西都挑到走廊上了,不由笑道:

    “你们居然比我还急。”

    说着又问申屠雷道:“你们有马没有?”

    申屠雷含笑道:

    “外出之人,岂能没有马,连你的马,我也让小二备好啦!”

    照夕点了点头道:“好!你们等我一等。”

    说着匆匆把东西理了一理,一面道:

    “昨晚上,我可没睡好……到现在头还有点昏沉沉的感觉。”

    申屠雷忽然怔了一下道:

    “不是你说,我倒忘了……管兄!你看这件事,可有多么怪?”

    照夕回头道:“什么事?”

    申屠雷走近了一步,遂小声道:

    “昨夜我本想看看书,谁知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可是今天早晨你猜怎么样?”

    照夕心中一动,微微皱了一下眉道:

    “怎么样呢?”

    申屠雷脸上变着颜色道:

    “今天一睁开眼,我竟是好好睡在床上了,你说这事怪是不怪?”

    照夕差一点想笑,当时忍住笑,摇了摇头道:

    “人在半睡之中,常常忘记自己做了些什么,一定是你自己看累了上床去睡了,这没有什么奇怪,我就时常有这种情形的。”

    申屠雷低头想了想道:

    “也许是这样……不过,我还很少这么糊涂过。”

    这时店小二端上了点心,申屠雷又唤来青砚,三人草草用毕,照夕问多少钱,那小二却道:

    “这位公子付过了。”

    申屠雷只是微笑着,照夕遂点了点头道:

    “那么,把我们房钱算一算吧!”

    店小二又笑了笑道:

    “不劳操心,这位公子也付过了。”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看着申屠雷道:

    “你也太客气了,总要留一点给我呀!”

    申屠雷哈哈大笑,道:

    “我与管兄一见投缘,今后借重处尚多,区区金钱,何足挂齿,我们走吧!”

    管照夕听他这种笑声豪气,不禁怦然心动,暗暗赞许道:

    “好一个脱俗的书生,看来这个朋友,我管照夕是交定了。”

    想着遂笑了笑道:“话虽如此,可是金钱一项,仍是由你我分担才好,否则,小弟岂不受之有愧?”

    申屠雷嘻嘻一笑,一面点头道:

    “既如此,往下住店,由你支付就是。”

    照夕欣然点首,这时小二已把马牵了出来,照夕见除了自己的马以外,尚有二马一骡,都已鞍蹬齐备,尤其是那小骡背上,都放好了箱子;另外青砚那匹马上,也有些日用什物。

    三人下阶上马,由侧门而出,直向一条驿道上行去,经过一日休息,人马都甚有劲,照夕双足一磕马腹,那马长嘶了一声,向前疾奔而去,照夕一面回头道:

    “来!我们跑它一程。”

    申屠雷微微一笑道:“使得!”

    他把双腿一夹,坐那匹花斑马,已泼刺刺猛追上去。二马这一阵疾驰,霎时间已跑下了十数里之外,身后早已失去了那青砚的影儿。

    照夕留心申屠雷的骑术,暗惊对方虽是一读书人,却有很精的骑术,他上身挺直纹丝不动,可是双腿却能随着马波上下起伏。这种本事,看来虽易,可是若非经年老手,断难至此地步。

    再留意那匹马,个子虽不顶高,可是鼻孔极大,两耳下垂,驰骋时却往后紧竖,正是难得的良驹,不由勒马笑道:

    “申屠兄!你这匹马太好了,我这马却是万万比不上。”

    申屠雷早也在暗中留意了对方,对照夕控马骑术也是十分佩服,闻言笑道:

    “照夕兄你太客气了,你这匹马,也是难得的好马呢!”

    管照夕拍了拍坐下马,见它已经不住长跑,鼻子出息有声,不由感叹道:

    “小弟北京故居,倒有两匹好马,比这匹可强多了!”

    申屠雷笑道:“改日到了北京,小弟一定要至府造访,就便看一看吾兄的宝马。”

    照夕微笑不语,二人柳下谈笑半天,才见那青砚在马上汗下如雨,一只手还拉着一匹驮书的骡子,自身后跑来,远远地看见二人,不由大叫道:

    “我的少爷,你们可别再跑了,可真要了我的命了,我又骑不好。”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既如此,我们不妨放慢一点,好在离着北京已不远了,今儿晚上能赶到保定歇上一夜,明天就可到家了。”

    申屠雷连连点头,同时由颈后抽出了折扇,连连地扇着,一面呼道:

    “好热!好热!”

    这时那青砚才算走到了,由马上下来,又由马颈上摘下了水葫芦,喝了好几口,嚷道:

    “少爷!歇一会儿再走吧!”

    申屠雷皱眉道:“不带你,你非要来,唉……我们要赶路,哪有许多时间等你呢?”

    青砚却坐在树下直皱眉,又把鞋脱了,用手使劲地捏着脚,二人都看着他,照夕不由笑了笑道:

    “看样子他是真走不动了,这么吧,我们歇一会儿就是了。”

    申屠雷叹了一声,翻身下马,照夕方才下马,却见来途驰来一匹黄马,在官道上扬起了满天灰土。其来如风,不多时已驰到近前。

    这匹马本是其快如飞,谁知到了近前,却忽然放慢了脚步。马上人是一个黑高的彪形大汉,头上戴着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身着一件土绸的马褂,前襟全都敞开着,露出长满着毛的胸脯。

    这汉子扭过头对着这边仔细看了几眼,特别是在那小骡子身上看了几眼,这才抖了一下缰绳,那匹黄马复又如飞而去。

    青砚不由翻了一下眼道:

    “少爷!这小子准不是个好东西,东瞧西看的。”

    申屠雷却瞪了他一眼道:

    “不要胡说八道,莫非人家看看咱们也犯法不成?”

    青砚不服道:“看人哪有这么看呀!我看……”

    照夕早在那汉子过时,心中已有见地,只是不愿多说而已,当时微微一笑道:

    “我们走我们的路,出门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申屠雷却对他笑了笑道:

    “管兄所言及是,出门人还是少管闲事的好,小弟就不信,这京城附近,还会有人胆敢下手行劫不成?”

    照夕也摇头道:“我想不会吧!”

    这时青砚也由地上站了起来,一面拍着裤子上的土,一面说道:

    “我们走吧!别再耽误了,还有好些路呢。”

    申屠雷忍不住笑道:“你还知道要赶路,我看是吓着了。”

    青砚红着脸上了马,也不说话,只是催着马,率先而去,使得二人都不由大笑了起来。

    照夕同申屠雷,遂也各自上马,一路并排前行着,前行约有二里,却见这条官道分为二股,路边有指标,一书着“奔无极”,一为“奔新乐”。照夕按马不动,心中不解,申屠雷却以手中小马鞭,指着“奔新乐”的牌子道:

    “到了新乐,直上清风店到望都县,再下去就是保定府了。”

    照夕不由大喜,遂问道:“那这一边呢?”

    申屠雷摇头道:“无极县下去是深泽,那是冀中的路,不对。”

    说着策马直向“奔新乐”的驿道而去,照夕知道他是临县人,所以这一带情形十分了解,遂放心的随他一路策马而下。前行十数里,走过一片竹林,一边是一座不十分高的山。

    这时烈日当头,三人都想快快策马走进竹林,好凉快一下,时间可也是正午时分了。

    展望着这条黄土路上,竟是没有一个行人,忽见一个担着担子的小贩,自竹林中走了出来,他远远地叫道:

    “客人!水蜜桃要不要?”

    申屠雷点头道:“好!我们下马买几个挑子吃吃。”

    那桃贩子笑着趋近,一面咳嗽着道:

    “这桃子是京里来的,个大水多。”

    申屠雷已下了马,一面指着前面那片竹林道:

    “那边凉快,我们去那边。”

    卖桃的贩子连连答应着,他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一双袖子高高的卷着,露出黝黑的一双胳膊,足下是一双芒鞋,裤管子亦是高卷过膝。

    自他一来,照夕已对他十分注意,这时见申屠雷竟要买他的桃子,已知不妙,但却未说什么,只是策马紧紧跟下,一面回头对青砚招手道:

    “青砚!你看好那头小骡子,把骡子牵过来。”

    那卖桃子的,闻言猛然朝着照夕看了一眼,嘻嘻笑了笑道:

    “这位相公,也要买两个桃子吃吃么?”

    申屠雷却笑道:“我们是一起的,我买几个就是了。”

    这卖桃子的却是不闻,仍然朝着照夕走了过去,不想申屠雷却跺了一下脚道:

    “喂!你到底卖不卖呀?”

    卖桃子的回过头来嘿嘿一笑道:

    “我已说过,你倒是别慌呀,小老儿只有一双手呀!”

    申屠雷这时走上了一步,一面笑道:

    “我已说过买,我要买,你干嘛还要往那边走?”

    那卖桃之人,年已半百,唇上留着胡须,当他抬头之际,才发现原来竟有一目失明,露着一个深而黑的窟窿,十分怕人!

    他重重地把担子一放,哈哈笑道:

    “卖你卖他,都是一样,相公!你看这个如何?”

    他说着话猛然拿起一枚桃子,向上一扬,可是申屠雷却猛地往下一按,正按在这卖桃子的手上,一面笑道:

    “这个不好!”

    那卖桃之人,不由脸一阵红,他猛然放下桃子,向后一扬手;可是申屠雷却像是和开玩笑一般,向前一伸手,不偏不倚,正叼在这卖桃之人的手腕之上,只听那老者抖声道:

    “你……”

    申屠雷已松开了手,很快的自篮中挑了几个桃子,丢了十几个制钱,对着老者嘻嘻一笑道:

    “你这桃子哪是京里来的,我看分明是旗杆顶来的,八成许是金老头子的买卖,对不对?”

    那老者更不由脸色大变,即刻挑起了担子,回身就走,申屠雷只望着他后影,微微冷笑了笑。

    这时管照夕早已日见一切,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申屠雷自知败露了身手,不觉脸色一红,照夕已趋前笑道:

    “老兄!好高明的一手‘游龙探爪’,你可当真把小弟给瞒住了。”

    申屠雷也不由吃了一惊,暗惊这管照夕真是好眼力,自己招式并未施出,只一伸手,他竟看出了是何招式,此人真是了不起。

    想着不由窘笑了笑道:

    “管兄休要取笑,其实你我原本是一道中人呢!”

    照夕不由一怔,那申屠雷却哈哈笑道:

    “阁下身手,昨夜早已拜领过,实在高出小弟百倍,怎么如此健忘呢?”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一时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却摇头笑道:

    “好个申屠雷,原来是你呀!”

    申屠雷这时却一抱双手,深深向照夕打了一躬,面带微笑道:

    “小弟自一见管兄,已知决非一般常人,是以百般结讷,午夜造访,看看是否我道中人,却不想老兄听视极精,若非掌下留情,小弟哪还会有命在?专此谢罪,尚希不要怪罪才好。”

    照夕这时乐不可支地笑道:

    “申屠兄!你太客气了,不瞒你说,你那一身武功,小弟才是既敬又佩呢。”

    二人这一说话恭维,那青砚在一边,只是弄了个莫名其妙,他手中拿着桃子,一会看看这边,一会又看看那边,这时二人俱已走进了竹林。

    林中阴凉十分,竹叶散了一地,倒似铺就的席子一般,照夕笑了笑道:

    “现在可高枕无忧了,那厮在你手中尝了滋味,已吓破了胆子了。”

    申屠雷微微一笑道:

    “这人左目失明,年岁也不小了,颇似传说中的独眼雕谢羽,要是此人,怕没有这么便宜就完了呢!”

    照夕对冀省绿林响马,本就不清楚,对这独眼雕谢羽更是不知,不由问道:

    “独眼雕谢羽又是何人呢?”

    申屠雷看了照夕一眼,微微一笑道:

    “管兄是新近入省之人,自是不知,要说起来这谢羽本人并不可畏,可畏的是他一个拜兄,此人也就是方才小弟所说的金老头子。”

    照夕不由甚感兴趣道:“谁又是金老头子?”

    申屠雷不由皱了一下眉道:“你连金老头子都不知道么?”

    照夕脸红了一下,摇了摇头道:

    “我只知道有个金五姑,倒不知……”

    才说到此,申屠雷已笑了笑道:

    “那就对了,你既知道金五姑其人,怎又会不知金老头子呢?”

    照夕仍是不解,申屠雷见他真似不知,才笑道:

    “兄弟!金五姑正是金老头子的唯一爱女呀!你怎么不知道?”

    照夕这才惊奇的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申屠雷一面吃着桃子,一面微笑道:

    “听你口气,好似和那金五姑认识?”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此女倒与我见过一面,只是我很耻其为人。”

    申屠雷不由微微一笑道:

    “这还用你来说,这北几省的人,谁不知这姓金的女人是出名的淫荡……只是……”

    他笑了笑道:“我没见过就是了。”

    照夕约略的把经过说了说,那申屠雷却听入了神,最后才哈哈大笑道:

    “这么说起来,这独眼雕谢羽完全是冲着你来了。哈!却被我多管闲事了。”

    照夕不由皱眉道:“雷兄不要再开玩笑了……我真想不到,这金五姑这么大势力,居然从河南到河北都有她的部下!”

    申屠雷冷笑了一声道:“就是到了北京,一样有他们的人。”

    照夕不由看了申屠雷一眼道:

    “雷兄既有一身奇技,为何竟容这般东西在近侧胡作非为,岂非有失侠义本色?”

    申屠雷被照夕这么一说,并不着恼,只微微笑了笑说道:

    “管见所训极是,小弟也别师不及一年呢!”

    照夕由怒而喜,不觉微微一笑,道:

    “如此说来,我二人更多了一样相同之处了。”

    申屠雷脱下了头上的帽子,只见他长眉微挑道:

    “这世界之上,该管的事情也是太多了,你方才说得极对,你我既学成了一身武功,理当为众人做些有益之事。”

    他说着回过身来,却见照夕已伸出一只手来,脸上带着微笑,申屠雷遂也欣然地伸出手来,二人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不停地摇着。

    申屠雷露出编贝的一口细齿,笑道:

    “你我一见投缘,不如就此定交,结为金兰之好,你意如何?”

    照夕大喜,不觉由地上一翻身站了起来,道:

    “我也正有此意!”

    申屠雷遂起身笑道:

    “只可惜这荒林之中,没有纸烛……你我不妨就免了那些欲套,望空一拜如何?”

    照夕欣然点首,于是二人各报生辰年月,照夕较申屠雷大一岁居长,申屠雷次之,二人随即跪地望空长拜了一下,遂又互拜了一下,发下誓言,永远立身于侠义道中,除暴安良,甘苦同受,如有一方违言,天诛地灭!

    于是立刻改了称呼,那一旁的青砚,真是弄了个莫名其妙。直到申屠雷说出了真相,他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当时忙上前给照夕磕头,口称大爷,照夕遂赏了他一锭银子。

    一番谈笑之后,照夕这才想起前事,不由问道:

    “兄弟!你方才说的那金老头子,住处离此有多远?他又叫什么名字呢?”

    申屠雷剑眉微微皱道:

    “此老外号人称九天旗,姓金名福老,住处在离此不远的旗竿顶,那地方我也没去过。”

    照夕想了想,遂道:

    “要不是赶路回家,我倒真想去见识一下此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功夫?”

    申屠雷不由一笑道:

    “大哥若想会一会他,还不容易么?等过几天入京之后,找一天我们一块去。”

    照夕点了点头,申屠雷遂又笑道:

    “方才那谢羽乔装卖桃之人,不知是何居心,我见他想往大哥那边走,因恐大哥下手过重,这谢羽难以逃命,所以才略施薄惩,令他惊心而去,此时想来,倒不如把这老儿留下的好了。”

    照夕摇头一笑道:“没有关系,他只要再敢来,我们兄弟倒要好好地给他一点厉害了。”

    这么一耽误,天可不早了,同时各人也觉得肚子阵阵发空,遂又上马向前行去。

    这一片竹林占地颇大,在林子里走并不觉得炎热,申屠雷边走边告诉照夕道:原来他北京住着一个叔父,官居吏部侍郎,自己本无意投考进取功名,奈何父亲和这位叔叔却是一力促成,非考不可。所以这才上京赶考,并把他叔父家地址,告诉了照夕。

    管照夕对于北京城内各地方都熟透了,申屠雷一说即知,他也把自己住家告诉了申屠雷。

    管照夕父亲原来官居盛京将军,乃是汉人中赫赫有名的统兵人员,为人刚直,以善战闻名,申屠雷自是十分敬佩。

    二人边谈边行,不知不觉已走出了这片竹林,眼前复有一黄土驿道,直坦坦地展延着。

    三人各自抖缰催马,连那一匹小骡儿,也不禁都飞跑了起来!

    黄土道上有时刮起,阵风,把地上的尘土像黄雾似的吹到了半天,两旁的旱田,种的是麦子和高梁,叶茎上却为黄色的泥土染成了黄色。这是此地的特有风景,整个的大地,均似为一个“黄”字所代替了。

    日落的时候,他三人四骑已到了新乐县城,管照夕非常失望。

    因为他本来打算,能在午夜前赶到保定,可是因为多了一个青砚和那头驮东西的小骡,无形中慢了下来,就如此那青砚已经是吃不消了。

    申屠雷很体谅他这个心爱的书僮,此时见状,不由笑向照夕道:

    “大哥!我们就在这新乐歇一晚吧!好在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

    照夕无奈,只好点了点头,青砚不禁十分欢喜,匆匆由马背上翻了下来。

    街道上行人如织,有几家店铺已掌上了灯,三人各自牵着坐骑,在街上行着,熙熙攘攘的行人擦肩挨臂,颇为惹厌,照夕见路口有家“新乐老店”,尚还宽敞,不由对申屠雷道:

    “我们就在这家店住下吧!”

    申屠雷方自点首,三人正拉马欲走之际,忽见人群之中,一人向着三人挥手道:

    “客人!客人!请等一等。”

    三人先不知是唤自己,后来见那人已跑过来;而且口中一个劲叫:“三位客人!三位客人!”这才知是唤自己,不由停步不动。

    这人已走到了近前,只见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瘦小汉子,十分黝黑,背后背着一顶草帽,他对着三人请了个安,操着陕音道:

    “请问三位客人是要住店的么?”

    照夕点了点头,申屠雷却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这瘦小汉子嘻嘻一笑道:

    “我们是干什么的嘛,连要住店的客人都看不出来,还做什么生意!”

    照夕点了点头,皱眉道:“你是哪家店的,是新乐客栈的吗?”

    这伙计摇头道:“新乐店算什么,客人到我们店里看一看就知道了。”

    申屠雷就问道:“你们店房在哪里?我们实在是累了,不愿再多走路了,远不远?”

    这瘦小的伙计一笑道:“相公,你跟着我来就是了,保险那地方房子大、凉快,风景又好。”

    三人一听凉快风景好,都不由动了心,照夕首先点头道;

    “好吧,你带我们去看一看吧!”

    这伙计缩了一下脖子笑道:“请跟我来,我的马在这边咧!”

    他说着领着三人走到了对街,在另一个汉子手上接过了一匹马,一面回头道:

    “我们店是在西头老菜市,骑马快得很。”

    三人只为他一句房子大、凉快而吸引住了,即使远一点也无所谓。当时各自上马,青砚仍牵着那头小骡儿,一行四人穿过了吵闹的街道,向前疾驰而去。

    那伙计骑着马在前带路,不时回头诉说着,行了约盏茶时间还不到,照夕不由勒住了马道:

    “这么远,我们不去了。”

    那伙计含笑往前一指道:“呶!相公请看,这不到了么。”

    照夕、申屠雷顺其手指处一看,果见有一座颇为精致的楼房,隐在一片竹林之中;并有一道小溪由楼前流过,溪上架有一座红木小桥,直通那楼院大门。

    申屠雷不由十分惊异道:“这是店房么?”

    那伙计一面徐徐向前策马行着,一面道:

    “我们东家开这店房才三个月,因为地方偏僻,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每天派我们到镇上去拉客人。相公!你看这地方好不好?”

    申屠雷和照夕对视了一眼,都不禁高兴十分,他们倒真没想到,居然这地方,有如此雅致的店房,小桥流水,青竹翠馆,即便是一般居家也难找出如此风雅之处,都不禁高兴得笑了。

    那伙计远远下了马,大声向对面吼道:

    “老张!客人来了!”

    他这么吼了两声,才见由竹林对面一破一拐地走过来一个老人。

    那伙计高声道:“客人来了,你把客人们的马接过去,好好管着。”

    那老头子抬头向三人看了几眼,才把各人的马接了过去,这时那瘦伙计又连声道:

    “请!请!”把各人都让进去了。

    三人过了小桥,伙计推开了一扇门,进了院子,直领着三人向楼内走去。

    院中百花齐放,早兰亦开,两边搭着葡萄架子,结着一串串的葡萄,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心说:

    “这哪里像是店?怎么连一个招牌都没有?”

    申屠雷也是心中不解,但二人又怎么会想到其他,何况又各怀绝技在身,也就不加深思,俨然摆出一副住店的大相公模样,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他一走进,才发现内中地势极大,厅房亦多,光楼房就有三幢之多,院内花石不说,亭台池榭,洞门回廊,无不具有,放眼过去,竟是琳琅满目。

    那伙计只把照夕等三人,带至楼前,却见厅门自开,走出一个瘦高的汉子,弯腰笑道:

    “客人里面请!”

    那带路的瘦小伙计,对着那弯腰行了一礼,就退下了,三人遂自走进,照夕不由重叙身份道:

    “我们是住店的!”

    那瘦子笑着,眼角露出鱼鳞纹道:

    “我知道,我知道,客人请坐。”

    照夕看了申屠雷一眼,略微显得有些拘束地坐了下来,申屠雷不在意地坐下,一面问道:

    “我看你们这店房很大,后面房子还多,都是客房么?”

    瘦子嘻嘻一笑道:“不!后面是东家住家,就只这一幢楼,才是客房呢!客人你们要住几间房呢?”

    照夕喝了一口茶,笑道:

    “我们是一家人,就开两大间吧!要在一块儿的。”

    瘦子闻言拍了一下手,遂自后面走出一人,穿着一身夏布衣服,对那瘦子叫了声:

    “覃先生!”

    这瘦子笑道:“这三位是自河南来的贵客,你给我两间好一点的房子,好好侍候着。”

    穿夏布衣服的伙计弯腰道了声:“是!覃先生。”

    他这种态度与称呼,立刻令照夕和申愿雷感到吃惊和奇怪,不由对视了一眼,因为这是大异于一般店房的习惯的。

    而且那店小二穿着打扮,十分整洁,并不像普通的店家一样。这时他回过身来,对照夕、申愿雷道:“客人请上楼来。”

    照夕点了点头,当时和申屠雷跟着上楼,拐向一甬道,地上铺着一种细草编就的地毡,足踏上去,觉得软软的,看看几间房子,仅是宽敞,二人选了两套房,就决定住下了。

    这时那叫“覃先生”的人,又走上来了,他拿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请二人各自签了名字,还细细地打量了二人一会儿,才下去了。

    二人至此,虽是满心狐疑,可是至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不对,也就放宽了心,呼茶唤水忙了一通,天已大黑。那穿夏布的伙计,在他们房中点上了灯,问二人是否要吃些什么。

    三人早已肚子饿了,当时便点了些饭菜,那伙计就下楼了!

    这整个一座大楼,楼下是否有人住就不知道了,可是楼上十数间房子里,除了照夕等三个客人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客人,宁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照夕觉得十分沉闷,当时就和申屠雷下楼,在院中随便走走。

    在花园外墙,有一排马棚,内中拴有数十匹马,正在仰首怒啸,一个刷马的小子,手持马刷子,正在刷着马。两院的洞门,是通着另外二幢大楼,隐约可见洞门之内花台亭榭,那景致,较这院子更不知美上许多了。

    要依着申屠雷的意思,是要过去走走的,可是照夕却说是人家住家,不便擅入。

    这座楼占地颇广,上阶处有一方翠匾写着“北馆”,二人揣摸了半天,也不知道“北馆”是什么意思,因为这并不像什么客栈的名字。

    房中虽早已上了灯,可是西天仍留有薄薄的一片晚霞,衬托得院中暮色苍然!

    管照夕不由嗟叹道:“想不到新乐地面,竟会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这真出人意料之外。”

    申屠雷也叹道:“由此可知,这店主人,一定也是一个清雅之士了,只是……”

    他不解地指了那远处的马棚一下道:

    “他们养这么多马干什么呢?而且这么大的地方,竟是看不见几个人。”

    照夕正觉奇怪,却见由那边洞门内,慢慢踱出了两个人来,为首之人,是一个身高而微显隆背的银发老人,穿着一件宝石蓝的绸子马褂,一双袖子挽着,足下是一双便鞋,一只手却拿着一个浇花的水壶。他身后跟出之人,照夕和申屠雷都认得,正是那个账房“覃先生”。

    这覃先生垂手侍立在老人身后前,不时手指着这方楼上,似在说些什么。

    那老者一边浇着花,一边听着,不时一双雪白的眉毛皱一皱,问上一句两句,他们说什么,这方一句也听不见。

    忽然覃先生一抬头,看见了二人,不由怔了一下,那老头也停止浇花,向二人看着。

    那覃先生哈哈笑道:“二位客人吃过饭了?”

    照夕摇头道:“还没有,我们随便走走,这花园太美了。”

    这时那覃先生又对老人说了几句,老人一面点着头,一面慢慢向着二人走过来,他手中仍拿着那只浇花的水壶。

    一直走到二人身前,覃先生才含笑为二人引见道:

    “这就是本店的主人金老先生。”

    二人见这老头儿,微微一笑,对着二人点了点头,道:

    “小店新开,老夫又是外行,有什么怠慢之处,二位万乞海涵才好。

    二人见这老人面相清癯,谈吐又甚谦虚,不由对他增加了好感,申屠雷笑笑,道:

    “老人家,你太客气了,我们沿途住店其甚多,就从来也没住过这么好的。”

    照夕也笑道:“这地方太好了!”

    这驼背高大的老人,闻言之后,声若洪钟地大笑了两声,遂用手在照夕背上拍道:

    “小朋友!你们如喜欢这地方,就尽管住在这里好了,老夫不收你们的房钱就是了。”

    二人一听不由都怔住了,那老人却又是一阵大笑,把手中的浇花壶递到那姓覃的手中,搓着双手笑道:

    “来,年轻人!我们来谈谈。”

    他说着话,张着二臂一边一个,把二人抱在臂下,十分亲热地向前走着,一面笑道:

    “我最喜欢交年轻的朋友,来!我们谈谈。”

    二人不由都笑了,因为这老头说话很风趣;而且很直爽,倒不好意思把他推开,只得任他像多年老友似的拖着走。

    老人一直带着二人走进了大厅,坐下来,眯着一双眼睛笑道:

    “二位是由河南来的吧?”

    照夕吃了一惊道:“咦!你怎么知道?”

    老人点了点头,却也没有解释,他仍是带着微笑,目光在照夕身上转了一转,又在申屠雷脸上看了看,不由笑了笑道: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两位小朋友,你们都有一身好功夫啊!”

    二人不由吃了一惊,方自一挑剑眉,那老者却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接着就摇一条小白辫子的头,笑道:

    “你们不要奇怪,老夫虽是上了些岁数,可是自信这双老眼不花……小朋友,你们说对是不对?”

    二人都不由脸色微微一红,互相对看了一眼,照夕不由也冷笑了一声道:

    “老先生目光实在厉害,只是恐怕也未必仅仅老眼不花吧?”

    说着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地在这老头儿身上转着,老人先是怔了一怔,可是却又洪声大笑了起来。他连连摇着头,大声道:

    “看错了!看错了!你完全猜错了……老夫我可是一块废物点心……哈!”

    照夕只微微笑了笑,心中暗想道:

    “看样子,这老人定有来路,莫非他真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隐者不成?”

    可是却又不能十分断定,忽然他吃了一惊,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老人,心中惊道:

    “他又姓金……别不是那九天旗金福老吧?”

    这么一想,不禁令他大吃了一惊,可是转念一想,那九天旗既是一个著名绿林魁首,怎会是一个如此和善的老人?再说也不会在此安家立寨!

    他想着不由把本欲探询的话忍住了,反倒作出一副安祥姿态,和老人又谈了许多别的话。

    老人谈锋甚键,指南话北,颇能吸引住别人兴趣,直到有人下楼来请二人吃饭,这老头儿才含笑站起,他眯着眼睛道:

    “你们去吃饭吧,小朋友!”

    说着哈哈笑了几声,就出去了。二人对看了一眼,却见那覃先生正含笑,弯腰道:

    “二位相公的饭菜都已摆好,请上楼用饭。”

    照夕点了点头,遂和申屠雷上楼而去,申屠雷微微笑道:

    “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照夕却问道:“你方才说,那九天旗金福老,是住在什么地方?”

    申屠雷不由怔了一下,他想了想才慢慢摇了摇头道:

    “不会吧……那金老头子听说是在旗杆顶开山立寨,他怎敢到这种地方?”

    照夕微微皱了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是这老头儿,却令我有点起疑;而且这地方也太奇怪了。”

    申屠雷微微摇了摇头道:“不会吧,即使有什么不对,莫非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照夕不由笑了笑,没说什么,因知道这申屠雷,和自己一样,不但毫无世故;而且年轻气盛,他心中暗暗想道,只好小心,一切随机应变了。

    想着,二人已上了楼,青砚早已把饭盛好了,二人就命他同坐,三人早已肚子饿了,不由大吃了起来,方吃了一半,却听门外有人叩门道:

    “相公请开门,小的送酒来了。”

    青砚忙把门打开,却见那个穿夏布的伙计,双手捧着一个银盘,盘中托着一把银质酒壶,一面笑道:

    “覃先生特叫小的送上一壶酒,为三位客人洗尘,这是自酝高梁。”

    说着遂把酒壶放下,申屠雷笑道:

    “这酒钱我们照给,你去谢谢那位覃先生。”

    那伙计连道是是,遂退了下去,申屠雷把酒壶盖子打开闻了闻,连道:

    “好酒!好酒!”

    照夕却仔细看了看酒色,不见有异,这才各自酌上一杯,对饮了起来。

    那酒壶本小,三人略饮一二,已见了底,正要唤他再送些上来,却见那伙计又自动送上了一壶,并亲自为三人斟一杯。

    三人因不觉有异,遂也就各自饮下,那伙计见三人喝了酒,就悄悄退了出去。

    照夕喝了一杯之后,正要再斟,却见那青砚忽然往起一站,含糊道:

    “大爷……我不行了……我醉了。”

    他说着转身离席,不想才走三两步,竟自咕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下。

    申屠雷皱眉道:“这奴才酒量太小了……叫他在地上呆一会儿好了。”

    一言甫毕,他忽然叫道:“大哥快看!”

    照夕吃了一惊,忙放下酒壶,只见那青砚口吐白沫,两手乱抓,心知中计,不由一拉申屠雷道:

    “好恶贼!走!我们找他去。”

    申屠雷这时也是气愤膺胸,猛然往起一站,还没站起,只觉头一阵昏,咕咚一声也随着倒下了。

    照夕这时方觉不妙,正想以内功强将酒力逼出,不想不用力还好,这一提力,顿觉一阵头昏,还没有吸上两口气,也就倒地不起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管照夕觉得透体冰冷,昏迷之中,他用手摸了摸,觉得竟是睡在一块冰冷的大石之上。他忙坐起身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由拚命地摇了摇头,心中想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来?这又是什么地方?”

    忽然他想起来了,便翻身试着下地,轻轻叫了声:

    “申屠雷!申屠雷!”

    可是申屠雷没有一点回音,而房子里实在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到处摸了摸,只觉得四壁全是极为坚硬的石头。

    这房间地方还不算太小,只是没有一个窗户,他想摸出身上的火折子,可是连那鹿皮革囊,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叹了一声,又坐在那冰冷的石头上面,心中大为失望,后悔,暗想道:

    “这到底是为什么?唉!一定是那酒……我太大意了!现在怎么办呢?”

    他于是又叫了两声:“兄弟!青砚!青砚!”

    可是没有一个人答理他,这时他才觉出不妙了,而申屠雷和那书僮,也不是和自己关在一起。

    照夕又急又气,当时运足了内力,力贯双掌,朝着四壁,用力地击出,一时碎石飞溅如雨,嗡嗡的回音之声,几乎震耳欲聋。可是那坚硬的四壁,并没有被击开,他只好叹息了一声,收住了手,心中恨恨不已,这时他才明白了,暗想道:

    “这么看起来,那姓金的老头子,定是所谓的九天旗金福老了。”

    想着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暗忖自己既和他女儿五姑结了仇,又打死他手下多人,至今更是落在了这老儿手中,只怕是没有活命了。

    想着又惊又怕,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既已为他迷药酒灌醉,要想取自己性命,岂不如反掌,可是他又为什么不杀我呢?

    这么想着,他心中似稍微定了定,可是仍不能令他就此安心。

    他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又大叫了几声申屠雷,依然没有一点回音。

    忽然头顶一阵石块磨擦之声,掉下了不少石末子,照夕抬头,始见一线天光,敢情外面竟是白天,只是却只有碗口大小的空处,露出一个人头,传出一声轻笑道:

    “小伙子!酒醒了么?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哟!”

    照夕不由厉声叱道:“你是谁?为什么好好把我弄到这石头房子里来?”

    那人摇摇头嘻嘻笑道:“我是谁?哈……小子!你喝醉了,不给你找个地方凉快凉快还行?”

    照夕知道此刻厉害是自找苦吃,当时强忍着怒火,哼了一声道:

    “我的那两个同伴呢?你们把他们关到哪儿去了?”

    这人又尖笑了一声,操着破锣嗓子道:

    “小子!你放心吧!他们和你一样,只是给他们另外换个地方凉快去了。”

    照夕大声叫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又是一声尖笑,照夕真想一掌劈去,只是他知道那么做,自己更吃亏,当时冷笑道:

    “你笑什么?要知道我管照夕可不是好惹的。”

    那人尖声笑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还不知道?哈!小子!你真是白活了。”

    照夕真气得肚子都快破了,心知从他们口中,也问不出个名堂,只气得坐在石头上直生闷气。那人又咳嗽了几声,才嘻嘻笑道:

    “小子!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明白么?真是上天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自来投!”

    照夕冷笑道:“你们想怎么样?”

    那人尖笑一声,回答道:“不想怎么样,小子!你好好在里头呆着吧!你要是再乱叫乱吵,娘的!老爷就要给你罪受了。”

    说着一阵石响之声,又把那洞口给堵住了,照夕真是被气了个半死,方自狠狠地捶了一下石头,却见那才关上的石块,忽的又开了,露出了脸盆大小的一个空处。

    照夕只以为又是那小子找麻烦,理也没有理他,仍然低着头,心下纳闷。却听见上面似有人互相争论之声,似闻那先前说话的小子道:

    “小姐!这……这我可不敢当家,是老爷子关照的,小的实在不敢当家。”

    另一个女人声音嗔道:

    “老爷怪罪有我来当,你不要管,你先下去。”

    那人又道:“唉呀!这怎么行呢?老爷子说这小子本事大着呢!最少要饿他三天,这才多一会儿呀!小姐……老爷子到时候……”

    才说到此,那女子却娇嗔道:

    “你怎么这么罗嗦,叫你下去你听见没有?告诉你出了事有我,不关你的事。”

    这才听到那人连道:“是!是。”

    照夕听着奇怪,抬头一看,不由顿时怔住了,原来那洞外,此时正现出一个女人的头来,似正在向石室内张望着。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开封附近见过的金五姑,也正是那九天旗金福老的女儿。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又惊又怒,心想这女人也真厉害,居然和自己不着先后地来到了河北,想不到自己躲来躲去,快到家门口了,却仍然落在她的手中。

    当时气得把头一低,一声也不出,却见上面咯咯一阵娇笑之声道:

    “哟!管兄弟!你在哪儿呀,里面这么黑,我怎么看得见你呢?”

    照夕仍是不哼一声,金五姑却俏皮地笑道:

    “你这个小冤家,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找不到你了么?”

    她说着话,遂见火光一闪,照夕忙抬头看,却见她手中拿着一个火折子,伸进石室之内,把洞中照得很清楚。

    金五姑单手晃着火折子,略微顾视一下,已看见了照夕的坐处,不由娇嗔道:

    “呆子!我看见你了。喂!我说,管兄弟,你怎么不答理我呀?”

    照夕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把我及我拜弟关到这里,意欲何为?”

    金五姑撇了一下嘴,娇声道:

    “好没良心的小鬼,是我把你们关起来的呀?要不是我说情,恐怕你们早没命了,你不谢谢我,反而还怪我,真是……”

    她说着又笑了笑接道:“不过,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你肯定吃不了什么苦,只要你听话。”

    照夕不由勃然大怒,当时猛然抬头厉声道:

    “金五姑,你也太把我看差了,我管照夕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岂能上你这贱人的当。你既然用毒计把我擒住,死活随你,我要是皱一皱眉,就不算是好汉,再要多话,我可要骂你了。”

    金五姑不由被骂得脸色一阵大窘,只见她柳眉一竖,却又嘻嘻地笑了。

    她仍然笑哈哈地道:“好个不知死活的小鬼,到了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敢对我这么说话?你呀……”

    她又咯咯笑了几声道:“在我面前又充起英雄来了,哼!在那姓尚的丫头跟前,你不也是很听话的么?”

    照夕不由脸一阵热,冷笑道:“简直胡说!”

    金五姑也冷笑了一声道:

    “哼!胡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不过,我也不去管这些。”

    她说着又笑了笑,轻轻地挑着她那一双细弯的眉毛,道:

    “你自己想想看,我好心请你吃饭,你不赏脸也就算了,也该告诉我一声呀……这还不去说它,你还把我手下的人给杀了,你说说,天下有这道理没有?”

    照夕不由冷笑了一声,也懒得和她多辨,金五姑扬了一下秀眉,道:

    “你杀的那几个人,都是我父亲手下的人,他老人家哪能不气吧!所以才用计策,把你和你那位朋友给诱来擒住,要依着他老人家,哪还会有你的小命?不是姑娘我……唉!”

    她说着叹了一声道:“算了,这些话也不去说他了,我知道你肚子饿了,特地给你送些东西来吃,你暂时先在里面忍一忍,我一定能想法子,把你放出来。”

    照夕冷笑了一声也没说话。

    金五姑却把火折子收了起来,一面娇笑道:

    “这篮子里有鸡有酒,你可以放心,这酒里决不会再有迷药了。”

    她说着话,果然从上面吊下了一个竹篮子,并唤道:“管兄弟!你倒是接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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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8节
    照夕本想赌气不去理她,可是转念一想,暗忖真是是饿死在这里,那才划不来呢!

    想着,很不好意思地把那篮子由绳上解了下来,金五姑不禁咯咯笑了起来,一面道:

    “对啦!这才听话!你还要什么不要了?”

    照夕这时又羞又气,猛然抬起头,狠狠地用眼睛看着她,却又一时不知骂她什么好。

    金五姑眨着眼,笑道:

    “我问你呢!等会儿爹爹来看见了……”

    照夕笑笑道:“那老头儿不来就罢了,来了我还要痛骂他一顿呢!你还不走,在这里罗嗦些什么呀?”

    金五姑哪知照夕对她根本没有丝毫情意,闻言仍在哧哧地笑着。照夕不禁十分厌恶,当时一阵火起,飞起一腿,把身前那个盛饭的竹篮,踢得撞在了石墙上,哗啦一声,内中盘碗全碎。

    他愤愤地倒在石床之上,再也不去看她一眼,金五姑不由怔了一下,微微叹了一声,失意地道:

    “你又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呢?莫非你肚子不饿么?”

    照夕猛然回过身来叱道:

    “我饿死活该,你就不要管了!哼……”

    金五姑一时真是说不尽的伤心,她紧紧地咬着下唇,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抖声道:

    “好……我走就是了!”

    说着就把那石窗关上了,洞室之中,又变成了漆黑的一团,照夕这时不禁又有些后悔,暗忖自己似乎不该对她发这么大脾气。

    固然她为人可耻,可是对自己,却是一番好心。

    想着他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说不出的失望和懊丧,他愕愕地坐在那冰冷的石块之上,盘算着即将面临的命运,他决心不再向命运低头了。

    时间就如此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反正他此刻肚子饿得很厉害!

    石室之中,本是黑得伸手不辨五指,可是由于在里面停留了太长的时间,目光也能适应了,现在他可清晰地看清这石洞里任何一个角落。可是并没有一个可供出入的门户,他不由长叹了一声,暗忖,看来自己真要饿死在这里了。

    想着不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愤恨与沮丧,他实在忍不住肚子内的饥饿,偏巧金五姑送来食篮,虽然是被自己踢翻了,可是一阵阵香味,却由篮中透出来。他咽了一口唾沫,忍不住走过去,把那打翻的篮子拿起来,打开看了看,篮内怀盘狼籍,菜肴更是溅翻得满篮都是,还有一把银质的小壶。照夕提起壶来,觉得沉沉的,内中竟还有大半壶酒,酒香四溢。

    他不由一时大喜,当时嘴对嘴的喝了几口,觉得肚内较以前暖和多了。

    再看篮内,尚有几个包子,虽然浸在菜汁里,可是仍可食用。

    到了此时他可顾不得再赌气了,因为不知不觉他已在这里关了两昼夜。虽说是内功纯厚,可是初次绝食,亦不由饿得发慌。

    他小心地把四个包子由破碎的盘碗菜汁之中,捡了出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立刻精力大增。这时却听见顶上似有嗤嗤的石块移动之声,空中洒落下来不少的碎石粉末。

    照夕忙纵身到石块之上,盘膝坐定,却见一线天光自上穿入。

    他本来以为,定又是那金五姑来了,如果她再送食物来,自己就是饿死,也不能留下。可笑一分钟之前,他还在狼吞虎咽着她送来的东西,此刻却又硬起来了。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却连头抬也没抬,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顶上嘿嘿一阵冷笑之声。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才知来人不是金五姑,当时忙抬头一看,却见洞口出现一个老人的头。他仔细认了认,竟是那一天在花园中所见的老人。现在他已知道,这老人也就是江湖上盛传的九天旗金福老,当时不由剑眉一挑,正要喝骂,金福老却先嘻嘻笑道:

    “怎么样小伙子?还挺得住么?”

    照夕冷笑道:“好一个无耻的老东西,竟用这种卑下的手段来对付我!哼!”

    九天旗金福老哈哈大笑了两声,那两道雪白的眉毛,倏地往两下一分,照夕仍然看不出他的喜怒,只见他连连点着头道:

    “你戏侮我女儿,又杀我门下多人,我这么做,已很算对得住你了。我近年来,火性不如以往大了,否则,嘿嘿……小伙子,你还会有命在么?”

    照夕当时气得热血上冲,闻言后厉声叱道:

    “老头儿,你说话可要清楚些,你女儿自己行为放荡,你却反倒说起我来了。”

    说着突然觉得,自己不便说这些话,稍停了停,忍不住冷笑了几声,道:

    “你最好去管管你的女儿吧!”

    九天旗被这几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他一阵怪笑,倏地一探掌,却又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道:

    “好!算你有胆量,这十几年来,敢在我九天旗面前这么说话的,大概只有你一人。”随又沉声道:“小子,我知道你有几手厉害功夫,可是此刻你却是使不开,你乖乖呆在这里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挺到什么时候?哼!”

    他说着收回了头,隐隐听他对外面人叱道:

    “把石头封上,加上锁,以后任何人不许来,我要活活饿死他。”

    遂听到另一个人答应着,那石块遂又封了起来。照夕不由大吼了一声,拼命击出一掌,只听见轰的一声暴响,那巨石也被这股暴力冲得跳到了一边,一时石末纷飞,余音震耳,声势端的惊人已极。

    那奉命封石之人,也不由大吃一惊,吓得在外大叫道:

    “姓管的,你可要放清楚一点,你要是再这么胡闹,老爷可要给你苦头吃了。”

    九天旗本已回身而去,此时见状也不禁心内吃惊,他冷笑了一声,大声道:

    “小子,你有本事开山,你就试试吧,看看你能出来不能?”

    照夕在洞内听到了这句话,一颗心算是死定了,当时气得真想哭,暗忖完了,这原来是一个山洞啊,我就是有天大本事,只怕也出不去了。

    他想着抬头看了看,顶上的那个石窗,即便是能为自己掌力震开,却也只有小小一个洞口,想出去也是不可能!虽然这顶上另有门户,只是自己找不着,即使找到了,也定是万斤大石封口,亦是枉然!

    照夕一个人,这么伤心愤恨了一阵,最后也只好把一切都付之命运了。

    他重新盘膝于大石之上,往日运习坐功,多是在蒲团或棉垫之上;如今这冰硬的石床,使他感到很不习惯。费半天功夫,才勉强把心定了下来,他想以吐纳坐禅的工夫,来抵制今后长期的饥饿。虽然他功力离着辟谷尚远,可是短日之内,起码不会有什么问题。

    一个时辰之后,他已气贯周天,但觉三花盖顶,五气朝元,同时由丹田之中,散布出一片无比的热气,令他全身十分通畅。

    到了这个时候,也正是坐功一个紧要的关头,往日洗又寒曾传他下手采药的功夫,所以到了这一刻,正是紧要关头。

    忽觉一点真阳,前激生死窍,此时即应抛开一切杂念,下手采药,不可受任何外音干扰。

    谁知也就在此时,忽闻一阵琴弦鸣声,不知从何而出,声调极为老涩,闻之不禁心神一动,那真阳亦随之涣散而开,前功尽弃。

    照夕不禁十分懊丧,本想重新再来一遍,待真阳聚齐,再行收采。

    可是忽然一个念头,令他大大吃了一惊,他不由张开了眸子,心想:“这琴弦之声,从何而来呢?”

    想着不由观望了一阵,细心听了听,哪有什么外音,照夕这一刻不禁发起呆来,暗忖方才自己在要紧关头,明明为一阵冷涩的弦声而惊扰,此刻怎会又闻不到了呢?再说这阴冷的地洞之中,只有自己一人,哪又会来的琴弦之音呢?

    他想了半天,却是愈想愈糊涂,最后认为定是幻觉。因念及师父所说,行功到了某一时刻,定会有心魔幻境来干扰,可恨自己一时无察,竟自把半日苦心聚集的真炁又分散了。一时却无心再定下来,只觉得腹中甚为饥饿。

    入定初醒之后,倍觉眼明耳聪,同时腹中又感到了饥饿。他跳下石床,开始在这阴窄冷森的地洞中徘徊着,觉得阵阵的冷风,由两边丝丝浸进来,细看之下,才发现洞顶有十数个拳头大的洞口,那冷风,即由这些洞口,向洞内吹进来。

    心想这些洞穴,一定是七扭八拐的曲折着,否则怎会没有光现出来呢?

    他不由觉得这一猜测合理,心想这九天旗金老头子,设计此洞,也颇费了些心血,定是用来禁强敌之用,否则何致于如此精细呢!

    他意会到初秋的日子的炎热,可是这洞中却是阴冷得怕人,当可想知这是一个开凿得十分深的石质地洞了。

    人在无聊的时刻,常会想得很多、很乱,管照夕这一刻也是如此。他脑中尽力地分析着这些琐碎的念头,却也只好心平气和了。

    他又想到了申屠雷和那书僮青砚,也不知如何了,也许他们都已经饿死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十分心寒,腹中忍不住咕咕又叫了几声。他长叹了一声,只好又走到石床上,暂时把心收起,想运一会儿功夫,抵御腹中的饥饿。

    忽然,他听到顶上一阵轻微的锁链声响,过了一会儿,似见石块移开了些,只是不见天光外泄。照夕抬头看了看,似见一个恍惚的影子,原来外面天又黑了,那小洞窗外,可窥见闪烁在天空中的星星。

    照夕不由低叱了声:

    “是谁?”

    那黑影以手按唇,嗤了一声,遂小声道:

    “管大哥!是我……”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道:

    “你……你是谁?”

    那人似乎哭了,一边小声道:

    “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你!唉!你的魔难,怎会这么多……这一次,我可真没法子救你了。”

    照夕这时又惊又喜,不由一翻身站起,抬头道:

    “你是丁裳不是?”

    那姑娘又叹了一声,照夕不由顿时忘了此刻的处境,高兴道:

    “姑娘……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原来你一直都跟着我呀!”

    这姑娘果真就是那个痴情的丁裳,她一面流着泪,一面嗔道:

    “谁跟了你一路,我只是凑巧和你走顺了路。”

    照夕不由忙道:“是!是……我说错了。”

    丁裳红着脸道:“现在不要说这些了,我问你,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这外面虽然有门,可是我没有办法开,再说人很多,就在这附近,只要有一点响声,他们就会发觉。”

    照夕叹了一声道:“姑娘你走吧!你不要管我了,你已经对我太好了,我不能再连累你。”

    丁裳抖声道:“我一定要救你,只是你不要急。”

    照夕叹道:“你是没有办法救我的,再说这金老头子父女,都很厉害,姑娘只一个人。”

    丁裳怔了一会儿道:“你是说我打不过他们?”

    照夕见她仍还是一副天真,不由又有些好笑,忍不住笑了笑,却想到这可不是笑的时候,方自收起笑容,却听丁裳道:

    “你为什么还笑呢?”

    照夕不由脸一红道:

    “没有呀!我怎么会笑呢?”

    丁裳哼了一声道:“你不要骗我,我都看见了,反正你一向是把我当一个小孩子。”

    照夕不由暗吃一惊,心想这么黑的地洞里,她居然连我表情都看得这么清楚,这倒是奇了。

    想着朝着她仔细看了看,虽借着外面星月之光,亦只可微微辨出她面部轮廓,不由十分惭愧,当时颇为尴尬道:

    “姑娘原来能暗中视物,这就难怪了!”

    丁裳吸了一下鼻子道:“这有什么稀奇,我从小就和师父在山洞里练功夫,比这再黑一点,我也能看见。”

    照夕点了点头,颇感到难以回答她的话;而自己确也不知为什么,总似把她当成一个很小的女孩一般。只要见了她就想笑,也许是从前和她逗闹惯了。

    丁裳这么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

    “你才吃过饭么?”

    照夕皱了一下眉,苦着脸道:

    “我好几天没吃饭了!”

    丁裳口中啊了一声,遂奇怪地问道:

    “那你旁边,怎么放着菜篮子呢,怎么盘子碗全都碎了?”

    照夕心中一动,暗忖:

    “这小姑娘脾气可是坏得很,如果对她实说,弄不好又把她气走了,那可是冤枉。”

    想着苦笑了一下道:

    “这是他们送来的,我情愿饿死,也不能吃呀!所以我生气,把它摔了。”

    丁裳点了点头,遂道:

    “哦!所以他们才要饿死你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丁裳很快地掏出了一包东西,一边道:

    “我真猜对了,我知道他们一定要饿你,所以带了吃的东西来,你接着,这是馒头,够你吃的。”

    照夕不由大喜,遂见一物当头落下,忙伸双手接住,只觉热热的,估量着可吃几顿,顿时就放心了。却又听丁裳道:

    “还有。”

    照夕吓得忙一抬手,丁裳被他这样子,逗得也笑了,一面道:

    “是一袋水,你不要怕嘛!”

    照夕尴尬地笑了笑,遂见一个袋子丢了下来,忙就手接着,丁裳又走到洞口,她眯着眼睛笑道:

    “以后每夜我来看你,给你送东西吃好吗?”

    照夕这时一面吃着东西,一面点着头,丁裳遂用着轻松愉快的样子,支着头,细细的欣赏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她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安慰。

    她反而觉得,这种情况之下,才是充满着新奇刺激和真美的感情交流。

    照夕这时只顾得吃着馒头,丁裳笑了一声道:

    “你看你饿的样子,纸包里面,还有好多东西呢!”

    照夕对着她窘笑了笑,遂伸手到纸包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只烧鸡,忍不住咬了一口道:“嗯……真香!”

    丁裳支着头,竟自咯咯地笑了起来,照夕不由一惊,忙抬头道:

    “轻点……等会儿给人家听见了。”

    丁裳忙用手捂着嘴,一双眸子向两边瞟了瞟,照夕匆匆吃下了一个馒头和半只鸡,这才擦了擦手,丁裳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皱着眉毛道:

    “你怎么在衣服上擦呀!多脏!明儿个我给你带一条手巾和一个脸盆来。”

    照夕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叹了一声道:

    “我的小姐!你是要我长住下去是不是?”

    丁裳道:“可是,你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呢?”

    这问题不由照夕一怔,遂叹息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丁裳细细地注视着他,她那张小嘴,就像是崩豆似的,一会儿也不停。总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照夕给她谈了半天,反而却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一时却也其乐融融。

    二人谈了一会儿,惟恐被人发现,照夕催她快走,丁裳却还有些依依不舍,照夕忽然想起了一事,不由急道:

    “丁裳!我还有一个朋友和一个书僮,他不知被关在哪里了,你最好能见着他们。如果他们也是饿着的,就送点东西给他们吃。”

    丁裳在上面皱着眉毛道:

    “这事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现在这么晚了。”

    照夕不由急道:“无论如何,你要设法找到他们,姑娘……他是我一个结拜兄弟……”

    丁裳叹了一声,懒洋洋地道:

    “好吧!他叫什么名字呢?”

    照夕道:“他叫申屠雷,你记好了。”

    丁裳轻声念了一遍,忽然她低叱了声:

    “不好!人来了。”

    她说着话,双手猛地往回一按,左脚把那大石往洞一勾,人已若飞燕似的窜了出去!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忙把丁裳丢下的食物和水囊,藏在身后,耳中听到洞顶一个粗嗓子叱道:“谁!是谁?”

    紧接着那块封石被推了开来,探出了一个人头,厉声向下叱道:

    “刚才是谁来了?”

    照夕冷笑了一声,忽见黄光一闪,一道黄澄澄的光华,自洞顶射了进来,原来这人手中还持有一盏孔明灯,那道光华转了一圈,却照在照夕身上不动了。

    照夕不由怒道:“你干什么?”

    那人大声吼道:

    “干什么?小子!刚才谁来看你了?你说!”

    照夕想了想,不由冷笑了一声道:

    “你去问你们小姐去吧!”

    那人闻言怔了半天,才把灯收了回来,口中轻轻骂了一句道:

    “这不是成心找我麻烦吗?”

    说着重重地把石块封上了,还听见铁链子穿锁的声音。照夕乐得笑了笑;不过他马上又皱上了眉毛,因为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上了锁了。

    好在此刻有食物和水,他就不怕了。他把那个纸包打开,数了数,把它平分成四份,预算着,即使丁裳不来他也可支持一段相当的日子。反正急也没用,不如趁这段日子把师父的“内转三本”功夫,好好过习一番,说不定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管照夕脑中这么想着,不由心平气和,暂时把烦恼抛置一边,遂又盘膝石上,打起坐来了。

    他耳中听到洞顶有人来回走着的脚步之声,心知他们是加强了戒备,如此看来,丁裳是不可能再来看自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运过了一阵功夫,觉得浑身上下极为通畅温适,这是内炁充满的好现象。知道练功时候已到,遂默念师父心法,自鼻内一吸气,心意由生死窍一升,鼻内一呼出声,心意由顶降至生死窍,即是转法轮。

    照夕紧拉着二气妙用,一起一伏,此刻已到了真正无念境地,心气已由生死窍升到了真炁穴,又一呼,气由绛宫降到了真炁穴。如此数次,外阳自回,正自紧要关心,忽又闻得一阵冰瑟琴弦之声,奏的却是三音寒调,音虽浊,却能深深慑人心神。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心念一动,那甫将归穴的一滴真炁,遂自散开,又化为千缕热气,散游周身。

    照夕不由打了个冷颤,当时强忍着心中的怒火,把心神用“小周天”法归回本位,这才睁开了眸子,细心听了听,那琴弦之声,亦不再发。

    他这一次可是吃惊非小,暗忖:

    “怪了,我往日即使是在万人叫吵声中,一样可以静心采药,怎么此刻如此安静,反倒不行了呢?”

    尤其奇怪的是,自己耳中明明听到似有人弄琴之声,怎么一等开目,反倒又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呢?

    他想了半天,又沿着四壁走了一转,却也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因而又想到,可能那琴弦之声,是自洞顶上传来的。

    可是这一假设,立刻又为他否定了。因为他绝不相信,那微微琴声,能穿透山石。

    想着他咬紧了牙,暗忖:

    “管他呢!这定是幻觉,我且不要多心,何妨再运一次看看!”

    想着二次运气,舌顶上颚“天池穴”,双手互点“龙”、“虎”二穴,这次以无比定力,势要采下一点真炁,不久遂自心定。

    这时隐隐觉得由尾闾上升起一阵热气,过夹骨,经玉枕,到泥丸,再降下,由玄膺过重楼,到“绛宫”,入真炁穴,各为一周天。

    照夕二次用功,以无比定力,定必不使心魔入侵,所以双手互以中指各点“龙”、“虎”二穴,为恐真炁外游。至此,那琴弦之声,如九天抛竹也似的,又隔壁穿了过来。

    照夕紧咬着牙关,强自提着心神,不使外散,耳闻那冰弦之声,竟愈奏愈响,几乎令他由石上倒了下来,这次他已觉出,这种声音,绝非是自己心魔的幻境,定是人为之音了。

    他紧紧咬着牙,真气上通“泥丸”下抵“涌泉”,决心不为弦音所动。

    可是此刻,要想下手采药,却是不可。

    耳闻得那冰弦之声,却在有石壁中,一声声如金石裂帛也似的传了过来。

    一曲甫毕,照夕已不禁汗下如雨,暗忖:

    “好冤家!我和你又有什么仇?你却要如此害我?你这是何苦?”

    他脑中只这么想了想,心神已自大为动荡了一下,所幸他马上又自定了心,元神归位,抱元守一,那弦声变幻万千,却是理也不去理睬。

    似如此心方自定,弦声忽止,照夕也不由心神为之一轻,却听见一声极为苍老的叹息之声。

    照夕心虽惊异,却再也不敢动神,略定片刻,这才伸出一指下点“生死窍”,正预备运功采药,这时忽闻一种极刺耳难听的声音,由石壁传出,接着似有人以手击玉之声,铮锵之声,如雷贯耳。

    照夕甫闻此音,不由心神大震,暗叫了声:“不好!”

    当时并口,将口中玉液咕噜一声,吞入腹中,经“任”脉自入“炁穴”,化为万千暖红。心神由是大定,可是他却不敢再运功采药了。

    当时睁开了双目,细听那铮锵之声兀自由石壁传入,每三四拍后,必有一种刺耳怪啸,随拍传入,令人闻之心寒胆战。

    照夕这一惊,不由吓了个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原来这石壁中间,果真有人。

    他惊愕了一会儿,方想开口问一问,可是转念一想,不知对方是友是敌,冒昧传语,祸福不定,想着把到口的话不由忍住了。

    他心中又惊又怒,当时下了石床,轻轻走到隧道根,当时伏耳壁上,细细听了一会儿,愈觉那击节之声,十分清楚。

    先前闻得的怪啸之声,此时却改成了低声吟哦,照夕细听了半天,却也不知他口中念些什么,总似反复地叨念着一串八字音节。

    到了此时,那声音非但不觉刺耳,反倒愈发觉得悦耳,同时声音也愈来愈低了。

    照夕不由更是惊异不已,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最后那低声的吟哦,却化为了一声叹息。

    那声音,真像是一个待死的老囚也似,叹息之声,充满了绝望和寒意。

    再后面就没有什么声音了。

    照夕听了一会儿,听不见什么声音,方感不解,却听见耳边一声极为苍老的“嗡嗡”之音道:“娃娃!你莫惊奇,还不定神用你的功去?待时辰过后,巽风回临,你就练不成了。”

    接着是一声低沉的叹息之声。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当时忙道:

    “你是谁?”

    可是一连问了两声,对方却没有回音,忽然想起,隔着这么厚的山石,他自然是听不到了,想在忙自提了一口气再叫大声一点。却听见耳前,嗡嗡之声又起道:

    “娃娃!你不要费力了,你的话我早已听到了,你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眼中。”

    照夕大吃了惊,战战兢兢道:

    “可是……老人家你是谁呢?”

    那声音哼道:“我自然是我了……我们是邻居,不过还是有些距离。”

    照夕忙用手敲着墙道:

    “可是,我怎么看不见你呢,你在什么地方?”

    那苍老的声音,发出了阴森的一笑,遂叹道:

    “你叫什么名字?”

    照夕照实说了,那人又问道:

    “他们为什么把你关起来?”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咬着牙道:

    “是他们用药酒把我灌醉了。”

    那声音又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

    “和你同行的还有谁?”

    照夕忙道:“还有一个是我拜弟及他的书僮。”

    那苍老的声音嘻嘻笑了笑道:

    “这就难怪了……他二人和你一样,只是离你远一点儿罢了!”

    照夕不由大喜,一面惊异道:

    “老先生……我可以见你么?”

    那声音由石壁内传出,嗡嗡道:

    “不行,我已经有五年不见生人了。”

    照夕大为好奇,当时哀求道:

    “老先生……我绝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能面见你一下,和你谈谈。”

    隔石传来一声冰寒的冷笑道:

    “自然,我是不怕你对我有什么恶意的。”

    管照夕忙道:“老先生,你也是和我一样被人囚禁在这里么?”

    老人发出一声冷笑道:

    “谁?谁有这么大胆子能把我关起来……娃娃!你不要胡说。”

    照夕先前对这古怪的声音,尚心存畏惧,谁知这么一谈,反倒觉得这声音十分通情,并没有什么可怕地方。当时闻言忙道:

    “可是,你老人家,怎会在地下呢?”

    才说到此那声音忽然变得十分尖锐,厉叱道:

    “不要多问了,我不是说过了,叫你不要多问么?”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忙道:

    “是……是……我不问……”

    可是他心中充满着疑惑,脑中转念道:

    “这人真是个怪人啊!我要怎样才能见到他呢?他又不许我多问!”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正想找些什么话对这怪人旁敲侧击一下,却听见那声音,发出了一声长叹,令人闻之心寒,随后道:

    “我是自己把自己关进来的……娃娃,你明白了么?”

    照夕怔了一下道:“自己关起来,为什么?”

    他又忘了对方的嘱咐,可是这一次,那声音并没有再发怒了,他只长长叹息了一声。

    现在照夕,对他这种叹息之声,已经非常的熟悉了,因为他已听到了很多次了。

    他已猜知,这石洞内的老人,本身定有一段离奇的隐秘,只是他不便多问。

    过了一会儿,那嗡嗡如蜂鸣的声音又道:

    “这么隔着墙说话太不方便了。”

    照夕忙答道:“是啊……可是怎么办呢?”

    那声音冷冷的笑了笑,遂又道:

    “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天下有很多最聪明的人,却会被愚人们所玩弄。”

    照夕脸红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可是他内心感到一种未有的惊喜和紧张。因为他认为,即将就可以见到这个地洞之中的古怪老人了。

    虽然他没有看到这个人,可是由那苍老的声音里,他已辨别出那一定是一个苍老的人。

    果然,他的希望实现了,那声音,真如同是一只回旋飞着的大蜜蜂,嗡嗡振耳地道:

    “娃娃!你可以仔细地看清你那间石洞中的一切么?”

    照夕点头道:“可以……差不多可以。”

    那声音停了一下,才道:

    “很好,你往你身右下方看,可发现了什么吗?”

    照夕依言仔细看去,不由摇了摇头道:

    “没有……没有什么呀!”

    “没有看到一些很乱的藤草么?”

    “没有……啊,有点像。”

    “娃娃!你的眼力太差了,我是说你夜中视物的能力,太差了。”

    照夕不由脸红道:“是的……我暗中视物的能力是差一点儿。”

    那声音微微笑了笑道:“岂止是一点儿……你师父没有教过你一种叫做‘望云角’的功夫吗?”

    照夕傻傻地摇了摇头道:

    “什么叫……望云角?”

    那人又像以前一样,发出了一声苍老而冷涩的长叹,遂道:

    “你师父真是误人子弟。”

    照夕不由感到十分惭愧,因为人家骂自己师父不行,也就等于骂自己是一样的。

    可是现在,他却不愿谈这些,他马上抬着前面话题道:

    “这些藤草有什么用呢?我是说,我已经看见它们了。”

    那声音哼道:“很好,那么现在你可以爬上去,把最上边的一团藤子拉开……记住,声音要小,要是惊动了上面的人,就糟了。”

    照夕不由又惊又喜,当时道:

    “你老人家,莫非也怕他们么?”

    那人冷笑了一道:“包括金老头子在内,他们都不值我一掌,我又怎会怕他们?只是,这其中有个原因,唉……你就不要多问了。”

    照夕忙道:“是是……我马上就来了。”

    他说着,走近壁边,全身后贴,运用出“壁虎游墙”的功夫,活像是一只大守宫似的,不一刻已爬到了右上首地方,他已看清了,果然生着不少野藤,都是从石缝里穿出来的。

    那怪异的声音,就像是个幽灵似的,始终随着他的身子,此刻又似嘉奖地在他耳边笑道:

    “你的轻功很好,足见你以前是下过一番苦功的,只是切记,壁虎游墙的功夫,上胸和小腹之间,要保持很平的姿态,譬如你,就挺得太高了一点。”

    照夕喘着气,心中暗忖:“你也管得太多了。”

    可是这人的话,不得不令他钦佩,尤其是自己的行动,居一丝一毫全在他的眼中,这简直是一件玄而又玄的事情,莫非他竟能看穿山石么?

    这么想着,照夕几乎吓傻了,这时那声音又催促他道:

    “嘿!你不要休息太久了,再有一个时辰,天可就快亮了。”

    照夕忙点头道:“是……是……我是在想你老人家,怎会能看见我呢?”

    那声音道:“我始终在看着你,可是我已经很累了,你不要让我太累了……唉!我是不该要你过来的。”

    然后又隔了一会儿,才又道:

    “你动作要快,知道吗?”

    照夕忙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些藤子又如何呢?”

    “你真是一个很笨的年轻人,你难道不知道,用手去拉一下吗?我是说小心而且用力地去拉。”

    照夕被他骂得心中很不服,可是也不敢得罪,只好依言,分出一手,拉着那团藤草,摸到了其中一根较粗的藤子,还没有拉,那声音又道:

    “小心呀!不要太大声了!”

    照夕也没有理他,遂力贯单臂,向外一提一拉,觉得手上拉的那根藤子,竟自连着一块极大极重的青石。似乎为自己这种力量,已拉得微微摇动起来了,照夕不由暗自戒备着,所幸双足此刻都打好了稳固的立处;否则,定会为这沉重的浊力,把他身子震下去的。

    他二次凝神运力,向外一提,微听见一阵响声,遂被他把这块有三尺见方,二尺多厚的一块大青石,提了出来。

    他吃力地把这块石头慢慢提着,一面下来,轻轻地把它放在了地下,已禁不住有些喘了。他低头看着这块巨石,估量它的重量,当在两千斤以上,若非自己自幼内力惊人,要是换一个人来,像这么大石头,不要说运气提下不出一点声音,恐怕能提得动,已是不容易了。因此他意料到,那怪人定会赞扬他几句。

    谁知,并没有,只是频频地催促他道:

    “不要再歇息了,快点吧!”

    他作了个苦笑,抬头看了看,那大石移开处,现出了一个黑窟窿,不由十分兴奋的,又用壁虎游墙的功夫,游了上去,那声音却赞许道:

    “对了,这一次姿式很正确,你这娃娃很可爱。”

    照夕被这暗中人,骂一句夸一句,弄得气笑不得。尤其是自己已是二十好几人了,竟为他一口一个娃娃地叫着,显得很别扭。

    他爬到那黑黑的洞口,本以为往里面一钻,也就到了隔壁了。

    谁知再一细看,竟是黑黝黝的,一眼看不见底,尤其是开口虽大,内中却是一个极小的曲折石孔,自己是否能钻进去,都很成问题。

    当时不由一阵心寒道:“是要我钻进去么?”

    那人已不耐道:“当然要钻罗!难道还叫我钻不成?”

    照夕此刻为新的喜悦好奇所代替,闻言只笑着摇了摇头道:

    “你老人家不要发脾气呀!我这不是往里面钻了吗?”说着低头缩肩,遂向那阴沉沉的地道之中钻了进去,只觉蛛丝网面,寒冷浸肌。他也顾不了这些,就像一条蛇似的,直直地向前爬着。

    这条空道可是愈来愈窄了,不小心头和身上已碰了好几下。

    尤其令他吃惊的是,竟会有这么长一段路,他这么爬着,少说有七八丈距离,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同时去路亦愈发得窄了。

    他伏在地上喘上歇着,忽然那声音叹道:

    “唉……你真是笨啊……我只闭了一会儿眼,你又走错了。”

    照夕不由急道:“怎么走错了呢?只有这一条路啊!”

    那声音嘻嘻一笑道:“谁说一条,你往后退吧!”

    照夕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只以为这怪人,是成心拿自己开心。

    当时也没有办法,只好依言往后退着,退可比进难多了,稍一不小心,不是碰着腿,就是刮着衣服了;而且地道之内,竟是由冷而转热。想是空气不通的关系,照夕身上,竟热得淌了一身汗来。

    他一面后退着,一面道:

    “老人家,你指点我一下,不要叫我又走错了。”

    那人嘻嘻笑着道:“这座山,我一共开了二十八条地道,有的成了,有的只通了一半,可是每一条路都能接上。”

    照夕听到这里,不由吓一大跳,心想:

    “妈呀!他开了二十八条,我怎会知道是哪一条呢,这么转着,恐怕到了明年,也出不去啊!”

    想着不由大为着急,一面连连叫道:

    “老人家,你倒是说话呀!”

    那声音冷冷地笑道:“好了,往右转。”

    照夕马上依言转向右,却见并无去路,他灵机一动,遂用手推了推,移了移,敢情和自己洞中一样,又有一块封石堵着。

    费了半工夫,才把石头移开,这才转入新道,爬了十数尺,那声音又道:

    “再左转。”

    他又依言左转,仍是封石堵路,似如此右右左左,差不多七八次,才算进了一条平坦宽畅的地道之中,他身上已为汗水浸湿透了。尤其是头发上,更被蛛网缠得密密麻麻,都成了灰白色了。

    他实在累坏了,不等到头,就倒下了,可是那声音已笑道:

    “好了,到了。”

    他拖着疲乏的身子,又向前爬了数尺,果然眼前似有些光明。

    不过,那光线绝非是白昼的光,只是黄昏昏的灯光闪烁着。

    他一口气,往前又爬了六六尺,果然他眼中,又现出了一间阴暗的地室,同时眼前似有人笑道:

    “到了,你可以顺梯子下来了。”

    照夕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当时再向前爬了一点,已把头伸出来了。

    立刻,他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惊住了。

    他眼前所现出的,是一个昏暗但颇为整洁的石室,四壁虽一样是青石,可是却打磨得十分光亮,以致于灯光映在壁上,竟会反射出光来。

    这间不大不小的石洞里,放着一个和自己那边一样的石床,只是似乎已经过人的整理,而显得十分光亮。

    石床之上,放着一个蒲团,蒲团之上,盘漆坐着一个黑发披肩,但是面相十分清癯的老人,看他样子却是非僧非道,身上是一件极为宽大的绸长衫。

    这人眼睛微微闭着,并不去看照夕一眼。

    石床旁边,有一个石案,案上有一个形式特别的七弦琴,琴座却也是用青石作成的,七根琴弦,却磨擦的闪闪夺目。

    石案一头,另有两盏高腿古灯盘,也是用青石所制,盘内都盛满了一种青色的油液,各有灯芯一根,正自燃着,微微散出些清芬的香味,并不见有一些油烟上升,光虽不强,却很清亮。

    石案之后,有两把石椅,也是经人工雕凿而成的,光滑洁净。

    照夕一时不由把身子的疲累全忘了,他伏在洞口,抖声道:

    “老……前辈,我可以下来么?”

    那坐在石床蒲团之上的人,随即张开了眸子,他眸子里,散发出两道惊人的光。

    照夕面对这样一个怪人,不禁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当老人这种目光看着他时,他竟显得有些怆惶失态。

    所幸老人只笑了笑,点头道:

    “我已经说过了,你可以下来。”

    照夕答应了一声,这才身子又向前移动了一些,见洞口竟有经人工凿就的石梯,他不敢放肆,只好一级级攀沿而下。

    他走下到了室中,只觉得四周空气极为舒爽,先前的闷热,竟自立刻消失。

    同样是囚人的地洞,可是这一间,却比自己被囚的那一间强多了。

    他匆匆地看了一周,然后目光才又落在怪人的身上,他心中奇怪的是,由这老人脸上看来,这人岁数已到了耄耄之年,只是他又怎会生着满头黑发呢?

    尤其是他的发式很怪,仍然是前朝的式样,并没有结辫子,很长,差不多已可挨到他坐着的石床上了。

    他那灰白的眉毛,深凹的眸子,清瘦的面颊,像是一个有道的高僧。

    可是,他不是和尚,也不是道人,因为他服装绝不同僧道一般。

    照夕心中惊疑不已,不由往地上一跪,对着这老人深深拜了一拜道:

    “弟子拜见老前辈,请老前辈赐告大名,以便称呼。”

    老人启口一笑,原来他竟生着一口细白的牙齿,这也不同于一般的老人。

    他笑了笑道:“娃娃!你起来。”

    照夕忙站了起来,就见这人一双深凹的眸子,上下地在自己身上打量着,半天才点了点头道:“老夫自来此,每日练功以期成功,差不多已十八九年,没见过生人了。”

    他又笑了笑道:“你坐下,不要这么盯着我看。”

    照夕本来想好了许多话,想问这人的,也不知为何,此刻见了,反倒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他依言坐在石椅上,老人这才伸出双腿,下了石床。

    当他站起来时,照夕发现,他身材十分高,但是很瘦,腿很长。

    他向前踱了两步,伸出一只手,用那长有两寸的指甲,在一盏灯里,把灯芯向上挑了挑,灯光随着亮了许多;然后他就空弹指甲,发出“嗤!嗤!”的声音。

    照夕此刻脑中,对这个古怪、新奇、陌生的老人,充满了极度的兴趣,他讷讷道:

    “老前辈……还没有告诉我名字呢!”

    老人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

    “已几十年,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你也不必要知道。”

    照夕正想着再问些什么,这老人已带着微笑道:

    “娃娃!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一个人囚禁在这阴森的地洞之中,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老人不由笑了,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石盘一下道:

    “里面有我新采的桃子,你可以吃,然后我再告诉一些事情。”

    照夕不由惊异地顺其手指处一看,果见石案之上有一石钵,有盖子盖着。

    他本已觉得口渴难耐,听了老人的话,更是忍不住了,当时道了声谢,遂走到桌前,打开石钵,果见钵中盛着七八个红大的鲜桃。

    他拿了一个就口啃着,心中突然吃了一惊,一时回过头来看着老人,讷讷道:

    “老前辈说这桃子是……”

    老人嘻嘻一笑接下去道:

    “是我自己采来的。”

    照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吓得张着嘴,半天才讷讷道:

    “你老人家身在洞中,又如何能出去采桃子呢?”

    老人忽然笑了,他点了点头道:

    “这是我数十年来的成就,娃娃,我告诉你,我住在这里,是没有任何人勉强我的。尤其是现在,我本可离开这里了,可是我却为了守一项诺言。”

    照夕仍不能全部理解他的话,不同惊异得张大了眼睛,痴痴地看着这个神秘的老人。

    这瘦高的老人,在室中走了一转,回过身来,他脸上带出了一种痛苦的表情,这种表情,似乎只有在追忆着一项以往的痛苦经历时才会具有的。

    随着他又微微一笑才道:

    “我如果说出来,我为什么会来这洞中,你一定不会相信,即便是相信,也会说我是世上一个最傻而最愚笨的人。”

    照夕讷讷道:“怎么会呢?老前辈,你是为什么呢?”

    老人这才仰头叹息了一声道:

    “五十年以前,我同一个人打赌,结果我输了,于是就遵守诺言,来到这里……”

    他简单的这么说了几句,照夕更是感到惊奇不已,不由插口问道:

    “啊……你们是打一个什么赌呢?”

    老人长叹了一声,而这声叹息之中,似乎已道出了无比的辛酸和委屈。

    照夕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奇异的老人,从他口中即将道出的是一篇类似神话的故事,他静静地听着。老人又走回他蒲团之上,趺坐道:

    “五十年以前,我是一派的掌门人,我的武功已是当时一般人很少能敌的了。”

    他又叹了两声,他似乎已对叹气有了特别的嗜好,以至于酿成了习惯。

    他叹息了这两声之后,才摇了摇头道:

    可是我却由于新掌一派,不免趾高气扬,江湖上败在我掌下的人,真是不知凡几。”

    他眨动了一下眸子,目光闪烁不定,遂回忆着道:

    “像当时成名的朱砂异叟,淮上三子,以及血魔夫妇,都是我掌下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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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9节
    管照夕听到这里,真是吃惊不小,因为他此时口中随便说出的几个人,如今都已是江湖上被推为泰斗的几个老人了。

    尤其是“血魔夫妇”更令他大大吃了一惊,他忍不住接口道:“血魔夫妇是谁?”

    老人看了他一眼,那两道灰白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道:

    “我说的这几个人,如今都不一定在世了,血魔夫妇指的是洗又寒和向蓝江二人,你知道有这么两个人么?”

    照夕不由突然脸色大变,他万万想不到,师父竟也和这怪异的老人认识;并曾败在这人的手下过,同时师父还结过婚。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可是惟恐老人见疑,他马上恢复了正常脸色,微微摇了摇头。

    老人笑了笑道:“怎么样?你是不会知道这些人的,如今这些人即便还在人间,年纪也都老大了。”

    照夕急于再听下文,不由催问道:“后来呢?”

    老人苦笑了笑道:“还有很多人,如今我已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总之,那时候,我是一个非常自傲的人,这些人为了想对我报复。曾经想遍了种种方法,可总是敌不过我。”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他们使出多种花样,用智用功,我总是高出他们一筹。”

    说到此,老人脸上带出了一丝骄傲的微笑,可是这一丝微笑,在他脸上保持的时间太短了,却为一些怒容所取代了,他冷冷地笑了一下,道:“有一年,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此人姓应名元三,为了建立威望,以侠义帖,广招天下侠士好汉以及黑白两道的知名人物,前往洛阳集会,我也是其中一人。”

    老人说到这里,神态似乎有些显得慌乱,他紧紧地互捏着双手的骨节,发出咋咋的响声。

    照夕忍不住问道:“那血魔夫妇也去了么?”

    老人目光向他转了一下,点了点头,照夕忙又问:“淮上三子呢?”

    老人哼了一声道:“他们都去了!都去了!”

    照夕为了急于要听下文,也就不再多口,老人遂接下去道:

    “去的人很多,各道人士都有,可谓之侠义道上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举。”

    照夕不由十分向往地听着,他脑中似可想出,那种热闹的场面,不由注目着老人,不敢打岔。

    老人面带着一丝微笑,而有时候,是不容易从他脸上看出喜怒来的,他接下去道:

    “应元三请来这么多武林豪侠,有个原因,原来他新近练成了一种功夫,江湖上鲜有敌手,想借此盛会出尽风头,嘿……他不行。”

    照夕不由插口问道:“结果如何了?”

    老人弹动了一下长指甲,继续讲道:“那时人物去得很杂,很多武林中难得一见的人物,谁也不服谁。因为人物太多,大家都要互相印证一下,结果没办法,只好抽签决定,共分成九组,分开比试,由九组之中,最后再选出九人。”

    老人紧紧皱着长眉,叹了一声,不耐其烦地道:“总之,那一次比武之后,血魔夫妇以红花阵大败川西双矮;淮上三子中的无奇子以指剑,射瞎了巫山象鼻僧的右眼;朱砂异叟南宫鹏小天星掌力,当场震毙湘江渔人刘小川。”

    他说着那双怪目之中,闪烁着一种异光,良久才又频频地叹息道:“太惨了……太惨了!”

    照夕不由追问道:“老前辈莫非没有参加比武么?”

    老人冷笑了一声道:“你听我说呀,先天无极派掌门人生死掌应元三,也以他极为厉害的‘三阴绝户掌’打伤了赤臂童子,我却以‘无名指’把淮上三子中的第三子飞云子叶潜护身元炁一指点破。”

    照夕不由惊得口中“啊”了一声,因为他知道,凡是能练成“护身元炁”的人,都有极深的内功,老人既能一指戳破淮上三子中叶潜的元炁,功力可想而知,当时不由惊出了声。

    老人冷冷一笑,随后才道:“淮上三子,成名武林多年,从此威名打地。当时因有言在先,彼此比武纯因印证所学,不许记仇,所以淮上三子虽受此辱,却没有动怒。反倒和我交谈甚欢,我却更增惭愧,当时曾当面向飞云子叶潜道歉,三子因感面子下不来,不等比武结束,先行自去。我当时为了表示追悔,也随他三人而去,那场比武,却因少了我四人失色不少。”

    老人叹了一声又道:“我当时回返仙霞岭后,想起此事,一直引似为憾。虽然事过境迁,可是总觉得淮上三子以武林至尊威望,败在我手,面子大失,所以我终日也就很少出去,日日以垂钓读书自娱。”

    照夕一直很注意地听着当年这一段咤叱风云的往事,他发现老人这时候双手抖动得十分厉害,紧紧地交叉着,嘴唇也微微动着。

    他一连长笑着,最后才点了点头道:“我那时却是用心太善了;而且心中一直把这三个老东西看成有道的正人君子,所以每想起来,总似愧对他们一般。”

    他说着嘴唇抖动得厉害,以至于连话也不能顺利讲出来了。

    照夕不由在惊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怎么了?”

    老人对着他苦笑了笑,摇了摇手,讷讷道:“唉!这已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可是我每一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气血往上撞!唉!这又是何苦呢?”

    照夕不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老人颤抖了半天,才算完全恢复正常了。

    他笑了笑道:“有一天,我正在仙霞岭红溪垂钓,那一天烈日当空,我还记得我戴着大草帽,忽然门下弟子来报,送上一个大的名帖。我取过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淮上三子亲访,我当时只以为三子是心怀旧恨,此番前来,定是为雪前耻而来,所以即刻传谕门下弟子立时聚集。我本人立时赶到大厅,一看之下,原来三子满面笑容,华服锦履,一见之下亲热十分;而且送来了许多乡土礼物,我当时真是更增惭愧。”

    说着不由又是一声长叹,照夕这时心中暗暗赞佩淮上三子,果然不失武林大侠威望,只此气量已是高人一等。

    老人从容道:“从此以后,我同淮三子渐渐交密,常有往返,四人几乎成了密友。因此对他们防范之心,简直去得一点也没有了。”

    说到此,老人目光倏地一亮,哈哈大笑了两声道:“娃娃!我不是方才给你说过么!有时候,一个聪明人,却会作出最糊涂的事来……不信,我说出你听一听就知道了。”

    照夕只是静静中听着,老人这时脸上已没有先前那么沉着了,他冷冷一笑,道:“我方才说过的,我一生就喜欢钓鱼;而且自负这一方面很有技术,我能一个钩子,同时钓起两条鱼来。”

    照夕不由听得笑了笑,但老人却苦笑了笑道:“谁知也就如此,注定了我今后大半生的命运,这岂不是造物者弄人么……唉!唉!”

    照夕愈听愈不解,不由问道:“钓鱼?钓鱼又怎能……”

    老人叹了一声道:“唉!你听呀!那时我已和三子是很好的朋友了。那一日我和三子漫步在他们的庄园里,园里有一口大池子,那时是晚秋时分,池上仍铺满了荷叶,不由一时兴趣,和他们三人谈到了钓鱼的事。不想他三人,竟会比我兴趣还高,马上就命人拿杆来垂钓,我当时不由笑向他三人道:“我可在一个时辰之内,钓上一百尾鲜鱼,他三人竟自矢口不信!”

    老人又叹息了一声道:“都是我一时兴起;而且自信太甚,我当时竟毫不考虑地笑向他三人道:‘不信我们就赌一点什么。’他三人竟一口应了下来。”

    说到此,老人那灰白色的眉毛,竟自搭了下来,变得十分懊丧……他抬头向照夕看了一眼,失神地道:“因此……我就到这里来了。”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愣道:“难道就为了钓鱼,你老人家就被关在这里了?这……”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孩子,武林之中,有很多事情是很特别的。如今我想起来,似乎太没价值了……我们身为武林中人,最重的是一诺千金。”

    他说到此,点了点头道:“我因为有数十年的钓鱼经验,而在一个时辰之内,钓上一百三十条鱼,那是每试不爽的事情。而我视力自信又超人一等,非但能暗中视物,更能水中视物,以当日情形,我已先看出,那池中鱼类极多,所以自信于一个时辰之内,钓上一百条鱼,那是太不成问题了,所以我才敢与他三人打赌。”

    照夕不由惊道:“你们怎么赌的?”

    老人笑了笑道:“我因是客,所以不便说如何赌法,谁知那飞云子叶潜却走过来,拍了我一下肩膀,向我笑道:‘我们来赌一个够刺激的可好?’我当时点头笑道:‘好呀!’”

    老人苦笑了笑,看了照夕一眼道:“这飞云子就说:‘大哥!我们以今后六十年岁月,作一个赌注如何?’”

    老人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他这一句话出口,我不由大吃了一惊,可是一边的二子,却竟连连抚手称善,唉!我当时被迫,竟自答应下来了。”

    照夕不由叹道:“这赌注太厉害了!”

    老人冷笑了一声道:“我因自信过甚,当时虽觉这赌注太大了,但却自信不会输,再者我多少以为是一个玩笑而已,当时就含笑答应了。谁知我才一答应,那飞云子叶潜马上一本正经地由前厅拿来了算时辰的漏斗,这一阵赌就开始了。”

    照夕不由张大了眸子道:“结果呢?”

    老人长眉微皱道:“说来真怪,以我往日技术,那池中鱼数又多,钓一百条鱼,真是用不了半个时辰。可是,那一日,不知为何,那些鱼却是难得上钩,等到一个时辰到了,我却仅仅钓上了七十九条……”

    照夕不由长叹了一声,老人又摇了摇头道:“我们的赌注是,把自己深深锁在无人的深山里,面壁六十年。这六十年之中,不许用武,即使是遇敌,也不可任意还击,不许踏入江湖一步……我当时真吓得冷汗直流。那时淮上三子,才摆出了本来面目,立时冷笑着迫我守约。”

    说到此,他摇头叹息不已,照夕不由惊吓道:“所以老前辈,就一个人到这阴湿的地洞来了?这五十年没有出去一步?”

    老人苦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当时除了懊恨之外,对他三人并没有什么记恨……因此当面写下笔约,印了手印,从那一日起,我发誓,决不再出山一步,不见任何人;如果毁约,可受天下人耻笑。”

    照夕叹了一声道:“他们太过分了,可是老前辈,你老人家又何苦,选择到这么阴森的地道之中呢?”

    老人冷冷一笑道:“娃娃!你知道什么?”

    照夕怔了一下,实不解老人之言,这怪异的老人顿了一会儿,才道:“淮上三子为人阴险已极,他三人自知如今江湖,只有我是他三人最怕之人,所以安心除我,已非一日。想不到,我却如此容易上了他们的当,那赌约过后,经我细心推敲,才发现寓意甚深且毒……娃娃!你想想,不等于说明了,任人宰割一样?”

    照夕不由恍然大悟,不由面现怒容道:“莫非那淮上三子,竟敢作出那种阴险,而乘人之危用事么?”

    老人冷笑了一下,道:“你把武林中道义二字,看得太重了,事实上,大多数的人,是不顾虑这些的。”

    他停了一下,遂又接道:“当我洞悉他们用心之后,可惜为时已晚。我只告诉他三人,我既输了,万无不守信诺之理,只是,这笔仇恨,我却至死不忘。如上天保佑六十年不死,这笔恨,总有解除之一日。”

    他咬了一下牙,愤愤接道:“我说完了这些话,马上反身就走了。”

    说着他声音降低了一些,冷笑道:“我知淮上三子为人阴险,定会在这六十年之中,乘我面壁之时,暗下毒手。即便是被我发现,限于诺言不许还手,我也无可奈何,所以,我竟舍家门仙霞岭不入,却单身潜到这冀北地方。”

    照夕听得冷汗直流,这才想到,原来江湖上,险恶到如此地步。

    一时想着,不由脸上都变了颜色,讷讷道:“老前辈……这五十年,你老人家,就没有离开这石室一步么?”

    老人冷冷地道:“我以三个月的时间,找好了地方,开了这间地下室,并引通了山泉,决心不下这山一步……起先二十年,我尚需在山上找些吃食;可是后来我功夫已成功到了辟谷地步,吃不吃东西,也就无所谓了。”

    说到此,老人脸上反带出了一片红润之色,他微微笑道:“我是一个守信的人,我一定要以有生之年,把这一项诺言实现,现在已快到了。”

    他继续像梦呓也似地道:“人类的祸福,真是难以令人意料的,我却为此受了大益……说来,倒应该感谢这三个老儿了。”

    照夕不由一怔!

    老人目光之中,闪出了极度愉快幸福之色,他微微笑道:“我已把我造就成了一个新人了,孩子,你绝不会想到,这五十年来,我意养成了本命元婴,不久将来,我也就可以达到所谓道家的‘出神’地步了!”

    照夕简直不敢相信老人说些什么,可是老人这种态度和语气,所说出的话,却又不能令他不信。固然他知道,老人所说的“出神”,也就是所谓的“飞升”,这是极玄的境地,可并不是说不可能。

    他以惊奇的目光盯着老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老人此刻,显得更是兴奋,他微微地笑道:“你也不要惊奇,天下任何事,人都可以做到的,只要有决心。我现在才相信这句话,你想想,你在地洞之中的一举一动,我隔你这么远,如何会得知?还有——”

    说着他微笑着,用手指了一下桌上的桃子道:“这些桃子,我既未出此室一步,却如何又能摘到手中呢?”

    他眼角微微皱着,带出些笑纹,照夕听得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一般,他咽了一口唾沫道:“老前辈莫非已可‘身外化身’了?”

    老人微微点了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吧……只是,功成不易,我却不敢令他远游。”

    这个“他”字,自然是指他所练成的本命元婴了。他又笑了笑道:“你和你的同伴初来之时,我已得知。那金老头子为恶伪善,我亦并非不知,本来可以把他就近除去;只是,一来我守约未满,不得随便杀人;再者,我功成当在不久,万一被他们发觉了藏身之处,时常打扰,对我极为不利,所以,只好让他如此下去了!”

    说完他微微摇了摇头,照夕只是茫然地听着,因为这些事,令他感到太玄了,可是都是事实。

    老人目光此刻上下打量着他,微微一笑道:“你这娃娃,根骨智慧俱是上乘,只是由眉眼印堂之间看来,今后数十年来,尚多杀孽情缘之事,你要时刻小心谨慎。”

    照夕不由吃惊不小,躬身领命,老人说完了这句话,微微闭了一会儿眸子,笑了笑道:“你我在此见面,总算有缘,方才我系以天易数推断,你和你友,尚有十日囚禁之灾,至时自有人来救你们出去,你可以放心。”

    照夕不由一喜,老人却含笑道:“今日破格见你,只是为了一了我尘世缘份,好在早晚俱是一样,你能保守我们这秘密,不告任何人知道么?”

    照夕忙躬身答道:“弟子定能遵命。”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道:“好,今日时刻已到,明日此时,你再来此处,我尚有嘱于你。”

    他挥了挥手,微笑道:“你快回去吧,如果我所算不差,大概你回去之时,主人也该来看你了。”

    说着一只手,连连地挥着,照夕本有许多话想要说,见状只好作罢,当时行了一礼。见老人眸子已经合拢了,只好转身,爬上石梯。

    忽然老人目光又开,微微笑道:“还有!你既擅打坐采药之法,却不知下手的时刻,所以我两次以琴声打搅,意即在此。不想你这娃娃,居然定力很强,不受我弦音干扰,不得已我才按先天反易之理,击玉以扰之,你现在了解了,当不会恨我了。”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当时又惊又惭,不由红着脸道:“如此说来,要何时下手方为适宜呢?”

    老人目光已合上,他只短短说道:“明日再来。”

    照夕知道这类奇人,性格多是不易捉摸,当时躬身行了一礼,才又由原洞钻入。

    身才入洞,却似觉得眼前有光华闪动,不由定神一看,却见眼后丈许青光闪烁处,立着一个小人,穿着打扮,一切外形,俱与那洞中老人一模一样。只是身高只有尺许,照夕不由大吃一惊,方想到,这或许就是老人所说的本命元婴了。

    却见那小人在青光环绕中,频频向前用手指划不已,像是在指示路途。

    照夕不由蹲伏地下,连道:“老前辈请转,弟子已记下了。”

    他口中说着这句话,再睁眼看时,已失去了那小人踪影,心中这才深信不疑,不由把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想不到在囚牢之中,竟会有此奇遇,无意间竟蒙这半仙的老人垂青,看来自己真是造化不浅了。他这么想着,一路循着旧路,左右转着,等到到了自己洞中,已又是一身大汗了。

    他此刻因心中极度的喜悦,意忘了疲累,返洞之后,仍在阵阵地发呆。

    忽然想到,临行之时,老人所说,自己回来之时,就有人前来的话,不由吃了一惊,当即马上站起来,费了半天力气,把那方大石,重新放回洞口。

    一切就绪,耳中却已听到,洞顶铁链子响动之声,照夕不由暗暗惊叹道:“老人之言,果然不假。”

    方念及此,洞石已开了一口,跟着射下一道灯光,传下了九天旗金福老的宏亮嗓音道:“怎么样!老弟台,还受得了么?”

    照夕抬头看时,月亮洞口,现出了九天旗金福老的银白发首。

    他冷笑了一声,也没有理他,金福老呵呵一笑道:“老弟台,肚子饿不饿?可想吃点东西?”

    照夕冷冷道:“谢谢你的好意,我还受得了!”

    金福老冷哼了一声道:“好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夫有心开脱于你,你却自己找死,好!你既如此,就好好在里面再住上几天,看看你受得了受不了?”

    他说着愤愤地收回了头,大声叫道:“把石头封上,锁上!饿死他!”

    照夕不由在他的骂声里,微微发笑了,他脑子立刻也重新回到了方才奇妙邂逅与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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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照夕这时一颗心,已全为那奇异的怪老人所吸住了,他脑子里存满了五颜六色的幻想,待九天旗金福老一离开后,他不禁兴奋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个看守他的小子,重重地在洞顶石头上敲着;并且高声地叫道:“喂!喂!小子!一个人有什么好笑的?”

    照夕不由收住了笑声,本想回骂他几句,可是又怕令他们发现了自己不正常的情绪。话到唇边,又复忍住,耳闻上锁的声音,他的心,愈发感到了一阵安全感。

    一切都归于沉静之后,他不由想起了方才的一切,这真是平生闻所未闻的事;而竟会令他亲眼得见,自然使他一时情绪大乱,充满着惊喜和敬佩。

    在这间小地室之内,他不时的踱来踱去,暗忖老人曾说自己还有十天的牢狱之灾,其实十天又算什么呢!如果这十天之内,能得到老人的一些指教,岂不是塞翁失马,因祸而得福吗?

    想着,他怔怔地站在当地,紧紧地握着手,轻轻道:“对!我一定不可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他暗暗下了决心,心想今夜如果再能见到他,自己一定要求他,倘能蒙他随便加以指引,都是后福无穷的。

    他努力地追忆着老人的容貌及谈吐,只是想不起江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物,老人既有那些咤叱风云的往事,可见绝非是无名之辈。只是他却不肯把名字告诉我,这真令人猜不透他是何来路?

    照夕一个人这么思前想后,到了相当的时候,肚子又感到有些饿了。

    他把丁裳送来的食物,就着水吃了些,心中只有非常的盼望,那就是天快一点黑。

    可是,时间这东西太怪了,你不经意之时,它很快的就消失了;如果你期盼它快一点时,它却显得比平常更慢得多。

    照夕好容易等到了下午,一会儿坐坐又走走,他勉强在大石上行了一会儿坐功,只觉得脑中幻象太多,百念俱生,勉强坐了半个时辰,却是不能抱元守一。只好离石而下,心知自己是太兴奋的缘故。

    兴奋和失意,都是可以伤人的东西,所以平静的生活,才是美的人生,只是人们却谁也不愿意厮守着“平静”而已。

    管照夕十分不耐地下了大石,又在房中一个人练了一套掌法,也是觉得不能得心应手,干脆也不练了。他算计着也许天已黑了,忍不住用“千里传音”之法,叫了两声:“老前辈……老前辈……”

    等了一会儿,并不见老人回音,他可不敢造次再叫。因想到,老人此刻可能是在人定,若为自己打忧了,岂不是不妙!

    想到这里,吓得立刻又不敢叫了。

    过了一会儿了,他又纵身攀住了那些藤草,想把那块封石取下来。可是,又想到没有得到老人的允许,还是不要自作主张才好。

    这么想着,管照夕不由叹了一口气,一松手,由顶上飘身而下,哑然失笑,心想:“我今天是怎么搞的?怎么显得一点涵养也没有了,时辰不到,徒自焦急又有何益?这情形要是给那位老人家看见,岂不要笑坏了?”

    这么想着,不由顿时心情大定,暗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何不再习一次坐功?

    于是他二次盘膝坐好,说也奇怪,心情一定,杂念不生,哪消一刻已气贯周天,不知不觉已到了无人无我境地。

    等到运功醒来,只觉得通体舒畅,目光清明,方想下石走走,忽听到一阵弦瑟之声,由壁里传出,照夕不由大喜。

    当时三爬两爬,上了壁顶,用力把那块巨石取了下来,又循着那阴森森布满蛛网的地洞之中,钻了进去。

    他智力极佳,默念着方才老人的指示,这一次毫不费力的已爬到了老人的洞口。

    到了洞口,他探出头看了看,那黑发老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闭目不动。

    他轻轻地叫了声:“老前……辈……弟子来啦!”

    老人连眼也没有眨一下,照夕犹豫了一下,仍是轻轻由石梯上爬了下来,轻轻跪在地上,对着老人磕了一个头,默默道:“弟子管照夕,给你老人家问安!”

    却见老人两眼眼皮连连抖动不已,似乎是欲睁不开的样子。

    照夕不由十分吃惊,仍是呆呆地看着老人,这一霎,却见他脸上已沁出了汗来。

    管照夕正自不解,却听见身后似有细声响动,不由忙回过身子,这一回身,令他大吃了一惊!

    原来他见壁角里,抖瑟瑟地站着一个小人,身高不过尺许,穿着打扮,正和老人无异,也就是昨夜在洞口指示自己去路的那个小老人。

    照夕知道这是老人所练本命元婴,却暗暗惊疑怎会如此慌张?原来这小老人,双手捧着不少山果葡萄,堆满了小小的两只手,却把前襟用手提起,兜在衣兜里,一张脸已累得红红的,还流着汗。

    照夕这一回头看他,他却吓得口中吱吱直叫,一个劲向壁边直退。

    照夕不由又惊又怕,忙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有事么?”

    不想那老人仍是吱吱直叫,一会儿跑前,一会儿又跑后,却似不敢由照夕身前经过。

    似此急了半天,照夕愈发不解,再回头看蒲团上的老人时,只见他只这一刻功夫,已全身汗如雨下,一张脸都成了紫色。

    照夕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当忙站起身子,退向一边。

    却见那小人,在墙角急得双足乱跳,口中益发吱吱怪叫连声,照夕不由惊异道:“你老人家是说什么?请……说清楚一点好不好?”

    不想那小人更是叫得大声了,而且吓得比方才更烈更猛了。

    照夕不由一时弄得莫名其妙,不由讷讷道:“是你老人家累了?我来扶你一把好不好?”

    说着方向前走了一步,只见那小老人似乎大惊,口中叫声更尖,拼命跑了起来,一不小心还摔了一跤,衣兜中的葡萄洒了一地。

    照夕不由吓得抖声道:“老前辈,你老是不是不要我接近么?”

    那小人本已跌倒,此刻仓促由地上爬起,正作了一个要跑的姿态,此时闻言,不由连连点着头,口中怪叫不已。

    照夕这才明白,当时忙后退了七八步,远离老人本体,一面讷讷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放心……弟子方才是不明白。”

    他一直退到了墙边,慢慢坐了下来,这才见那小人,慢慢站直了身子,满面惊吓地看着照夕,端详了半天,才慢慢走到石桌前。一跳,已自上了桌子,走到石钵旁边,把衣兜中的果子葡萄,一样样放了进去。

    这种任务在他似乎已累得不轻了,口中就像是小羊也似的呼呼直喘着气。

    老人一只手在胸口上摸着,一只手用袖子在脸上擦着汗。

    照夕这时心中悔恨十分,想不到自己把他吓成了这样,当时悔恨得重重叹了一声!

    小人正在擦汗,照夕这一声叹息,不由吓得他向前一栽,口中又“吱吱”地叫了两声。只见他仓仓惶惶地跑到了蒲团上老人本体,向前一扑一抱,顿时就不见了。

    照夕方自看得目瞪口呆,却见正在打坐的老人,这时身子抖动了一下,遂睁开了一双眸子。

    管照夕自知得罪非浅,不由吓得一下跪在地上,一面叩首道:“弟子无知……请老前辈原谅。”

    老人目光,本来是带着极为震怒神色,此时见状,只长叹了一声道:“不知者不怪,你起来吧!”

    照夕叩了一个头,才慢慢站起来,却见只这一会儿工夫,老人就像是走了一千里路似的,看来竟是意态疲倦已极。

    照夕不由惊道:“你老人家怎……么了?可有什么地方不舒适么?”

    老人这时喘息不已,一面苦笑道:“你哪里知道……娃娃!老夫半世修为,今夜竟差一点儿丧命在你手中。”

    照夕不由吓得脸色一白,口中啊了一声,老人这时喘息方止,看着他讷讷道:“你方才所见小人,那正是我数十年来,苦心所练成的本命元婴。今日我命他到外山去采些山果,想招待你吃的,不想你突然地进来,我收回已自无及,以至令他受到了如此惊吓。”

    说到此,不由长长叹了一声道:“看来已吃惊不小,恐怕今后是再也不敢随便出来了。”

    照夕不由脸红道:“弟子真是罪该万死……我尚以为仙师元神不会怕我的,谁知……”

    老人叹了一声道:“你说的也非不对,有一天大功成了,这本命元婴,就和我本人一样,自然什么也不怕的。只是如今功力方小成,还没有练到不畏的地步。”

    照夕奇道:“可是,昨夜,弟子还蒙仙师元婴指示路途呢!”

    老点了点头道:“不错!只是他决不敢近你身,只敢在一边指指划划,你今日突来无防,自然他会吃惊了。”

    说着又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道:“我好容易才练到能让他出体游玩,满以为过些时日,逼他外出见见生人,再试以交谈,不久也就养得大成了。谁知会有此一着……看来,十魔九难,诚然不假了!”

    言谈之下,带出无比失望伤心之意,照夕只是涨红了脸,低头不语,心中好不难过。

    老人见他不语,不由又改为笑脸,笑了笑道:“你也不要过意不去了,这也不能怪你。我想凡是练婴之人,其中惊吓过程自是难免;只不过我再多费些时日而已。”

    照夕这才徐徐抬起了头来,苦笑道:“这都怪弟子太鲁莽了。”

    老人这时气色已定,闻言呵呵一笑,一面摇着头道:“你不要这么想了……来!来!吃点东西,这些葡萄山果,虽非珍品,可是采来不易,我亦仗此,才能活至今日呢!”

    照夕不由奇道:“每日采摘山果,岂不要跑很多路吗?”

    老人笑了笑道:“自然是了,这旗竿顶山虽不大,但要想跑上一转,亦非凡人一日所能办到。”

    照夕这时已对老人元婴起了极大兴趣,不由追问道:“仙师元神所化人形,莫非永远这么小么?”

    老人摇头呵呵笑道:“自然不会了,以后练成了,就和我本人一样大小。只是能到我今日地步,已颇为不易了。”

    他说罢挑动着长眉,含着喜悦之情,却又叹息道:“我为此婴,真是用尽了心力。尤其出胎之日,如逢雷雨闪电,或是风雨阴暗之日,千万不可令出,直是要等日丽风和之时,才可小心令出,亦不可远行。”

    他说着,显得有些眉飞色舞,看了照夕一眼,微微一笑,道:“这些话给你说,你是不会懂的……总之修为之人,苦了半世,到了婴成之日,也就是苦尽甘来了!”

    照夕不由叹了一声道:“仙师元婴,为弟子这么一忧,恐怕是再也不肯出来了,这岂不是糟?”

    老人摇了摇头,淡淡一笑道:“这类初成元婴,胆子极小,可是颇能辨别真伪是非,他已知你非恶人。至我是受了些虚惊,因为这多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生人呢!”

    老人说着顺手自几上取了一个大桃子,丢与照夕:“你吃个桃子,不要再为方才的事多想了,即使是心存向往,亦是多余之举。因为这种修练关念,目前对你来说是不许可的。”

    他说着又指了一下坐位道:“你坐下!我尚有话问你。”

    照夕不由心中十分失望地坐了下来,他原本心中存心,想向老人吐露,乞求老人传授这种“炼婴化身”的玄功,却不料老人竟一口道破,并直截了当地告诉是不可能的事,怎不令人失望?

    此时只痴痴地看着对方,欲言又言,老人不由一笑道:“你此刻心情,我全知道,只是天下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我问你,你成家也未?”

    照夕摇了摇头,老人遂然笑道:“这就是了,你可知无后不孝么?”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老人遂淡淡笑道:“这当然并不是修为所必需,只是一个人,既生于世,是不可能平步登仙的,他必须对他生存的世界,先有合理的交待。于‘情’于‘理’都有所了结;然后才有资格进取,进一步谈修为成道,娃娃!你明白了么?”

    照夕不由恍然似有所悟,当时微微愕了一下;而老人两道如电光也似的眸子,早已看透了这少年的一切,他不由微微叹息了一声,暗惊于他的福厚根慧,他年定也是我道中人。

    当时不由甚为嘉许道:“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必走的路,娃娃!你又怎会知道你所走的,不是一条康庄大道呢?”

    他本想告诉照夕早晚也是同道之人,只是话到唇边又忍住了,为了怕他先知机宜,心存依赖,反倒违了天道,所以并不多言。

    照夕为他这几句话,已茅塞顿开,此刻眸子里闪动着异样光彩,躬身道:“后辈谢老仙师指引迷途,现在弟子已明白了。”

    老人不由长长念道:“善哉!善哉!”

    他说完了这句话,目光在照夕身上转了转,微微一笑道:“你既能与我在此相见,我已说过,我们是有缘份,我可以传授你些功夫,你可愿意接受么?”

    照夕一听,不由喜出望外,当时张大了眼睛道:“老仙师如肯传授弟子武功,是弟子的造化,怎会不愿学呢?”

    老人呵呵一笑道:“算你有造化就是了,只是孩子,我老头子却不能如此便宜你呢!”

    照夕一怔道:“老仙师如有所命,弟子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老人含笑,连连点头道:“你的话太重了……不错?我是要你为我办一件事,你如果答应,我自然传你几手功夫;并可赠你一件东西,否则,我仍传你功夫,只是那东西却不能送你了。不是我小气,实在这东西,可能为你带来杀身的大祸呢!”

    照夕不由十分激动道:“老仙师传授弟子几手功夫,已是弟子福缘,弟子怎敢再企求厚赐?即使为仙师办些什么事,也是应该的,何敢有所收受?”

    老人呵呵一笑,猛然拍了一下手道:“好!听你这么一说,我这件事也非你办不可了;而且这件东西也是非你不送了。”

    说着脸上笑容满面,照夕不由正色问道:“老仙师有何使命,请说出来好了,弟子只要能办到,定不遗余力。”

    老人这时微微摇头笑道:“这件事倒是小事,你一定可办到;而且办不办到,我倒没有什么深求,只是为了出一出我这口气罢了。至于什么事,等过几天再说。”

    他笑了笑,招了一下手道:“来,你过来!”

    照夕不由慢慢走近,老人笑道:“你不要怕,我是考验一下你的功力如何。因为为我办事,功夫不能太差了。”

    他说着徐徐伸出一掌,含笑道:“来,你把掌心贴着我的掌心,只管把你本身真力运出来,无妨。”

    照夕点了点头,含笑道:“弟子功力浅得很,老仙师不要见笑。”

    老人摇头道:“不要紧,我只是试试,你不要心存客气,需知道,我要看清了你现有的功力,才好传授你新的功夫呢!”

    照夕不由点了点头,当时慢慢伸出了右掌,把掌心贴在了老人掌心,方还心存犹豫,谁知掌心才贴上,却觉到老人掌心之内,如同闪电也似的,传进来一股热流。

    照夕顿时打了一个寒颤,心知厉害,那还敢怠慢,当时忙自丹田提起了一口罡气,把掌力徐徐贯出,一成二成,最后到了七成内力,才觉得老人掌心传过的那股热流,慢慢为自己逼出了体外。

    这时偷眼看见老人面带喜色,随着又见老人身子抖动了一下,照夕立刻又感到,方才自己逼退的内力,又向自己逼了过来,而且来势竟是奇猛。

    照夕不由一惊,二次用足了内力,向外一登掌心,不由全身阵阵颤抖了起来。

    只觉得老人掌心传出的力量,时进时退,其势反倒成了互不上下之态了。

    是时老人忽然发出了一阵笑声,遂见他掌心向外一登,管照夕立刻感到,这一次传过来的内力,简直是令自己莫可抵御。

    顿时只觉得全身一阵奇热,由不住汗流浃背,心中一急,正自无法,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那独特的“蜂人功”。

    当时心中动了一下,暗忖不如拿他来试一试,或可敌住老人传来的内力。

    想到就做,当时讷讷道:“老仙师留意,弟子要施出全力了。”

    老人本以为照夕即使是内力充沛,也不会有何出奇,谁知这一试之下,自己出了五成力,才勉强敌住,不由心中已自大惊。

    此刻闻言,更是一惊,当时一面自丹田之内提起一股所练先天无极的内炁。徐徐贯入掌心,一面含笑道:“你只管使出来,无妨。”

    照夕答应了一声,心念一动,那只右手,霎时粗红涨大了一倍,他口中闷吼了一声,顿时把“蜂人掌”功,向外一逼。

    这种力量可算是运足了,老人本是眸子微闭着的,照夕掌力这一撤出,他猛然睁了开来,口中“哼”了一声,全身竟由不住,猛然晃了一下。

    遂见他脸色大惊,大吼了一声:“去吧!”

    只见他右掌一抖,照夕只觉得这股内力,像击在了一个有弹力的球上也似,顿时由不住向后面翻,口中大叫了声:“不好!”

    却见老人五指向回一拉一拈,照夕不住又向前一栽,这才算是把心神定住。

    可是尽管如此,亦难免面红耳赤,气息咻咻不已,他身子也不由得前后地摇晃不已。

    老人这时忽的脸色一青,猛然站了起来,只见目光如炬。

    照夕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却见老人面色极为难看地道:“这种蜂人功掌力,你是在哪里学来的?”

    照夕不由吓得全身一抖,当时吃吃道:“弟子是……是……”

    忽然心中一硬,暗忖:我如今日骗了他,日后如被他发现,更是不妙,还不如实话实说好了。想着不由红着脸道:“弟子是由师父那里学来的。”

    老人目光如炬道:“你师父是谁?”

    照夕不由垂下了头道:“家师洗又寒……”

    说着抬头看了老人一眼,又接道:“请你老人家原谅……弟子罪该万死!”

    说着不住双腿一软,朝着老人跪了下来,老人这时冷冷一笑道:“果然是他……我早已猜到了。”

    他点了点头道:“你站起来。”

    照夕忙站好了,垂侍一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老人目光注视他良久之后,才微微叹道:“这种功夫,你学了多久了?”

    照夕此时目中含泪道:“弟子因不知这种功夫的罪恶,只是师父命我练习,我岂敢不遵?”

    老人点了点头冷笑道:“洗又寒的手段我是知道的,你先不要说别的,我只问这种功夫,你练了有多久?”

    照夕讷讷道:“大概有半年多时间。”

    老人目光一亮,哼了一声道:“这么久?”

    照夕点了点头,老人又问道:“你可知道这种功夫的罪恶么?”

    照夕又点了点头道:“以后我知道了,可是功夫已练成了。”

    老人这时目光在身上转瞬不已,低低念到道:“罪孽……罪孽……”

    说着步下了石床,慢慢走到了照夕身前,他两道灰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了一起,半天才道:“我如今把你这种功夫废了,你有何意见?”

    照夕心中一动,见老人已似面有怒容,当时不由把心一狠,心想:“也罢!这种功夫既是如此毒辣,我又何必再为不舍?就请他为我废了也好。”想着不由面色一整道:“此功力使弟子痛苦万分,多造杀孽,老仙师就为弟子废了吧!”

    照夕说完这句话,只以为老人定会即刻动手,当时把目光一闭。老人闻言之后,面容才微带喜色,他点了点头,微微道:“好!你坐好。”

    照夕睁开眼,依言坐在了石椅之上,这时老人却嘿嘿冷笑了一声道:“想不到洗又寒这恶魔,如今竟还在人世之上,老夫当初手下留情,倒成了姑息养奸……此人功力智慧俱高一等,只是逆天而行,终究要受天诛。这还不去说他,他最大过错,却是不该种毒在你身上。”

    老人说着,脸上带出了难得一见的怒容,如果此一刻洗又寒在他面前,可想而知是一个什么场面。

    他眨了一下目光,愤愤地道:“所幸天道不容,他这种奸险的心胸,毕竟不称心,想不到,你竟遇到了我。”

    说着冷笑了一声,接道:“这叫他白费苦心!来,孩子。”

    说着他指了一下照夕上身道:“你把上衣脱了……这种功夫一日不除,在你身上将一日留下杀机祸根,以后成年累月与日俱增,你将和他一样了。”

    照夕这时听得心中阵阵发冷,当时慌不迭,把上身衣服脱了下来,露出赤光的上身,讷讷道:“老仙师!你老要如何下手呢?”

    老人叹息了一声,目视着照夕道:“也许这么做,你会觉得很可惜,其实不然,今后你会觉得为此受福了。”

    老人说着陡然伸出一指,平空点了一下,照夕不由打了一个极大的哆嗦。

    这种感觉,就和当日随丁裳至其师父处,为那老婆婆隔空指点时的感觉一样,只是,比那一次更显着些而已。

    老人点了一指之后,眉头微微皱道:“奇怪……你那‘无畏神枢’好似已先为人点过一般,这是为何?”

    照夕心中又惊又佩,当时不敢怠慢,即把为那老婆婆所点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老人听得连连点首不已,不由详细问了问那老婆婆长相,才笑了笑道:“想不到这老婆子,如今也还健在,看来,似他夫妻已反目多时了。”

    照夕问故,老人才笑眯眯地道:“你所遇见的那老婆婆,不是别人,正是你那师父的老伴了蓝江,外号人称鬼爪,想不到他夫妻却在你面前演起把戏来了。”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不由惊愣得呆了,心中这才想到莫怪那老婆婆要那般说了。

    这时老人眉头微皱道:“要说起来,这鬼爪蓝江,却是为人不差。只是他夫妻一向恩爱,又怎会仳离了呢?”

    老人五十年不入江湖,自然五十年内,江湖上所发生的一些离奇事情,他不得而知。本来他对于任何事,也不会再记挂在心上了,只是洗又寒夫妇,对他来说,是往昔极为熟悉的人物,甫闻道来,难免俗念又兴,是故问短道长。

    照夕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当然不能有一个合理的答复。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老人,这时老人叹息了一声,遂又看着照夕道:“这蓝江此举,虽有救你之心,但仍为他丈夫保留了一半情面。只看她这一指,只在你‘无畏神枢’上少少用了指力就可知了……她这又是何苦?还不如不点的好。”

    说着又正色道:“如今我已用‘无相神功’把你‘无畏神枢’内中毒整个点散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所以为了今后长久之计,我不惜费些功力,为你把身上蜂毒去净,此举实对你破格了。”

    照夕这时不由大喜,忙谢道:“老仙师能使弟子还原如初,弟子终身感激不尽。”

    老人微微一笑道:“我是不忍看你如此青年,落成残暴下场。你此功一失,你那师父如知,将必恨我入骨,只是他也莫奈我何罢了!我却也正好借此,给他一个警戒,他如再执迷不悟,日后即使我不除他,他亦将自焚其身!”

    照夕听得好不吃惊,当时催道:“老仙师,你就动手吧!”

    老人点头道了一声好:“好!”

    遂见他双掌平出,十指微弯,在空中,对着照夕身上抓动不已,这一霎时,照夕就觉得全身火也似热,哪消一盏茶时间,已汗下如雨。

    老人这时双手更是上下抓动不已,愈来愈快,照夕却觉得全身慢慢由奇热变成了麻痒不堪,仿佛全身上下,为千百条细虫钻行一般。一时忍不住低头一看,只见肤色,已由红白而转成了微微的紫褐之色,正在惊吓之际,却听见老人低叱道:“坐定了!”

    照夕方自一惊,只觉得身形向前一跄,当时慌忙双手用力扶着椅背,总算没有倒下。

    就觉得周身皮肤千孔俱开,随着老人手势,流出了一身如墨汁也似的黑色浓汁,又黑又脏,整个上身全沾满了。

    老人双手兀自不停地连连抓动着,由是愈来愈多,又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住了手,他冷笑了笑道:“你自己看看吧!”

    照夕这时惊吓不已道:“老仙师!这些是什么?”

    老人遂冷笑道:“这全是那墨蜂身上奇毒,凡人沾上一点,已恐没命了。只因你日久冶炼得已不畏蜂毒,才会没事,你想想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毒,多么可怕?”

    照夕不由又是感激又是害怕,当时真有些手足失措的感觉。

    老人遂用手一指壁后道:“你推开那块石壁,自有一方清池,此为我所引清泉,你把衣服脱光了,好好洗净了再上来!”

    照夕吓得硬邦邦地转过了身子,瞧着老人手指之处,一推石壁,果然应手而开,大小恰巧容一人出入。当时忙潜身而入,走了几步,果见一个大小约五尺见方水池子,两旁有水道引流一进一出,水声淙淙,十分悦耳,尤其那水看来十分清澈。

    照夕入牢以来,数日未曾洗漱,见此清泉,真如同久旱甘霖一般。当时匆匆脱了下衣,没身池中,那水竟有些温热,洗在身上不冷不热,却是适意。

    他好好把身子整个洗了一净,本想连头也洗一洗,又怕老人等得不耐,所以只把身上洗净,匆匆上岸。见池边手巾衣服摆着不少,只取过毛巾,把身上擦干净了,仍把旧衣穿上,好在上身衣服本已脱掉,那蜂毒并未沾上,下身只好扔掉一边,挑了半天,找了老人一件府绸裤子穿上。裤子倒和自己那一件式样差不多,一切穿好,这才走出来。

    一时只觉得,全身上下百孔俱畅,舒适十分,老人这时却坐在石床上微微发呆。

    此时见照夕走出,不由一笑道:“好了,你此刻蜂毒全去,一切和本来的你无异了。”

    照夕不由跪地对老人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谢道:“老仙师如此成全,令弟子没齿不忘,只请仙师赐告大名,以存肺腑,永世不忘。”

    老人一面搀起了他,一面微微皱眉:“并非我不肯告诉你名字,实在我这名字也多年不曾提及,不愿再说它罢了,你既一定要问,我也不便瞒你。”

    他笑了笑道:“今后你如见了淮上三个老儿,或是你师父师母,只提一声雁先生,他们就知道了。”

    照夕对于“雁先生”这名字,十分陌生,只是听来十分好听,也好记,不由默默记在心中。

    老人道出了姓氏之后,又轻叹了一声道:“他们如闻我名,定会大吃一惊。只是你我这一段奇遇,却不可随便泄露,你要记住了。”

    照夕连连点头称是,老人这时,似已为眼前这些俗念,把平静已久的心绪搅乱了。

    他开始在这斗室里,不停地踱着,前后走了一圈,才站定了脚步,道:“这多少年来,我一直希望能遇到像你这么一个少年,把我几手功夫传给他;并且令他为我办一些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他看着照夕,接道:“想不到,竟会遇到你,这可说是天意,只是如此,也为我找来了麻烦。”

    他说着又叹了一声,感触的又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也就不要再说他了。”

    照夕一时也不明白,他是在说些什么,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这位五十年前叱咤武林的雁先生,说完了这些话,对着照夕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奇怪了,现在我已决心把我静中参悟的几种功夫传授给你,我们也谈不上是什么师徒,只算是有缘份而已。”

    说完这话后,又命照夕坐下,详细询问了一遍他所学的功夫。

    照夕自是一一对答,老人有时点头,有时却皱眉不语,有时却连连摇头不已。可见武功师授一道,各门都不一样;而且见解也互有参考。

    老人把照夕所学不厌其烦地问了一遍之后,才点了点头道:“要说洗又寒传授你这一身功夫,也却是不易。只是此人个性过于偏激,他早年就有杀人的嗜好;如今养成怪癖,不易更改了。只是你既身为其徒,却不可坐视不管,今后如能设法劝导其归善,总是要尽力才好。”

    照夕连连点头称是,老人说完这句话,忽又摇头苦笑道:“不过,这是不大可能的事了……你要小心行事,否则,恐怕对你亦有杀身之难。”

    照夕一面答应着,心中不由得想了自己两个师兄的下场,由不住心惊肉跳!

    老人似已看出他心中惊恐,当时又叹了一声道:“我既把你蜂毒去净,也就等于伸手管了这件事情,你也不必惊怕,我现在传你几手功夫。即使日后那洗又寒不顾师徒之情,想对你加害,你只要旋出来,他却也莫可奈你何。”

    说完先传了一首口诀,令照夕念熟了,这才含笑道:“我在这十天之内,要传你四套功夫,也正是要叫你用来去对付四个极为厉害的人物。只是你不要怕,只要你能虚心学习,多加练习,自会因熟而生巧,对付他等绰绰有余了。”

    照夕细念那首口诀,是:

    “躬身如虾,张翼似蛾,

    引颈类鹤,旋身扬波。”

    老人把这十六字,用极为简易的口诀传授与他之后,又令他背诵了一遍,这才笑道:“你不要小看这十六字诀。”

    说着他晃着身子,极为得意地笑道:“你不要忘了,我要令你,用这十六个字,去对付淮上三子中的老大无奇子丘明。”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老人竟会要他去对付这么厉害的强敌,一时不由吓得一呆。

    老人冷笑一声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要你办的事,也就是要去找淮上三子,一一要败他们于掌下,一雪我多年心头之恨。”

    照夕只是听着,心中吃惊万分,老人笑了笑又道:“然后,你可告诉他们说,你是我的记名弟子,看他们老脸往何处放。”

    照夕虽然是吃惊,可是少年人好高爱胜之心,自是难免,因此他听到老人如此的嘱咐,不由得眉飞色舞的笑了,不住地点头道:“好!好!我一定为你老人家出一口气。”

    老人鼻中冷冷哼了一声道:“可是你却不要小瞧了这三个老儿……如今五十年不见,自然他们的功力会更高了。”

    照夕不由剑眉一皱,老人见状自信地道:“可是,你只要用心地把我这套功夫学会,他们是打不过你的。”

    老人的目光,细细地眯成了两道缝,道:“老大无奇子丘明,此人一身功夫,却可说到了炉火纯青地步,自然和你比起来,你是差得太远了,可是你却要用这一手功夫巧胜他。”

    照夕不由奇道:“这是一套什么功夫呢?”

    老人得意地笑了一声道:“这只是四式连一的一招掌法。”

    照夕不由微微诧异道:“只有一招?”

    老人笑了笑,用眸子瞟了他一眼,道:“娃娃,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一招功夫,这是我多年来静中参悟出的一套功夫,四种不同的招式,在一式之中同时施出,我看如今天下,能敌这一招的不多。”

    照夕心中尚在犹豫,老人已跳下云床,他点了点头笑道:“来!来!来!你不妨试一试看。”

    照夕不由俊脸一红笑道:“弟子哪里行?”

    老人笑道:“没有关系,你且试上一试,我不伤你就是了。”

    照夕无奈,只好笑道:“你怎么个比法呢?”

    老人微微笑道:“把你最得意的功夫,施出来就是了。”

    他说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已到一块空处,双手悠闲的垂着。照夕心中暗暗想道:“你老人家也未免太以小瞧我了,我就不信一招之内,会败在你手中!”

    他想着也站起了身子,慢慢走到了老人身前,一面笑道:“老仙师既如此说,弟子只好得罪了。”

    老人只是点头微笑不已。照夕猛向下一刹腰,用“浪赶金舟”的招式,已把身子窜到了老人腹胸之前,这种身法可真是快如电光石火一般。照夕身形一近,只见老人仍似前状不动不移,暗忖:“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已当空举起一掌,足下“骑马蹲裆”,右掌却用了三成内力,突的以“问心掌”劈出一掌。

    这一招照夕因胸有成竹,事先已把退路想好,掌力发出亦是旨在投石问路,虚空莫测。可随时收发由心,可谓之狡厉已极。

    可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照夕这一掌方自劈山,陡见老人两袖一分,居然门户大开。只当机会难得,当时一咬牙,掌力化虚为实,口中空叱了一声:“打!”

    随着那“打”之一字,身形倏地向下一塌腰,这种掌力,可说是全部运了出去。

    动手过招,可说是疾如电光石火,不容丝毫犹豫怠慢。

    管照夕这么往下一躬身,却见老人一声长啸,他掌力已打虚了,只觉两肋处“气海俞穴”上一麻,随着打了一个冷战。

    再看老人已含笑站在自己身前了,照夕不由惊得脸都青了,以他锐利的目光,几乎都看不出来,老人这种身手,是怎么变的?

    他红着脸道:“这种神技,弟子真是见也未见过……你老人家是怎么到了弟子身后?再请示范一次可好?”

    老人呵呵笑道:“自然是好……我就是为了传授你的……你看好了!”

    照夕方点头道好,只见老人两袖一分,一声长啸,只见灰影一闪,已到了照夕身后,同时两肋一软,已为他两手搭了上。

    照夕依然是莫辨虚实,只是皱着眉红着脸看着老人,这位名为雁先生的奇人,不禁高兴得哈哈大笑。他才开始一一的讲解这一招四式的连环运用,如何现掌,如何旋身。他并且告诉照夕说,这种功夫是因人而施,譬如敌人攻前胸或腹部,那么受制当在两肋,如攻后背,受制却在前胸,要是顶部,受制却也在顶部。

    同时更逼着照夕以身示范,竟是百试不爽,一一如其所言。

    最奇的是他对敌,不论你多么厉害的方法,却只有这么一种式子,竟是无法破之。

    照夕聪慧过人,不一会儿,已把这一招学会了,老人这时才嘱咐他道:“我所传的这一招,你不可轻用,因为江湖上,明眼人太多,你如不小心收敛,很可能就会在你施展的一霎,被人把要诀领悟。虽不见得为人学会,可是却失了制人的机宜。”

    照夕连连点首称是,老人才慢吞吞地道:“三子中的无奇子丘明,此人最高傲,他最得意的一套‘太乙快波掌’,是我所知数十年来,江湖鲜有敌手。我这一手功夫,也就是为了对付他其中最厉害的一式‘撒网过江’,那是在第九招上,如把这手功夫用来对付他,那么他将受制于两肩……”

    他似乎非常兴奋的地接道:“我特别要嘱咐你,只许用来对付他这一式;而且事先不可以对任何人,以免失了机宜,你能做到么?”

    照夕点头道:“弟子遵命,定能做到。”

    老人笑道:“好!好!丘明我们对付完了,再来对付他们第二子……”

    他笑得嘴都闭不拢了,接下去道:“老二赤眉子葛鹰,此人最擅长的是轻身提纵,以及巧手神拿,暗器上的功夫,江湖上可以说,难得有第二人!”

    他顿了顿道:“我要传你一手功夫,专门对付他的。”

    说着遂细细地指点了他一种功夫;然后提到了飞天子叶潜,传授了一首口诀。

    (作者为保守机密起见,在此不事先透露,读者以后自知。)

    二人为了研究各门功夫,费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照夕只觉得他所传授的功夫,简直是玄到了家,若非内功功夫有极好的基础,简直可说是不得其门而入。

    他一直不停地演习着,老人仍是不十分满意,并定了时间,以后每夜再来。

    照夕别老人回到自己室内,天已微明,他唯恐令老人失望,一个人在洞室之中,不停地演习着。直到精疲力尽,才倒在了石床之上,昏昏睡去。

    自此以后,夜夜潜往老人室内,不知不觉一周过去了,这七天的时间里,他真有了惊人的长进。

    老人传授了他七八种功夫;并且口授了他一套内功口诀,这口诀日后帮助照夕内功方面,有了不可思议的长进。

    这一日,照夕在老人的指导之下,练功已毕,老人对他的成绩十分满意,由不住赞赏有加,遂含笑对他道:“这短短几天来你也确是难得,居然把我传你的这些功夫,练得得心应手,这实在是不容易。由此看来,你资质极高。”

    他说着收敛了笑容,微微叹了一声道:“可是……我们也就该分手了。”

    照夕这才突然觉出,不由也顿时一愣,这十天来,他和老人之间,真是建立了深厚的友情,虽然他一直是以“老仙师”来尊称他。

    可是老人却并不像一个严师般待他,有时候,二人的相处,就像是二对极好的朋友。

    所以照夕甫闻此言,不由吃了一惊,他怔怔地看着老人,现出无比的依恋之容。

    老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你也不要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在想,这几天我们能够在一块……这是天意……我已经非常满意了。”

    他脸上含着适意的微笑道:“你的出现,却正好为我解决了一些凡世之上的未能遂心之事……在你来说,你也学到了一些在武林中,难以得到的功夫,真可说是相得益彰。”

    他微微皱了皱眉道:“至于你那个师父,你却要时时提防着他才好。此人手狠心辣,江湖上无人不知,你虽是他的弟子,可是他如知道,你背叛了他,他决不会饶你性命。怎么他都是你师父,所以你要谨慎对他,我已给你说过了,你可从蓝江身上下手,如能设法使他夫妇重新和好,那洗又寒自会对你宽容。说不定蓝江的力量,能改变他的劣质……这岂不是一件完美的功德?”

    照夕点头称是,老人遂笑了笑道:“自然,光凭口说,你是难在奏效的,我可以设法帮助你。”

    照夕惊疑地看着老人,老人却慢慢走到了石桌前,拉开了一格石屉,由内中取出一具黑光铮亮的小葫芦,摇了摇,发出一阵金石之音。

    他点头笑了笑,递于照夕道:“你收下这个!”

    照夕不由惊道:“老仙师!这是什么?”

    老人笑道:“我叫你收下,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照夕惊疑地把这小葫芦接到了手中,打开了盖子,看了看,只见是半葫芦黑亮的小药丸,芳香之味上透鼻梁,不由奇道:“这是药么?”

    老人点了点头道:“这是我练制的名为‘小还丹’,因收采不易,仅仅制了这么一点。我本人因练婴耗了许多气神精血,全赖这小还丹滋补,功能起死回生……对你今后用处太大了。”

    照夕不由愣道:“可是你老人家今后莫非不用了么?”

    老人笑摇了摇头道:“我如今元婴已成,功夫大进,是用它不着了,你收下吧!”

    照夕道了谢,放在身上,老人却皱眉问道:“你不是说那蓝江,因走火入魔,半身不遂么?那么这种东西,却是对她大为有益,我想只需七八粒,也就可使她复元了。”

    照夕不由又惊又喜,当时笑道:“那么弟子如见到了师母,岂不是马上就可令她复元了么?”

    老人笑道:“自然可以了,只是你却要留意,这夫妇二人,一向都是诡计多端,我赠药给你的意思,是想你能以它消除你本身的危险,你明白么?”

    照夕不由突然大悟,当时点了点头,老人这时拉开了抽屉,却又由其中取出了一口长剑。

    照夕只一眼,已觉出此剑非凡,那是一口形式极为古雅的长剑,通体上下约有二尺五六寸长短,一色的墨绿。

    老人抚视着这口剑,良久,才叹了一声道:“此剑随我身边,已过了七十年了,如今……”

    他叹了一声,猛然递过道:“你拿去吧!”

    照夕不由大惊,当时跪地道:“弟子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受你老人家如此厚赠,这万万使不得,你老人家还是收回去吧!”

    老人微微一笑,单手外探,照夕竟被隔空提了起来。他笑道:“你不要过不去,我既赠你,你就收下,否则我反倒不乐意了。”

    照夕仍不敢去接,老人长叹了一声道:“此剑剑名‘霜潭’,为我少年时游华山时,无意自一旧石铺中收购而来。那时此剑隐于一黑绿长石之中,可笑卖石人,不知是件宝物,仅把它当一块好石头来卖,我却以极便宜的代价购得。”

    老人笑了笑,又道:“据吾师说,此剑仍是汉朝人莫方子所铸,一度为大将军霍去病所有,南征北讨,仗它立了不少功劳。后来献于皇上,皇上视为珍宝,日日悬挂身边,爱抚不已,故有诗句如:‘圣上弃美人,一意抚霜潭’之说,随后帝死,此剑就没有下落了。想不到千年之后,此剑竟落到了我的手中,这也是天意。”

    他嘴角含着爱怜的浅笑,在谈论到此剑过往的历史时,不由轻轻抚摸着这口剑,好似回忆到昔日汉帝使这口剑的情景。

    他以拇指轻轻按动了一下剑匣上的一粒明珠,这口剑“锵”的一声脆响,自然地跳出了三寸剑身,一时青光耀目难睁。

    照夕不由惊叹了声:“好剑!”

    老人随着展手,把它抽出了鞘子,微微带出了一串极为精细的龙吟之声。

    一时这间石室之中,就像闪动着一道青蛇一般,只见青光闪闪,剑气森森,微一晃动直如青河倒卷,冷气逼人。照夕几曾见过这种宝刃,当时直惊得目瞪口呆,老人在掌上把玩了一会,遂插入了匣中。

    他郑重地递于照夕道:“这口剑,就当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吧,你要好好地保存着这口剑。”

    他长叹了一声,感慨地道:“当初我得这口剑时,自己也曾写了两句话,封于鞘中,你不妨遵照而行。”

    照夕小心地接过这口剑,真是惊喜得无以复加,闻言问道:“仙师那两句话,可肯赐告,弟子亦便遵行。”

    老人笑着,用手在这剑鞘一面一按,只见翻起一面空鞘,只见他探进二指,向外一抽,抽出了一条黄绸带子,笑递与照夕道:“你拿去看看。”

    照夕双手接过,展开一看,只见绸上龙飞蛇舞的书写着两行字,细认之为: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照夕不由打了个寒颤,连连称是,老人嘻嘻一笑道:“我如今功成在即,赠剑于你,另当别论,可是你却要谨守此言,不可将此剑落于他人手中,否则,你当誓守此训。”

    照夕连连点头道:“是!是!”

    老人这才又把那黄绸子接过,置于剑匣之中,又把剑递于照夕,才道:“我为了避免外人觊觎此剑,特制了这个绿鲨皮剑鞘,可是外形仍不可掩。明眼人一看即知此剑不凡,所以为慎重计,今后你应再以布套一个把剑套好,这么就方便多了。”

    照夕这时一面答应着,一面小心地把剑系于背后,老人似乎了却一桩心事。

    他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想,这口剑留着,就藏于此洞中,留赠今后有缘人,却没想到有缘者即是你……哈!天意真是奇妙万分咧!”

    照夕不由问道:“弟子有何缘分,仙师又怎知呢?”

    老人呵呵一笑道:“在你初来之日,这口剑已不像往日一般安静了,它夜中曾三次惊我。”

    说着,眯着眼笑道:“第一次,是你初被困之时,这口剑无故出匣,响了一声,是我推算才知;第二次,是你在洞中意欲误采元丹之时,此剑又无故响了一声,所以我才以琴音扰你,随后你不服,竟再次误采,此剑二次示警,我才专心观察你至今。”

    他笑了笑,道:“你说,这不是天意如此么?所以自那时起,我才决心,把此剑赠你。”

    照夕听得如醉如痴,由是心中,更把这口剑爱如性命一般。

    老人又叹了一声道:“此剑昔年在江湖上曾饮了不少恶人魔头的血,只是杀机太重。前数日我私窥剑气,知道来日尚会层层血腥,只怕这些,都要应在你的手中,你要切记,宝剑虽是杀人利器,却不可以妄以伤人。”

    才说至此,那口剑竟在照夕背后,发出一声低鸣,无故出鞘半尺。

    老人陡然以手掩口,失态的“哦”了一声,遂张目向照夕道:“你可听到了?”

    照夕吓得忙把剑解了下来,果见剑锋已出匣半尺,剑气眩目。

    “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摇了一下头道:“它竟不以老夫之言为是,出声制止,由是看来,只怕来日江湖中大难不了啊!”

    说着连连挥手道:“快收起它来!快收起它来!我真怕看它,这是天意,我也无能为力了!”

    照夕傻傻地把剑合好,才又背在背上,心中自是惊奇不已。

    他虽听过古剑通灵之说,却是只听传闻,尚不曾见过,想不到今日,竟自目睹,自然是又惊又喜,由不住心中通通跳动不已。

    老人这时显然为了这口剑,弄得不十分愉快,他那两道灰白的眉毛,微微向下搭着。默默地坐在石椅之上,停了一会儿,才抬起了眸子,对照夕点了点头道:“你也该走了……时候不早了。”

    他微微说出了这几句话,目光又合了拢来,照夕不由几乎想掉泪,他讷讷道:“老仙师,我以后还能来看你么?”

    老人眼睛也没睁开,只微微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们缘分已尽了。”

    照夕不由顿时怔住了,想不到一分钟之前,尚对自己有谈有笑的老仙师,此一刻竟自冷漠至此?不由几乎冷僵在当地了。

    他动了动嘴唇道:“仙师对弟子大恩,弟子今世不能报,来世亦当报之,仙师你……”

    老人只是是频频地摇着头,眼睛也不睁一下,以至于照夕的话不得不中止。

    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老人却是连连挥着手,意似令去。

    照夕不由一阵心酸,当时跪在地上,对他叩了三个头,抬头看时,老人竟已垂首不语了。

    他安详地互握着手,出息均匀,已自行功入了定了。

    照夕只好含泪站了起来,想到老人这几天,对自己的不厌教导,以及赠送自己这么珍贵的礼物,无异是恩同再造,却在临别之际,连受自己一声谢,也掩耳不闻,真是令人感怀伤心。

    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却见老人头顶青光闪闪,方自惊异,却见一小人自老人头顶探出半个身子,正是老人所练元婴。

    这小人对着照夕看了看,这次却是面现微笑,他举起一只小小的手,往地道洞口指着,口中就像初生的小儿般,“吱吱”直叫。

    照夕知道是老人令自己走的意思,他虽然心中不舍就去,可是又怕打忧了老人练功,只好重重叹息了一声,一时泪流满面道:

    “老仙师珍重,弟子去了!”

    说着对着那小人深深打了一躬,只见那小人却也对自己合掌连揖,意似歉让。

    到了此时,照夕也只好走了,他转过了身子,方走了两步,却闻得那小人口中连叫,不由忙回过了身子,奇道:“仙师还有事嘱咐么?”

    却见那小人,很快的由老人顶门一跃而出,再一跳已到了石几之上,双手却抱着一物连跳不已。

    照夕这才恍然大悟,看清了,原来那小人手中所抱之物,竟是老人所赠的那个葫芦,不由忙笑道:“谢谢老仙师。”

    说着遂走上前去,小人见他走过,忙放下葫芦跳向一边,口中吱吱直叫。

    照夕取过了葫芦,突然忆起老人说,内中小还丹有养婴之功。

    当时不由拔开塞子,倒出一粒,双手递上小人,诚意道:“老仙师可要受用一粒?”

    那小人不由双手在头上摸来摸去,似乎又伸手又害怕的样子,照夕知道他是害怕,遂把药放在桌上,退后了几步。

    这样那小人,果然大喜过望,只一跳,已过来,把桌的丹药取过送到口中。

    照夕再看石椅上的老人,脸上却蕴起了一丝笑容,自知不便多留,遂又跪谢了一番,这才毅然起身走向壁边,扶梯而上。

    回头却见那小人,已坐在石桌上,分着两腿,仰着头正在看着自己,似乎很新奇的模样。

    照夕笑了笑,才伏身爬入地道而去,他心中这一霎时真是感慨不已。

    暗思老人,如今几乎已炼到了半仙之身,一待元婴长成,即成仙证道,将立万年不朽之身。这是何等福分自己,不知哪一天才能有些成就,也许一生一世,仍是一个俗世的凡人而已。

    想着真是感伤不已,他一面在地道里钻左钻右,背上的长剑,时常碰击着青石,发出锵锵之声,他不自禁想到了这口剑,心中禁不住也笑了。

    本来他一直遗憾着,没有一口好的兵刃,听师父说,兵刃种类虽多,可是合手合意者却少;而多少年来,自己也只醉心着得一口好剑。

    洗又寒虽也赠过他一口剑,可是那是一口较一般为好的剑而已,要是和这口“霜潭”剑比起来,那简直是有天壤之差。

    他一路爬着,脑子里仍由不住欣喜欲狂,不知不觉已到了自己室中。

    一切就绪之后,他又坐在石床之上,心中想道:

    “老人曾说过,我有十天的牢狱之灾,如今就要出去了,也不知灵也不灵?”

    想着便有些沉不住气了,再者他又想到了丁裳,自己只顾夜夜学武,却不知她这几天来过了没有?要是她果然来过,一定奇怪我上哪去了?要是她真要问起来,我却是如何回答她才好呢?

    想着心中不由动了一动,方在思索应对之话,忽觉得洞顶有一阵细小的铁锁响声,接着又是一阵石块磨移之声,照夕不由抬头注视了一会儿,果见一人影闪动着,遂听到了丁裳的声音道:“管大哥……管大哥!”

    照夕忙道:“是裳妹么?我在这里!”

    丁裳口中哦了一声,奇怪道:“咦!你怎么又回来了?”

    照夕不由笑道:“我一直在这里啊!”

    丁裳小声道:“前天我来,怎么你不在呢?”

    照夕因念及老人所嘱,不敢轻易泄露,当时只好撒谎道:

    “谁说我不在,大概我在石头后面睡觉吧!”

    丁裳闻言,将信将疑的转着一双眼睛;不过她确也想不到还会怎么了,当时只眨着眼睛道:“奇怪……我叫了好几声,你没有听见么?”

    照夕赔笑道:“都怪我不好,我怎会睡得这么死呢,所以今天我都不敢睡了。”

    丁裳这才相信,遂笑道:“我看你,这十天好似精神还比从前好些了,倒像不当一回事似的,真怪?”

    照夕不由心中一惊,暗忖:“我的天,我真太大意了,这哪像一个被关的人哪?”

    这么一想,不由马上作出了一副苦笑道:“你倒真会开玩笑,我真恨不得想死了算了!”

    丁裳才娇笑了几声道:“你不要急,我只是逗你的。”

    她说着,忽然声转小道:“今天,我就是来救你的,我已和那位申屠雷兄约好了,你怕不怕?”

    照夕不由暗惊老人神算果然不假,因笑道:“我怎会怕呢?高兴还怕来不及呢!”

    丁裳小声道:“好!我已想好了点子了,等一会儿那负责看你的人就要来了,你只管假装叫肚子痛,缠着他,我就到他房里去偷钥匙,要找不着,干脆就把他拿下来,逼着他给你开门。”

    照夕连连点头道:“好计!”

    遂又想起道:“可是申屠雷呢?”

    丁裳嗔道:“傻瓜!你出来了,我们俩人难道还没有办法救他们么?”

    照夕遂笑道:“对!还是你聪明,那我而什么时候开始呢?”

    丁裳想了想道:“现在就开始吧!天可不早了。”

    想着匆匆又把石头给合上了,又上了锁,照夕心中喜道:“这丁裳也不知怎么弄得,居然能把这封石的锁链子打开,她倒是真能。”

    想着时间大概差不多了,这才扯开了嗓子大叫道:“喂哟!哎哟……可痛死了!”

    自己叫了几声,差一点儿想笑,因想到这可不能笑,遂又双手捂着肚子,大叫了起来。

    他这么叫了十几声,果然听到一阵脚步声,走到了洞顶,一人捶石道:“小子!你叫什么,怎么啦?”

    照夕马上躺下,双手捧腹道:“老兄……你弄点药来,我可是要死了,哎哟!这可是不能活了!”

    那人听照夕吼得如此可怕,也不由吃惊不小,因恐闹出了人命,担当不起。

    当时匆匆开了锁,移开了石头,跟着一道灯光射了进来。

    照夕忙在石上滚来滚去,他灯光照也照不清,只听他大叫道:“小子!你不要光叫呀!到底是怎么啦?”

    照夕哎哟道:“我……我……想死!”

    那人嘿嘿冷笑道:“你想死?小子!你可别给我找麻烦,你老实说,是饿的是不是?”

    照夕喘气道:“我也不知……哎哟!哎哟……”

    叫到后来,简直是气若游丝,连他自己听来,也是怪怕人的。那人果然吓得不轻,连连拍石道:“唉!唉!这都是他娘的难事,一到我当班,就他娘的出娄子,喂!喂!我说你就别叫了,这事我也当不了家,我去给你找点东西吃去。”

    说着就要起来,谁知身子还没站起来呢,忽被人一把着脖子了,随着一口冷森森的剑刃,在他脸边晃来晃去。

    这小子不由吓得“我的妈呀!”一声叫了起来,遂听见丁裳的声音,低叱道:“不要命你就叫。”

    这小子吓得手中灯也掉下来了,却为照夕一把接住了,反把灯光往上照着,一面笑道:“对!狠狠地治治他。”

    这小子不由直了眼,一面道:“你……你不是肚子痛么?”

    照夕嘻嘻一笑道:“你爷爷才肚子痛呢?小子!你乖乖的领着这位小姐,把这牢门开了,要不然她可是杀人的女魔王,你就别想活了。”

    丁裳宝剑再次挨在他脸上,一面叱道:“你说!怎么开门?”

    这人咧着大口道:“我的小奶奶,你老可别拿宝剑瞎比划,这玩意可是能杀人的呀!”

    丁裳娇叱道:“当然能杀人!你要不要试试?”

    说着又在他脸上贴了两下,这一来这小子吓得又鬼叫了起来,照夕看得真想笑,当时忙道:“你叫什么?快开门吧!”

    丁裳也吓唬道:“快点!门在哪里,怎么开?”

    这人还装蒜道:“我哪知道呀?”

    才说到此,却又啊哟的一声,却见顺脸滴下了不少血,丁裳这小丫头,可真狠,真用剑划了他一下,这一来,这小子不由吓得又鬼叫了起来。

    好在他头在洞里,声音倒传不出去,照夕用灯照着他厉声道:“你说不说?”

    这小子一面哭,一面道:“我说!我说!那位小奶奶别扎着我脖子呀!”

    照夕忍不住笑了,遂道:“裳妹!他答应了,你就别再制他了!”

    丁裳这才一把把他抓了起来,剑尖就挨着他后心,一面冷笑道:“走!你带我走,你只敢出一点声,我就给你来一个血窟窿。”

    那人吓得双腿发软,连声道:“是!是……是……”

    说着照夕就看不见他二人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左墙角内,一阵辘辘的响声,跟着却见平空吊起了大半截石墙,原来另有机关。

    照夕正奇怪,却见丁装已持剑,正比着一个黑胖的小子在门外站着。

    照夕忙含笑跑出道:“好了!没事了。”

    那胖子却哭丧着脸道:“你自然是没事了,以后就是我的事了。”

    丁裳却娇嗔道:“你还说。”

    说着手往前动了动,那胖子又杀猪似地叫了起来,照夕不忍道:“算了吧!我既然出来了,就饶了他一命吧!”

    丁裳却冷笑道:“哼!你的心倒软?”

    照夕这时才看清,原来这小姐仍然是男装的打扮,小帽子上还有一块翡结子,闪闪发着绿光,一条大黑辫子又黑又粗,再衬上一双大眼睛,倒真像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

    当时不由对她笑了笑,才低头对那胖子道:“你只要告诉我们,我那两个同伴关在哪里?你领我们去,我们就饶了你。”

    这胖子方自叩头,丁裳已冷笑道:“这不要问他,我知道!”

    她猛然向回一抽剑,随着左手玉指向前一戳,这胖子已被点中穴道,啊哟一声,顿时倒地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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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丁裳以快手法,点倒了这胖子之后,遂对照夕匆匆看了一眼,道:“快跟我来!”

    照夕笑了笑道:“你的本事不小啊!”

    丁裳皱着两弯秀眉,一面跺着小蛮靴道:“哎呀!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说笑话,我都快急死了!”

    照夕不由笑道:“你不要急,他们不出来算了,如若这时候出来,我还要给她们好看呢!”

    丁裳见他那种慢条斯理,毫不惊恐的样子,真是又气又笑,当时笑颦道:“得啦!你要是能,也不会被人家关在地洞里了!”

    照夕不由脸一红,还想分辩几句,见丁裳已顺着石级,一层层上去了,不由忙追上道:“你上哪去呀?”

    丁裳回过身子微微一笑道:“咦?不去救申屠雷?”

    照夕点了点头,道:“你怎么会认识路呢?”

    丁裳不由脸色微红道:“我给他送过好几次饭,怎会不知道呢?”

    照夕不由笑道:“那我们可就快去吧,要不然时间可来不及了!”

    丁裳这时已娇躯扭动,嗖地蹿上了一座屋檐,回首道:“随我来。”

    稀冷的月光之下,但见两条黑影,兔起鹘落,疾如电光石火般,一霎时已驰也数十丈以外。

    照夕这时约摸才看清,这附近好大的一片庄落,几乎把整个一个山坡全占满了,怪石古树,更是到处都是。屋角都是隐在林深之处,有高可参天的辽望刁斗,一看即知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山寨子。

    他心中暗暗惊叹着,方自疾驰之际,却见前行的丁裳细腰猛地向后一折,竟以“金鲤倒穿波”的姿态,倏地一个疾穿,落在了照夕身边,低叱了声:“有人!快伏下身子!”

    遂听见“叮咚”的一声,一件暗器,批在山石之上,击出了一点火花,跟着一条人影,殒落也似的往下一落,冷笑道:“何方小贼?胆敢扰乱白云山庄?”

    这时丁裳已把身子伏下,见照夕依然站着,不由得轻轻拉了他一下道:“你……怎么了?”

    照夕心中已把这庄中之人,都恨透了,此时一晃身子,已闪一到了这人身前,低叱道:“我看你才是小贼。”

    他口中说着,猛然往下一沉胳膊,那贼子绰号青狼,姓姜名维,一身功夫也还不错,专门负责这山寨中巡更的任务的。不想误闯着管照夕,只以为是奇功一件,却没想到对方是这么扎手的人物。

    此时见照夕一沉臂,就知道有厉害招势,不由向后猛一仰身子,“卧看天星”,果然把照夕的“进步随身”这一招让了过去。

    这时丁裳见照夕竟和对方打了起来,心中又急又气,只怕那贼子出声喊动,惊醒了别人。自己和照夕虽可逃走,要想救人可是不行了。

    所以此时不由急道:“管大哥,快把他给整制了吧!”

    青面狼姜维,忽见一边又冒出了一个少年,和对方彼此呼应,不由心中一慌,顿时只觉后颈衣领处一阵痛麻,身子已为当空举了起来。

    照夕用“云龙探爪”的快式子,只一把已把他抓托了起来,姜维负痛方想大叫,却觉得尾闾骨“鸠穴”上一麻,顿时就昏了过去。

    照夕轻轻向前一丢,已把这贼子摔到了一边。动手不过一照面的功夫,就把他料理了。

    一旁的丁裳不由十分赞赏道:“你真有一手呀!”

    照夕微微一笑道:“对付这种小贼,再要不行,我的功夫可算是白练了!”

    丁裳此时辫别了一下地势,遂用手往一边一处石岗上一指道:“你那位朋友,就关在那边,那儿有一盏小红灯,你可看见了?”

    照夕照其手指处一看,果然有一盏红红的小灯笼,在夜风里晃来晃去,不由低声道:“可有人看守着?”

    丁裳点了点头,遂小声道:“红灯处就是一个暗卡,有两个人,我们一人一个,把他们料理了!”

    照夕自然道好,丁裳却把伪装为男人的一条大辫子,盘在了颈子上,单手后背,只听见“咝”的一声,已亮出了一口剑来,遂笑道:“你不用宝剑么?”

    照夕手才摸剑把,忽然想起此剑光华太甚,难免令丁裳起疑,不由又放下了手,笑道:“对付他们,还用什么剑?”

    丁裳这时却没有想到,他既是才由牢中出来,身上怎么带着宝剑呢?

    当时笑了笑道:“当然罗!你本事大嘛?”

    说着身形一拱一伸,已如同一只箭似的,射了出去。照夕紧跟而上,果见一座石质矮屋,隐在山边上,如不留意细看,真还看它不出。

    二人鹿伏鹤行,已掩到了那小屋附近。这时才看清,那石屋内隐隐有一线灯光,石屋的一扇木头窗子,也高高支起。

    照夕对丁裳打了一个手势,意似前进,他自己首先向前一纵,跟着一矮身,已伏在了窗下,真是轻如落叶,没有带出一点声音来。

    丁裳这时也跟上来,二人在窗下交谈了一句,照夕慢慢伸出头来,向室中一看,却见这石屋内,果然有两个人。一人约四旬左右的年岁,睡得正香,赤着上身,张着嘴,却没有太大的鼾声;另一人却是穿好了衣服,桌上放着一口折铁钢刀,正自支着头在桌上打盹儿。一盏油灯闪闪欲灭,照着这间石屋子里,一会儿明一会儿黑,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丁裳遂用手指了指床上的那人,叫照夕对付,想是忌讳他没有穿衣服,又用手指了指坐着的那人,意思是留给自己整制。

    照夕微微一笑,只见他身形一长,已如同一只狸猫也似的,窜进窗内,不偏不倚,正落在了床前,骈二指在那人“睡穴”上轻轻一点。

    那人似发出了一声叹息似的,又翻了个身子,却又继续睡下去了,不过这睡眠可延长他两昼夜之久就是了。

    照夕轻易地料理了这汉子,再看丁裳也已点了那人的后背“志堂穴”,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她蹲着身子还不停地在那人身上摸索着。

    照夕忙掩了过来,却见丁裳自那人身上掏出了一串钥匙,面带喜色道:“好了,钥匙找到了,大哥快随我来。”

    照夕问道:“你知道地方么?”

    丁裳身子已如同一只怪鸟也似的窜了出去,并还小声地嗔道:“哎呀!你真是啰嗦。”

    照夕才想起这问题已问了她好几遍了,不由笑着摇了摇头,忙跟了上去。却见丁裳兔起鹘落已翻扑过了一座泥岗,突然回过身来,用手指在嘴唇上按了按,轻轻道:“到了,声音轻一点!”

    照夕因急于想见申屠雷,不由小声问道:“他在哪里?你告诉我,我去救他!”丁裳一双大眸子转了转,笑道:“你呀!连你自己也是黑牌,见不得人的,还是看我的吧!”

    说着正要转身,却又回过头来,吞吞吐吐道:“你那朋友还当我是男的呢,大哥你可不要说破,好不好?”

    说着一双妙目,注定着照夕,照夕不由怔了一下,暗忖这个玩笑可开大了。忽又转念拜弟人甚好强,他要知道是个女孩子救他,定很羞愧,好在此举只当是开个玩笑,即使以后申屠雷得知,也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事。

    想着不由含笑点了点头,丁裳这才笑着转过身,微微伏下了身子,向前走了十几步,在一块石头上站住,回头对照夕一笑道:“这就是了。”

    说着轻轻用手在那石板铁环上扣了几下,发出铮琮之声,果然下面传出申屠雷的声音道:“是谁?”

    丁裳双手用劲,把那块石板拉起现出盘大的一个窗口,一面低声道:“申屠兄不必惊慌,小弟来了!”

    照夕心想她倒装得挺像的,就听申屠雷极为兴奋地哦了一声道:“是丁兄么?小弟等了你半天呢!”

    丁裳回头看了照夕一眼,似乎脸上微微有些不自在,遂又转过头道:“小弟已把管大哥救出来了,你不要急,我马上就来救你。”

    申屠雷似大为惊喜,忙道:“管大哥也来了么?”

    照夕忙把头露向洞口,一面叹道:“二弟!一切出来再谈吧!”

    申屠雷这时已看清了,果然是管照夕,不由大喜过望,忙由石床上跳了起来,一面道:“只是,这门没有办法开呀!”

    谁知才说完这几句话,只听见一阵轰轰的大石起落之声,洞中竟吊起了一门,现出了丁裳修长的影子。申屠雷不由大喜,忙挟起了青砚,一晃身纵了出去,照夕才知丁裳乘着他二人讲话的工夫,竟自把门开了,也不由惊奇十分。当时忙站起身来,四下看了一会儿,却不知丁裳由何处潜身下去的,正在左顾右盼,丁裳、申屠雷、青砚三人已相继走了出来。

    申屠雷和照夕情谊深厚,见面不由紧紧互握着手,互相含笑问候,丁裳却在一边皱着眉催道:“好了,这不是你们兄弟论情谊的地方,快走吧!”

    一言惊醒了申屠雷,他忙松了照夕的手,突然转过身来,朝着丁裳深深一拜道:“小弟多蒙丁兄数日来赠食之恩,此番又蒙救命,二恩加身,如同再造,请受小弟一拜!”

    丁裳不由摇手不已,忙伸出手想去搀他,不想申屠雷数日来,已把这位丁兄感铭五内,又见对方亦是翩翩少年,岁数似比自己还更小,却有如此能耐,心中已存下深交之意。此时见他伸出手来,误以为要同自己亲热寒暄,忙也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丁裳那只玉手,方觉入手细柔,仿佛女子一般,丁裳已吓得惊叫了一声,挣开了他的手。一面后退了好几步,一张脸,已红透了,好在是夜晚,谁也看不出罢了。

    这动作使申屠雷怔了一下,只当是自己太冒失了,不由苦笑着看了照夕一眼,遂吃吃道:“小弟太冒失了!”

    这时丁裳才转过念来,自己此刻要女扮男装,又怎么怪人家轻薄。虽然心中不大得劲,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含笑上前道:“申屠兄休要见疑,实因小弟这只右掌,伤了一指骨节,惟恐负痛……倒没有别意。”

    说着一双杏目,向照夕瞟来,转了一转。照夕方看着好笑,心说这可是你自己找的麻烦,看你如何交待,这时见丁裳居然急中生巧,竟以手指负伤应付了过去,不由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忙忍住,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位丁兄适才救我,被大石头压了手指一下,正巧滚下了一块石头,屁股也被砸了一下,恐怕也是不轻。”

    丁裳知道他是有意开自己的心,偏又不好解释,只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急得嘟着小嘴,中居雷不禁也逗得笑了,一面道:“难怪呢!”

    这时一旁的小书僮,也向二人跪拜一番,向丁裳谢了救命之恩。丁裳生恐多谈露了马脚,再方面身在虎穴,也不容如此大胆,当时忙向照夕道:“大哥!我们快走吧,这里可不是谈话的地方。”

    申愿雷也惊道:“丁兄弟说得不错,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照夕心中虽想找着金福老,给他一个厉害,出一口恶气再走。经不住二人一催,心中却又想到,自己幸脱虎口,虽然十日来又有奇遇,却也不知那九天旗金福老的身手如何,万一要是不能胜他,岂不是自寻死路。何况自己新得“霜潭”剑,如落他手中,更是不值。

    想着只有长叹了一声道:“暂时便宜这帮东西了,我们走吧!”

    丁裳最怕生事,这时忙转过身子道:“这条路我熟,三位随我来。”

    说着身形拔起,宛如一只凌霄大雁,起落之间,已纵出了八丈之外。

    照夕对于她身手,早已熟知,申屠雷却是初次见到,见她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轻功,不禁十分佩服。只是对于这位小兄弟尚为陌生,打算着回去之后,好好问他一问,和他结为金兰之好。

    他这么心中转思着,一把已把青砚挟在了腋下,同时照夕轻登巧纵,紧随着前行的丁裳,不一刻已绕出了这片山庄。

    由于丁裳对这一路地势十分熟悉,所以没有遇到什么暗卡,四人顺利扑奔到了山下,这时东方却已微微露出了些曙光,天也就快亮了。

    四人经过半夜地奔驰,尽管有一身功夫,却也难免有些疲倦了。尤其是申屠雷还抱着一人,丁裳前行到了一片树林,才回过头一笑道:“好了,到了这里就不用怕了,我们歇一歇吧!”

    申屠雷放下了青砚,那小书僮被挟了一路,早已腰酸背痛,一下地,就躺下了。申屠雷不由笑叱道:“当着丁兄弟,也不嫌难看,还不站好。”

    青砚忙要爬起,丁裳却笑着伸手道:“没关系,你就睡一会儿吧!”

    青砚又躺下了,申屠雷却对着丁裳一笑,露出编口的一口牙齿,遂道:“小僮无知,丁兄万勿见笑才好。”

    丁裳忙道:“哪里,哪里。”心中却也觉出,这申屠雷似很想和自己接近,偏偏自己女扮男装,似此行径,早晚要被他看出,想着不由转目一边,却连正眼也不敢去看申屠雷一眼。

    偏偏申屠雷自一见丁裳,就觉出对方翩翩年少,珠玉其中,已对他生了好感;偏又是自己大恩人,由是更生接纳之心。

    此时好容易有了机会,不知如何,自己只一看他,对方总似有意无意把目光转向一边,心中不禁暗觉希罕好笑,只疑对方是一个新出道的少年,稚气未退,更带孩提时之羞涩,不由更存了好奇之心。当时目视着照夕道:“此番弟等遇难,若非是这位小兄弟赐食救生,这时怕早已饿死洞中。大哥有此挚友,为何早不见告呢?”

    照夕不由展眉一笑,遂看了丁裳一眼,才道:“说起他来,也不是外人,尚是我一个同门师弟呢!他此番前来,也是凑巧,岂但你不知,连我也是毫不知情呢!”

    申屠雷不由惊喜道:“这么说来,当不是外人了。”

    说着略微低了一会头,意存吟哦,却又抬起头来,正色朝照夕道:“丁兄对我大恩,没齿不忘,我既与大哥有金兰之好,丁兄如不弃,我三人不如再订兰谱,何妨加增丁兄一人,大哥及丁兄之意如何?”

    说着目光射向丁裳,满脸真诚之色,这一来照夕和丁裳都不由吃了一惊。尤其是丁裳已惊得脸上变了颜色,方道:“这个……”

    却见申屠雷一双俊目注定着自己,并似微微有些不悦之色,当时急得头上已冒出了汗来,知道自己一时好玩,可惹出了大麻烦来了。

    无奈对方话已说出,如表示不可,势必令对方难以下台,一时之间,只好把心一横,心说将错就错,就与他结拜一下又有何妨,日后自己不在时,请管照夕再告诉他实话也就是了。

    想着反倒装成笑脸道:“小弟末学后进,如何能与兄台金兰论交,如兄台一意如此,小弟遵命就是!”

    申屠雷大喜过望,当时就问她生辰年日,照夕见丁裳玩笑开得太大了,有心说破,却又碍着丁裳情面,怕她害羞,此时闻言不觉大笑了两声,道:“我这小兄弟样样都好,只是遇事太害羞,你却不要太逼他呢!”

    说着目光向丁裳看了一眼,这句话原意,本是想令她自己说穿了算了。

    却不想了裳一听照夕说她害羞,反倒生了娇性,仍不露出真相。当时报了年月,却只有十七岁,自然是她最小,三人又望空一拜,算是定了金兰。

    丁裳又编了谎话,告诉申屠雷说自己名叫丁尚,和本名丁裳同音。

    照夕只是在一旁暗笑不语,忽然他心中一动,暗忖道:“看他二人,一个英俊少年,一个红颜玉女,如能结为两好,倒是一桩佳事……”

    可是心中却又有些对丁裳依依之念,转念又道:自己本已有素心之人,此番回京,就要见面,于情于理,绝无舍江雪勤而就丁裳的道理。虽然她对自己恩重情深,却也不能喜新厌旧,不如成全他二人,自己也正可落得心安,岂不一举两得。

    想着不由反倒认为丁裳这一女扮男装,倒是正好令二人亲近了。

    这么一想,不由心中暗喜,更是有了主张。此时丁裳已又催行,照夕忽然想起一事道:“糟了!”

    申屠雷问故,照夕剑眉微皱道:“我们只顾得逃走匆忙,却把马和东西,都忘了!”

    申屠雷也不由啊呀地叫了一声,急道:“我还有不少书和东西呢!这可怎么办?”

    二人正在又急又恨的当儿,却见丁裳笑眯眯地道:“你们不要操心,这点小事,两天以前,我已为你们办好了。”

    二人不由又惊又喜问故,丁裳才含笑道:“我自管大哥失踪之后,到处找问,总算为我打探出你三人误投金福老贼巢。是我夜晚潜身找到贼穴,虽没找到你三人,却在马槽内发现了大哥的马,另有二马一骡,知是申屠兄及贵仆所骑,我就来了个声东击西,把这几匹牲口一并救出来,一口气带返市街旅店之中。申屠兄的东西,却是没见,倒怪我一时疏忽,莫非其中尚有什么贵重东西么?”

    申屠雷微微皱了皱眉道:“三弟既已把坐骑救出,已是万幸,至于东西,倒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全是些书稿之类,倒是有一方家传古砚,丢了有些可惜罢了!”

    说着却又怕丁裳引为自责,忙又笑道:“好在也不怕老贼能逃上天,日后有机会,我再来追讨就是了。”

    照夕也连连称是,申屠雷却朝照夕看了一眼,奇道:“咦!你的剑怎么还在身上?莫非没有被老贼师徒收去么?”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方想明言,却记起老人所嘱,不可对任何人泄露之言,当时心中好不为难。只好勉强一笑,道:“这或是老贼一时太疏忽了。”

    申屠雷心中虽奇怪,无奈这种小事问过了也就算了。当时愤愤道:“我那口剑,虽非是干莫利器,却也是百炼精钢所铸,却便宜了老贼了,日后见面,定要他加倍还我个公道!”

    三人谈了一阵,见天已大亮了,不便在此林中久待,相继起身,好在离镇上不远,不一刻也就到了。

    丁裳引三人到了自己投身的那个客栈,三人定了房间,洗漱一毕,好好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天已过午,照夕方唤起申屠雷主仆二人,想找丁裳共出用饭,谁知走到丁裳室前,却见室门紧闭,才叩了几下门,却见一个伙计过来哈腰笑道:“客官是找丁爷么?”

    二人点头称是,那伙计干笑了两声道:“这位小爷走了半天了,说是有急事不等您二位了,叫小的转告二位大爷一声。”

    二人闻言,都不由相继一怔,相互看了一眼,那伙计一只手伸在大褂里摸了半天,才掏出了一封发皱的信,道:“那位小爷走时,留下了这封信,请二位大爷过目!”

    照夕接过信来匆匆拆开,见一只素笺上草草书写着几行字体,为:

    “二位大哥:小弟因有事,急于至京一行,二兄虽亦同途,却因日来疲累过甚,宜稍歇一二日再行为是,故此不便惊扰,先行一步,日后在京见面,再图把握,匆匆布此

    敬颂旅祺小弟丁尚拜草”

    照夕看后,只是一笑,知道她是怕同行不便;再者此女却是生具娇嗔怪性,一意纵横不喜拘束。知道日后在京,仍能见面,也就一笑置之,申屠雷却是好不失望,叹息了一声道:“唉!这位小兄弟,也未免太见外了!”

    照夕含笑道:“我看他是一向放任惯了,不喜拘束,好在到北京之后,总可见他,你也用不着遗憾。”

    申屠雷也笑了笑道:“你我兄弟三人,理应时常接近才是,他却一意孤行,此去北京,万一遇到什么歹人……”

    照夕摇头笑道:“那你大可放心,这位丁兄弟可不似我两个这么大意,慢说他还有一身武功,即使是没有,他也能逢凶化吉。”

    申屠雷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我到放心了。”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照夕又恐他问起丁裳的事,令自己也难以回答,忙插口笑道:“我们去吃饭吧,下午还要上路呢!”

    申屠雷才答应了一声,当时随着照夕回到房中,呼来店伙,胡乱叫了几个菜,和小僮青砚一并吃了个饱,才打点着上了路。

    此番上路,各人心情全都不同了,尤其是管照夕,一别家园数年,思念双亲和心上人,真是与日俱增。此刻家园在望,好不兴奋,一时奋马加鞭,到了晚上,可已经看见了北京的城门楼子了。

    只见远远的高大城门之下,站着几个兵了,悬着一排气死风灯。尽管是天已黑了,进出旅客,仍然是络绎不绝,三人略一商量,被询时的答话,遂各自下马。那门官待三人走过时,不免多看了几眼,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照夕微笑道:“我是返归故里的,他主仆二人是进京赶考的!”

    那小门官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只觉二人英姿飒爽、文质彬彬、器宇不凡,也没有什么刁难,立即放行。三人进城后,行不几步,那门官已喝令关城了。

    原来已经是深夜了,照夕与申屠雷并肩放骑,小僮儿青砚远远在后跟着。

    照夕此刻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滋味,真恨不能插翅飞回家去,不由连连催马而行,行到西单牌楼,只觉两旁店面,***如昼。申屠雷忽然在马上抱拳戚然道:“家叔居外已在不远,我先告辞了。”

    照夕忙下马道:“今夜已晚了,你何妨先到我家去歇上一晚。”

    申屠雷笑道:“你家早晚我是要去的,何必忙在一夕,何况我又有小僮随身,多有不便,改日再向伯父母请安吧!”

    说着上了马,又拱了拱手,照夕此刻急于回家,好在彼此都留有地址,也不过暂时分别,见他去意已决,遂也不再相强。当时窜身上马,回头笑道:“如此再见了!”

    随即各自扬鞭,背道而驰,一时蹄声得得,俱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豹子胡同的将军府,依然如昔日一样的雄峙着,高大的檀木红门,紧紧闭着,两座大石狮子,左右各一,好不威风!

    红纸糊的三个大灯笼,高高悬在门檐上,上面三个大字:“将军府”。夜风之下,这三个大灯笼晃来晃去,更增肃穆之感。

    忽然一骑火骝神驹泼刺刺扑抵门前,一公子翻身下马,他仰视着久别的家园之门,心中真是忍不住的狂喜。看看那两块上马石,左右立着,依然是磨擦得光亮亮的,记得往年马僮把马备好牵出来,自己总是在这里上马。如今匆匆六年时光,自己再归故里,却已学成了一身绝技,他用手中的鞭子在石上抽了一下,不禁得意得哈哈笑了起来。

    忽见侧门射出一道灯光,一人喝问道:“何人大胆,莫非不知这是管将军府第么?”

    照夕哈哈一笑道:“不才就是来拜访将军的,请你往内通禀一声吧!”

    这人忙由内走出,身着绿营号衣,腰悬倭刀,一只手提着一盏孔明灯,往照夕身上照了照,又叱道:“你是做什么的?”

    照夕见这人面容很生,知道六年来府中已换了不少人,难怪不认识自己了,当时微微一笑道:“我是找人的,麻烦老兄进去通知一声。”

    说着遂牵马而上,这门卫不由后退了一步,大声道:“不要上前,你叫什么名字?”

    照夕笑眯眯地看着他,真是气笑不得,遂道:“我姓管!”

    这小兵怔了一下,见照夕笑嘻嘻的样子,所说姓氏,又和将军相同,误以为是存心来找玩笑的,不由把一双老鼠眼睛,睁得又圆又亮。右手握刀,向外一抖,呛啷的一声,已把倭刀撤出了鞘。向前跨了一步,亮了一下手中刀道:“小子!你成心找死是不是?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此胡说八道?”

    照夕见他居然拔出了刀来,不由哈哈一笑道:“好个不讲理的东西,你还敢杀人是不是?”

    这小兵一面回头叱道:“老徐!快出来!”

    一面把那盏灯往一边一放,晃了一下刀道:“我倒不想杀你,把你送到提督衙门,叫他们好好整治你。我要杀了你,还得给你抵命呢!”

    照夕冷笑了一声,心中不由想道,自己数年不回,居然家里人都不认识了。

    忽然又一转念,自己何苦逗他们玩,不如实告诉他们算了,想着冷哼了一声道:“你去把门房的马侍卫叫出来,看看他敢抓我不敢?”

    这小兵顿时怔了一下,这时又由侧门走出一人,照夕仍不认识,那小兵回身轻轻说了一句道:“这小子成心是来找麻烦的,这么晚了,他非要来见将军,又没有名片,也不说是干什么?”

    那另一人一面挎着刀,一面上下打量着照夕,闻言冷哼了一声道:“小兄弟!你可放明白一点,你是哪一府的?有什么事要见将军,天这么晚了,将军已快睡了,你又不说为什么,我们怎么往里传?”

    照夕又往上走了几步,摇头一笑道:“你们不认识我,我告诉你们去把马侍卫或是岳侍卫随便叫出一个来,就明白了。”

    二门丁不由相互看了一眼,内中一人点了点头道:“好吧!你等一会儿。”

    说着遂进去了,那另一人还不时上下打量着照夕,手中刀也收回了鞘里,一面皱着眉道:“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问你怎么不说呢?”

    照夕也不理他,只是微笑,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有人大声咳嗽吐痰的声音,跟着岳侍卫的粗嗓门道:“你们他娘的就会吃饭,一点小事也得叫我,就告诉他天黑了将军不见就得了。”

    那另一小兵暗笑道:“小的都说了,他说要请岳爷出去一趟,没办法。”

    遂又听岳侍卫大声道:“找我出去,还不是一样……一句话,不见客。”

    说着已由侧门内,走出了两个人来,虽只是六年不见,照夕却见这岳侍卫已老多了,背也有些拱了。他一出来先咳了一声道:“是哪一位呀!我们将军这两天气喘,晚上不见客。”

    照夕冷笑一声道:“老岳,你连我也不认识了么?你们是当真不打算叫我回来是不是?”

    岳侍卫不由大吃了一惊,他忙往前走了几步,仔细朝照夕认了认,又把一旁的灯提起来,在照夕脸上照了照,口中啊哟了一声,把灯向一边一摔,噗嗵一声拜倒在地,喜道:“二公子!你老可回来了……将军和夫人想你都快想煞了。”

    照夕忙上前一步,双手把他搀了起来,一面笑道:“总算你还认识我,我们进去吧……要不是你,我只怕连门都进不去了呢!”

    说着目光向一旁二兵了转了一下,二兵早已矮了半截,照夕一一把他们搀起,一面笑道:“我一别家园六年,也莫怪你们为认识我了……算了,没有事。”

    岳侍卫还要骂他们,却为照夕拉了进去,这消息就在老岳的口中,立刻传遍了全府上下。

    立时全府震惊,起了一片欢潮。管夫人正在躺着吸烟,思云在为她烧着烟,用小银签子在挑着,闻讯连烟也不顾得抽了,双双从内院里跑了出来。

    太太是小脚,边跑边叫道:“你这丫头,倒是搀着我呀!光顾了自己跑了!”

    思云红着脸又回过头来,这时候厅门开处,一个英俊的少年,已经出现在厅内了。他喜极而泣的流着泪,叫了一声:“娘……”

    顿时觉得双腿一软,已跪在了太太跟前,管夫人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因为眼前这个少年人,是那么结实黝壮,他那眉眼和鼻子,虽然依然如往昔一样的英俊,但是江湖风尘,已为它染上了一层刚劲的资质,不再是白皙娇嫩了。管夫人伸出那双抖颤的手,紧紧握住了少年人的双臂,只说道:“照夕……真是你……我的儿……”

    也许是太兴奋的缘故,眶中的眼泪,也扑籁籁地淌了下来,母子二人紧紧拥抱着,就连一边的思云,也感觉到鼻子酸酸的。她只张着一双大眼睛,连续的叫着:少爷……少爷……”

    照夕对这个往昔贴身的小丫鬟,倒是记忆很深,他分出一只手,抓着思云一条玉腕,微笑道:“思云你可好?”

    小丫头一时低下了头,脸红得像块红布也似的,她又羞又窘,只是点了点头。照夕猛然觉出,她已是亭亭玉立的一个大女孩子了,也知道害羞了,才忙把手松开。这时早又有一人,像一只小鸟也似的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叫大嚷道:“二少爷……二少爷在哪呀?”

    眼看到了照夕,她却也是羞得低下了头,照夕朝她也点了点头道:“念雪……你们都是老样子。”

    念雪这才含笑走上前,一面眨着眼道:“少爷长高了,也黑了。”

    思云捂着嘴,朝念雪小声笑道:“还带着宝剑呢!”

    管夫人这时已把照夕拉到一边坐下了,一面回头对思云、念雪道:“去喊老爷去!快去!”

    二人答应了一声,方要往回跑,门外已传进将军的大嗓门道:“谁回来了?”

    接着门帘打起,将军的光头已出现在了厅内了,六七年不见,看起来他是老了,两鬓的头发,都变白了,人也瘦了,可是腰干仍然挺得很直,嗓音仍是和往常一样的洪亮。

    他穿着黄茧绸的马褂,双袖卷起一半,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一进门,目光已盯在儿子身上了。他显然有些激动,张大了嘴,却用很小的声音道:“果然是你……照夕……你回来了!”

    照夕忙上了一步,跪在这个老人身前,一时泪如雨下,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他生命里,尽管遭遇到许多不平凡的事,也遇到过许多不平凡的人,但他确信真正敬佩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眼前的老人——他的严慈的父亲。

    父亲的音容,虽是六年的间隔,在他来说,依然是恍如昨日;父亲的威严,虽然也是许久没有领教过了,可是这个大孩子,却是一样地谨慎着。老人的影子,就像是一棵耸立的百年大树,白昼的日光,寒夜的星月,都不能使他挺立的庞大影子稍有偏差,正是“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何愁月影斜!”

    照夕只战兢兢地说了声:“爹爹……孩儿不孝……”

    将军却慈祥地叹息了一声,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微笑道:“你起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管将军已笑着坐下身子,点了点头道:“你坐下,不要害怕,爹爹不说你了,只要你回来了咱们就好办……”

    太太这时走过来,摸上摸下,泪光笑容,在她略显失去年华的脸上,构成了一副难以形容的神采,那就是“母爱”。

    她硬把儿子按坐了下,一面回过头来对将军道:“你千日盼,万日盼,今天总算把儿子盼回来了。你已答应我不再说他了,你可记好了。”

    将军哈哈大笑着,拍了一下腿道:“你看看!他进门我说过他一句没有?儿子大了,怎能像从前一样,这不用你操心。”

    他笑视着这个英俊的儿子,点了点头道:“看你样子,大概在外面吃了些苦,你是从哪里来呀!这六七年都干了些什么?”

    照夕点了点头,看了双亲一眼道:“说来话长,容儿慢慢讲来。”

    夫人叹道:“今天累了,明天再说吧!”

    将军叹道:“唉!年青人走些路算什么?他哪会累?你叫他说吧!”

    太太却又问吃过饭没有,还有东西没有,累不累,照夕不由十分感动。多少年了,从没有人这样问过自己,他连连摇着头,这才开始把别家后的经过,慢慢一点点地道了出来。

    这一说出来,把厅中每一个人都听得呆了,尤其是管将军他听到儿子这多年来,竟自拜在异人手下,学了一身惊人绝技,不由十分惊异。等到照夕说完了经过,他才张大了眸子,上下看着照夕道:“你是说,这六年多,你练成了一身功夫?”

    照夕含笑点了点头,管将军嘻嘻一笑,遂由位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他身旁,伸出一只手,在他膀子上抓了抓,却摇头笑道:“我不信。”

    照夕见父亲如此,不由也笑了,他反问父亲道:“你老人家要怎么才相信呢?”

    将军眯着一双眼,笑道:“你不妨显一手给我看看。”

    他话才一说完,就见当空人影一闪,一条疾影由自己光头上掠过,带起一阵疾风,老将军不由啊了一声,再看儿子已到了身后。他忍不住哈哈一阵大笑,遂一翅大拇指道:“好轻功!”

    照夕却笑嘻嘻地道:“你老人家看看后面的辫子。”

    将军怔了一下,遂用手把脑后的那小指粗的一条小白辫向前一摆,不由大吃了一惊,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原来目视处,那条发辫文尾,竟像是如刀切也似的,断了寸许长短的一截。老将军口中忍不住“啊”了一声,他抖颤着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照夕含笑打了一躬道:“孩儿该死,令父亲受惊了。”

    他说着右掌伸处,那一小截发辫,平平地放在掌心,立刻全房中的人,都惊动了,一齐围了过来。管夫人口中一个劲地念着佛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孩子,你是会飞还是怎么地?”

    思云、念雪两个小丫鬟,也都跑过来,张大了眼睛注视着他的掌心,纷纷嚷道:“是老爷的辫子,一点都不错。”

    管将军哈哈大笑了两声,用手在头上连摸了两下,自嘲道:“好家伙,你还想杀爹爹的头是不是?”

    他边说边走到照夕身前,把那小小半截断辫子拿起看了看,问道:“你是用什么剪的?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照夕轻笑着,伸出两个手指,比了比道:“孩儿这两根肉指,可比剪子快多了。”

    老将军瞠目道:“瞎说!哪会有这种事?”

    这时众人的目光都带着惊疑之色,注视着照夕,管照夕遂伸出二指,把那截发辫像剪子一样地剪着,肉指开合之间,发束籁籁断散如雨,真是比刀剪还快锐十分,这么一来,大家才算是看了个心服口服,俱惊叫了起来。管将军长叹了一声道:“我没从军以前,常听人说江湖上有的是奇人异事,我还不大相信,今天我算是完全相信了,好孩子!你真是练成了。”

    思云、念雪更是喜得尖叫连声,纷纷嚷着,要少爷再表演一次。照夕只是微笑不语,后来管夫人也笑道:“你就再飞一次,给我们看看,我刚才根本没看清楚。”

    将军改正她的话道:“那哪是飞呀?那叫轻功!”

    太太笑嗔道:“你又懂了?”

    照夕见二老辩嘴,不由忍不住也笑了,他一边解释道:“爹爹说得对,那是叫做轻功,人是永远不能飞的,娘既要看,孩儿就再演一次。”

    他说着游目在这大厅内看看,将军用手指了对面一扇横隔断木下道:“你能上去么?”

    照夕这时气贯丹田,猛然往起一吸一提,口中叱道:“娘看仔细了。”

    只见他双手,往椅背上微微一按,呼的一声,已如同一只大鸟似的,起在半空。大家都呀了一声,再看照夕已笑眯眯地站在两丈以外的檀木隔断之上了,思云、念雪又是尖叫了起来。

    照夕目光对两个小丫鬟扫了一下,笑了笑,往下一哈腰,身形平纵而出,却直往思云头上飞纵了过来,吓得她尖叫了一声:“少爷!”

    她猛然往下一缩头,可是照夕右足足尖,已经点在了她的肩上,只是轻轻往上一弹,已如一缕轻烟也似的,陡然又窜了起来,却又往念雪头上飞落而来。

    念雪本来看着思云好笑,想不到现在又轮到了自己,方自笑嚷道:“少爷我怕!”

    照夕已轻轻用足尖占了她左肩一下,跟着身形向后一翻,已轻如一片枯叶也似的,落在了地上,意态飞扬地笑了笑道:“爹爹你看如何?”

    老头子早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全室中每一个人都为这种身手震惊住了,少顿了一会儿,才由不住各自惊叹不已。

    管将军呵呵大笑道:“好孩子!爹爹今天总算见识了,从今以后,你尽管练武吧,我再也不说你了。”

    照夕含笑走到了父亲身边,道:“这六年多时间,孩儿不但学成了一身武艺,即使经书文墨,亦不曾少怠。”

    老将军听了这句话,早已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好!好!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想不到你离家这几年以来,竟会有此收获,也不枉我老两口疼你一场。”

    父子遂含笑把臂入座,一时谈笑风生,天伦之乐溢于言表,一直谈了两个时辰,老太太连烟也忘了抽了,后来实在挺不住了,才嘱告照夕该睡觉了。照夕虽是精神百倍,可是因顾及父母年岁已高,不敢再谈下去,只好站起了身来,对双亲道了晚安。

    管夫人含笑盼了两个丫鬟一眼,道:“好了,这一下你两个也别再磨着我了,少爷回来了,你们还是去服侍他吧!”

    思云、念雪一齐低下了头,可是她们脸上,却都带着红晕晕的颜色,嘴角微微上弯着,似笑又羞,照夕躬身对母亲道:“母亲春秋已高,叫她们还是服侍你老人家吧!孩儿自己会照顾自己,你老人家不用担心。”

    管夫人眯眼一笑,目光转向两个垂着头的小丫鬟道:“你们两个愿意不?”

    思云、念雪一齐点头道:“奴婢愿意。”

    管夫人呵呵一笑道:“愿意?算了吧!”

    二女不禁窘得满脸通红,各自抬起了头来,羞涩地看着夫人。管夫人遂叹了一声道:“我是给你两个闹着玩的,要说你们对我这老婆子还会有什么不好的?不过,你们本来从小就是陪着他的,现在他回来了,还是去服侍他吧!”

    二女还想说什么,太太只是笑着挥手,一面道:“他出门了六七年,在外面吃了些苦,你俩要好好照顾他。”

    照夕知道母亲爱子情深,扭她不过,好在府内丫鬟婆子多得很,也就不再多说。再者自己还有些话,想要背人问这两个丫鬟一下。

    当时闻言,遂向父母二人请了安。将军只是坐在椅子上,微笑着,他用手分抚着自己唇上的两撇小胡子,连连点头道:“好!好!你去睡吧!”

    照夕退出了门,思云、念雪也跟着出来了,三人对看着沉默了一阵,才各自笑了。她们本来是好朋友,照夕从来没有轻视过她们,只是名分所在,有时不得不自拘一下,以免惹人非议。

    他三人本是孩时良伴,可说从小一块长大的,后来长大了,仍是生活一块,在二女来说,虽是芳心早已对照夕倾心已久,可是她们都是很明白的人。尽管私心倾慕,却不敢存丝毫非分之想,日子久了,照夕在她们心中,已成一座敬爱的偶像。随着时光的流逝,年岁的增长,这座偶像也愈来愈坚固。尽管平日耳鬓厮磨,形影相随,可是却有一道无形的堤墙,隔离在她们主婢之间,她们看照夕如月亮、如天上星星,而平凡卑贱的自己,是无法去攀摘的。

    她二人怀着又羞又喜的心,随着照夕走出了内厅,在廊子里,互相对视着。月光洒在他们三人的脸上,他们彼此看着熟悉的脸,由不得又忆起孩提时打闹欢乐的情景,于是也就不再拘束了。

    照夕望着她二人微微一笑道:“你们可好啊?”

    思云、念雪在里面,当着将军和夫人的面,自然不敢怎么放肆,此刻只剩下照夕一人,她们也就恢复了本来个性,各自抿嘴一笑。思云就说少爷高了,念雪却要重新给照夕梳头,照夕笑道:“要梳头也要到房子里面去呀!在外面不像个样子。”

    于是二女各拉着照夕一只手,直向后面书房走去,那还是照夕过去住的地方。

    进了月亮洞门之后,照夕鼻中闻到了阵阵荷叶清香,池子里荷花盛开,莲叶田田,不由使照夕又回想到当年风花雪月的往事。

    他不由微微呆了呆,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香!还是家里好。”

    两个丫鬟相视一笑,念雪就说,自从少爷走后,这房子里就没有住人;可是天天我们都去整理,仍然和少爷在时一样的干净。”

    照夕微微点了点头,含笑道:“现在我回来了,这房子就不空了。”

    他说着,遂迈步走了进去,在月光之下,在翠草如茵的草坪上留恋了一阵,心中真有一阵说不出的愉快。此时此刻,真像应了那首诗:“风尘三万里,归途一身轻!”

    思云不由笑道:“少爷,天不早了,你还是早一点休息吧!”

    照夕叹息了一声,遂回过身来,见思云已去房内掌灯去了,不由看了念雪一眼,忍不住问道:“念雪,对门儿的江小姐,这些年可好?”

    他说着这句话,脸色微微红了一红,念雪却是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道:“我……我不大清楚。”

    照夕也怔道:“你怎么不知道呢?她莫非没有来过咱们家么?”

    念雪笑了笑道:“她很久没有来了,少爷真是好,一回来就想到她。”

    照夕知道在她口中,也打探不出什么,闻言笑道:“大家都是老朋友了,问问又有何妨?”

    说着遂回到了房中,思云早把床铺好了,照夕见书案上,仍是和当年一样,擦得不染纤尘,白铜的床架,银光光闪闪,绣着龙风的缎子被面,更是望之令人生出舒适之感。这位久经风尘的公子哥儿,不由伸了个懒腰。思云已忙着把他外衣脱了下来,又找出了衣服,告诉他水也打好了。

    照夕这才含笑到浴室,洗了个舒适的澡,换上一身湖光色绉绸松衣,对着镜子一看,自己不由笑了。镜中人一派斯文,哪像是一个钢筋铁骨身怀绝技的人?

    他走出了浴室,方往睡椅上一躺,思云、念雪已笑着走了出来,一个要给他编辫子,一个却要给他捶腿,弄得照夕甚是不安。

    他挺身站起来,红着脸道:“你们不要这样,我现在不大习惯。”

    禁不住两个丫鬟左右拉扯,最后还是只好依了她们,照夕躺在椅子上,笑嚷道:“我真把你们没办法,不过我却要告诉你们,只许这一次,以后不可如此。我也不老也不小,你们用不着这么侍候我,否则,你们还是回到太太跟前去好了。”

    思云、念雪只是笑也不理他,照夕无奈只好闭上眼,任她们在自己身上按摩着,觉得很是舒服,心中不禁感叹道:“莫怪富贵家子弟,容易坠落,原来有这些因素在其中啊!”

    他往昔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可是在外面锻炼了六七年的光景,生活方式也就不同了。此番回家,反倒对于这些豪华的生活,有些不太习惯了,他暗暗警惕着自己,万不可养成腐朽之躯,不知不觉躺在睡椅上,竟自睡着了。

    思云、念雪为他加了一床单被,轻轻地退了下去,她们看着甜睡的照夕,心中浮上了一股无限的安慰。

    二公子回府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府上下,大清早,由侍卫、听差、丫鬟、婆子、厨师、花匠、杂役、马僮,连带十二个府内的轿夫,共分四拨,到后院书房内,去向照夕请安问好。照夕虽感到很不习惯,可是这是那时候旧式家庭的礼教规矩,却也忽视不得。

    早起,他穿了一身紫绸长衫,外罩黑纱团花坎肩,含笑在书房里,一一和府里的这些仆役见过礼,少不得赏了些钱,大家都很开心。

    有那没见过照夕的新人,也都说这位二少爷少年英俊;而且对人特别和气。

    照夕原有一兄,名叫照明,长照夕十岁,自幼饱读诗书,两榜进士出身。如今也放外省为官,任居知府,早已成家立业,故此,很少回家,即便是来一次,也是停不了多久,就又匆匆赶回。所以照夕自成年之后,很少和这位兄长见过面,对他的印象,只是童时的影子而已,所以本书中,从未提及,并非笔者疏忽也。

    早饭后,照夕入内向二老,重新请安见礼,将军今天气色非常好。

    他考问了一下儿子学问,觉得较之以往,却是大为精进,不由十分高兴;并且面嘱他参加今年的省试,照夕不忍令父亲失望,也就答应了。

    管之严很高兴地去上朝了,太太却又把叫到跟前问长问短,照夕也一一回答。

    他心中惦念着久未见面的江雪勤,多少年不见了,可是那姑娘的影子,始终根深蒂固地生长在他意念之中。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拉长而淡忘,如果说“相见使感情甜蜜,离别使感情难忘”是真的话,那么对于江雪勤之间的感情,如今是很难忘了!

    有好几次,他想开口问母亲,可是话到口边,又复忍住了,总是不大好意思。

    好容易憋了一上午,午饭之后,他换了一身衣服,自己写了一张名贴,怀着一腔喜悦而紧张的心情,出了大门,直向对门江府走去!

    到了江府门口,方要敲门,侧门自开,走出了一个门差,躬身问道:“这位公子是来找谁的?”

    照夕微微一笑道:“我是对门管府的,来拜访府上三小姐,这是我的名贴,你可交了上去!”

    说把这名贴递了上去,那门差怔了一下,接过了名贴,嘴皮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遂弯腰笑道:“公子请。”

    照夕遂跟着这门差进入门内,心不不禁有些奇怪,一面问那门差道:“你们小姐不在家么?”

    那门差弯腰一笑道:“小的不知,公子入内就知。”

    点了点头,穿过走廊,心不禁想到,这地方正是当初自己送雪勤马的地方。再看院中的草坪,仍然和当初一样的青葱葱的,那荷花池里的花,仍是开得那么热炽炽的。

    想到当初比试暗器的一节,他的脸由不住阵阵发起烧来,即使是到今日为止,他对于雪勤姑娘,昔日暗助他池底打鱼的那一手“海底落针”,还是想起来佩服。虽然这种功夫,在今日他施展出来已非难事,可是以江雪勤一个少女之身,能有这种功夫,已确实难能可贵了!

    这些往事,怎能令他时刻忘怀?

    尤其当面临旧地,这些往事,却像春日驰马过林也似的,一幕幕在他上眼前展开。

    他驻足池边,尽管想着这些可笑的事,嘴角挂着微笑,却忘了随着那差人进内去了。

    正在心意迷乱之际,忽听到身后一声咳嗽道:“是管兄么?”

    照夕这才警觉,忙自转回身来,却见身后站着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少年人,一身便裳,意态极为雍容,可是自己并不认识。想着忙一抱拳道:“小弟正是管照夕,日前方自外返家,因与雪勤姑娘多年不见,特来造访,兄台何人?尚请赐知,以免管某失礼才好。”

    这少年哈哈一笑,上前一走,双手握住照夕腕子道:“如此说来,不是外人,小弟江鸿,雪勤系舍妹,请入内一谈如何?”

    照夕闻言不由笑道:“原来是鸿兄,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江鸿边走边笑道:“我还不是一样,那时一块玩的时候,已是二十年以前的事了……”

    说着送进入客厅,照夕落坐,听差的献上了茶,二人从新握紧了手,各自上下打量着对方,照夕微笑道:“你不是去湘省读书去了么?”

    江鸿点头笑道:“是呀!可是现在回来了,哈!我们真是二十年不见了,想不到,如今你竟出落得如此英俊了。”

    照夕不由笑道:“还没有你帅,你是几时回来的?”

    江鸿想了想道:“有两年了……”

    说着又看了照夕一眼道:“我一回来就去找你,谁知老伯说你失踪了,我们都为你急……现在你竟回来了……”

    照夕微微一笑,也没多说什么,他和江鸿本是孩提时玩友,他比江鸿小两岁,到他八岁那年,江鸿的父亲把江鸿送到湖南去念书,从此二人就一直没见过面。想不到如今竟会见了,自是有一番亲热。

    江鸿忽然长叹了一声道:“你来得不巧,我妹妹她现在……”

    说着齿咬下唇,似有难言之隐,遂又苦笑了笑道:“……她如今已搬出去了,不住在这了。”

    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但他却不愿过份显出惊慌之态,只问道:“怎会搬出了呢?”

    江鸿用手在头上摸了一下,两道长眉往当中又皱了皱,随即苦笑了笑,道:“我还是回来才知道,舍妹和你十分要好,唉!谁知你又回来了!”

    他说着话,呆呆地看着照夕,不由又是长叹了一声,照夕不由脸红了一下,笑了笑,未便置答。

    他心中开始有些紧张了,因为从江鸿的话中,似乎江雪勤已经遭遇到了某些不顺之事,他动了一下身子道:“雪姑娘如今迁居何处去了,她……”

    江鸿又呆了一下,才笑了笑,很牵强地道:“兄弟,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行的人,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天下有些事,的确是很难预料得到的。”

    照夕不由笑道:“你都说些什么呀?”

    江鸿才叹了一声道:“也罢!她如今住在西城红枣胡同七号……”

    说着又叹了一声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过……兄弟,你还是不去的好。”

    照夕此一刻真是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当着江鸿他又不好意思过急地追问,心中虽已预感到,定是很不幸的事,只是却不好出口去问。遂却一笑,把江鸿所说雪勤的地址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却问江鸿一些别后的经过,知道江鸿如今有了举人的身份,很是为他高兴。照夕因久未返家,却请江鸿带入想见一下江老夫妇,江鸿却说江提督不在家,夫人也出去串门去了。

    二人谈了一会,定了后约,照夕才起身告辞,江鸿一直送照夕到了门口,他怔怔地看着照夕,却在照夕肩上轻轻拍了一下道:“我只想告诉你一句,不论如何,我们俩的交情是永远不变的,你肯答应么?”

    照夕吃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鸿才又一笑,遂苦笑着点了点头,也没说话,径自转身而去。

    照夕怀着沉闷的心情,回到了家中,在书房里坐了一会作,实在是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走出来,招呼马僮备马,他就匆匆骑着马出去了。

    他心中默默记着“红枣胡同”,径自催马飞驰,马蹄之声得得,不绝于耳。他坐在马上,心中想着江鸿所说的话,由不住心急如焚。

    本来像这种事,江鸿虽没有直说,可是已经很清楚了,照夕似乎不该再去惹这个无趣。可是在管照夕来说,他绝对不敢那么想,因为他一直把江雪勤,视同他的灵魂一般的高洁,如果说因为这六年来的疏远,江雪勤就会有所变更的话,那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

    他这么想着,马行如飞,一霎时已跑到了西城,下马问了一个卖西瓜的,遂又上马徐徐行走了一段,果然就到了红枣胡同。这是一条很宽大的巷子,胡同的两侧,都栽着高大的榆树,长得十分茂盛。

    他下了马,步行找到了七号的门牌,只见也是一座大宅院子,两扇黑漆门紧紧关闭着。

    他怔了一下,心中费解道:“怎么她一个人会搬到这里来呢?”

    想着把衣服整了整,走上前,轻轻叩了一下门环,发出“铮铮”之声。须臾门开了,照夕见出来了一个穿灰衣大褂的人,不由微微抱了一下拳道:“请问府上贵姓?”

    这人上下看了照夕一眼道:“这是楚道台的府第,公子你……是……”

    照夕心中怔了一下,但仍含笑道:“有一位江小姐,可曾寄居在贵府上?”

    这人闻言摇头笑了笑道:“我们老爷在江苏臣海道上任,很少回家,现在府上只有老太太和太太,再就是少爷和少奶奶,另外再也没有什么外人了……公子您说是找谁来着?”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道:“是一位姓江的小姐……她怎会不在这里呢,你不妨进去问一声看看。”

    这听差的摇头就像是小鼓也似的,一面道:“不用问,我是管干什么的嘛!府里有没有这个人,我还会不知道?我看公子爷,你一定是找错了!”

    照夕只好道了惊扰,这才回身来解下了马,心中未免有些扫兴,暗想道:“那江鸿明明告诉我,他妹妹是住在这家的,怎会又没有呢?”

    想着回头一看,那听差的还望着自己傻笑,管照夕只好翻身上马,一路没精打采地往回家路上走着。他心中一路盘算着,暗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说就算了么?”

    回家以后,他一直是闷闷不乐,这件事压在他心里,既没有人可说,又不便去问那江鸿,真是好不惆怅。

    晚上,他一个人睡在床上,想到了江鸿所说的一切,愈发感到心情躁然。

    他回想当年,和江雪勤花前月下的情景,想到互许婚姻海誓山盟,更令他身体发热。六年来,自己是如何深深地爱着这么一个人,满想到学成一身绝技之后,回京就可与心上人成亲。谁知,回来之后,却是连她一面也未能得见,这如何又能令他安心呢?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推开窗子,暖风轻轻吹了过来,天空虽有三两颗明星,奈何大地上却是黑茫茫的一片!

    他仰首看着那两颗星星,愈发怀念着心中的雪勤,那星星时明时灭地闪烁着,宛如故人的眼睛,这恼人的夜,夏日之情,确实令人惆怅了!

    忽然,他像有所感触,匆匆返回卧房,换了一身黑绸子紧身衣服,把那口“霜潭剑”,紧紧地系好背后,暗自叹了声道:“不找到你,我如何甘心?”

    身形纵处,轻比揉猿,起落之间已扑到了院中,抬头看,月亮隐在云丛深处,更有大片乌云,时间是午夜,正是夜行人出没之时!

    他脑中记着白日所走的路程,展开身形,不一刻已载驰而至。

    他踌蹰在红枣胡同七号楚家在门之前,见宅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三处地方,隐隐有些灯光。

    现在他再也不犹豫了,身形一弓,已用“野鹤窜云”的身法,只一纵,已迈过了楚家高大的围墙,这才是技高胆大。

    身形向下一落,如同是一片枯干的叶子也似,轻飘飘的没以发出来一点声音。

    这楚家虽也是深府巨院,可是比起管家来,还差一些,显然是气派还不够。

    照夕伏身在一堆花石上,打量了一番,心知即便是雪勤住此,也定是在后院里,我何不往里面找她一找?

    想着不再迟疑,一路翻腾了进去,黑夜里,真像是一只极大的怪鸟。

    翻进了一层院落,却见正面有一排七八间花式厅房,窗棂子都雕着各式空花,内里挂着软帘,却是不见灯光外泄,知道这定是主人居处,此时多已入睡了。

    他心中不由有些后悔,暗怪自己应早一点来的,此刻人家睡了,总不能一个一个到床上去找吧!

    想着不由甚是气馁,正在自遗的当儿,偶一偏首,却见右侧有一个月亮洞门,格式很像自己住处,门内花石舒然,翠草如茵。

    他心中不由动了一动,暗想雪勤此来是客,定不会住在正房,很可能是住在厢房里,我既来此,总要探查一下才是。

    想着只一纵,已到了洞门之前,却见那洞门,仿佛新粉刷过,看来十分清洁。

    门侧左右贴着一副对子,写的是:

    “文窗绣户垂帘模

    银烛金怀映翠眉”

    上面核批却是“天作之合”四个大宇,照夕不由怔了一下,遂点了点头,知道内中所居,定是一对新婚夫妇,我这午夜不速之客,似不便去打扰人家。”

    想着回身就走,不想走了几步,却又把足步顿住了。因为方才眼角扫处,这门内似灯光未熄,好容易来此,总应看一看为是。

    好在自己只看一看,如果雪勤不在这里,马上就走,也没有什么。

    想着重又转过身来,迈进洞门以内,只觉得这片偏院布置得极为雅致,一条窄的花廊,两旁全是冬青树夹道,白木柱子一展十丈,上面沉郁郁地搭着棚架,长满了藤萝,老藤纠葛,颇有古意。他不由轻轻叹了一声,心中轻轻念着王子安的绝句道:

    “松石偏宜古,藤萝不计无……”

    想不到这小院之中,布置得如此雅致,似比外院脱俗多了!由此亦可证明,这对小夫妇不是俗客了。

    想着他一长身,已上了藤架,借着枝叶遮体,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几间房子。

    果见灯光自窗内泄出,窗内翠帘半卷,露出一座案头,上列文房四宝,铜尺镇笺,而主人案临窗前,既可饱览花石之盛,更可迎风醒倦,只此一斑,已透着大大不俗了!

    那书案上,两支高脚银质蜡签,各插着半截红烛,吐吐缩缩地燃着,室内光线也显然在动摇之中,照夕作贼心虚,看到这里,心中已不禁有些通通地跳了。

    心中正想算了,不要偷看人家了,方要飘身而下,无意之中,耳中似听到窗内传出一声清晰的叹息之声,娇滴滴分明是女子。

    照夕不由脸色一红,暗想原来这房中,住的竟是一个女人,这可如何是好?我到底要不要看一看呢?

    心中正在心神交战的当儿,却闻到那一声叹息之后,却紧紧传出一阵骄语道: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指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这首“怜薄命”的宋词,照夕并不陌生,昔日虽曾过目,却并未十分赞赏。可是今夜,由这陌生女子口中道出,竟是如此婉转动听,心中浮上了一层莫名的伤感!不由住向前探了一下,想看一下这女词人的庐山真面。

    那女子念完了这首宋诗,又轻轻叹息了一声,果闻一阵揉纸的声音,照夕可看到一双洁白如玉的皓婉。

    他方把目光一闭,可是也就在这一霎时,他像触了电也似的一阵颤抖,欣喜得张大了眼睛,差一点叫了出来,原来窗前现出了那个女人的影子。

    她那微嫌清瘦的面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即是隔了这么长久的时光,照夕能马上认出她来,她正是自己朝思夜思的心上人雪勤啊!

    这一阵出乎意料之外的喜悦竟使照夕在藤萝架子上,籁籁颤抖了起来。

    望着久别的她,这数日来的惆怅,完全消逝了,他忍不住开口想叫她,可是转念一想,又忍住了。他振奋的内心,不规律地跳着,而这一霎,他似乎感觉到灵魂已上升到天堂了一般。

    眼前的玉人儿,显著已是改了装束,宫样蛾眉,郁郁秋水,叠螺发式,身着红缎子两截睡祆,愈发显得冰洁玉莹,秀色可餐。

    只见她把写满字的纸,揉成一团,丢向了一边,一只手却是面窗托着香腮,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却滚动着欲出的泪水,益发显得楚楚动人!

    照夕方自一惊,却见雪勤已微叹了一声,轻轻站了起来,玉掌轻挥,二烛灭了一盏,她正举手,欲以前法再灭第二支烛光,忽然窗前起了一阵微风,江雪勤不由倏地一个转身。她本是久经大敌之人,只一听这静声,已知是来了夜行人,身形一转,玉掌交错着已侧出了五六步以外,借着未熄灭的这盏烛光,她看见眼前站立着一个黑衣英俊的长身少年。

    这少年用那双比星星还亮的一双眸子,盯视着她,痴情颤抖地叫道:“雪勤……我回来……了!”

    江雪勤再一细看,口中由不住哎呀了一声,只见她娇躯一晃,摇摇欲倒,照夕赶上了一步,伸手紧紧拉住了她的雪腕,总算没有倒下。

    照夕喜极而泣地道:“勤妹……你怎么了?……我想得你好苦……”

    他说着话,由不住眼圈也红了,实在地,这句话后,正有千万句痴情、相思的话,等待着倾诉。可是江雪勤这一霎,竟如同一具木偶也似的呆住了,她一只手虽在照夕的握中,可是照夕感到她颤抖得厉害。

    忽然她挥手,把照夕推出了三四步以外,自己却以手加额,连连后退着。

    珍珠串儿也似的泪水,扑扑籁籁跟着淌下来了,她抖瑟地道:“照夕……是你……你还想着回来么?”

    照夕上前了一步,内愧地道:“我回来了……勤妹!我是来找你的。”

    雪勤这一霎,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也似的,她脸色苍白得连连苦笑着,却又挥了一下手道:“不要走近我……不要走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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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节
    江雪勤这种动作,不禁使管照夕大吃了一惊,他怔了一下,上前一步,张大了眸子道:“雪勤……是我!你再仔细看看……”

    江雪勤这时脸色苍白,嘴角微微颤抖着,她用那双含泪的大眼睛,盯着照夕,点头道:“我知道……可是……你快走吧!”

    照夕心中一酸,那数年来的相思痴情,都不由化为晶莹的泪水,由双瞳里流了出来。这一霎,他只是觉得这个姑娘变得太离奇了,同时他脑中也感觉到某些不幸的阴影!

    他呐呐地道:“姑娘,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雪勤,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江雪勤这一阵,脸色更白了,她缓缓地坐了下来,把垂着的头慢慢抬了起来,轻轻自语道:“天啊……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照夕乍闻此言,又不由一喜,他破涕为笑道:“我已回来两天了。”

    雪勤目光慢慢转向了他,泪儿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也似的,一点点的都洒落在衣襟之上。她忽然趴在了椅背上,嘤嘤地哭了起来,一面道:“太晚了……你回来得太晚了……”

    照夕一时又陷在茫然之中,他连“为什么”三字都忘了问了。雪勤哭了一会儿,似乎已变得冷静多了,她冷冰冰地道:“我现在已经结婚了。”

    方说到此,照夕突地面色一青,他身形显着地晃了一晃,可是并没有倒下。雪勤却紧紧地咬着下唇,她脸色更是白得可怕,却颤抖着继续道:“你不要怪我……我并不是有意负你,实在……”

    说到此,她又哭了,她一面用左手的手背,把流出的泪擦了擦,看了照夕一眼,讷讷地道:“实在……”

    管照夕这一刹,就如同是一个待斩的死囚一样的,他只感觉到全身一阵阵发麻,雪勤解说些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可是那仅仅听见的一句,已足以可使他生命由三十三天而降至地狱的深处了!

    他呆若木偶地看着雪勤,一时也说不出是忿!恨!羞!辱!

    总之,他感到自己这一霎那,似乎是一切的希望幻想都消失了;而自己如在这个地方,多停留一分钟,也就多增加一分钟的羞辱。

    他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姑娘,这个欺骗了他感情的姑娘!红晕晕的面颊,沾满了纵横的泪水,长长的睫毛之下,衬着那双灵活似会说话的大眼睛,就像新雨初雾后,西天的两颗小星星,那颤抖着的修长丰腴的娇躯,就像是微风细雨中的一树梨花……

    世界上尽管有的是美人儿,如果以明珠来比似她们,那么正是明珠中的一颗夜明珠。如是一串珠串,她就是串中那粒舍利子,别有与众不同的清芬高贵气息……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对于照夕来说,都不会再有什么作用了。

    他想哭,可是他倔强;他想骂,可是他懦弱;他想拨头就走,可是他双腿颤抖。

    这是一副极难形容的画像,现在一切他都明白了,为什么家里人,都瞒着他雪勤的消息;为什么江雪勤的哥哥江鸿也是那么吞吞吐吐,为什么?

    忽然一股热血上冲发梢,他冷笑了一声,身子晃了一晃,伸出右手,把欲倒的身子支住了。

    雪勤抽搐着道:“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现在已经结婚了,这地方你是不该来的。”

    照夕冷笑道:“我是来找你的……为什么我不能来?”

    雪勤知道他已是由失望而转为愤怒了,不由一阵心酸,又落下了些泪,她泣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能怪你;可是这是楚家,我已是楚家的人了。万一要是少秋此刻回来,你岂不是要背上一个不洁的名誉么?”

    她紧紧地偎上了一步,不安定地颤抖道:“照夕……你听我的话,快些……走吧!”

    照夕忽然哈哈一笑,倏地双眉一挑道:“楚少秋?”

    可是立刻他的声音又变小了,同时他已想到,愤怒与忌嫉,此刻对于他来说,都是如何多余的了。

    他强自镇定着,让愤怒的烈焰,由发梢至脊骨之中,慢慢地散消,他开始冷静地点了点头道:“是的!我该走了。”

    他苦笑了笑,而悲哀和失望,都是人类直接的感情意态,它们从不愿接受伪装的,他苦笑道:“今夜我是不该来的,如果我知道你已结婚了,我是不会来的!”

    他冷峻地对着雪勤,投下了最后一霎,然后深深地对雪勤打了一躬,微笑道:

    “姑娘!现在一切我都明白了……这是天意,人力有时候是不可挽回的。”

    他苦笑了笑,极力地忍受着悲伤的情绪,他不愿落泪,因为这是他隐藏的弱点。有些男人,是不愿过份把弱点在异性面前显露的。

    他勉强地忍受着极度的悲伤,却伪作出平静的微笑,继续道:“我只恨我自己,如果……”

    忽然他感觉到,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即使是说这些话,也是太多余了,当时把出口的话忍住了,只长叹了一声,颤抖地道:“我走了。”

    雪勤见他转身欲去,不由抽搐道:“照……夕!”

    照夕回过身来,苦笑道:“姑娘还有事么?”

    雪勤只是流泪,她抖着声音道:“你还住在家里么?”

    照夕点了点头,雪勤这时竟哭出了声音,她颤抖着身子,却挥了挥手道:“你去吧!忘了我吧,我是一个不配你留恋的人。”

    照夕这一刹那,真是心如刀扎,他很想过去安慰她几句,可是,他仍是僵硬地立着。因为他已失去了安慰人的资格,同时,他又能如何去安慰对方呢?昔日的恩情,虽浓如墨,虽甜如蜜,可是……如今只能视为曾经飘过眼前的浮云,曾经绕膝而过的流水……当任何事物只成了过去的时候,是无法再抓回来的……人类的感情,也是如此的。何况管照夕本人,又是如何的需要别人来安慰呢?

    他望着这个,曾经占有了自己全部感情的人,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曾经思挂着她的心上人……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感触。

    实在地,他是不愿再在这里多留一分钟,对于雪勤的哭泣,也许他应该感到茫然。可是这时候,却不容许他去想得太多,他顿了一下,叹息了一声道:“午夜打搅,实在不当得很……我走了。”

    说着话,但见他身形一躬,人已飞纵上了窗棂,正待飘身而出的当儿,忽听身后一声冷笑道:“来客留步。”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当时回过身来,顿时他就怔住了,只觉得出了身冷汗。

    身后,也就是紧偎着雪勤身边,站着一个长身少年,这少年一身皂色绸衫,目光如炬,浓眉大眼,十分威武。

    少秋!如今正是江雪勤新婚的丈夫。

    照夕不得不强作笑容道:“原来是楚兄!小弟失礼了。”

    说着飘身而下,楚少秋哈哈大笑道:“别来数载,管兄风采如昔,只不知午夜私访内子,所为何来?”

    他说着话,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盯视着照夕,好似待机而发。

    照夕被他这么突然的一问,一时只觉得面红耳赤,当时苦笑了笑道:“小弟与江姑娘原系故交,此番造访,旨在探望,楚兄不必多疑,小弟尚有事,告辞了。”

    他说着,正欲转身而去,楚少秋忽然冷笑了一声,叱道:“且慢!”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同是他也不由有些恼羞成怒。可是他到底不便发作,他慢慢地转过了身子,苦笑道:“楚兄尚有事么?”

    这时江雪勤神色上,已带出显著的不宁,她笑道:“少秋!管兄既有事,你又何必留人家?”

    楚少秋冷哼了一声道:“既来寒舍,也就是我楚少秋的客人,却不能这么快就走呢?”

    照夕心中早已燃着一腔无名怒火,自己本有无限辛酸,却连丝毫也无从发泄。此刻再为楚少秋盛气凌人的态度一逼,愈发难耐。

    他冷冷一笑道:“小弟午夜来访,虽是过于唐突,可是江姑娘与阁下成婚之事,并未前知,否则当不致如此冒昧。此刻已感无地自容,楚兄又何必一再见逼呢?”

    楚少秋哈哈一笑,他回头看了雪勤一眼,不屑地笑了笑道:“愚夫妇结婚之事,北京城也很热闹了几日,虽不能说家喻户晓,倒也市井文传,管兄竟会不知么?”

    照夕不由剑眉一挑,冷然道:“莫非我还骗你不成?”

    雪勤见二人言语不善,心中好不着慌,自己嫁给楚少秋,按理说已对照夕负情;在感情上来说,自己爱照夕之心,更是远超过楚少秋。只是既已嫁此人为夫,欲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只好对照夕打消情念。她本已痛心疾首,芳心尽碎,正感无以对昔日情人,偏偏楚少秋竟会中途出来,无事生非,一意对照夕刁难。在自己来说,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昔日情人,自己实在是难以处理。

    她战抖着声音,对楚少秋道:“少秋!他是真不知道啊……你不要难为他。”

    楚少秋听爱妻如此说,更是嫉火中烧,偏头朝管照夕看时,却见对方面色苍白,一双眸子,正在爱妻身上浏览。管照夕对雪勤的谈话,适才他也偷听到了几句,虽然他们双方尚称理智,可是言词之间,句句都透着刻骨相思。自己和雪勤如今虽是夫妻,却终日难得见她一笑,更未闻她一句真情体贴之言;虽说是绝代芳姿,无异蜡人石像,有时想起,于骄傲之中,亦难免期期之感。此时再听雪勤为他讨情,更不禁勃然大怒。

    但他为人阴险,虽恨不能当时一掌,毙对方于掌下。可是这么做,定必会加重爱妻恶感,倒不如故示大方,放照夕回去,自己再借送客为由,待机暗下毒手。

    这几年来,他倒也曾下了些功夫,练成了一种极为厉害的掌力,自信一掌定能奏功,胸有城府,也就表面较方才镇定多了。

    此时嘿嘿一笑道:“你还以为我是故意为难管兄么?哈!你真是错了。”

    他说着话,又转过了身子,对着照夕一抱拳,微微笑道:“小弟方才全系戏言,管兄万勿见怪。”

    他笑了笑,看着惊愕的二人,又接道:“慢说管兄是初来不知真情,即使是明知而来,又有何妨?管兄少年奇侠,誉满京城,又岂会……”

    说着他仰天打了个哈哈,脸色青红不定,可是他脸上浮着笑容,更是莫测喜怒。

    照夕此刻早已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他只想早一点离开这里;至于楚少秋对自己用什么心思,他根本未去深思。当时闻言,不由抱拳苦笑道:“既是楚兄见谅,小弟告辞了。”

    他说着身形一躬,二次以“冷蝉滑枝”,嗖一声已窜上了窗口,上肩水平,一丝不动。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管照夕这种身手,立刻使楚少秋和雪勤二人吃了一惊,尤其是雪勤。

    她记得六年以前,照夕可以说尚未入武功门径,想不到六年以后,竟会练与如此一身功夫,只看他这一手“冷蝉滑枝”,只凭足踝点顿之力,膝盖不弯,身形不晃。凭自己经验,只一眼就可断定,他已练到了轻功之中极难练的“气游三虚”地步,轻功既已如此,其他功夫当可想而知之。

    这么一想,江雪勤真是又惊又喜,同时也更就暗自神伤,悲怆不已。

    反过来,在楚少秋的眼中,更是恨上加恨,当时哈哈一笑道:“管兄此来是客,待小弟送你一程。”

    他说着猛一垫步,也朝窗台上飞纵了去,可是管照夕却在楚少秋纵身之先,已二次腾身,用“海燕掠波”的身手,腾身上了藤萝花架。只一沾足,又再次腾起,却向一堆花石之尖梢上落去!

    楚少秋不想管照夕身形如此快捷,为泄心中之恨,哪能不追下去?

    他二次拧身,也用“燕子飞云纵”的身法,扑上了花架,冷笑了一声道:“管兄慢走,小弟送你来了。”

    他说着话,实已恼羞成怒,猛一折腰,已如同一只大鸟也似,紧蹑着照夕追了下去。

    也就是他身形才起,花架上轻飘飘的又落下一人,这正是雪勤,她惊慌地向前方张望着,她为管照夕捏一把冷汗。

    可是当她看到,管照夕那么疾快的背影时,那一颗紧提着的心,也不由放下了。

    她知道,凭楚少秋那种身手,是难以追上的,江雪勤这一刹那,真有说不出的感觉。

    她那娇柔的躯体,站在紫藤花架上,随着夜风,颤颤地摆动着,多情的眼泪,为什么总是爱在孤独无人的时候,偷偷流出来呢?

    她叹息了一声,想到眼前这一段孽情,一时想是不知如何是好?在花架上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晚风吹着她的发丝,吹着她流出的热泪。

    可怜的女孩,除了悲伤之外,又能如何呢?细细思来,原是自己的不是,又怪得谁呢?空负一身超人的奇技,却为此一“情”字,而令肝肠绕结,放置不下,伤心饮泣,暗弹珠泪,然而却又奈何?

    照夕羞愧悔恨地纵身而出,听到了楚少秋所说之言,不由足下更加足了劲,生恐为少秋追上,又说些难以令自己置答的话。

    所以身形纵出,倏起倏落,如同星闪电掣,霎息之间,已扑出了楚家围墙。身后的楚少秋,本想追上照夕,出一口恶气,毙对方于掌下;却不想虽施出全力,依然没有追上,只恨得顿足戟指,大声厉骂了几句,这才怏怏返回家去。

    且说管照夕一阵疾驰之后,已离家宅不远,他回头看了看,楚少秋并不曾跟来,这才稍安了些心。其实倒不是楚少秋没有跟来,而是他跟不上。

    管照夕把身形放慢了,且行且自叹息不已,这个残酷的打击,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想不到江雪勤竟会真的变了,她既狠心弃了自己,另结新欢,自己又该如何呢?

    夜风吹着他那双欲哭无泪的眼睛,这浓浓的天,恼人的夜,不时还传来三两声野犬的吠声,月亮也被一片浓黑的云遮住了,酷署的夜,也似有了几分雨意。

    风中夹着几颗细微的雨星儿,这是何等凄凉惆怅的一个夜晚啊!

    这独行的少年,本是多么英俊活跃的影子,只一日之间,却变成了如此一个愁人儿。他有满腔的愤恨仇怒,可是他又能如何发泄?他有委屈伤心的心事,又能向谁吐诉?

    怅望着漆黑的前路,他有一步没一步地迈着,脑子里一幕幕地过着尽是江雪勤昔日欢笑、娇嗔、可爱的影子。

    而这些美丽的影子,随着时光的飞逝,和无情现实,或将成为他脑中的一块化石,一个光亮的泡沫,或是一声叹息!

    数年来的热心梦想,今夜,也就是这一霎间,全部粉碎了,有人说:

    “没有希望的人生,正像缺乏源头的泉水。”

    照夕的生命之源,在这一刹那,确是干涸了,两旁树林房舍的倒影,匆匆向后驰着。他只觉得两腿发软,心中发苦,不留心踏到了路旁的深沟,随着翻身栽倒了,沟中的臭水溅湿了他美丽的衣裳。

    他无力地爬了出来,苦笑着又站了起来,暗忖道:“雪勤!你害得我好苦……你已重重地伤了我的心……只怕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幸福了。”

    他不是一个软弱的男孩,素日亦不喜流泪,可是这一刹那,泪珠涌泉而出。

    在这冷清清的夜里,他摸索着,一步步地走到了家门,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也似的,身上一阵阵发冷,脑中如同一块死木也似的,当他走到家门口,竟自倒下了。

    门口的侍卫,忽然吃了一惊,叱了声道:“谁?”

    照夕无力地又撑起了身子,勉强走了几步,不知如何,只觉得头重脚轻,一阵目眩又掉了下去!那门卫吓了一跳,口中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一面跑到近前,用手中的灯光照在照夕脸上照了照,这才发现来人,竟是新近回来的二公子,只见他脸色青白,泪光纵横,仿佛是生了大病一般,不由吓得叫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他一面回头大嚷道:“不得了,快来人呀,二公子可是不好了!”

    照夕耳中听他这么喊,心知自己如此样子,倒令他疑心得病了,不由一面站前,喊道:“不要叫!我没有事。”

    谁知他才说了一这么一句,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又倒下了,这才暗暗吃惊道:“我莫非是真的病了么?”

    原来照夕果然是病倒了,数月来日夜疲累,本已种下病因,只因体质素好,一时也发现不出,又加上深思雪勤,梦寝不安。如今的雪勤这一别嫁,对于他来说,真无异是一个晴天霹雳,感情于刹那之间瓦解崩溃,人却也一分精神也提不起来了,新忧旧痴一并发作,遂成重疾,他却尚不自知。

    这时已由门内,陆续跑出了好几个人,慌忙乱成了一团。照夕深怕惊忧了父母,连连道:“我没有什么,只是太累了,你们把我搀到房中去就没事了。”

    奈何,这消息早已传至内宅,夫人正在烟床上躺着抽烟,乍闻少爷得了大病,倒于门外,现在已搀了进来,这一吓,可是不轻。

    当时惊慌出来,将军也得了消息,正由后室内仓促赶出,老夫妇二人,匆匆赶到后院,只见照夕房中,也是一片哭喊之声。

    老人老泪纵横地扑了进去道:“我儿怎么了?”

    几个丫鬟婆子,正自围在床边,哭叫成了一团。此时见将军夫人都来了,忙让至一边,纷请安叫道:“老爷!太太!”

    将军皱眉道:“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做什么!还不下去!”

    众人始纷纷散了下去,只剩下思云、念雪二人,仍偎在床旁边,直掉眼泪。

    二老上前一看,只见照夕此刻双目紧闭,脸色铁青,面上汗渍淋淋,已似人事不省。夫人早忍不住大哭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就往照夕身上扑去,却为将军一把给拦住了,他紧紧皱着眉毛道:“你是怎么?没看见他难受么?”

    将军说着话,低头又细看了看,一面重重顿足叹道:“这是怎么了?昨天他不是好好的么?”

    太太目光转向了两个丫鬟,思云、念雪不由吓得一齐跪下了,纷纷哭道:“奴婢实在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出去的……他得的什么病也不知道。”

    夫人本想骂她们几句,可是方寸已乱,只挥手道:“你们先起来……他没事还算了,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二人可小心着。”

    说着又偎近床边,将军这才瞪着双眼道:“请大夫没有?”

    两个小丫鬟一怔,双双站起来就往外跑,太太嚷道:“哎呀,去一个就够了,真是笨东西。”

    思云这才跑回来,二老就坐在照夕身边,太太愈看愈是着急,眼泪只是个淌个没完。管将军也是叹息连声,见枕边放着照夕的一口长剑,他叹了一声道:“一定是出去打架去了,受了伤了?”

    夫人更不由哭道:“受伤了?老天!伤在哪里了?”

    将军顿足道:“你就不要哭了,我已够烦的了,我这只是猜想,我又不是大夫。”

    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道:“大夫怎么还不来?”

    说着话,果然外面念雪嚷道:“大夫来啦!”

    原来照夕一进门,那岳侍卫已看出不妙,已打发人去请大夫去了。这一会儿就见一个老先生,匆匆从前院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小藤箱子,念雪在前面领着他,这大夫匆匆进房,见了将军及夫人,正要请安问好,夫人已急道:“张大夫,不要多礼了,快看看这孩子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了,可把我们吓死了。”

    这张大夫是京里有名望的大夫,平日多给一般王公大臣看病的,是管府的熟客,这时听夫人这么说,也就不再多礼。匆匆走近床前,细细往照夕脸上看了会,又把照夕眼皮拨开来看了看,不由脸色微微一变。将军见状不由大吃一惊,忙问道:“怎么样?有关系么?”

    张大夫眉毛微微皱了皱,遂含笑道:“晚生要详细诊断一下才能知道,不过以病情看来,似乎是中了热暑的样子。”

    将军瞪着一双眼睛发急道:“中了暑?怎么中了暑?你快给他看看吧!”

    夫人也急得一个劲的直搓手,连连念佛。这位张大夫一面放下箱子,令念雪用枕头把照夕扶起来靠坐着,只听见照夕口中长长喘了一口气,微微哼了一声,念雪不由喜欢地叫道:“好了!公子醒啦!”

    众人都不由一喜,果见管照夕全身一阵颤抖,忽地大吼了一声:“雪勤……你好没有良心!”

    声如霹雳,把全室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二老吓了一大跳,不由互相看了一眼,心中自是不解,夫人见儿子醒转,早已扑上叫道:“照夕!你醒……了?你是怎么……了?”

    那位张大夫,以手按唇,微微嘘了一声,夫人这才止住了哭声,站到一边。张大夫这才坐下床边,照夕此时已睁大了眸子,将军忙对他摇了摇手,不令他说话,一面皱着眉毛道:“你不要多说,让大夫给你好好看看。”

    照夕目光向室中各人转了一转,只觉得通体发热无力,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又回想到适才自己的经历,不禁一阵辛酸,差一点儿又要落下泪来。他长长叹了一声,却又把眼睛闭了起来。

    这位张大夫,照例检查了一遍之后,又问了问照夕病情,照夕只把往楚家访雪勤之事瞒下不言,只说自己去访友,归途突地病发倒地,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张大夫闻言虽觉得有些离奇,可是这种病,他倒是有把握,当时只是点了点头,含笑道:

    “公子,你好好静养,为是你沿途受了暑,过于疲累,病情来势虽凶;可是只要好好静养,能有半个月,也就够恢复了。”

    说着站了起来,用目光向将军看了一眼,含笑道:“公子的病无什么紧,大人可放心……”

    他说着双眉又皱了皱,却直向室外走去,管将军忙尾跟了出去,一出门就问道:“有关系么?”

    张大夫看了左右一眼,才微微皱着眉,又笑了笑道:“晚生看公子的病,虽说是中暑在先,可是病发离奇,将军可知他近日有些什么不对么?”

    管将军怔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没有呀!今天早上还好好的,我还见他骑马出去呢!难道还有什么不对?”

    这位张大夫笑了笑,脸色十分尴尬道:“晚生私下看来,公子定是眼前遭受了什么感情上的……上的……”

    因为管将军一双虎目正瞪着他,所以他反倒接不上了,又嘿嘿地笑了笑道:“公子今年贵庚?成过家没有?”

    管将军听大夫问到了这些,不由有些迷糊,当时怔怔地道:“还没有,这有什么关系?”

    张大夫闻言笑了笑,这才把身子向前靠近些,探出头小声道:“以晚生看来,公子也许是有了些麻烦,是关于姑娘那一方面……”

    将军不由又是一怔,张大夫却又笑了笑道:“大人可听见,方才公子口中叫些什么没有?”

    管将军怔了一会儿,也没说话。张大夫遂笑道:“病没有什么要紧,只消服晚生十贴药,也就没什么事了。只怕公子还有心病,那可就难医了。”

    他一面说着,又朝管将军看了几眼,这才到一边案子上开方子去了。他又关照了些注意事项,开了方子,又向将军请了安,这才退了下去。

    这时太太正坐在照夕床头上问长问短,亲自为儿子脱衣理被,管将军却坐在外厅椅子上直发呆,心中不由又有些气恼,一个人想了半天,才叹了一声,慢慢走了进去。照夕见父亲进来了,忙挣扎着要坐起,管将军用手按住他,爱惜地叹了一声道:“孩子!你有什么心事,你说出来听听看,方才大夫说是你有心病,你看这不是怪事么?”

    照夕闻言不由脸一阵热,当时日视父亲,张口无言,只讪讪道:“孩儿没……有什么心事……你老人家请放心……我这病,也不过养几天就会好了……”

    管将军看着儿子,还想说什么,却也没有好出口,只叹了一声,这时管夫人在一边,关照两个小丫鬟,叫她们要好好照顾着他,现在就叫他睡觉,不要吵他,一有事就赶快来通知自己。又回到床前,安慰照夕,嘱他放心睡觉,千嘱万嘱,这才回头问将军道:“大夫是怎么说的?”

    管将军含糊道:“我们出去再谈,现在叫他休息吧!”

    说着和夫人走出了房门,夫人不由急问道:“大夫怎么说呀……你怎么不说呀?”

    将军见四下无人,这才冷笑了一声道:“怎么说?这孩子竟是得了想思病了。”

    管夫人不由吓得站住不走了,当时怔道:“什么……这怎么会呢?”

    管将军叹了一声道:“我也是不信呀,可是张大夫好像是这么说的。他还问照夕结过婚没有,我说没有,他冲我直笑,又说什么心病。他这么一点孩子,又哪会有什么心病?你看不是想思病是什么?”

    管夫人听得也愣了,只是把眼睛看着将军,连连道:“这可怎么好呢?”

    管将军哼了一声道:“俗语说,心病不需心药医,看样子,还得找到那个他想的人才好……”

    说着又重重的叹息了一声,接着又皱了一下眉,感慨道:“想不到这孩子才回来几天,竟会惹上这种病,你可知道为谁么?”

    夫人摇了摇头,将军忽似想起了一事,哦了一声,遂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方才他口中像是叫了一声谁的名字,你可听见了?”

    管夫人经他这么一提,也不由突然记起,当时也哦了一声,她忽然拉着丈夫的手,紧张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管将军忙问故,夫人这才叹息了一声道:“我真是傻,竟会没想到是她啊……唉!可怜的孩子,也难怪他会生病了。”

    管将军不由被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忙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不说呀?”

    夫人这才摇了摇头,十分难过地道:“你哪里知道啊……方才他口中不是叫着雪勤名字么?你猜这位雪勤姑娘又是谁呢?”

    将军摇了摇头,夫人才叹道:“这就是对门的江家姑娘……唉……”

    管之严乍闻之下,不由又是一怔,他耸动着眉毛道:“什么?江姑娘不是已经结婚了么?怎么会?”

    太太一面用小手巾擦着眼泪,一面叹道:“咱们进房去谈吧!唉!要是她,这孩子的病是不会好了。”

    管将军急于知道细情,当时忙拉着夫人进到房中,坐下匆匆道:“这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点说吧!”

    管夫人这才又叹了一声道:“你是不知道,照夕这孩子在六七年以前,已经认识了这位江姑娘,那时不是参加过什么诗社么?江家姑娘更是天天跟照夕在一块,他们两个人,常常出去游山玩水,骑马射箭,真是好的形影不分。”

    管将军听得张大了眼睛,怔道:“啊!原来还有这回事……可是……”

    夫人流泪道:“你先别急,听我说呀……那时候,大概是两个私下里已经订了婚约。”

    将军听到此,重重拍了一下桌子道:“荒唐!荒唐……”

    太太叹息了一声道:“这事也是由思云、念雪两个小丫鬟口中得知的,她们两个也不知道怎么知道的……说是照夕因为那位姑娘有一身好本事,自己还不如她一个女的,所以这才外出访师,练成了本事。”

    将军又重重的叹道:“荒唐!荒唐!就算有这种心,也不能不告而别呀!可是那江姑娘可又怎么会嫁给别人呢?这也太不对了。”

    太太用手巾抹了一下眼泪,抽搐了一下道:“说的是呀……可是,照夕出去六七年,没有一点消息给人家,连我们自己家里人,也不知道他的死活,你说人家姑娘又怎么能等?”

    管将军听完了太太的话,也不由翻着一双眼睛,发了半天的怔,张大了嘴道:“这……这可怎么好?这消息照夕又怎么会知道的呢?”

    夫人摇了摇头道:“他一回来就问我,我瞒着他没说;而且还关照思云、念雪,叫她们也不说,大概是他自己出去打听出来的,再不就是已经见着那位江姑娘了。”

    将军听到此,不禁长叹了一声道:“这真是一段孽缘……唉!唉!”

    夫人皱着眉道:“你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个‘心’,你有什么办法?人家已经出阁了!”

    将军叹道:“当然是没办法罗!不过!他也是不小了,我们倒也真该给他说一门亲了。”

    夫人默然点了点头道:“可不是……不过这孩子眼光很高,以后要是再找像江姑娘那样好的可就难了!”

    不言二老在那里,为照夕的病及婚事而发愁,且谈这位一代情侠,辗转于病床之上,昏昏沉沉的脑海之中,所能思虑到的,尽是一个江雪勤的影子。他痛苦地摇着头,叹息着,尽量想让自己平静,可是他竟是办不到。

    昏睡中,口里情不自禁的断断续续叫着雪勤的名字,那断肠的叫声,使得一旁的两个丫鬟又惊又怕,她二人对看了一眼,俱知道少爷叫的是谁了。

    思云关切地走到照夕身前,含着泪道:“少爷!那位江小姐已经结婚了,你又何必再想着她?少爷你要想开一点。”

    念雪就愤愤不平地道:“天下女子多的是,她既然不顾少爷,又何必再想她?干脆叫老爷再说一个不是更好么?”

    照夕闻言睁开了眸子,无力地看了二人一眼,脸色更是难看,他苦笑了笑道:“你们是不知道。”

    二女眼圈红红的,各自都偎在他身边,她们三人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情逾骨肉,本是无话不谈。此刻二女见照夕病苦至此,自然心如刀割,真恨不能以身代之,好言安慰,体贴入微。须臾下人送上药汁,二丫鬟又把照夕搀扶坐起,劝他饮下了药,又为他盖好了被子,这才转了出去。

    照夕在床上思今追昔,真是爱一阵、恨一阵;甜一阵、酸一阵,壁角的铜漏滴滴答答,不知不觉夜尽天明,好长好难耐的恼人之夜,总算过去了。

    这一夜却使这位多情的少侠,渐渐平静了,俗谓“哀莫大于心死”,也许管照夕,此刻确是死了心了,当天色微微明亮的时候,他竟进入梦乡。

    白天夫人来看了他两次,在他床前守了一个多时辰,他都没醒,夫人很为他高兴。因为能睡觉对于病人,总是好现象。

    吃药的时间到了,夫人也不敢唤他,照夕这一觉直睡到申时方自醒转,他精神好多了,夫人得信又匆匆赶了过来,照夕忙含笑坐起。夫人见他已不像昨天那么憔悴,心中很是安慰,亲自看着他把药吃了,又守着他吃了些东西,这才问了问他病情。照夕只告诉母亲是中了暑了,对于江雪勤之事,却是一字不提,管夫人虽知儿子病因,可是却不敢问,因怕由此加重了照夕病情。只想等再过几天,病情大好之后,再伺机问问清楚。

    夫人在床前,和照夕谈了一会儿,因见他今日精神好多了,心中暗喜,母子二人谈了一会儿,管夫人又令他休息。正待离去,匆见念雪自外跑进,含笑对照夕道:“公子!外面来了一个姓申屠的,要见公子。”

    夫人方皱眉道:“他如今有病怎么能见客,你请他到客厅,待我去见见他好了。”

    照夕闻说申屠雷来访,不由心中大喜,当时在床上猛然翻身坐起道:“母亲且慢!还是请他进来吧!”

    一面对念雪道:“你快去请他进来,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去接他,请他直接来此就是了。”

    念雪领命而去,照夕遂对母亲道:“这就是孩儿路途之中,结识的一位兄弟,想不到他今天竟会来找我。”

    夫人早已由儿子口中,得悉他在路途之中,结拜了一个兄弟,把申屠雷说得人品如何如何清高英爽,心中也颇想一见。此时一听来人就是,不由心中也甚欢喜,方想出外迎接,却闻得室外一声笑道:“怎么!大哥贵体不适么?”

    接着念雪先进,她身后跟着出现了一位英俊少年,此人正是申屠雷。

    只见他身着宝蓝绸衫,外罩地天青官纱马褂,头戴玄缎帽,中镶着一块朱红的珊瑚结子,愈发显得英姿飒爽、气宇不凡。

    照夕此时已靠身坐起,见他进来,忙含笑道:“多谢贤弟来访,愚兄只是沿途受了些暑,如今引发,没有什么大病。”

    申屠雷乍见照夕情形,似乎吃了一惊,正待开口,照夕却为他引见了母亲。申屠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口称伯母,夫人忙让他坐下,又令思云去端来酸梅汤待客。申屠雷却是目注照夕,满脸关切之容,因管夫人在此,却不便露出吃惊情形,直似欲言又止。夫人又问了几句申屠雷家居情形,又嘱告照夕不可多言,遂向申屠雷微笑道:“小儿沿途多承关照,更蒙结为金兰之好,如今贤侄也不是外人了,以后尚请时来舍间玩耍才好。等照夕病愈之后,再请其至府上向尊大人问安吧!”

    申屠雷忙弯身道:“伯母体要客气,小侄与令郎一见如故,情同骨肉。令郎人品才学较小侄高出十倍,错蒙谬赏,敢不尽心结纳,你老人家太谦虚了!”

    管夫人私观这申屠雷,果然人品谈吐俱佳,儿子能结识此子,心中也代他高兴。

    因知年青人在一起,自有他们一套说词,自己不便混在其中,遂略微谈了几句,径自返房而去。

    申屠雷亲送管夫人背影去远之后,才回身进房,吃惊地道:“适才因伯母在座,我不敢说,怎么别才数日,大哥竟会如此憔悴?看来病势还不轻呢!”

    照夕为他这么一提,只觉得心中一酸,当时只苦笑了笑道:“你是情有未知,一言难尽,以后我再慢慢给你说好了。”

    申屠雷怔了一下,遂接叹道:“我只当你这几天故人把握,春风得意呢!谁知却是卧病在床,早知如此,我该前两天就来看你。”

    照夕闻言似有感触地叹息了一声,当时目视窗外,却没有言语。

    申屠雷知他定有心事,只是自己问他,他未必肯吐实情,好在来日方长,以后不难打探出来。自己与他既是兄弟之交,情逾骨肉,决不能目视他如此意志消沉。他想到了这里,心中有了主张,却也不急于探询,遂微微一笑道:“家叔听说我路上结识了大哥,极为欣慰,也颇想一睹大哥侠容呢!”

    照夕含笑道:“我一二日内病好了,理当去叩见大叔。”

    二人遂又谈了些别的,申屠雷因知他心情不畅,所以尽找些轻松愉快的事情,与他攀谈。照夕亦是健谈之人,不由也暂时抛开愁绪,和申屠雷谈笑了起来,一直到晚上,照夕还留申屠雷在房中,一起用了饭,才行告辞。

    自此天天申屠雷都来,每日都是到晚上才走,有时带几幅书画,二人床前同评共赏,有时谈些趣闻,吟些诗句,气氛至为清纯。

    照夕在这种情形之下,心事既能抛置,病情也就一天天的大为转好了。

    到了第八天,照夕已大致康复了,等申屠雷再来访时,他已早下床了。

    申屠雷自是十分高兴,照夕因在房中闷了将近十日,心情十分烦闷,见申屠雷来,不由含笑道:“我方才已命小厮备好了马,今日我病已全好了,我要与你共骑而出,小游一下,借此开畅一下心性,不知你意如何?”

    申屠雷不由点头道好,却又微颦道:“大哥久病新愈,骑马远行恐不宜吧!”

    照夕摇头笑道:“你也把我看得太娇嫩了,我们只不要走太远也就是了。”

    申屠雷遂笑了笑道:“话虽如此,还是不可大意,我看再迟一二日,等你大愈了再去的好!”

    奈何管照夕意志已决,非要去不可,后来并有怒容,说是申屠雷要是不去,他一人也非去不可。

    申屠雷拗他不过,只好叹道:“既是大哥执意非去不可,我也只好奉陪,只是却要改骑乘轿才好。大哥如同意,我们就去,否则我是不敢从命。”

    照夕无奈笑道:“好吧!依你就是……”

    遂把念雪唤了进来道:“我要和申屠公子共出小游,你快去前院叫小厮准备两抬小轿……”

    念雪怔了一下,遂笑道:“夫人可知道?”

    照夕双目一瞪,念雪马上笑道:“好!好!我去!我去!”

    说着转身飞跑而去,申屠雷哈哈笑道:“不只我一人不叫你去吧,你看这位姐儿也怕你身体不行呢!”

    照夕脸色微红笑道:“这丫鬟是同我从小一块长大的,玩笑惯了,倒令你见笑了!”

    说着念雪已笑着跑回来,一面笑道:“少爷!你们要上哪去玩呀?”

    照夕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出去逛逛也是好的!”

    念雪看了申屠雷一眼,转着那双大眸子道:“啊!我想起来了,西四牌楼护国寺,今儿个可热闹,听说有大庙会,各地方人去的很多,少爷和申屠公子去那里走走岂不是好?”

    照夕不由笑道:“好!好!我们就去护国寺看看庙会好了。”

    申屠雷闻言也很高兴道:“好!去看看庙会倒是挺热闹。”

    当时念雪遂找出了一套水缎袍绸长衫,照夕匆匆换上,对镜理了理头发,又戴上了一顶小凉帽,觉得十分轻快。申屠雷打趣道:“大哥病了这几天,如今看来更潇洒了。”

    照夕少不得也回敬了几句,两个允文允武的翩翩佳公子,遂把臂而出。

    两乘小轿,已遵命直抬到了花园里,轿帘打开着,这种东西,一向是妇人女子乘坐,二人都很久没有坐过了,心中自有一种新奇感觉。

    这时思云又追上来,笑着与照夕送来一个绸子披风,说是夫人令送来的。

    照夕不忍拂母亲之意,只好收下笑道:“等一会儿冷了,我自会穿上。”

    申屠雷却在一边微微发笑,他心中不由暗自忖道:“这位照夕哥,原是如此一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却能学成这么一身功夫,可真不简单。”

    照夕接过斗逢,见申屠雷正自望自己微笑,知他所想不由俊脸一红,讷讷道:“兄弟!你笑什么?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啊!”

    申屠雷叹息了一声道:“正是如此,所以令我想起家中的双亲……也不知二位老人家近来可安好?”

    照夕不由微笑道:“你也不过才离家二月有余,伯父母大人,怎会不好呢!别多想了,我们走吧!”

    说着让申屠雷上了第一乘轿子,自己上第二乘,抬轿子的小厮,平日是府中的大闲人,难得有点事做,自是抖擞起精神来,对二人请了安,才把小轿抬起,吱吱呀呀的直往门外走去!

    二人在轿内上下晃动着十分适意,须臾已抬出了大街,果真街上行人较往常多了不少,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二人彩衣俊貌,吸引了不少目光,见者无不交谈,却猜不出是哪府里的公子哥儿。

    轿夫疾行了一阵,已抵达护国寺门前,只见寺前肩舆如云,马车也不少;尤其是各种叫卖东西的,更是较往常多了十倍,来来往往的游人如同过江之鲫。二人下了小轿,照夕嘱咐轿夫把轿子搁至一边,自去玩耍,等一会儿来接自己二人就是。

    这才同着申屠雷随着人群自向庙内行去,二人本来对这种热闹,一向是不感兴趣的,但一来久别故京,再方面照夕大病初愈,心情烦闷,借此开心一下,所以上来兴致很高。

    护国寺是所很有名的大寺院,地方极大,今日适逢庙会的日子,各处烧香拜佛的人极多。尤其是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们,今天都出来了,多是带着随身小婢,穿行于殿内人群之中,指指笑笑,妙语如珠,更为这大庙生色不少。

    二人游玩了两处大殿,到处只觉乱嘈嘈的,兴致不由减了一半,申屠雷遂提议至后殿走走,那里面是僧人作课的地方,比较安静多了。

    照夕自是同意,二人又转到了后殿,殿前有一湾荷池,在这酷暑的日子里,池内荷花盛开翠盖如云,偶然吹过一阵小风,也带着些爽神的清芬。池边柳树成荫,蝉声高唱,孩子们拿着细长的竹竿,正在粘知了,有的卷起裤管,在水边上摸鱼。

    荷池的右边,耸立着红墙翠瓦,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规律的梵唱和木鱼之声,由殿内传出,正是僧人们作课的时间。

    这殿内此时是不可随便进去的,有那兴趣高的朋友,也只能在殿外,隔着窗子往里看看。

    二人行到池边,就不想再走了,见树荫下,尚空着一个石椅,遂告坐下,摘下帽子,连连挥着折扇,看看水里的小鱼,也是怕热,只在荷叶茎下打着转儿,却不往别处游。

    殿外又来了不少人,扶老携幼,都围在殿外,听说是和尚们只要念完了这堂经,就可任人出入了。庙会也就开始了,并且主持大师,还要亲自主持盛会,经堂大师也要开讲经文,所以人聚得很多。

    二人好容易找到了这一处清静的地方,不想这一会儿又成了热闹之区,好不扫兴。照夕正要起身唤申屠雷迁地为良,忽见由前院踱进一男一女,衣冠十分华丽,男的在前,女的在后。

    照夕先见那男的一个侧面,已是吃了一惊,再向后面那少妇模样的玉人儿一看只觉得双目一花,由不住又坐了下来。

    申屠雷见状不由一惊,只见照夕双目发直,如同泥塑也似,不由吃惊道:“大哥!你是……怎么了?”

    照夕才似惊觉,当时把头一低,咬了咬牙,重又站起道:“兄弟!我们走吧!”

    申屠雷见这一阵子照夕脸色,竟变得一片铁青,不由十分诧异,四顾一番,问道:“大哥!你看到了什么了……还是想到了什么?”

    照夕苦笑了笑,摇了摇头,忽悠悠地道:“我们走吧!”

    他一面说着遂站起了身子,低着头,直向殿外而去,申屠雷忙跟了上去。

    不想冤家路窄,那一男一女,却正由对面走来。照夕头却低得更低了,申屠雷却是边走边唤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申屠雷这么说着,一面追了上去,却见迎着照夕正面走来一双少年男女,那男的长得身形魁梧,浓眉大眼,衣冠华美,这么热的天,他在长衫之外,另加上一件猩红的坎肩,看来更是刺目,昂然四顾,举止高傲,令人望之生厌。

    申屠雷乍看之下,对这奇装异服的男子不由多看了一眼,偏他身边随着的那个少女,却是自己平生仅见的一个娇滴滴的人物。

    这女的高高的个儿,一张瓜子脸儿,宫样峨眉,盈盈秋水,偏又是愁染相思,轻颦凝视,她那乌云也似的头发,用一串明珠,把它轻轻束起,就像是漆黑的天空里,闪烁着一串星星,翠袖短窄,露出一双雪藕也似的玉腕,下着八幅风裙,一色水绿,衣浪轻轻起伏,就像洞庭黎明的烟波……

    “哎呀!”

    任何人看见她,也会由内心发出这一声情不自禁的呼声,这少妇装束的女人,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申屠雷也惊得张大了眸子,暗暗惊叹道:“啊……好美……”

    不意之间,这一男一女,已走到了他身边,申屠雷方觉这么看人家,不大像话,才把目光一转。却觉得肩上为人拍了一掌,那红衣男子已面己而立,嘻嘻冷笑道:“小子!看红了眼是不是?”

    申屠雷脸色一红,正要发作,照夕已在前面唤道:“贤弟!走吧……”

    众人目光,几乎无不为这绝色少妇吸引住,却只有这个俊公子,他一直是低着头,连正眼也不看她一眼。他虽然口中这么叫着,却是背朝着申屠雷。

    申屠雷闻言,本是羞愤难当,听照夕这么一催,不由对这红衣少年冷笑了一声,道:“我哥哥叫我,不与你一般计较,否则……”

    说着正要举步自去,不想那红衣人,却伸出一只大手,又向他肩上搭来,一面嘿嘿笑道:“小子!你别走!回来!回来!”

    申屠雷向前卸肩,红衣人大掌落空,他不由气血上冲,猛地一个翻身,剑眉一挑道:“你要如何?”

    红衣人见申屠雷竟能逃开自己暗中贯力的一掌,口中不由突地一惊,当时后退了一步,上下看了申屠雷一眼,哈哈大笑了一声。

    他用手一指身侧那绝色女子,朗声道:“小子!要看女人,也要打听打听,我楚少秋的娘们,是能容你这么看的么?”

    淡妆少妇闻言峨眉微颦,玉面绯红,她似乎对红衣人这种粗俗的话和动作十分不满,只见她叹了一声道:“你走不走?我可走了!”

    说着遂欲自行而去,不想那红衣人哈哈大笑了一声,一晃身,已到了少妇身前。只见他张开二臂,拦着这少妇的去路,一面嘻皮笑脸道:“不行,都不能走,我不是给你说过么?你是我一个人的!谁要看你,我把他眼珠子挖出来……现在你看看我,看我说话算不算数。”

    那少妇闻言,一阵心酸,竟自掉下了两滴泪水,自感遇人不淑,竟自嫁了这么一个粗俗轻狂之辈,比起自己那意中人,真是相差一天一地!

    当时于众日睽睽之下,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自己钻进去才好。

    那红衣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见状并不以为意,只向申屠雷点手笑道:“小子!来送终吧!”

    申屠雷听这红衣人说了这些话,早已气得热血怒涨,方自把身一纵,却为一人拉住了,惊视之下,见拉住自己的正是管照夕。

    他脸色极为难看,阵子里闪烁着悲痛的光采,申屠雷觉得他那只拉着自己的手,微微发抖着。因为他大病新愈,看情形,说不定旧疾又发,这一惊,不由把先前一腔愤怒化了个干净,惊道:“大哥……你怎么了?”

    照夕苦笑了一下道:“我们快走!回去再说。”

    申屠雷茫然地点了点头,方想用手去搀扶照夕,就听得一声怒吼,那楚少秋已扑了过来。照夕和申屠雷说话之时,因是背朝着楚少秋,所以楚少秋并没有看见来人是谁。他满心想在爱妻眼前,表现一下自己的英勇,见申屠雷欲去,如何容得,当时厉吼了一声,已纵了过来,厉声叱道:“喂!小子想走么?”

    申屠雷闻言重复恨得牙痒痒的,当时一跺脚,对照夕道:“大哥,稍候,待我会会这厮。”

    正想回身,却又为照夕紧紧紧抓着他一腕,小声道:“一介武夫,你别与他一般见识,我们快走吧!”

    说着拉着申屠雷足下加速而行,不想那楚少秋却是大有非打不可之意。见二人连头也不回,更不禁暴怒十分,向前一垫步,猛一翻掌,竟用“百步劈空掌”,双掌齐出,照着二人身后就打!

    他这掌力方一推出,就听一声娇叱道:“不可伤人!”

    楚少秋抖出的双腕,竟为来人一双玉掌给分了开来,惊怒之下,才发现来人,竟是自己爱妻。不由双眼一翻,怒道:“你这是为何?”

    这少妇并非别人,正是江雪勤,只因丈夫恃强凌人,心中不平,却因事为自己,本来尚能勉强忍着,只是内心感伤难受而已。

    谁知对方少年并不与他一般见识,几番求去,竟均为丈夫所阻,此刻又一少年,拉了先前少年就走,分明识礼之人,不愿多事。却不想自己丈夫,竟死追不休,更要下毒手,把对方二人全部结束掌下,似此狠毒,真是无异禽兽一般。

    因知楚少秋劈空掌力不弱,生恐二少年受了重伤,这才不顾羞辱,众目之下,奋身上前,把楚少秋鲁莽的举动予以制止。

    不想楚少秋恼羞成怒,竟自厉颜相对,要说江雪勤武功,实在高出楚少秋不少,既生厌恶之心,大可反目自去。可是须知那时社会情形,女子一旦出嫁,讲求的是三从四德,哪怕所遇非人,也要忍气吞声下去,何况江家更是声威显赫之大家。雪勤自幼受熏陶,这种妇道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不容少变。

    她昔日嫁楚少秋,一半是久候照夕不归,不知管照夕生死存亡,如何能空守名份?再者是楚少秋之父为官正直,很为父亲器重,楚少秋执后辈之礼,出入江府颇勤,加以外貌,武功尚称不恶。楚父既一再提亲,江提督先还支吾其词,后久候管照夕,非但照夕自己没有影子,就是管氏老夫妇,也没有提亲之意,因念及“女大不中留”,这才忍痛将爱女嫁出。

    江雪勤闻讯之后,很哭了好几天,对照夕更不由有些失望。俗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再加上那谋有深心的楚少秋,在这一段时日里,竟是体贴入微,人前人后寸步不离,须知“烈女怕缠郎”,日子久了,江雪勤也就不再坚持己见了。

    这时候,那活泼英俊的潇洒的管照夕,在她脑中,已渐渐成了淡影,那花前月下,共结的海誓山盟,也都由于失望而退了颜色,尽管是犹自常在耳际绕转,也都成了空谷之音……

    感情!真情!哈!我真应笑它们……它们是一具纸老虎,是经不起考验的。

    它们的存在,是由于相聚而甜蜜,分离是它们的致命一击。世上确有痴情真心之人,短短的时间里,大家全是痴情之人,可是如以十年的时间加以分判,那真情就微乎其微了,更不要说一生一世了!

    江雪勤也就这么把终生许配给了楚少秋,一朝出阁,就成了楚家的人了!

    世上的事,真是太离奇了,想不到那久无音讯的管照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

    江雪勤如同遇到了一个晴天霹雳,那晚照夕离去之后,她几乎悲不欲生,一切失去的幻想重又复活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似一番滋味在心头。”整整的十天,她沉醉在悲痛的命运,与大胆的幻想之中。

    在旧道德观念与真情奔放的两个极端之中,打着漩涡。暂时,她仍是屈服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种观念之中,但是,她原本平静的心,这时已起了层层波澜,再也不安宁了。

    在幻想中,她享受到了甜美的爱情滋味,奈何漏短更长,幻想得愈美,现实也就愈丑陋。

    照夕挺俊的影子,一天不去,楚少秋也就益发粗俗、惹厌、可憎。

    她想到那夜照夕的突然来临,他那种狂喜的情形,直到得悉真情之后那种悲愤呆痴,那苍白的面颊,失神的眸子……

    雪勤每想到此,心如刀绞,她真想去找到他,投到他怀中,哭诉一个够。自己把话说完了,任他处置自己好了,如他愿带自己走,自己就抛弃这些虚名假节,随他远走天涯海角……

    这种观念虽能使她暂时兴奋,可是冷静之后,她又不这么想了!

    她想到照夕临去时那种失望冷漠的情形,这种热念,立刻冷了一半。她知道,管照夕是不会再理她了,只看他临走时那种表情就可确定。

    这么多日子以来,这可怜的女人,一直是沉痛于这种矛盾的观念之中。

    照夕病了,她自是无从得知,可是每一个夜晚,她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认为照夕一定会来的,她怕他来,可是她又希望他来。

    十天以来,她总是这么期盼着,可是她失望了,她知道照夕是不会来了,定是恨透了自己了。热念一消,也就不敢再存着痴想。

    楚少秋是何等厉害之人,焉有看不出来的道理?他每夜都是假装借故出门,其实都伏侍在暗侧,只以为管照夕定必不会死心,只待他再来之时,定要暗中给他一个厉害,即便是出了人命,谅江府也不敢张扬。

    他这种心机毕竟也是自用了,一连七八天过去了,他才知自己竟是猜错了。

    因见雪勤日日愁锁眉间,对自己直似无往常那么亲近,心中又恨又愁,可是却又莫可奈何。因知本月十五日,护国寺有盛大庙会,十分热闹,就再三约了雪勤同去一游,雪勤却因是自己愁闷得厉害,故此一说就成,遂就轻装而出。

    楚少秋本以爱妻总似不愿随己出游,今日却想不到一提就成,大是受宠若惊,心中大喜,特地选了一件大红坎肩穿定,用意无非吸人目光。

    夫妇二人乘骑而出,沿途之上,雪勤却是一言不发,楚少秋虽用了不少心机,奈何雪勤仍是不发一言。殊不知雪勤此刻一颗心,早已不属于他,即使同出共游,无异视其为路人一般,有时迫不得已,谈说三言两语,也只是迫于无奈,多是言不由心。

    她这种心情,令楚少秋心中大是不悦,要是别人,他早就发作了。

    无奈他确是爱雪勤太甚,情知自己得此娇妻,已遭天忌,更不能稍有得罪。心中虽怒,却还能如自忍着,遇有路人对二人投以目光,他尚要作出一副得意的笑容,显示自己艳福不浅,沿途更大声说笑,毫无忌讳。

    雪勤知他度量奇窄,性又阴毒,再加以骄横任性,这些缺点,也都是婚后她一一发现的。因之痛悔十分,奈何木已成舟,也只有徒呼薄命而已。

    楚少秋陪着娇妻出游,在婚后来说,还算是首次,为了在雪勤眼前逞能,这才有意找申屠雷麻烦,不想双掌内力眼看撒出,却为雪勤出身拦阻,心中自是不悦。他本性多疑,又以为雪勤或是爱上对方年少英俊,故不忍令自己伤他。

    疑心一起,更是怒不可遏,却不知江雪勤因丈夫无故欺人,芳心早已不悦,这时见他几欲对自己翻脸,不由更是气恼。只冷笑了笑道:“你自欺人,难道说人家生来眼睛,却连看人的自由也没有了么?”

    她说着话,愈发触动伤怀,泪珠儿在眸子里直转,方想转身而去,却见前行二少年,忽然站住了身子。内中一人倏地转过身子,冷笑道:“楚少秋!你也欺人太甚了,莫非我管照夕还怕你不成?”

    雪勤乍闻这人口音,已似耳熟,她本也没注意二少年是如何长相,此时听这人一报名,不由暗中叫了声:“啊呀……”

    目光视处,那前行二少年正自转身走来,那发话之人正是自己心中梦寐深思的心上人。

    只是这几天不见,却料不到,他竟是消瘦到如此地步,可想而知,这些日子以来,他必是伤心到如何地步了。

    江雪勤情不自禁地叫了声:“管大哥……”

    以下的话却为那泉涌的泪水所取代了,她呆呆地看着这个她所负情的人,一步步地向他逼近着。

    楚少秋这时已认清来人是谁了,他真的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了他,当时又惊又怕又怒。他脸色倏地变了一下,向后遇上一步,惊异道:“啊……原来是你……”

    接着发出了一声冷笑,目光又向申屠雷扫了一眼。这时申屠雷心中更是惊疑,他想不到,照夕竟会早认识他们,谈话之间,更是不辨敌友。

    因为那少妇曾唤照夕为“大哥”,可见交情不恶,可是少妇又是这楚少秋的妻子,这其中关系,申屠雷又如何能猜知,他越发感到迷惑了。不由侧身看照夕一眼,惊问道:“大哥认识他们么?”

    照夕这时并不答话,只看着楚少秋,狠狠地道:“我这位朋友,有什么不对了,你要如此对他?今天倒要请你还个公道!”

    楚少秋哈哈一笑道:“好个管照夕,你当北京人怕你么?来!来!今天楚二爷倒要好好教训你一番!”

    管照夕闻言后退一步,冷然道:“如此,我倒要领教了。”

    申屠雷见照夕竟要与红衣人动手,只以为他旧病复发,如何能是对方敌手,当下大惊道:“大哥!你病还未好,把这狂傲的小子交给我吧!待我来收拾他也是一样的。”

    照夕方自冷笑道:“无妨,我病已好了。”

    楚少秋见照夕出面动武,本就心虚,只想待机冷不防,再下毒手。正自为难,无意间听到了申屠雷这句话,心下大喜,暗忖道:“好小子!原来你是带病出来的,今天活该你小子倒霉。”

    想着胆子大增,一迈腿,已窜近照夕身前,正要猛下毒手,却闻得雪勤一声惊叱道:“少秋!不可……”

    楚少秋浓眉一展道:“怎么?”

    雪勤只抖声泣道:“管大哥有病,你就算胜了他,又算什么英雄?我们……还是回去吧!”

    楚少秋闻言嘿嘿一声冷笑,正想不起什么说词,却见管照夕目光向自己爱妻转了一眼,那锐利的目光,立刻化为乌有。他嘴皮微微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只冷笑着道了声:“要你多口?”

    说着却又重重地往地上跺了一脚,一拉申屠雷道:“走吧!兄弟……”

    申屠雷间直被弄了个莫名其妙,这种复杂的感情因素,不要说他一个局外人无从得知,就连当事人的他们自己,一时却也不可思议。

    申屠雷心知定有原因,心中虽然恨楚少秋到极点,巴不得叫他尝尝厉害;可是照夕既如此说,他不便不依,只狠狠地瞪了楚少秋一眼,转身而去。

    这时四周早已围满了人群,二人本正在愤怒头上,还没发觉,这时见状,不由大吃一惊,愈发无意再闹下去了。

    管照夕拉着申屠雷,很快地钻出人群,直向庙外而去,身后却还跟着不少人。

    二人匆匆出外,轿夫早已在外面等着了,管照夕脸色悲痛的催促道:“快回去!快走!”

    申屠雷遂也跟着跳上了小轿,两乘小桥遂自抬起匆匆而去。

    申屠雷原以为陪照夕来此,可解除一下心中烦闷,却想不到反倒更为照夕加重了伤情。只见他坐在桥上,脸色青白不定,状同呆痴一般,不由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待小桥走了个平行时,才苦笑道:“今天都是我不好,为大哥惹了一肚子气。”

    照夕勉强笑了笑道:“这又怎能怪你,那楚少秋太欺人了!”

    申屠雷叹了一声,道:“大哥怎会和他们认识呢?”

    照夕叹了一声,却摇了摇头。申屠雷益发不解道:“大哥如有心事,不妨吐出,一个人闷着,总是不大好。”

    照夕忽然双目一动,苦笑着对申屠雷道:“并非是愚兄藏拙不肯告诉你……实在是……这其中有难言之隐!”

    申屠雷黯然道:“我与大哥情逾骨肉,还有什么难言之隐……适才见那少妇似对大哥颇为情深。”

    才说到此,照夕长叹了一声,一时伤心道:“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我与你说起过的江雪勤……她如今……”

    申屠雷不由一怔道:“啊……就是她……可是她又怎会?”

    照夕神色黯然的苦笑了笑道:“如今她已嫁了楚少秋为妻,就是那穿红衣服的少年……”

    他说着仰目视天,申屠雷仍可见他眸子里晶莹的泪水,他心不由也跟着一阵难受,下面的话,却不便再多问了。遂叹了一声,劝道:“这世界上的一切事,都不必看得太认真了,大哥还是想开一点的好。”

    照夕强作笑脸地苦笑了笑,并没有说话,申屠雷很明白他此时的心情,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小轿走了一程,他到底忍不住道:“大哥,我看那江雪勤心中仍似爱你,她之所以嫁给楚少秋,怕也有她的难处。”

    照夕仍是不发一言,申屠雷正想再找些话来安慰他一番,却听得身后一连串铃响声,跟着跑来一骑飞快的小驴,驴背上坐着一个青布衣裳的姑娘,老远就嚷道:“喂!喂!前面的轿子停一停!停一停!”

    轿夫闻声,各自停步不行,却见那小黑驴响着脖子上的串铃,已飞快的跑到了轿前。

    驴背上的姑娘,大约有十七八岁,她仰着腰道:“你们之中谁是姓管的?

    照夕还没说话,申屠雷已用手一指照夕道:“他就是,你是谁?有什么事?”

    这姑娘忙翻身下驴,先对二人请了个安,站起来笑道:“我是江小姐的陪房丫鬟,名叫小琴。方才二位公子和我们姑爷吵架,我都看见了,出来以后小姐哭得了不得,她偷偷的叫我来找管公子,送一样东西!”

    说着扬手拿来一物,照夕伸手接着,正自发怔,小琴已上驴飞驰而去。

    管照夕再看丢来之物,竟是一块手帕,当时一面令小轿前行,一面把这块手帕徐徐打开一看,顿时他吃了一惊,原来那方素帕之上,似用炭笔草草写着几行字,为:

    “心如刀割,一言难尽,明晚请在什刹海茶亭等我。”

    其下却具名一个“勤”字,照夕一时不由心血翻涌,顿时就怔住了,他暗惊道:“你好大的胆子……这如何使得……”

    可是,这却是一针无比的兴奋剂,令他大大地振奋了,他把这块手帕揉在掌心,心情随着起伏的轿杆,上下波动着……——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正文 第13节
    照夕把这块手绢,收入袖中,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又惊又喜,暗忖:“江雪勤,你好大的胆子,你莫非忘了,你已是有丈夫的人了,这种事让别人知道那还得了?”

    可是转念一想,这多年来,自己朝思暮想,甚至于梦寐之中,所念者,亦只此一人,素日只愁难得一见玉人芳容,相思成疾,难得有此机会,如何再能错过?

    这么一想他心中又是一动,那紧紧皱着的双眉,也慢慢松开了,同时也由不住笑了。

    隔轿的申屠雷见状,也忍不住问道:“大哥!是怎么一回事呀?信上写些什么?”

    照夕脸色一红,本想说一个谎,可是申屠雷那双眸子,却似能看透他的心意似的,直直地盯视着他,使他到口的谎话竟是说不出来。,只是尴尬地看着申屠雷,讷讷不能成言,申屠雷不由傻笑了一下道:“怎么?大哥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照夕脸色不禁又是一红,他本不擅撒谎,再为申屠雷这么一激,不由窘笑了笑道:“我的事怎会瞒着你?只请不要见笑……再说这件事……”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抽中的那块小手帕掏出来,递于申屠雷,遂苦笑了一下道:“你看这姑娘不是胡闹么?”

    申屠雷接过了那方小手帕,见是白丝细绸,四周围还绣着蓝边,不由笑道:“好精致的玩艺儿!”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这方小手帕打了开来,细细地看着上面用黑炭写的字,顿时他就怔住了。照夕一直注意地看着他,这时见状,只以为申屠雷定会义正词严规劝一番,谁知道申屠雷却是重重地往腿上拍了一下道:“怎么样,我一看就知道这位姑娘还是对你旧情难忘,你看可不是!”

    照夕苦笑了一下,轻声道:“这话此时也不便谈,等回去我们再说好不好?”

    申屠雷含笑点了点头,说话之间,这两乘小轿子,已出了西单牌楼,照夕正要催他们抬快一点,却见身前轿夫一连打了两个喷啶,他这一开头不要紧,那抬申屠雷的两个轿夫也跟着打了起来,一时此起彼落,连轿子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照夕不由皱眉笑道:

    “你们这是怎么了?怪不得今儿个出大太阳呢!”

    那轿夫闻言,不由回头笑道:“公子您老可别糟塌我们,实在……实在……”

    他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照夕见他讲话之时,竟是眼泪直流,鼻涕也不停地滴流着;而且满脸倦容,像是疲惫不堪的模样,不由一惊道:“咦!你怎么了?”

    申屠雷这时也叫道:“大哥!你看这轿夫,不也是一样么?”

    照夕再一注视,果然四个轿夫,都差不多,满脸死灰之色,一个个都在打着哈欠,照夕不由怒叱道:“你们是怎么了?昨天都没睡觉是不是?”

    那轿夫回过头来,哭丧着脸说:“公子你是不知道……我们哥几个是犯了瘾了!”

    照夕怔道:“犯了瘾了?犯什么瘾?”

    那轿夫流着泪,吞吞吐吐地苦笑道:“是烟瘾,公子你行行好,叫我们抽两口就好了!”

    照夕闻言真是又怒又怜,因想到自从外国的毛子,输入了这种东西之后,中国人受这种东西的害。可是太大了,一般人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莫不嗜之如命,弄得人人鸠面鹊首,面如纸灰。尤其病发时,这种涕泪纵横之态,令人望之生怜,他脑中不禁愤愤地想道:“林则徐为了禁烟,竟发配到新疆去了,看来再找像林则徐这样的好官可就难了!”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可忘了那轿夫的话了。那轿夫却停下了轿子,申屠雷的那抬轿子也停了,四个轿夫,竟自由轿座之后,弄出了一杆烟枪,往旁边草堆里一倒,拿出一个蛋壳作烟灯,四个人七手八脚,一会儿就弄成了,轮替着吸了起来,看起来真是其味无穷。

    管照夕见状,不由长叹了一声,只好在轿子里皱着眉等着,四人各自吸了几口,已算过了瘾,这才呼啸着,收起了烟枪,把轿子抬了起来。

    这一抬起来,可就和先前大不同了,其快如风,其平如水,前后呼应着,叫一声:“换肩”,小轿同时举起,把重点由左肩移向右肩,轿中人并不觉丝毫摇动,遂又闻一声“上坡”、“下坡”,小轿仍是平稳如前,十分舒适,照夕本是一肚子不高兴,倒也不好发作了。

    一盏茶工夫,已抬到了家门,申屠雷下了轿,微微一笑道:“总算到了,我也不进去了!”

    照夕忙道:“你不进去坐一坐么?”

    申屠雷摇了摇头,又眯着眼睛一笑,拍了照夕一下肩膀道:“大哥,今天晚上……咳!咳!”

    照夕不由俊脸一红,斥道:“你不要乱说,我去不去还不一定呢!”

    申屠雷微微笑道:“哪能不去?只是……”

    他说着笑了笑,又拱了一下手,就转身而去了,照夕目送着他走远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径自往门内行去。说也奇怪,他本来沉重的心情,现在似乎也松快多了;可是他仍然是紧紧地皱着双眉。

    他回到了房中,把帽子脱下来,呆呆地往椅子上一坐,心里想着今天所遇见的事情,真是令自己难以相信,他想到了那楚少秋,禁不住剑眉一挑,星目放光,抡拳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

    可是当他转念一想到江雪勤,那股怒气却渐渐平下了,她那凝波也似的一双大眼睛,亭亭玉立的身材……尤其是含情脉脉的对自己一瞥……

    “啊!雪勤……”

    他低低地这么叫了一声,由不住脸又一阵红,接着他站起了身子,苦笑了一下道:

    “我真是快疯了,莫非没有她,我就活不成了么?”

    可是马上一个反应给他道:“她仍是爱你的!你岂能如此无情!”

    照夕来回走了一转,他推开窗,看着西天那一片金红色的云彩,正有无数的燕子飞来飞去,呢喃之声不绝于耳,窗下的新菊,已有几枝开了,意识到秋天是来了;而人们总是在这个季节里,引起伤感的!

    他感慨的又叹了一声,心中继续道:“不论她是否还爱我,我却是不能再理她了,因为她已是人家的人了!”

    想到此,他觉得有些委屈,又有些气愤,于是他把心一狠,就决心不再想这些问题了!

    可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不能左右自己的思想的,就像是不能左右自己的感情一样的道理。

    他仍然荡漾着雪勤窈窕的影子,久久不能去怀,他看见墙上的那口长剑,他才恍然的怔了一下,不由得低下了头道了一声惭愧。暗想着当初那雁先生传自己绝技和赠自己剑,原意是想我能立一番名业,却想不到自己甫来北京没有几天,竟自患上相思病。如今病虽然已好了,可是仍是放不下那个负情的女人,这又能算是什么样的英雄侠客呢?

    这么一想,他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也不住伸出一只手来,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发出了“啪”的一声。却听见一声娇笑道:“嗨!这是怎么的了?没事自己打自己?”

    说着由侧面出来了一少女,照夕看是思云,不由脸色一红,苦笑道:

    “你知道什么?我都烦死啦!”

    思云瞪着一双大眼睛,脸上带着稚笑道:

    “怎么烦啦?烦也用不着自己打自己呀!公子,你有什么事烦呢?”

    照夕摇头道:“你也就别问了……”

    思云笑了笑道:“你总是一个人有事闷在心里,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说着又咬着嘴唇笑了,照夕不由一惊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思云翻了一下眼皮,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你肚子里的肠子,你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照夕只以为她是乱说,也就不再注意了,却想不到这小丫鬟,忽然跳上一步道:“哼!你是在想对门的那个江小姐是不是?”

    照夕脸红了一下道:“不要乱说!”

    思云嗔道:“谁乱说!”说着又撇了一下嘴,哼了一声道:“少爷你可是不犯不着,为一个女人弄成这样。”

    这小女孩无心一句话,倒像是一根针似的,深深地把照夕刺痛了。他由不住脸色一沉,思云却吓得逃到了一边,一面笑着摆手道:“你可别发火,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是学人家说的!”

    照夕忙问道:“你学谁说的?”

    思云耸了一下秀眉道:“我是学老爷说的!”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道:“老爷说的?他怎会知道?”

    思云不自然地笑了笑,一面翻着眼睛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昨天晚上,我亲耳听老爷是这么说的!少爷!我猜得不错吧?”

    照夕脸色不由一阵惨白,心中却暗暗着急道:“糟糕!这事要是叫他老人家知道,那可不大好意思……这可怎么办呢?”

    思云见他突然听自己的话后,竟自发起了愁来,不由抿嘴一笑道:“怎么啦?”

    照夕叹了一声道:“你这个丫头简直是惟恐天下不乱,看着我愁,你就高兴了!算了!你请走吧!”

    思云晃了一下身子,红着眼圈道:“我干嘛高兴呀?我才替你难受呢!我要是你,像那种女人理她干嘛?凭少爷你……”

    照夕忽然摇了摇手烦道:“算了!别说了……”他转过身来,很生气地道:“你不能这么说她,她虽然嫁给了楚家,可也不能全怪她!实在说,应该怪我自己……”

    思云先是一怔,后来又撇着嘴,照夕一看她,她却又作出一副笑容道:

    “本来嘛!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么能拿定主意,到底该嫁谁?”

    照夕知道她还没有懂自己的意思,遂也就不再多说,只冷冷地道:

    “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这么说了!”

    思云含笑点头道:“好了,我以后不再乱说就是了,倒是太太叫我来请少爷吃饭呢!”

    照夕站了起来,随着思云就往外去,饭桌子上,管将军只看了看他道:

    “怎么样,好一点了没有?”

    照夕忙恭敬地回答道:“孩儿的病已经全好了!”

    将军哼了一声,又点了点头道:“我看着是像也没什么了……以后要小心身体……”

    太太也在一旁道:“热天就得脱衣服,天冷也要多加……”

    将军也说一声道:“你也太把他看成一个小孩子了,这些事他还能不知道?我看——”他说着看了管照夕一眼,又加了一句道:“我看真正的病情,恐怕另有文章吧!”

    照夕不由脸色一变,夫人却忙用眼睛去睨她的丈夫,管将军才没有再怎么说下去。他劝说道:“你是一个很有前途和志气的孩子,眼光要看开看远一点,尤其不该为一些不值得事情伤情和发愁。要想到留着有用的身子,为国家多做一点事情,知不知道?”

    照夕诺诺连声地点着头,一面用筷子往嘴里扒着饭,吃到了嘴里,真不知是什么味道,只是发酸。勉强吃了一碗饭,却是再也吃不下去了。

    将军和夫人,却是很注意他,他怕二老看出来自己又闹情绪,只好又添上一碗,勉强往口里划着,太太就问道:“孩子!你是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照夕忙伪笑道:“没有!我很好!只是才同申屠雷弟逛庙会,吃了一些东西,现在不觉得饿!”

    太太就点着头道:“那你就别吃了,喝点稀饭算了,等会儿饿了,再弄点心吃!”

    一旁侍候的听差,忙又端上了小米稀饭,照夕勉强喝了一碗,就先离桌而去了。管将军望着他的背影,怔了一会儿,皱着眉道:“这孩子今天,我看又不大对劲儿,他又出门找谁去了?”

    太太摇了摇头道:“今天出去我知道,是坐咱家里小轿子出去的,是上护国寺逛庙会去了!”

    将军遂不再言语,只是叹气。再说管照夕听了父亲的话,心中愈发是感到惭愧不安。

    他一个人回到了房中,倒在床上,暗暗想道:“我莫非真是如父亲所说,是一个没志气的人么?唉!父亲!你是明白的啊!你要是我,恐怕你更不知要如何呢?你怎会了解我的感情痛楚啊!”

    他这么说着,不由又把那块小手巾由身上掏了出来,慢慢打了开,细细又看了一遍。他猛然由床上翻了个身起来,自语道:“去!去!去见她一面,见她最后一面,以后就再也不见她了!”

    想着他就要往外走,可是他又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又站着不走了,他脑子里想:

    “既不想见她,又何必再见她这一面呢,干脆一面也不见她,不是更好么?”

    这么一想,他又停住脚不动了,由此走一步停一步,心中一直犹豫不决,最后他叹了一声道:“雪勤啊!你原谅我吧,我是不能再见你了。我从今以后,不但不要再见你一面;而且我还要忘了你,今天晚上我不去了!”

    他说着,就把鞋脱了,重重地往地下一摔,把外衣也脱了,表示他不去的决心。随后就往床上一倒,闭上了眼睛,可是过不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

    因为外面天已黑了,他立刻又不像方才那么有决心了,最后他仍然翻身下了床,穿上了鞋,穿上了一套黑绸子衣裳,把宝剑背上,就慢慢往门外去了。

    他到前院马棚里,找了一匹马,一个人骑上它,就出了大门,直往什刹海骑了下去!

    那时的什刹海,冬天虽然也照样结冰,可那时候,却不流行溜冰,所以冬天根本没人去。到了热天,可热闹得很,有说书唱戏的,也有耍杂耍的,沿着池子有一溜极长的茶座,差不多的人,都爱在那里乘凉,喝茶赏花,尤其是晚上人最多。

    管照夕就策着马,一路直往什刹海趟了来,他心中十分后悔,不停地叨念着:“唉!我是不该来的!”可是他仍然是往前走着,不多时,见前面有一处马棚,他就牵着马进去,把马交给了一个伙计。忽然他眼中一亮,注视着棚内一匹骏马,这匹马全身雪白,只是鼻心却是黑的,四蹄也是黑的。

    他不由怔了一下,心想这不是我送她的那匹马么?原来她竟是早来啦!

    他心中立刻感到了一阵紧张,接着把马交给了那伙计,就向茶棚走去!

    这时候,他心中觉得十分紧张,就好像自己是做贼一样的,生怕人家注意他。他向前走了十几步,走到了一棵柳树下面,正在举目四盼的当儿,却听见身后有一些细碎脚步之声。

    管照夕忙一回身,却见一个穿黑衣服细腰的小伙子,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视着他。

    这小伙子头上戴着一顶小帽子,戴得很低,几乎都快遮住了眉毛,可是他那一双眼睛却是又圆又亮,嘴巴很小。照夕方自心中一动道:“这人是男是女?”

    却见这人动了一下身子,讷讷地道:“是管兄……么?”

    照夕怔了一下,同时已觉得对方是一个女人,声音也很熟。他就点了点头,这人只把头一低,一面回过身来,口中道:“此外谈话不便,请随我来!”

    照夕一面在后面跟着,一面问道:“你是谁?”

    这人猛地一回头,她张大了眸子,惊奇地问:“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么?”

    照夕走近了一步,借着月光仔细地往这人脸上看了看,在才见那乌黑的小帽檐下,散露着一簇头发,随风飘动着,那双眸子一闪一烁的也分明是美人的眼睛,那樱桃新熟的小嘴……柳叶似的眉毛!白而密细的牙齿……他忽然怔了一下道:“啊……雪勤……”

    这女在他细看自己时,还只是低眉感伤,眼中噙着热泪,此时听他这么一唤,竟由不住嘤然说道:“管哥哥……”

    她就像是一只乳燕似的,猛然张开双臂,投向到了照夕怀中,她把那雪藕似的双腕,紧紧地搂住了照夕的脖子,娇躯紧紧偎来。

    管照夕全身就像被突然浸在冷水缸里一样的,猛然惊了一下,那仅有的一点理智,使得他猛然把雪勤往外一推。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吃吃道:“这……这怎么行?”

    江雪勤却哭着又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肩膀,她大声哭道:“好哥哥!你可不能不理我!你抱着我,你抱着我……抱着我。”

    管照夕这一霎时睑色苍白,他往后又退了两三步;而且很冷静地、用力地把江雪勤的双手分开,俊目之中放出冷峻的光芒。雪勤见状,不禁呆了一呆,她一面流着泪,一面道:“怎么啦?莫非……”

    照夕冷笑了一声道:“你既然仍如此爱我,又怎会嫁那楚少秋?”

    江雪勤怔了一下,她退了一步,狠狠地道:“你还问我?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而别的,你一出去这么多年,毫无音讯,叫我怎么等你?”

    照夕哼了一声,默然道:“如果你真地爱我,不要说六年,就是六十年也能等下去……”

    江雪勤不由侧身趴在一棵树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她一面说:“不错!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可是我是一个女人,我又有什么办法?”她擦了一下眼泪,又抽搐道:“你知道,我根本不爱他……我爱的是你,你要是不嫌我,我们现在就走!”

    说着话,她又把头低下了。管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真想不到,江雪勤竟会说出这种话,当时吓得脸一阵白,他后退了一步,惊恐地道:“不行……你这是胡说!”

    雪勤忽然往前走了两步,她伸出两只胳膊,想往照夕身上扑,可是马上又停住了,泪珠挂在腮旁,噏动的小嘴哭声地说道:“怎么不行,为什么不行?照夕……”

    管照夕这时呆同木塑似的,因为江雪勤这种念头,太使他吃惊了。

    他稍微把心定了定,才冷笑一声道:“我不能做这种事,这种话你也不要再说了,因为……”

    他一面说着,一面紧紧用牙齿咬着嘴唇,把星星似的眸子瞟了她一眼,默然地道:“因为……唉!实在告诉你……我对于你的心,已经伤透了。今夜我来,意思只不过是见你最后一面,以后我们是不会再见了!”

    江雪勤听到这里,口中微微哦了一声,她身形显然的晃了一下,差一点儿坐了下来。她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撑着身旁的一棵树,眼泪可又籁籁地流下来了。

    她紧紧地咬着牙齿,半天才冷冷地点了点头道:“很好!你竟这么说,那么,我们什么也不要多谈了……我们就好像谁也不认识谁就是了!”

    她说慢慢转过了身子,直向那一边黑黑的小路上走去,一面举起一只手,似在抹着脸上的泪,照夕这时心中就像是刀扎似的难受,他向前冲了一步,口中方道了一声:“喂!”

    可是他当时又把到口的话忍住了,江雪勤却马上转过了身子,她抽搐道:“你……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照夕咬了一下牙道:“江雪勤!我并不是你所想的忘情之人,实在是现在的环境已到了这种情形了,我们能如何?所以……”

    江雪勤冷笑了一声道:“那么,你既是这么一点感情都没有了,可为什么今天白天又故意……”

    照夕也冷笑道:“我故意什么?我和我拜弟是无意遇到你们的……哼!你可以告诉楚少秋,假使他再敢如此横行,我早晚要对他不留情……”

    雪勤这一霎,却似犯了小孩的性子似的,她重重地往地上跺着脚,一面哭道:“你不要管,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是我丈夫,我是他的媳妇,你……你凭什么要多管?”

    照夕不由打了一个冷颤,那双眸子内似要喷出火来,可是他仍然忍住了,只冷冷地点着头道:“好!好!我言尽于此,我真想不到,你这几年,竟会变成到了这样……”他又冷冷了一声道:“算我管照夕瞎了眼睛。”

    他说着愤怒地向前走了几步,江雪勤惊得往后退着,她半哭道:“你想怎样?你想……”

    照夕苦笑着对她深深鞠了一躬,道:“对不起,楚夫人,我现在才真正地认识你了,我没有什么好对你说……再见吧!”

    他说着这话时,江雪勤全身只是连连地颤抖着,等他说完话时,她的声音可哭得更大了。

    可是这愤怒的少年奇侠,早已如同一只巨鹰似的,倏地拔身窜了起来。他拔身在一棵树上,忽然发现这是一处游人众多的地方,不便施展轻功,这才又飘下身来。他怀着极度的愤怒,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江雪勤这时,只觉得热泪如同滚珠似的,由目眶之内籁籁地淌了出来,她双腿一阵发软,再也是站不稳了,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下。

    在这沉沉的夜里,阴凉的小风里,这姑娘就是如此的痛哭着,谁也没注意到她,也没有去理她……忽然一条纤柔细长的影子,由对面的一棵大树后面闪了出来。这影子在月光之下,显得很窈窕,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江雪勤身边,微微伸出一只穿着绣花鞋的脚,在雪勤肩上挑了一下,一面皱着眉毛道:“喂!喂!不要哭了,起来吧!”

    江雪勤正在哭得伤心当儿,不由大吃了一惊,她猛然坐起了身子,看了这人一眼,惊道:“你……是谁?”

    月光之下,她看清了,来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高高的个子,头上梳着抓髻,圆圆的一边一团,前额是刘海发式,微风正轻轻地吹动着它,一双大眼睛又大又亮,正盯视着自己。这对眼睛里,找不到同情,它只是灵活地转动着。

    雪勤用手揉了一下流泪的眼睛,忙坐了起来,她看着这陌生的女孩皱了一下眉毛道:“我不认识你呀?你找……谁?”

    这小女孩皱了一下眉毛道:“你不认识我,我可是知道你……你是江雪勤不是?”

    江雪勤不由怔了一下,她由地下站了起来,仔细地又看了看这小女孩几眼,擦了一下泪道:“你!找我干什么?”

    这小女孩用一种不屑的眼光,上下看了她几眼,哼了一声道:“你不是一个女的么?为什么打扮成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

    雪勤不由脸一阵红,她本来已是一肚子委屈,伤心欲绝,呼天不应的当儿,想不到这时却又来这么一个女孩,自己既不认识她,她却说话这么难听。这时不由心中大怒,她把一双秀眉,往两边一挑,不悦道:“我不男不女,你管得着吗?我高兴!”

    小女孩冷笑了一声道:“我管你干嘛?我只是看着你可怜!”

    她说完了这句话,又撇了一下嘴,江雪勤不由挺了一下腰道:“我可怜,也用不着你来管!再说……”她冷笑了一下又接道:“我为什么……可怜?”

    小女孩耸了一下肩膀道:“谁管你的闲事,我只是来给你谈谈,你方才跟人家私会我都看见了。”

    江雪勤不由杏目圆睁道:“你看见什么了?你不要胡说!”

    这小女孩也把眼一瞪道:“我乱说?告诉你,我刚才就在这棵大树后面,你们说什么做什么,我全看见了、全听见了!”

    雪勤更不禁生气,暗想着,方才自己的诸般丑态,都为她看见了?

    想着连羞带怒,不由得玉面绯红,她气得全身发抖道:

    “你这小姑娘……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要偷看我们,偷听我们说话干什么?”

    小女孩转着眸子,笑眯眯地道:“实在告诉你吧!我和管照夕是好朋友,我们在一个地方学本事的,现在也是一齐来北京的……”

    江雪勤不由一怔,她眼睛很快地在这小姑娘身上转了一转,紧张地道:“你是……乱说!”

    小姑娘微微一笑,她轻轻地摇着身子,眨动着她那双大眼睛,道:“你爱信不信,不过今天我可是警告你了,从今天以后,你不能再去找他……”说到这里,她把小嘴一嘟,两道秀眉往上一扬,哼了一声道:“你应该知道你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了。”

    江雪勤微微冷笑了一下道:“这是我们的事,不要你管!”

    不想她一句话,却把这姑娘触怒了,她猛然往前跨了一步,娇声叱道:“我们?哼!哼!谁是我们?”

    江雪勤灰心失望之余,本已是万念俱灰,想不到竟又会突然出了这么一个冒失鬼,看她岁数虽是不大,可是说出话来,却是句句刺耳,令人难以忍受。

    江雪勤本想动手给她一个厉害,可是转念一想,何必与她一般见识,不理她也就算了。

    想着气得脸一阵白,她猛然转过了身子,正想自己走了就算了,不想这小女孩,竟是厉害得很。她又娇叱了一声:“喂!回来!”

    江雪勤仍是不理她,她此刻内心,确已是伤心到家了,真是不愿再多惹事。虽然要依着她往常的心意,早就想打人,可是此刻她实在不愿再这么多事了;再说,对方又是一个不懂事的姑娘,虽然她自己也是一个女的,可是她却一向不愿找女的为打架对象的。

    她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依然往前走着,却觉得身侧一股疾风扫过,一条人影电似的,由自己身边擦过,江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心想:

    “莫非这小女孩,真的也会功夫么?”

    一念未完,已见那姑娘懔然站在了自己眼前,她两只手叉在了腰上,冷笑道:

    “你的话还没说清楚,就想走可不行!”

    江雪勤这时实在忍不住了,她退后了一步,蛾眉向两下一挑,冷然道:

    “你为什么一再地找我麻烦,要知道我江雪勤可不是好惹的!”

    小女孩冷笑道:“你不好惹,我也不好惹。”

    江雪勤勉强忍着怒火,苦笑了一下道:

    “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叫你来的?我们并没有什么仇呀!”

    这姑娘本来摆出一副想打架的样子,却想不到人家又变客气了,眼看着这个架又打不成了,她不禁十分气恼,暗忖:“今天我非要和你斗斗不可,你不想打也不行,我倒要看看管照夕凭什么从前这么迷你?”

    想到这里,这姑娘不禁一股酸气,直冲脑门。她冷笑了一声道:“说没仇就没仇,要说有仇吗?也可以说有仇。江雪勤你不是自认为有本事么,今天我们就比划一下,你要是赢了我自然无话可说;要是我赢了你,也放你离开就是,你看怎么样?”

    江雪勤不由一怔,心说:“看起来,这丫头是存心来找我打架来的?”她不由很不悦地道:“这么说你是专门来找我打架来的是不是?”

    小女孩脸红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吧!”

    雪勤蛾眉一挑,冷笑道:“这为什么呢?我连你名字也不知道!”

    这姑娘点了点头道:“好!我告诉你,我名字叫丁裳!”

    江雪勤轻轻念了一下这两个字,觉得很陌生,自己决不认识这个人,不由摇了摇头,她这时心中烦透了,本想找个地方,好好痛哭一场,却来了这么一个十三点似的姑娘,在这里跟自己瞎缠胡搅,这时她心中也就不由真的动怒了。

    偏巧这是一个较为冷静的地方,左面是一片湖沼,右面却是一片竹林,当中空出十丈许的一块草地,倒是一个打架的好地方。

    雪勤把眼前地势打量清楚了,心中也就定了,她后退了一步,仔细地瞪着丁裳,冷笑道:“好吧!既如此,你就过来吧!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要欺侮人?”

    丁裳点了点头道:“这就好了……”

    江雪勤双腕一分,玉掌下沉,同时左足分开半尺,丁裳却笑道:

    “行意掌是恒山派最拿手的功夫,你就不必施展了。”

    雪勤不由玉面一红,忙把左足一勾,右手领了一个诀式,这是一套厉害的功夫名唤蝴蝶散手,她安心要以这一套厉害的功夫,来教训一下这个狂傲的姑娘。

    果然丁裳没见过,她皱了一下眉,身形向下一矮,左掌虚推半尺,江雪勤轻如鸿雁似的已扑到了跟前,玉指一骈,向前就点。

    丁裳把那只虚推出的掌,向一边一分,却用“拿穴手”,照着雪勤腕上“腕脉穴”就拿。

    江雪勤本以为这个冒失的姑娘同自己动手,还不是三招两式就败在自己手下,却想不到对方竟擅拿穴的手法,不由吃了一惊,当时连惊带怒,轻视之心已完全去了一个干净。

    她微微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会几手拿穴的功夫,就可欺侮人么?姑娘今天可要教训教训你!”

    丁裳啐道:“什么姑娘,婚都结了还是什么姑娘?”

    她这句话,就像是一根极为尖锐的针尖,把江雪勤刺痛了。她不由脸一阵红,暗中一咬银牙,气得冷哼了一声,娇躯再转,玉臂飞抡,这一次却是以“平沙落雁”的手法,一双玉掌霍地推出,直向丁裳后腰“志堂”及小腹侧边的“气海”两处大穴上猛击了过去。

    丁裳也是一时轻敌过甚,没想到江雪勤已是恒山派冷魂儿向枝梅的嫡传弟子,一身绝技,已得乃师真传,尤其对于拿穴点穴打穴更有深湛的造诣,比之丁裳从师不久,确有过之而无不及。

    丁裳见她双掌劲风疾劲,暗中也自吃惊,对方内功不弱,自己可以腾挪之法取胜,当时不慌不忙,足尖一点,腾身而起。

    可是江雪勤这种“蝴蝶散手”施展开来,如影附形,确有鬼神不测之妙。

    丁裳身形方自腾起,却觉得两只足踝上一阵奇痛,低头看时,江雪勤一双玉掌,已经抓住了自己双踝,她不由大吃了一惊。

    当时就空一弯腰,自己抱定了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决心,双掌上挟着一股劲风,直向雪勤顶门骨上猛击了下去。

    这一招名叫“油锤贯顶”,真要容她双掌打上了,就能马上脑浆迸裂。

    雪勤乃久经大敌之人,焉能不识得这一招的厉害。当时又惊又怒,她真想不到这丫头,竟存下与自己拚命之心,暗忖道:“好个丁裳!我与你有什么仇,你竟然下这种毒手!”雪勤心中这么想着,把银牙一咬,当时娇叱了一声:“去吧!”

    她猛然双手用力往下一扯,倏地往左一拧一抛,丁裳整个身子,就如同球也似的,被抛了出去。在这沉沉的午夜里,又像是一只展翼的大鸟,忽悠悠一出数丈,直向那侧面的池中落去!

    丁裳哪想到雪勤竟会有这一手?满以为她自己施了辣手,定会撒了紧拉着自己双踝的一双手,自己也可以从容落地。谁知道她竟安心要自己丢个大人,竟把自己用力甩了出去,心正暗笑,这又岂能把我摔着?遂一提丹田之气,想飘落下去。

    气方提起,身形轻轻飘下,只觉落处很平坦,心方暗喜,谁知再一细视,却见波光荡漾,有星月,竟是一波池水。

    这一惊,丁裳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暗叫了声糟糕,奈何身形已坠落下去,离着池水不及一丈,惊慌之下,想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寻踏水面上的任何浮物,却都来不及了。

    只听见“噗嗵”一声,整个身子都下了水了,隐隐听见岸上雪勤冷笑道:

    “这种功夫,还敢如此横行,真差劲儿!”

    丁裳听在耳中又羞又怒,忙开口骂道:“呸!不要……脸……”

    不想不开口的还好,这一张嘴,因她身形是元宝的落势,咕噜一声,灌了一口水!

    丁裳被这口水呛得连声的咳嗽,这才吓了一跳,当时也顾不得再骂人了,所幸她还会游两下,当时连羞带气,一面哭着,一面直向岸边游去。

    这么游了十几下,见离着岸边,还有三四丈远,试着用脚一试地,还不算深,差不多浸到脖子。想到了江雪勤实在可恨,就停住了脚,一面哭一面骂道:“死丫头,你等着好了……等我上岸我们再好好算账……”一面口中呜呜地哭着,气得用手拚命地劈水,大骂道:“死水!……臭水……滚你的……呜……”

    似这么走几步骂几步,那水却也是深几步浅几步,浅还好,要是深,她就把小嘴闭得紧紧地,不让水流到嘴里,好容易走了十几步,却又怕江雪勤走了,忙站定了,娇叱道:

    “姓江的贱人,你可不要走,怕你……不是人!”

    骂完了侧耳听了听,却是没有一点回音,她不由心中一动,暗忖:“不好!莫非她真地走了么?”想着又扯着嗓子叫道:“嘿!我是给你说话呢,莫非没有听到么?”

    可是依然没有一点回音,只有几只大鸟,由池边草里拍打着水面,突地飞了起来,倒把丁裳吓了一跳。她本是一个童心并未全退的女孩,先前是仗着一时之勇,并未想到什么害怕。

    这一阵子,可就不同了,一来是吃了亏,弄了一身水,敌人更不知是到哪去了如此深夜,四顾连个人影都没有,全是树林子,再为那几只野鸟冲出一叫,她可是有些害怕了。

    当时吓得也不敢哭,忙加快步,往岸上走去,水中行步不比路上,好容易快到了岸边,却见眼前伸着一根细竹,她就一手往那竹子上抓去,却不想手方一挨着那根细竹子,耳中却听到了一阵叮叮的铃声。

    原来那竹枝顶尖,竟系着一个小铃子,丁裳手一扶竹,自然那小铃就摇晃了起来,事出无意,丁裳不由被吓了一大跳,忙把手松了。

    耳中却听见“哦”的一声,一人哑嗓子道:“咦?你是干什么的……奇怪!奇怪!”

    丁裳吓得出了一身汗,忙向发声之外看时,却见芦苇丛里似坐着一个头戴着大斗笠的人,她胆子不由顿时大了。

    当时间言不由脸一阵红,所幸天黑,人家也看不见,她就笑了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摸鱼……摸鱼的……”

    那人本是半倚着树根睡着,这时忽然坐了起来,哑着嗓子叫道:“摸鱼?你摸什么鱼?我老人家好容易等了半天,眼看快上钩了,你这么一搅,我还钓个屁呀!真是岂有此理!”

    丁裳这时已上了岸,只觉全身衣服湿透了,平平地贴在身子上,头上还一个劲往脸上淌着水珠子,她的气可大了,再一听一个钓鱼的居然也对自己发脾气,她就冷笑了一声道:“奇怪!许你钓鱼,难道就不许我摸鱼么?我看你才是岂有此理呢!”

    那人口中咦了一声,猛然站了起来,把鱼竿往旁边一摔,道:“你这小姑娘是存心捣蛋是不是?我明明看见你由树上跳下来的,‘噗通’一声,把我鱼全都赶跑了,我老人家已经很不高兴了……你要不抓我鱼竿,我也不说你,你哪是摸鱼呀!我看你真是抽疯!”

    丁裳这时才看清了,这钓鱼的果然是一个老人,五绺长须垂挂在胸前,大蒜鼻子又圆又大,一双小眼睛虽很小,却是挺精神。

    这老人身穿着一身黄麻布的短衣短裤,因为人本是就瘦,所以更显得瘦骨嶙峋,看来真是瘦得可怜。他那样子真像是一个渔翁,因为腰后面还挂着一个鱼篓子,内中似有鲜鱼跳跃的劈劈啪啪声音。

    丁裳本想发作,这时一看对方情形,反倒不好发作了,何况本是自己理亏,还有什么好说呢!当时气得嘟着小嘴,跺了一下脚道:“我跳下来就不行啦?我高兴嘛!”

    老人眯着一双小眼,晃了一下大脑袋道:“咦!你是存心找我麻烦是不是?小姑娘!你说,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吧?”

    丁裳这时心中急于一会雪勤,想报落水之仇,哪有工夫在此跟这老渔夫瞎聊。

    她说了这句话,就一溜烟似的跑了,口中一面大声叫道:“江雪勤!你不要跑,姑娘跟你可没有完,你快出来吧,要不然我可是要骂你了!”

    谁知道这么跑着叫着,找了半天,哪有江雪勤一点影子,丁裳的火可大了。

    一路忍不住又哭又骂,身上全是水,尤其是两中鞋子里灌满了水,一走噗哧一声,那滋味可是难受透了。

    她正想不起现在该怎么办,气忿懊恼的当儿,忽觉后腰上一阵奇痛,那味儿就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似的,痛得她啊哟了一声。当时忙一回头,不由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叱道:“你是想死么?”

    原来回身看时,却见又是那个老渔翁,他一只手举着鱼竿。

    丁裳所以感到针似的扎痛的原因,竟是为他鱼钩钩在了腰上的缘故。

    那老渔夫一面拉着鱼竿,一面嘻笑道:“我叫你跑!你跑呀!”

    丁裳劈手把钩在腰上的鱼线抓了下来,痛得一皱眉;然后两手用力一扯,想把他鱼线扯断。谁知好鱼线看来虽是又软又细,可是丁裳那么大力量,却是连扯了几把也没有扯断!

    那老渔夫更是嘻嘻地笑道:“你扯呀!扯呀!”

    丁裳又扯了两下,还是没断,她这时气忿头上,却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内力,怎会竟连一根钓鱼的线也扯不断,岂非是怪么?

    当时恨得把鱼线猛力往回一带,想把老人手中鱼竿拉过来给他弄断出气。

    谁知这一用力拉竿,仍然是纹丝不动,这才不由吃了一惊,忙一看那老渔夫。

    却见他只手持竿,那竹竿虽为丁裳大力拉成了弓一般弯,却是不断。

    最奇的是,丁裳反倒觉得一股极大的内力,把自己身子,硬往那老人身前拉去。丁裳不由大吃了一惊,哪里还敢硬扭,慌忙松手把鱼线放了。

    只见老渔人哈哈一笑,手中鱼竿在空中连连挥动,线已盘缠在竿子上。

    然后那老人哈哈一笑,才把竿子往身后一插,一只手指着丁裳哈哈大笑道:

    “你这女娃好没来由,平白无故,把我老人家上钩的鱼弄跑了,却是一声对不起也不说,扭头就走,你做得对么?”

    丁裳此刻已知老人决非一般常人,只是气忿头上,也没有什么好话,当时大怒道:

    “老鬼!你一再和我为难,究竟是安着什么心,要知道我可是要……”

    老人嘻嘻一笑道:“打人一拳防人一脚,你方才是如何地去欺侮人家,此刻老夫也如何地摆制你,女娃娃,你觉得不对么?”

    丁裳不由脸一阵红,心说原来方才的一切,这老鬼都看见了,此刻定是在意来寻自己晦气的了。

    想到这里真是又悔又恨,暗怪自己今天真是打人不成反被人打,江雪勤把自己已经弄得够惨的了,却想不到半路中又杀出了这个该死的老东西,他竟然趁火打劫,也来找自己麻烦,莫非我就这么容易欺侮么?

    想到这里,不由冷笑了一声道:“这么说,你是那个姓江的丫头一党了?”

    老渔夫又呵呵一笑道:“我不但和姓江的是一党,跟姓江的还是朋友,你明白了吧!”

    丁裳气得全身发抖,当时也顾不得再多说,猛然向前一纵,已到了老人身前,一掌直向老人面门打去,口中尚且叱道:“我叫你贫嘴滑舌!”

    不想这一掌方自打出,那老渔人忽然呵呵一笑,大头一晃,丁裳这一掌,竟是打了一个空。

    她不由心中一惊,知道不好,猛地一个怪蟒翻身,方自把身形转过,却见那老渔人,竟早已坐在身前丈许以外的一棵大树枝桠之上,正自哈哈大笑!

    丁裳这一惊,不由吓得出一身冷汗,心知今夜自己算是遇到了极为厉害的高手了。

    当时不由吓得目瞪口呆,只是呆呆地看着那老渔人,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这时那老人,在树枝上甩动着一双泥足,怪笑道:“女娃娃!我知道你心里对我,还是一百个不服气,来!来!来!把你所会的功夫,都使出来吧,看看是否能得逞?”

    丁裳这时可真是又羞又愤,对于这个老渔人的突然出现,她实在不知如何应付。可是她生就一副不服人的犟脾气,哪能就如此任人欺侮?

    虽然表面上假装呆痴,可是内心早已打好算盘,一步步慢慢向前凑去,同时口中冷冷道:“倒看不出你这老鬼,竟还有些能耐,你就报一个万儿出来吧!”

    老渔人仍以未觉地嘻嘻笑道:“什么万不万,我可不知道,你这女孩怎么光问些不三不四的话,叫人听着就有气!”

    在他说话之间,丁裳已偷偷到囊中,摸出了一大把制钱,暗中把内力贯于掌心。这时见老人只顾说话,竟是无防,不由心中大喜,暗忖:“老鬼!我看你再有什么办法,能逃一我这一掌金钱镖?”

    她心中这么想着,算计着距离已正好够上了,猛地怒叱了一声,娇躯一拧,口中喝了声:“打!”

    双臂挥外,那预先扣在掌心的十数枚制钱,就如同是一阵风也似的打了出去。

    丁裳这种“满天花雨”的打法,确是异于一般,系自鬼爪蓝江的独门传授,非但可六丈见准,最厉害的是,能打人体三十六处大穴,一出如雨,简直是厉害无比!

    丁裳在暗器未出手之前,心中多少还存了些顾忌,因对方老人,虽是有意与自己为难,可是到底还说不上什么仇恨,故不愿下手太毒!

    所以暗器打出,只是集中在老人上身,暗忖对方如系一有真功夫的人,尚不难躲开;反之,那也说不得,只好令他挂彩了!

    也正是她心存一念之慈,反倒因祸得福。这老人,乃是当今武林极为辣手厉害的一位老前辈,其声望武功,都不在淮上三子之下,丁裳如心存伤害对方之意,只怕逃不开对方掌下了。

    俗谓“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丁裳这一掌金钱镖方自出手,却听见老人冷叱了声:“女娃娃大胆!”

    只见他大袖向上一挥,并不见他身形任何移动,却闻得一阵铮锵之声,那十数枚之多的金钱,竟是全部无踪,扫数都入了老人大袖之中。

    看着这老渔那一双小眼睛,倏地一睁,丁裳只觉打了一个冷战,方觉不妙,却见老渔人哈哈一笑道:“着!”

    只见他右手倏地向后一探,丁裳方以为定有暗器打到,不由忙往旁一拧身,方自跳出尺许。却觉得腰上一紧,原来又为老人手中渔竿所制,遂再闻得那老渔夫大笑道:“还不与我快过来?”

    就见他手中鱼竿猛地向回一带,丁裳竟身不由己,滴溜溜地一阵疾转,已到了老人身前。相距不过尺许,直转得头昏眼花,一跤跌倒地上。

    老人呵呵一笑,一长身,已由树上跳了下来,哑着喉咙道:“怎么样?小娃娃你服气了么?”

    这时丁裳福至心灵,已猜知老人决非常人,自己如再不知进退,结局更是不可预料。

    当时心中又羞又怕,再加上生气、难受,不禁干脆往地上一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一面说道:“我知道你是一位老前辈,有……什么了不起嘛,我也没有……惹你,你何必呢……呜……”

    老人先头还是笑眯眯地道:“你不要哭呀!哭有什么用呢!”

    可是经不住丁裳连声大哭,双脚乱蹬,哭个没完,这老渔夫笑脸也变成哭脸了。他急得连连皱眉,一面搓手道:“嘿!你不要哭好不好?我只不过是给你闹着玩的,也不是存心想找你麻烦……”

    丁裳哭声渐小,一面抽搐道:“人家已经够受了,你老人家又何必再找我麻烦,再说这哪像是开玩笑呀!钩子钩人不痛呀?”

    老渔人哈哈大笑道:“好!好!算我不对,可是你自己呢?那一把金钱镖要是打着人了,好家伙,那还得了!”

    丁裳这时已看出,这老渔人确是一武林前辈,对自己绝不似有什么恶意,一时也就放下心了。这时就停住了哭声,一面坐了起来,微嗔道:“谁叫你惹我呢!”

    老人低了下头,看着丁裳,半笑道:“本来不想管闲事的,后来见你欺侮人,所以才想伸手管一管。想不到你竟是没有什么本事,只为人家一甩,就掉到池塘里去了,你武功,实在差得太远了。”

    丁裳不由玉脸一红,不服地道:“哼!那是我没有注意到,否则怎会为她摔倒?”

    老人微微一笑道:“你可知先前那姑娘对付你,用的是一套什么功夫?”

    丁裳摇了摇头,老渔人冷笑了一声道:“莫怪你不是她的敌手,这套功夫,名叫‘蝴蝶散手’,是一套极为厉害的掌法。那姑娘定是和冷魂儿向枝梅有关系……”

    老渔人说到这里,禁不住白眉一挑,一连冷笑了两声,丁裳不由十分惊讶道:“啊!难怪她有一身好功夫……原来竟是这位前辈的徒弟!”

    老渔夫遂又冷笑了一声道:“向枝梅把这一套蝴蝶散手,认为是生平绝技,素日自傲得很。其实在老夫我看来,她这种雕虫小技,实在肤浅得很……总有一天……”

    说着他又哼了一声,丁裳这时不由心中一动,因为看这老头儿脸上这表情,似乎对冷魂儿向枝梅有些怨恨似的。当时也不好直问,只是看着他发愣,老渔人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你的骨格气质都不错,很有练武的条件,可惜用功不够,再不就是学艺不久,你学了几年功夫了?师父是谁?”

    丁裳因周身为水浸透,再在地上一滚,此刻真个成了一个泥人,本想早些回去换衣服,不想这老人偏又是谈个没完,因知他武功了得,定是一有名的人物,因此丝毫不敢得罪。当时闻言耐着性子答道:“弟子丁裳,家师为蓝江……”

    才说到此,这老渔人似乎怔了一下,不禁又呵呵大笑了起来,一面点着头道:“原来这个老太婆还在人世上……只是……”他皱了皱眉道:“只是……看你武功却似未得蓝江真传呢!”

    丁裳脸一红道:“弟子随家师不及三载,所以武艺肤浅得很,你老人家见笑了!”

    “娃娃……六十年前,我曾与令师有数面之缘,那时候令师和你现在长得一样,连说话声音全都是一样……真怪……真怪!”

    说着又嘻嘻一笑,丁裳听说他竟与师父认识,自然更是不敢得罪了。不由皱了一下眉道:“老前辈大名怎么称呼?请道出,以免弟子失礼!”

    老渔夫双手连连地搓着,一面嘿嘿地笑道,点了点头道:“老夫退隐武林,已多年了,你小小女孩,是不会知道的!不过你师父,一定知道的……”他仰首长叹了一声,遂含笑道:“不是你问起,老夫几乎把自己名字都忘了。这多年以来,江湖中只称我无名钓叟,可是数十年之前,我却是身掌一派的宗师。我名应元三,人人称我‘生死掌’,你听你师父说过么?”

    丁裳不由一惊,当时点了点头道:“哦!你老人家就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以‘三阴绝户掌’闻名江湖的应老前辈么?弟子真是多有得罪,尚乞老前辈勿责。”

    应元三不由哈哈一阵大笑,宏声道:“想不到你小小女孩,见闻倒是不差。老夫不才,正是你说之人,只是韶光如水,年华不再;如今早已失去当年豪气,成为一介老朽了!”

    想不到如此豪迈的一个老人,回想到了当年的往事,竟也会变得伤感。可见回忆足以消磨豪情壮志,并不是一件过分甜蜜的事呢!

    这位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说完了这句话,白眉连耸,似有无限伤感,那双细小的眸子,却又视向丁裳,咧开巨口一笑道:“你师父真放心,像你这种功夫,也早放你到江湖上来走动?难道就不怕损及她威名么?”

    丁裳心中不由大不是味儿,当时脸红了一下,气得低下了头。应元三忽然大笑了几声道:“你不要听了不舒服,我老人家向来喜欢提携后辈,何况与你师父,又是道义之交,交往泛泛,自然不能看见你任人欺侮。譬方说……”他微微冷笑了一下道:“像方才你和那向枝梅的徒弟打架,输给她了,我就很为你不高兴……”

    丁裳听他提到了江雪勤,重忆起落池受辱之事,自然气愤异常,当时一鼓腮帮子道:

    “哼!早晚我还要去给她碰碰,我才不服气呢!”

    应元三嘻嘻一笑道:“你不去还好,去了受辱更甚,你的武功,比起她来,差得太远了!”

    这句话不禁令丁裳听得十分不悦,当时明眸一翻,气乎乎地道:

    “照老前辈这么说,弟子这个仇是一辈子也报不成啰?”

    应元三微微一笑道:“何至于如此严重,这只是在你了!”

    丁裳眨了一睛眼睛道:“老前辈的意思是……”

    应元三那双小眼睛,又眯成了一道缝,笑嘻嘻地道:“好糊涂的姑娘……我的话你莫非真不懂么?”

    丁裳傻傻地摇了摇头,应元三拍了一下腿道:“唉!我干脆问你,你想不想报这个仇呢?”

    丁裳点了点头,皱着眉道:“那还用问么?她把我弄成这样,你看!都成了什么样子啦?”

    她拉了一下衣服,又有点想哭的样子,无名钓叟应元三哈哈一笑道:

    “好!你不要难受,我有办法给你报仇!”

    丁裳不由一怔道:“你老人家要帮我的忙?”

    应元三摇头一笑道:“我一个堂堂长辈,怎么能帮你忙,去打一个晚辈呢?”

    丁裳不由甚为失望道:“那你老人家又有什么办法呢?”

    应元三笑道:“你好糊涂!我虽不能帮着你去打她,可是却可能教你几手功夫,让你出口气总是可以办得到的!”

    丁裳不由喜得一跳道:“真的?”

    应元三本喜她天真,见她如此,不由又笑了,一面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丁裳忙往地上一跪,对着他磕了一个头道:

    “这么说,你老人家也等于是我师父了,请受我一拜!”

    应元三让向一边,摇手笑道:

    “我可不敢做你师父,我怕你那师父鬼爪蓝江找我算账,我可惹不起她……”

    丁裳也被逗得笑了,一面问道:“你老人家打算怎么教我呢?”

    应元三手拈银须道:“我大约在北京还有半个月的耽误,白天我可没时间,这么吧!从明天起,你每晚上到这里来,我传授你一两个时辰……”

    丁裳不禁皱着眉道:“这么几天,能学到什么呢?”

    应元三呵呵一笑道:“自然要想学成了不起的功夫是不可能;不过我所传给你的功夫,旨在专破那女孩的一套蝴蝶散手。你要学成了,和她对敌时,她只要施出那套蝴蝶散手,包你可以赢她,你还不满意么?”

    丁裳想了想笑道:“好吧!反正我和她也没有什么大仇,只是她今晚太气人了,我只要出了这口气就算了。”

    无名钓叟应元三微微一笑道:“对了!我也是这个意思,只出这口气也就算了。”

    丁裳不由一怔道:“你老人家说什么?”

    无名钓叟摇头一笑道:“没什么!你记好了,从明天起,每夜月上时来此,我可是过时不候!”

    他说着一提渔竿,拖着一双破鞋,吧嗒吧嗒地走了!

    丁裳等他走后,略微想一想,心中也想不出,这位应老前辈到底是何用意。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只要能学到些功夫,又何必要顾虑他许多。当时心中不由一宽,重新又忆起方才落水之耻,只气得小腮帮子一鼓,真恨不能即刻找到江雪勤,再和她拼一场。

    她一个人如此又发了一阵子狠,这才半忧半喜地离开了什刹海。

    虽然天已很晚了,可是还有不少人来来去去,看到她这种样子,都停下了步子仔细地看她,她只好加紧了步子走到投宿的一家客栈。

    平日她都是女扮男装进进出出,旅舍之中都当她是个男的,所以这时她却不能走正门进去了,只好由外翻墙而入,到了屋内,改了装束,这才唤来店伙打水洗澡洗头,忙了大半夜,才算洗了个干净。

    不言丁裳自此每夜都去找那无名钓叟偷学功夫,且说照夕那夜怀着懊悔的心情返家之后,心中真有万分感慨。

    尤其是江雪勤约他私奔的话,当时听来,虽感不当得很;可是事后冷静地想想,却每每令他坐立不安,午夜他辗转在软榻之上,脑子更是难定取舍。

    他知道自己如不早作决定,早日离开北京,后果恐怕是不堪设想!

    可是自己久别家园,如今方始返回,岂有再走的道理?二老面前如何说法呢?

    他这么想了半夜,长吁短叹不已,到了天亮,仍然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处理自己。

    整整好几天的时间他都闷坐在家里,有时候看看书,可却也是心不在焉,内心的苦闷,真可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管老夫人见这几天照夕日日闭门读书,也不出门,私下谈起来,还都很高兴。只以为他已把心定下来了,所以连预先想给他告诉的话,也都为了怕伤儿子的心,都不再提了。谁知照夕此刻内心,已到了最愁苦的阶段,压制得愈狠,本能的反抗也愈厉害,只怕到时一触而发,即成不可收拾之局。

    这一夜月明星稀,照夕洗过澡之后,一个人在院子里走了一转,觉得十分烦闷,忽然心中一动,暗忖道:“我何不练他一会儿剑,借此消遣一番,总比这么闲着好些吧!”

    这么想着,遂返回房中,把那口新得的霜潭剑拿了出来,这偏院的花园厢房之内,只住着他一人,除了一个扫地的小厮,和一个听差的以外,没有什么人了;而照夕住室附近花园内,更是绝无一人。

    因此他也就很放心的,把宝剑撤出,一时展开了身形,进退腾翻,点窜伏跃,一时间但见青光闪闪,人影飘飘,这一套“七情剑”得自血魔洗又寒苦心造就,施展出来,毕竟不凡,小院之中剑气纵横。

    管照夕一时兴起,也就聚精会神的一招一式演练了下去。待一套剑法演毕,向回一领剑诀,抱元守一,只觉心平气和,面不红气不喘,心中不由暗自欣慰。因为很久日子没练,这套剑法仍然如此纯熟,因此他又想到了那怪老人雁先生所传的几套功夫,很是微妙,不如趁兴也练它一回。

    想到这里,方把宝剑插回鞘中,却见屋脊上似有黑影一闪,这黑影身形十分利落,直向院内一座假山石上飞坠了下去。

    照夕不由心中一惊,冷叱了声:“什么人?”

    随着这声喝叱,他自己却也用“潜龙升天”的身法,猛然拔身而起,直向假山石上猛扑了过去!

    可是那先前的人影,似乎已发现了照夕身形,故此照夕身方腾起,这人却以“怪鸟入林”的绝快身法,二次腾身而起,反又向那洞门暗影之中飞落了下去!

    管照夕不由大怒,暗想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眼前如此张狂,今天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再能逃开我的掌下?”

    他心中这么想着,不由冷笑了一声,一提丹田之气,以“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两起两落,已扑到了这黑影之后。朦胧之中,似觉前行黑影,十分灵活,腰腹之间颇见功力,心知绝非弱者,故此不敢太以轻敌。身形一落,冷笑道:“何方朋友,请留贵步,管某却要强留侠驾了!”

    他口中这么说着,猛地一抖双掌,用“十字手”,相互交叉着,直拍这人两助上猛然插了下去!

    那人背向着照夕,显得身材修长婀娜,照夕双掌齐出,才突然领悟到,对方似一女子,不由心中一动,觉得不该下如此重手,慌不迭把内力向回一敛,口中低低地哼了一声。

    可是那女子,却在照夕未撒双手前一霎,弯身拧腰,如同一朵莲花也似的拔了起来。

    这一次,她却直向一棵大槐树上直纵了上去,照夕不由心中一惊,暗忖:“这女人真是好本事!”

    只是她却似有意躲着自己,似不愿意和自己对面,这样却更引起了照夕好奇之心。当时双手一抱,星目注视着那棵大槐树,朗声道:“来客如再不发话,可恕管照夕得罪了!”

    他说完了这句话,却见那树身静静的,没有一点回音,心中不由十分诧异。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却似听到一阵抽搐之声,由树上传来,那声音虽是十分低,却是被照夕听了个清楚,他不由怔了一下,当时退后了一步,剑眉微皱,暗想道:“这真是怪事!莫非我遇到鬼不成?”

    他心中这么想着,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当时提着勇气问道:“你是谁?怎么不说话?”

    谁知不问还好,这一问,那悲泣之声,却是更大了。照夕这时已听清了,确是人声,不由胆子放大了,一拧腰“嗖”一声,已纵至树身之下。可是树上佳人,却是如同一缕青烟也似的拔了起来,管照夕冷笑道:“你想走么?”

    当时因心中存了好奇之心,势要一探究竟,所以更是穷追不舍,他口中这么说着,足下更加了十成功力,起落之间,和那前行之人已成了首尾之势。这一次管照夕是安心想要把她留下来察问一番,所以手下也不再客气了。

    他知道这女人轻功了得,自己如不施出些真功力来,怕是拿她不住,当时见够上了步眼,冷笑了一声,一伸右手,骈二指向这人后腰“志堂”穴上就点。

    可是他手指挟着一股劲风,眼看已快点到了这女人背上,却见她猛地向前一踉跄,乍看像是摔了一跤似的,其实在照夕眼中看来,却不由吃了一惊。他知道这是一招“马失前蹄”,为“燕青十八翻”中之第九式。

    这一套武林中少见的功夫,却不想对方一个娉婷女子,竟能施展得如此纯熟,可见是一武功极高之人。

    心中这么一惊,那夜行女却已纵出了七八丈以外,腾翻之间,却似向大围墙之外扑去。

    照夕这一阵真是又惊又怒,惊的是今夜自己可算是遇到了对手了;而对方竟是一女人,只看她一举一动,却都似避着自己,并不想与自己动手。可是既如此,她又何故来此呢?

    怒的是既来了,却又不愿和自己对面,只是一意回避。自己虽三番两次出言相询,她却是理也不理,下手拿她,却是拿她不住。

    他脑中这么想着,见这夜行女已纵离墙下不及数丈,只要给她窜出了墙,今夜在动手上来说,自己可就算栽了!这么一想,管照夕可不得不下煞手了!

    他探手由腰上采下了一串制钱,前足用“跨虎登山”的身法,大大地踏出了一步,上身一挺,口叱了声:“哪里走!打!”

    这声“打”字方一出口,右腕翻出,这一串制钱可是出手了!

    他这种金钱镖打法可又和丁裳不同了,丁裳是以“满天花雨”的打法,出手就是一大片;可是管照夕却用是“连珠”打法,十数枚金钱出手,如果由前方看来,像是只有一枚的样子,其实却是一整串,一枚接一枚,挨着紧紧的。

    他这种暗器打法,可谓之是江湖独步,是洗又寒隐居后独家的创作,传之管照夕后,今夜还是首次施展,果然他这种打法十分厉害!

    十数枚制钱一出手,就发出一股尖啸之声,又快又疾直向那夜行女后颈上打去

    夜行女子,正想腾身的当儿,乍听到了这种啸声,她是久经大敌之人,知道暗器已迫近了,这时是救命要紧,不由把银牙一咬,心忖:“好冤家,你真下毒手!”

    她猛然一个“怪蟒翻身”,已看清了奔颈而来的竟是一枚制钱,不由宽心一放,心想小小一枚制钱,你还想伤我么?

    她想着,不慌不忙,轻直玉掌,同二指以“拈”字功诀,电闪般的,直向那制钱边沿上捻去,倒是手到捻来。

    谁知她才把这枚制钱捻到手中,只听当空“哧哧哧”一阵乱响,只觉眼前金星乱冒。敢情那一枚制钱之后,竟跳出了十数枚同样的制钱,一时分上中下,三路直逼了过来。

    也是她上来轻敌过甚,更加上自己本是金钱镖的能手,所以大意了些,否则并非不能躲过。此时见状,却是有些惊慌失措,双手挥动,以“捻”字诀,一连又为她捻下了六七枚。可是管照夕这种打法,大异一般,一排上下十三枚,如若近身,任你神仙也难逃开。这夜行女哪知厉害,方自捻下了七八枚,顿觉双膝上一麻,不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还算她心中明白,知道管照夕擅长暗器打穴之法,于急痛之下,双掌自行往双膝上用力一拍一揉,把穴道解了开来,可是身子却是再也挺不住了。一跤倒下,这时管照夕疾风似的扑了过来,他十分惊恐地道:“伤着了没有?你……你到底是谁?”

    那负伤的女子这时挣扎地坐了起来,她流着泪仰起了小脸道:“你看看我是谁吧……你打死我好啦……”

    照夕痛心之下,细一打量这人,不由口中“啊”了一声,顿时如同呆人似的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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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节
    管照夕本不知来人是谁,既发现是一个姑娘家,怒气也就消了一半,无形中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只想问她几句,对方如是一无知女流,也就放她回去算了。

    谁知道她这么一哭,倒令管照夕一时失了主张,他向前赶上了一步,那女孩却猛然仰起了脸,犹自哭道:“你看看我是谁吧!你干脆打死我算了……”

    照夕甫闻这少女声音,已自吃了一惊,再仔细向这姑娘细一打量,银色的月光,正照着她瓜子脸儿,那噙着泪的一双剪水双瞳……那如晚风轻轻飘起的发丝……不正是连日来令自己神魂颠倒的人儿么?……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颤抖地道:“姑娘……是你……你怎么会……”

    原来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江雪勤,这时似已痛得花容失色,她一只手撑着半倾的身子,兀自玉齿紧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照夕慌忙抢上前,伸出手惊恐地道:“姑娘!我不知道是你……伤着了没有?”

    他说着话,目睹着雪勤那种痛楚的样子,只觉得一阵心酸,差一点儿落下泪来。

    江雪勤把他伸出的手向外一推,不想却因用力过急,她身子本就没有站稳,再加上两肋疼痛难当,只觉得双腿一阵发软,不由住娇喘了一声,却又噗嗵的一声坐倒在地。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当时上前一步,双手一捧已把她抱了起来。

    江雪勤这时乱踢着双腿,一面哭道:“你放下我……放下我……”

    照夕面红过耳,这一刻他心就如同刀扎似的难受,他忍着要流的泪,一面叹道:“姑娘已为我伤了穴道,只待我为你把血脉解开,任你自去,我定不阻你如何?”

    他一面说着,也不管雪勤愿不愿意,就直向自己书房走去。江雪勤本是拼命地挣扎着,可是这一刻,她听了照夕的话之后,却是不再动了。

    她用那双浸满了眼泪的眸子,注视着照夕,冷笑了一声道:“谁要你给我解穴道?你放不放下我?”

    照夕见她自从那晚之后,对自己态度,竟是完全变了,知道是恨自己薄情,其实又怎能怪自己?她既忘情于前,如今名花有主,又何能再叙旧情于后?当时心中不由感伤地忖道:“你不怪你自己无情,反倒恨起我来了,真是好没来由!”

    可是这多年以来,昼思夜梦,仅此一人,虽说她已寒透了自己的心;可是面对着她如花的面容,再听到她娇嫩的声音,又怎能令他不为之心动?何况照夕又伤了她,岂有让她带伤而去之理?

    当时心念及此,一任雪勤冷嘲热讥,却是不发一语,一径住室内行去。

    雪勤一连骂了他好几句,对方却似直如未闻,她也就不再骂了。

    只是睁着那双大眼睛,注视着照夕,月光之下,只觉对方星目之中,亦似含着滚滚欲出的热泪,分明已为自己的话,深深伤了他的心。江雪勤本是气头上的话,其实内心,这一刻,真恨不能永醉于照夕怀中。

    此刻目睹照夕难受情形,不由芳心一软,由不住忖道:“我不骂我自己,却如何反倒去骂他?人家又哪一点错了?千里迢迢地回来找我……我既忘情嫁了旁人,如今已是有夫之妇,又何能怪他薄情呢?”

    这么一想,不由顿时觉得身上一凉,心中一酸,由不住眼泪又淌下来了,再也不想骂照夕一句了。

    这时照夕已双手捧着她,来到了自己房中,他轻轻地把她住床上一放,脸色苍白地道:“姑娘请勿要惊怒,实在都怪我下手太辣毒了……我现在就给你瞧瞧……”

    说着长长叹息了一声,为了表示他心迹光明,他把门和窗子都打开来,把桌上的灯光拨到很亮。他心中这一刻真有说不出的滋味,既感伤于这份孽情如何终了,复因下手伤了雪勤,令自己懊恨终生。自己伤她本是无心,可是也许她倒误以为自己是存心的了!

    他面对着窗口,想到了伤心处,不禁又长长地感叹了一声,暗把银牙一咬,转过了身来,心说:

    “我已对她问心无愧,也就是了,如何期艾至此,也未免太以情痴了!”

    想着强作笑容道:“方才愚兄因一时鲁莽,伤了贤妹,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好在贤妹自擅解法,已开了穴道,此刻待愚兄略施活血之法,与贤妹推拿一番,略释前罪,尚希贤妹不要过于见罪才好!”

    他说着话,真是连看雪勤一眼也不敢,一时眼观鼻,鼻观心,一步步走近了床边。江雪勤倏地由床上翻了一个身,一只手撑着床,勉强坐起讷讷道:“不用……我已……不痛了……我要走了,要是给外人看见了,如何得了?”

    照夕苦笑了一下道:“我们之心可鉴天日,又何怕外人得见?再说此处也没有什么外人!”

    他目光如两道炯炯的炬光,逼射着雪勤,似有一种磅礴正气。江雪勤在他这种目光之下,反倒显得有些畏缩了!她娇喘着又躺下了,一时闭上了双目,那说不尽的痴情、感伤,早化作了无穷的泪水,一粒粒却滑向了照夕的衾枕之上!

    照夕见她似已默允,不由叹息了一声,伸出双掌,在雪勤两肋上,隔着衣服轻轻揉抚了一番。

    雪勤遂觉得两股热流,由照夕双掌掌心内,直贯进身来,一时全身大热,她心中不由暗暗赞叹不已,暗忖道:“想不到他今日,竟学会了如此一身绝艺,这种内力,分明已是练成了内家罡气劲功,听师父说,这是内功到了极点的功力。却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能达此地步,真是难以令人相信。”

    想到这里,一时忍不住张开了双目,正触着心上人那英俊的面影,只离着自己面前不及一尺。由于他身形半倾的缘故,那条黑油松枝也似的大辫子,却由他颈前直垂下来,辫梢已触到了自己颈边,只觉得痒痒的十分受用,她的脸在这一霎时,喜地红了,一颗芳心,更是通通跳不已。

    她本是一心地纯洁,极为公正开通的女孩子,试想在本卷首集里,和照夕的言笑举动,是如何的大方天真?可是如今却又如何会改变至此?

    说来这也难怪,如果我们由她的青春年华,相思刻骨,久别重逢等等因素上去着想,她的态度也就是很自然了,并不足为奇,倒是照夕的老成持重,反倒似与情理不合了!

    他几乎连床上雪勤,看也不敢看一眼,只是运用着双掌,在她两处穴道上来回运转着。约半盏茶之后,他后退了一步,红着脸道:“姑娘感觉如何?是否好些了?”

    江雪勤猛然坐起了身子,照夕尚怕她摔倒,忙伸手想去搀她,不想却为雪勤一双玉臂紧紧地抱住了。他不由大吃一惊,却听见雪勤热情地说道:“照夕……照夕……”

    照夕本想把她推开,可是不知如何,那只伸出的手,却是用不下劲,一时只觉得阵阵伤心,他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叹息道:“姑娘……不可如此……我……”

    江雪勤这时把脸,整个都埋在照夕心窝里,眼泪已湿透了照夕的衣服,此时闻言后,抬起脸,苦笑道:“我知道……我如今已不配你了……可是!我不能离开你……我真后悔……”

    照夕强笑地睁着眸子,他内心的痛苦,决不低于雪勤,可是他却比较理智,他苦笑了一下,道:“姑娘,你也没有错,这只怪我们的命……”

    他轻轻地拍着雪勤的肩道:“姑娘!你要放理智些……”

    江雪勤依然紧紧地偎在他怀里,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收回以双腕,轻轻离开了照夕的身子。她轻轻地叹息了一下,道:“今天能看到你就够了……我回去了!”

    照夕一时愕然,他怔怔地看着雪勤,见她抖颤颤地站了起来,亮晶晶的眼泪,一滴滴都落在足下,可见是伤心到了极点。照夕急促茫然地紧紧搓着双手,他心中想让她即刻就走,又想令她多留一会儿。

    雪勤说完了这句话,遂自行向门外走去,照夕紧随其后,不自禁地叹道:“姑娘你……身上伤可好了?”

    雪勤忽然停住步,慢慢回过头来,她张大了眸子,似现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照夕不由苦笑道:“姑娘有话请说。”

    雪勤目光怯弱而羞涩地投了他一眼,讷讷道:“你此次回京,是单身一人么?”

    照夕怔了一下道:“我沿途上,结识了一个拜弟,也就是那日与你相遇的申屠雷,怎么?”雪勤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却翻了一下眼皮,又道:“另外呢?”

    照夕不明她言中之意,茫然道:“另外……啊?还有申屠弟的一个书僮……”

    才说到此,雪勤已含着泪,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

    照夕不由又是一怔,当时剑眉微微道:“那么!又是谁呢?”

    雪勤抬起了头,流着泪道:“我知道……你是怕我难受,其实现在我又有什么理由管你……你也不用骗我了,我都知道;而且我已经见过她了。”

    这几句话说得照夕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当时张大了眼睛道:“你都说些什么?到……到底是谁呀?”

    雪勤用手擦了一下流出的泪,接道:“是谁?姓丁的……”

    照夕不由一惊,这才恍然大悟,当时“哦”了一声,苦笑道:“你是说的丁裳?”

    雪勤点了点头,照夕不由叹了一声道:“你完全误会了,她只是我一个小师妹……路上虽见了几次面,可是并不每日在一起的!”

    雪勤只笑了笑,当然这种笑容,是极为痛苦和不自然的。照夕不由心中一动,他紧张地问道:“你怎么会认识她呢?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雪勤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道:“这些你都不要问了,总之!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而且很爱你……”

    照夕不由脸一红,正想问个清楚,雪勤已转过身来,向门外行去,照夕忙叫了声:“姑娘你请留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江雪勤头不回地就出去了,管照夕不解地追到了院中,却见她身形已纵出了数丈远以外,自是不便强留,不由感叹地道:“姑娘你多多保重,我不送你了!”

    他说完了这句话,目送着雪勤不十分轻捷的影子,消失于视线之外,心中真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只怅怅地看着当头那轮皓月,不自觉地口中轻轻念道:“雪勤……雪勤……”

    他用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正自悲伤难遣,忽然一声冷笑自身后传来,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倏地转过身来,却见丈许以外,由花园草坪中,慢慢踱出一个人来。

    照夕不由退后了一步叱道:“你是谁?”

    这人依然向前走着,他眸子内,似像要喷出了火来,狠狠地逼视着照夕。这时照夕也看清了来人是谁了,他不由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楚兄,午夜莅临,不知有何见教?”

    虽然他口中这么说着,可是楚少秋此时此刻的光临,也使他意料到决非善事。

    果然楚少秋愤怒地在他身前站住了,他那一双发红的眼睛,即使是在月夜之下,亦可看到现出的是一片杀机。他冷冷一笑道:“我来做什么?你还不知道么?”

    照夕心中一惊,暗忖道:“莫非雪勤来的事,他看见了么?那可难免要令他误会了……”

    想到这里,依然不动声色,沉着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楚少秋冷笑了一声,倏地面色一沉道:“你们做的事,我都看见了,到现在你还装不知道?”

    照夕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心想果然这厮误会了,当时不由冷笑了声道:“你又看到了什么?你可不要含血喷人!”

    楚少秋哈哈一笑道:“想不到在我面前,你还要抵赖,我且问你,方才是谁由你房子里出来的?”

    照夕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既然看见了,又何必多问,不过,你可不要误会,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谁知才说到此,却见楚少秋一抬右腕,寒光一闪,他手中已抽出了一口寒光耀眼的长剑,随着一声低叱道:“管照夕你纳命来吧!”

    他口中这么说着,已揉身而进,身形向前一纵,已到了照夕身前,掌中剑向前一式“白蛇吐信”,直往管照夕咽喉上就点。

    管照夕想不到他下手如此毒辣,竟然不容分说,下手就刺,当时也吃了一惊,足下倒踩莲枝步,向后一连退了五六步,避开了楚少秋剑尖;跟着身形下塌,“半空秋千”已荡出了丈许以外。他冷叱了一声道:“楚少秋!你且住手,等我话说完了,你再动手亦不为迟。”

    可是楚少秋这一霎那,就像是一只愤怒的狼,哪里还会容他分说?

    他冷笑了一声道:“姓管的!今夜我看你又怎能逃开我的剑下?你还想活么?”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再次一矮,用“花桩七跳”的身法,已把身形接近了照夕,掌中剑“春水试寒。”化成了一片寒光,直向管照夕双腿上卷去。

    管照夕此刻为楚少秋逼得不由大怒,只是想到了这项误会,不得不给楚少秋解释清楚一下,因为事关着自身的英名;尤其对于江雪勤……简直是不堪设想的糟!

    因此他强忍着心中的暴怒,仍然不思还手,双臂一振用“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陡然把身形拔起了五丈有余,直向一堵假山石尖上落去!

    他这种快捷的身手,果又使楚少秋这一剑,又落了空招,楚少秋冷笑了一声,一压剑锋,身形向下一矮,正想以“旱地拔葱”的身法,跟纵而上,管照夕却冷叱了声道:“楚少秋你且慢动手,我有几句话交待一下……”

    可是,那疯狂的楚少秋,哪里又还会听他解释,他厉吼了一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小子,你纳命来吧!”

    管照夕不由暗叹了一声道:“好冤家,你既如此,蛮横不讲道理,我倒要看看你又有什么本事!”

    他脑中这么想着,随即飘身而下,心想略给他几分颜色杀一杀他的威,然后再向他分说也不为迟。

    谁知他身才飘下,楚少秋却正纵身来,二人仍是上下之势,楚少秋身形一定,只以为照夕有意避他,不禁更加暴怒。管照夕不由长叹了一声道:“楚少秋!我可并不是怕你,只是这事情你要弄清楚,不可含血喷人……”

    楚少秋这时血液怒涨,双目赤红,哪里还会听管照夕说些什么?杀心一起,何能制止?当时在石尖之手,剑交左手,右掌已自囊中摸出了一简“散花毒钉”。这是他近年来练的一种极为厉害的暗器,一筒十九枚,出筒如雨,且钉上喂有剧毒,见血封喉,可谓歹毒已极。因心恨照夕过甚,此刻不暇深思骤然取出,当时以右手大拇指一顶筒前铁鼻,口中一声不发,只听见“嗡”的一声,一时大簇银星霍然喷出!

    管照夕正自朝上发话,乍见楚少秋剑交左手,心中已知不妙。

    果然见他右腕一抬,月光之下,似见一筒形物件晃了一晃,已知有厉害暗器到来,不由吃了一惊,慌忙探手摸了一大把制钱!

    他这里方自摸钱在手,那大片银雨,已夹着空哨音,直向他全身上下,如同电闪星掣似的猛袭了过来!

    管照夕不暇思索,叱了声:“来得好!”

    随着口叱之声,右掌已用“翻天掌”式向外一翻一扬,掌中制钱,已用“满天花雨”手法打了出去。金光银雨,乍一交接,只听得一片叮叮咚咚之声,当空就像是下了一阵暴雨似,纷纷落于尘埃。

    他这种“满天花雨”的打法,果然与众不同,举掌之间,已把对方暗器全数打落,转眼烟消云散。假山石尖的楚少秋不由怔了一下。

    他本就对管照夕又忌又恨,苦思着一有机会,定要置之于死地,方泄心中之恨,今夜竟活该事又凑巧。原来雪勤自见照夕之后,回家神色已不能自制。素日虽对楚少秋已甚厌恶,但却还偶有言笑;自得悉照夕归来之后,她的一切都改变了。

    这些因素更令楚少秋恨上加恨,因对雪勤畏之已久,虽明知错在爱妻,却仍把一腔愤怒发在照夕身上,恨不能杀之而快。

    他为人阴险,且又多谋,诡诈成性,心中愈是疑心,却反倒作出一副茫然不知神色,只于静中观察雪勤举动。也就是今夜,雪勤的烦燥与不宁,更令他起了疑心,晚饭之后,他借故外出,悄悄出门,其实他并未远离,只在附近转了个***,又悄悄潜回家去,偷窥雪勤举动。

    果然雪勤意乱情迷,企图至管照夕处,与其私晤一吐辛酸,她匆匆换了一身夜行衣,对镜理了番妆容。楚少秋看在眼中,暗暗冷笑,已意料到雪勤要去的地方了。

    当时不动声色,偷偷潜回书房,带了一剑及镖囊,依然远远地窥视着雪勤的举动。

    江雪勤这时充分显出不安的情绪,欲行又止,欲止又行,似如此六七次才决心走出来,楚少秋见她四下看了一会儿动静,竟自施展开轻功穿房越脊而去。

    楚少秋依然不声不响地随后跟踪,果然不错,江雪勤直向豹子胡同管府而来。

    这条路对他二人来说,本都是轻车熟路,行追之人都费不了什么力气,不消一刻到了管宅门前。

    楚少秋见江雪勤果然在管府墙外驻足不行,心中本存万一的想法,也化为乌有了。当时仍然不露出身形,却暗暗算计着下手的步骤,江雪勤翻墙而入,他也翻墙而入;雪勤伏身,他也伏身,后见雪勤穿房越脊直入后院,轻车熟路如同自己家宅一般,他心中更是大大起了疑心,恨得紧紧咬着牙根,忖思道:“看眼情形,她来此已非一次……”他心中这么想着,对于管照夕更是恨之入骨,只待见到照夕之后,再暗下毒手制其死命。

    他原以为爱妻此来,定是早和照夕有约在先,谁知事实竟会出人意料之外,雪勤却只是隐身在一边偷窥着照夕散步舞剑。楚少秋这才突然明白,原来爱妻竟是痴恋对方,并非有约在先,心中更有说不出的忌妒忿恨。本想当时现身而出,给管照夕一个厉害,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此刻现身,定必羞辱了爱妻,即使杀了管照夕得以泄恨,可是爱妻又何能依?一个不好反倒把事情弄糟,不如待机而发,待雪勤去后,自己再下毒手,一来可使雪勤不知情;再者亦可永绝后患,何乐不为。

    他这么一想,才强自忍着心中的妒恨,后见雪勤露了身形,管照夕误以为贼,竟自苦苦见逼,只因知道雪勤轻功了得,当可无虑,心虽提挂,亦并未十分在意,只暗中紧紧随定二人。谁知事情竟大非如此,等到雪勤为照夕点穴手法点倒,楚少秋已急得由树尖扑下,可是随接着的一幕幕又使他缩手不前,安心想看一个究竟。

    他的愤怒,直到雪勤由照夕房中出来为止,可以说是已到了沸点了,好容易等到雪勤离去之后,照夕随后发话,他是再也按奈不住了,这才骤出发难。

    不想管照夕武功竟高超至此,自己一连几招杀手,竟是连对方衣边也没有摸着一下,那一筒散花毒钉,本有十分把握可以奏效的,却在对方满天花雨的打法之下,全数石沉大海。

    这一霎,楚少秋才觉得不妙,站在假山石尖之上,几乎怔住了。

    这也就应上了一句俗话“羞刀难入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略一镇静之后,楚少秋把心一狠,因想到对方手无寸铁,自己还有长剑在手,怕他何来。

    心念及此,胆力大增,当时剑交右手,足下用劲一点,以“海燕窜波”的轻功绝技,掠身而下,掌中剑“拨草寻蛇”照着照夕肩头就刺。

    可是管照夕又如何会把他放在眼中,方才只是恐其误会,想把话交待清楚再动手。并非是怕他,此刻一再为他逼迫,也不由把心一横,决心先折其锐,再行定夺。是以楚少秋剑到,他丝毫不慌,左肩一晃,闪开了楚少秋剑尖,就势右掌向前一抖“浪赶金舟”,掌上挟着一股劲风,直向楚少秋肩窝就劈。

    楚少秋“倒踩古井步”向后紧退了一步,可是管照夕这种手法施出来,却是非同一般,楚少秋身形方自后退,照夕已如影附形地逼了过来,二次杀腰,改掌由劈而打,容指尖已堪临到楚少秋身边,倏地指尖向上一挑,掌心向外一扬,这种内家的小天星掌力,果然是非同不小可,楚少秋竟为他这种掌力嗵嗵嗵一连震退了七八步,方自拿桩站稳。

    他的脸色一阵惨白,只觉得右臂火烧也似的一阵疼痛,差一点儿站立不住,这还是管照夕掌下留情,只想叫他知难而退,所以只施了六成掌力。打是更不是要害之处,否则楚少秋焉有命在?

    管照夕掌力发出,身形绝不少缓须臾,蓦地侧身,足尖点地,轻轻向外一旋,已飘出了丈许以外,剑眉一挑冷笑道:“管某承教了!”

    楚少秋此刻脸色一阵铁青,身形猛地晃了一下,嘿嘿冷笑道:“姓管的,生死未分,你就想罢手了么?看剑!”

    他此刻可是忿怒到了极点了,一拧腰到了照夕身前,月光之下,似见他面目极为狰狞,头晃处,那条大发辫唰唰一阵疾盘,紧紧地缠在颈项之上。这一次他是安心要和管照夕见一个死活,足尖一点地,用左手一托右腕,掌中剑“笑指南天”,霍地向外一点,点出了一点银星,直往照夕天庭上点来。管照夕见他竟是如此不知进退,自己连番让他,他竟不知,反倒恼羞成怒,要和自己拼命,心中不禁也动了真怒,冷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管照夕手狠心辣了!”口中这么说着,用“推肩旋首”之法,把头硬硬向肩后错开了半尺许,楚少秋可就走了空招了。

    可是也休要轻视了楚少秋,原来他于连次落败之下,已试出了对方确有惊人绝技,自己如不施出生平绝学,只怕眼前就大大出丑了。

    他因有见于此,这才把师父的一套“影子剑”施展了出来。这套剑招厉害的是,每一招都连带着一虚一实二式,实中虚,虚中实,确实令人莫测高深。当初师传时,曾告以这套剑法过于毒辣,非遇深仇大恶,生命垂危之时不可轻用,以免受武林正道以口实!

    此次若非心恨照夕过甚,也不会就施也这种救命绝学,这种剑招一撒出来,果然是厉害万分!

    他这一招“笑指南天”原是一诱招的虚式,旨在掩饰其下一招“金蜂戏蕊”,管照夕一时疏忽,竟是没有料到,见他剑到,方自吸肩推首。不想那楚少秋狞笑了一声,并不把掌中剑收回,只见他就空一拧剑把,掌中剑就着原式,从上至下,绕起了一片寒光,剑身如星丸跳掷,点中胸,挂两肩,这一招施得可是厉害万分了。

    管照夕惊心之下,才知对方竟施了杀手,一时大有措手不及之态,惊慌中想以“金鲤戏波”的身法,来躲他的剑招。

    可是饶你闪身再快,因是无意之间,已显得慢了一步,右肩虽闪了开来,左肩却因收肩慢了一步,当时只觉一冷,心知不妙,当时也顾不得察看伤势如何,惊怒中冷哼了一声道:“你竟敢下毒手?好!”

    随着楚少秋剑光吞吐之势,管照夕已如同秋风扫落叶似的飘身而出,就手一摸那只左肩头,只觉得十分酸痛,侧首一看,见中衣已为剑尖划开了三寸许的一道大口子,鲜血弥弥浸出。虽说伤得不重,可也算挂彩了,想到自己一时心怀仁厚善,却反倒险些丧命,一时间,不禁怒上发梢。

    当时也顾不得伤势如何,身形一矮,怒叱声中,已自腾身而起,直向楚少秋当头罩下。

    楚少秋想不到一剑奏功,见对方既已负伤,心中大喜,此刻见他不但不逃,却反倒向自己迎来,不由正合心意。狞笑声中,掌中剑“举火烧天”,倏地向上一举,管照夕此刻心情,可不似先前那么大意了,见他剑到,已心料到怕另有别招,不待身形降下,倏地就要吸胸挺脊,滴溜溜在当空打了个螺旋转了,如同四两棉花也似的,直向一边飘落了下来。

    果然楚少秋剑已变“举火烧天”为“撩星摘斗”,于丈许空中点出了三朵剑花。管照夕此刻已不存丝毫容让之心,把师父的一套“燕青十八般闪避”施展了出来,处上进身,竟是反退为进,改守为攻,虽然空手对招,可是却丝毫不露败象。

    二人这一动上手,只见寒光闪闪,人影飘飘,紧急处可真有一羽不能加,虫蝇不能落之势,刹那之间,已对了二三十招。

    倏地往里一合,楚少秋走中锋,是分心就刺,管照夕却是沉身下掌,直劈楚少秋小腹,二人都是施的杀手,谁也不肯相让。

    动手过招如同电光石火,谁也不能少缓须臾,二人招式一撒,已知用了老招,不待撒出,俱已收回。楚少秋是“黄龙剪尾”,管照夕却是“怪蟒翻身”,各自把身形一个疾转,二次往里一合,又打作了一团。

    这一次管照夕却施出了“贴”字一诀,空手入白刃间,处处逼身进掌,已呈了胜状。

    楚少秋一套影子剑已到了强弩之末,看看犹不能取胜,心中不禁阵阵焦急,气喘咻咻、汗如雨下,已犯了武者之大忌,胜负已在刹那之间。

    果然这时楚少秋剑势由下而上,是一势“秋夜流萤”,带起一溜白光,直向照夕胸腹刺去,剑势逼得煞是紧凑,同时他足上也乘势以“铁犁耕地”的狠招,直扫管照夕下盘。

    管照夕身形上腾,楚少秋剑光已几乎挨在了他衣服上了。

    任何人见此状况,也定会以为管照夕是非死即伤不可了,楚少秋更以为得势,口叱了声:“去吧!”

    掌中剑用上了十成功力,猛劈划了上去。可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他是万万也想不到,管照夕这是一招极险的诱招。

    等到手法撒出,忽见眼前人影一闪,头上疾风掠过,已知不妙,奈何足方扫出,剑又递前,想闪、想转、想进都不能了!

    照夕身形向下一落,骤出双掌,快如电闪地已双双按在了他两处后肋上,冷笑了一声道:“去吧!”

    遂见他十指指尖向上一挑,只用了七成功力,那楚少秋哑嗥了一声,偌大的一个身子,随着照夕掌式,竟自直直地窜出丈许以外,“噗”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他猛地一个“鲤鱼打挺”,把身子坐了起来,不容他开口说话,一口鲜血,“嗤”的一声,竟喷出了尺许以外,管照夕身形一纵已窜到了他近前,同时自觉左肩头,这一刻也是麻痒不堪。对于楚少秋,他反倒觉得自己下手太重了,方想举手把他扶起来,入内调制一番,不想一声清叱道:“手下留情!”

    随着这声清叱之声,直由三丈以外那棵老松之尖,怪鸟也似的扑下一人。

    这人身形向下一落,不偏不倚,正落在管照夕与楚少秋之间,身形一弯,已把楚少秋抱在了怀中,随着一转身,似怨似悲的说道:“你……你饶了他吧!”

    这月下佳人,娉婷的倩影一回身,管照夕不由一连后退了两步,他脸色铁青地苦笑道:“很好!雪勤,原来是你,你来得正好,你快快送他回去吧,你要原谅我,这并非是我手黑心辣,实在是尊夫太欺人……”

    他说着,一只手捂着那只受伤的肩头,鲜红的血,由他的指缝里,一滴滴地往下滴着,他那双星星也似的眸子,也似乎黯淡无光了。

    江雪勤抽搐道:“我知道……我都看见了……这不怪你……可是,你能饶他一命么?”

    管照夕冷冷一笑道:“我原无伤他之意!姑娘你说得我也太残酷了,他虽伤在两助,谅还不致有性命危险,你可告诉他,他如不服,我随时候教就是了……”

    雪勤这时只是紧紧地咬着下唇,悲伤地泣着,听了此言,只是连连地摇着头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她低下头,怀中躺着的楚少秋,嘴角仍挂着鲜血,似已气息奄奄。

    虽然自己并不曾真心的爱过这个人,可是他却是真心爱着自己。也许他是一个卑鄙的小人,可是感情的本身,却是至上高洁的……何况他仍是自己的丈夫?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同情与怜悯是遍布人间的,一个穷凶极恶的罪人,在临死前的刹那,也会换得某些好人的眼泪,其理由是一样的。

    江雪勤紧紧地抱着这个她并不爱的丈夫,目睹着他的痛苦姿态,心中禁不住阵阵辛酸,那真情的泪,并不接受她的伪装,一滴滴一颗颗,都滴在楚少秋的脸上。

    可是那只是极为短暂的,当她目光接触到眼前那个失神的影子时,她的泪再也淌不下去了。正因为上天注定让她爱照夕的心,远远超过了爱她丈夫,这虽是极不幸的,可是竟是残酷的事实,平凡懦弱的她,除了接受上天所赐给她的命运之外,又能如何呢?

    为了环境、事实、道义……我们也许要伪装我们的感情,我们有伪装感情的理由。可是伟大的感情,却是出于发自内心的真情,并不是掩藏在虚假言谈之后的丑陋东西所能永远掩盖的……

    我恨“虚假”,更恨一切不属于“真”的东西,一个人如果染上了虚假,正像一杯走了味的烈酒,我不知道那和白水又有什么分别?

    “坦白”、“真诚”是人类的良知,如果人们公认这两者也是美德的话,为什么不能坦白真诚一下?

    可怜的江雪勤,她正是那时代里一个典型的夹缝儿人物,她既无绝大的能力,跳出她所认为拘缚自己于不幸愁苦的漩涡;可是更没有勇气,制止她发自内心真美的感情,她就是这么的折磨着她自己。

    所以当她委屈不宁的目光,接触到另外那个同自己一样不幸的年轻人管照夕时,她的不宁情绪,更是难以抑制了……

    她抽搐道:“照夕……你看你的肩膀,你也受伤了……”

    照夕苦笑了笑,道:“无妨……”

    他那锋利的目光,在这一霎时之间,几乎已洞悉了雪勤的心,当然雪勤所给予楚少秋那有限的温情,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像是一种感情的虐待。可是这种“虐待”,他却是无权予以干涉的;甚至于他连表示在脸上的权力也是不该的!

    他这一刹那,内心的痛苦感受,几乎可以说是已到了饱和的地步,同时更似有一种羞辱的感觉。如果说去侵占一个奸诈如楚少秋之类的妻子,对于自己,那正是一种羞辱。

    这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几乎令他牵恨到雪勤,如果她还知什么是羞耻的话,她又怎能在这地方,多停留一分钟?

    秋夜的凉风,战瑟着他几乎瘫软的身子,他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身体摇摇欲坠,对于这种本不该属于他的痛苦,他也是没有能力去抗拒。可见“痛苦”之于人,只要它选择了你,你是没有权力去拒绝它的,一如刚强英勇的管照夕,也不能例外。

    朦胧之中,他似乎听到雪勤的泣诉,可是那娓娓动听的声音,再也不能打入他的内心了。在扑面的夜风里,他觉得自己太软弱了,对付眼前的局面,他似乎应该坚强些,可是又能如何呢?

    当他重新把目光回到原处时,原来竟失去了二人的踪影,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踉踉跄跄走回房去,肩上的鲜血,把整个半面衣服全都染红了。他走到灯下,把灯光拨亮了些,可是这只左手,竟是酸痛得抬也抬不起来了,他奇怪着,方才仍能和人动手,想不到这一会儿,竟是连举手都难了。

    费了半天劲,总算把衣服脱下来了,一个人坐在床头上,只是发呆。忽然门开了,探出念雪微嫌蓬乱的头,睡眼惺忪地向内望了望,一只小手揉了一下眼睛道:“少爷!你怎么不睡?这都什么时候了呀?”

    照夕不由一惊,方想掩饰肩上的伤,不想却为念雪发现,她猛然吓得呀了一声,全身颤抖道:“少爷……啊……不好了呀!”

    照夕见她竟吓得叫嚷了起来,不由忙纵身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子道:“念雪!不许叫!”

    念雪忙用手捂着嘴,睁着骨碌碌的一双大眸子,惊吓地道:“好……好……可是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可吓死我了……啊哟哟……”

    照夕遂放开了她的手,微微皱了一下眉道:“没有什么,只是一点轻伤,你可不要大惊小怪,等会儿惊动了老爷太太可不大好……”

    念雪只是连连点着头,皱着两道眉毛,一面咧着小嘴道:“你怎么也不找大夫看看呢?这不要痛死了?”

    她说着眼圈也红了,还直想哭,照夕不由微微一笑,道:

    “你不要怕!我没有什么事,来!你帮着我,给我敷上药缠些布也就没事了!”

    念雪连连点头道:“好!你等着我,我去拿布和棉花。”

    说着转身就跑,照夕一嘱咐道:“记住!不许叫外人知道!”

    念雪口中答道:“我知道!”说着一溜烟就跑了,照夕微微叹息了一声,找出了一些刀伤药,心中默默想道:“想不到回家之后,竟是两次三番的出事,病才好了,又受伤了……唉,莫怪古人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啊!”

    他这样想着心思,却见室门开处,由外匆匆跑进来两个女孩,正是思云念雪这两个丫鬟。她俩干什么都在一块,倒是从不分家。

    照夕狠狠地瞪着念雪,还没说话,她却先道:“我把云姐叫起来了,就我们俩知道。”

    思云早不待吩咐已跑上前,趴在照夕肩上边看边啧着嘴道:“我的妈呀!流这么多血呀!”

    照夕望着二人道:“你们帮我包扎一下,没什么关系,你们看还会动,没什么了不起!”

    边说着还抬了一下左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思云却抖着声音道:

    “少爷也真可怜,回来才几天,又生病……现在差一点儿连命也叫贼杀了。”

    照夕本还想不出一个什么受伤的理由,此时为思云这么一说,不由马上叹了一口气,接口道:“这贼真可恨,他偷我的宝剑,被我抢回来了,却想不到被他刺了一剑。”

    两个丫鬟信以为真,各自睁着一双大眸子,满脸惊恐之态地听着,思云吓得捂着心口道:“哦!赶明了几个叫老爷多派几个人护院打更,人一多,那贼就不敢来了。”

    照夕摇头道:“这件事你们两个千万不许对任何人说,我自有处理办法,你们听到了没有?”

    思云傻傻地点着头,念雪却扯了她一下道:“你不要光顾了说话,我们快给他上药吧!”

    两个丫鬟本是同照夕一块长大的,素日亲如手足,看着照夕伤成这样,自然由不住心里难受。二人边洗扎着,尚自骂不绝口,念雪嘟嚷道:“这该死的臭贼心真狠,这一剑刺得可真不轻啊!”

    思云也耸着小鼻子道:“要是捉住他,往他鼻子里灌水,把他吊在树上揍他!”

    念雪哼一声道:“哼!没这么便宜!往他鼻子里灌尿、灌辣椒油……”

    思云还红着眼圈道:“灌尿那多臭呀?”

    念雪耸了一下秀眉,气愤地道:“就是教他尝尝臭嘛!”

    照夕听二女一答一问,天真毕现,不由忍不住笑了,一面道:“你们乱说些什么?也不嫌难听?”

    念雪红着睑半笑道:“谁叫他坏呢!他坏,我们就这么摆布他!”

    思云也笑道:“要不怎么叫他臭贼呢!”

    照夕被她们这一说笑,倒暂时忘了疼痛,随着伤口已为二女包扎好了,只觉得伤处凉凉的,并没有什么痛苦。当时看了看窗外,夜浓如墨,离着天明,约还有一段长久的时间,不由对思云、念雪道:“你们两个可以回去睡了,现在没事了!”

    念雪摇了摇头,皱着眉道:“我不走,要是贼又来了呢?”

    照夕也笑道:“不会!不会!就是贼来了你们又能管什么事?不怕被贼给杀了?”

    二女吓得各自一缩脖子,照夕又连连催促,她二人才挺不愿意地离开了。

    照夕待二女走后,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到方才所发生的事情,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感伤不已。他脑子里想着江雪勤方才的影子,愈是辗转榻上不能入睡,忽然他想到了雪勤所说的有关丁裳的事,不禁心中一动,暗忖:“听雪勤口气,似乎已经见过了丁裳,可是她们两个怎么会认识呢?这可真是怪事!”

    一想到丁裳,才又想到来到北京已达月余,竟是没有再见到她了。这女孩心直口快,别是她在雪勤面前说了些什么吧?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又有什么值得她在雪勤面前讲的呢?何况雪勤今日已是有夫之妇,难道我还能再对她有什么企图么?

    他心里愈想愈烦,愈烦愈想,不知不觉天可就渐渐亮了,竟是整整一夜没有合眼。起床之后,在书房行了一个时辰的坐功,勉强把心思定了下来,可是那只左肩,竟比昨夜更加疼痛,仿佛肿了好些,举动一下都感到十分不方便。

    如此一来,他也不便出门了,一连在家养了好几天,天天换药,好在仅仅伤及皮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养几天也就好了。

    可是他的心情,也就更愁苦了,同时距离着省试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父亲对于这个考试很重视,照夕因不愿让老父失望,所以空闲的时间,也常把些经史子集看看,以备能金榜题名。

    其实他内心深处,何尝会有一些名利之心呢?回北京只是短短月余的时间,已令他感到厌倦了,他决心一待考试之后,自己就束装远行,游侠江湖。尤其是那地洞中的雁先生,他嘱咐自己好几项工作,也是不容忘怀的事情,要赶快完成!

    想到这里,他似乎又能立刻把眼前的愁云惨雾暂时忘了,想到未来江湖中咤叱风云的事迹,也颇能令他振奋,试想如“淮上三子”之类的武林奇人,如能败在自己掌下,那是一份什么样的光荣呢?

    这么想着,他似乎心情开朗了许多,长日漫漫,一个人关在屋中也不是味儿,他想到了申屠雷。这么多日子了他也不来,趁今日无事,不如到他那去一趟,顺便拜见他叔父一下,自己返家后,还没有去拜访过人家,也是太失礼了些。

    他决定了之后,遂换了一身轻绸衣裳,戴了一顶细草编织的小便帽,把头发理了一下,叫思云到内宅去备了小盒点心,用讲究的红纸包上。又招呼马僮备好了马,喜孜孜地上了马,马僮儿快腿张递上小马鞭,咧着嘴笑问道:“二爷!你老可别跑远了,要小的跟着不要?”

    照夕摇了摇头道:“你跟着算干什么的?”

    他说着方自带过马首,却见念雪由内揭开帘子跑出来,边跑边道:“少爷!太太关照说不要跑远了,还问你是上哪去?”

    照夕含笑边行道:“你告诉太太,就说我去申屠相公家,晚上就回来,不要等我开饭了。”

    他说着抖动马缰,徐徐出了大门,只见当空的骄阳仍是十分火热,虽然已是初秋的日子了,可是也只有早晚才能令人觉得有些凉意。像现在这个时候,还是热得了不得,马路上人也不多,做生意的店铺,门口都搭着席棚,有几个掌柜的,也都是手摇着芭蕉大扇,挺着个大肚子站在棚下,东看看西瞧瞧,生意也稀淡得很!

    照夕单人独骑,人英马骏,在马路上这一走,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出了东四牌楼,路面加宽,他就把马加了一鞭,那就行得愈发快了。

    他在马上坐着,迎面的风吹着他的脸,觉得很是舒服。多日以来,心情还没有像今日这一刻,这么舒畅过,两旁的柳树、铺子,向后面飞快地疾驰着。正北面有座酒楼,还飘着杏黄的酒旗子,上面写着诗句,诸如“李白斗酒诗百篇”、“劝君一醉解千愁”等的句子,很代表着一些古意!

    照夕看着酒旗上的诗句,心情很是得意,转眼之间,已到了西城,申屠雷住的是“大娘胡同”,一问也就知道了。

    照夕找到了门口,见是一座很旧式的房子,但占地很大,门前有两块上马石。大门是红色,可是油漆多已脱落,现出斑斑点点的痕迹。

    大门左右有两棵老大的杨槐树,枝叶很茂盛地挺生着,象征一些勃勃的新生之意,可是那褪了色的大门,又似乎给人以消极悲哀的感觉。

    照夕在门前下了马,走到门前,轻轻叩了两下门环,朗声道:“府上有人在么?”

    就闻有人在里面咳嗽着,用苍老的声音道:“谁呀?我们老爷不在!”

    照夕忙笑了笑道:“我是来拜访一位申屠雷相公的,请开开门吧!”

    过了一会儿,门就打开了,走出了一个七十左右的老头子,弯着腰,还有一条腿不大得劲,他一面扣着上身衣裳的扣子,一面上下打量着照夕,道:“你不是前门大街钱庄子上来的人,找我们老爷要账来了?”

    照夕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不认识什么钱庄上的人,我和申屠相公是好朋友,今天是特意来拜访他的!”

    老人脸上这才露了些笑容,一面抱着双手笑道:“罪过!罪过!这位公子你快请进吧!侄少爷正在家念书呢!老爷不许他出门,听说要考试了!”

    照夕含笑进门,那老人又出去把马牵进来,一面上下看着那匹马,口中道:“这马是大宛的青老虎吧?”

    照夕想不到他还是行家,就回头笑道:“老人家,你眼力不差啊!”

    老头嘻嘻一笑道:“过奖!过奖!想当初我们老爷在云南做道台的时候,什么名马我没见过?那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唉!谁想到他老人家当了这个穷侍郎,官是不小,可就是不见有银子,如今退休了,愈发得紧了。一大家人连吃带用,哪一个月不得超支一二百银子?”

    说着还连连地叹着气,似乎有些“不堪回首话当年”的感觉呢!

    照夕也不敢多问了,怕把他的话匣子打开了没完,当时笑着把手中点心盒子递上,还有自己的名帖也一并附上,抱拳道:“麻烦你往里传一声吧!”

    这老人把名帖拿得远远地,挤着眉毛看了看,忽然含笑道:“哦!你老是豹子胡同的管公子?我是久仰了。你老请!请!”

    照夕含笑道:“不敢!不敢!”

    那老人才把马拉到一边,又跛着腿过来,带着照夕往内院走去。照夕见庭院中名花甚多,紫红墨黄不一,多已开放,墙边的夹竹桃更是红如落日的晚霞。廊子吊着八九个鸟笼子,有画眉也有八哥,咭咭呱呱叫得甚是热闹。一座葡萄架子,葡萄藤子却已枯死,主人倒似能将就材料,改种别物,垂着十来根丝瓜。

    这是一副新秋的图画,人们在秋日里似乎总有些怠倦的莫名的感觉;而这败落中衰的大户,更把一副萧条怅惆的秋景,写露得太实在了!

    看门的老人,带着照夕进了一进院子,在客厅前站住脚笑道:“管相公请稍待,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照夕含笑点首,老人就一拐一颠地掀开了帘子进去了,这时却有一阵朗朗的书声,直由内室传出,声调主吭,音韵分明,念的却是那篇众所周知的《岳阳楼记》,十分动听。似乎把当初范太守为文的心意,也全由书声之中发泄了出来,这虽是当时仕子无所不精的文章,而这读书人却似儿是能体会其菁!

    照夕正自听得入神,书声忽止,过不一会儿,却见右面厢房竹帘突地卷起,走出申屠雷来,满面惊喜道:“难得!难得!今天是什么风把大哥你这贵客给刮来了!快请进!请进!”

    照夕微微笑道:“好好的一篇《岳阳楼记》却让我给你打断了,真乃罪过!”

    申屠雷哈哈笑道:“市井俗音,岂能入大哥之耳?快请进吧!”

    二人相见把臂问安,一同进厅落座,申屠雷一面扣着上身的扣子,一面细细地打量着照夕道:“怎么几天不见大哥,你又瘦了?唉!你也是太想不开了……”

    照夕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一言难尽,你是局外人,如何得知这其中的滋味?”

    说着遂一笑道:“不过今日我兄弟不谈这个,我今日一来是看看你,再者还想向令叔大人请安……”

    申屠雷摇了摇头,眉头微皱道:“大哥心意,我一定代为转禀,只因家叔近日来心绪颇恶,终日为市井惹厌,日前又不小心,宿疾发作,现正在后室静养……还是……”

    说着笑了笑,照夕点了点头,面现关切地道:“令叔大人不是一向很安康么?怎会……”

    申屠雷长叹了一声道:“他老人家自去官之后,心情一直不好……日前大概是多食了几块西瓜,以致闹了肚子,须知秋后西瓜多不见佳,他老人家……”

    说着脸色微红地笑了笑,照夕安慰道:“这也是常有之事,暑天西瓜人人贪食,又何独令叔大人一人?只是老年人体力较差,比不得你我年轻人而已!你带我入内瞧瞧他老人家可好?”

    申屠雷不禁脸色微红,窘笑道:“大哥美意,自不便拒绝,只是……”

    照夕含笑站起,拍着他肩笑道:“你也未免太见外了!废话少说,快领我入内拜见去吧!”

    申屠雷遂笑了笑道:“好吧!你等我一下!”

    他说起身入内,照夕就打量着这壁上悬挂的字画,一幅郑板桥的竹子,画得苍劲有力,却只是一个条幅,要是一个中堂就好了;一幅文征明的小楷,写的是诸葛亮的《出师表》,可是却因保存不佳,失之过旧,边角都被书虫子咬了;另外有一幅大中堂是唐伯虎画的工笔美儿,倒是一件精品,上面有本朝先皇乾隆的玉玺。总之,主人能收集这些玩意儿,也很不容易了,壁角有一副对子,写的是:

    “由来淡泊明远志,一生低首拜梅花。”

    没有上款,下款却落着“甲戌危亡之际,冀北申屠书生”

    照夕猜知这定是本宅主人的亲笔,正在看那字体的笔路,申屠雷已由侧室走了出来,原来他竟是入内换衣服去了。

    可见那时大家里的规矩,在下者对于长辈所执的礼节,却是一点也疏忽不得的!

    照夕随着申屠雷穿堂入室,直向后房行去,廊下花圃内有几棵梅树,光秃秃地挺立着。申屠雷推开一扇风门,导着照夕入内,却见一个婆子正自端着一盘西瓜,往室内行去,见了二人怔了一下,对着申屠雷笑了笑,叫了声:“侄少爷!”

    申屠雷不由奇道:“给谁送西瓜去?”

    那婆子端了一下盘子道:“还不是老爷!”

    照夕不由差点想笑,心说已经吃坏了还吃呢!申屠雷不由怔了一下道:“他老人家还能吃西瓜?”

    那婆子咧着口道:“没办法,不给他他骂人呀!已经闹了半天了!”

    申屠雷不由皱了一下眉,由那婆子手中接过西瓜,一面道:“不要紧,你交给我,我去看看去。”

    才说到这里,却听见内室有人大吼道:“周妈!周妈!我叫你拿的西瓜呢?你死了呀?”

    那婆子作了个苦脸,一摊手道:“侄少爷你听见了吧?老爷子这几天火可大着呢!”

    申屠雷看着照夕摇头苦笑了笑道:“家叔就是这个脾气,倒叫大哥见笑了……大哥稍立片刻,待我入内通禀一声再请进去吧!”他说着把手中西瓜放在一边,遂向前走了几步,揭开了竹帘,叫了声:“大叔!”遂自探身而入,照夕在门外负手站着,似听到内中一老人口音怒道:“小雷!你去给我瞧瞧去,看看我要的西瓜来了没有?我等了半天了。”又闻申屠雷低声解说了半天,老人似还不依,与申屠雷争辩着,过了一会儿才不闻有声音了,遂见竹帘揭处,申屠雷含笑点头道:“大哥请进,家叔有请。”

    照夕忙摘下帽子恭敬地走入,才一进室,鼻中嗅到一股异味,目光同时接触到一个朱漆的大马桶,心中也就了然了。

    却见房中摆着一个书案,案上堆着不少的书,另有书架一个,也是放满了书。正对窗列着一个大铜床,床上拥被坐着一个白皙枯瘦的老人,倒是一脸书生气息,上身脱得精光,露出瘦如鸡肋也似的一身骨头。

    想是因照夕来得太快,不及穿衣,正自随手抓着一个黑纱团花马褂,往上身穿着。

    照夕忙弯腰叫了声:“申屠老叔!”

    老人连连点头笑着,打着一口冀北乡音道:“请坐!请坐!唉!不成个样子……”

    照夕告了谢,随申屠雷二人一并落坐,老人两只瘦手交叉在胸前放着,一面道:

    “你就是管照夕么,我是听小雷说过你了,令尊之严兄,我也见过……”

    照夕忙欠身道:“如此说来,大叔更不是外人了,小侄返京后,本应早来府上请安,只是……却不料病倒了多日……”

    老人惊怔道:“现在好了没有?”

    照夕忙道:“已经痊愈了,大叔贵恙是……”

    老人赫赫一笑,两只瘦手在肚子上拍了拍,摇着头道:“一点小病,说不上什么!嗯!”

    他说着猛然对着申屠雷道:“小雷!去叫周妈端西瓜来,客人来了,怎么一点招待都没有?真是……”

    申屠雷微微一笑,遂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照夕忙道:“雷弟不要客气!”

    老人摆了一下手,皱眉道:“一点西瓜算得了什么?不要客气!”

    他一面说着,却伸手把一个茶几,往自己面前拉了一下。这时申屠雷已自外面把那盘西瓜端了进来,老人紧张地指着那个拉近的茶几道:“放在这!放在这里!”

    管照夕看在眼中,心中暗笑,知道是老人自己馋,却假装推在自己身上,当时也就不说破。申屠雷把西瓜放在几上,却含笑对照夕道:“大哥请随便用,家叔因肚子不好,医生嘱咐禁食西瓜,不能吃的!”

    床上的老人,本是一副兴致勃勃的神色,听了申屠雷话后,立刻露出一副极为失望的神色,目光注视着西瓜,咽了一口唾沫,却又对照夕勉强地笑了笑道:“其实我看大夫的话,也不见得全对是吧?”

    照夕不由忍着笑道:“不过按常理论之,还是不食为妥……”

    老人苦笑着点了点头,顺手由枕边抽出一本李梦阳诗集打开来看看,面上神情失望已极。

    申屠雷对着照夕挤了一下鼻子,二人都忍着想笑,照夕心中暗暗想道:

    “人老了,有很多地方,确是和孩子很类似的,这位申屠老先生,不正是如此么?”

    老人西瓜没有到口,似乎一切兴趣都失去了,照夕谈了片刻,遂起身告辞。老人又嘱咐他回家问候他父亲好,照夕就同申屠雷一并走出,行了四五步,忽然想起,帽子还忘在房内,不由对申屠雷道:“我帽子竟还忘在房内,你代我去拿一下吧!”

    申屠雷忙转身往回走,当他手方揭开门帘时,却意外的发现,那位老叔父,正以一副狼吞虎咽的姿势,在啃食着手中的一块西瓜。申屠雷的突然介入,倒令老人一时为之木然,他红着脸把西瓜猛然掩向背后,讷讷道:“什……么事?”

    申屠雷真是气笑不得,当时走到床前,伸出手叹了一声道:“拿出来吧!我都看见了!”

    老人怔了一会儿,才把西瓜拿出来,往申屠雷手上重重一放,一面嘻嘻笑道:“只吃了一点点……唉!你这孩子……”

    申屠雷见一块西瓜,已去了一大半,只得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老人家这么不听话?怎么行呢?”

    说着拿起了照夕的帽子,把那剩下的半盘子西瓜,也一并端了出去。

    心中想着却是好笑,照夕见他笑着走出来不由问道:“什么事呀?”

    申屠雷摇了摇头,走出了十几步才悄悄对照夕道:“老爷子在偷吃西瓜,被我看见了……”

    照夕也不由笑了,二人走向前厅,照夕遂问申屠雷道:“考试日子可近了,你功课都准备得如何了?”

    申屠雷笑道:“我与大哥所想完全相同,读书乃在自乐,志又不在功名,又谈得上什么准备?”

    照夕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可是既入考场,总要榜上有名才是,否则岂不失笑于人?”

    申屠雷笑了笑道:“我可没想到这许多……只是……”

    他皱了一下眉,道:“那位丁尚兄弟,来京已有一月,如何一直没有见到他?大哥可知他下落么?”

    照夕听到他提到了丁裳,不由心中一动,本想把雪勤所说之事道出,可是转念一想,如果道出,申屠雷少不得又要问上一大堆。自己对于这件事,实在是不愿再多说了,想着摇了摇头道:“我也一直没有见到过他,不知他还在北京不?”

    申屠雷淡淡一笑道:“我看这位丁兄弟,想是因为岁数还小,仍脱不了孩子气,他一个人行走江湖,我还真有些替他担心呢!”

    照夕忍不住笑了笑,他心中暗想,申屠雷倒是特别挂念着丁裳,一旦他知道,那丁尚是个姑娘化身,恐怕就不好意思了,我不如将错就错,也不去说破他,看他们往后如何发展就是了。

    这么想着,也不去说破,当时随着申屠雷,进到他书房之内,二人谈论了一些经文诗句,按前几年的试题,作了一篇文章,互相着观摩、批评,都觉对方文阐情文并茂,各有独见之处。

    盖当时八股取士,下笔为文着重音韵对称,字字均须推敲,今日观之似太古板,弊在限定文思,可是并无深实国学根底,于诗词深有研究,决不易为之,一篇好的八股文章,即令读之,犹令人赞赏有加,感人至深。

    二人在书房之内诗文相会,不觉日落西山,照夕在他书斋内共用了晚饭,又在院中凉亭闲话了一番,直到月上中天,这才告辞回家。

    他这里单人独骑,踏着如银的月色,不一刻已抵家门,把马交到了马房,方自往自己书房行去,却见迎面思云兴冲冲地跑来,笑道:“少爷才回来呀!人家等你半天了!”

    照夕不由一怔道:“哪个人家?”

    思云脸红了一下,又笑道:“是少爷的朋友嘛!”

    照夕忙问道:“在哪里?”

    思云回手一指道:“在少爷书房里呢!是个小相公……”

    照夕不由心中甚异,遂怪道:“你为什么不请他到客厅里去坐呢?让人家在书房里多没礼貌?”

    思云晃了一下手道:“哎呀!你听我说呀!我怎么没请?可是这位相公像个姑娘一样的,动不动就脸红,他说不去客厅,要到书房,我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照夕心中一动,暗忖道:“这是谁呢?莫非是丁裳来了么?”

    想着不由足下加快,直向自己书房行去。才走了几步,却见念雪正笑眯眯地端着一个盖碗茶杯,也正往书房而去,不由唤住她道:“你是给我那朋友送茶吗?”

    念雪睁着大眼睛笑道:“可不是,问他什么都不要,是我自作主张,沏杯茶给他送去……”

    照夕心中已猜知了八九,遂含笑道:“我这朋友有多大了?什么样子?”

    思云却在一旁道:“大概十八九岁……瘦瘦高高的,两个眼睛挺大挺亮,不大爱说话。”

    照夕心中暗道果然是她,想不到今天正说她,她却来了,当时微微一笑,从念雪手中所茶杯接过道:“这是我一个小兄弟,他还是首次出门,很怕羞,来,我自己把茶送去吧,你们下去好了。”

    思云、念雪各自点头笑着回身自去,照夕接过了茶杯,想了想,见书房内似微微燃着灯光,暗想道:“她一个在里面弄什么鬼?我不如轻轻进去看看吓她一下好玩!”

    想着遂放轻了脚步,轻轻走向了书房,见房门轻轻掩着,遂自侧身而入,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待入内之后,果见书桌上趴着一个少年儒生,细一打量,却正是分别月余未见的丁裳!

    只见她身着官纱人字纹长衫,外罩天青小团花马褂,间上戴着一顶中镶孩儿红宝石结子的黑缎便帽。那条改梳成的男人发辫,却是又粗又长,又黑又亮,居然在发辫梢还加系了一个翡翠的小虎,衬上她那月亮也似的圆脸,微垂着长眉,松针似的长长捷毛,确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佳公子!

    想是因久候照夕不归,此刻竟自伏在案上睡着了,案上列着一盏高脚灯台,分点着三支长蜡,已燃了一半,蜡泪在烛盏上堆了厚厚的一层。

    桌上还散着一本书,想她是先看书,后来看疲了不觉地睡着了。

    照夕轻轻走到她身后,把茶杯放下,低头又看了看她,却见她左手半握着一个纸团,似松又握,案上青砚内墨迹未干,像是她也曾写过字来。

    照夕不由好奇,轻轻把那纸团,从她手心里拿了过来。丁裳微微哼了一声,动了动身子,又睡着了,照夕含着笑后退了一步,慢慢把那纸团打开,就着灯光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字道:

    “夕哥:久候不归,也不知你上哪去了?我都想睡了……我因此间事了,不日就要回山复命,走前特来一见,不想……”

    写到这里就没有下文了,字迹也潦草得很,首句称呼原是“照夕兄”三字,却被涂去,改为“夕哥”,其它字句也是大黑圈小黑圈涂得一塌糊涂,想是自觉不雅,所以写了一半就揉了。

    照夕看到这里,心中十分感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暗声:“原来她是向我告别来了。”

    想着伸手想把她拍醒,不想手已伸出,却又缩了回来,暗想:“她睡得如此熟,我又何必叫醒她,不如任她睡醒了再说吧!”

    想着非但不叫她,却另取了自己一件披风,轻轻与她盖上,自己却在一边怔怔地对着灯坐着,脑子里这一时不由想得很多。想到丁裳她一个小小女孩居然也敢远走风尘;而且一路之上,对自己诸般照顾,你要说她是对自己有情吧,她可是处处透着天真,颇有点侠女那种行侠仗义的味儿;你要说她对自己没情吧?可是一举一动,都对自己关切十分。而且由豫省起至回家为止,这么长的路途,她可是始终也没有离开过自己,一路上赠金疗伤,要不是她,自己这条命是否能保持到今日,真是很难说,她又为什么对我如此呢?

    这么想着,愈发觉得她给自己的太多了;而自己对她,却似乎太冷漠了。

    照夕想到这里,心中有些愧疚,不由长叹了一声,目光重新又转到了丁裳身上。

    只见她两道秀眉,微微弯向两边,那双闭着的大眸子,就像是微合着的两朵百合花,高尖的鼻梁,象征着这女孩是如何的任性,那弧形略弯的嘴角,却又说明了,她只不过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就以这沿途各项经历来说,赠金、买马、夜访、出入贼穴……各项事实看来,这些又岂能是她一个天真的少女所能独为胜任的。然而事实证明,确都是她一手而为的,照夕这么想着,心中不觉对她有了一番新的估价!

    他又想到,丁裳来京已有月余,平日却不见她来访,直到好要走了,才来看自己,这么看起来,她确又是一个庄重明理的女孩子。即使她有一份浓蜜也似的感情,却能紧紧地压制在心里,而表面仍极从容,比之自己,终日忧忧形诸言行却又理智得多了!

    由于心中对于丁裳的观感,又改了许多,在以往他一直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虽然发现她诸多可爱之处,只是这些可爱之处,只是这些可爱之处,一旦和“幼稚”或是“女孩子”发生了连带关系之后,他就不会为成人所重视了。因此丁裳在照夕的心中,一直只是一份“小妹”的感情。虽然她的天真活泼曾带给了照夕往昔日子里无限的乐趣,可是严格说起来,那种感情,在照夕单方面来说,确是和兄妹之情,没太大分别的。

    今夜,也就是此一刻,他竟会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倒令他显得心情有些不安了。

    因为漠视忽略第三者,善意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感情,正如拒绝对方的感情是一样残酷和无情的。

    酣睡中的丁裳,她那丰腴的躯体,修长的身材,虽是在熟睡之中,仍自散发着少女青春独具的成熟的气息。

    “这些,你能说她还是一个无知幼稚的孩子么?”

    照夕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他首次感觉到这事情的严重性;而自己竟是一直没有加以深思过,这确是太荒唐了。

    忽然丁裳动了一下身子,鼻中微微哼了一声,那披在身上的一袭披风,竟自滑落在地。照夕走过去,弯腰捡了起来,一抬头,却见丁裳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那微微启开的小嘴,露出编贝也似的一口玉齿,照夕不由一怔,只以为她是醒了。

    可是再一细观,她仍然闭着眼睛,那美丽细长的睫毛,一根根微微地弯曲着,那是画家笔下所不能表达出来的气质的美,闺阁的美,古人云:

    “由来闺色玉光寒,昼观常疑月下看。”

    这是形容大家小姐气质肤色的美,试问这种美,如何又能在画笔之下表露出来呢?恐怕即使令“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大诗人王维重生,像眼前丁裳的这种美,他也是无能描绘的。

    照夕不由心中一阵疾跳,那张俊脸,却也由不住红了,他茫然地后退了一步,才知丁裳竟是梦中微笑。忽然丁裳开口道:“大哥!你不要走……不要走……”

    照夕吃了一惊,方道:“我……我没有走……”

    突然才想到,丁裳所讲,竟是梦中呓语,不由把话止住了,可是他这句话,已把梦中的丁裳惊醒了,她猛然张开了眸子。

    当她目光和身前的照夕甫一接触时,这姑娘似怔了一下,她马上坐正了身子。可是随着她也就明白地想起了是怎么一回事了,顿时不由脸色一红,似羞又笑,结结巴巴地道:“大哥……你回来了……”

    照夕本来对她一向是很大方的,可是这一刹那,竟显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微笑地点着头,讷讷道:“嗯……我回来了……我回来很久了!”

    丁裳看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忸怩了一下道:“我是……睡着了么?”

    照夕这才点头笑道:“我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的,却不想一时说话,倒反而把你给吵醒了!”

    丁裳窘笑了笑,翻着那双大眸子,看了照夕一眼,微微嗔道:“你干嘛不叫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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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照夕微微一笑道:“看你睡得正好,如何好叫你?倒是你却为什么到今天才来找我?”

    丁裳低头微微一笑,她把那双明亮的眸子向照夕瞟了一下,现出无比情意,娇哼了一声道:“难得,你倒还会想到我?现在我不是来了么?你该没话说了吧!”

    照夕叹了一声,实在他像似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时却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望着丁裳怔了一下。丁裳的天真无邪,似乎更刺激了他敏感痛苦的心,他想:“为什么人们都看来是很快乐的?莫非只有我一个人才是痛苦的么?”

    想着他也就暂时把内心的一些惘怅阴影,努力除去了些,现出很愉快的情绪,笑道:“的确不错,这一个多月,我们一直都在想你,想不到你今天才来!”

    丁裳转了一下眼睛道:“我们?什么我们?”

    照夕一面坐下了身子,浅浅笑道:“还有申屠雷,那是你的二哥,怎么,你莫非把他忘了么?”

    丁裳由不住玉面绯红,不自然地笑了,接着她又皱着眉毛,抿了一下小嘴道:“这位申屠兄太酸溜溜了,他不像大哥这么开通,我可真怕他多话!”

    照夕忍着笑,看着她道:“人家也不知道你是个姑娘,要不然恐怕一句话也不给你说了,你这么胡闹,有一天要是他知道了,恐怕大家都不好意思!”

    丁裳由不住抿嘴一笑,她目光向窗外一瞟,嘴角向两边一收,遂正经地道:“我只顾眼前,反正以后是大哥的事了,我可管不了这么多,谁叫你们是难兄难弟呢?”

    照夕摇头叹道:“你还是和在山上一样地皮,我真替你担心,以后在江湖上一个人……”

    才说到此,却见丁裳低头一笑,他不由停住话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丁裳抬起头看他,笑道:“我笑你自己才过了几天平安日子,居然忘了你是谁救出来的了,还担心我呢!我还不知如何担心你呢!”

    照夕不由被说得俊脸一红,尚想分辨几句,丁裳却连连摇着小手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天来看你,是给你谈正经事来的。”

    照夕剑眉微皱,丁裳却斜着眼波哼了一声道:“怎么?我在你的眼睛里永远只是个小孩子?连正经事都不能谈么?”

    照夕心中暗惊,这女孩真聪明,她能把人家心里想的事都说出来。当时不便分辨,只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来向我辞行来的,是不是?”

    丁裳猛地从位子上,往起一站,惊奇地道:“你怎么会知道?噫……”

    照夕笑嘻嘻地道:“你不要奇怪,先坐下。”

    丁裳依言落座,但她仍然半皱着眉毛,照夕慢条斯理地道:“你先不要问我如何知道,我只问你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丁裳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这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照夕遂叹道:“你这么来匆匆去匆匆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自然这是师命,我不便问你。只是你如果能在北京多留几个月岂不是好?”

    丁裳苦笑了笑道:“好什么?一个人跟孤鬼也似的,谁理我?”

    她说着目光又向照夕身上望了一下,眼圈微红,却假作笑容道:“你理我么?我看你脑子里只有一个江……”

    照夕不由心中一惊,可是丁裳已看出了他的神色,遂把到口的话忍住了,痛苦地笑了笑,她伸了一下手,作了一个怅惘而失望的姿态,轻轻叹息了一声。照夕不由脸色红了一红,遂窘笑道:“这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会知道她?”

    丁裳冷冷地道:“那你就别管了;而且我今天来,主要也是要告诉你,我和她已经结上了仇了。”

    说到这个“仇”字时,她似乎还咬了一下牙,照夕不由大吃了一惊;可是他却不愿把这过于吃惊的样子,暴露在丁裳面前。

    良久,他才装着淡然地问道:“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一下经过呢?虽然江雪勤现在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他最后加了一句,显得他心情的不安,丁裳这一刻脸上带出些微笑,这并不见得她就是愉快的,因为她一直是嘻笑惯了,任何大事也似无所谓的。

    她含笑地瞧着照夕,轻轻点动着足尖,欣赏着照夕的表情,照夕装得很自在,可是丁裳那尖锐的目光,早已洞悉入微。只是她曾亲眼目睹过照夕对江雪勤绝情的表示,自然她不会怀疑到照夕其他各方面。

    可是照夕对那个已嫁别人的女人,仍有眷念之情,那却是不可否认的。

    虽然“眷念”只是平空的浮影,并不会发生什么作用的,可是对于丁裳来说,仍是一种可担心的威胁。她虽然没有权力去恨人家的相爱,可是她却以为照夕去眷恋一个已婚的女人,那是极为不值得;而且不智的。

    同时,她也不原谅雪勤的行为,因为她心中老是想着:“她已是结了婚的女人啊!”

    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又如何再能去暗恋别人呢!在她的印象里,那是无耻、失节。

    一个女人,如果不幸为人扣上了这两个大帽子,那是很悲哀的。因为人们恨“无耻”的心,几乎是全体一致的,可是却很少有人去分析“无耻”之成因,“失节”的本源。

    他们那几千年流传下来的道统,决不容忍于以上的问题,有申诉解释的余地。正因为这些愤怒的人,本身都太幸运了,因为他(她)们有一个理想可爱的配偶。如果一旦这问题面临到他们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们才会突然想道:“莫怪他(她)们会如此啊!要是我,我又和他们有什么两样呢?”

    那时候,就会有一批新的人去嘲笑你,唾弃你,你除了自期自艾,暗自流泪之外,又能如何呢?

    人们应该永远记住一句话,今天你笑人家,可能明天人家也会笑你,因为你也是人,和他一样的人!

    在丁裳那天真无邪的心里,她所能直接体会的,是对雪勤一千二百个不满,她甚而轻视她的人格,“轻视”带给她对雪勤的敌意!

    她反衬着当时社会的一般民心,自然我们也不能说她不对!

    同时更可原谅她的是,她也一样地爱着照夕,只是这份爱和雪勤唯一不同之处,是她并未直率地太明显地表示过而已。

    照夕在她良久微笑的注视之下,显然觉得不安了,他脸色红了一下,勉强镇定地道:“你……为什么笑呢?”

    丁裳忽然叹了一口气,她眨动着眸子,这一霎时,她像是很阴沉,她突然问照夕道:“大哥!我只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能真心的告诉我……”

    照夕作一个肯定的姿势点了点头,丁裳苦笑了一下,她仰着脸问照夕道:“你能告诉我,今后你和江雪勤之间的关系么?我是说你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事……”

    照夕不由脸又一红,丁裳这一问,正问到了他最头痛;而感到难以答复的问题,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冷笑了一声道:“我和她之间已是过去的事了……姑娘你又何必多此一问?”

    丁裳眉尖一耸,并不脸红地笑道:“这么说大哥是不会帮着她了?”

    照夕怔了一下,剑眉微皱道:“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丁裳微笑道:“我是说,有一天我要是和她成了敌人,大哥你也不会帮她了?当然我意思不是说要请你帮我!”

    照夕接口道:“我为什么要帮她来欺侮你……不过……”

    他心中存着蹊跷,可是丁裳却俏皮地拍了一下手,笑道:“好!大哥,这可是你亲口说的,这才是我的好哥哥!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照夕愈发不解其中原因,他皱着眉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又为什么要打架呢?再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丁裳收敛了笑容,摇了摇头,她又想到了那晚上,自己落水的情形,不由气地绷着小嘴,哼了一声道:“她太欺侮人了,我一定要报这个仇!”

    照夕微微一笑,可是很不自然,他更茫然了,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丁裳抿了一下小嘴道:“反正不关你的事就是了!”

    照夕见她不说,心中虽极想知道,也不便再多问了,只叹了一声,道:“你今天来,就是为告诉我这件事么?”

    丁裳笑着点了点头,又道:“还有就是为向大哥辞行的事!”

    照夕皱了一下眉道:“你决定要走么?是什么时候?”

    丁裳手中玩着一条小手绢,用两手拉着手绢的二角,俏皮地问道:“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呢?”

    她这种百分之百的女人的姿态,十分迷人,可是却与她身上那身男人的衣服不大协调,看着十分好玩,照夕微微一笑道:“等我与申屠弟决定好日子,与你饯了行再走如何?”

    丁裳想了想,点头道:“既是大哥的盛情,我自然也不便推却,这么吧!明天如何?”

    照夕看着她新月也似的面颊,想到了她天真的笑话,而这么可爱的一个影子,明天之后也就失去了,今后年月里,是否仍能常和她在一起,殊难料定。而人世沧桑,失去了丁裳,似乎就如同失去了自己一面镜子一般,莫非相识的进一步,必定就是分离么?

    虽然自己对她,并没有存下一丝的异心,只把她当个小妹一样地看待,可是也正因为如此,这份感情,似乎更值得留恋!

    再想想自己吧!一个雪勤,已负了自己,嫁别人为妻,是谓覆水难收,一个丁裳,也即将要离开自己而去,这仅有两个在自己内心占有分量的女人,在转眼之间,都将失去了。

    他内心浮上了一层悲哀,一时竟忘了说话,只怔怔地注视着丁裳,丁裳翻了一下大眼睛道:“怎么样?明天好不好?”

    照夕这才惊觉,当时苦笑了笑道:“好!明天晚上就在我家秋亭里为你饯行,你可一定要来!”

    丁裳含笑站起了身子,道:“好!那么我走了!”

    照夕看着她道:“来了这么一会儿,就要走了?多坐一会儿如何?”

    丁裳笑了笑道:“我来了很久,只是你没回来就是了,本来我以为有很多话要给你说的,谁知见了面,反倒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真奇怪!”

    说到最后,她脸色微红地低下了头。照夕感慨地叹了一声,他是很了解了裳此时的这种心情的,可是“多情总为无情苦”这句话的滋味,他实在是已经真实的体会到了,他不愿再把这种痛苦的滋味加诸在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身上。

    他装作不懂丁裳的意思,却微微一笑道:“你明后天走后,我在北京也没有多少天的耽误了,我也要远行了!”

    丁裳到是出乎意料之外,她不由秀眉微颦道:“你也要走了?为什么呢?”

    照夕尽量不让伤感浮上面颊,他吁了一口气,看了一下窗外,浅浅一笑道:“男儿志在四方,何况北京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虽然我爱这个家,和家里所有的人,可是一个年轻人,如果对家太存着依恋心,前途是很悲观的!”

    丁裳还不大能想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她的想法和照夕不同。

    她眨了一下眼睛道:“我明白了,你是要出去打天下是不是?”

    照夕被她这句话逗得笑了,他心中想道:“谁说她不是一个孩子呢?听她这句话!”

    想着对着丁裳点了点头道:“对了!我是要去打天下,你说不应该么?”

    丁裳皱了一下眉道:“你这就要去么?”

    照夕摇了摇头道:“我和申屠弟约好了去参加省试,一待考过了,我就想走了!”

    丁裳惊奇地道:“你们是考状元是不是?”

    照夕摇了摇头笑道:“我们只是会试,要殿试才是考状元。”

    丁裳点了点头,含笑道:“我还不知,你们两位已是举人老爷了,真了不起,可惜我不能等着给你们贺喜了!”

    照夕苦笑道:“还贺什么喜?我们只是应个景儿,目的是让二老高兴一下而已。因为他们老人家的见解不同,希望儿子能扬名声、显父母,我们作儿子的,也不能太令老人家失望了,所以才有此决定,说起来,这正是我们这一代的悲哀。”

    这无意的几句话,却引起了照夕无限地感慨,他继续道:“可是人,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生来具有的个性与特长,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独自有所发展呢?有学问的人,又为什么一定要去作官?”

    他说着,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双手,像是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有极度地愤恨。

    丁裳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极度的坚毅之力,她崇拜这个年轻人,她一直认为他是不凡的的。

    照夕站起身子,恨恨地道:“所以!我决心要打破这个无形的束缚,我要把我这么多年练的武功,贡献在风尘武林之中,贡献在大汉风沙里,我要作一些真正伟大的事。也许这些伟大的事,别人是不会注意到的,也许别人认为是很渺小的!”

    他愤愤地说到这里,却见丁裳正自以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子,盯视着自己,她面上带着笑容,照夕不由脸色一红,笑了笑道:“我都忘了是在说些什么了,你也不要笑我,我真是常常这么想着,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不是平口白说就是了!”

    丁裳向前走了一步,深深地朝着照夕一拜,照夕不由一怔道:“这是为何?”

    丁裳笑态可掬地道:“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大哥的壮志,令我十分佩服。今后大哥如有事遣召,定当追随骥尾,永不后人。”

    照夕不由大笑了两声,道:“想不到你也掉起文来了,好!以后一定会有事找你,你不要怕麻烦就是了!”

    丁裳娇哼了一声,笑道:“那可也要看什么事就是了;要是光叫我跑腿,我可是不干!”

    二人正说到此,却见帘外似有人影一闪,照夕忙问道:“是谁?”

    却听得一声咳嗽道:“少爷!我是念雪。”

    丁裳不由脸一红,秀眉微皱,因为方才她和照夕说话,完全是返回了本来面目,嗓子也没压粗,样子也没注意,要是被外人看见和听见,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时照夕接道:“进来!有什么事?”

    念雪这才推开了帘子进来,她两只手各自端着一个小盘子,一盘子脆梨,一盘子鲜桃,都削过皮,切成了瓣用牙签一块块的插着。

    她红着脸,对着丁裳笑了笑,丁裳耳根子都红了,却也对她笑了笑。

    念雪搁下盘子,照夕笑道:“是太太叫送来的么?”

    念雪摇了摇头,脸色微红笑道:“不是!是我自己送来的,还有,天不早了,公子是不是要弄点什么点心,我也好去关照厨房一下!”

    说着有意无意,眼波可又向一旁的丁裳瞟了一下,丁裳脸可就更红了。心说:“小鬼!老看我干嘛?讨厌。”

    她把头转向一边,偏偏念雪心中对她已有了疑心,丁裳这一偏头,她不由心中更是一动,当时不由抿嘴一笑。照夕不由心中奇怪,遂问道:“你笑什么呀?”

    念雪又向着丁裳掀了个眼波,才笑眯眯地道:“这位相公是姓什么来着?”

    说着还忍不住直笑,照夕自幼和这两个丫鬟厮混惯了,见状就知道丁裳的化装,定是为她看破了,本想喝叱她几句,令她下去。

    可是偶一侧脸,却见丁裳涨红的小脸,正咬着嘴唇生气呢,不由也乐得逗她一逗。当时装作不知道:“这是丁相公!怎么?有事么?”

    念雪口中长长地“哦”了一声,点着头道:“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她含着笑端起了一盘梨子,走到丁裳身前道:“公子!请吃梨!”

    丁裳只欠了一下身子,伸出手就盘中拈了一块,念雪对她那只手,可十分注意了,不由弯下了身子,细细地看了一下她的手。只觉其白如玉,指尖上还留着寸许长的指甲,亮晶晶的,怎像男人呢?

    丁裳不由发觉了,吓得马上收回了手,她猛然回过了头道了声:“你……”

    念雪吓得伸了一下舌头,照夕半笑道:“念雪你干什么?对丁公子怎么如此没有礼貌?还不赔个礼,想受罚么?”

    丁裳听照夕声带笑音,知道他是有意纵容,不由气得狠狠瞪了照夕一眼。念雪这时却蹲下身子,学着旗人请安的姿态,行了个礼道:“小婢无知冒犯,丁相公不要见责才好!”

    丁裳却红着脸道:“算了!”

    念雪还要说什么,照夕怕把这位姑娘给惹火,那可不是玩的,当时忙对念雪一挥手笑道:“你快下去吧!以后再这样,我可是不为你说情了,这位丁相公可厉害呢!”

    念雪用手一捂嘴,咯咯地笑着走出去了,照夕见丁裳仍气得嘟着小嘴不言,不由假作气道:“这丫鬟太不像话,姑娘……”

    方说至此,丁裳却也学道:“这丫鬟太不像话了!”

    照夕不由笑了笑道:“这也不关我的事啊!怎么连我也给恨上了?”

    丁裳仍低着头生闷气,照夕又说了两句,她仍是没有答理,照夕这才有点慌了,心想她后天就要走了,不要今天把她给得罪了,那可是不大好。

    当时含着笑,走下位来,来到丁裳身前,打了一躬道:“算了,都怪我不好,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丁裳翻着眼,看了他一眼,似想笑,却仍是忍着,重又低下了头,还是嘟着嘴生气。

    照夕信手拿了一块梨,递到她口边笑道:“好了!吃了这块梨就好了!”

    却不料丁裳猛然一张嘴,竟连照夕的两个手指都给咬住了,她翻着眼俏皮地看着照夕,只是就不放口,照夕痛得呀呀直叫,连连嚷道:“啊哟哟!不得了,快咬断了……”

    谁知却在这时门外一人笑道:“什么快咬断了!这孩子!”

    跟着思云的声音叫道:“太太来啦!”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忙回身一看,果然母亲已含笑站在门口,不由脸一阵大红,忙道:“啊!娘……你老人家来了!”

    丁裳吓得早已松了口,再一听照夕喊来人为母,不由更是一阵紧张,慌忙由位子上站了起来,一面红着脸看着照夕小声急促地道:“不要说……”照夕怔道:“说什么?”丁裳低头道:“我咬你的事!”

    照夕差一点想笑,当时丁裳已讷讷地叫了声:“伯……母!”

    照夕忙红着脸对母亲介绍道:“这是儿一个小……小朋友,他名叫丁尚!”

    管夫人却是只管上下打量着丁裳,脸上带着微笑,丁裳只好又弯腰叫了声:“小侄丁尚,与伯母叩安!”

    管夫人连道:“不敢当!不敢当!快请坐吧!”

    她说着,又含笑看着照夕道:“你这孩子,朋友来了也不请到客厅里坐坐,也不好好招待一下,你……”

    说着又笑了笑,照夕在母亲的笑容里,似感到一些神秘的意味,他的脸立刻红了,心说:“娘这是怎么了?她老人家从没有这么管过我的事啊!莫非丁裳的事她老人家知道了?”

    想着往四周一看,正见念雪在母亲身后,对着自己缩脖子笑呢!

    立刻他就明白了,心知定是这丫头,发现了这个秘密,在母亲面前多口。

    她老人家听后,哪能不来?想着狠狠瞪了念雪一眼,那丫鬟却闭着嘴,忍着笑把头转向一边去了,照夕无奈,只好不再去看她。

    只这一会儿,就见母亲把丁裳让在一边坐下了。尤其是她老人家那双眼,骨碌碌在人家身上转上转下,看得丁裳面泛桃红,粉颈低垂。

    这时两个小丫鬟换上了茶,管夫人把这位伪装男子的姑娘,上下看了一个够,心中暗暗高兴。因为这位姑娘太美了,虽是易钗而弁,可是那种天生秀丽的气质,是瞒不过这位夫人的眼底下的。

    这两天他们老两口子,正在为着儿子的婚事而发愁,却想不到,他自己倒是早已寻着了朋友。虽不知他们感情如何,可是私下里忖量着,似乎差不离,要不然两个人关在一个小房里算是干嘛呀?

    再说夫人明明还记得,刚才自己进屋时,这位了姑娘正咬着儿子的手指,两个人哼哼唧唧的!嘿!那股甜劲儿真是够受的!

    管夫人想到这里,不由又眯着眼乐了。

    她笑眯眯地望着丁裳道:“你是那里人呀?家在什么地方?”

    太太心里,压根儿已经认定了她是个姑娘,所以才这么说话,偏偏丁裳尚不自知。

    她张惶地看了夫人一眼,咳了一声,讷讷道:“小侄是湘省人,家是在……是在……”

    她自幼无依,原是大户千金,只因家庭不幸,父亲早逝,妻妾分居,她又是小室所生,是以分居后贫不能生。母亲改嫁,她因不愿随母认人为父,这才偷跑离家,于生命垂危之际,却为鬼爪蓝江路过,怜其身世,爱其秀丽,再加上她骨胳清秀,却是难得上好质秉,鬼爪蓝江这才携其往大雪山苍前岭授艺至今。

    所以当管夫人这一问到她家园时,她倒一时答不出来了,照夕对她身世,倒也知道一些,此时见她犹豫,唯恐触及其伤心处,当时忙代其答道:“她家在大雪山!”

    太太怔了一下道:“大雪山?”

    丁裳点了点头道:“是……是的!”

    念雪见状,早忍不住在一边笑了,却为照夕凌厉的两道目光给制止住了。

    管夫人温慈地笑道:“大雪山离北京,可远着吧!你怎么来的呢?”

    丁裳心中此时已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夫人老是看她的帽子,看她的辫子,还看她脚上的男人靴子,她心里哪能不急呢!

    当时笑了笑,尴尬地道:“小侄是骑马……骑马……”

    太太又怔了一下,惊奇道:“你会骑马?一个人?”

    丁裳羞涩地点了点头,管夫人又含笑看了儿子一眼,心说“这好!不用说,又是一个会耍宝剑的,这孩子是专找会武的姑娘!”

    她心里真是奇怪,又是迷惘;而且不敢相信,因为像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她能骑马,能单身跑几千几百里路?

    想着她又叫思云去端糖、端瓜子,丁裳只红着脸道:“伯母……不要!不要!”

    太太笑了笑道:“你大老远来,哪能一点招待都没有?在北京你有亲戚朋友没有?”

    丁裳摇了摇头,道:“没……没有!”

    太太一怔道:“那你住在哪呀?”

    丁裳哪知夫人的意思,只照直答道:“在旅馆里。”

    她这句话还特别把嗓子压低了一下,挺了一下腰,显出自己是个男的,一个男的住旅馆怕什么?

    可是太太一听可又怔住了,她是不赞成一个大姑娘家,单身住在外面的,所以笑了笑道:“那多不方便,我们家空房子还多,你赶快搬来,我叫这两个丫鬟给你作伴,你不要怕!”

    太太的话,已经太明显地表示出来,她已知道丁裳是个姑娘了,听得照夕是又惊又怕,因为母亲这意思,分明是已看上人家了,他哪能不惊呢?

    照夕听得都急出汗来了,生怕母亲再往下说出话来,叫自己挂不住脸。

    当时忙岔嘴道:“这……这……她……她后天就要走了。”

    丁裳也急得直点头,窘笑道:“是的……是小侄后天就要回去了,谢谢!”

    太太先不答理丁裳,只骂儿子道:

    “人家没说话,你急的是哪门子呀!后天不能走!”

    照夕心中一怔,几乎傻了,因为母亲的话,就像命令一样,倒是替丁裳当了家了。

    丁裳更是惊得头上冒汗,太太才回过睑,微笑道:“你今儿个才来咱们家,我怎么能放你走?你也别多说了,回头叫车跟着你到店里去拉行李,你安心在我们这住几天,好好玩玩再走。”

    丁裳急得直想哭,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此刻已化装成男的了,一个男的哪能哭呢!

    想着两手合着,对夫人打了一躬道:“谢谢伯母……小侄实在……”

    才说到此,夫人已上前一把搀起了她来,一面笑道:“得啦!别小侄小侄了,谁还看不出你是个姑娘?好孩子你这边坐……”

    说着硬把丁裳拉到自己跟前坐下,还拉着丁裳的手,这一来,把旁边的人都逗笑了。

    照夕也忍不住红着脸笑了,丁裳还想挣扎,可是太太握住她的手很紧,再说她也不能硬挣开,当时急得娇声叫道:“伯母你……”

    当她眼睛和太太慈祥的目光接触时,太太脸上的笑容,竟使她无法装着了。她的脸愈是红上加红,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急也不行,不急也不行,她只有把头低下了。

    管夫人不由呵呵地笑了,她一只手轻轻拍着丁裳的背道:“好姑娘!我是逗你的,你可不许急,好好女孩子家,干嘛要学小子?唉!你们这些小孩子,真会胡闹!真会闹……”

    丁裳忸怩了一下,也跟着微微地笑了,可是她还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在母亲的“爱”前,人人都是小孩,这是一点不假的。虽然管夫人并不是丁裳的母亲,可是她那长者的风度,慈祥的笑语,给丁裳的感觉,是和自己的母亲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女孩子天生的是“娇”和“羞”,身为侠女的丁裳一样也不例外。别看她夙日风尘里剑气纵横,饮马江河,可是这一霎那,却如同绕指柔也似的乖和听话。

    她依附在夫人的怀里,那种欲笑还羞,欲羞还颦的姿态,却都是十足的女儿身啊!

    照夕此时见状,自然不能再为隐瞒了,他笑嘻嘻地对丁裳道:“这都怪你装得不像,可怪不得我呢!”

    丁裳羞羞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还说!”

    说着眼波又向一边的念雪瞟了一眼,念雪却捂着嘴一笑,逗得管夫人又呵呵地笑了。

    夫人看着照夕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你说你是不是胡闹?好好的你叫人家姑娘化妆成这个样!”

    照夕不由脸一红,半笑道:“这也不是我叫她的,是她自己……”

    丁裳却笑着哼道:“怎么不是你?哼……”

    太太回头又看着照夕道:“你看看!我一猜就知是你的点子,怎么样?”

    照夕见丁裳正低着头直笑,不由暗忖这丫头真坏,自己不好意思了,竟往我身上赖。想着看着丁裳道:“好!好!你记好了……你记好了!”

    管夫人笑道:“记好了怎么样?你还能把人家怎么样?”

    照夕半笑道:“好嘛!你老人家也帮着她吧!现在我是没办法了!”

    才说到此,一旁的念雪也笑道:“少爷可真会作怪!”

    思云也学着样道:“哼!他点子可多呢!”

    照夕不由又气又笑,当时脸色通红道:“好!你们两个丫头也来欺侮我,你们等着瞧好了!”

    思云却往丁裳跟前一站,俏皮地笑道:“我们不怕!你要欺侮我,我请丁小姐帮我们忙,看看谁怕谁?”

    照夕连连点头道:“好!好!算你们厉害……”

    丁裳这时红着脸站起来,对管夫人行了一礼道:“小侄!啊……侄女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管夫人站起来道:“你才来会有什么事呢?现在就叫思云、念雪两个跟着你回客栈里去,把你行李搬回来吧!”

    丁裳忙摇手道:“那……那怎么行呢?”

    照夕也点了点头道:“母亲既如此说,你也就不要再客气了,你反正明天也不走,住在我们这里不是一样么?”

    丁裳笑着,为难地皱着眉道:“那……可是,可是……”

    夫人笑道:“你不要心里过不去,你一个单身姑娘家,无亲无友,来在北京,我们怎能不照顾你呢?再说你们还是好朋友,你就不要客气了!”

    管夫人温和的拍着她的肩,丁裳想了想,才红着脸道:“伯母既这么说,我搬来就是了,只是……我晚上还有一点事,必须要去办一下才行……”

    照夕怔了一下道:“你有什么事呢?”

    丁裳讷讷道:“我……还有一点事……”

    夫人笑了笑道:“好吧!现在就叫她们跟你去吧!你就快去办你的事,办完了事就回来……”

    丁裳这才点了点头,说着又给管夫人行了礼,夫人一直送到了走廊,还再三嘱咐思云、念雪,要好好地跟着她,这才回去。

    照夕和两个丫鬟一直陪丁裳往大门口走去,照夕看了念雪一眼道:“一定又是你这丫鬟多口是不是?”

    念雪嘻嘻笑道:“谁说?才不是呢!”

    思云却岔口道:“不是你是谁?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听见你跟太太说什么来着!”

    念雪却格格笑道:“要你多口,没人把你当哑巴卖!”

    思云却笑道;“我不说,他们要疑心我嘛!”

    照夕只看了她们一眼,也没有理她们,遂向丁裳道:“你今天是晚上有事吗?”

    丁裳一面走一面想着心思,闻言点了点头,照夕又问道:“什么事?现在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办不行么?”

    丁裳却微微冷笑了声道:“这件事就是晚上做才好……”

    她又问照夕道:“大哥!现在是什么时刻了?”

    照夕看了看天上的星,思忖道:“大概是戍时吧!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丁裳这时已走到了门口,思云已招呼着门房,叫他们去套车,丁裳却拦阻道:“两位姐姐不要送我了,我店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个随身包袱。等会儿我自己带回来就好了,你们用不着跟我回去,也不要套车。”

    念雪道:“那怎么行呢?太太还特别关照我们呢!”

    丁裳微笑道:“你们放心,我说回来就回来,三更天,你们两个在院子的亭子里等我就是了。”

    照夕暗吃一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想去干什么呀?而且她脸上带着一股气冲冲的神色,像是要找谁打架似的,问她她又不说,这么想着,他心中不由十分纳闷。

    当时丁裳已笑了笑道:“我的马呢?”

    三人才知道原来她还是骑马来的,却见马僮快腿张,正牵着一匹白马由侧边走出来。照夕就接过马,交到丁裳手中道:“姑娘!你可要早些回来!”

    丁裳接过了马缰,微微一笑道:“知道了!再见!”

    只见她身形一矮,嗖一声已上了马背,杏目向四人瞟了一眼,双腿一蹴马腹,那匹马唏聿聿一声长啸,拨动四蹄飞跑而去!

    照夕一直目送她走远了,才叹息了一声,对于丁裳这种侠女姿态,很是佩服。今夜不知她又是干什么去了,他怔怔地看着前面,心中想着心思,却为思云推了一下,笑道:“别看了,走远了!”

    照夕微微一笑,向二女交待道:“你们两个自己找的麻烦,今晚上不要睡了,到三更天,在亭子里等着人家吧!”

    说着转身而去,念雪却追上叫道:“少爷!少爷!我怕……”

    照夕回头笑道:“那你是活该,你们两个商量着办吧!想叫我陪你们,那可是办不到!”

    他说着遂自去,念雪遂跺脚道:“少爷坏死了……”

    二人在一块咭咭喳喳了一阵,决定两个一块到亭子里去,这才去为丁裳预备房子,等时间差不多了,二人打了个小灯笼,直向院中走去。但觉秋风习习,虫声唧唧,漫空的流萤,一明一灭地飞着,就像是一天小星星也似。思云念雪两个人,你偎着我,我偎着你,用灯笼照着路,抖颤颤地直向亭了里走去!

    原来早有人,比她们先在亭子里等着啦,两个丫鬟吓得“啊哟”一声,转身就跑。却听人叱道:“不要怕,是我!”

    二女一听是照夕的声音,不由又转过身来,就向他道:“你不是不来么?”

    照夕叹了一声道:“心里闷;睡不着,所以干脆出来坐坐,就便陪你们等丁姑娘!”

    二女各自一笑,也不说破,就进了亭子,却见照夕目注当空,似作深思之状,两道剑眉,紧紧凑在一块。思云抿嘴一笑道:“有了这位丁小姐,恐怕就不想对门的那位江小姐了吧?”

    照夕苦笑了一下,对她看了一眼,那意思似乎是在说你知道什么啊?可是他的心,却为思云这几句话,带入了另一番境地!

    雪勤的影子,又重新回到了他眼前,他微微打了一个寒颤,自惕道:

    “你曾经发过誓,今生只爱她一人的啊!莫非因为她的负情,你竟也有违初衷么?”

    想着心情十分沉痛,按理说,丁裳在各方面来说,都应不在雪勤之下。可是自己对她的感情,在内心上,总不能拿来和雪勤相比,只要一想到雪勤的一切,那丁裳的一切,无形中就似乎淡得多了。

    他又暗想到,母亲似乎对于丁裳的印象极佳,看来已甚有意,其实她又如何得知我如今的心情,我是不会再去属意谁了。

    想到这里,心中十分沮丧,一任思云、念雪在一旁说笑,他却是一言不发,脑中浮浮沉沉的,全是那江雪勤和丁裳二人的影子!

    他又哪里知道,此刻所思念的两个人,正在作一场生死之争呢?

    原来丁裳自从那晚落水之后,心中已把雪勤恨到了家,偏偏又遇到了那位多事的生死掌应元三,竟暗中教授了她一套功夫,这是一套专门对付江雪勤“蝴蝶散手”的厉害功夫。

    丁裳自然心喜万分,由是夜夜随着应元三苦练,十天之后,果然把应元三这一套厉害的“拿月追星掌”练熟了。应元三何故如此垂青她?又为什么这么要与江雪勤为敌呢?

    这其中有一段宿仇,笔者为使读者明了起见,不得不把笔头暂时调一下,略叙一下其中奥秘。原来在五十年前,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应元三,初接掌门职司,尚在中年,他因眼界太高,虽属中年,尚无配偶,故此在志得意满之际,偶思及此,亦难免怅怅然。

    一日路过黄山,因慕黄山钟灵峻秀,偶然兴发,遂独自登山,意图饱览峻秀山色,山行不知远近,不觉遂入内山之“五云步”涧谷。这时已是入暮时分,山路险峻尚且不说,且这“五云步”乃全山最险恶之处,太阳只一下山,这“五云步”地方,即有大片云雾涌出,初起时,尚能略辨远近景象,霎时之间,弥山盖野,有如千顷云海,真有伸手不见五指之感。

    所以这地方,一向绝少有人迹能到,即使有那附近大胆猎户到这地方射猎,也只敢午后进谷,日落前退出,一丝也大意不得!遇上刮风阴雨的天,更是请他们也不敢来!

    如此一来,这地方无形中就成了一个禁区,从没有人敢大胆来的。因云雾一来,漫空盖谷,要到第二日午时才散,且雾来时,各中毒蛇虫蝎俱都游出,觅物而噬,真是防不胜防,端的厉害无比!

    最厉害的是五云步内,乱石崩云,深涧四伏,有如百井,星散四列,多是百丈深渊,一不小心踏下便粉身碎骨,所以附近山民,谈起五云步来,没有不谈虎色变的!

    生死掌应元三,哪里知道这地方有这么厉害的隐伏?一个人前后山转了一周,已是天将幕色了,待到了“五云步”正赶上落日时刻。

    他独自抱膝坐在一石峰顶上,前望着日落的红霞,但见白骛成群,那味儿倒似应了王勃的“落霞与弧骛齐飞”,而黄山秀丽至此,亦可谓之至极了。正在醉心的当儿,蓦地刮起一阵山风,遂见万鸟升空,鸣声啾啾,却向后山绕去,隐隐中更闻兽吼声声。那狐兔之类,成群窜出,四散逃逸,像是大难将临之兆,应元三不由吃了一惊,暗自惊疑道:

    “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它们都跑些什么呢?”

    念未完,但觉当空万马奔腾也似的,驰来一大片云雾,霎时之间弥山盖野,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道声:“不好!”身方立起,遂觉白雾如带,只一卷,自己已入云雾之中,应元三只觉得全身阵阵发冷,这才知道不妙。但仍仗着自己一身轻功了得,尚未觉得如何严重,等到身子纵出之后,才发现所望之外,竟全是一片白雾,以自己目力,仅不过能视出尺许范围,这一急不由大吃了一惊,可是身形竟不由己地直向一处深涧落去!

    应元三这一惊,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可是身在雾中,竟连攀抓一旁的山石树枝也是不能,自忖必死无疑了。

    就在这惊魂刹那之间,忽觉自己身子似落在一面有弹性的绳网之上也似。

    更怪的是,自己身子方一落下,那藤网也似的东西,却由四面八方一并包了起来,一任应元三有一身功力,竟是不能挣开,却反倒是愈挣愈紧。

    生死掌应元三这一会反倒不怕了,他自忖必死无疑,却想不到竟会绝处逢生,半涧之中,竟会有如此一张生出的藤网;而自己竟这么巧,正好落在网上面,只要睡着不动,等到雾退了,还愁自己不能脱身不成?

    他想得倒是很好,也就在这霎时之间,应元三全身竟为那环身的乱藤缠了一个紧。

    这时候他已觉出不妙了,遂觉那藤网,竟自慢慢的往上升了起来,就像是有人在提动一般。应元三这一吓不由连怕也忘了。

    似如此一直上升了十来丈左右,才听见一个少女的音喘道:“师父!这不像是野猪,野猪比这个重!”

    应元三这一听,简直又气又喜,暗忖道:“这可好!原来这网子是捕兽的,我成了野猪了!”

    想着又挣了两下,却又听原先少女口音道:“哟!还动呢!师父你来帮着我一下,不要叫它咬着我了!”

    生死掌应元三气得方要开口,却又闻得另一老人口音哈哈笑道:“傻丫头,你可走了眼了,你拉上来再看看,是野猪不是?”

    应元三心中一惊,暗想道:“啊!这老人好纯的目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之中,莫非他竟看出网中是人么?”

    想着又闻那少女娇声道:“不是野猪,是头狼我也吃不消呀!我又看不清楚它!”

    说着像是双手交换着用劲往上拉,应元三方要开口,只觉得背上“砰”一声,一阵疾痛,像是着了一棒,却听那少女道:“先打死它再说!”

    不容应元三开口,第二棒又自打下,这一次那少女想是加了几成劲,应元三又正想坐起来,少女这一棒,无巧不巧,却正打在他头上,只听见“砰”一声,应元三就是练有“汕锤贯顶”的功夫,疏忽之下,对这种势子也是吃不住。

    顿时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口中“啊”了一声,却听见先前发话的老人叱了声:“施不得!”

    跟着身子似已为人提开,却听见那少女咦了一声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是个人呢?”

    那发话的老人呵呵笑道:

    “谁说不是人?这小子要不是练有内功,你这一棍子,早把他头打开了!孩子!你的差事可来了!”

    生死掌应元三绝处逢生,却料不到,竟会遇见这么一对师徒。虽然他目光并不能看清这师徒二人容貌如何,可是只由这师徒的对话之中,他已意识到,这一对师徒决非常人。

    尤其是那发话的老人,他竟能目视云雾,把自己行动形成看得一清二楚,以此判来,这老人决非一般练武之人所可比拟。

    应元三耳闻得这师徒二人对话,只因自己这条命,总是为人家所救,虽是说话难听,自己又如何能与她一个小女孩一般见识?

    想到这里不由翻了个身,双手想把环身的藤索解开,却为一只手按住了。却又听得先前发话的那老人道:“老弟!你忍耐一会,这网子内还有机关,一个弄不好,可要夹断了你的手指头!”

    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当时讷讷道:“尚没清教老先生及那位姑娘贵姓?这是什么地方?小可应元三有礼了!”

    却听见老人呵呵一笑道;“你就是新出道的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么?老夫倒是久仰了你的年少有为!你先不要管我师徒是谁,总之,你这条命,算是侥幸保住了。”

    说到这里,又嘻嘻一笑,遂大声唤道:“梅儿!你怎么又进去了,这都是你惹的麻烦,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又哈哈大笑了两声,应元三不由脸一红,却闻得那叫梅儿的少女在里面应道:“我不管……我不管……他是个男的!”

    那老人又呵呵笑道:“傻孩子!男的又怎么样?你方才那一棍子差一点把人家打死,你却连个礼也不赔,天下哪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人?还不快来把这劳什子弄开,你当真想把人家当野猪给弄死么?”

    生死掌应元三又羞又气,暗想道:“好个老儿,你明知我是先天无极派掌门人,却仍然如此戏耍与我,你也太小瞧我了,等会雾散了,我要你还我个公道!”

    只因此刻身子尚对方藤网之中,虽是一肚子不高兴,却是奈何不得!

    当时不由气得长叹了一声,把双目一闭,心想任你们耍笑吧,反正雾散之后,恩仇我都要清一清!

    想到这里,却闻得那少女格格笑着走近来,她口中微微笑道:“对不起尊客,方才那两棍,我可不是有意的。因为我以为是野猪呢!这五云步地方险恶,莫非尊客你还不知道么?”

    应元三气笑不得地长叹了一声道:“没有什么,姑娘不必多礼了……在下因系首次游黄山,并不知道这地方如此险恶……”

    少女又笑了笑,一面用手摸索着藤网,似闻有铁物相击开锁的声音,一面却嘘着气道:“并不是黄山所有地方,都如此险恶,实在只有五云步这方圆十里是这样的!”

    说着话,锁已开了,应元三忙往外钻身子,那少女却也正往里弯腰,不注意,只听“砰”一声,两个头碰在一块了。

    少女口中啊哟了一声,应元三也啊哟道:“对不起!对不起……唉!”

    那一边的老人却是连声大笑不已,他吐了一口痰道:“梅儿往左,应老弟往右,这次就碰不到一块了!”

    二人依言站起,果然左右错开,那女孩对这地方早已熟悉,虽是在浓雾之中,亦了如指掌,错开身子之后,一面揉着头,嘟着小嘴,已走到了老人身前。应元三却似瞎子一般,两只手摸索着,足下踉踉跄跄,简直是一步也看不清,老人哈哈笑道:“好一个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来!老夫引导你过来吧!”

    应元三不由被这野老头说得羞愧无地,苦笑了一下道:“老前辈休要取笑,在下已无地自容了!”

    遂觉得肩上被一物一敲,忙用手去一摸,原来是一枝竹管旱烟,知道是老人递来接引自己之物,只好用手抓住烟管,随老人走了过去。约行了数十步,老人才放下烟管笑道:“好了!客人可以坐下了!”

    应元三用手一摸,果然身前有一截尺许高下的大树根,甚为平滑,当时落坐,带愧叹了一声道:“在下幸蒙贤师徒救命之恩,否则此刻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老人哈哈笑道:“这不关我的事,都是我那徒弟淘气,每日在悬崖撒网,用以捕捉大雾中走失的野兽,却料不到今日竟把尊客你老弟给捉上来了,哈!真好笑!”

    应元三低头道了声:“惭愧!”

    老人敲了一下旱烟袋道:“你也不用惭愧了,看你面色苍白,不用说你是受了雾寒了,给你弄碗姜汁喝喝吧!”

    说着唤道:“梅儿!快端碗红糖生姜水来!”

    却闻得那少女娇应了一声,生死掌应元三心中暗暗惊异不已,奇怪的忖道:“这对师徒,倒是奇怪,怎会在这险恶地方落居呢!要是一个不小心,掉下山涧里那还了得?”

    他心中这么想着,却听到瓷碗相击之声,又有开水壶倒水的声音,他不由担心地道:“这位姑娘,小心开水烫着了你!我吃不吃倒不要紧!”

    那姑娘噗哧一笑道:“你不要担心我,还是小心点自己吧!”

    应元三不由脸又一红,那老人呵呵又笑道:“丫头!你是怎么说话的?小心人家可是一派掌门人,所练三阴绝户掌,岂是你能对付的?”

    应元三心中一惊,暗想道:“这老人真厉害,居然连我的拿手功夫,他都清楚得很,他到底是谁呢?”

    那姑娘口中哼了一声道:“三阴绝户掌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在乎呢!”

    老人和应元三都不禁哈哈笑了,说话之间,姑娘已走近在应元三身前,她口中笑道:“掌门师父,你的姜汤来了!”

    应元三寻声探出双手,接过了碗,一面道:“姑娘不必取笑,在下实是惭愧万分!”

    少女递过了碗,含笑道:“这算什么呢?我师父这么大本事,有一次还难免摔到山下了呢!后来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

    才说到此,老人已大笑道:“好徒弟!你尽管把师父丢人的事往外抖吧!你这孩子!”

    应元三也不由笑了,微笑之中,他已把先前对这师徒二人的一些敌意,全数扫除了!

    他接过了这碗姜汁,就口喝下,果然由丹田内升出了一些暖意,再加上他内功本厚,略一调息,也就恢复了体力,这时老师徒二人尚在一边调笑玩乐!

    生死掌应元三只是坐在一边不动,等了一会儿,见雾色非但没有减退,却反倒似比以前更浓了,他不由心中奇怪,当时咳了一声道:“老人家,这雾何时可退呢?”

    问了两遍,那老人才笑道:“还早呢!你今天想走是不能够了,要到明天早晨雾才散!”

    应元三不由大急,站起了身子道:“那!那怎么行呢?在下还有急事待办呢!”

    老人嘿嘿笑道:“那可没有办法了!”

    应元三却向着老人发声处抱拳一揖道:“有烦老人家指引明路,在下这就告辞了!”

    那小女孩惊道:“这怎么行呢?你会摔死的呀!”

    应元三方自皱眉,老人已微笑道:“我们不能强留人家,来!梅儿,你去点一只火把来送客!”

    生死掌应元三大喜道:“如有火把照路就好了!”

    老人只冷笑了一声,也没说话,须臾,那姑娘已打着一枝油松火把过来了!

    渐渐走近了应元三身前,应元三在模模糊糊的火光里,略微看了一下这姑娘,顿时不由怔住了。因为眼前这位大姑娘简直是太美了,留着刘海发,大大的一双眼睛,虽是一身青布衣裳,可是那身段,那肤色,那轮廓,简直是无一不美到了家!

    他心中不由大为惊叹,想不到这地方,竟会有如此国色佳人!

    一时,他竟是呆住了。

    那姑娘把一双蛾眉一分,微笑道道:“拿去吧!这火把算送给你了,你可小心了,出门往右拐,顺着那条小路直走就没错了。”

    应元三这才惊觉,不由脸色一红,当时自责道:“你也太失礼了,人家是大姑娘,怎能这么瞧人家?算了,走吧!”

    想着接过火把,那火光燃着雾气,发出哧哧之声,约摸可看清丈许远近。

    他接过了火把,又照了照,才见身前丈许,坐着一个枯瘦的老人。

    这老人一身灰布衣裳,秃头白眉,颔下留有三菱羊须,一双眸子,却是深深陷在目眶之内,可是开合之间,精光四射。

    老人手中玩着一枝花竹旱烟杆,不时抽上几口,只是睁着那双眸子注视着自己,并不发一言。

    应元三看到此,料定此老决非常人,自己受人师徒救命之恩,临走怎能不称谢一声。

    想着走上一步对着老人深深打了一躬道:“还没请教前辈大名如何称呼,救命大恩铭记在心。”

    说着又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讷讷道:“还有这位姑娘……”

    老人却是直如未闻,仍自狂吸着旱烟不理不问。应元三方感有些下不了台,那少女却似看不过笑道:“我叫向枝梅,人家都叫我冷魂儿。这是我师父,人称黄山异叟,你该知道了吧?”

    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心道:“哦!我真是该死,竟把这位老前辈忘了,久闻此老乃天下有数奇人,垂名武林已有六十年之久,掌中一对离魂子母圈,大江南北真是罕有敌手,却想不到今日竟会在此见到了,此人姓叶单名一个彤字,是一个极为难缠的人物!”

    生死掌应元三当时惊异的上前,行了一礼道:“原来是叶老前辈,弟子真是冒失了,老前辈和向姑娘救命之恩,弟子永留肺腑,来日再图报答吧!”他说着又深深鞠了一躬。

    却见黄山异叟叶彤,仰天一阵大笑,他一面手中挥着那支旱烟杆道:“应老弟!你要去,我自然不能留你,你请吧!不过老夫可要警告你,不可勉强,真要不行你再回来,你去吧!”

    他又挥了挥那支旱烟杆子,应元三躬身退出,这时手中火把尚在劈劈啪啪地烧着,冷魂儿向枝梅一直送他到了门口,她用手往前面指道:“顺着这条小路一直走,不过这条路很难走,你决不可能走过去……”

    应元三不由吃了一惊,却见冷魂儿向枝梅对他笑了笑,应元三只觉得从全身各处汗毛孔里都觉得舒服,当时吃吃道:“姑娘的意思……”

    向枝梅把身子一转,一面往回走着,一面笑道:“我不管,反正师父说了,你如走不通,记住回来就是了,雾要明天上午才能消呢!”

    说着她就跑了,生死掌应元三怔怔地目送着她,消失在浓雾里。只感到这姑娘,就同雾一般神秘,她深深地诱惑了他,诱惑了这位中年无偶的掌门人。

    这时他真有点不想走了,若非是自己坚持欲行在先,此刻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走了。

    无可奈何之下,叹息了一声,一只手打着火把,有一步没一步的往前行前,脑子里可对向枝梅这个姑娘,存些绮丽的非分之想,他忖道:“如果我能娶到这么一个媳妇儿,该多好!”

    可是一想到黄山异叟叶彤,他的这些热念,马上就冰消了。

    因为他知道这个怪老头子,是绝不会允许他心爱的门徒,去和外人结婚。

    他不由重重叹了一声,踽踽的独自行着。

    可是“情念”这两个字之与人,确实有着不可思议的作用,这并不是想和不想的问题,一旦在偶然的机会里,你只要种下了这个情念的“因”,必定你就会去想得到这个“果”!甚至你会不惜一切,甚至失去生命也要去获取这个“果”。

    生死掌应元三错在入迷太深,尤其是他更误会了对方的感情,他想到冷魂儿向枝梅,对自己的那种笑,是含有深情的。

    否则,她又为什么对我笑呢?而且笑得那么迷人,一个女孩子是不会随便对人笑的啊……

    他想到这里,真是足似拖有万斤的铁,再也走不动了。

    回头望望,那小茅屋,早已为浓雾深锁住了,再也看不见那美丽姑娘的脸!和美丽的眼睛了。

    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坐在块大石上,看着手中的火把,劈劈啪啪地烧着,他的心,也正和那燃烧着的火把一样热炽,一样地激烈。

    现在他已决定不走了,他往前又走了几十步,把火把插在地上,只等到火把燃烧到某一限度时,他再往回走。

    如果他师徒问,自己可说是路上太险,只好被迫而返了;然后、然后……

    他用手托着头,沉重地想道:“我是应该有一个妻子,我可以诚实的当着叶彤向他徒弟求婚……也许他会答应我也不一定。”

    然后他又想到自己,三十二三岁的年纪,已是武林中一派的掌门人了,在任何一方面来说,都不能说是不够资格。虽然冒昧了一点,可是在我如今的立场,我不这么自己推荐,又有什么办法呢?况且那向姑娘年已至标梅之年,本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古训来说,自己此举,并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这么想着,他的心立刻活了,而先前原有潜在的一些矜持观念,此刻已不复存在了。

    勉强地又耗了一盏茶的时间,看那火把已燃了一大半,再不回去,恐怕火把就不够用了。

    想着他就站起来,把火把抽出,回过身子,往回路上走去,走了一程时间,算计着已差不多该到了,可是手中的火把,竟还有一截。

    忽然他心中一动,干脆把火把的火头,在地上一阵插抹,把火弄熄了;然后用力把它掷了出去,现在他眼前已又是一片白茫茫,不分东南西北了。

    又等了一会儿,他才出声唤道:“叶老前辈……叶老前辈……”

    谁知才唤了两声,就听见向枝梅的声音嘘道:“不要叫!不要叫!我已经等了你半天了。”

    应元三不由又惊又喜,他脸一红道:“哦……是姑娘……好极了……你快来领我回去吧!我一点路也看不见……”

    接着眼前火光闪动,向枝梅已举着火把走近了,应元三不由笑道:“姑娘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回来呢?”

    向枝梅只笑了笑道:“你才一出去,师父就叫我拿枝火把在这里等你,他说你一定会回来的,果然没错!”

    应元三不由一怔,吃了一惊,暗忖道:“奇怪!怎会知道我要回来的?莫非……”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放下了心,暗笑道这是我心里的事,他如何会知道?不要瞎想了,我还是随她回去吧!

    想着就装着笑,对向枝梅道:“你师父真会算……”

    冷魂儿一面在前边打着火把,一面回头笑道:“我早就说过,这条路危险得很,没有雾尚且难行,何况这么大雾呢!你不听嘛!”

    应元三心中惭愧,连连点头道:“是,是,我真笨……还麻烦姑娘来接我!”

    向枝梅接口笑道:“接接你倒无所谓,谁叫你是客人呢!”

    应元三跟在姑娘的后面,目睹着她窈窕的身材,长长的发辫,一身青布衣裳,一双青缎子弓鞋,洗得也很干净,这一切虽是那么平凡,可是穿在这姑娘的身上,只能以一个“美”字来形容!

    他脑子里更是有些迷乱了,偏偏向枝梅见他没有答话,心中奇怪,回头看时,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心中好笑,不觉嗔道:“你这人眼睛像贼一样的,看什么嘛?”

    她说的语句虽恶,可是由于脸上的笑,嘴角的俏,无形中又在应元三心内,起了一阵极大的波动。须知心怀感情的人,多半是有些敏感的,向枝梅的随口话儿,却又给了他无比信心和鼓舞。

    他遂大着胆子问道:“姑娘你十几了?”

    向枝梅笑道:“你猜!”

    应元三几乎迷惘了,他陶醉的忖道:“我猜?哈……这句话多够味啊!”

    他于是不假思索地道:“十八了,再不十九!”

    大姑娘回头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我已二十二了……你想想……我十四岁随着师父练功夫,已有八九年了,哪能只有十八岁呢?”

    应元三点了点头,因为他到底不是轻浮一类的人,他很清楚,对于初见面的少女,应起码保持的界限。所以尽管他内心是如何地激动着,他仍能控制着自己的嘴,不要说出有失身份的话!

    二十二岁,就像二十二朵花,在他眼前飘舞着,他想:“这应该是更适合接近自己的年岁啊!”

    他拉了一下衣服,暗忖道:“这姑娘方才已说我的眼睛像贼了,虽然这是一句玩笑话,可是由此看来,一定是我的眼睛有些失态了。我现在必须要老成一些,不要让她看轻了,等会儿提亲就讨厌了!”想着不由恭诚地跟在她身后,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了,枝梅打着火把走得过快时,她总是回过身子,把火把照着,等应元三过来了再走。

    小小一段路,二人却是走了半天,看看已到了门前,枝梅把火把插在门口,向内叫了声:“师父,客人为您接来了!”

    这时黄山异叟叶彤,却微笑着已由内踱出,他微笑地看着应元三,又看看向枝梅。

    前者面色已不自然地红了,因为太怕老人的目光了。

    果然这老头儿哈哈一笑对向枝梅道:“他不是我的客人,啊……哈哈!”

    冷魂儿天真地转着眼睛道:“他不是我们的客人么?”

    老人收住了笑,点了点头道:“是!是!他是我们的客人,既是客人,我们怎能不招待一下人家呢!你去好好弄几个菜,昨天那只鹿腿,还没吃完,味道还不错,你也炒一盘来!”

    枝梅对师父前面的话,还不大了解,可是听到后来,她又笑了。

    她小声问师父道:“我去看看树上笼子里,捉住山鸡没有,要是捉住了,拿来煨汤好不好?”

    黄山叟笑着点头道:“好!好!随你,你快去吧!”

    向枝梅马上转身走了,应元三略微有些失望,因为他以为枝梅会向自己再笑笑的,起码也应该看自己一下,可是竟然都没有!

    他不由有些失意地发着果,黄山叟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如果老夫猜的不错,老弟!你是应该有话要对我说的!”

    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吃了惊,他的脸霎时之间又红了,望着这怪老人,他有些张口结舌。叶彤凭着数十年的处世经验,用着他那光华闪烁的一双眸子,几乎洞悉了应元三的满腹机密,看着这年轻人的紧张情形,他内心真有些好笑,他点了点头道:“对不对?老弟!”

    应元三“唔”了一声,他想着这些话应该如何的对他说才能不失之冒昧?他的脸更红了。

    黄山叟又笑了笑道:“我们武林之中,讲究的是心怀坦白,有什么就说什么。老弟乃雄掌一派之人,为何期艾至此,未免有失威议,你说出来,无妨!”

    应元三被黄山异叟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心中十分羞愧,当时一咬牙,苦笑道:“老前辈既如此说,弟子斗胆放肆了……”

    他看了一下旁边,向枝梅并不在身侧,黄山异叟既这么开门见山地问,自己若不吐实,试问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呢?

    可是!这种话,自己又该怎么出口呢?

    想着他不由吞吐道:“弟子实因……实因……”

    叶彤微微一笑道:“是有关小徒向枝梅吧?”

    生死掌应元三心说好精的老人,他红着脸点了点头,讷讷道:“正是……弟子有心……有心……”

    叶彤狂笑了一声,朗声道:“应老弟!你不必为难,你要说的我全明白了,这事情好办!”

    应元三不由一阵惊喜,他真想不到这老人如此豪爽,居然一口就答应了。当时真是惊喜得有点失措,慌忙站起,对着黄山异叟深深一拜道:“一切全仗老前辈玉成,弟子感铭五内!”

    可是他的话,却为这老人一阵更大的狂笑之声给中止了住了,应元三在他刺耳的笑声里,不由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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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生死掌应元三话未说完,即为黄山异叟叶彤这阵狂笑之声所中止,他不由颇为吃惊的注视着这位怪老人,不知将生何事?

    却见这老儿收敛了笑声,一双细目神光烁烁地在应元三身上转着,点了点头道:“应老弟!你是想向小徒求亲是不是?”

    应元三为他这阵笑声笑得实在有点迷惑,可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对方既如此问,不容自己再多作犹豫,当时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老前辈明察秋毫,弟子不敢隐瞒。”

    黄山异叟嘻嘻一笑,他脸上的表情不喜不怒,令应元三莫测高深,遂见他频频点首道:“也幸亏你说了实话,否则我老人家,可没这么容易叫你出去呢!”

    应元三方自惊疑,叶彤已冷笑道:“我一生之中,最恨的就是说谎!其实你的心意我全知道,现在你意说出,可见你尚是一个诚实的人!”

    他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才脸色较温和地道:“小徒向枝梅出生伶仃孤苦,幸赖老夫抚育至今,对她来说,虽属严师,称之严父也并不为过,这孩子确是一个好孩子!”

    应元三摸不着头脑地也点了点头,叶彤长叹了一声,继续道:“说起来,我真喜欢她!可是姑娘一天天大了,这问题总是免不了的!”

    生死掌应元三心中暗喜,却不便置词,只是静静地听下去,黄山异叟满脸戚容地向他看了一眼,应元三不由有些发窘,他心里十分紧张,因为他知道,下面的话,对于他来说,是很重要;而且有决定性质的。

    他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想摆脱老人直视不动的目光,可是黄山异叟仍然直直地看着他,他那双细小但闪烁的眸子,确有一种慑人的威力,令人不敢逼视。应元三虽是被他看得心慌面赤,可是亦不自逃,黄山异叟显然的对他的初试,感到满意了。

    因为只有心怀坦率的人,才敢这么直接地迎接人们的逼视的,他微微笑了笑,翘起了一只腿,手中的旱烟袋,在鞋底上敲了敲。

    气氛是如此的安宁,更显然的,老人是在作一项重大的决定了。

    应元三不由得默默祈祷着,他注意看黄山异叟脸部表情,想先寻出一个答案来。可是叶彤仍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样儿,他们上了年纪的人,总爱在心窝里,决定一件事的。

    良久,叶彤笑了笑,他倏地站起了身子,道:“好!老弟!我佩服你的坦率直爽,我也就不再和你拐弯抹角了!”他正色道:“在两年以前,我曾对小徒说过,有一天一个人要想娶你,他必须是一个武功精湛,正直的青年,我别的没有要求,只有一件……”应元三张大了眼睛,黄山异史看了他一眼道:“……那人必须要胜过你!”

    应元三心中,才算一块石头落下来了,他内心暗暗想道:“看她那娇滴滴的样子,怎会是我的敌手?我何不放大方一些!”

    想着点了点头,黄山异叟见他首肯,不由呵呵大笑了两声,朗声道:“这话虽说了两年了,可是至今并没有改变,老弟!你肯一试么?”

    应元三作了一个诚恳的态度道:“前辈既有此言,弟子愿斗胆一试,只请姑娘掌下留情!”

    叶彤又笑了笑道:“这个情是不能留的,应老弟!你我年岁虽差着一大截,可是全系武林中人,武林中人最重信用,千金一诺,你如胜过小徒……”他笑了笑,从容接道:“干脆,多一天我也不留你们,马上你就带她走,从此她也就是你应家的媳妇儿!”

    应元三听到此,不禁有些心花怒放的味儿,他的脸觉得很热,那是兴奋的关系。黄山异叟依然笑容满脸的接下去道:“可是,万一你要是不幸败在我那徒儿的手下……”

    应元三霍然作色道:“弟子知趣,拔头就走!”

    叶彤用手拍了桌子一下道:“好!一句话!”

    二人对视一笑,这个默契也就这么决定了,话题也由之转开,黄山异叟手持长须道:“当今武林,老一辈的退隐的退隐,物化的物化,剩下少数浪迹风尘,也多无什么作为,如今天下也就是看你们这一代了!”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有些伤感,又似憧憬着昔日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事迹!

    应元三微笑道:“老前辈春秋虽高,但却宝刀未老,以弟子看来,只是在为与不为之间,发此感叹,却未尽然呢!”

    黄山异叟呵呵笑了几声,对于应元三的这种恭维,却觉得并不十分过之。因为至今,他并未曾服过老,只是在下一代面前,不得不如此说而已,他顿了顿道:“话虽如此,可是当今天下,确也有几个年轻人,令人可畏!”

    应元三不由心中一动,问道:“老前辈指的是……”

    黄山异叟一笑道:“仙侠岭的那位雁先生,淮上三友,以及洗又寒、蓝江夫妇,这些人,虽均属中年人物,可是以老夫私下观之,他们没一个是好惹的!”

    应元三面上不禁有些讪讪,所幸叶彤又接了一句道:“当然老弟台也其中之一!”

    应元三这才心中释然,他眉头微皱道:“要说仙侠岭的雁九先生,此人倒是一个奇才,可称当代之杰,只是老前辈莫非不知,他已封剑深山多年了么?”

    黄山异叟怔了一下道:“啊!有这种事,他年纪并不大啊!”

    生死掌应元三慨然点了点头道:“这位仁兄,却真正是一条汉子,他之如此,全系与淮上三友(那时之称谓,后称淮上三子)一句戏言,不想三友以此要挟,迫令他退出武林,至今十年来,已不见这位奇才人踪影了!”

    叶彤感慨道:“武林中人最重信义,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应元三怒形于面道:“老前辈你是有所不知,这完全是三友的圈套啊!哼!有一天,我要把这隐秘向武林中宣布,叫大家都知道一下,叫大家都知道淮上三友是卑鄙的,他们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仅有虚名而已。”

    黄山异叟白眉皱了皱,遂笑了笑道:“淮上三友为人我并不深知,只是和他们倒有一面之识,要说起他哥三个的武功来,虽不够深湛,可是也非易与之辈。老弟,你怎说他们是仅有虚名呢?”

    生死掌应元三脸色一红道:“老前辈所说极是,只是弟子因替那雁九抱不平故出此言。他三人功夫,弟子也曾见过,亦不过和弟子在伯仲之间!”

    黄山异叟点了点头道:“我几乎忘了,在几年前,老弟你似乎还曾经广撒了一次侠义贴子,所约俱是年轻一辈的少年英豪,老夫还一直遗恨未能参与,广会高人呢!”

    提起了那次盛会,应元三脸上荡出了兴奋的微笑,他方想细寂一下当年的盛会,却闻得身后向枝梅的声音,笑道:“师父,吃饭了,菜可要凉了!”

    二人一起转过了身来,却见冷魂儿向枝梅,正婀娜地走过来,那双平窄的弓鞋,踩踏着地上的枯叶,发出喳喳之声。

    她并不知道二人对她作决定,倒是应元三乍一见她,反倒有些面红耳赤了。

    黄山异叟呵呵笑道:“梅儿!你这里来!”

    枝梅眨着眸子笑道:“什么事?”

    叶彤等她走近,轻轻地拉住她一只手,含笑道:“你的功夫练得怎样了?”

    向枝梅扬了一下秀眉道:“干嘛!这会当着人考我呀?”

    叶彤嘻嘻一笑道:“不是的!是你应大哥不服气你,说等会儿要给你比武呢!”

    向枝梅闻言不禁笑了,她瞟了应元三一眼,应元三有些紧张地吃吃道:“不是……是这样……”

    向枝梅却抿嘴一笑道:“我早知道你不服我,因为我打了你两棍子,可是我也不是有意的!”

    应元三急得摇手道:“姑娘不可误会,愚兄岂敢!唉!”

    他急得头上直冒汗,脸也红了,枝梅格格笑道:“我是随口说的,你不要见怪。你和我要比武,我绝对奉陪就是,不过要请你手下留情。”

    应元三尴尬地道:“愚兄并无实学,姑娘你才要手下留情呢!”

    向枝梅向着师父笑了笑,因为她觉得这位大哥说话有点颠倒,既如此谦虚,又何故要约我比武呢!

    她咬着下唇,转着眼珠,把那口平窄的足尖翘了翘,微微笑道:“我们是怎么个比法呢?”

    生死掌抱拳道:“愚兄愿听姑娘指示……”

    向枝梅看了她师父一眼,脸色微红道:“现在就比么?”

    应元三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

    他一面说着,心中暗恨黄山异叟这个办法真缺德,既称比武,少不得彼此拳脚相加,要是我伤了她,于心何忍?再说女孩子都好胜,真要赢了她,恐怕就许恼上了我,可是这种比武,可不比平常,这是只许胜不许败的玩艺儿。我要是手下留情,婚事却又成泡影,这可真是一件讨厌的事!

    想着不由紧紧地皱着两弯眉毛,脸上是黄一阵白一阵。黄山异叟这时含笑道:“现在自然不能比,雾太大,一不小心翻落山涧,你们谁也别想活命,只有等明天早上雾散了再说。”

    冷魂儿向枝梅随师苦练了多年武艺,却是从没有与人动过手,素日只是同师父打坐玩玩。虽然屡蒙师父夸赞为难得的奇才,总是似信又疑,难得今日上门的这位应先生,居然想和自己比武动手,她不禁又惊又奇,满心想拿他试试身手如何。

    再者应元三仪表不凡,人品不恶,虽然对他还谈不上什么深厚印象,可是决无恶感,能和此人动手过招,也是自己乐意的事。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应元三道:“应兄之见如何?”

    这一句“应兄”,听得应元三心中一喜,他不由暗忖道:“啊!改了称呼了。”

    当时几乎有点茫然,不禁连连点首笑道:“只要姑娘认为好,愚兄是没有意见的,老前辈说得极是,此刻雾是太大了!”

    黄山异叟吸着手中的旱烟,看着这双小儿女说笑形态,他心中不由想道:“这二人如果真能结为美眷,倒是很相配,虽然应元三大了一点,可是一个男孩子大一点也无所谓。只是不知他武功如何,是否能配上我这徒弟,明晨我倒要好好考察他一下……可不能委屈了梅儿!”

    想着含笑道:“比武是明天早晨的事,吃饭是现在的事,还是吃饭要紧,我们先去吃饭吧!”

    应元三不由微微一笑道:“弟子打扰了!”

    叶彤挥手一笑道:“谈不到,老弟你请!”

    应元三也知道这种武林奇人,最忌讳的就是世俗客套,当时一抱拳,遂率先而行。

    黄山异叟随后而行,不想才一举步,却为枝梅把他袖子拉住了,他怔了一下,却见徒儿做红着脸,抿着小嘴小声笑道:“师父,他干嘛要跟我比武呀?”

    叶彤微微一笑道:“明天你就知道,还是先不告诉你!”

    枝梅喜上眉梢地道:“你老明天看吧,我不给他几手狠的,看看他还敢小瞧我不?”

    黄山异叟心中一动,正想出言,可是转念一想,却又把到口的话顿住了。他只含笑地点了点头道:“好吧!这是你的事,我不管。”

    枝梅哪里想到师父这句话含有深意,当时叉着腰笑道:“我要拿他试试我所学的这套蝴蝶散手,看看是不是如你老人家所说的这么有威力。”

    黄山异叟身子本已转回,闻言不由怔了一下,他回头微微皱了一下眉道:“这是一套很厉害的功夫,你……”

    枝梅翻了一下眼珠子道:“你老人家放心,我和他又没冤没仇,干嘛要伤他?只是叫他尝尝味道就是了!”

    说着笑了笑转身而去,黄山异叟看着她背影,不由长叹了一声,暗忖道:“应元三!你虽是一时英豪,只怕你那三阴绝户掌火候不够,难以在我这蝴蝶散手下讨得好去!这也怪不得我,实在是你命该如此……”

    想着又叹了一声,慢慢走向家门,却见枝梅正指着漫天大雾,在与应元三谈话,样子很亲热,叶彤不由又是怔了一下,心想她以前并不是如此的啊!怎会对这陌生的应元三变了呢?

    他想把实话先透露给枝梅知道,可是转念一想,一来她一个姑娘家,怕羞了她;再者她知道是为此比武,就许不比了,或是存心让了他。

    当然,黄山异叟是决不希望她会存心让他,因为他认为,一个作丈夫的,就应该比妻子强些,这是一种不成理的定论。

    虽然在他下意识的感觉里,又想应元三能胜过他徒弟,可是再一想到,向枝梅的所学,也就是代表着自己的一切,自己苦心造就出来的徒弟,一开头就输在人家手上,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他内心为着这件事很懊恼,这是一种患得患失的心理在作崇。

    他轻轻由二人身旁走过,进到房内,室中已点着三支松油火把,火光把室内的雾气蒸发了,显得很光亮。桌子上摆着丰盛的菜肴,那是徒儿为着这位新来的客人所作的,叶彤微微一笑,自己坐上了位子,眯着一双眼,看着仍在侃侃而谈的一双青年,不知如何,他心中有一些说不出的酸酸的感觉。

    他忽然认为平日最亲密的徒弟,今天似乎已经不再是属于自己的了。

    他又想到了苍老,才感觉到自己的确老了,一个可怜的老人!

    一个老人是不能没有依靠的,在枝梅天真的笑声里,自己打发了无数春秋,也从未曾想过老字。可是今天枝梅只对别人稍作亲近,却令他突然意会到一个数年来未曾想到过,而确是现实的问题。

    这位一世奇人,武林怪老,这一刻竟有些伤感了,有一种自私的意念,作祟着他,令他突然想到,自己是需要这个徒弟侍奉身侧的,万一要是失去了她,那么今后的岁月,将是不堪设想的。冷漠、孤独、彷徨与流浪在街头的异乡老人是一样的!

    想到了这里,他不由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恐慌,几乎坐不住了,他迅速地用竹筷敲着碗,发出叮叮之声,一面笑道:“吃饭了!吃饭了!”

    二人这才惊觉,一齐转过了身子,相继走入,枝梅脸色微红地笑道:“师父真坏,进来也不叫我们一声。”

    这“我们”两个字,听在二人的耳中,各有不同的反应,正是一喜一愁,可是在外表,谁也看不出来。应元三连声赞叹着枝梅的手艺高明,乐得枝梅眉开眼笑,一筷子一筷子往他碗里夹菜。

    这席饭在夜色苍茫之中结束了,饭后枝梅把杯盘撤下,黄山异叟叶彤微笑道:“寒舍地方太小,老弟今夜只好在这里委屈一夜了!”

    应元三长揖道:“弟子实在太打扰了!”

    于是,他就在这房子里留了下来,枝梅为他用木板临时搭了一具床,道了晚安,遂回到她自己的房中去了。

    她是住在和应元三侧对面的一间小房间里,除了扇门以外,还有一层厚厚的帘子。

    夜晚,由那房中,传出轻盈的歌声,虽是山歌小调,可是听在应元三耳中,不啻是仙女之歌。他辗转床榻,心中想着明天的事情,忧一阵,喜一阵,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尚有些昏黑的时候,三人都已起来了。

    应元三洗漱完毕,见向枝梅早已打扮好了。

    她身上穿着一套紧身的紫绸子衣裤,用青绢紧紧地扎着云发,显得更是俊秀,亭亭玉立。

    黄山异叟叶彤,穿着一身黄葛布的肥大衣衫,手中拿着他那支从不离手的旱烟袋,对着应元三点头笑道:“早啊!”

    应元三忙躬身为礼,他显得有些紧张,目光不时瞟向枝梅,向枝梅这时姗姗地走过来含笑道:“你不是要跟我比武么?我们现在走吧!”

    应元三点了点头,脸色微窘道:“我们怎么比法呢?”

    枝梅笑着拉着叶彤的袖口道:“你老人家给我们做一个公证人如何?”

    黄山异叟点头笑道:“使得,只是你们要如何个比法呢?”

    枝梅目光向元三一转,笑道:“还是应兄你说吧,是你约我的嘛!”

    应元三想了想,点头道:“以愚兄之见,既为比武,总要在内外轻各种功夫上印证一下,方可窥得武功全貌,不知老前辈及姑娘以为如何?”

    向枝梅不由笑道:“这样最好,就请应兄你划下道儿来吧!”

    黄山异叟不由眉头皱了皱,但他仍然含笑地点了点头道:“老弟!你要如何个比法呢?”

    应元三这时微微一笑,他就说道:“我想同姑娘比一阵掌法,比一阵兵刃,另外再比一阵轻功,姑娘可有异议么?”

    向枝梅暗想这三种功夫,自己都很自负,今天倒真要给他一个好看的了。

    想着笑睨了师父一眼,遂看着应元三点头道:“好!就是比这三阵,你等着,我还得去拿宝剑呢!”

    说着转身进房而去,应元三这时却对叶彤微微一笑,道:“老前辈以为如何?”

    叶彤喷了一口烟,笑道:“难得你想得如此周到,这倒是怪热闹的事,只是……”

    他笑着伸出了一只巴掌,点着头道:“一切都照昨夜所说,我们击掌为誓。”

    应元三毫不考虑地在他掌上拍了一下,却不想他这一掌方自击出,却觉得一股极大的潜力,自黄山异叟掌中传出,顿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可是再看对方,仍然是脸上含笑,像无事一般。

    他怔了一下,并没觉出什么不适的感觉,只以为是自己神情紧张的缘故,当时并未怎么放在心上,遂也就置之一笑。

    这时向枝梅已自房内兴冲冲地走了出来,她手中拿着一把剑,笑眯眯地问应元三道:“你的兵刃呢?”

    应元三方要开口,黄山异叟已呵呵笑道:“人家是用的软兵刃,大概是藤蛇枪吧?”

    应元三不由心中一惊,暗想这叶彤好厉害的眼力,我藏在衣内的东西,他居然都以看得出来。当时不觉怔了一下,遂点头笑道:“老前辈好厉害的目光,只是在弟子衣中之物,你老人家何以得知呢?”

    叶彤哈哈一笑,遂伸出手中烟袋,往应元三腰上点了几下,发出铮铮之声,他就笑道:“藤蛇枪和链子枪不同,缠在身上是很扎眼的,在你弯腰拱背之时,我早已看出来了,哈!”

    应元三不由带愧道:“老前辈高见!”

    枝梅却扬眉毛笑道:“哟!藤蛇枪!那玩艺可厉害得很呢!”

    说话时,睁着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应元三不由也被逗得笑了。

    三人步出了草舍,只见当空浓雾,皆已消失,代之是青潆潆的天,小鸟在树枝桠上啁啾着,蟋蟀闹耳地叫着,那些树叶上,滚着如同珍珠一般的露水,圆圆的、亮亮的,十分可爱。这景色令人有些雨后之春感觉。

    生死掌应元三来时大雾,并不知这一带情形,此刻才发现,原来这附近景致竟是如此的美,这所茅舍占地约有十丈方圆,正是一座小峰的顶头,环绕在房舍四周,有些空地,都生着极多野生的花卉,在这新秋的日子里,并没有凋零,粉红黛绿十分可人。

    茅屋之前,有一条羊肠小道,曲曲折折,伸展出去甚远。两旁是高有一人的长草,看来就像一条婉蜒的巨蟒,黄山异叟用手指了一下对面道:“对面有一块草坪,倒是一个很好动手的地方,我们到那地方去如何?”

    二人都点了点头,叶彤把那支旱烟杆子,往背后一插,身形向一矮,对着应元三龇牙一笑道:“来!老弟,先试试腿!”

    他说着猛然向上一伸二臂,身形腾处,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苍鹰也似,蓦地拔空而起,身形向下一落,足尖已点在一棵树梢之尖。

    偌大的身子,落在那仅有小指粗细的树梢上,只不过轻轻颤抖了一下,却如同钉在树尖之上一样,动也不动一下。只这一手轻功提纵功夫,已把生死掌应元三惊出了一身冷汗。

    黄山异叟叶彤这种腾身势子,初看来,并不十分惊人;可是如果仔细观察一下,只要看他那一双茫鞋,踏在树梢尖上,就像是粘在上面一样的,一任那树梢为风吹得左右摇动着,他身形依然还是原来式子,不偏不倚,纹丝不动。

    在应元三的眼中看来,舍开轻功不谈,只这种稳固的下盘功夫,已达到了内功中极难练的“粘”字诀,这种身手,如非有数十年轻功造诣,何克臻此?

    所以他心中暗暗吃惊,遂见树尖上的叶彤朗声大笑道:“老弟,你也上来,上面凉快得很!”

    应元三不由暗忖道:“莫非他是想考验我的轻功么?这也不难!”

    当时不由回身向枝梅一抱拳道:“姑娘请先行!”

    枝梅笑道:“还是应兄先请!”

    应元三乐得在她面前表演一下身手,当时微微一笑道:“姑娘不要见笑,愚兄现丑了!”

    他说着话,一提丹田之气,双掌往下一按,已施出“一鹤冲天”的功夫,拔起有五丈左右,在空中看准了落足之处,身子向下一垂,已笔直地落在叶彤身边三尺以外的另一棵树上。谁知足尖方一着树,竟觉得两处大筋上,猛然一阵奇酸,身子竟是站不住,这一惊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惊慌之间,一翻右手,用“老猿坠枝”的轻功绝枝,攀住了一节树枝,整个身子忽悠悠荡在当空,看来真惊险到了极点,可是却也美观到了极点。

    这一霎时,黄山异叟口中也叱了声不好,身形一旋扑到了近前,他一只足点在了枝上,弯身笑道:“怎么?没有事吧?”

    应元三惊魂甫定,又惊又愧,当时反身腾起,落向一边,他脸都青了,自己惊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伤了筋呢?”

    想着试着又颠了几颠,并没有异样感觉,心中不由愈发不解,暗忖道:“好险!这要是掉下去了,哪还有命在?”

    想着正自惊心,却听到身边娇笑道:“应兄好高明的一手老猿坠枝,小妹真是自愧不如!”

    元三回身一望,不知何时,这位姑娘,竟已站在自己身边,颈后的杏黄剑穗子,被风吹得嗖嗖飘着,看来真是英姿飒爽、娇态可人。

    应元三心中又是一惊,因为人家什么时候上来,自己都不知道。虽然自己心有别念,但由此可见,这姑娘的身手也是不凡了,决非如自己所想的那么差劲。

    想到此,他不由怔了一下,脸色不由红了一红,当时尴尬地笑道:“愚兄适才突觉不适,差一点儿身落深谷,殆无葬身之地,岂敢以此炫耀?姑娘真是见笑了!”

    向枝梅怔道:“怎么会呢?”

    应元三摇了摇头苦笑道:“现在总算好了,我们走吧!只等和姑娘比过三阵,如不幸落败,愚兄拔头就走,决不……”

    说到此,忽然想到此中本末,对方尚不知情,怎可事先透露?不由又把话忍住了,只用眼去看一边的黄山异叟,叶彤这时也是深深地皱着两弯白眉,显然的,他在受着内心的谴责。

    因为,只有他最清楚应元三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向枝梅不由惊愕道:“应兄!你要是不舒服,我们改天再比如何?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非比不可。”

    应元三暗怪自己说错了话,所幸枝梅并没听出来,当时微微笑道:“得识姑娘三生有幸,愚兄因事,至迟明日就须告辞,也许……”

    说着不由脸一红,叶彤却在旁边笑道:“你们倒是还比不比呀?我这旁观的人,可是等急了!”

    应元三不由笑道:“老前辈休急,现在就请老前辈作证,从这里到那草坪为限,我就和姑娘先比这一阵轻功!”

    黄山异叟点头微笑道:“好得很!”

    他说着用力向前方一指道:“老弟!你看那边有一棵大黄果树,你们就以那里为终点,现在就开始吧!”

    向枝梅眨着眼睛,兴奋地笑道:“这么远呀!好吧!”

    她偏过脸对元三道:“应兄以为如何?”

    应元三点了点头,二人各自一抱拳,倏地同时腾起了身子,一路倏起倏落,快如电闪星掣,直向对面那棵大树飞驰而去!

    元三这一展开身形,才发觉到两处足筋,每于提气猛纵之时,就隐隐作酸,无形中似已较素日慢了许多,心中不由忧急十分。自己把心一横,一任脚筋作痛,也不去管它,同时更把不常施展的“云中捕影”轻功绝技,施展出来,一连五六个起纵,如同流星赶月也似,直向那大树扑去!

    他这里方自庆幸占了先着,看看那棵大树已在眼前,不想就在霎时之间,却闻得当空一声娇笑道:“应兄承让了!”

    应元三惊心之下,不由身形少定,也就在同时之间,只觉头上冷风疾扫面过,再看向枝梅已含笑站自己眼前。二人虽不差先后抵达终点,可是向枝梅却快了一步,她微笑道:“这一阵我赢了吧?承让!承让!”

    她明明知道对方为自己声东击西之法分了心,才得侥幸占先一步,可是女孩子家,总爱争个面子,当时大声招呼叶彤道:“师父快看,我快了一步!”

    黄山异叟这时自后赶上,呵呵笑道:“傻孩子!人家是让你呢!”

    应元三这时面色如土,如同一座泥塑的佛像也似的站在树前,他只觉得全身发凉,那满腔的热望,几乎全都冰消瓦解了!

    当时苦笑了一下,对着叶彤一抱拳道:“这头一阵,弟子输了,弟子已尽全力,并未稍存相让之心。”

    说着他懊丧地看着枝梅,频频苦笑不已,向枝梅见她如此重视输赢,心中微觉奇怪,暗想道:“比着玩玩,竟值得如此么?”

    想着正想自己认输,却见他又含笑道:“三阵姑娘已胜其一,我们再来比这下一阵,早早作个结束也好!”

    向枝梅这才又回笑道:“第二阵比什么呢?”

    叶彤这时却点首笑道:“第二阵比掌法吧!老夫有一个小小建议,不知二人同意否?”

    应元三抱拳道:“老前辈但请吩咐!”

    叶彤这时含笑指着眼前这块平茸的草地道:“掌功一道,妙在粘帖进退,如此大地方,太易闪躲,老夫以为不妨就地划一方圆丈五的范围,你二人只许在界限之内动手,谁要是出了范围,就算谁输了!”

    向枝梅听得眉开眼笑,她差一点高兴得要叫出来了。因为这是她素日常常随师父练的功夫,自信很有把握,所以听得心花怒放,当时眼光瞟着元三,似等他的答复。应元三低头想了想,才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好吧!”

    黄山异叟微微一笑道:“如此待老夫为你们划一个界限。”

    他说着身形已快如飞隼地窜了出去,伸出一足,在草坪上飞快的转了一圈,元三见他足尖圈地,很快地把地面翻了一道深沟,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跟着他身子一腾,又已到了二人身前!

    应元三心中暗暗忖道:“这一阵,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胜她,要是再输了,一切可都完了!”

    他想着一面含笑道:“姑娘请!”

    一面却把长衫下摆迅速地撩起,掖紧腰上,跟着身形一转,轻飘飘地已落身在***以内,身方站定,向枝梅也已笑嘻嘻地拧腰纵起,轻如一片枯叶似的落在圈内,二人成了对面之势。

    应元三冷眼只看她纵身的势子,已知道今日胜负,正不知鹿死谁手,想不到自己身为一派掌门人,来到黄山,竟败在一个未出名的女孩子手上,传扬江湖,岂不令人引为笑谈?

    再者眼看到手的娇妻美眷,也将成为泡影了,这一切全在这一阵输赢之上决定。

    想到此,他心中显然些紧张,向枝梅见他目注自己,似乎深思模样,不由玉面一红,笑嗔道:“喂!你倒是……”

    应元三这才惊觉,不由后退了一步,脸红道:“姑娘请!”

    枝梅向前一迈腿,一双玉掌,用“金剪手”交叉着,猛然向前递出。应元三不由大吃一惊,心说她倒是真不客气,当时用“闪手”向外倏地一拨手腕子,身形随着一矮以观动变!

    可是他却忽视了,向枝梅此刻所施展的这套“蝴蝶散手”,正是黄山异叟叶彤,在黄山深居十年,日夕与山林野鸟为伍,细观蜂蝶各种姿态,演变创造的一套极为别致厉害的功夫。

    这套功夫共分为十三招,每招却又分为不同的三式,所以算起来一共是三十九式,姿态之怪,运用之奇,却可说是近年武林中仅见的功夫,厉害之极!

    应元三要是能潜下心来,小心应付,虽说是不能取胜,也不至于就此落败。因为他拿手的“罗汉七式”却也是极为厉害的功夫。

    所谓“罗汉七式”,是取七种不同的手法,用七种不同的步法,夹杂着轮流循环地施展,看来无奇,可是由于步法不同,招式也显得迥异不类,极易给人以错误的感觉。

    应元三所以施出这罗汉七式的原因,是因自一开始,就不敢对她轻视的缘故,可是没想到,对方身法竟是如此迥异。

    向枝梅把递出的双腿,向回倏地一收,已如穿花蝴蝶也似的飘出了丈许以外,她身形落处也正是***边沿地方,应元三心中一喜,暗忖:“这一次我看你怎么躲法?”

    想着轻叱了一声道:“胜负未分,姑娘可不能逃呢!”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形已用“腾霄鹤”的式子,霍地拔空而起,在空中双掌倏开,一提丹田内力,用“活佛啸天”的招式,把内力自掌心猛然逼出,发出了“哧哧”两声疾啸,直向向枝梅全身击去。

    随着这巨大掌力,他身子如同是一只大鸟也似的,倏地往向枝梅身子扑去。在他以为,向枝梅是万万不能招架这么猛烈的势子的。

    可是事情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这里掌力方自发出,倏见向枝梅娇躯向下一弓,如同一支劲驾也似的倏地射起,应元三暗道声:“不好!”

    当时一咬牙,把击出的双掌猛然向后一收,一个云里翻身,身子由于用力过猛,虽是收住了去势,竟自滴溜溜打了一疾转,足尖着地时,仅仅离着划出的圆圈不及一尺。

    他这里惊魂未定,突然脑后一丝冷风袭到,应元三向前一储身,突地把身子转过,足下紧贴着地面,用“佛陀扫雷”的疾势,右腿上挟着一股劲风,直向身后地向枝梅下盘挥去。

    要说起来,他这一招施得不能不说是很厉害了,可是他这一腿方扫出,只见向枝梅两腕一分,竟于万分危险之下,伸出两只纤纤玉指,双向应元三两处“肩并穴”上戳来,势子更是较他的尤猛。

    动手过招可是眨眼之间的事情,二人这一出手,就都知道,如不撤回来,两方可都讨不了好去,尤其二人旨在比试印证功夫,却也犯不着为些伤人。

    各人心意相同,招式方一用上,不约而同,倏地又同时撒回,应元三足下用“跪桩”的步法,一连点出三个步眼。

    他身子尚未站定,向枝梅再次如影附形地扑过,这一次却是双掌突用出“小天星”掌力,上下打出,可是她掌力并不实打,掌势方一递出,身躯倏地一塌,却以“翻掌托天”的式子,一正一反,直向应元三前心小腹两处要害上逼来。

    应元三心中吃了一惊,暗道:“好厉害的姑娘,我算是看走了眼了。”

    想到此,已把求胜之心完全去了一个干净,双掌一合,单足勾起,用“童子拜观音”的式子,向外一抖,倏地向两下里一错。

    这一招在“罗汉七招”中名叫“燕双飞”,直向向枝梅递出的手腕上反切了出去。

    二人在场子内这么一动上手,霎时之间,但见掌风呼呼,人影飘飘,莫说二人自己心内紧张情形无以复加,就是那场外的黄山异叟叶彤,也看得频频动心,白眉连耸。

    他心中暗暗惊异,因为他自信这套蝴蝶散手,绝非能容应元三走过一半,定必就会落败下阵,却想不到,他竟能一连破了十数招。尤其惊异的是,方才自己暗中所炼“有相神功”,于和他击掌一刹那之际,透入他体内,已伤了他神经中枢。虽只是轻轻一震,可是自信他在三天之内,也难以施展充沛内力,却想不到他仍有如此神威。如此看来,此子素日功夫,也实非泛泛之流!

    不言黄山异叟在一边感慨不已,只这一会儿功夫,场内已现出胜负之分。

    应元三竟会露出败象,尤其令元三惊怕的是对方这一套功夫,他不要说是见,竟是连听说也没有听说过。只见轻飘飘闪荡荡满空的人影,极难测出虚实,有时候招式封去,对方却无故撤招,等到认为她是虚式时,却往往发是实招,直把这位少壮的先天无极派掌门人,弄了个头昏眼花、气喘吁吁。

    到了这时,他才是真把这位姑娘服气到了家,那先前的娶妻想法,早化为乌有,心中一凉,又何来斗志?

    应元三此刻于灰心失望之际,只想早早抽身为妙,否则难保可就要出丑了。

    想到此,向枝梅正以“轮翅舞秋风”的招式,左腕呈弧形,向外一展,五指齐并着,如同一把利刃也似的,直向应元三前胸划去。

    应元三身形向后一坐,双掌用“摩云手”向前交叉着一分,就势身形腾起,往下一落,方苦笑道:“姑娘掌法实在高明!”

    才说到此,向枝梅却如同电光石火也似的凑到近前,她娇笑道:“胜负未分,应兄又想如何?看掌!”

    只见她娇躯向下一弯,玉臂一沉,用“海底针”直向元三小腹猛贯了去。

    应元三不由面色一沉,心说:“好姑娘,你也太过欺人了,莫非非要我出丑不可?”

    转念之间向枝梅掌势如梭而至,应元三鼻中哼了一声,突地探三声,以拿穴手中之“拿蛇头”招式,直向向枝梅右手“分水穴”拿去。

    向枝梅不由也吃了一惊,女孩子家性娇,又因她在师父面前夸过大话,谁知和人家动起手来,非但未能取胜,几次还差一点败在人家掌下,不由动了几分娇性,安心要把对方败于掌下才肯甘心。

    这时见应元三拿穴手来得疾快,小心眼内己有主张,看他掌到,仍是装着毫不知情,待应元三指尖几几乎已经接到了她的脉门之一的刹那,她竟猛然把指尖向上一挑,突现掌心,用足了内力,霍地向外一登。

    这种突然现掌的打法,名叫“巧打如意桩”,简直是令人没有防避地余地,可谓之厉害之极。向枝梅掌力一现,应元三不由长叹了一声。

    当然这时候,是不容许他有叹气余地的,于万分危急之下,他倏地向后一个窜“金锂倒穿波”,身形反穿而出。

    等到往下落,他的脸色一阵铁青,全身竟气得籁籁一阵急抖,这时向枝梅早已含笑纵身而出,她口中笑嘻嘻地道:“应兄又承让了。”

    一旁的黄山异叟也呵呵笑道:“老弟!你手下太忠厚了……”

    应元三此时一阵心寒,从头到脚只觉得一阵冰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落脚外,竟是远远超出所划的***以外。想到了自己半生英名,竟会输在一个小姑娘手中,这个脸可往什么地方放?再说还有什么脸去向人家求婚?这一刹那,他所感觉到的真是羞、忿、气、怒、失望……差一点儿滴下泪来!

    虽然他相信自己兵刃上的功夫,定可为自己找回脸面,可是三阵输赢,自己已输其二,还有什么脸面与人家比兵刃?想到此,他强忍着内心的伤痛,对一旁的向枝梅,抱拳正色道:“愚兄不知自量,尚乞姑娘不要见笑……”

    他顿了一下,脸色更是一片灰白,遂又道:“姑娘可肯把方才赐教的那套掌法的名字,告诉愚兄么?”

    向枝梅脸色微红道:“小妹一时逞能,应兄千万不要介意……实在说你的功夫比我纯多了!”

    应元三苦笑了笑道:“姑娘再如此说,愚兄真无地自容了!愚兄实在是羞惭无地,只求姑娘把方才那套掌法赐告,愚兄当永记心肺。只祈他日再会姑娘时,能雪今日之耻!”他紧紧咬了一下牙又道:“当然……我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的……”

    向枝梅见他如此,心中益发难过,眼圈一红,差一点儿要哭了,她颤抖地道:“你这又是何苦……是你要和我比着玩的呀!”

    应元三看了一旁的叶彤一眼,讪讪道:“姑娘不知我内深意,等一会儿可问令师,便知愚兄比武……只是,现在什么也不必谈了,我真是痴想。”

    说着冷冷一笑,向枝梅此刻真似身坠五里雾中,她挪近身子怔怔地看着黄山异叟,这老头子只是微微地笑着,他点了点头道:“你不要急,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

    说着他目光又转向一旁木立的应元三,点了点头道:“老弟台,你不要灰心,武功一道,是永远没有止境的。你能记住今日之耻,日后才有惊人的造就,老夫师徒一时半会儿,尚不至离开黄山;即是远离,日后在江湖总不能没有见面之日,老弟……”他说着不由嘻嘻笑了几声,又接道:“小徒所施展的那套功夫,正是老夫半生精心独创的一种掌法,名唤“蝴蝶散手”,当今武林,尚无人知,老弟!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他说着又微微一笑,就手抽了一口烟,露出一副极为趾高气扬的得意神态!

    应元三想不到叶彤,竟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当时只气得长眉一挑,正想反唇相讥,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连人家徒弟都打不过,还有什么脸再与他斗口?想到此,不由长叹了一声道:“既如此,弟子告辞了!”

    他目光不自然地又向一边秀眉微颦地向枝梅看了一眼,后者那婀娜的娇躯,多情的目光,令他益发感伤不已,只是这个地方,他再也不能停留了。

    他对着黄山异叟深深一拜,又朝着向枝梅拜了一下道:“愚兄去了,姑娘救命之恩,愚兄永世不忘!”

    他说着身形显得摇摇欲倒,确是不胜伤心,向枝梅朝他讷讷地道:“你!这就要走了么?”

    应元三点了点头,他眼睛几乎不能再多看这姑娘一眼,因为她太美了,太能诱惑自己了。

    想到此,应元三把心一狠,倏地腾身而起,在这黎明的早晨,他就像一只怪鸟也似,倏起倏落,直向山岗之下翻去。

    孤峰上的师徒二人,目送着这失意的青年走远了,他二人表情不同。

    黄山异叟是拈着长须微笑着;而冷魂儿向枝梅,却是微微地低着头,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陌生的青年人的离去,仿佛带走了她一件极为心爱的东西似的,她说不出为什么这么难过,只觉有一种莫名的惆怅失意笼罩着她,令她想哭。

    自从随师父在黄山学艺以来,这漫长的七年,她一直是一只活泼天真的小鸟!

    她从来不曾与任何陌生人接触过,在她那纯洁的心灵里,并不曾知道人生有一个“情”字,这个字的意思,是要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拉到一块去的!

    她只是天天过着小鸟也似的生活,黎明看日出,傍晚看日落,刮风、下雨、下雪、打雷……这些天籁,这些自然的交响乐,曾伴着她过了一段长久的少年时光。她的脑子里,除了这个“师父”之外,她不曾认识另外一个异性人,什么是爱,什么是儿女之情,在她来说,这是分不清的!

    今天,这个并不算太年轻的青年,来到了黄山,他闯进了她一直封锁着的心畦里。起初那像是很微妙地,因为她并不能深切的了解,了解到这是为什么?

    可是当离开了这个青年之后,她感到内心有了波动,可怜这孩子,她在无知无觉之间,已落入到了感情的陷阱里面了!

    也许生死掌应元三并不是一个所谓的“美男子”,可是在向枝梅接触的范围之内,他的确称得上是一个英俊忠实的青年。

    今天这个英俊忠实的青年走了——一个在她看来,那是因为她的关系才走的,这在她来说,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因为当她目送着他背影完全消失之后,她的心酸了,她真不明白。试想:突然而来,突然而去,他那亲热加上冷漠的举止,这又是为什么呢?

    想着想着她翻了一下那美丽的大眸子,看着一边的黄山异叟,她不解地问道:“师父,那是为什么呢?”

    黄山异叟叶彤,长叹了一声,也许他认为,现在已失去了再隐瞒她的必要了。

    他微微笑了笑道:“孩子!你知道,这姓应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和你比武呢?”

    向枝梅茫然地摇了摇头,叶彤苦笑了笑道:“老实给你说,那是来向你求婚啊!”

    冷魂儿向枝梅不由脸色一红,她嘴唇微微颤抖的,羞涩地道:“求……求婚?怎么会呢?”

    黄山异叟叶彤哈哈大笑道:“怎么会?好糊涂的孩子……”他闪烁着那对光亮的眸子,恨声道:“孩子!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么?江湖上像他这种人多得很,他们看见漂亮的妞儿,就想追,就想弄到手,嘿嘿!这应元三就是这种人。”

    向枝梅不由羞得低下了头,虽然她以为应元三并不是这种人,可是师父这么说,她却不便置词,她内心这一霎那,可又有另一种微妙之感了。

    她羞、她喜、她失望、她……总之!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因素。

    一个女孩子听到这种话是很害羞的,人家以为她美,以为她漂亮,这不是很值得可喜么?可是他到底走了,又为什么不失望呢?

    叶彤冷笑了一声道:“他居然胆敢在老夫面前,直言向你求婚。”

    向枝梅不由猛然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她嘴唇动了动,可是并没有说什么。她于是又低下头,叶彤顿了一下,却又接着道:“我因见他居然有此胆量,所以才给了他个难题。”

    他扬了一下那两弯秃眉,带出了些笑容,显然他对于自己的处置,是认为很满意的,可是向枝梅却显得不安极了,她忍不住小声问道:“师父怎……怎么说呢?”

    叶彤哈哈大笑了两声道:“你还不明白么?是我的意思叫你们比武的啊!”

    向枝梅呆了一呆,现在她一切都明白了,她看着师父,脸上强作笑容道:“师父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叶彤哈哈笑道:“我要早告诉你,一来怕羞了你;再者……”

    说着他笑了笑,并没有把话接下去,向枝梅脸不由又红了,她内心这一瞬间,真是有说不出的感觉。真想哭,可是师父在面前,她的泪是掉不下来的,她茫然地用手掠了一下散在面颊上的头发,欲笑又愁地看了师父一眼道:“这人真是何苦?”

    叶彤笑了笑道:“你这丫头应该庆幸,我还有一件事瞒着你呢!”

    枝梅翻了一下眼睛,迟迟地道:“还有什么事?”

    黄山异叟微微一笑道:“你以为这个应元三的功夫真不如你么?”

    向枝梅怔了一下道:“方才不是已经比过了么?”

    叶彤笑着摇了摇头道:“那你可完全错了,实在告诉你吧!孩子……”

    他微微把身子弯在枝梅身前,声音放得低了一些,虽然四周并没有任何人,可是他仍是显得有些虚心地道:“事情是这样的,今晨我在和他击掌盟誓时,暗以‘有相神功’把他阴脉伤了,是以功力减了三成,否则……嘿!孩子!那一阵轻功你胜得了么?虽然掌功你仍可胜他,可是兵刃之上,以我看你还是稍差一筹。”

    向枝梅不同吃了一惊,她脸上仍是带着一丝微笑,道:“这么说,我不能算得是以真本事胜他的了?”

    黄山异叟诡笑地点了点头,向枝梅不由全身一凉,她忽然觉得师父太卑鄙了、太下流了!

    这种感觉还是她从师以来,第一次对师父有的感觉。她气得身子有点发抖,那表面矜持的一点笑容,也随之消失了,她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叹了一声道:“回去吧!”

    黄山异叟爱徒心切,可说是无微不至,却不知道,这无意之间的一句话,却失去了这个徒弟,失去了这个徒弟原有的感情。虽然他破坏了应元三的幸福和希望,原本是想建立起更稳固的师徒之情,可是他又怎知,从这一天开始,他竟是失去了这份原有的感情,在枝梅的印象里,这个一向为她尊敬爱戴的老人,在她心中的偶像地位,完全崩溃了!

    她在回家的路上走着,紧紧地低着头,想起来,她真想哭。她想:“师父这么作又是何苦?他为什么要反对人家爱我呢?这是为什么?”

    她脚下加快了步子,自己很快地往家里走着,叶彤不由眉毛皱了皱,他心中想:“奇怪,看样子这小妞儿,似乎挺不得劲似的,她为什么呢?”

    就在他师徒二人脑中都存着一个“为什么?”的时候,那位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应元三,却正飞也似地往山下疾驰着。

    他满胸腔积着失望、羞耻与忿怒,这些因素,在前一日上山来时,是丝毫没有的,他是轻轻地来,却是重重地回去。

    一个江湖中人,是很爱惜自己的名誉的,更何况是一个已成名的人物。虽然他败在向枝梅手中,除了黄山异叟一人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可是这到底总是一项羞耻;而且这种羞耻将与日俱增。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这位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失踪了,他躲到一个无人的深山里,日夕苦练着功夫。他脑中天天回忆着那天与向枝梅比武时的情景,尤其是对于向枝梅用来致胜他的那一套“蝴蝶散手”,他下定了决心,誓要自己手创一套功夫,这套功夫要用以对付向枝梅的蝴蝶散手;而且要取胜她。

    他的苦心终于实现了,可是那却在五年之后,这套新创的功夫,也就是五十年之后传授丁裳的这套“追星拿月手。”

    也就是在他潜隐闭关创功的时候,江湖之中出现了一个崭亮亮、飘忽忽的女侠客。

    各位定不难想到,这位女侠客,正是冷魂儿向枝梅。提起她来,也会叫人鼻子酸酸的,为什么呢?原来她自应元三走后,勉强又在黄山住了一年多,这一年多的时间,对于她来说,那真好像是监牢生活一样,因为她失去了对叶彤的爱戴和信仰。

    同时她内心偷偷地恋着一个人的影子,那人只是和她一日之交,可是却占据了她的一生。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叶彤远行关东,嘱她看守门户,可是她违背了这个教养她半生的师父,她竟偷偷留下了一封信自己去了。

    那封信是这么写的:

    “师父:也许我这么做是不对的,也许我不该离开你;可是请原谅我,因为我将永远不会回来了。

    世上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也都有自己的生活领域,我也不例外,我不愿一辈子偎依在你老人家的膝下。因为我已大了;而且承你教了我一身惊人的武功,我要把你教我的武功,用来造福人群,这样才不负你老人家对我的期望。

    也许你看了这封信会很伤心,可是我的心意已决,你老人家也不要找我,因为你是找不到我的。有一天冷魂儿向枝梅的名字在江湖上为人敬仰时,我想第一个值得高兴的应该就是你了。那时就是我对您老人家的报答,否则,就让你老人家对我永远失望吧!

    弟子向枝梅拜上”

    她留下这封信后,就飘然地离开了黄山,这姑娘倒也是说得到做得到,她首先把太原府的恶绅刘一州剪除,外号铁脖子的庄大鹏,在她手下,那脖子就好像是豆腐做的一样。

    她除了这两人之后,心情十分畅快,一连又除了几个贪官恶霸,一年之中,冷魂儿向枝梅这几个字,果然传遍了江湖。

    这姑娘从江南跑到江北,从江北又跑到西南西北,用了足足有三年的时光去找一个人,可是她真是失望了。生死掌应元三这个人,就好像是为人们所淡忘了一样,她在青城山的先天无极派门户里,也去找了好几次,可是掌门人不在家,代理门户的是应元三的师兄铁肩儿佟羽。对于应元三的事,他们似乎比向枝梅更不清楚,一问三不知,到了这个时候向枝梅才算是灰心了。

    她一个人于失意之下,竟远走大漠,在新疆的大草原上,蒙古的戈壁大沙漠里,冷魂儿三字可是叫得比天还要响……可是她来去如风,人们都喊她向小王爷,如果读者看过王度庐所著的《铁骑银瓶》那部书的话,这位向枝梅就如王君所描叙的春雪瓶姑娘是一样的。可是她却是一个失意的人,在心情上应和玉娇龙差不多。

    “阴错阳差”这四个字,往往给人们带来的是悲剧,也就是四个字,把这两位不可一世的侠客阻隔断送了。在冷魂儿向枝梅是已灰心了,她一遇见俊美男无计其数,可是钟情者,仍是那个第一次见面的应元三,除了这个人以外,她不留恋任何人。

    另一面应元三,挟奇技游侠江湖,无非仍是企图能一会向枝梅。

    他找她的目的,一来是心爱此人过甚,再者他要把新练成的功夫,拿来和她比一比,要把过去丢的脸再拾回来。当然如果他能胜她,那项诺言仍可有资格履行的。

    他无数次上黄山,又无数次下黄山,冷魂儿三字确实也让他有些“冷”了。

    一在天之角,一在水之涯,两个人即使是各自心存向往,可是以彼时交通之困难,以吾国山河之辽阔,要想见面,套一句俗语那是“谈何容易”啊!

    何况先天无极派因掌门无故失踪,已无形中散乱了,亟待整顿,生死掌应元三,也就接受了这顶使命,花了三十年,把这个呈散乱流离的武林宗派,完全使之整顿改观。这时候他才再交位于师兄铁扇子佟羽,自己四处飘流,他偶然听到了风声,沙漠中有冷魂儿向枝梅的风声,他单身孤剑用了八个月的时间,找到了大沙漠,嘿!又是阴错阳差。

    原因是向枝梅静极思动,且已暮年,想到自己半生埋没在大沙漠里,已把整个青春浪费了,如今年岁大了,也就较以往想开多了。

    对于年轻时候的那些事,想起来固然仍多感慨,可是已不会那么伤感了。因为一个老年人的心情,和少年时代的心情,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有时候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她常会这么想道:

    “唉!我当时也是太痴心了……这一生葬送得似乎太不值得了。”

    因为她有了这种感想,所以无形中,也就不再把中原放在她心中的禁区之地了。

    她就这么离开了沙漠,重入中原,在年龄上来说,她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婆了。

    可是由于她擅驻颜之术,所以人们乍看起来,她似乎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沙漠的风沙使她肤色变黑了,可是那并不有损她的娇柔和艳丽……

    她在杭州一处不出名的小山上,出资兴建了一所庭园,占地极大,又由各处移来了些奇花异草,点缀其间,自己给这座宅子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翠园”。她喜欢读书、养鱼、散步,因此附近人们都叫也翠园轩主,她在这里,生活是如此的惬意,不知不觉又是十几年过去了。

    这期间,她收了两个徒弟,可是都不太得意,因感一身绝技没有传人,太可惜了,也就在这时候,由当地士绅推荐来了一个女学生。

    这女学生是京里的提督的掌珠,到杭州是来投娘舅习画来的。因她这位舅舅素仰向枝梅是本地最负才名的女学士,这才托人代引入门。

    这个被引进的女学生,正是本书的女主角之一的江雪勤,她随舅习画已有根底,改投翠园轩主以后,立刻蒙这位轩主许为奇才。

    于是明里习文,暗中习武,十年之后,把江雪勤造就成了一个允文允武的奇女子!

    尤其是冷魂儿向枝梅,把那套“蝴蝶散手”,也传给她了。

    那时候江湖中,擅此掌功的,仅有她师徒二人,黄山异叟虽是这套功夫的首创者,可是那个时候,听说已经物化了!

    向枝梅就像是根本忘了这个师父一样,虽然她是他一的造就出来的人,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他……她的心很硬,正当上了她那“冷魂儿”的绰号。

    再往后的岁月,似乎更容易打发了,甚至于她连当初令自己远奔大漠,守身一世的应元三,也忘记了。她曾经告诉她徒弟江雪勤说:“纯洁无知是最快乐的,有一天你有了知识,你就不如以前快乐了;再如果有了感情,你就是世上最痛苦的人……”她又说:“永远不要去接近男人,那会令你痛苦和伤心或是失望的。”

    可是她的徒弟并没有听她的话,以至于落得今日下场,她的遭遇似乎比她师父更凄惨、更可悲!

    生死掌应元三,老年到了北京,他一直像一个老渔夫似的,其实他并不是以此求生,捕鱼对他不过是一种兴趣和打发寂寞的一种玩艺儿而已。却想不到,为此却得了一个“无名钓叟”的绰号。

    他倒也乐得因此逍遥,后什刹海等地,经常是他垂钓的地方。

    却想不到竟会遇到了管、江、丁三人,三个少年心情,他虽不能说清楚,可是多少也看出了些,对于这三个俊秀少年的一段情,他挺感兴趣。

    起先他并没有发现丁裳,只偷听了些江雪勤和管照夕的对话,对他们两人,他觉得很同情,正想设法促成他们这一段姻缘,却不想照夕突然拂袖而去。对这个年轻人的定力他很佩服,因而心中又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管人家闲事作甚。

    想着遂也就平下了心来,想不到却在这时,又发现了丁裳,二女的一番对话,令他大大地发生了兴趣。起先他觉得丁裳有些蛮不讲理,谁知二女一动上手,等到江雪勤施出了那套蝴蝶散手之后,他这才突然怔住了。

    因为这套功夫,在他来说,那是至死也不会忘记的,所以雪勤一施展出来,令他大吃了一惊,他知道如今武林之中,除了冷魂儿向枝梅以外,是没有别人再会的,那么这个小女孩既会擅此掌法,无可疑问,那定是冷魂儿向枝梅的弟子无疑了!

    这一个突然的发现,把那些已逝去的往事,都又重新复苏了。

    于是向枝梅的一切,重新不停的在他脑中转忆着,他觉得这正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正可借此看一看,自己苦心创造出来的功夫,是不是能胜过向枝梅的“蝴蝶散手”;而且或可由这方面,令自己能见到向枝梅,六十年前的一面之交,六十年后的今天,却并不有褪色,这份感情,应该是很珍贵的了。

    生死掌应元三有了这种想法,所以这才假作池边垂钓,戏耍了丁裳一番,最后才激其和雪勤为敌,把自己苦心创造的一套专为对付“蝴蝶散手”的“追星拿月手”,传给了丁裳!

    丁裳正愁敌雪勤不过,想不到来了这位老前辈,居然传授了自己如此一套绝技,心中自是狂喜,由是夜夜随着应元三苦心练习,居然福至心灵,把这套功夫练了个烂熟!

    随后生死掌应元三不告而去,丁裳因在北京耽误时日过久,生恐归后师父见责,这才化装成男子模样,至管府造访,却想不到途中出来了一个管母,说穿了她的庐山真面,死劝活拉,非要她搬到府中去住些时不可,丁裳也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了。

    她心中埋着一个秘密,没有敢告诉照夕,因怕他从中干预,你道是一个什么秘密呢?

    笔者为使读者了解前情,所以拐了这么一个大弯子,到了这时,可又该书归正传了。

    丁裳匆匆离开管宅,一个人想着心事,胯下坐骑可是疾行如风,不一刻已驰到了北海公园门前。她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把马系好了,这才大步往公园之内趟去,拐了一个小弯,找到了一个小亭子,她不由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心说:“我当你是守信的人呢,原来竟是一个小人!”

    想着她走到亭子里,一只脚放在石蹬子上,愈想愈气,暗想:“你不来就行了么?我不会找你去呀?哼!”

    想着,正要离去,忽听到亭外一人冷笑道:“来人可是丁裳么?”

    丁裳不由猛一回头,原来身后柳树下面坐着一个人,想是因为身子一半为柳树枝子遮住,所以丁裳初来时未曾发现。

    此刻这人一叫她,她才注意到,当时仔细向这人看了一眼,一面点头道:“不错是我,你是……”

    这人冷笑着,款动莲步由柳树下步出,一面娇声道:“哼!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我等你半天了!”

    丁裳这时才看清,这人正是江雪勤,她穿着一身黑色紧身夜行衣,肩下披着一袭黑绸披风,为风吹得与肩水平,头上扎着一帕黑绸,打着蝴蝶结子,月光之下,真是如同月里嫦娥也似。

    丁裳看了,也不禁心中动一下,她羞得脸色红了一下,恨声道:“我约你来,怎会不来?你来了很好,我们把那一段过节,今天好好算一算。”

    雪勤也不说话,一步步走近到了她面前,此时看了她几眼,冷笑道:“你到底是男还是女的?怎么打扮成这种鬼样子?”

    丁裳不由脸又是一红,暗忖道:“好呀!我当初怎么骂她,现在她竟原样的骂起我来了,真是死丫头……”

    当时也冷笑道:“我高兴!怎么,只许你化妆就不许我化妆?哼!你真是想得好啊!”

    雪勤一双眸子翻着她直看,眉头半皱着道:“我真是想不懂你,你小小年纪,干嘛有舒服日子不过,专门来找麻烦,你这是何苦呢?我又和你到底有什么仇呢?”

    丁裳冷笑道:“仇?仇可大了!你忘了,我可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只要也掉一下池子,尝尝味道就好了。”

    雪勤仍是皱着眉道:“那是你自己要找着我闹,又怎能怪得了我呢!算了吧!你快回去吧!我真没心给你瞎闹!”

    丁裳双手一叉腰冷笑道:“哼!你说的比唱的还好,算了吧?除非你跪在地上给我磕个头,自认服输,我就饶你。要不然,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雪勤倏地秀眉往两下一分,嗔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知好歹?难道我还会怕了你不成?嗨!真是莫名其妙。”

    丁裳一撇嘴道:“哟!开口小孩,闭口小姑娘,你到底又比我大多少,我看你才是莫名其妙呢!”

    雪勤气得也一叉腰道:“那么你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丁裳一挺胸道:“怎么样?我还得要领教你那套蝴蝶散手,看看有多厉害!”

    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她后退了一步,张大了眸子,心道:“怪了!这小女孩子,居然会认识我师父的独门秘功,这不是怪事么?”

    想着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师父的功夫?你师父是谁?”

    丁裳见她吃惊,暗里得意,当时晃了一下身子,笑了笑道:“你那点玩艺儿,还想瞒过我的眼睛,我非但看出了你那套功夫的家数,连你来路也早看得清清楚楚,你还当世上就只你能呢!”

    雪勤不由愈发惊异,因觉对方稚气未退,说话尤带锋芒,觉得有些气笑不得之感,当时莫可奈何地翻了一下眸子道:“那么我是什么样来路呢?”

    丁裳冷笑了一声道:“你师父是冷魂儿向枝梅是不是?哼!向老太婆有什么了不起!”

    雪勤不禁怔了一下,微停才又怒道:“你是听谁说的?”

    丁裳冷笑道:“我听我自己说的,怎么样?”

    雪勤这时微微皱了一下眉道:“这么说,你倒是有为而来,那我可也不能放过你了!”

    丁裳因尝过她手中味道,知道她功夫确比自己高明,自己所以敢再找她,完全是想把新学的那套“追星拿月手”来试试手。

    但是无名钓叟曾指明了,要叫自己用这套功夫来对付她的“蝴蝶散手”;并嘱自己万万不可用出来对付她别的掌法,以免让她先看出征兆。此时见她为自己激得已动了真怒,不由心内有些情虚,当时冷笑道:“你不放我,我也不会放你,正好!你快把你那套蝴蝶散手施展出来吧!”

    雪勤微微冷笑道:“对付你这种人,还用得蝴蝶散手么?来!我到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胆敢欺人!”

    她说着话,纤腰一拧,已如同一只鸟也似,突然窜了出去,向地上一落,回首叱道:“丁裳你来!”

    江雪勤身形向下一落,回头又道:“丁裳你这里来!”

    丁裳冷冷一笑,娇躯遂自腾起,在空中玉臂一分,翩翩如一只夜鸟,已落在了雪勤身前,并没带出一些声音来。雪勤见状,暗自忖道:“这姑娘也并非软弱之流,这身功夫也确实不容易!”

    丁裳身子站定之后,冷冷地道:“我是专门来会一会你那套蝴蝶散手的,你施出来看看是否能够胜我?”

    雪勤心中动了一下,暗想这女孩真奇怪,怎么专门要逼着我施出这套功夫呢?我偏就用别的掌法来对付她,看她又能如何?

    想着冷笑了一声道:“哪来这么多废话,看掌!”

    她猛然向前一纵,身形一弯,用“弓形手”,暗以少林家数的“观音掌”力,霍地向外一掌打出,直往丁裳小腹打去。

    丁裳猛一族身,用“单掌伏虎”的招式,玉掌向下一按,直往雪勤脉门捺去。

    江雪勤倏地一个转身,唰地一声,飘出了丈许以外,她脸色庄正地道:“丁裳,你可是真心与我为敌么?”

    丁裳怔了一下道:“谁给你开玩笑,你还不快把你那套蝴蝶散手施出来等什么?”

    雪勤轻轻地冷冷一笑,身形一旋,又到了她的面前,出中食指二指,照丁裳“灵台穴”上就点,丁裳一拨她伸出的手,就势“顺水推舟”,朝着雪勤肩上就劈。

    雪勤反扣四指,想抓丁裳腕子,因为那里有一处穴道名叫“分水穴”。

    丁裳焉有不识厉害之理,身子向下一矮,唰地扫出一腿,可是却为雪勤轻描淡写的躲过了。

    虽只是三招两式,可是打得却十分紧凑,丁裳心内暗暗发急,暗想:“她怎么不施出那套蝴蝶散手呢?这么打下去,恐怕我还是占不了便宜!”

    想着不由有些发了急,当时叱道:“姓江的,你到底施不施你那套得意的功夫,莫非不敢承教么?”

    雪勤冷笑道:“你只能胜我这套掌法,已是好的了,何必心存遐想?”

    她说着双掌由两侧,突地往当中拢来,直向丁裳前胸两侧抓来,这种招式,要是由男的施展出来,就有些下流了;可是雪勤因是个女的,所以没有这项顾虑,尽管如此,丁裳仍自羞了个面红耳赤,杏目一睁道:“好贼婢!”

    她身了跟着一旋,双掌合着,猛然向外一推,内力贯足了,竟把“小天星”掌力施了出来。

    雪勤是存心戏耍她一番,杀一杀她的锐气,此时见掌力如此深厚,不由也吃了一惊。因见她掌势迫近,想避已恐不及,当时把心一狠,暗提真力,双掌霍地向外一挑,双掌指尖一挑,现出掌心,内力也自发出,四裳相击,发出了“砰”的一声。

    丁裳内力不如雪勤深厚,顿时为她内力震出了四五步以外,一时只觉得双臂齐根酸痛,差一点儿连眼泪也流出来了,她心中由是更把雪勤恨到了极点,娇叱了声道:“江雪勤,我们没有完,你别想走!”

    雪勤昂然立着,冷冷地道:“你还不服输么?丁裳,我看你也不像是个普通的人,你何苦这么与我过不去呢!如果你愿意,我倒很愿意和你交个朋友……你看……”

    丁裳气得眼泪在眸子里转来转去,啐道:“谁希罕,姓江的,你太欺侮人了,你有本事,就施出那套蝴蝶散手来,看看能胜得过我么?老实告诉你,我这一次就是专门来会一会你那套功夫的,你要是真怕我,干脆说一句,我马上就走,用不着这么婆婆妈妈,我就是见不得这个……”

    雪勤不由脸一红,当时柳眉倒竖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会我这套功夫呢?”

    丁裳道:“上一次你就是以这套功夫,取巧胜了我嘛!”

    雪勤想了想,哼了一声道:“好!我就用这套功夫对付你,可是如果赢了你,你可不许再耍赖。”

    丁裳不平道:

    “我什么时候耍过赖?哼!你想赢?”

    雪勤叹了一口气,实在这些日子以来,自从她由照夕处返家之后,心情可谓之恶劣透了。楚少秋伤势重极了,固然这个丈夫对自己来说,是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可是既嫁给他了,道义上就有一种责任。

    这种“责任”就像铅块也似,重重压在她的心里,只要一想起来,就似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偏偏这个时候,这无聊的丁裳,竟会投书约期与她比武,对于丁裳这个陌生的姑娘,她实在没有兴趣;再说也没有精力,想去和她周旋。可是人家既点着名约自己,在武林规矩上来说,就是刀山剑树,也没有不去的道理,左思右想之下,这才依言到了丁裳约晤的养心亭,原想见面善意开导她几句,彼此没有事算了,谁知这丫头,倒是存心来打架的,居然非打不可。

    雪勤无可奈何之下,这才和她动手,可是内心仍是极为茫然。

    对于雪勤来说,她真是一个谜。她的一切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此时心情,哪有闲心再去与她胡打乱闹,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罪一个人,尤其得罪像丁裳这么一个讨厌的小孩,实在是很麻烦的事。

    有了以上这些原因,所以她更无心再想多与丁裳打闹,只想早一点打发她去了算了。

    所以听她一再要自己施展那套蝴蝶散手,心中固不无怀疑,仍存下早一些打发她走之心,所以竟点头答应了。

    她自知这套师传的功夫,威力极大,她绝不相信,丁裳这个女孩子,能有能力胜过。

    当时冷笑了一声,对丁裳道:“我们可先说好,我们只是比这一阵掌法,不管谁胜谁败,可都不许再无理取闹。你要胜了我,我自然没有话说,回身就走;可是我如果胜了你,希望你也不要再找我麻烦了。”

    她说着看了丁裳一眼,很愁苦地接道:“我不像你,一天到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这些时候,很多事烦我……”

    她几乎带着要求的口吻道:“我求求你好不好?”

    丁裳翻着眼睛道:“哟!这是干嘛呀!求求我?”

    雪勤目光在丁裳身上转着,心中真想不透,这位姑娘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来路,她只是发着怔。

    丁裳催问道:“你到底还打不打?我看你是有点病吧!”

    雪勤苦笑了笑,实在也是懒得再去答理她了,她只求早一些了事,当时随意一分双手道:“那么你就请吧!这可是你自己要找的,不要打输了又说我欺侮你!”

    丁裳哼了一声,早已迫不及待地窜身而进,双掌往前胸一合,道了声:“我可不客气了!”

    遂见她身子向下一弯,倏地双手一分,各出二指,分点雪勤两处“气海穴”。江雪勤见她这一招式子特别,果然不像是寻常家数,由不住心内一惊,当时不敢怠慢,遂也把师父那套得意的蝴蝶散手展了开来。

    三招之后,雪勤立刻惊觉出,对方奇特的招式,仿佛是专为对付自己这蝴蝶散手的功夫,她不由心中一动,当时窜身外出。丁裳见她突然停手,不由也一怔,雪勤闪着那双智慧的眸子,在丁裳身上,上下打量了几眼,她摇摇头忖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在短短几天时间之内,创造出这么一套厉害的功夫。不要说她,就是她师父,恐怕也不行的……”

    丁裳转着眸子道:“怎么又不打了?”

    雪勤冷笑了一声,身形一闪,又已到了丁裳身前,玉掌翻处,“秋扇挥萤”直向丁裳面上扫去,丁裳用“拨云见日”去分她的腕子。

    可是雪勤冷笑了一声,她不容这一招打实了,倏地向下一沉腕子,改“轮翅手”,下劈丁裳前胸。可是丁裳却似胸有成竹的霍地向外一拧腰,莲足飞踢而出,直向雪勤“心坎穴”上点去。

    江雪勤见这么厉害的招式,仍然为她避过,心中不由又惊又奇!

    她明明记得,十数日之前,自己用这套功夫,和她对敌时,她那种手忙脚乱的样了,却想不到今日竟如此镇定;而且所施招式,更是奇异无比。自己出道以来,也会过不少知名之士,可是像丁裳今天所施展的招式,自己竟是生平仅见!

    惊怒之下,不禁把先前轻视对方之心,去了个干净,当时抖擞起精神,和丁裳霎时之间打成一团。二人拳来掌去,此腾彼伏,只闻得掌风呼呼,衣衫猎猎,一时间几乎分不出二人面影人形,即天上星月,身侧花草,也为之失色不少。

    这一阵疾战,真可说是险到了极点,只看那呼呼的劲风,已可猜忖,二人掌上内力的充沛,要是一方不小心吃上一掌,那可是不敢想象之事。

    到了此时,雪勤更证实了,她先前的猜测并没有错,因为丁裳这一套掌法,正是专为对付自己这一套蝴蝶散手的专门功夫。每一招每一式,都凑合得又巧又妙,而于巧妙之下,总是别有杀手,令自己防不胜防,二十招之后,江雪勤已发觉出,如不改换招式,恐怕是敌不过对方了。

    可是她一生要强过甚,因先前曾说过大话,此刻不容反悔,心中正自着急,可是动手上已有了胜负之分,丁裳身形半躬,正用“倒甩菩提”的掌势,玉掌如梭直打雪勤小腹,雪勤用“彩翅映日”的式子,蓦腾身而起。

    按理说丁裳这时正是回身发掌力的时候,可是她却猛地向地上一伏!

    可叹雪勤哪会想到,她这一招是招诳敌的招术,即以为是一个漏式,心中大喜,暗道:“我看你这一次怎么办!”

    她脑中对种概念,只不过是一闪即过,却不容仔细思量,当时以为机会难得,在半空中娇叱了声:“看掌!”

    她身形就如同是一只当空巨鹰也似,蓦然向下一惊,双掌一前一后,先后推出,发出哧!哧!两般劲风,分打丁裳背后两处“肩井穴”。

    同时间左足尖,由上至下,疾点丁裳第七节背脊之“桑前穴”。

    这一手功夫,在“蝴蝶散手”整个过程之中,是一招十分特殊的招式,有极大威力。数十年来,黄山异叟这一手功夫,不知败过多少武林中成名的英雄。

    今宵在雪勤施出来,也是充满了极大的信心。因为她与丁裳,到底无怨无仇,自不忍对她有所伤害,所以内力都减了三成,打在对方身上,只不过稍感痛楚呈露败象而已。

    她这里用心良苦,哪里又想到,情势完全两样,动手过招讲究的是“狠”、“快”、“准”,一动开手来,决不容对方少缓须臾。

    江雪勤这里身子方自落下,双掌一足,已堪堪临到了丁裳背后,就在这一瞬之间,忽见那蜷伏的丁裳,倏地一个翻身,四肢齐出,反崩了出去。

    这种功夫,名叫“爬天”,是采自苍鹰搏兔;而兔子反抗时最棘手的一招。雪勤怎会料到有此一手,当时惊叱了声:“你敢!”

    她蓦地一振二臂,勉强把身子腾起了些,可是仍然为丁裳右脚在后胯骨上蹬了一脚,顿时只觉得后腰一阵火热,身子也跟着如球也似地朝当空猛地腾了起来,足有一两丈高下。

    等到往下落,她身上那袭披风,却挂在了突出的一段树枝之上,偌大的身子向左右忽悠悠地荡着,看来真是骇人已极!雪勤自出道以来,几曾吃过这种大亏,只是这一霎时,也不禁吓了个魂不附体,她身子垂在半空,即不能上,又不能下,一时手舞足蹈,偏是无从着力,那样子可真是好笑极了。

    丁裳见状不由笑嘻嘻地抬头道:“江雪勤!味道如何?”

    雪勤不由冷笑道:“臭丫头,这又算什么?我……”

    忽然那领披风划破了一道口子,她身子下垂了些,不由吓得她打了个哆嗦,丁裳得意地笑道:“你也知道不是味儿了吧?哼!你再想想我那天晚上掉在池子里的味道吧!”

    雪勤这一霎正是又羞又气,想不到竟会败在一个没有名姓的小女孩手上。如今高高吊在树枝上,虽有一身功力,却是莫能为力,有心想撕破披风落下去;可是那猛力坠地,又恐摔伤了自己,一时真是又气又恼,不由长叹了一声道:“丁姑娘!你快把我接下来吧!这一阵算你胜了就是……你又何必这么缺德呢?”

    丁裳见她竟自开口向自己服输了,心中不禁十分畅快,老实说,对于雪勤的一身功夫,她是由衷的钦佩不已,她知道如论功力,自己是不如她的。此刻见她开口服输,气也就消了一半。

    她仰着头笑道:“上面怪凉快的不好么?”

    雪勤原本对她并无恶感,且爱她慧心秀口,和她动手,亦只不过形同游戏一般;并且心中还有些话,想和她谈一谈,此刻四下又无一人,就算自己丢个大人,也无所谓。

    因此,无形中也就不再认真计较,当时微微皱了皱眉道:“你不要再说这些风凉话了,要是你愿意,你把我放下来,我们再比比看,看看谁赢谁输?”

    丁裳张口笑啐道:“别没羞了,你方才自己不是说好了么?只比这一阵,谁也不许赖皮,现在你怎么又不服气了?莫非你说话不算数么?”

    雪勤见她尽管说笑,也不设法把自己弄下来,虽是四下无人,可是这么半吊着,也颇感不是味儿。也不由杏目一睁道:“你倒是放不放我下来?”

    丁裳这时真是乐不可支,在下面笑得前俯后仰,不时走来走去,完全一派孩子作风。

    雪勤真是看得又气又笑,心忖这种小孩,与她生气才划不来呢!

    丁裳走同几转,才抬头微笑道:“你先不要急,到时候我自会放你下来,不过现在可是不行!”

    雪勤皱着眉毛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我承认输了还不行呀?”

    丁裳格格一笑道:“你不是本事大得很么?现在你怎么不能了呀?”

    雪勤不由柳眉一竖,冷笑道;“你当我自己就下不来了么?”

    丁裳忽然大笑了几声,她对着树上的雪勤深深鞠了一躬道:“对不起夫人,我本来想帮忙你下来的;可是你既然这么说,那还是你自己下来吧!我走了!”

    说着转身而去,雪勤被她这“夫人”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心,不由脸色一阵红,见她竟真的扬长而去,不由焦急唤道:“喂!喂!丁姑娘!”

    可是丁裳却是头也不回地走了,雪勤一直目送着她消失在视线之外,一时连羞带气,不禁淌下泪来,她心内诅骂道:“这丫头心可真狠!”

    想着正思拼着受些轻伤,用千斤坠的身法,把树枝折断坠下,不想就在这一霎时之间,忽听得一声轻笑道:“江姑娘不要着急,老夫来放你下去就是!”

    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当时寻声望去,却见就在身下不远的小亭之内,走出了一个人来。这人头上还戴着一个大斗笠,自己方才和丁裳打斗近在咫尺,竟是没有发觉出,亭子里竟还有人,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都不知道,这可真是怪事了!

    想着不由一时呆了,她怔怔地看着这个人,见他一步步踱下了亭子,直向自己这走来。

    雪勤才发现出,原来是个很老的人,因为他留着三股很长的胡子,为风吹到一边,就像是三条白色的绫子一般,看起来,就如同是画上的仙人一般。

    他个子并不很高,但是瘦得很,好像背后还插着一条像鱼竿也似的东西。

    雪勤不由讷讷地道:“你……你是干什么的?用不着你多事,我自己会下来。”

    那老人呵呵大笑了两声,双手向前互握着,站定了身子,他看着树上的雪勤道:“你不要好强,在我老人家面前丢脸是没有什么的,唉!丁裳这丫头也太恶作剧了。”

    他喃喃地自语道:“我只叫她让你尝尝味道就够了,想不到她这么作怪,这要吊一夜还吊死了呢!”

    雪勤这时听了他的话,更是大吃一惊。由他言中听出,分明这老人和丁裳是一路之人,他们可能对自己是有计划的行动,当时不由愈发气恼。因为从这老人口中听出,似乎丁裳的无理取闹,还是受了这个老人的指示后才做的。

    这叫她心中如何又能不怒呢!当时把牙一咬,拼着下地摔一下狠的,也不能当着对方如此丢人。

    想着暗中提气,向下猛地一坠,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树枝果为她内力折为两截,人也直坠了下来。可是也就在这一霎时之间,忽然一条黑影,如燕子也似的掠起,惊慌之中,雪勤似觉自己领子上一紧,似为人抓了领子,她娇叱道:“你放开我!”

    可是身子却为这人带得窜出了五六丈之外,轻飘飘地已落在了地上。

    雪勤猛一回身,见站在自己身前的,正是那个清癯长须的老渔人!

    他含着微笑对雪勤点了点头道:“还好!没有摔着,否则,我可就对不起你师父了!”

    雪勤惊魂乍定之下,她向后退了一步,盯视着这个老人道:“你!你是谁?”

    这老人嘻嘻一笑,“你先不要管我是谁,我只问你,冷魂儿向枝梅是你什么人?”

    雪勤怔了一下道:“那是家师!你……”

    老呵呵一笑,他点了点头,目光之中,闪烁着兴奋,痛苦……总之,是种郁沉不易为人猜透的光芒,他注视着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他真不敢想,这姑娘竟是六十年前,在黄山顶上,在那草蓬中,那个同样或还要小一点姑娘的弟子,这真是比做梦还要给人以离奇神秘的一种感慨!

    六十年了,六十年来,应元三由一个中年人,变为一个老人。也可以说,他是在走生命最后的一段路程了,就好像是窗前的一盏灯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只要刮一阵小风,他的生命之灯,就可能会熄灭了!

    一个人的生命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兴奋或是留恋的话,那只有回忆了。老年人的生命,是生活在回忆之中!

    生死掌应元三,这一刹那,他的感慨又是如何呢?

    他此刻面对着雪勤,他想得很多,他想到了她那年轻时代的师父,自己也就是为了这么一个人,葬送了一生。在这时候,在他生命疲累到了极点的时候,才算第一次闻到了故人的气息,他看着眼前的雪勤,由于她代表着故人的某些特殊身份,仿佛她就是当年的向枝梅了。

    应元三这一霎时,内心翻涌着六十年前,黄山大雾中的一瞬间,不要小瞧了那匆匆的一瞬,它却影响着他们彼此今后的一生。

    他张大了瞳子,频频地苦笑着,他鼻中的出息之声极大,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雪勤简直是莫名其妙,因为应元三这种表情,几乎近于癫痴模样,她讷讷道:“你……你到底是谁啊?你怎么认识我师父呢?”

    应元三才从遥远的回忆之中,清醒了过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孩子!我太失礼了!可是,你要原谅我,这都是……都是你那狠心的师父!”

    说着他几乎觉得喉头有些咽哽,鼻子也有些酸酸的感觉,他知道这是要哭的前奏。

    可是“哭”或是“流泪”,对于他来说,那是多么陌生的一种感觉。他一生之中,并不曾落过几回泪,这是一种困难和羞涩的动作。也许他早就应放声大哭了,因为六十年来,每一天或是每一时每一秒,都是他惨澹痛苦生命之泪的结晶,为什么不值得他大声一哭呢?

    他忍着要流出的眼泪,因为他已强硬了六十年,那是应该坚持到底的,他接着道:“你不要吃惊……我是你师父的老朋友,我名字叫应元三,当然这名字,你是听你师你说过的!”

    雪勤先是一惊,可是后来她又摇了摇头道:“原来是应老前辈,你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可是我并没有听我师父说过你!”

    她好奇的审视着眼前的这个老人,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她认为一个超奇的人,无论如何是应该具有超奇的特征的,而眼前的人,似乎是太平凡了!

    应元三前进了一步,重复他的话道:“难道向枝梅从来没有向你提起过我?提起过六十年前的一个老朋友……啊!”

    他中止住了他这句话,也许他觉得这“老朋友”三个字,似乎用得太牵强,太自作多情了!他伤感地摇了摇头,自语道:“是的!她是不会对人说的,我……我几乎忘了。”

    雪勤只是好奇地看着他,应元三苦笑了一下,他的兴奋时刻已经过去了。

    雪勤心中充满了疑虑,她问道:“我师父过去曾和你有仇是不是?”

    应元三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要乱说,我们没有仇!我们没有仇!”

    雪勤怔了一下道:“那你老人家,为什么要这么欺侮我呢?”

    生死掌应元三,像是很累地坐在了一块石头上,他频频苦笑道:“孩子!你不明白……不明白,这事情一言难尽,我没有功夫给你多说。总之,你千万不可误会我,我对你是没有恶意的。”

    雪勤由他失意伤情的脸上,体会出他的话也许是真的,因为他外貌很和善!

    只这一会儿时间,这老人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他不是应该很高兴吗?可是他却如此伤感,他睁着那双看来惺忪疲倦的眼睛,无力地道:“你师父如今还在么?”

    雪勤不解地点了点头,他于是也点了点头:“她在哪里?”

    江雪勤迟疑了一下,应元三叹了一声道:“我没有恶意的!”雪勤于是道:“杭州西子湖边翠园,你只问翠园轩主就知道了!”

    生死掌应元三重复了一遍,就从石头上站了起来,他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土,点点头道:“谢谢你姑娘,我这就找她去!我已经找了她许多年了!”

    他转过身来,踽踽的行着,雪勤心中还有很多疑问,不由追上了一步,轻轻唤道:“喂!老前辈请转!”

    那渔翁慢慢转过了身来,他扬了一下微秃的眉毛道:“你还有什么事么?”

    雪勤欠了一下身子,讷讷道:“那位了姑娘,和你老家是……”

    生死掌应元三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他“嗯”了一声道:“不是你提我倒忘了!”

    他又慢慢转过了身子,给人一种很难想象的意态,你不会想到他是成名武林的一个风尘奇人,因为他是如此的老朽了。

    他脸上带着微笑,很感兴趣地点了点头,只要一想到丁裳,他总会情不自禁地要笑的。

    他摆了一下手道:“她不是我什么人!不过这孩子师父,和你师父,想必也认识的。”

    雪勤皱眉道:“她师父是谁?”

    应元三微微笑道:“她师父是个很难惹的人,你可曾听过鬼爪蓝江这个人?这人就是她师父!”

    江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因为这个老婆婆,师父倒是一再提起过的。此人除了个性奇特以外,倒是一个生性良善的人,只是她有个丈夫,人称血魔,姓洗叫又寒的人,这个人却是一个大大的魔头,为人亦在善恶之间。师父一再关照自己,如果遇上了这一对夫妇,自己要特别小应付,想不到丁裳竟会是那老婆婆的门人,这么想起来,怎么不令她大惊失色?

    她又哪里知道,她心上人照夕,正是那个魔头的得意弟子呢!

    她看着应元三,冷笑道:“鬼爪蓝江的大名,后辈自是知晓,只是后辈并没有什么地方开罪她师徒,何故如此欺人?”

    应元三连连摇头道:“所以我刚才叫你不可误会,你还是不听。唉!叫丁裳和你比武的是我不是鬼爪蓝江,你要弄清楚,至于丁裳她和你并没有仇,只是……”

    他叹了一声道:“唉!你莫非真不明白么?”

    雪勤茫然地摇头道:“到现在为止,我始终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老找我麻烦?你老人家知道么?”

    应元三叹了一声道:“你和管照夕固是世交深厚,可是他们也是比邻多年的朋友呢!”

    江雪勤不由心中一动,到了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她很紧张地问道:“怎么会呢?”

    应元三微微一笑道:“这我可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丁裳很爱那个姓管的……”

    江雪勤微微颤抖了一下,应元三顿了顿,仍然继续说下去道:“感情这种东西真是怪,那姓管的小子,我也真想不懂他,我看丁裳对他是真够痴心的,可是他表情很冷淡。也许他心里是爱你的,可是……”

    他说着笑了笑,摇了摇头,下面的话,想是碍于出口,却没有说下去。

    雪勤心碎了,她低下了头,眼泪直在眸子内打着转儿,她急于想听下文,可是她却羞于出口,不由把那双噙着泪的眸子,向应元三瞟了一下。生死掌应元三长吁了一声道:“我虽与你素不相识;可是我很同情你的立场。你的情形,我也很清楚,我很担心你……”他接着道:“一个人一生,最不幸的就是为感情所束绑住,你们目前,都是很不幸的!”

    雪勤心中暗自惊疑,因为这种论调,和当初师父告诉自己的论调完全一样。

    她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言,应元三苦笑了笑道:“我很惭愧,因为我并不能帮助你们,我只能奉劝你多考虑。如果在你每作一事之前,你都要详细地考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走了。”

    他说着叹了一声,又慢慢转过了身子,径自头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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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雪勤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都滴在了地上。并不是伤感应元三的离去,而是应元三的话,又把她带入了痛苦残酷的现实里。本来她是决心不再去想这件事情的,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去想它了!

    其实她又有什么能力不去想它,在感情上来说,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有人说,女人是为了感情而生存的,这句话如细思之,确也有它的理由。

    江雪勤也好,丁裳也好,一任你是多么了不起的少年侠客,在感情这一方面来说,一样是一个弱者。任何人如果选择了这个敌人,那他结果必定是会要落败的。

    她勉强把心定了定,暗忖道:“原来丁裳是为了这个恨我啊!唉!丁裳你也太不必了,我已经够可怜了!”

    她暗暗想着那一晚上,自己曾用话暗探了一下照夕,似乎照夕对她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也许真如方才那应元三所说,照夕对丁裳,是很冷淡的。

    这么想着,她内心似乎舒畅了一些,虽然她已认为自己是没有什么希望,可是她们女人都是一样的,哪怕是自己丢下的东西,也不愿人家去拾起来,更何况是她内心深深爱的……

    她慢慢地往前走着,小蛮靴践踏着地上的枯叶,吱吱喳喳地响着,月色如银,很冷,四周的瓦烁里,蟋蟀也在叫着……

    月亮把她窈窕的影子,拉得更长了,她真想趴在地上大哭一场,如果哭能够解决事情的话……

    她觉得眼睛酸酸的,想到未来,她脑中不时重复问自己道:“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一方面是丰神俊仪的管照夕,他那看来似乎已清瘦的面颊,那像当空寒星似的一双眸子,沉郁忧愁地叹息之声,唉!多么能把一个人的感情,完全消蚀啊!对他的感觉,那是自卑、自怜;或是高攀,他永远像是穹苍里闪烁着最明亮的一颗寒星,给人的感觉是羡慕与怜悯。你似乎觉得它太孤独、太可怜,可是是你却不配去慰藉它……

    这调调儿,正合上李后主的那首《相见欢》:“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她想到了那多情固执的管照夕,真是叹一阵,恨一阵,叹造化弄人,恨情郎软弱,她紧咬玉齿,愤愤地想道:“江山无限,大地至广,如能和他比翼天涯,又何尝不乐?偏偏他又为了顾全仁义道德,什么是‘仁义’?什么又是‘道德’?呸!你们这些纸老虎,假虚伪……

    想到恨处,泪珠点点滑腮而下,说来可笑,她本来一向看重道德仁义的,甚至是它们忠实的信徒,她也曾去耻笑过那些失节的女人,也曾愤恨过那些不顾道义之徒,可是等事情临到她自己的头上时,她却失去了理智。

    可是她所愤恨的只是狭义的、不平的、虚伪的道德束缚;而不是人人自内心敬服的仁义道德。因为前者是“纸老虎”,只是道德的幌子,而后者才是至大至刚,人人需敬守的准则,这两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

    江雪勤——这个淡装的少妇,徘徊在思想线上,她恨管照夕,恨他太软弱。其实对方较她更痛苦,只是他们的人生哲学不同,在照夕认为坚忍才是最高的美德,和江雪勤的追寻至上,却是背道而驰,那是两个极端,不幸他们合在了一块,真不敢预料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

    江雪勤漫步在月夜之下,她惆怅、她悲伤,那是一种极难排遣的感觉。

    另一方面,她又看见了高趴在楠木长榻上,身受重伤的丈夫,老实说,她对他的感情很淡的。那是施舍,一个靠施舍来过日子的人,是很可怜的。

    可是不可否认,楚少秋是爱她的,不管他为人如何阴险毒辣,可是他对自己的情意,却是很真切的。如今他为照夕重伤至此,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

    江雪勤想到此,不禁又油然生出了些愧疚的感觉,她苦笑了笑,暗忖道:“我还是等他伤好了,再……总之!楚少秋,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她噙着泪,慢慢地往回家路上踱着,脑子里继续想道:“管照夕要是肯,我就跟着他走;他要是不肯,我就一个人跑,反正天涯海角,我一个人也不怕饿着了。就像当初师父一样的,她老家一个人在新疆住了几十年,还不是挺好?也没听说过她爱了谁?”

    这么想着,不禁愈发觉得自己师父,确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其实冷魂儿向枝梅早年的伤心往事,以后颠沛流离之苦,又怎是她所能想到的。

    她就这么一路上昏昏沉沉地想着,不知不觉到了楚家大门,当时纵身而入,先到前面书房,看了看楚少秋,见他已睡着了。

    灯光映着他那张青白的脸,现出他那凸出的两腮,两道垂搭的眉毛,虽是病中,亦显得十分狰狞。在平日还不觉得他如此难看;可是这时仔细端详起来,愈觉其面目可憎。他那凸出的一双瞳子,在睁开时布满了红丝,闭起时却现出青色的筋,江雪勤不禁呆呆征在他的床前,她像是大梦初醒似的,自己问自己道:“奇怪,我怎会嫁给了他?怎么会呢?”

    “我对他并没有感情啊!可是我怎会嫁给他呢?这莫非就是姻缘前定么?”

    她立在榻前,良久良久,直到眼泪从她脸上滑下来,才不禁惊觉地轻叹了一声,用手背把脸上的泪痕擦了擦,暗想道:“我真傻,要是人醒了,看见我这身打扮,不知又如何疑心我了。”

    她放轻了脚步,一步步向屋外走去,谁知才走了几步,却听见一声:“站住!”

    雪勤猛然回过身来,却见楚少秋正自睁着一双眸子,怒视着自己,她不由吃了一惊,才知原来他并没有睡着,不由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着么?”

    他狞笑了一声道:“你上哪去了?刚才我叫了半天。”

    雪勤赔笑道:“有一个人约我去比武,很是无聊,我已打发她走了。”

    她皱了一下眉道:“你的伤势好些了没有?”

    楚少秋忽然狂笑了一声,可是马上为一阵咳嗽和疾喘之声代替。雪勤不由吃了一惊,她担心地偎近床前,吃惊地道:“你……你怎么了?”

    楚少秋咳了半天,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她冷笑道:“你也不要再骗我了……你上哪里去我都知道……你是看我这伤好不了了是不是?”

    他挣扎着坐起,双目赤红,那只颤抖的手,仍然指着雪勤抖动不已。

    雪勤一阵心酸,差一点儿流下泪来,她叹道:“少秋!你不能这么说我,我并没有作对不起你的事……你怎能……”

    楚少秋哈哈大笑了两声,那起伏有胸脯,显示他确实是受了重伤,他紧紧咬着牙齿道:“你胡说!你……你现在想谋害我是不是?哈……告诉你,我不会死,我永远不会死……”

    他疾喘着道:“江雪勤!你这淫妇……我告诉你,只要我活一天,你就是我楚少秋的女人,你不要想……”

    “那姓管的小子……你们不要想……”

    雪勤忍着满腔的凄楚,转身就跑,可是一声可怕的尖叱:“回来!”

    接着有重物坠地之声,把她吓了一跳。她猛然回过身子,却见楚少秋身形前翻,他胸襟上沾满了鲜血,唇边也沾满了血迹,雪勤不由吓了一跳。

    她赶快跑过去,把他抱上床,一时急得泪如雨下,她泣着道:“你……你这是何苦,我并没有作什么呀!你难道不想活了?你……”

    她说着一时悲泣了起来,楚少秋仰卧床上,他一只手紧紧握住雪勤的膀子,半天,他才睁开了眼睛,他嘿嘿地狞笑着,脸色真是吓人。

    江雪勤用枕旁的白绸汗巾,小心地把他脸上的血擦干净。

    楚少秋口中沙哑地道:“水……拿水来!”

    雪勤答应了一声,她想去桌子上拿水,可是楚少秋抓住她不放,她流泪道:“你放手……呀!”

    楚少秋狞笑着看了看她一眼,才松开了手,雪勤过去用瓷壶倒了一杯水,小心地送到他面前。忽然楚少秋抡起一掌,把那杯子打到壁角,摔了个粉碎,江雪勤不由吓得后退了一步,她睁大眼睛,不解地道:“你……你疯了么?”

    楚少秋霍地翻身坐起,他紧紧抓住她两只手,用力喘着,他狞笑道:“果然不错……果然不错,你好狠的心……”

    雪勤本可把他挣开,可是目睹着他伤重至此,却是于心不忍,她惊慌失措地道:“我怎么……了?你……简直是变了!”

    楚少秋厉声道:“不错,我是变了,好贱人,你想害死我,你想害死我,你好狠的心……”

    雪勤有些莫名其妙,同时她为楚少秋这么辱骂着,也不禁动了些怒,她张大了眸子。

    “你不……不能这么欺侮我……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呢?”

    楚少秋嘿嘿冷笑。

    “你明明知道我才吐过血,是不能喝水的,可是你却要倒水给我喝,你……你好狠的心!”

    雪勤秀眉一挑道:“是你要喝的呀,你不是要水么?”

    楚少秋恶狠地冷笑道:“我那是故意试试你,不想你竟想乘此机会害我,哼!你害不死我的……”

    雪勤不由杏目猛然一睁,可是转念一想,他如今重伤至此,我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呢?当时不由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真想不到,你竟会这么想,那你当初又何苦要娶我呢?”

    楚少秋仍然紧紧紧地拉住她的两只手,他头上暴露着一条条的青筋,显示他确是怒到了极点。他狞笑道:“我……我是可怜你,我要知道你这么浪,呸!你倒贴我也不要你!”

    雪勤只觉得头一阵昏,只气得全身颤抖,她真想举掌向楚少秋劈去,她也知道,只要这一掌,就能把这一条丑陋的生命结束掉。

    可是她并没有这么做,她下不了这种毒手,她忽然咬紧了银牙,点了点头。

    “好!这是你说的话,你永远记住,你一辈子不要后悔!”

    楚少秋嘿嘿笑着,唇角尚带着血,他双目像血似的红,他冷笑道:“我只问你,你刚才上哪去了?你说!”

    江雪勤绷着脸。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楚少秋啐了一口,兀自大声嚷道:“臭婊子!你说,你说,你是不是去找那姓管的小子?你说呀!”

    江雪勤哼哼地笑了两声,冷冷道:“你叫吧!你爹你娘来了都没关系,你简直不是人,我真是瞎了眼了!”

    才说到此,却为楚少秋一掌打在脸上,因为不注意,楚少秋这一掌又打得很重,直把她打得向前一栽。她不由猛地扑上前,伸手向楚少秋就抓,一面哭道:“好!你打人,我给你拼了……我们都不要活好了!”

    可是当她紧紧抓住楚少秋双臂时,却为楚少秋喷出的第二口血,溅了一身。

    她打了一个冷颤,吓得“啊”了一声,当时忙松开了手,楚少秋跟着躺了下来!

    他仍然含糊地骂道:“臭女人……贱人……你好!你好!……”

    雪勤一时悲愤得趴倒在地大声哭了起来,良久,她觉得一人轻轻地摇着她肩膀道:

    “少奶奶!少奶奶!你不要哭了!”

    雪勤抬起头,才见自己陪房的丫鬟小琴。不知何时她进来的,两只眼睛哭得和水蜜桃子也似,尚自不住吸着鼻子。

    雪勤看着她,不由更伤心了,她抽搐道:“小琴!赶明儿个,我们回家去吧!这地方我实在是够了!”

    小琴落着泪。

    “到底为什么啊……小姐!我扶你回房去吧!”

    雪勤坐起来,见楚少秋双交手插着放在胸前,一双怒目直视着天花板,唇角兀自带着不谢的笑纹,看着她。想到自己这一段可悲的命运,她的热泪又不自禁地淌下了,她暗忖道:“我是非要走不可了!”

    她徐徐站起了身子,擦了一下泪,对楚少秋道:“你是在重伤之中,你要注意你的身子,等伤好了,我们再慢慢谈,反正,你也不能这么侮辱我,可是现在我要让着你!”

    在她说话之时,小琴一直在拉她衣服,对她摆手,可是她仍然把话说完了。

    楚少秋只是连连地冷笑着,他此刻也似乎冷静了些。

    雪勤转问小琴道:“少爷的药呢?”

    小琴一指几上。

    “已经端来了。”

    雪勤点了点头。

    “你侍候着他喝下去。”

    楚少秋冷笑道:“你放下,我还没有死,我自己会喝。”

    他说着又对着雪勤冷笑了笑。

    “难为你,居然还会想着我的伤,我们真是恩爱夫妻。不过,你可知道我是伤在什么地方了?”

    他说着,竟自双目一红,语音显得有些哽塞,江雪勤对他可说是已容忍到了家,根本不理他。她低着头,楚少秋落了几滴泪,他心情至为矛盾,他忽然发觉在他生命里,是不能离开这位妻子的。因此他流泪,流泪的目的,只是想换取雪勤的同情罢了。

    这一霎那,他很后悔方才的暴风雨,也许这将导致一项严重的破裂行动。虽然江雪勤从来也没有真心爱过他,可是他也并没有作过多的苛求;如今,可能这虚假的场面也不能维持了。

    这儒夫想到这里,如何不为之颤惊?一切的愤怒,顿时瓦解冰消,他暗暗恨自己。

    “我把事情弄糟了!我怎能离开她呢?我必定要留住她啊!”

    想着他忽地大哭。

    “雪勤……雪勤……你不能走……你要原谅我,我!我真该死……”

    他忽然左右开弓地用双手,拼命往自己脸上打着,那双凸出的赤红双目,却盯着雪勤,只等对方说一句赦免的话,他就好住手了。

    可是雪勤并没有理他,这一霎时,她心灵上得了一个可笑的启示,望着他,她微微皱着双眉。

    “这简直是戏台上一个小丑……而我的生命,竟付托给了这么一个人……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想到此,她真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一时只听见“啪、啪”有耳光之声,震得室内的油灯光蕊闪来闪去,她不由叹了一声。

    “你这是何苦打自己呢?”

    楚少秋放下手,涨红了脸讷讷道:“那你……你是不生我的气了?”

    雪勤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差一点儿淌下泪来!

    她长叹了一声,对着楚少秋苦笑了笑。

    “天不早了,你好好地休息吧,我也累了!”

    楚少秋紧紧地揉着她一只手,又在脸上挨了一下,这才躺下去。小琴在一旁道:“少爷!你吐这么多血……怎么办呢?”

    楚少秋摇了摇头。

    “不要紧,你快扶着少奶奶回房去吧!”

    雪勤心中似乎动了一下,由此可证明,楚少秋爱自己是如何真切,她以含着泪的目光,向丈夫瞟了一眼,那只是愧疚,可是并没有什么别的成分。因为一个女人,只会对她深爱着的人存体贴之心,她的角度,绝不及于第二人。在爱情里,她们没有什么道义可言,她们只知道敬忠于自己所爱之人!

    她很想再说几安慰他的话,可是她倔强的嘴,天生不适宜去谄媚别人的!更何况这个她很厌恶的人。

    她转身离开了这间房,而楚少秋却紧张地张望着她二人背影,直到她们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才紧张地由日中吐出了一块棉花。

    这棉花是深红色的,他把它藏在口腔的边侧,必要时,他只需用力咬一下,就会有血似的浓汁,自棉中榨出;然后再由口中喷出,和所谓的“吐血”,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他庆幸瞒过了雪勤的眼睛,可是却比他预期的效果小得多,他用绸巾,把这些“血汁”擦干净了,睁着那又可怕的眼睛,暂时也陷入了深思之中:

    “看样子,这女人存有深心,只要看她那双眼睛,就知她是存有异心,我要加紧防备她一下才是。”

    同时他知道,管照夕这一掌,实在伤得他很重,只要试一运气,全身麻软不堪;尤其是五脏,更是疼痛不已。

    他想到了,可能是为管照夕五行真气所伤,所谓五行是指心肝肺脾肾,施功人如此五行真力伤人,被伤者必定是伤在此五脏,因此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掌力。

    管照夕如用这种掌力伤了自己,那可是不堪设想的糟。据自己所知,海内外,能治此伤的药极为有限,除了两三种失传的丹药以外,还真不知道,有什么药,能有此功效。

    想到这里,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一时陷于茫然之中。这个骄傲却懦弱、虚伪但迂腐的人,在他想到了真正的“生命”遭受“存”和“亡”的威胁时,他内心激起的恐惶和忧虑,简直是无与伦比的。这时候如果把雪勤“爱情”力量,放在眼前,和他的生命来比拟的话,那爱情之力,直如秋萤尾芒,简直是微乎其微了。

    楚少秋这时深深为着他的伤势而焦忧,而隔墙的小妇人,亦何尝不陷于悲痛之中,想到眼前的命运,想到了未来的结局,她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可是又不得不想。

    放下了素帐,望着帐顶,亮晶晶的眼泪直在眸子里打转。虽只是短短的几天,可是她已感觉到自己消瘦了,对着铜镜理妆时,她也曾注意到自己那双剪水的眼睛,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充满了忧郁。她似乎已能透视出,眼角的皱纹,颈项的松弛,虽然看来仍是一样的白嫩,摸来亦如凝脂般的滋润,奈何藏在它们里面的“灵”已感到累了。说得可怕一点,那是老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初次有了“老”的感觉,这是多么可怕而怪诞的一种思想?

    这一切都是心灵的作崇,一个乐观的人,即使七老八十,因为他有活泼愉快的内心,他一样感觉到自己是年轻的。相反,一个心中隐藏着忧郁思想的人,虽少壮年华,那只是表面的装饰,无异于真正老了的人,那是一块行尸走肉。

    我们惯常以“几家欢乐几家愁”这句话,来反衬两种心情的对照,我们却也惯常以“家家有本难念经”来比拟人人都有不如意的苦衷。不信,笔者试把笔锋转过,我们且看看,别的人,是否如她一样凄楚可怜?或是较愉快,或是……

    战胜了的丁裳,笑得如同一枝微风中的百合花,仰视着吊在树上的江雪勤,她内心充满了喜悦,真是乐不可支。

    “这一下,我可算消了气了,好好把这女人吊一下才好。”

    所以雪勤虽然向她说了软话,她仍是不依。当然,她并不是所谓的“心毒”,在她来说,只是泄忿。因为那一次落水之耻,在她心中一直是一件隐恨的事情,能够快意地惩罚雪勤一下,在她来说是求之不得的。

    因此她决心吊她一个更次再说,可是当她去而复返之后,才发现已失去了雪勤的踪影。她微微怔了一会儿,暗想她怎么下去的呢?后来仔细看了看那根折断的树枝,才知道,雪勤是运功自坠而下。她望着那节断了的树枝,心中微微有些后悔,她担心江雪勤由这么高摔下来,怕不要摔伤了。

    可是这种追思的悲伤,马上就被她忽略了,她仍然带着稚气的欣慰,喜孜孜地找到了她的马,一路打马直到了她投宿的小店之中。这时店伙正忙着上门板,见她回来了,都弯腰叫了声:“丁爷!”

    她伸出一只手,往唇下摸了摸,一方面怕这些讨厌的伙计看她没有胡子;再方面略微装作些气派,她咳了一声,压低了嗓音道:“刚才有人来找我没有?”

    “没有!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丁裳点了点头,随口道:“我去逛了街。”

    那伙计一缩脖子笑了笑,眯缝着小眼。

    “要说逛,还是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好,那里都是姑娘,听说是苏州、杭州来的,脚小皮肤白,盘儿也长得俊,嘿!有这么一手……只是听说价码大,光打茶围没有百八十个子儿也下不来。”

    他又挤着眼笑了笑。

    “爷!你老是去那地方不是?”

    丁裳无意的一个“逛”字,想不到却让他误会这么远,先时还不明白,这些男的,可真没有一个好东西,说这种话,居然面不改色,真不要脸。

    当时气得秀眉一挑道:“不要胡说八道!”

    那伙计本意是想充行家,因见丁裳年轻,衣着华贵,出手也阔,误为登徒之流,想讨个好,说不定他一高兴,就许叫自己带他去,那不正好弄他几个花花。却想不到会碰这么一个钉子,一时腰弯得跟大虾米也似,口中连连赔笑道:“是……是……小的满口都是胡说八道。”

    丁裳冷笑了一声道:“你真是狗眼看人低,快给我算账,我这就走……”

    那伙计怔了一下,一只手摸着脖子道:“爷!这可犯不着……小的说错一句话,你也犯不着就往外搬呀……这……”

    另外那个伙计也含笑道:“公子,你老就算了,给他兔蛋生气犯得着吗?他小子狗嘴里还能长出象牙来么?唉!你老就算了,快请,快请,我这就给你沏茶。”

    说着还用手去拉丁裳的膀子,丁裳后退了一步,嗔道:“不许碰我,你们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快给我算账,我是真有事,谁有工夫给你们生气。”

    这伙计也被说得面红脖子粗,直往上翻白眼。

    “这……这是怎么说的,你老就不能高抬贵手一下么?给他兔蛋犯得着么?”

    先前那伙计,被他糟蹋得横鼻子竖眼,就顶了他一句道:“你他娘才是免蛋呢!骂人还行!”

    另外那个伙计就回过头给他瞪眼,他哈着腰道:“你想打架是不是?你会不会做生意?”

    先前那个伙计也不服。

    “我怎么不会做生意,我开买卖的时候,你兔崽子还在喝风吐沫呢!”

    这一闹,眼看着就要打架了,丁裳气得匆匆上了楼,到自已房中,把简单的几件衣物打点一包,再下楼时,两个伙计已经打成了一团。旁边虽有几个拉架的,可是都不怎么卖力,光是皱眉咂嘴,一任二人打得鼻青眼肿。

    丁裳丢下一块银子,本想自己走自己的,可是转念一想,他们打架,也是为着自己,不由叹了一声,走过去,抬腿一脚,把一个小子踹到了墙角,另外又是一脚,把另一个也踹到一边趴下了。

    她这种随便的动作,一般人看来,也是神乎其技了,都不禁惊吓地看着她。

    她又用手中的小马鞭,指了一下桌子。

    “银子在这里,多的算小账!”

    说着她转身走出去,马上就过来一个穿大褂的,给她开门,还有人去给她牵马。

    她很神气地上了马,点了点头,很有点大侠客的味道,在众人弯腰行礼的当儿,她的马已经走出去了!

    这一霎时,她的心情很开朗,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而且初次感到一个行侠仗义人的豪气。

    她慢慢带马,踏着月色,不一会儿已到了豹子胡同,看门的人,白天已经认识她了;而且公子又有交待,不敢怠慢,忙把她的马牵了进去。她就红着脸道:“你们不要进去通禀,我已同他们约好了!”

    她说着把长条形的行囊,往两肩上一搭,一拧娇躯“嗖”一声已窜上了中院围墙,直把几个看门的,吓得目瞪口呆。

    她熟巧地腾纵着身子,直向和思云、念雪约好的秋亭驰去,果然她看见亭子里有人影晃动,暗想这两个小丫鬟果然有信用,只是她们白天看穿我行径,令我出丑,我又岂能甘心。

    相着不由远远掩在石后,暗想道:“我得想个点子吓她们一吓!”

    想着慢慢朝那秋亭掩去,仿佛听到亭内似有人在谈着话,像是思云的口音,正在说道:“少爷!你这么说,这位了姑娘,是去找江小姐去了,她们怎么会认识的呢?”

    丁裳不由心中一动,这才知道,原来照夕也在亭中,同时似乎正在谈着自己的事,她就很注意去听,想听听管照夕到底说些什么。

    她轻轻往前偎近了一些,借着一棵小松树,把自己身子挡住了些,就侧耳去听亭中的谈话。

    她心中很奇怪;而且惊佩照夕的先见之明,他居然知道自己是去找江雪勤去了,她的脸有些红红的,心里不禁暗暗地想道:“我再听听着,看他怎么说?”

    想着,果闻得照夕叹息。

    “她们怎么认得,我固然是不知道,可是我敢断定,丁裳出去找她去了!她们两个……唉!”

    念雪娇笑道:“瞧你!又叹气了,到底有什么事这么想不开呀?”

    思云在旁岔道:“那位江小姐不是已经嫁给楚家了么?那你就干脆娶那位丁姑娘不结了!”

    她又加一句:“好在太太也挺喜欢她!”

    丁裳不由脸一阵热,心说小丫头欠打,可是她仍想听听照夕怎么回答。她的心跳得很厉害,目光由松枝空隙间射出去,瞧着亭子里的人。

    她看见照夕端正的坐在石凳上,痛苦地苦笑着,她心中不由很不解。

    “他干嘛苦笑呢?莫非不以那丫鬟的话为然么?”

    想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由她内心的深处,潜升了上来,照夕在这时才长叹了一声道:“丁裳是个小女孩子,你们不要乱说!”

    丁裳的心不禁一凉,暗恨道:“哼!原来他还是把我当个孩子!我再听听看他还说我些什么!”

    想着仍然偎在松边不发一语,却见照夕站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月亮,道:“怎么她还不回来呢?天已这么晚了!”

    念雪也在伸着胳臂直打哈欠,倒是思云,像挺为这事情关心,她又问照夕道:“少爷!这么说,你心里还是一直爱着那位江小姐是不是?”

    照夕就叹了一声,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多说;可是丁裳可看出他沉重的心意,自然那是一份不忍说出的感情,显示着他矛盾的内心。听到此,丁裳真有些不敢再听下去了。

    因为他觉得,在他们无意对话之间,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理想梦境完全粉碎了,这是一种自欺的心理,但是多少人,都是生活在“自欺”的梦境之中。也许他们明明知道是假的,但仍然不希望这假梦为人揭破粉碎。

    丁裳这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她尽可编织着美丽的一切幻想;只是,如果这个幻想,一旦从照夕口中道出,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那将是残酷悲哀的来临,对那种心情的崩溃性的丧失痛苦,丁裳简直是不敢想。

    因此,当她耳闻到照夕和思云、念雪的谈话,已经频频接近到了她自己的“幻想”时,他内心有一种本能的战瑟。她真怕照夕会说出让她受不了的话;可是她的耳朵却是由不住不去听,好奇心更迫着她冒险想去更了解一下,这是一种微妙不可理喻的心理!

    照夕走了几步,几乎已走到了丁裳藏身的松树之前;然后他紧紧地捏着他十指的骨节,丁裳可清晰地听到那“格格”的骨响之声;然后他回头对思云痛苦的说道:“我真不该回来,早知道她变了心,我是不会回来的!”

    这个“她”字,当然指的是雪勤,丁裳很明白,她紧紧地咬着牙齿,暗忖道:“想不到他爱她爱得这么深!”

    思云又问道:“那么少爷今后打算如何呢?难道说一辈子就不娶了?那可不行咧!”

    照夕怔怔地道:“今后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也不要多问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辈子,我只爱一个人。她既然变心了,我也绝不能去爱别人!也许有一天,我一个人走得远远地。”

    思云退下亭子道:“那么丁姑娘呢?”

    照少重重地叹道:“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么?那是不可能的,太太实在是糊涂了,我对丁裳只是同自己妹妹一样,我喜欢她天真纯洁,她也敬我如兄,我们根本什么也谈不上!所以,希望你能把这意思转告她老人家!再说人家丁姑娘也不过几天就走了!这时候怎能给人家谈这个,岂不把人家笑坏了么?”

    他匆匆说到这里,可是忽然他张大了嘴,下面的话,却是一句也接不上了。

    就见由松后直直走出一个人来,她眸子里流着泪,如同一个木人似的,一步步向着照夕走来,那是丁裳!

    照夕的话,每句她都听见了,而每一句话,也都如同是一支尖锐的针,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内心,这一霎时,她都明白了,那是多残酷的致命一击!

    她徐徐走到了照夕身前,含着泪,微笑道:

    “不必再等几天了,我现在走就是了!”

    照夕紧张地拉着她的手。

    “裳妹!你……你听见了?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我的意思是……”

    丁裳苦笑着挣开了他的手,后退了一步,她用着抖颤的声音道:“大哥!请你原谅我,我忽然觉得心里难受,我这就要走了,请你代我谢谢令堂大人!”

    照夕这一刹那,如同本人似的呆住了,他口中低低道:“你……你不能走!你……”

    思云、念雪这时也都跑下来,都拉住她,念雪还一个劲地唤道:“姑娘你不能走,房子我们都收拾好了!”

    丁裳回头看着她,伪装地笑道:“谢谢你了!”她的泪再也忍不住,籁籁地都落下来了,她伤心地看着照夕。

    “大哥!你不要难受,我了解你的内心,一个人爱一个人,这是不能勉强的!只怪……只怪……”

    她说着几乎又想哭,当着思云、念雪,她不得忍着一点,她这一会儿,仿佛置身在飘渺之中,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照夕这时也冷静了一点,他苦笑了笑。

    “既是姑娘都听见了,我也不必隐瞒了,老实说我是非常敬重和喜欢你!”

    才说到此,丁裳已痛苦地笑道:“你不要说了,我心里都明白!这只怪我一向太……”

    说着她又想流泪了,照夕心如刀割,他咬着自己的下唇,几乎都要咬出血来了,他心中自责。

    “天啊!我都作了些什么啊!”

    丁裳用手绢擦了一下泪,她痴痴地看着照夕,在她来说,确实是作一个梦,一刹那,她脑中想着:“我这是为什么?千里迢迢随着他,随着这么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她几乎有些愤恨了。

    “我用这么真诚的心,去对待他,就是一个木头人,也该会动心的啊!狠心的人,他的心难道是铁作的不成么?”

    “可是这一切都完了……我还留在这里作什么?难道真的做他妹妹么?管照夕!你明明知道我不小了,可是你仍然口口声声说我是小孩子,我对你的爱情,是何等的高尚纯洁,难道你真有感觉不出么?而你竟敢愚弄我,玩弄我的感情!”

    “我的生命只是供你消遣,供你践踏,你能不感到惭愧吗?好个君子!好个君子!”

    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倒下去了,她知道自己是不应再在这个地方停留了,哪怕是一分钟。

    她那哭得如同核桃似的一双眸子,向眼前这个少年瞟了一眼,她的锐气似乎马上消了不少,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弱点。

    思云、念雪二人很懂事地离开了,亭子里,这花园里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当真是离人的眼泪。天空洒下了露水,弄湿了他们的头发。

    他们默默地对视着,不发一语,照夕苦笑道:“我虽得罪了你,可是你连申屠雷也不见一面么?”

    丁裳摇了摇头。

    “不见他了!”她又道:“你没有得罪我,如果有缘分的话,我们还会见面,因为这一生,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大哥!我不能忘记你!”

    照夕真也想哭,他紧紧地握住丁裳一只手,摇撼着。

    “我也不会忘记你!我们以后会见面的。”

    丁裳抽回了手,又擦了擦泪,她叹了一声。

    “江雪勤还是很爱你的,如果你有勇气,就应该去找她,你们两个天涯海角,还是很幸福的!是不是?”

    她笑了笑,但是睫毛上挂着泪。

    照夕苦笑道:“请不要要再提她了,我求求你!”

    丁裳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似乎没有理由再在这地方多停留了。

    她想到如果今夜没有偷听到照夕说的话,那么自己还是要离去的。只不过离开的心情不一样,可是离开总归是要离开的,那些美丽的如长篇故事、短篇诗歌的往事,就把它当成上一个梦吧!而我还是我,我总是要活下去的!

    天真的丁裳,她怎知这种坚决的意念,并不能持久,那只是雨后天空的一道虹,虽是一时五彩缤纷,可是过后也就消失了。

    她最后望了照夕一眼,含着泪,点了点头:

    “大哥!我走了!”

    照夕茫然点了一下头,也许外表看不出这个姿式的,那男性独有的喉结,向下动了一下,这是一种综合很多因素的动作,他没有送她,只讷讷道:“保重了!”

    丁裳走了几步,却又慢慢回过头来,她叹了一声。

    “你要特别注意,不要施展你的‘蜂人掌’,那是一种危险的功夫,我一直很担心你!”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走了以后,你自己更要小心克制,千万不要……”

    管照夕这才突然大悟,原来她始终在自己身边,是为了怕我滥杀无辜。当时感动得差一点淌下泪来,他上前一步,诚挚地道:“谢谢你姑娘!我一定深深记住你的话。”

    当然他不能把雁先生已为自己去毒的话告诉她,那是一件机密,雁先生曾再三嘱他,不可轻易外泄的。

    丁裳浅笑了笑。

    “你能记住就好了!”

    然后她又长长喘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长形衣袋,抡了一下,心中想道:“唉!这真是一个梦!”

    然后她黯然转过身就走了,照夕跟在她身后道:“你的马呢?”

    丁裳没有回头,她装着轻松地笑道:“在大门口呢!你为我牵出来好不好?”

    照夕答应了一声,就往大门走去,丁裳就站着不动,她看着他的背影。

    “她好像希望我走快一点似的!唉!男人啊,只有你们才了解你们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心更冷了,同时又有些悲哀,她似乎感觉到自己有一点被人抛弃的感觉,她又想道:“你的感情,在我来说一直是如春天里的晨曦一样的神圣,可是我就要离开你了。”

    “漫漫的长夜,请你伴着我,支持我,引导我吧!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勇气离开他,可是真的我就要走了,哦!现在、将来,我都是一样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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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节
    命运有时虽会给人带来极度的创伤,但,这些创伤往往是会医好的。只有那些由于心和心作对,或是自己和自己作对而造成的创伤,就教人束手无策了!

    管照夕这个不幸的少年,正是这么为自己生命上打下了第一个死扣。

    他目送着丁裳的背影,在马行如波浪地渐渐消失之后,他苦笑了笑,然后自嘲似地道:“走吧!走了好!”

    可是他不能忘记丁裳临行前的悲伤神情,那些思想,就像是蠕动着而会咬人的蛆,一条条附在他的身体上,令他那么地感到不安。

    他而且知道,如果这个可爱的姑娘,今后有任何不幸的遭遇的话,都将是自己的赐与,那是莫辞其咎的。一个人如果仅仅负担自己的痛苦,有时候尚堪为力,可是如果再加上别人的痛苦,就会感到不堪负荷了。

    管照夕却是背负着三个人的痛苦,他真不知如何来打发它们,当排遣和振作都无能为力时,也只有默默地领受了,也许时间能冲淡一切,可是旧愁如去,又难免新愁感。如果你现在是一个不快乐的人,你又怎能预感将来会快乐呢?

    照夕在门前小立了一会儿,夜风似给了他一点涣然的感觉。

    “到了这时,似乎痛苦已到了极点了,而我也还并没有像懦夫般倒下去,我是有相当潜力的人。”

    他又想:“一个男子汉是应该拿得起放得下的,对风流泪,那是妇人女子的行为,我管照夕岂可为之?”

    想到这里,他振抖了一下双肩表示出一付振作的样子,转过身子,直向门内行去。在门口遇到了思云、念雪,那两个丫鬟都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也意料到有些不如人意的事发生。

    思云就问道:“丁小姐呢?”

    照夕淡然一笑。

    “走了!我们进去吧!”

    念雪在后面跟行着,一面皱着眉道:“她还回来不回来啦?”

    照夕摇了摇头,他走得很快,两个丫鬟本有很多话想问他,看他走这么快,也只好不问了,二人咭咭喳喳交换着意见,心中都感觉到费解。

    她们不明白,照夕为什么会不爱丁裳?因为在她们眼中,丁裳的一切,似乎都不在雪勤之下;而后者如今已出嫁了,于情于理,照夕似乎都不该再对她垂念,应该全心全力去爱丁裳。

    她们也不明白丁裳,因为丁裳这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行为,似乎太突然了。她们认为丁裳是生气了,可是生气仅管是生气,却应该给少爷一个解释的机会,结婚的小俩口儿,有时候还斗口呢,何况还没有结婚呢?

    而且他们这种斗气,看来也奇怪,表面都是客客气气的,可是“瞎子吃扁食(饺子)——肚里有数”。

    “唉!他们是侠客,我们真想不通他们。”

    不言思云、念雪二人心中奇怪、伤心,却说管照夕匆匆回到了房中,他边走边自笑道:“好了!我这一下可轻松了,嫁人的已嫁人,走的也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岂不是轻快了!”

    他说着话,又放声大笑了起来,足下脚步,更像是失了控制,踉踉跄跄欲倒还行,这么走了几步,他才又停住了笑声。

    “不好,这么下去,我可能又要病了,我是不能再病倒了哦!”

    想着他镇定了一会儿,才回到房中,自己勉强克制着自己,绝对不去想这件事。江雪勤也好,丁裳也好,只要一上眼帘,一股脑就把她们赶出去,这么闷坐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好了些。可是心里却烦得厉害,他暗自想道:“我如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真是要疯了,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到外面去散散心。”

    他烦闷地走到窗前,默默地想。

    “可是,总要等到考过之后,否则父亲他老人家一定很失望。”

    他想道:我已经伤过他一次心了,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令他老人家失望了。至于能否榜上有名,那就不管它了,想到这里,勉强到书案前坐下来,把灯拨到很亮,心中不禁想道:“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经验我虽没有过,可是寒窗夜读在昔日倒是经常之事。学艺时功课也没有丢下,惭愧的是回京之后,却是一直伤感儿女之私情,大好光阴,未曾读书,此番考试,固然不在得失;可是父亲期望过殷,似不应令他老人家失望才好。”

    再说,日来每见申屠雷伏案读书,虽然是暑天,中午连午睡也不曾睡过,他又何尝是为了名利,亦在能安长上之心。此番考试,如果他高考得中,我却榜上无名,想形之下,也未免汗颜吧!?

    他本是聪慧之人,而向来也很冷静,只是日来伤心于二女感情,惶惶终日,不曾深思。此番丁裳已去,反倒激起他向学之心,面情场无边,恼人伤人,只在本身是否能善运慧剑,斩断情丝罢了!

    照夕有见及此,恍然大悟,如似冷水浇头,那些恼人费解的情绪,在慧剑之下,一斩断,刹那之间,但觉身心为之一快,仿佛再世之人。

    照夕这霎那,好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的安心服贴了,这种心情,在他感觉里,似乎已是十年以前的旧相识了。因为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孩子,根本没体会到烦恼的滋味,故能专心读书,心无二用。

    自从结识了雪勤之后,虽说是在内心起了极大的波动,可是愉快的欢笑,却一直停留在他的内心和表面。平静固丧失,却为欢笑取而代之,这并不是划不来的事。

    可是再往后,他的感情也就没有这么单纯了,他久尝到离别之苦,感情变得十分尖锐,在追忆的怅惆之中,又接触了许多事物和感情,这些后来所接触的感情,竟然没有一份是平凡的。

    于是,他的不幸就来临了,他开始饮尝到所谓的感情波折,文学家把它形容为“一种快乐的痛苦”,到底快乐和痛苦二者哪一种占的分量多,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管照夕仿佛又回到了早年无牵挂的自我环境里,他以一种欣然的姿态,打开了书,孜孜埋首于灯下。

    有些事情很奇怪,尽管你疏远了它;可是见面仍会很亲热的,这就像一对原来很好的朋友,好几年不见了,见面非但并不陌生,却会显得更亲热,这道理是一样的。立刻书中的一切,把他带到了兴趣之中。

    一连半个月的时间,他一直把自己锁在花园和书斋之中,有时候申屠雷来了,二人于谈经论典之余,互相印证印证手法,月下吟诗舞剑,其乐也自融融。

    申屠雷本来为这位拜兄担心得很,可是这数十日和他相处以来,他也就大放宽心了。

    因照夕几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扫前些时日那些沮丧颓唐的样子,他脸上常常带着愉快的微笑,对于雪勤的事一字不提。

    可是申屠雷却常常问他关于丁裳的事情,每当照夕听到这些话时,他却只是不由自主的苦笑,有时候就是皱着眉毛摇摇头。他固然不愿再谈到她,可是却也不便向他拜弟撒谎,他想把丁裳女扮男装的真相告诉他,却有两个顾虑!

    第一,他怕勾起自己情绪的不安,因为这事情他一想起来,就感到很亏心,总似对丁裳不起。人们对于惭愧的事情,总是不希望人家再提起来的。

    第二,他又怕申屠雷明白真情后,从中多事,硬为二人拉拢,扯起不必要的风波。

    有以上两点理由,所以他不敢把丁裳一切真相说出来,申屠雷虽然心中有些奇怪,可也没有怀疑到其它方面,问不出个名堂也就算了。

    时光很快也就过去了,到了殿试前一天,两位举人各自打点了一番,笔墨纸砚,准备齐全。

    管将军特地备酒一桌,嘱儿子约上了申屠雷,在家预先为二人祝贺,祝贺二人能高榜得中。席饭之间,这位老将军豪性大发,他对儿子及申屠雷举怀道:“你们都是允文允武的好青年,此次考试,照说你们两人,都能一甲及第……”

    二人忙躬身起立,各自干了怀中的酒,老将军的话,令二人各自一呆,互相对看了一眼,心中都不自禁苦笑。

    将军又发话道:“你们虽各人有一身武功,可是如今国家太平,朝廷也不用兵,在你们来说,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你们以文场进身。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如此次你二人都能高考得中,我盼望你们能好好为国家做些事情。”

    二人唯唯称是,落坐之后,不由互相对望了一眼,各自心中叫不迭的苦。

    老将军把习武和国家用兵安在了一块,更令二人频频苦笑,当然这种笑容,不能让他老人家看见,照夕心中对父亲很失望。

    因为他以为父亲对自己习武已经改了观点,谁又想到他老人家骨子里还是轻视习武。将军喝了一杯酒之后,目光炯炯地看着照夕。

    “不错,爹爹我不错也是武人出身,如今官至一品,在武人出路上来说,也可以说是到了头了。可是,唉,孩子!我并不希望你再走我这一条路,一将功成万骨枯,拿刀动枪总不是好事。”

    他注视着杯中的酒,一时想到了往事,想到了战场上那些流血伤亡的袍泽兄弟,他脸上带起了一处愁云惨雾,仿佛那大红的宝石顶带,都是为那群兄弟们的血染红的,他决不愿儿子再走自己这条路。

    他用手按着酒杯,只是连连摇首叹息,申愿雷正要发话,照夕却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他很了解父亲的个性,在他伤感发愁的时候,最好谁也不要理他,否则他老人家很不愉快。照夕因是亲身经验,所以不敢让申屠雷发话,这席饭,二人仿佛是做了个哑巴。

    可是老将军仍然兴致很高,席筵将尽时,他老人家为了测验二人文思是否敏捷,还出了一个酒令,令二人对答。二人很快答上了;而且很对老人家胃口。因为明天早晨就要考试了,他嘱二人早早歇息,这才散席,二人离开了饭厅,申屠雷摇头苦笑。

    “令尊好厉害,这顿饭真吃得我胆战心惊!”

    照夕微笑。

    “他这还算好呢!这是当着你生客,他还是嘴下留情,否则考题还要多呢!我过去是天天尝这种滋味,至今想起来,过去那些日子也不知怎么能顺利过去的。”

    “老大人倒是对你期望很深,按理说,你不应让他老人家失望的。”

    照夕长叹了一声。

    “贤弟,奈何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来,你看我像是作官的人么?”

    他冷笑了一声。

    “老实说,我最恨的就是这一行,要我去做官,真比杀了我还难受,不说别的,给你一套七品官服叫你穿上,我不说,你看了也会笑坏了。再叫我每天来一次三跪九叩!嘿!算了吧!”

    申屠雷也含笑道:“可是,当今天下,除了万岁一人,哪一个又能免去跪叩之礼呢!要知道位极人臣啊!”

    照夕不由一怔。

    “唉!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论调?莫非你……”

    申屠雷嘻嘻一笑。

    “我饭也会吃,莫非这几句话都不会说么?”

    他说时脸上带着笑容,照夕不由摇头。

    “你倒会作违心的玩笑,我都烦死了!”

    申屠雷哈哈一笑。

    “大哥,老实说,我对你这种期期艾艾,拿不起放不下的胸襟,实在看不惯,有什么值得你烦的?终日长吁短叹,我看你已把男儿豪爽本色忘了!”

    说着剑眉向两下一挑,现出一付英雄气概。照夕看在眼中,不由暗道了一声惭愧,他相当钦佩申屠雷这种胸襟。

    “我要是你,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我照样也不愁,你说得好轻松。”

    申屠雷噗地一笑。

    “好!好!教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一块废物了!”

    照夕也笑道:“我们也不要争了,你也该快些回去了,也许你那叔大人,还等着你祭祖呢?”

    申屠雷不由一怔,点点头。

    “你不说我倒真忘了,我今日出来时,家叔还真是关照过我,还叫我回去时带点香烛呢!”

    照夕拍了拍他肩膀。

    “那你就快回去吧,我这也少不了。”

    申屠雷笑问道:“怎么!你也来这一套?”

    照夕笑道:“没办法,方才丫鬟已告诉我,说母亲已备好了香烛,嘱我饭后就到后院词堂去上香呢!”

    原来那时风俗如此,学子每逢考试,由进学起,直至秀才、举人等,每试前,都要于考前考后,家祭一番,意似求祖上阴德保佑。如师在边侧,中试后,还有谢师一节,尤不可马虎,表示尊师重道之意,因习成风,所以人人如此。

    申屠雷去后,照夕至内房换了衣服,把那搁置已久的举子衣服找出来,穿戴整齐,这才必躬必敬至后院,先向父母大人行过大礼,叩祈托福,这才由父亲亲陪至祠堂,向祖宗牌位上行了跪拜上香之礼,这才退下。

    他心情真觉得不自在,因为这一套由祖宗传下的老古董玩意,他是压根讨厌,可是由于礼教如此,他却也不得不如此!

    他已成年了,而且有很好的学问,这种“为父母读书”的痛苦,确实令他苦恼,凡是不感兴趣的事,勉强为之,总是痛苦的。

    他痛苦的是,父母虽生育了自己,但是在思想上,像似隔着一层天一样的遥远,他们不明白自己,不了解自己内心的抱负大志。

    那种抱负是,不想为大官,却想为大事,不愿为一套仪式习惯所拘束,却愿随心所欲去作一些事,当然是指的为人群做一点事,那是一种清泊的志向,却像天边的彩霞一样的美丽,那是清高的。

    尤其是这几天,每当他看到了墙上的那把长剑时,他总会这么想。

    “我是有一身武功的,莫非我就这么埋没在家里么?埋没在这软红十丈的北京城么?我就这么把我的意志消沉下去么?”

    想到这里,他总会长叹一声,这内心的铅块,压得他太厉害了。

    拖着疲倦的身子,他回到了房中,见思云、念雪正在为他整理着应考的东西,把它们放在一个小藤箱子内。白铜的墨盒,用布擦得光可鉴人,水晶镇纸,水晶扁壶,笔筒笔台,一样样往小箱子里搁,念雪见他进来,就抿着小嘴道:“少爷,你要考上了,该怎么赏我们?”

    照夕往床上一倒。

    “赏你们一人一个丈夫!”

    念雪“啊哟”了一声,和思云一并窜起来,就向照夕扑过去,就要哈他的痒。

    照夕哪有心情给她们闹,忙摆手。

    “得啦!得啦!算我说错了话,你们不要给我闹了!”

    二女还是站在床前,娇声哼哼着不停,思云嘟着小嘴,她忽然脸红了一下。

    “说老实话,你打算怎么安置我们吧?”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

    “怎么安置?什么……安置?”

    念雪撇了一下嘴。

    “最会装蒜,不要我们算了!”

    照夕不由脸一红,心说:“妈呀!她说些什么呀?”

    想着一时紧张得冷汗直流,念雪见他如此,知道他是错会了意,不由噗地一笑,用手一推思云。

    “你怎么说话的?什么要不要,看把他吓的,他还当是哪个要呢?”

    思云红着脸。

    “哪……哪个要?”

    念雪哎呀了一声,当时转眸子,睨着思云。

    “不给你说了。”

    这才又回瞧照夕。

    “我们是说,少爷你马上要到别的地方做官去了,我们两个怎么办?带不带我们去?”

    照夕这才恍然在悟,原来这个“要”,是指的这个,他怔了一下。

    “我去做什么官?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们是听谁说的?”

    思云笑道:“你可真是的,你想呀!明儿个你不是考试去了,考上了还不会大小派一个官么?那时候少爷当然要走啦?那时候我们怎么办?”

    念雪身子靠了一下床,怪媚人地问道:“带不带我们两个去?”

    照夕心中一动,暗忖道:“我真糊涂,这一点竟是没有想到过,这可麻烦了,真要是……”

    他想到这里,一时不禁愣住了,思云推了他一下。

    “哎呀!说嘛!”

    照夕就苦笑了一下。

    “真要是当官去,当然要带着你们,只怕不会……”

    二丫鬟都不由高兴得跳着直拍手。

    念雪安慰他道:“可不要说丧气话,你一定能考上的,昨夜我还作了梦,梦见少爷你考了个探花郎,穿了一身红……”

    思云笑着一跳,又推了了她一下。

    “你真是,干嘛不梦个状元哪?”

    念雪皱了一下眉。

    “状元不好,状元都被皇帝留在京里,在翰林院里当个编修,多没劲呢!”

    思云点头笑。

    “嗯!那就没什么意思了,北京我早就住够了,最好能把少爷分到江南去,苏州、杭州啦,那多好。”

    照夕听在耳中,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他很奇怪两个丫鬟居然对官场里的事怪了解,当时任她二人说笑,他只是微笑着,也不插嘴,可是他心里却在想:“你们太会梦想了……”

    于是,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自己一人的决定,将会使多少人为之失望,连思云、念雪两个同自己一块长大的丫鬟,都会伤心失望。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可是他不会动摇他原来的决定,他的远大的志向,不是与黄雀比翼,而是与鹏鸟争威;不是用笔,而是用剑!

    天亮了,照夕早早起来,他精神很好,当他穿戴着蓝衫,准备去应考时,申屠雷已带着书僮早早来访了。两个书生聚在一块,兴致很高。

    前院太太打发来一个书僮,名叫“小蔡”,说是叫他侍候照夕去应考的。

    可是照夕嫌麻烦,又把他打发回去了,他就把书箱背在背上,笑向申屠雷道:“我们去吧!”

    那种感觉,就像当年他参加省试时一样,他依稀记得那天去考试的神情,也是背负着这个小箱子,那时的心情也和今天是一样的。

    早饭后,二人入内拜见了管氏夫妇,二老兴致特别高,老将军告诉他二人道:“听说朝廷钦命文华殿大学士瑞大人,亲自主考,刘侍郎和方侍郎副之。这三个人,一向是严紧周密,瑞大人最讨厌的是行书,你们要好好的写字,可能圣上要亲临考场。”

    他又说:“今年不比往前,应考的人特别多,文和殿考棚就搭了一个多月……临场不要心慌,你们去吧!”

    二人行礼辞出,随即上路。那石板的垂杨道上,满是青衣彩帽,出没于红墙绿瓦的官道之间。这些来自各处的举子,一个个都怀着紧张愉快的心情,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们指望着一鸣惊人,其中不乏贫家子弟。

    他们更期盼着,十年寒窗下的苦读,今日要出人头地,他们要为“人上人”;他们要“扬名声”、“显父母”,那是和今日的教育不同的。

    今天的学子,是不应为“人上人”,而要为“人中人”,要做到社会中坚的一分子,在那里发智慧展抱负;否则,都要为“人上人”,谁愿意在下面呢?至于扬名声显父母这种心思,今日想之,就更落伍了。作者似不必把话扯得太远,因为那时候还是“那时候”啊!

    进门后,那些随行的家人和书僮,都被留在外面的敞棚里了。

    你看吧!有那亲善的老人、老娘,用手巾为少爷、儿子擦着头上的汗,扇着扇子,轻轻地嘱咐着。照夕和申屠雷,也就暂时坐这“候考棚”内,有那临时抱佛脚的,还捧着书念呢!须臾铃响了,考生都站起来,循着秩序进场,按着号码入座,陪考的却不能进来了。

    照夕和申屠雷因报名在一块,所以位子距离很近,紧跟着磨墨润笔,就等着监考的到来好发卷子了。这时候就听见大炮响了三声,全场可都静了下来,一阵沙沙的鞋底之声,进来了一群人。

    为首一人,头戴大红宝石顶带,身着官服,外加黄马褂子,足登朝靴,圆脸长髯,一脸正气。他身后一左一右两个全是红顶子的二品大员,这是钦命监考的正副三位大员,他们身后才是礼部的一群小官们,手中捧着卷子,考试这就开始了。

    一阵阵展卷子声音,全场连个咳嗽的都没有了,一个四品官宣布了考场规章,等到二次铃响,考试就开始了,一时只听见毛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唰唰之声,十分悦耳,至于考的是什么题目,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秋后小凉天,北京失去了酷暑。

    看那枯黄的梧桐叶子,由树枝上无声无息的凋零而下,象征着生命的一声嗟叹!

    百树凋零之中,独见院中的菊花,粉红墨紫争奇斗艳,它们并不向寒冷的秋风低首,冬青树仍绿油油的,松柏挺着骄傲的枝叶,很像一个伟人的样子。再就是书房边的那百竿修篁了,那细而尖,如悲翠一般的叶子,尤其在秋风里,发出和谐的音律,窸窸窣窣,多少文士骚客,老爱形容它们。

    两三只鹁鸽鸟由竹内拍翅而出,飘落在廊下,咕咕地叫着走着,秋风把草地里的一种绒球似的小花,吹得弯腰拱背,唉!这调调儿是如何单调和萧条啊!

    管照夕独自一人,无声的负着双手,用礼部制定的学子方步,在半枯黄的草地里走着。

    他身上穿着一袭灰色的绸子长衫,被风吹得前后摆荡,看来有些个“飘飘欲仙”之感!

    虽然太太早就命丫鬟开箱子给他拿出了袷袍子,那是青面绒里讲究的衣裳,可是他很讨厌穿它。这么多衣服,他却独独爱上了这袭半旧的单绸子大褂,他不独喜欢它的颜色,更喜爱它的瘦弱飘逸。

    现在风把它揭了起来了,露出了公子灰绸的裤管,和深灰色的鞋面,他皱着眉,一只手微微地按着衣服,几片树叶沾在他的头发上,他不得不伸手把它们拍下来,他口中犹追念着一些词句,那是什么?

    “落花流水仍依旧,这情怀,对秋风,尽成消瘦……唉!……尽成消瘦!”

    他念着小王安石(王安石之子)的名句,足下不自觉地涉入一丛花苑,看着迎风晃着的海棠,他就顺手折下了一朵,就口尝尝还有些涩,他又把它随手丢了。

    这闲闷的日子真是无聊,他真是有些厌倦了,尤其是这快到黄昏的时候,似乎更显得惆怅,这个家,好像真呆不下去了,他真怀疑那长久的岁月,自己又是如何地度过了呢?

    正当他顺着这条花道,要进入书斋的时候,一阵吹叫吵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声音,把这静的气氛,完全打破了。

    他心中微微奇怪,因为这府第里,一向是静得可怜,真有点“隔花小犬空吠影,胜宫禁地有谁来”的感觉,那么这阵乱嚣之声又是从何而来呢!

    想着他就回过头来,那欢啸之声更朝着他这边来了,还没见人呢,就先听见思云、念雪二人抢着叫的声音。

    “少爷!少爷!”

    “啊!恭喜!恭喜!”

    照夕先是一怔,可马上他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由剑眉微微一皱。

    “莫非是我考中了!报喜的来了?”

    一念未完,却见一大群人拥了进来,思云、念雪在前,她们身后跟着一个四十许的汉子,一手拿着一面小铜锣,还不住敲着,再后面少说有五六十个,全是府中的下人,一窝蜂似的全跑进来了。

    照夕不由心中一喜,可是马上他又皱了皱眉,他转过身来,高声道:“大家不要吵,不要吵,到底是……”

    这时两个丫鬟把手中的红纸递到了他手中,一面还嚷道:“看吧!什么事?”

    思云尤其乐,跳着道:“真叫我猜着了,啊!太好了!太好了!”

    那敲锣报喜的人,更是龇着牙笑道:“恭喜二爷,您老高中了!高中了探花郎!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喜呀!”

    照夕又惊又喜地把手中红纸打开来,上面写的是:“一甲三名探花,管照夕。”

    他就含笑道:“是你亲眼看的不是?”

    这汉子弯腰笑道:“一点也错不了,二爷您老这可要发财了!嘻!”

    照夕遂向思云道:“你去支十两银子赏给他!”

    思云道:“太太已赏过了!”照夕见那报喜的人,仍是笑着不走,遂笑道:“再赏他十两。”

    那报喜的人,弯腰高叫了声:“谢二爷!您老真是福大量大。”

    思云笑着跑去拿银子,念雪就道:“太太叫你赶紧去呢!哎哎!探花郎!我可高兴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照夕虽并不重视这个探花,可是能够考中一甲三名,却也是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想当初自己胞兄,考上了个进士,已把父亲喜了个了不得,自然这一次,二老的兴奋程度,可想而知了。

    当时忙向众人笑道:“各位都先回去,等一会儿我都有赏。”

    大家这才又说了些恭喜的话,散开了,这时思云捧着银子跑过来,一面叫道:“太太过来啦!”

    照夕忙拉了一下衣服迎上前去,却见母亲在两个丫鬟搀扶之下,含着笑直向这院内走来,照夕快步上前,叫了声:“娘!您怎么来了?孩儿正要去向您老人家请安呢!”

    夫人扶着儿子的手,笑得眼都睁不开了。

    “好孩子,这可真难为你了,你爹刚才也派人回来通知家里了,他高兴得了不得,大概马上就回来了,来!我们到里面去……”

    她摸着照夕身上。

    啊唷!你这孩子,天凉了,你怎么还是这一身呀!怎不穿上袷袍子?”

    照夕笑道:“我一点也不冷,您就别操心了!”

    太太又道:“不行!快给我换上,这多寒酸呀!等会儿还不定有多少人要来贺喜呢!”

    她对小丫鬟笑道:“你去告诉门上,把大门开了,叫岳侍卫换上衣服在门口,凡是来贺喜的人,都说少爷出去了,留下帖子就得了。有老爷的朋友,实在没法的再往里让。”

    小丫鬟答应着跑了,照夕见母亲喜成这样,心中也自快乐,他暂时不想以后的事,为了给双亲讨个快乐,自己也讨个吉利。

    当时把母亲搀进书房,一面笑道:“您老先坐一会儿,我去换衣裳。”

    夫人笑眯眯道:“我前个就梦见你考中了,醒后给你爹说,你爹还挺不高兴,他说梦本相反的,谁知道真中了……唉!这就好了……你爹一辈子领兵打仗,却养了你们两个读书的儿子,这一下,你可用棉花把他嘴给堵上了。”

    她说着,还一个劲地笑,照夕换上了衣裳出来,太太还要他加上坎肩,照夕无奈只好又加上了,思云又要过来给他梳头理辫子,照夕却摇头道:“不用!不用!真麻烦人!”

    思云后退了一步,半笑道:“唷!今儿个可不许发脾气呢!”

    太太叨叨道:“好了,他不梳就别给他梳了,你们也该去换件衣服了。”

    说着就站起来,思云、念雪都喜孜孜跑去换衣服去了,照夕和母亲进了后院,一面很关心地问道:“我那申屠兄弟也不知中了没有?”

    夫人笑道:“这要等你爹回来,他一定知道。”

    才说到这里,管之严已兴冲冲开门进来了,他一身官服,哈哈大笑着,把帽子摘下来交给随身跟班的顺子,一面走到照夕跟前,重重地在照夕双肩上拍了一掌,双挑拇指。

    “好!探花郎!”

    然后他又哈哈地大笑了,照夕肃然道:“这全是托二位大人的福分,其实孩儿并没有什么真学问。”

    将军收敛了笑声,大声道:“得了!你就别客气了,你的文章,我今晨在瑞大人那也见了。”

    他笑道:“来!坐下谈,坐下谈。”

    照夕落坐后,正想问问申屠雷的情形,管之严已笑道:“申屠雷这孩子也不错,中了二甲第五名,他叔叔在礼部我也见着了,那老家伙笑得嘴都合不上了,我已约好了他叔侄后天来家吃饭。”

    照夕不由大喜过望,心中确实为申屠雷高兴,帮将军脱下了黄马褂子。

    “你猜是谁领榜?说起来,我还真气,要不然你是榜眼。”

    他说着,一双虎目睁得圆圆的,太太就问道:“谁状元呀?”

    将军嘿嘿笑道:“我不是在说么!是个姓及的,叫及闻雨,这小子可真走运,其实他文章并不怎么样,你猜怎么着?说来真好笑。”

    照夕点头。

    “哦!这人我也认识,他是和我一榜中举子的,是河南人。”

    管之严笑着点头。

    “不错就是他,他文章并不如你,你知道吧?”

    照夕微笑不语,将军就放低了声音。

    “事情是这样的,瑞大人说呈上去的名次,你本是第二的,及闻雨该是第四,是传庐。谁知圣上因这几年北几省闹旱灾,就讨了个吉利,把他给摆到头里了,你说该他走运不是?”

    太太张大眼睛。

    “竟有这种事?”

    管之严笑着摇了摇手。

    “你可不要对外面嚷嚷,活该他走运,再说照夕能中探花,也很不错了,我明天上朝时看看,可能圣上要传见他们三个也不一定。”

    他说着话,一面用手摸着唇上的短须,神情至为高兴,说话之间,已见一听差的在门口。

    “回将军!对门的江提督夫妇和公子来了,还有内务府的钱大人也来了。”

    将军忙站起。

    “快请!”

    他笑嘻嘻地点着头。

    “他们消息可真快……”

    然后他就看着照夕,一面笑道:“好孩子,你看多体面?人家是来贺你的,可是我这爹爹也沾了你的光!”

    他的话才说完,一伙人已走过来了,管氏父子忙迎了出去,江提督倒是不常见照夕,见了面很夸了几句,江夫人和管夫人在一块更笑语如珠,照夕却和江公子握手彼此寒喧,内务府的钱大人也走来了,老远抱拳道:“哪位是管世兄?恭喜!恭喜!”

    管之严忙迎上去,笑着为照夕引见,照夕忙行了礼,一伙人就到房中来了。

    紧接着又来了一拨人,江氏夫妇心中很有些感慨,坐了一会儿,就面约照夕过几天过去吃饭,这才告辞回去了。将军这边客人多,就由照夕亲自送他们到大门口,江鸿与他握手告别时,却笑了笑道:“有点小事,你忙完了过来谈谈。”

    照夕忙问什么事,江鸿只摇头笑笑。

    “不慌,这里不便谈。”

    说着就摇撼着他的手,又恭贺了几句,就回去了,照夕眉头微微皱了皱,可是这时却不容他去深思,进进出出的客人,忙得他团团转。

    过去的同年旧友,来了很多,一来就泡着不去,闹着他请客,他也只好让大家进来,一齐带到自己住处。

    这时思云、念雪都打扮得新娘子一样,活泼得像一对小鸟,周旋在照夕的这些同年之友间,送茶送果,笑得像两朵百合花。

    照夕私下叫住思云,叫她关照厨房,多预备酒菜,思云笑道:“太太早关照了,今儿个厨房七八个人忙,唉!这种日子好久没过过了。”

    热闹气氛,一直到了午夜,然后才遂渐谈了,最后只剩下了管氏一家人。

    太太打着哈欠,上了烟榻,将军也想早早睡觉,明天好办事情。

    照夕一个人坐在书桌前,仰望着当空的一轮皓月,他不由长吁了一口气。

    兴奋对任何人,都是极为短暂的,而“曲终人散”后,那种冷清寂寞,却每每令人益觉惆怅和单调。

    照夕苦笑了笑,他自语道:“探花!人们视你多么尊贵!可是我却视你如粪土,如果没有选中我,又该多好呢!”

    他于是又想到道:“眼前我的任务,似乎已经达到了,我也该去了,莫非我还真等着要做官么?”

    想着他不自主又扭回头来,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口长剑,他不由率直地笑了。

    “我要仗着这口剑,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家是不能久留住我的,我的家是江海湖山!”

    他多么羡慕那种生活,这种思想在多少年以前,在他脑中已酝酿成熟了。记得唐朝大诗人张志和曾对人说过:“太虚为室,明月为烛,与四海诸公共处,未尝少别,何有往来?”

    他当时读到这一段时,曾有一种说不出的钦慕之感,他常常想着,我如果有这么一天该多好!此刻,他认为实践的时候来临了。

    他内心慢慢盘算着,一待这些琐事完结之后,自己就离开北京,去作江湖壮游一番。当然雁先生交代他的使命,他是一刻也没有忘怀的。

    整夜,他都在床上翻转着,那是因为白天的心情影响的缘故,一直到了东方有些亮光,他才蒙蒙睡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由窗外射人的阳光,使他眼皮很不舒服,他忙翻身坐起,却听见一阵格格的笑声。

    “我的爷,太阳都照着屁股了,还不起来?”

    照夕忙寻声一看,却见母亲不知何时也来了,坐在椅子上,正看着自己微笑。思云、念雪各人一身大红,侍站在母亲两侧,方才说话是念雪,正看着自己笑,照夕忙翻身下床。

    “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怎不叫我一声呢?”

    陈氏微笑。

    “让你多睡一会儿,昨天你也是真累了。”

    思云就跑上来给他叠被子铺床,念雪笑:“水都给你打好了,怕都凉了,我再去给你换一盆去。”

    照夕摇头。

    “不用换了,我凑和着洗洗算了。”

    这时太太就笑道:“你爹一早就走了,他到礼部去拜会方侍郎去了,大概是打听一下,怎么安置你。”

    照夕怔了一下,他没说话,就去洗脸去了,这时就听见窗外申屠雷声音。

    “探花郎,早啊!”

    照夕不由忙转过身来,却见申屠雷穿着一身浅紫绸子袷袍,喜孜孜站在窗外,满面春风地笑着,照夕忙跑出去。

    “好!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去呢!你也不要贺我,我们都差不多。”

    说着皱了一下眉,小声道:“这一下麻烦可来了呢!”

    申屠雷微微叹息了一声。

    “我还不是一样,今天来找你,正是想给你研究一下对策,你不知道我那位叔大人,高兴得不了得,一大早就上礼部去了,大概是托人去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意似未尽,正还要说,照夕朝里面母亲努了一下嘴,申屠雷就把话中止住了。二人相继入室,申屠雷向管夫人弯腰。

    “伯母!”

    管夫人含笑。

    “真该恭喜你了,贤侄你可真不容易啊!”

    申屠雷微微笑。

    “照夕哥比我强多了,我又算什么!”

    夫人摇头笑着。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管老伯也看过你的文章,说你作得比照夕还强呢!只是各人的看法不一样罢了。”

    申屠雷回头对照夕一笑。

    “有伯母这句话,我就高兴了,老实说,我真恨我什么都比不上他。”

    照夕一笑。

    “这个探花郎如你喜欢,我就奉送如何?”

    说着二人都笑了,管夫人本来想问问那位丁姑娘的事,因为丁裳在她的印象里极佳,这些话她忍了好几天了,到现在儿子高考得中了,马上就是大小一个官了,如果照夕愿意,这门亲事,马上就可成了。

    可是丁裳的一切,她都不太清楚,譬方说,门户是不是相对?其实这一方面,在管夫人眼中,并不十分重视的,他认为贫富那是另一回事,只要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儿子喜欢就行了。

    现在申屠雷来了,她只好暂时把这些话压在心里,当时笑着又问了申屠雷几句,留他多玩一会儿,就回里面去了。照夕看了思云、念雪一眼,两个小丫鬟也翻着白眼看着他。

    念雪就说:“怎么啦?是想叫我们出去不是?”

    她又看了申屠雷一眼,笑眯眯的。

    “申屠相公,你来得正好,我们注意好久了,少爷这个人不知怎么搞的!”

    她说着微微皱了一下眉,眼睛瞟了照夕一眼,申屠雷也早和这两个丫鬟熟了,当时就问:

    “他怎么了?”

    念雪娇哼了一声。

    “这么大的喜事,全家都为他高兴死了,他却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好像一点也不高兴似的。只有一看见你,他才笑。申屠少爷,你问问他,看他到底是为什么呀?”

    申屠雷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目光向微皱着眉的照夕看了一眼,就答应道:“好吧!我问问他,只怕他不肯告诉我呢!”

    思云正要再说,却见照夕一双眸子正自紧紧地盯视着自己,就把话忍住了,当时嘟着小嘴,一拉念雪。

    “人家计厌我们,我们还是下去吧!”

    念雪也发现照夕面有不快之色,当时吓得也不敢再说什么,就和思云转过身子去了。

    “可怜的丫鬟!你们怎会知道,你们少爷就要走了呢!”望着她们的背影,申屠雷微微嗟叹着。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惊喜地抓着他一只手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你的心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

    申屠雷顾视了一下左右,剑眉微轩。

    “这事情,我劝你要三思而行!”

    他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继续道:“莫非你能眼看着全家人对你失望?所以……”

    他看着照夕沉默地走到了一边,就把这句话暂时说了一半,接着长叹了一声。他知道,要想移动一个像照夕这种有着坚强意志的人,那是很不容易的;何况他本心,原本也是和照夕在一个立场的。他缓和了一下口气,继续道:“你想什么时候动身呢?”

    照夕跺了一下脚,他目光异常坚毅。

    “不管你如何,我反正是不能去做官,至迟三四天之内,我就要走了。”

    申屠雷怔了一下。

    “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照夕看他面上伤感的神色,不由摇了摇头,苦笑。

    “我是不会再考虑了,北京我实在也呆不下去了,你呢?”

    申屠雷长吁了一声,也苦笑了笑。

    “今天我来的目地,原是想来游说你一下,可是我失败了。”

    他咽了一口气:“但……我不想再劝你了,我知道人各有志,这是不能勉强的,唯一使我遗憾的是,我不能和你一块!”

    照夕惊疑。

    “那是为什么?我们本来志趣不是一样么?”

    申屠雷低下头,微微叹了一声,他又抬起了目光,伤感地道:“我本来和你想法是一样的,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改变了,我是不比你……”

    他感慨地道:“申屠门中,仅我独子,这中衰的家道,我不能不振兴起来。我那叔叔对我希望太深了,万一我要是弃官而去,那简直是不堪设想,所以,我决心留下来了!”

    他苦笑了笑,抬起头,照夕显然有些失望,可是他立刻理解了对方的立场,他点了点头。

    “你是对的!”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申屠雷就紧紧地握住他,二人心中都明白,这一握之后,将是长年的别离。可是,他们处理事情,是斩钉截铁得干脆,不会让已经决定了的意志,有左右妥协的余地。

    江府公子的书房里,来回走着两个人,前者是管照夕,后面的是这书房的主人江鸿,他苦笑着。

    “你看,这事情如何是好?那楚少秋万一要是伤重死了……唉!”

    他目光炯炯地注定着照夕,眉头紧紧皱着,照夕怔怔地注视窗外,良久他才回过头来,冷冷一笑。

    “大哥你不必为此事担心,那楚少秋既是我所伤,我自然要保他一条命。我并不希望他死,对于令妹,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从前的事,就当它是个梦了!”

    江鸿长叹了一声。

    “你们的遭遇,也是太惨了,千不怪万不怪,只怪舍妹一念之差,铸成如今大错。当然,这是不能怪你的,只怪她命薄罢了!”

    管照夕苦笑了笑。

    “你找我,就是为告诉我这件事么?”

    江鸿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

    “我知道,只有你能救他活命的!”

    照夕爽然地点头。

    “好!我决定作到,我走了!”

    江鸿拉着他一只手,微微颤抖地道:“只是,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照夕爽朗地问道:“什么事?”

    江鸿脸色微红地道:“贤弟,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谈谈!”照夕顺从他的话,坐了下来,他用一双眼睛盯视着江鸿,江鸿作了一个很为难的笑容。

    “万一要是楚少秋死了……你还肯……”

    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指,不自然地又笑了笑,照夕不由脸一阵红,他马上站起了身子,冷冷说道:“楚少秋不会死的……”

    他匆匆走出了江鸿的书房,头也不回,江鸿不由惭愧地叹了一口气,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门外。

    照夕心中有些气愤,因为他认为江鸿说出那句话,是不对的,不论对雪勤或是对自己,那都是一种侮辱。

    他记住了江鸿的话,暗中想着要去救楚少秋的事。可是他又怕再见雪勤,即使是见不到雪勤,单独对楚少秋,那是很难堪的事。

    他心中慢慢有了决定,遂回到自己书房内,抽出笔来,在纸上草草写下:

    “此药为救尊夫性命,务要侍其服下,一切重伤大症均可无虑。字呈

    雪勤女士知名不具X月x日”

    他写完了这几行字,看了一遍,遂小心地打开一小箱,把当初雁先生赠自己的那半葫芦丹药,倒出了三粒,小心地包在纸内。

    当初雁先生赠药时,曾嘱咐过,这种药的名贵程度,任何疑难大症,一粒足矣。照夕自身卧病,尚不忍食一粒,此刻为救楚少秋性命,竟不惜一赠三粒,可见他居心确实仁厚十分。

    一切就绪之后,他等到夜静更深,就一路往楚家而去,这条路他也很熟,所以不费什么工夫,就潜到了楚家的偏院之中。

    管照夕心跳得十分厉害,因为雪勤就在边侧,这个女人,实在是他命中的魔星,甚至于对她想一想、也会令人心跳不安的。

    他轻轻纵身上了花架,记得在若干时日之前,曾在这花架上,偷看过雪勤,可是那时的心情,又和今日是如何的不同啊!

    雪勤房中仍亮着灯光,可是有一层幔帘子遮住,他只能看到那静静的书案。他心跳得实在厉害,跟着他用手轻轻敲了两下窗沿,发出“突、突”的两声;然后他迅速地窜身上了一棵大树,果然那窗子猛然打开了,由内中“嗖”一声穿出了一条人影。

    这人往院中一落,环目四视,皎月之下,照夕已看清了,正是雪勤。许多日子不见,她瘦了许多,一张清秀脸儿,已似乎失去了往昔的愉快。

    她往四下看了几眼,纤腰拧处,直向墙外飞纵而去,身形矫捷十分。

    照夕望着她背影不由叹息了一声,可是时间不容许他多有犹豫了。

    他猛然由大树上飘身而下,一长身窜窗而入,探手入怀,想把那预先包好的小药包摸出来。可是摸索了半天,才在革囊中摸了出来。

    想着忙回身,由窗口纵出,谁知他身形方一落地,忽觉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已落在他眼前。惊惶的管照夕一抬头,四只眼睛对在一块了,他的脸上霎时就红了,他惶恐地后退着道:“雪勤姑娘……请看你桌子上!”

    江雪勤这一霎时,更是怔住了,她抖颤着声音:“照夕是你……你……”

    照夕后退了一步,他十分尴尬,他想早一点脱身。

    “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好意来……再见了!”

    “照夕……你等一等……”

    追出去的雪勤,惊愕地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后者这时已经消失于沉沉黑夜之中,她痴痴地站在那里,月光又带给她一份多余的伤感!

    新中的探花郎,特准以大名府府丞任用,那是五品的实缺官儿,一时羡煞多少读书人,莫怪人人都在背后前咕道“朝中有人好作官”了。

    管府再次揭起了欢潮,入夜后,那醉眼昏花的管照夕,在两个丫鬟挟持之下,醉醺醺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他口中发着含糊的语句,足下是步履踉跄,那是酩酊大醉的姿态,虽然席面上少了他,是很扫兴的事;可是,他确是不胜酒力了。

    进房之后,思云为他脱鞋,念雪就拧手巾,在他头上抚着,两个丫鬟都怪他不该喝这么多,可是他喉中已发出了酣睡的声音。

    思云、念雪互相望了一眼,就悄悄退下了,她们还特别把门带上,那隐隐传来的酗酒猜拳之声,仍在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她们想:“他们闹得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思云、念雪不是走了吗?床上的探花郎却慢慢坐起来了。

    他把抚在头上的冷巾,顺手丢在了一边,翻身站了起来,剑眉一展,侧耳听了听,这附近起码是安静的,他也就放心了。

    然后他翻身下了床,才发现自己身上不太得劲,原来是一身簇新的官服,桌子上,端端正正放着那顶五品的顶戴。

    那是水晶的顶子,正中还镶着一块小蓝宝石,后面拖着一截尾巴似的东西,他厌恶它透了,就手一巴掌,把这朝廷的威仪,打到地下去了。

    然后他把身上的官服脱下来,什么官靴之类的东西,一股脑把它们丢到床下了。

    然后,他以快速度,换上了一身柔软轻便的衣服,把事先备好的一个小箱子,由床下提出来,那是挺沉重的一个小箱子。

    他把它背在背上,还有一个行囊,里面是衣服。

    然后,他又把墙上那口“霜潭”剑系在子身后,目光如电似的在房子里又转了转。

    “大概没有什么东西再要带了吧!”

    然后,他伤感地叹息了一声,低低自语着。

    “二位大人,请恕孩儿不孝,我这就要去了,创我自己的天下。”

    “你们不要再想着我了,我实在是……”

    他有点伤感,然后,他就把早已写好的信,一共两封,一封是给父母双亲的,另一封是请转交给申屠雷的,他把两封信用镇纸压在桌子上,就口吹熄了桌上的灯。在黑暗之中,他在室内默立了一会儿,让心情正式和这个家告别。

    现在他耳中仿佛听到有一阵脚步声,往这边来了,时间已很急促了,他推开了窗,一弯腰,箭头子似的射了出去。

    几个翻腾之后,他已是不属于这个院中的人了,他松驰了一下心情,辨别了一下方向,就一径往眼前大道上驰去。

    路头上有几棵垂柳,他就在这里站住了脚,捏口吹了一声,回应是一声唏聿聿长啸,跟着他那匹“老霹雳”就跑过来了。

    它亲热地用脖子,在主人身上擦着,月光照着它身上黑亮亮的毛,显得格外神骏。

    照夕亲呢地抚摸了它一会儿,才把行囊置好鞍上,腾身上马,这匹马不待领缰,就踏着月色,向前慢步跑了。管照夕兴致极高,抖开缰绳,这匹马就如飞似地向前驰着,跑了一阵之后,他才觉悟到自己的糊涂,因为天已这么晚了,九城城门早都关了,自己带着马,又能有什么办法跃城而过?

    想着只好把马行放慢,眼前可是来到最热闹的前门大街,只是天这么晚了,铺子都打烊了,除了几外旅舍还掌着灯以外,几乎是一片黑暗;再有几个卖面茶、硬面饽饽的,还推着小车了,点着个小纸灯笼,用沙哑的喉咙嘶叫着。

    照夕下了马,在一处叫“如意老客栈”的门前望了望,里面还宽敞,马上就有伙计出来招呼着,他就把马交给伙计,大步走了进去。

    客栈内华灯多盏,房子也讲究,进进出出的人物很多,一阵阵胡琴之声,由里面传出来,拉的是西皮二簧。

    还有花不溜丢的姑娘们进进出出,给客人叫条子的小厮更是此进彼出。照夕虽感到不习惯,可是既来了也就没办法,他就向那伙计道:“你给我找一间静一点的房子,我怕吵。”

    店伙挤着一张紫茄子脸直笑。

    “好!好!往后院去,后院静。”

    找了半天,照夕勉强在西边对头上那间房子住了了,可是还是很吵,洗了脸,往床上一躺,吓!你听,那可热闹了,隔壁是一个小妞在唱蹦蹦戏,声调很娇柔,唱的是“妓女悲秋”中的一段。

    “……小妓女没有客呀,两眼发了神儿,一个人儿呀!手托着那个腮帮了呀!牙咬着下嘴唇儿……”

    那调子很是动听,似乎立刻令人想到,那思春妓女的样子。照夕翻了一个身子,可是另一只耳朵,却又模模糊糊地听到对门房中传出另一种调门,那是天桥常有的玩艺,名叫“对花”。你听吧,两个姑娘一人一句对唱着,什么:“正月里来……咿得喂呀!什么花儿开唷嘿,叫声妹妹你过来唷,细听我道白,七不隆冬咿呀嘿,咿得咿呀嘿!八不隆冬咿呀嘿,咿得咿呀嘿!”

    唱声之间,还加阵阵粗俗男人的鼓掌叫好之音,真可说是“市井俗音”,照夕气得真想就走,可是想想,什么地方都是一样,只好把这口气忍下了。

    好容易等到半夜,这些声音才算慢慢静下去了,照夕也就沉沉睡着了,他作了一个梦,很精彩的一个梦,梦见了“淮上三子”,虽然他并没有见过这三个人,可是梦为他描绘出来了。

    他梦见三个老人是如何一一败在了自己手下,当自己宣告是为雁先生复仇时,三个老人那种惊吓的样子,很令他振奋,不觉哈哈大笑了起来,待睁开了眸子,才发现原来竟是南柯一梦。

    他愣愣地坐在了床上,想着这个梦,心中甚是奇怪,而窗外天还没有十分明,瓦上浙浙沥沥的响着,竟是下着小雨了。俗谓“细雨绵绵倍增愁”,午夜梦回的管照夕,更是感到伤感了!

    忽然瓦上“叭”地响了一声,很像是夜行人失足踏瓦的声音,管照夕不由吃了一惊。

    “怪了!这客栈之中,怎会有夜行人来去呢?”

    他们有本事的人,对于“闲事”是最感兴趣的,当时轻轻用手一按床褥,整个身子,已窜到了窗外。他身子方临窗下,却听见一阵“喵、喵”的猫叫之声,由瓦上滚了下来。

    照夕暗笑,自己真是多疑了,想着正要转回,不想目光向窗外一扫,却意外地看见了那只大猫。

    他拱着背趴在地上,口中兀自“喵、喵”地叫着,一双贼眼四处乱标,哪里是什么猫,简直就是一个大活人!

    管照夕不由冷冷一笑。

    “好狡猾的贼!我倒要看看你是捣什么鬼!”

    想着忙回去穿上了鞋,把枕下的长剑系在背后,再轻轻地窜到了窗前。见那贼已站起了身子,却是轻手轻脚地向前走着,口中仍是“喵、喵”地叫着,直向里院走去。等他背朝着窗子的时候,管照夕已飘身而出,他那种轻身的功夫,和这个贼可是有天壤之差!以至于贴在了他身后,他竟丝毫没有发觉。

    照夕不明究里地盯着这个贼,见他一双贼眼在东瞧西望,一直穿过了四五间房子。忽然他在一间很讲究的门前站住了,伸着脖子看了半天,才轻轻地往窗上趴着看,不想他的手却把窗门弄响了。

    立刻,这个贼向后一纵,隐在一块大石之后,管照夕却比他更快地已先上了房了。

    就在他二人先后藏好身形刹那,那扇窗子忽然开了,由内中“嗖”地纵出了一条黑影,不容照夕看清他是什么长相,这人已纵身上了房。身形之轻快,确是不常见,他也落身屋瓦之上,竟是没有带出一点声音,只听他微微冷笑了一声,身形一晃已纵了出去,也就在这霎时之间,那先见小贼,却猛地窜身投窗而入。照夕心方一惊,暗骂道:“贼子!你好大的胆!”

    他忙也向前,纵到了窗前,安心想要看看,这人到底意欲何为,如是一窃物小贼,自己可不容他就此得手。想念之中,目光却往房内望去。

    只见那人张惶地在一堆箱笼之间盘绕着,他慌张的由身上取出些东西,一一往箱上贴着,想是不敢久误,匆匆贴完,马上回身纵去,跟着一溜烟似地跑了。

    照夕在他纵出之前已侧身避开,只见先前那房中主人,此刻已返回,带着惊异之色匆匆赶回室内,仍是越窗而入,过了一会儿窗子就关上了。

    照夕心中不由十分纳闷,可是转念一想,他立刻也就明白了,当时暗想道:“啊!这一定是那里采盘子的小贼,采到了这宗大买卖,用了记号,好下手开扒……想必这是天子足下,匪人心存忌讳,便事先做下手脚,一待离开了京城,再动手行动,这贼的胆子也太大了!”

    他又想着方才回房之人,看来有一身极好的功夫,这是什么人大胆,竟敢在他身上下手呢?而且此人回房,像似并未点查失物,他也未免太大意了些吧。

    这时天上的雨,仍是不停地下着,东方也微微有些明了,照夕悄悄回到房中,把发上的水珠擦了擦了,他不由浅浅地皱了一下眉毛。

    “我管照夕此番出来,为的是行侠江湖,眼前这事,看来似有蹊跷,如果这人今日也是离京的话,我何妨顺道跟他一程,也许能帮他一个忙,岂不是好?”

    他这么想着,似乎觉得颇有道理,当时就躺在床上,候着天亮,那雨却是下了一阵就不下了,他也就闭上了眼,想再睡一会儿,不一刻又睡着了。

    等到那阵阵的叫嚣之声,把他由梦中惊醒时,天可已经大明了。他不由心中一惊,忙漱洗了一番,匆匆走到昨夜夜行人出没的那间客房,却见室门大开,房中客人早就走了,那些大箱小笼之类,也自搬得一空。

    他不由暗恨自己贪睡误了事情,想着忙回房,唤来了店伙,嘱他算账,并装着无意问道:“那西边头上大房中,住着我一个朋友,本来我还有事要给他商量,想不到他倒是先走了!你们可知道他是到哪去了么?”

    那伙计张着在眼睛道:“是那个姓朱的不是?带着好些个大箱子的?”

    照夕不由心中一喜,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就是他!他上哪去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这伙计笑道:“一大早,我就去给他雇车,我怎会不知道呢!他出城了,车子是往保定去的,相公,你快追去吧!还来得及!”

    照夕匆匆付了钱,伙计送到门口,给牵出了马,照夕就上马飞驰而去。

    等到出城之后,这条驿道上车子真不少,尤其是保定离着北京不远,来往的商旅极多。照夕就催骑疾驰,一连找了十数辆大车,最后果然为他找到了。

    那是一个带油布棚子的骡车,昨夜见的那汉子,却骑在一匹红马上,紧紧护着车子行着。他头上戴着一顶风檐便帽,一身缎子衣裳,很像个讲究的旅客,肩上还披着一件披风,背部隆起,像背着一个和自己近似的箱子。这人不高不矮的个子,黄焦焦的一张脸,唇上还有两撇胡子,除了偶然抬头向前路看看以外,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低着头。

    他像是怀有满腔心事,押着这么一辆大车,有时候也会左顾右盼一番。

    管照夕在他车后约十丈左右,远远地跟着他,一直走了一上午,才见那人招呼着赶车的,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下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才翻身下马,手指着车子与店伙说话,似乎是关照不要下箱子,他马上还要走的意思。赶车的把骡子卸下来,就在路边上料饮水,那汉子本人却坐靠门口的窗子边,要了几样菜在吃着,眼睛却是不时注意着车子。

    照夕这时也是下了马,装着行路的客人,一进门就嚷道:“快给我弄点吃的,我要赶路呢!”

    说着就在另一个桌上坐下了,那人闻言似向照夕这边看了几眼,照夕却装着没有看见,匆匆要了些吃食吃着。这一会儿工夫里,门前驰过了两骑快马,马上两个黑衣汉子狠狠向骡车上的箱子盯了两眼,一径向前驰去。这时那人可有些沉不住气了,等那两匹快马走远之后,照夕就见他匆匆站起。

    “算账!算账!喂!快套车,我们赶路。”

    说着就站起来往外走,照夕自然不好马上跟着,有意坐着不动,听到那骡车已套好了上了路,他才站起来付账离开,仍然是远远跟着那前面那辆车。

    忽然身后一阵鸾玲响声,不待照夕转头,一匹白马已贴身擦过。马上是一个劲装丽服的女子,一袭青绸披风,头上也戴着青绸风帽,看来十分飒爽。她的马跑得太快了,又是低着头,照夕没有看清楚,仅由侧面看了她一眼,可是这一眼,已令他吃了一惊!暗想这女子怎么这么面熟呢!像似在哪里见过她,奇怪!

    想念之间,那匹白马已向前直驰而去,她经过前面骡车,却是头都不抬,一闪即过,翩若惊鸿。

    可是她走远之后,前面押车的那汉子,却似显得更紧张了,他把马带住,怔怔地向前行女子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策马前行。

    照夕心中也不由疑云顿生,又继续策马前行。

    “好呀!看来今天是有好戏看了,好像还不止一拨呢!车上就算是有几箱银子,也不值如此惹人觊觎呀!我既跟上了,总要看个水落石出才好!”

    于是他仍然不动声色远远地跟着,同是脑子里盘算着方才驰过的那个少女,他忽然心中一动,顿时剑眉一轩。

    “文春……不错,的确就是她……可是,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她既然来了,那白雪尚雨春一定也到了。”

    他边走边想,遂即释然,暗忖道:“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既是作绸缎生意的,自然是常来北京接洽生意,只是那白雪尚雨春……”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想到了尚雨春,他心中总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歉疚感觉。其实这个女孩子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恩惠,怎会令自己有这种感觉呢!

    于是他苦笑了笑,暗想道:“我已是一个不幸的人了,谁要同我接近,必定也会受我连累。雪勤、丁裳,再看这尚雨春,她们都是一样的……我可不必再找烦恼了。”

    他想着不由十分庆幸,因为方才文春并没有看见自己,否则可又要惹麻烦了。

    傍晚时分,已来到了一片村庄,四周尽是旱田,有几家小铺子客栈,管照夕很想在这时安歇一下,可是前面骡车,并不停止,仍然吱呀呀地向前行着,他也只好仍然跟着。

    渐渐人愈来愈少了,那骡车却向一个池塘旁边的一条小路赶了进去,随车的那中年汉子,不时左顾右盼,催着车子,很快赶到一排柳树弄道之中,又走了一阵子,才现出了一座破庙。

    那骡车直赶到庙里去了,照夕跟到这里,自然不便再跟了,远远下了马,叫马在池塘边饮水吃草。他却是很留意那间破庙,过了一会儿,才见那赶车的拿了一把铲子出来,顺着这条路,把车轮压的印子铲平了,还不时用眼瞧着管照夕!

    照夕笑了笑,心说这可好,我是保护他们的,他们反倒疑心我是贼了!

    想着忙上马往回走了百十丈,找了一家小店住下了。糊糊涂涂跟了人家一天,想起来自己也很好笑。这小店里脏得厉害,睡的是炕,只是这种季节还用不着生火,四壁都是黑黝黝的颜色,伙计掌上了灯,照夕一个人要了一壶酒,一只烧鸡,就着酒吃着,心中却想着今天晚上一定有事,自己可不能先睡觉,要小心去探一探,就便看看他们是争些什么东西。如果那些东西,真是那人的,自然不能让别人得手;要是那人也是抢人家的,说不得还要叫他把东西留下来。他这里一杯杯酒往肚子里灌,天可就愈发黑了。

    又等了一个时辰之后,外面很静了,他匆匆换上了夜行衣,背好了剑,出得店来,就觉得今夜天似乎比往日更要黑沉。秋风嗖嗖地吹着,这正是夜行人出没的好时候,他加快了足步,直向那破庙赶去。

    当他远远寻着那座破庙时,外面却是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管照夕就用“燕子飞云纵”的轻功绝技,十数个起落,已扑上了顶,真是身轻如燕。

    当他穿脊走瓦了十余步,立刻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猛然把身了伏了下来,目光前视着,心中冷笑。

    “果不出我所料,他们已先来了!”

    他看见庙墙内,靠里殿的门前,站着三个人,其中之一,正是那押车的瘦汉,在他身前约两丈以外,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一男一女。

    那男的是一个身高背拱的老人,满头银发,一身雪白衣裳,态度甚是从容,面上不怒不笑。他身旁是一个一身黑缎子紧身衣服的少女,她手中持着一口明晃晃的宝剑,正满脸怒容地注视着那瘦汉。

    照夕仔细向这二人一注视之下,不由又惊又怒,原来正是和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九天旗金福老和金五姑,想不到他父女二人,竟会来此。

    当时愈发沉住了气,静观动变,这时就见那金福老呵呵大笑。

    “邓江,我父女话已说完,莫非你就这么打发我父女回去么?你也未免太不够朋友了!”

    金五姑也冷笑了一声,对金福老道:“爹爹哪来这么多闲话给他说?他既不讲朋友,我们就下手拿贷,很简单,谁功夫不行谁走路!”

    那叫邓江的人铁青着脸,向后退了一下,嘿嘿一阵低笑,一双陷在眶子里的眸子闪闪放光,可见此人也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因为他在金氏父女面前,并没有一些畏惧之色,此时他点了点头:

    “金老爷子,你父女的意思我全明白,你们是想毫不费力地从我邓江手中,把这几箱东西拿走!”

    他忽然抬头大笑了两声,语调凄怆地道:“金老爷子,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不错!你九天旗是名满北几省的有名人物,可是我飞蛇邓江,在江湖上也不是无名之辈。我如把辛苦到手的这几箱东西,拱手让你,只怕天下绿林耻笑于我……金老爷了,话已说完,你父女若顾全江湖道义,放过我邓某人今夜,我邓江也非不知好歹的人,往后……”

    他才说到此,却为九天旗一阵长笑之声制止住了,金福老脸色极为难看地点点头道:“够了!够了!邓江,你不要多说了,我老头子早知道,你是没有把我老人家看在眼内,也罢,我老头子就叫你心服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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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节
    九天旗金福老说着话,脸神可是十分难看,跟着向前一伏身子,已到了飞蛇邓江身前,嘻嘻一笑道:“来!来!来!对朋友!你尽管把你那十三节亮银鞭的招术施展出来,看一看是不是我老头子的对手?”

    他这一番抢白,不由令飞蛇邓江十分震怒,他只冷冷一笑,道了声:“好!”

    遂见他身形向前一塌,右手向怀中一探,跟着出手直腰,势子可是同时的,只是再看他手上,已多了一条亮光夺目的十三节亮银软鞭。

    飞蛇邓江软鞭出手,身子一个盘旋,这条软鞭却半搭在他的左肩头上,他目闪凶光冷冷道:“足下既如此说,邓某只得候教了,请!”

    他口中这么说着,身子却是纹丝不动,尤其是注意着九天旗金福老下盘动作,他知道眼前这父女二人,各有一身不凡的功夫,今日自己竟碰在了他二人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可是若要让他把费尽心血到手的买卖拱手让人,他也是不肯甘心的。

    原来飞蛇邓江也是一成名巨盗,一向出没于两江一带,可他却从不在两江作案,三年五载也不定做案一宗,可是下手颇狠,非千金不动。此番访得镇江巨商李大元来京办一批珠宝生意,这才悄悄尾随下来,等到李商元购妥了东西之后,他却毫不费力地到了手。

    可是他为人惯用心机,知道这宗买卖已惊动了北道绿林;而且他素知北几省很有几个匿居的黑道人物,这才用下心计,另置大箱十口,内中满盛石头,沿途招摇,用心只想诱使绿林注意。万一下手不敌,为对方所劫,自己也可以金蝉脱壳之计逃脱;而那箱细软金珠,却在他背后紧紧系着,极宜携逃。

    想不到果然惊动了旗竿顶的金氏父女,昨夜那采盘子的小贼在箱上留标,飞蛇邓江岂能不知?只是他不动声色,非但如此,沿途更是做作十分,有意停车破庙,并在庙前铲去车轮印迹。心中早知有人夜访,可是他并知道来的却是这么棘手的人物,本想赠箱而去,又知金福老生平最是疑诈,自己这么慷慨难免为他疑心,若是看出破绽,反倒不美。所以无奈之下,这才不得不佯怒伪作动手,好在真要不行,再跑也不晚,如此就可免去了他父女二人疑心。他这番用心,可说是相当毒了,可笑金氏父女,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只以为飞蛇邓江珠宝已到了手,带回这些大箱尽是银两,自己父女正可一劳永逸,原车载回。而飞蛇邓江一番做作极为逼真,也愈发令九天旗金福老认为他那些大箱子之中,全是金银了。

    此刻二人交待既毕,金福老胜券在握,当时冷哼了一声,只见他蓦地腾身而起,向邓江身前一落,右掌半握着向前一探,口中哼了一声:

    “打!”

    这一掌挟着劲风,直向飞蛇邓江前胸兜去。飞蛇邓江一带手中亮银鞭,唰拉拉直向金福老手腕子上卷去,他心中着实吃惊,因为这老儿既敢空手向自己进招,当知不是好兆。亮银鞭一带过,双手抱拳,就势向外一抖右手,“笑指天南”,亮银鞭鞭梢抖出了一朵银花,直向金福老眉心点去。

    金福老大袖霍地向外一挥,呛的一声,二人各自挪开了数尺,金福老回头对五姑叱一声。

    “你还闲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套车上货。”

    金五姑娇应了一声,腾身而去,飞蛇邓江正中下怀,却仍装着大喝一声,直向金五姑背后扑去。可是九天旗金福老焉能让他称心,冷哼了一声,排山运掌,双掌齐出,直向飞蛇邓江后心击去。

    飞蛇邓江向前一呛身,用“鹰翻”之势滚出了丈许,金福老双掌内力,竟是震起了一天砂石,声势好不惊人。

    照夕在瓦上看到此,不由心惊不已,这时也才知道飞蛇邓江原也是一匪人,这叫做“黑吃黑”,他心中不禁有些后悔,暗怪自己不应多管闲事。可是转念一想,却为此见着了金氏父女,正可一了当日仇恨,所以依然伏身瓦面不声不动。

    只这一会儿工夫间,那二人已打成了一片,鞭光掌影,带起了一天飞石;而另一方面的金五姑却早把那赶车的唤起,套上了车,正督促着往外走。照夕正想现身而出,却听见场内一声低叱,只见飞蛇邓江腾出了丈许以外,他往地上一落,踉跄了四五步,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他抖声道:“姓金的!你好!我邓江只要有三分气在……”

    金福老却呵呵一笑道:“邓江,这是你自不量力,老夫货已到手,暂且掌下留情,你自去吧,老夫告辞了。”

    他随即腾身直向那骡车赶去,那骡车此刻在金五姑操纵之下,已出了庙门,庙内此刻只剩下那飞蛇邓江一人,照夕方想尾随金氏父女而去,无意间却见那战败的邓江,面色极为兴奋地忽由地上跳起,像是一点没事模样。照夕心中不由一动,由不住也就趴在瓦上没有动,却见那飞蛇邓江呵呵一笑。

    “老王八蛋,饶你诡计多端,此番也是着了我的道儿,叫你父女空忙一场!哈!”

    他笑着蓦地飞身上房,直向庙后空旷处逸去,照夕正不知自己是追哪一边好,不由心中略一犹豫,也就是这一霎间,却见对房瓦脊上拔起一条黑影,如同一缕青烟似的直向那飞蛇邓江追去。

    照夕又是一惊。

    “怪了!这又是谁?今夜倒真是群英会了!”先不去追金氏父女,展开了身子,直向后来那人影追去,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前面黑影追着飞蛇邓江,照夕又追着前面黑影,一刹那已驰出了十丈以外。

    眼前是一片收割了的旱田,地势十分空旷;而照夕此刻已看清了那前行的黑影,身材婀娜,腰肢很细,极像是女人,他心中更是布满了疑云。

    这时那飞蛇邓江似乎已觉出身后有人来了,倏地一个转身。

    “谁?”

    照夕忙把身子往下一伏,却见那轻盈身材的夜行人,也站住了脚步,风把她头上的一块纱巾吹得飘飘的,再衬上她亭亭的身材,更显得婀娜多姿。

    照夕此刻才证实了,她果然是女人;而且是一个少女,只是因她背朝着自己,看不见她的容貌罢了!

    这时却听她格格一笑。

    “邓朋友!你且慢行,我问你讨一样东西!”

    飞蛇邓江不由仔细看了这少女几眼,脸色突变。

    “姑娘与我素昧平生……这话是怎么说法?”

    那少女浅笑了一声:

    “邓江你果然聪明,金氏父女着了你的道儿,可是我白雪尚雨春招子还不空呢!”

    这少女一报名字,飞蛇邓江和暗中的照夕,都不禁大吃了一惊。

    尤其是管照夕惊得内心一阵疾跳,再看那飞蛇邓江,他口中“啊”了一声,后退了三四步。

    “原来是名满洛阳的尚姑娘,在下失敬了。”

    尚雨春伸出一只手来,微微一笑。

    “那么你就拿来吧!邓江,你要知道,我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飞蛇邓江怔了一下,才戆笑一声。

    “姑娘你可走了眼,我苦心得的一点玩艺儿,早已变卖了金钱,都已落在了金氏父女手中,你方才莫非是没有看见么?”

    尚雨着冷冷一笑,她伸手把那口寒光耀眼的长剑撤了出来,向前一指。

    “姓邓的,你少在我跟前鬼吹灯,好!我只要你背后那个小箱子,你只给我就没事了!”

    飞蛇邓江不禁脸色一阵大变,他忽然哈哈大笑了两声,变着声音道:“尚雨春,你果然高明,只是你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想要我的这箱东西也很简单,你要拿出一些功夫来给我看看!”

    白雪尚雨春嗤的一笑。

    “姑娘我做案,向来讲究的是干净利落,老实告诉你,我若没有十分把握,也不会来自讨没趣了。”

    飞蛇邓江只是连声冷着,也许他认为一个少女即便是再厉害,对于自己,也是构不成威胁的。当时抖手撤出亮银鞭,面现杀机,白雪尚雨春这时后退了一步,她用掌中剑一指邓江。

    “姓邓的,话先说在头里,你想要和我拼命,也很简单,只是令郎性命,可就保不过今夜了。”

    邓江怔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我儿子……又如何了?”

    尚雨春哂道:“我如子时不归,我那丫鬟可就要下手取令郎性命,你忍心么?”

    飞蛇邓江不由打了一个冷颤道:“胡说……小儿远在江南,你又如何……”

    尚雨春晃了一下剑,冷笑道:“老实告诉你吧!自你动身来京,你那现世儿子邓小车,已落在我得力丫鬟手中,此刻我已把他带来了。我不妨对你说,如果我子时不回,你那儿子性命不保,邓江!你是要这箱东西呢,还是要你儿子的命?你自己想一想吧!”

    她说着话,慢慢把宝剑插回到了鞘子里,满面春风地看着邓江,不再多话,飞蛇邓江不由大吼了一声:

    “好贱人!”

    他猛地向前一杀腰,已窜到了尚雨春身前,掌中鞭“横扫千军”正欲打出,却见尚雨春一声娇叱。

    “住手!”

    她此刻心理上,对于邓江确实有极大的威力,一声清叱之后,飞蛇邓江果然怔了一下,他厉声道:“尚……尚雨春!你所说的可都是真的么?你好狠的心。”

    白雪尚雨春格格一笑,她再次伸出了手,冷冷道:“拿来吧!你邓氏门中仅此独子,何必呢!”

    飞蛇邓江渐渐萎缩,他慢慢垂下了掌中的十三节亮银鞭,如丧考妣地叹息了一声。

    “人道你足智多谋,今日倒是令我心服口服……可是……”

    他凄然地看着尚雨春,以悲怆的声音道:“我分你一半如何?”

    尚雨春浅笑着摇了摇头,再次伸出了手,邓江忽地跺了一下脚,狠声道:“也罢,我飞蛇邓江终日打雁,今日却叫雁啄了眼了。尚姑娘,我确信你的话是真的……你能确保我那儿子性命无忧么?”

    雨春浅浅一笑。

    “那就要看你是否合作了!”

    飞蛇邓江又皱眉道:“可是……我那儿子怎么回来呢?”

    雨春笑道:“你的东西拿过来,我再告诉你不迟。”

    她说着话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瞪视着飞蛇邓江。昏夜之下,这姑娘是那么美,美得令人着迷。飞蛇邓江看在眼内,恨在心中,他几乎想哭;可是他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当时长叹了一声,用手把胸前麻花扣解开,把隐在披风内的一个朱漆小箱子取出就手往地上一扔,愤然道:“好!你拿去吧!”

    尚雨春皱了一下眉。

    “摔坏了我可是不答应呢!”

    飞蛇邓江忙由地上又捡起来,双手捧上,他双目内几乎要喷出火来。尚雨春往箱子上吹了几口,拂了拂上面的土,才用双手接过,后退了一步。她伸出一只玉手,在那小箱暗锁上按了按,倏地往上轻拍了一掌,箱盖立启。飞蛇邓江不禁心中更加钦服,因为当初自己为了要开这锁,曾花了半日时间,想不到人家姑娘举手之间,就打开了,在这一方面自己真还差得远!

    尚雨春开了箱盖,就手拨弄了一下,点了点头,把箱盖合拢了起,浅笑了笑。

    “大体不差,只是还有一串珠子,你怎么这么不干脆呢!譬方说,我把你那儿子还给你,弄掉一只胳膊,你愿意么?”

    飞蛇邓江不由又羞又怒,他知道自己要是在她面前闹鬼是闹不通的,当时又长叹了一声,由怀中摸出了一串晶光四射的珠子,抖手打出。

    “算你厉害,你都拿去吧!”

    尚雨春一伸手,接入袖中,这才微微一笑。

    “你现在马上就去二十里外钟楼那里,只往楼上三呼‘快释我子’!自有人交还你儿子,可是要到子时才行,早不得晚不得,过时不至你子性命不保,快去吧!”

    飞蛇邓江重重跺了一脚。

    “尚雨春,我邓江只要不死,誓必报今夜之仇!”

    他猛然转身如飞而去,因为二十里并不是太近的距离呢!白雪尚雨春目送他走后,才把小箱往背后背好,倏地腾身飞驰而去。

    这一切落在了照夕的目中,他几乎呆了。他作梦也想不到尚雨春竟是一个贼,一个出了名的独行女贼。他只觉得又惊又愤,对雨春的一腔热念,顿时瓦解冰消。他伏在地上,只觉得阵阵昏眩,首次令他感到,自己被人欺骗了,他几乎有些愤恨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美的一个姑娘,竟是一个贼!由此证明当初丁裳骂她是贼的话,果然不是空穴来风了。

    此刻雨春飞驰欲去,他不由自主紧紧跟上了。他想见机现身,当面说破她的伪装,看她有何面目再见自己,可是离奇的事情,竟是接踵而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照夕目视着白雪尚雨春,那娇捷的身影,方自扑上一座小桥,倏地由桥头左右各自闪出一条人影,正正挡住了尚雨春的去路。

    管照夕却纵身上了一棵老树之上,居高临下,把三人情形看了个逼真。

    那闪出的二人,正是去而复转的金氏父女,尚雨春不由“哦”一声,她含笑叫了声:“五姑是你呀!真吓了我一跳。”

    金五姑冷笑了一声。

    “雨春,现在不是套交情的时候,我们父女可是问你要那个小箱子来的,你知道,那东西本来该是我们的!”

    九天旗金福老赫赫冷笑。

    “老夫我今夜是阴沟里翻船,叫那飞蛇邓江小子把我冤苦了,倒是七姑娘你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捡了现成。”

    尚雨春不由冷笑。

    “老前辈此话是怎么说的?我怎叫捡现成呢?”

    金老头子目闪凶光。

    “我不知道什么现成不现成,反正我刚才看见,那邓江亲手交给了你一箱东西,你把那箱东西交给我,我也顾全你与小女过往有些交情,任你自去,否则……哼!”

    白雪尚雨春知道此刻赖是赖不掉了,当时冷笑。

    “堂堂一个前辈,说出这种话来,不觉可耻么?”

    金老头子嘿嘿一笑。

    “武林之中,本是弱肉强食,又有什么可耻不可耻;不过你既这么说,我也不好乘你势孤……”

    他看了金五姑一眼。

    “五姑你对付她,只要伤她,不要取她性命,我们要的是东西,犯不着杀她。”

    金五姑早就纵身而前,冷笑一声,掌中剑分心就刺,尚雨春此刻自知对付她父女二人,绝不能取胜;可是其势也只有一拼。当时娇叱了一声,纤腰一拧,已纵出了二丈以外,无巧不巧,正落在了照夕藏身的树下,那金五姑也是持剑扑到,尚雨春这时剑已撤出,金五姑用“流星剑手”的招势,举剑就扎。尚雨春绕剑环身,“呛”的一声,双剑相激,爆出了一阵金星。

    金五姑塌身抽剑,二次以“秋风扫落叶”的招式,剑上带起了一弯秋水直向尚雨春腰上卷去,尚雨春甩臂回首以“孔雀剔羽”的招式,直刺金五姑右肋。

    这种招式施出来,二人可都是捏着一把冷汗,就在这刹那之间,忽然大树顶上,劈出一股凌厉掌风,金五姑本是往后塌身;而这股劲风,却由她身后硬把她向前猛力一推,她身子再也挺不住,不由向前一跄,在她来说,这可是险到极点了。

    而这股怪风,更令她大吃了一惊,一时再想从容回避,却是不可能了,只听见“哧”的一声,尚雨春长剑由她右助边刺了过去,她口中“啊”了一声,鲜红的血,立刻染湿了她的衣裳。

    只见她身形向后一连退了六七步,一跤坐到地上,顿时痛昏过去。

    这时一边的金福老长叫了声:“好贱人!你竟敢下毒手。”

    他猛地扑向女儿身前,一把抱起看了看伤势,虽没有性命危险,可是也非数日所能痊愈。父女情深,这老头子一时差一点流出了泪来,他匆匆在她伤处附近点了止血的穴道,又由一个小瓶之内倒出了几粒药放在五姑口内,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一边的尚雨春冷冷地道:“贼人!这可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手狠心毒了!”

    其实白雪尚雨春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因为金五姑的功夫她是知道的,虽比自己差一点,可也决不至于一上手就会败在自己剑下。她心中很奇怪,可是又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这时九天旗金福老已扑身而上,双掌用“渔夫撒网”式,倏地往尚雨春双肩上抓去。

    尚雨春一声不哼地把掌中剑绕了一圈剑花,直朝金福老双腕上斩去。

    金福老向回一收手,身形微微向后一坐,蓦地一个纵身,真是轻似猴猿,向下一落,已到了尚雨春背后,突地吐气开声“嘿”了一声。

    尚雨春顿时就感觉到一股极大的潜力,向自己背后猛然扑到,不由吃了一惊,心知金福老这种掌力不是“金煞”就是“红印”。其实她又哪里知道,九天旗金福老所练的这种掌力名唤“一炁”掌,更较金煞红印厉害得多,九天旗因爱女负伤之恨,所以一出手,就把自己看家的掌力施了出来。在白雪尚雨春来说,既已感到背部着力,再想逃开他的双掌,可就是万难了!

    她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正不知如何是好的霎那之间,忽听得头顶大树上一声冷笑,跟着似有劲风由自己头上扫过。

    微闻得“波”的一声,那九天旗金福老,嗵、嗵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同时之间,由大树上,飘悠悠地落下一人。

    这人越过了尚雨春头顶,飘落在九天旗金福老身前,冷笑道:“姓金的别来无恙,今夜可是我们分生死的时候到了吧?”

    九天旗金福老和白雪尚雨春,同时吃了一惊,后者虽没有看见来人相貌,可是那熟悉的声音,令她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她猛然回过了身子。

    “管……你是管……”

    可是照夕连头也不回一下,不要说答理她了,因此她说出了个“管……”往下却接不下去了。

    她一时呆若木鸡地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四肢冰冷颤抖不已。

    在另一方面的金福老,此时借着稀薄的月光,才把眼前这个青年看清了,他皱了一下眉。

    “足下是……朋友你报个万儿吧!因何与老夫认识?须知我九天旗金福老可不是好相与呢!”

    照夕又上了一步。

    “你再看个仔细,你倒是贵人多忘事。”

    金福老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可就是记不起如何认识的了,当时脸上带着不解的怒容,只是嘿嘿冷笑着,照夕冷叱了一声:

    “该死的老狗,你当真连我管照夕都忘记了么?”

    金福老这才白眉一挑,后退了一步,嘿嘿笑道:“原来是你!嘿嘿!管照夕你好不识趣,你也不想想你今日这条命是如何保全的,却胆敢为人家撑腰,你真是旗杆上绑鸡毛,好大的胆子!”

    照夕此刻见他,心蕴旧恨,哪里还给他说许多,当时一伸右掌,分双指照着他双目就点,金福老一晃头,用“白猴献果”向前一捧双掌,直击照夕面首。管照夕旋身抽掌,倏地跃起,用“金鲤三波”,快如电闪星驰地已偎在金福老背后,不容老人收招换式,运用雁先生所授的“帖”字一诀,中食指骈着轻轻向外一戳,金福老喉中“吭”的一声,顿时咕噜一声栽到就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总共不过几个照面,已把这极负盛名的冀东巨盗降伏掌下,非但白雪尚雨春惊吓得状同泥塑一般,即照夕本人,也微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想不到雁先生所传手法,竟是如此神妙不测。

    当时冷笑了一声,才微微回过身来,看着尚雨春,苦笑了笑。

    “久违了,尚姑娘!”

    雨春大眸子里,闪着泪光,可是她脸上仍努力作出笑容。

    “谢谢你!管大哥!”

    照夕冷冷一笑。

    “这你倒不要谢我,真想不到……”

    雨春几乎有些站不住了,她讷讷着。

    “大哥!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我找得你好苦……我……我……”

    照夕冷冷一笑。

    “得了!七小姐,我可没有什么钱呀!”

    雨春不由后退了一步,一时泪流满面,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你……”

    照夕脸色极为愤慨。

    “尚雨春!你也不要再装了,你的一切,现在我都知道了,我真恨我当初……”

    他冷笑了一声。

    “你不要误会,今夜我并不是救你才伤她父女二人,那是他二人和我原本有仇;至于我和你,我实在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说到此,尚雨春已嘤嘤哭了起来,如同是一枝带雨的梨花。照夕略微皱眉,才又接下去道:“我实在想不到,你会是一个这样的人。”

    哭声音更大了,可是照夕仍然接下去。

    “你不要哭,事实上我并不会要你怎么样,因为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没有一些关系。你还是当你的贼,我决不管你。可是有一天,一定有人会制服你;不过,那也就不关我的事了。”

    雨春哭着道:“管大哥……你不能!不能这么对我……我可以改过自新……”

    照夕心中略有些软了,可是由于他对她的突然改观,这种突然失望的情绪,并不是马上可以恢复的,所以看来,他仍像无动于衷。

    他冷笑了一声。

    “那是你自己的事,在以往我一直把和你的那段友谊,引以为荣,可是今夜之后,那是一种羞耻,我是不会放在心里了,现在你去吧!”

    雨春紧紧地咬着下唇,她脸色苍白仍然站在那里,全身颤抖着,这一刹那,她感到一种生平莫大的羞辱,面对着照夕这些正义严辞,她又能说什么呢?照夕又挥了一下手,冷冷地道:“你走吧!”

    雨春忍不住又哭了,可是照夕并没有理她,却往金福老身边走去。尚雨春立了一会,觉得脸上的眼泪被风吹得凉凉地,腿都麻了,可是那狠心的人儿,连看她一眼也不看,四周的蟋蟀鸣声,天上的星星,也都像是在笑她,她实在受不住,就慢慢转过了身子走了。

    狠心的管照夕,他一直是把背朝着尚雨春,他知道她哭,也知道她伤心,可是他并不回头,其实他内心早已为她动人的哭声软化了,他那看来无情的手,也很想为她拭去脸上的泪,可是他并没有。

    一个人有时候,确会逆已而行事的,事后自己常常会很后悔,自己也不能很有理地去分析这种心理,这是每一个人都有的经验,并不是只有照夕一人。

    一切都宁静之后,照夕才回过头来,已没有雨春的影子了,他长叹了一声,心中很是懊丧,对于白雪尚雨春,他确实很失望,但是还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总是想起来就烦人。

    在月亮底下,他站了一会,方想自去,无意之间,却瞧见了地上的两个人,他吃了一惊,剑眉微频道。

    “这两个宝贝,该怎么处置呢?”

    想着他就走到九天旗金福老身前,先想了想,才蹲下去。一只手扣在了金福老左手脉门之上,为他解开了穴道,这老头子打了哈欠,就像是才睡了一觉似的,在地上翻身坐起,可是他立刻接触到另一张冷峻的脸,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同时也使他立刻忆起了是怎么一回事,同时右手脉门一麻,几乎又把他送到瘫软的来路上去了。他冷笑而吃惊地道:“你,你想怎么样?”

    照夕微微笑了笑,露出了洁白美丽的牙齿,他轻轻道:“你放心,我不杀你,不过你一生为恶太多,我却不能再叫你去害人,你明不明白?”

    金福老摇了摇头,茫然地表示了一个“并不明白”的姿式,可是立刻他就明白了。

    因为照夕另一只手,正在他背后第七节骨筋处摸索着,凡是练功夫之人,没有不知道这处地方的特殊效能的。他吓得挺了一下身子,可是照夕扣在他脉门上,使他全身软绵绵地,他颤抖着。

    “你不……不能把我功夫废了……我求求你,喂!喂……”

    就在最后的一声“喂”余音尚未完结之前,他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了。

    由地上跳起的金福老,其实只觉得手脚有些笨重,别的并没感到如何。

    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他咆哮着用掌和拳,往照夕身上打着,后者的体会,就像是接受一个盲者的按摩。

    他根本就不理会他,他走到了金五姑身前,照样伏下了身子,可是当他指尖已伸出来,预备也同样地把金五姑功夫废了时,他的心竟感到有些不忍下手,再怎么这个女人,当初对自己曾有过恩惠。虽然她是无耻的女人,可是自己到底不忍亲自这么对她下手,他犹豫了一阵,才长叹了一声,目光炯炯地看着金福老。

    “你女儿已受了伤,我也不忍心再废她功夫了,你快背她回去吧!”

    然后他又冷笑。

    “今后谅你也不能为恶了,不过你可要传话给你女儿,她如果再不痛改前非,再次落到我手里,可就没有她的活命了。”

    九天旗金福老只坐在地上发愣,张着嘴沙哑的低低嘶着像哭又像叫。

    照夕说完了话,觉得这么处置,并没有什么不当,遂展开身形,一路飞驰而去。

    这寒风嗖嗖的冷夜里,他疾疾地行着,心中并不曾因为这种义举而感到松快;相反地,却似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紧紧地偎着他。

    他知道那是因为尚雨春的关系,想到了雨春,似乎也觉得方才自己也太残酷了。

    “为什么我拒绝和一个自新的人来往呢?我的心也太狠了。”

    他又想到方才她那悲痛伤心的样子,心里也就更觉得烦闷不安。这么跑着想着,不一刻已到了自己住宿的那一间小客栈,正当他要窜身越墙而过的当儿,似觉得身侧树梢上拔起了一条黑影,直向客栈顶上落去。他不由吃了一惊,当时用“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也腾身到了房顶,四下观望了一阵,静悄悄的哪有什么人迹?

    他心中微微动了动。

    “莫非我看错了?今夜的怪事也太多了。”

    想着又看了看,确实不再看到什么可疑之处,他才飘身下地,由窗子回到自己房内,见灯光仍明着,他把灯光拨得小如萤尾;然后和衣上床,把宝剑压在枕下。心中想着,离家第二天,竟会发生了这件令自己扫兴不愉快的事。

    远处的梆子,叭、叭的敲着,似乎已到了四更天了,天上又下着小雨了,他就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有了些昏倦的睡意。

    可是一声很清晰的瓦响,令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立刻发现了一个黑忽忽的影子,在窗口探视着,他不由吃了一惊,那睡意立刻消失了个干净。定神再看时,果然他看见一双手抓在窗台上,慢慢升上了一个人的影子,那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婆。

    照夕心中冷笑。

    “好大胆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你意欲何为?”

    想着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仅留一线的目光,注视着这人的动作,他双手紧紧地按着床面,这姿态可以应付任何突来的局面。

    然后他就更注意地观察这个人,果然这老婆婆全身都进来了。

    昏暗的油灯,照着老婆婆那一张马脸,尤其有一半的颜色,就像是被墨染了一般。管照夕立刻认出了,她正是若干年以前,自己掌底游魂乌头婆,想不到在这里居然又遇到了!

    乌头婆进室之后,略微定了定神,就见她陡然自怀中抽出了一口短刀,双手握着向外一抽,暗室之内,立刻闪出了一道青光,竟是一口青光闪烁的利刃,照夕不由惊心。

    “好个乌头婆,你莫非还要行刺我不成?”

    一念未完,就见乌头婆猛地向前一哈腰,已如同疾风似的扑到了床前,掌中剑照着照夕心窝就扎,只听见“喳”的一声,短剑实实地全没入石灰的床面去了。乌头婆倏地旋转身子,却在身后,发现了那怒容满面的青年,她大吃了一惊,当时二次回手,掌中剑“顺水推舟”猛然朝照夕腹部就扎。

    管照夕冷冷道:“乌头婆,今夜可是你自来送死,怨不得我了!”

    他口说着,身子已如同正月的走马灯,滴溜溜转到了乌头婆身边,用“粘”字诀向内一凑身。雁先生绝学果然不凡,那乌头婆几乎还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凑进来的,顿时觉得那只持剑的手一麻,短剑“当”的一声已落在地下。

    她不禁吓了个魂飞九天,大脚向外一划,用“过桥问府”的招式,把身子窜了出去。可是她却没想到这是室内,哪里有许多地势给她施展,只听见“碰”的一声,她整个身子撞在墙上。别看她头硬,这一头撞了她个头昏眼花,口中“啊唷”了一声,噗通一下栽倒地上。方想翻身起来,却被照夕上前一脚踩在肩上,一口冷森森的长剑,已比在她的胸前,吓得她又是一声鬼叫,只是翻着一双怪眼看着照夕。那张马脸上,更是带着无比惊吓之色,照夕哼了一声:

    “乌头婆!你好大的胆子,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乌头婆阴森森地一笑。

    “管照夕,你就算今夜把我杀了,也并不会显得你是多了不起的英雄……因为比我厉害的人还多得很,你能制服他们么?”

    照夕冷笑了一声。

    “你这说的简直是屁话,别人和我并没有仇,我又为什么要制服他们?倒是你这老东西,今夜我却是饶你不得!”

    他一面说着,剑尖微微向下一扎,乌头婆已吓得鬼叫连天,她怪叫道:“管照……管照夕!你可知道,我是去赴淮上三子的约筵去的,你要是把我杀了,三子是不会与你甘休的,你可要小心一点!”

    她大着胆说了这些话,牙关喀喀颤抖不已,自问是活不成了,想不到管照夕听了这话之后,果然把欲刺下的剑往回一提,他后退了一步,剑眉一竖。

    “你说什么?”

    乌头婆不由心中一松,当时胆子立刻大了许多,她冷笑道:“我是说淮上三子,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我死在你手上,他们三人一定会为我复仇的。你要晓得,他们三人是如今武林中最厉害的人物。”

    管照夕哈哈大笑了几声,乌头婆不由吓得马上闭嘴,她确实被管照夕打怕了,当时抖颤颤地看着照夕,又加了一句:“这是实话。”

    照夕呸地啐了一口,乌头婆又怪叫了一声,照夕忽然哈哈一笑道:

    “你既然这么说,我倒是真的不能杀你了!”

    乌头婆大喜,当时皱着那一双秃秃的眉毛说:“这是你聪明的地方!”

    照夕厉叱了声:“住口!”

    乌头婆吓得马上又不敢多说了,管照夕用手中剑一指她。

    “我不杀你,并不是怕淮上三子,相反地,我是叫你给我带个信给他们,你明白么?”

    乌头婆迷糊了。

    “带信……带什么信……信?”

    照夕冷冷地道:“我这次出来,目的正是要去找他们三个老东西,你既是他们约去的朋友,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去告诉他们,说我管照夕多则二月,少则……这么吧,你干脆告诉他们,就说中秋午夜,我一定拜访,叫他们三人等着我。”

    乌头婆怔道:“这……我一定为你把这个信带到,只是,他们认识你么?”

    照夕一时气血上冲,脱口道:“你就告诉他们说,雁先生嫡传弟子管照夕,要与他们一清师门旧仇。”

    这个“雁先生”三字甫一出口,乌头婆不禁吓得打了一个寒颤,她结结巴巴道:“哦……你原来是雁……雁老……的弟子……啊!怪不得!怪不得……”

    照夕话说出口,心中微微有些后悔,可是转念一想,也觉干脆了当,当时冷冷一笑道:“你可听清楚了?”

    乌头婆此刻可真是柔若绵羊一般,她连连点头。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

    然后她眼睛就偷看着照夕手中的那口宝剑,只觉青光刺目,冷气逼人,正与传说中的当初雁先生那口“霜潭”宝刃,一般一样。她心中更相信照夕所说是真的了,当时那张黑脸上怪态万千。照夕说完了话,胸有成竹,当时又走近了一步,冷笑道:“可是,我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你得留一点记号才行!”

    乌头婆方自害怕,只觉人影一闪,同时左耳一凉,似有一物由面前落下。低头看时,竟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再用手一摸自己左耳,不由吓得“啊呀”了一声,这才感觉左耳痛楚难当,那热血一滴滴地从脸上流了下来。管照夕剑尖指着她鼻头:

    “这是我给你的一点小小警戒,你见到淮上三子,告诉他们说,八月十五夜请他们候着我这不速之客,你快给我滚吧!”

    说到这个滚字,只见他腿一抬,乌头婆偌大的身子,就像是一个大皮球似地滚了出去,跟着哗啦啦一阵瓦响,连带着乌头婆怪叫的声音。她哑着嗓子道:“好小子!你小心点,老娘要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小子,你等着我吧!”

    照夕哈哈一笑,晃身而出,却已失去了乌头婆的踪影,他又纵身回室,却听见不少住客都被吵醒了,有的还开窗子问什么事。照夕回到房内,忙吹了灯,合衣上床,想着今夜连续发生的事,虽是一波接一波;可是自己这么处理,似也没有什么不当之处。尤其是借乌头婆为淮上三子传活一节,更为自己省了不少事情。八月十五距离今天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自己又该做些什么呢?

    漫漫长夜,他想着这些事情,忽然他记得当初雁先生赠药自己时,曾希望自己能用这个药,把鬼爪蓝江的半身不遂治好,那么何不乘着这个时间,到四川大雪山去一趟!

    这么想着,他觉得很有道理,当他想到鬼爪蓝江时,他又不自主地想到了丁裳。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略微向她解释一下,也是好的。

    不过,以丁裳的个性来说,这女孩很可能为此恨上自己也不一定。

    想到了丁裳,又不由令他想到了今天晚上的尚雨春,他就更睡不着了,不时的长吁短叹着。虽然在表面上来说,他似乎和江雪勤、丁裳、尚而春三个人,都没有什么牵连了;可是事实上。他仍是常常记挂着他们,尤其是夜静更深的时候,那些甜蜜的往事,都会一一浮现在眼帘。

    江雪勤一一这是他疯狂热爱着的一个人,他几乎不敢想到她,偶尔想到她时,他总会尽一切的可能,把她的影子遂出念外。因为他自己把这一项感情,规置在不可能的范围之内了,他愿意为她终身不娶,借此表明他矢志爱她的决心!

    丁裳——这是一个可爱而飘忽的影子,她纯洁天真的言笑,大方的仪态,在照夕的感觉里,那是完美无疵的,可是照夕并不想占有她。因为他以为,他自己已经是一个失去快乐和理想的人,这种失去快乐理想的遗憾,并不是丁裳所能挽回的。

    尚雨春呢?虽然他只是在一人偶然的机会里认识她的,可是那种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却给予他生命里一种几乎不能抗拒的力量。她那股风尘女儿的味儿特别重,给照夕也是另一种不同的感觉;可是对她美丽的憧憬,却因为她是一个贼,而在照夕的心目中,已大大打了一个折扣。

    无论如何,在失望伤心的管照夕来说,她们的影子,只能给他一些伤感和叹息,另外是不会再发生什么旁的作用了。

    现在,在这冷瑟的寒夜里,他不胜唏嘘和嗟叹着,年轻的管照夕,他仿佛感觉自己是老了,对于这些只有开始没有结果的感情,他实在是有些厌倦了。因为那只能带给他怅惆和懊丧。其实他很清楚自己,决不是一个所谓“玩世不恭”的人,他更不同意自己是一个玩弄感情的人。因为感情这种东西,确实是很微妙的,那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是怎么真诚地去运用它的,旁观者有时候很不容易去了解真伪。事实上即使是当事人自己有时候也很难去分析清楚。譬方说,一个知心人的会心微笑,固然是极其甜美,可是陌生者的投眸青眯,也不能说是一种痛苦吧?

    总之,这是一个很恼人的问题,最了解自己的还是只有自己。如果自己相信这一份感情是真诚的话,似乎别人没有怀疑的理由。

    “失望”并不可怕,“绝望”才是真正的绝症,在丧失了雪勤之后,管照夕常常会以为自己已是一个绝望的人,是无药可救了!

    窗外的夜雨愈下愈大,无情的秋风吹着那两扇牛皮纸糊的破窗户,叭嗒叭嗒地响着,一两声野犬的吠声,只给这雨夜带来了些凄凉和无情。

    本来照夕常以为,环境和时间,可以医治一个人感情的创伤的;可是现在他觉得并不尽然,那只是适合一些普通的创伤,对于一份“至情”,却是正好适得其反。

    天明,他拖着疲倦的身子起床,他须要早早离开这里,因为他不愿意昨夜那批人再来纠缠。虽然他们不会再来的,可是照夕却这么预防着。

    雨仍然是继续地下着,照夕下了楼,算清了房钱,在楼下茶座叫了一杯茶,一面慢慢地喝着,一面等着雨小一点再走。

    这时候座头上人很少,却见一个老人,手中拿着一把破雨伞,正由楼上下来。他看了照夕一眼,把雨伞夹在腋下,另一只手,还提着一只鱼篓,背后还插着一支鱼竿,很是怪相。照夕就多看了他一眼,他却坐在照夕对面,叫了声:“小二泡茶!”

    店小二送上了一杯茶,他端起来,先把一缕胡子在热茶里烫着,一面却皱着眉,问小二道:“我说小二哥,你们店里是闹狐狸是么?昨天夜里,可是整整闹了一宵,弄得我老人家一夜没闭眼,这可是怎么回事?”

    他一面说着,眼睛还向照夕瞟了一眼,管照夕不由心中一动,再看那店小二却是摸着脖子直笑,他龇着牙道:“不瞒你老先生说,昨晚上小的我也没好睡,房上是有东西,今早上看看,瓦碎了一大片,许是野猫打架,闹狐狸大概不会,你老可别乱嚷嚷,要叫人家听见了,以后谁还敢再住咱们的店呢!”

    那老渔翁嘻嘻笑了笑,连连点头。

    “有理!有理!喂!给弄五个钱的豆汁,拿些麻花烧饼来,要热的。”

    小二连说有有,说着忙回身出去了,这老人吩咐完了话,把烫过胡子的茶一饮而尽,狠命地咂了两下嘴,目光冲着照夕扫了一下。照夕忙把头偏过一旁,心中微微有些奇怪。因为这老渔翁,倒是一付好相貌,一部五柳长须飘洒胸前,衣着也较考究,所着衣裤,也都是绸质,本想多看他几眼的,老人这一看他,他却不好意思地忙把头转过一边。这时小二端着烧饼麻花上来,他就关照让店小二照样的来一份。

    那檐前的雨,仍是渐渐沥沥地下着,天空布满了乌云,照夕忧心着想早早上路,偏偏天公不作美,那雨却是老下个不停。小店有几处破瓦,雨水漏下来,他们用破锅和脸盆接着,打得叮叮咚咚,看起来真是狼籍得很。

    只为一时走不成了,照夕也就捺下了性子,慢慢吃着早点,却见那座的老渔人,这一会儿已脱下了袜子,用手捏着脚指,口中吃吃哈哈,像是无穷受用。两只脚交换着捏了半天,才穿上了鞋袜,问小二要了个热手巾,狠命地擦着手,看得照夕在一边皱眉,心说谁要是用这个手巾,那才算倒霉呢!

    老头擦干净了手,站起来看了看外面的天,口里嘟嚷着道:“这位小哥,你也是要出门上路么?”

    照夕只好点了点头,微笑道:

    “正是!”

    老渔人叹息了一声。

    “这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弄得我的买卖也作不成了!”

    照夕很不愿与陌生人答腔,当时只笑了笑,仍然喝自己的茶,老人又咳一声。

    “小哥你是上哪去呀?”

    照夕觉得这老人家很是饶舌,顺口答道:“上四川去!”

    说着话,把头有意偏向窗外看雨,却不再去看这老人,那老渔人却连连点头。

    “四川是好地方,天府之国……那地方真不错!”

    照夕也不去理他,见外面雨渐渐停了,他就站起身子,老渔夫道:“怎么小哥雨已停了么?”

    照夕笑道:“雨小多了,老人家你再歇歇,我可是要走了!”

    说着召来小二,指了一下老人桌上道:“这位老先生的账也算我的,一块算一算吧!”

    那老人嘻嘻笑着站起来,用手摸着胡子。

    “这……这……好吧!谢谢你啦!小哥!要是有缘,咱们四川再见!”

    照夕人已出去了,听到了这句“四川再见”,心中不由微微一怔。可是转念一想,这也许是人家一句顺口的客气话,当时也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小二已把马牵出来了,管照夕就先把革囊搭在马背上;然后翻身上马,一路踏着泥泞,出了这小小的庄子。

    当他绕过一条小溪,步上驿道时,却听见身后一阵哗楞楞的小铃子响动之声,隐隐听到一人唤道:“小哥!你等等我!咱们一块上路!”

    照夕回过头来,就见方才店中的老人,戴着一个大斗笠,跨在一头小黑驴的背上,那小黑驴脖子上,捆着一串黄铜的铃子,跑起来哗楞楞的乱响。

    北方人骑驴的并不是没有,可多半是大姑娘小媳妇儿,很少有男人家骑驴的。照夕看看也觉得有些新鲜,当时就拉着马缰,一会儿这老人就跑近了。那黑驴一身黑毛,油光发亮,可是肚皮却是白毛如雪,四只蹄子也是奇白如雪,白眼圈儿,耳朵极长,看起来十分神骏。再加上老人长胡飘拂,更是如同画上仙人一般。

    那小驴一刻工夫就跑近了,照夕微微笑道:“你老人家也紧着赶路么?”

    驴上老人赫赫笑道:“我有好几篓子鱼在船上还没弄下来呢!”

    照夕就点了点头,一面策马行着。老人一面行着一面道:“这位小哥,还没有请教你贵姓呢。”

    照夕在马上欠身道:“在下姓管,老人家是……”

    老渔翁点了点头,神秘地笑了笑,然后才道:

    “小老儿姓应,应该的应!”

    照夕礼貌地点了点头,实在是他心里很急;而这老人却是一直给他瞎聊,问东问西,照夕因不好给人家难看,也只有耐心地应付着。好容易同行了一大段路,到了一个岔口,老人才笑嘻嘻地道:“小哥!我们四川再见了!”

    他说着夹了一下胯下黑驴,那小黑驴如飞而去,照夕目送他走远之后,心中不禁又有些怅惘,随之也就一笑置之。

    “平静的江湖,很像温柔的沙漠”,你会这么想,可是一夕之间的变化,却又令你拍案惊奇,因为你马上认识了它们的另一面;于是,你又会另外再加上一句:“哦!它们真是难兄难弟,甚至连发怒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在澎湃咆哮着的江湖潮里,那是所谓“后浪推前浪”的,真的,多少大英雄大豪杰,在这大浪花里,气也不出一口的都消失了。可是却又有多少新生的力量,如同星罗棋布的礁石一般,挺出了水面,他们在滚滚的江流里,形成了“中流砥柱”,如同苍松耸立于狂风暴雨之中。你会很惊奇,甚至嗟叹,可敬可爱的新生命,是他们把武林香烟一代代接下去的。

    昔日纵剑风尘的那些老侠客,那些英野奇人,那些武林名宿们,在谈论到这个问题时,总会发出一两声叹息,他们也常常想:

    “唉!如果我再年轻几十年就好了!”

    “如果我再年轻十年,像‘灰衣鬼见愁’,恐怕也不是我的对手啊!”

    “灰衣鬼见愁”管照夕的大名,几乎是在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里,传到他们耳中去的。可是紧接着的却是惊奇赞叹,那是一声迅雷,令他们不及掩耳。

    对于这个几乎是传奇的人物,他的初起只缘于作了几件惊人的事,剪除了几个霸地之雄而后,他那“灰衣鬼见愁”的绰号,却是不胫而走。尤其是四湘一带,这些时日以来,提起他的大名来,真有“谈虎色变”之感。朋友!你会很奇怪么?这就是所谓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啊!

    灰衣人管照夕,振抖了一下他身上的那袭灰衣,仰首向苍前岭上望去,往事一一忆起,当然这地方,对他来说,那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在岭下已徘徊很多日子了,因为他心存顾虑着一个人,这人就是他受业的师父洗又寒。对于这个个性诡异的怪老人,他不愿和他见面。因为风言他正在搜寻自己,欲杀而后甘心,详情如何,照夕自己也并不知道。虽然照夕自信今日自己的功夫,足可和他周旋一番;可是他到底是一手造就出自己的恩师,不管当初他用心如何狠毒,自己今日能有一身功夫,未尝不是他的苦心栽培之力。所以他很怕和他见面;然而雁先生交待他的话,仍然时刻系绕在他心头。他这几天也正是苦心思索着这个问题,他要想出一个办法,能使洗又寒和鬼爪蓝江和好如初;可是这两个都是怪人,一个弄不好,自己可就得把命赔上。

    同时他也算计着洗又寒离开的日子,也正是今天,他才敢在暮晚在岭前出现。

    洗又寒每月外出的时间,都是这一天,以管照夕侍候他数年来的经验,那几乎是一天也不会差的,所以他才放心大胆徘徊岭前。他脑子里想:“那蓝老太婆也是半身不遂,她是不能离开洞中的,我倒可以放宽了心,关于她的情形,我可以先去问问丁裳,也许她很清楚!”

    “只是丁裳!唉!这个女孩,现在也不知对我是存什么心了,也许已经恨死我了!不论如何,还是先去找她一下比较恰当些。”

    这么想着,他就漫步往岭上走去,对面来了个砍柴的,直对着他翻着白眼,半天才道:“来的是管相公么?”

    照夕含笑点了点头,那樵子惊笑道:“唷!是发了财回来啦?我可都不大敢认呢!”

    照夕惟恐认出的人多了,风声传出去,万一要是洗老没有走,那可就讨厌了,当时只打了招呼,忙向岭上走去。这苍前岭地方他是熟悉透了,很容易的,他就找到了往日那个练峰人掌的地方。见那蜂巢,仍是在老地方,无数的黑蜂此出彼进,似较昔日更多了些,嗡嗡之声,震得双耳麻痒痒地。

    想到了往日早晚在这地方练那“蜂人功”的情形,真是有点不寒而栗。

    这无数的黑蜂,只在他头上打圈,好似还认得他这个人似的,他就慢慢地走到一棵树下坐下来。从前他老是在这个地方,等着丁裳来的;而每当这个时候,丁裳总是拿着一个小篮子,来到这个地方采蜜,现在他仍然期盼着她能来!

    可是,一直到了天黑,她也没有来,照夕扫兴的下了山。第二天天尚微明,他又到那个老地方,靠着树根坐下来,当东方红红的太阳,才露出半圆的时候,果然他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山歌声:

    “采蜜的姑娘好命薄,

    北京归来泪籁籁。

    竹篮儿舞,绸带儿飘。

    蜂哥哥!蜂兄弟!

    往后别理管照夕!”

    照夕先还没听清楚,她嘴里唱些什么,可是从枝缝里,看见丁裳一身青布衣裳,仍是和当初一样的打扮,远远走了过来。

    她一只手摇晃着一个小竹篮子,另一只手,却是抓着一把野花,在红红的阳光照射之下,她信口唱着这支她自己编的歌。

    照夕只几个月没有见她,可是今天看起她来,似乎比从前消瘦多了。她微皱着两道眉毛,边唱边走,已来到了这蜂房附近。

    照夕这时才听清她唱些什么,不由心中大大地动了一下,暗道:“糟了!‘往后别理管照夕’,这不是明明在骂我么?她原来这么恨我啊!”

    想着反倒不敢出声招呼她了。仍坐在老地方不动,就见丁裳走进谷来,她先把竹篮放在一块大石上,由篮子里拿出一条长长的绸带,洒上些花精,捆在一条竹枝上,把竹枝一头插在地上。和从前一样,略一摇动,无数的墨蜂倾巢而出,全向那彩带上飞去,她却乘机纵身上了蜂巢,照夕不由微微伤感地叹息了一声。

    这时丁裳已进了蜂巢,照夕见已摇动着的竹枝,慢慢静止,已有很多墨蜂都停在了绸带上,他就很快的走过去.把竹枝摇动着,于是那些墨蜂又开始嗡嗡不停地飞绕着,等了一小会儿,才见丁裳由蜂巢中出现,纵身下来,提着篮子往这边走来,照夕很紧张地叫了声:“裳妹……我来了……”

    丁裳本是低着头往这边走来,照夕的声音,立刻令她吃了一惊,她突地抬起头来,口中“哦”了一声,照夕就远远地笑了笑。

    “你已采好了蜜了么?”

    丁裳樱口半开,本想要说什么,可是却没有说,她抿了一下小嘴,仍然往前走着。

    照夕见她如此,心中也很难受。

    “我是来看看你的,这几个月你可好么?”

    丁裳仍然绷着小脸,一句话也不说,一直走到了照夕跟前才站住,她伸出手由照夕手中把那竹枝接了过来,很快跑到山边,才用力把这带着彩带的竹枝掷了出去,就像是投掷标枪一样的。

    然后她就回这头来,板着一张小脸,一点没有笑容。

    “谢谢你……再会!”

    她说着回过头就走了,照夕不由忙追上。

    “裳妹……我……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么?”

    丁裳却是理也不理,她走得很快,一会儿就到山那边去了,照夕又追着叫道:“裳妹……丁姑娘……丁……”

    丁裳干脆就跑起来了,照夕似乎还听到她在哭,他不由红着脸就站住了,心中十分奇怪。

    “她为什么会这么恨我呢?我并没有什么地方得罪她呀?为什么我好心给她说话,她却是理也不理我?”

    想着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一棵大松树边紧紧地皱着双眉,心情十分沮丧,他又想了方才丁裳所编唱的那首歌,不由更是愈发不解。

    一个人恨一个人,总是有理由的;而一个被人恨的人,尤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照夕想了一会儿,终于硬了一下心,暗忖道:“我就到她住的地方去,无论如何,要她告诉我清楚,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气我?顺便看一看她师父身体如何。好在雁先生曾嘱我见机行事,我如能把她师父陈年旧疾医好,岂不是功德一件,就是对于师父洗又寒,及丁裳来说都是可喜之事!”

    照夕这么思忖着,觉得甚是有理,当时不顾深思地就直向丁裳师徒所居住的谷内走去。

    这地方,他也去过,自然不费什么事就找到了,却见两扇厚厚的石门紧紧闭着,门前长满着各色奇花异草。虽然现在已是深秋的日子了,可是谷内却是温暖如春,另有一条清溪,绕着这石洞右边静静地流着。

    照夕慢慢走到了洞关,在门前小立了一会儿,才仗着胆子,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低声道:“弟子管照夕求见,叩请前辈赐示。”

    里面却没有一点回音,照夕心中奇怪。

    “不会没人呀!丁裳不是才回来吗?”

    想着就又敲了两下,照前面的话又说了一遍,这一次果然传出了一声冷冷的回音:

    “你进来!”

    照夕不由把帽子正了一下,用手一推门,那石门吱的一声就开了,他慢慢走进去,只觉得洞中阴森森的十分怕人。壁边虽然凿了两个小窗,可是射进来的阳光,仍然显得太薄弱了。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才见丈许以外,壁根下坐着一个枯瘦的老太太,那正是鬼爪蓝江,她仍和从前一样,下半身盖着一床鲜红的毯子,这些时日没见她,她似乎比以前变得更瘦削了。一双眸子,深深地陷在目眶之内,直直地对人注目时,闪闪地放着锋芒。

    管照夕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

    “蓝老前辈……”

    蓝江脸上毫无笑容。

    “你就是过去那个洗又寒的徒弟么?”

    照夕怔了一下,才点了点头,鬼爪蓝江忽然咧嘴哈哈一阵怪笑,却又点了点头。

    “看样子,你功夫是练成了……好孩子……你这里来,来!”

    蓝江一边说着,一只鸟爪般的瘦手向照夕招了招,露出罕见的笑容。

    照夕不由心中一动,暗想这老婆子,倒是真变了?他一时真有些莫名其妙,闻言后就往前走了几步,惘然道:“前辈有何教益?”

    鬼爪蓝江仍微微笑。

    “你走过来些,我有要紧的话告诉你!”

    照夕疑惑地走到了蓝江身前,尚未发话,却觉得右手腕脉上一麻,竟为鬼爪蓝江死死扣住了穴道,照夕只觉得全身一阵发麻,一时冷汗直流,他大为惊疑。

    “老前辈这是为何?”

    鬼爪蓝江的一只枯爪,死死地扣在他穴道上,这才哈哈地怪笑道:“好小子!你才出道几天,居然敢目中无人,我老婆子今天要好好整制一下你这个狂徒!”

    照夕在完全不在意之下,被鬼爪蓝江抓住了穴道,不由甚是气恼,现一听她如此说话,不由顿时大怒。当下剑眉一挑道:“老前辈此话从何而起,休得血口喷人!”

    鬼爪蓝江头上白发,显然耸动了一下,她怪声笑道:“含血喷人?好!好!好!今天我可要你心服口服;然后我再找来你那老鬼师父,我还要他还我一个纵徒欺人的公道呢!”

    照夕愈听愈是不解,偏偏穴道又在无备之下,为蓝江扣了个死。虽然他护身游潜,已足可预防外力的袭击,但蓝江竟乘他说话分心之下,突然得手,此一刻只觉全身麻软无力,摇摇欲坠,听了鬼爪蓝江的话后,他更是莫名其妙了。就听见蓝江尖叫了声:“丁丫头你出来!”

    她一连叫了两声,才听见里面答应了一声,走出一个人来。照夕侧头看时,见丁裳脸上淌着泪,像似无限委屈的低着头,一直走到了蓝江身前,却是不看照夕一眼。照夕心中这才有点明白了,不由怔了一下:

    “姑娘……你……”

    蓝江厉叱了一声:

    “你不许说话!”

    随着她这声厉叱,那只抓着照夕脉门的手,用力紧了一下,照夕顿时又打了个冷颤,全身几乎要瘫了。丁裳斜着眸子瞟了他一眼,面上微微带出不忍之色,可是她还是没有说话。

    鬼爪蓝江冷哼了一声。

    “丁裳!你说,他怎么你了?……说出来当面给他听。”

    丁裳只用手绢揉眼睛,照夕却用目光盯视着她,他倒要听听这个小姑娘到底是怎么编排自己。

    丁裳只是抽搐着,半天才讷讷道:“他……他……”

    一面说着,一面又瞟了照夕一眼,照夕不由冷笑。

    “姑娘可不要乱说啊!”

    蓝江叱道:“你不要多口!我不是说过了么?”

    说着又逼着丁裳道:“你倒是说呀!不要紧,一切都有我呢!”

    丁裳在师父逼迫之下,再一想到往日委屈,她又哭了,照夕不由大是不解。

    “她这一哭,我可是要糟了!”

    果然鬼爪蓝江见徒弟一哭,不由对着照夕只是嘿嘿地冷笑着,口中连说道:“好小子!好小子!”

    照夕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当时只得频频苦笑。蓝江另一只手搂着丁裳的肩膀,低低慰问道:“好徒儿!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你了?”

    丁裳在师父跟前,本是娇嫩得很,蓝江这么一哄,她就更伤心了,只断断续续道:“师父……他……他欺侮我……”

    照夕大惊,当时皱眉。

    “裳妹……你……”

    不想话未说完,只觉蓝江一只瘦爪,几乎要陷到了自己肉里,他不由痛得“哦”了一声,接着蓝江阴冷冷地笑道:“小子!你可是听见了?”

    照夕被她紧紧地扣住穴道,只觉得上下牙齿喀喀的战抖,哪里还能说出一句话来。就见鬼爪蓝江凌厉地对丁裳道:“你去把我的那根红绳拿来。”

    丁裳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就进来了,须臾持上了一根看来丈许长短,粗如小指的一根红色绳子。蓝江用手一指洞顶,道:

    “穿一头在铁环子里!”

    丁裳抖声。

    “师父!你老人家要……”

    鬼爪蓝江不耐的一摇手。

    “快!我这是给你出气!”

    丁裳只得纵身,玉手轻轻抓住一支深镶在石内的铁环,把红绳一端紧紧捆好,才飘下身来。老婆婆哼一声:

    “把绳子拉过来!”

    照夕口中虽已不能说话,可是心中不由已有些气恼,方自暗忖:“如此细的一根绳子,又能奈我何?还不是一挣就断了!”

    谁知却见丁裳双手拉着另一端,似用了全身之力,才拉到蓝江身前。尤其可怪的是,那条红色绳子,就像是可伸可缩,有弹性似的,先是长不过数尺,此刻丁裳这么用力一拉,竟自长了丈许。鬼爪蓝江接过,在照夕右手上绕了一圈,冷笑道:“那只手过来!”

    照夕见事已至此,一只手更难受,反不如放大方一些还好些。

    当时只好动了一下左手,原来他身子早就软了,几乎连举手的力量也没有,蓝江冷笑道:“你现在怎么不厉害了呀!来!丫头,你把他那只手给拿过来,我们叫他上去凉快凉快去!”

    丁裳偷偷看了照夕一眼,嘟着嘴小声道:“这可是师父叫我这么做的,你也不要恨我。”

    照夕是又气又笑,当时只看着她,翻着白眼。丁裳也就老实不客气,把他一只手举了过去,蓝江很快的在他这只手上绕了一圈,一松手,照夕立刻高高吊了起来,在空中如同秋千似的荡来荡去。鬼爪蓝江嘻嘻一笑:

    “你身体很好,足可在上面支持几天,你就这么等着你师父来把你带回去吧!”

    照夕这时脉门已解,已能说话,当时在空中愤然:

    “蓝老前辈,弟子来好意执后辈之礼,你却如此待我,未免令人失望……”

    蓝江嘻嘻笑道:“就是要叫你失望一下,好小子,我且问你,我那徒儿又哪一点不好了,你竟看不上她?”

    照夕不由一怔,当时嗤嗤道:“前辈这话是从何……说起?”

    他说着偷偷一看一旁的丁裳,见她面色绯红地低着头,又像是在流泪。不由一时心如刀割,由不住闭上了眼睛,长叹了一声。

    鬼爪蓝江冷冷一笑,恨声道:“你不要以为我老婆子,猜不透你们年轻人的心思,其实你们想些什么,我没有不知道的!”

    说到这里,丁裳也微微吃了一惊,一时脸色更是红透了底,她惊疑地看着师父。鬼爪蓝江眸子仍然注视在当空的照夕身上,她冷然道:“我这个宝贝徒弟,爱上了你,我也不是不清楚,所以才有意让她至京办事,其实无非是想暗中成全你二人一段姻缘……”

    她咬了一下牙齿,继续道:“按说你这娃娃,有些贤淑娇娃自愿委身于你,这是多么荣幸之事?岂是一般少年所能梦求之事,想不到,你却自命不凡,居然还看不上她。”

    她说着嗓音愈发加大了,几乎是震耳欲聋。丁裳已羞得抬不起头来了,同时蓝江的话,更触动了她的伤心之处,一时早就泪如雨下,她凄婉地道:“师父!你老人家别再说了……”

    不想这怪老婆子怪笑了一声,尖叫道:“我为什么不要说?我就问问他,我鬼爪蓝江的徒弟,哪一点配不上他?”

    “论容貌、论身份、论武功,怎么着?我们姑娘是比人家差是怎么?”

    照夕被她说得几乎想掉泪,实在他心里这一霎那,确是难受得很,他勉强地苦笑。

    “弟子此次来,也正是要向了姑娘解释一下误会,弟子决不是不知情义之人……”

    鬼爪蓝江怪吼。

    “解释,解释个屁!”

    照夕被骂得脸色通红,讷讷不能成言。鬼爪蓝江冷冷怪笑道:“我知道,你是自命一身功夫不得了啦,臭美!你还差得远呢!就连那老鬼师父,也差得远,你又凭什么这样臭骄傲?你说!”

    照夕真是有苦说不出,只得频频苦笑。

    “弟子怎敢臭……骄傲?你老人家……”

    “放你的屁!”

    这老太婆这一霎就像疯狗一样,什么话都骂出来了,照夕反倒是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反是一边的丁裳听见师父这么骂人家,觉得脸下不来,才忍住伤心道:“师父!你老歇歇吧!算了吧!这都是弟子命薄,怪不得他。”

    照夕忍不住也流泪。

    “裳妹……”

    鬼爪蓝江冷笑。

    “裳妹?呸!谁是你的裳妹,小子!你也会哭呀!你那眼泪还流得下来呀?”

    照夕被骂得简直是抬不起头,偏又是自己满腹辛酸,都不能吐出一字。

    他知道,如果当着这老婆子的面,不解释还好,再要解释,更得挨骂。当时只一滴滴泪往肚子里流,吊在半空中一言不发。

    空气稍微冷静了一会儿,鬼爪蓝江才冷冷一笑。

    “管照夕,我给你一个反省的机会,并不是我老婆子以大欺小,这件事,你实在太不对了,现在……”

    她大声道:“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想好了,你自己说,你该对我这徒弟怎么样?等到我认为满意了,我再把你放下来,否则!哼!就等着你师父来好了!”

    她又加上一句:“你师父听说这几天找你找得很急,你可要小心着点。”

    照夕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可素知洗又寒对付徒弟的手段。他要是找到了自己,那可是不堪设想,虽然以自己今日功夫,并不见得不如他,可是师恩如山,身为弟子的自己,怎能对师父不恭?

    所以他着实地吃了一惊,再者蓝江所要他答复的问题,事实上,那也是不能令她满意的。

    虽然丁裳无一不好,只是自己心已别属,勉强和她结合,一生痛苦,更不如自己一生不娶,来得干脆。他想到了这里,不由往一边的丁裳看了一眼,丁裳却也正以一双流泪的眼睛看自己,二人目光一对,不由马上转开了,各人都是脸上一红。

    照夕只急得全身战抖,当时真恨不能一头撞死,反倒干脆。可是他身在半空,就是想死也是不能,只急得又喊了一声:“老前辈!弟子实有不得已之苦……”

    还要往下说时,鬼爪蓝江一摆手。

    “我不听这些,你想好了再说!”

    照夕只好长叹了一声,当时闭上了眼睛,丁裳这一会儿在一边也坐不住了,尤其是看着这人小冤家,她心里就由不住伤心,她站起来,低着头进去了。

    鬼爪蓝江目注着徒弟背影,心中更生出一种怜惜之心,这一腔怒,无形中却又种在了照夕身上。当时哼了一声,怪眼向照夕身上翻着。

    管照夕吓得马上把眼睛闭上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眼来,却见鬼爪蓝江已自双目下垂,状如老尼入定,对他却是望也不再多望一眼。

    照夕运劲挣了一下双手,那红绳也不知为何物所制,不挣还好,这一挣,却是深深陷到了肉里。他不由痛得直皱眉,却听见入定的蓝江阴沉沉的声音。

    “你如能把这绳子挣断,我便任你自去,你试试看行不行?”

    照夕不由苦笑道:“你老人家已捉弄我够了,还是放我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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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节
    照夕高高吊在空中,闻鬼爪蓝江言后,只是频频苦笑,可是暗中却试图着,把内力集中双臂,猛地向外一挣,只觉一阵奇痛,那红绳竟似紧紧陷于肉内一般,一时痛得冷汗涔涔而下,这才知道果然厉害。由不住把断绳逃走之心,丢了个干净。

    再看鬼爪蓝江,似已看出他方才举动,只是望着他连连冷笑不已。

    照夕在灰心懊恼之余,只长叹了一声,把双目紧紧闭上,不再去看鬼爪蓝江一眼。蓝江也自行把双目闭上,就此入定了过去。

    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照夕只觉得双臂阵阵发麻,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这才睁开了眼。却见那老太婆仍是四平八稳的坐着,看样子似已入定了过去,他不由气得直咬牙,本想骂她几句,却有顾虑。第一,她是长辈,又是丁裳的师父,于礼上说,是不能对她撒野的;第二,自己此刻在她掌握之中,俗谓好汉不吃眼前亏,惹恼了她,对自己只有更糟。

    基于以上两点理由,他只得强自忍着心中这口气,仍是不哼一声。自己暗中把内力蓄于双臂,用内功替换着全身血脉流通,似如此约有盏茶之久,才觉得两臂酸麻情形减轻了不少。他在空中思索着这一段离奇的遭遇,真是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真应上了那句俗话“天上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自来投”,本来是一点事没有的,自己偏偏要来多事,解释什么误会,好!这下可好了,似如此老吊着,就是不吊死,久了怕也要饿死,我这是何苦呢?

    这么想着,他不由连声地叹着气,又想到:“丁裳这小女孩,也真坏,她居然在她师父面前告我的状,现在害得我如此狼狈,她就连一句好话,也不帮着我说,自己也不知躲到哪去了。”

    想着不由运用目光,四下搜索着,只看见那满脸皱纹的鬼爪蓝江,仍是在入定之中,四壁悄然,哪有丁裳的踪影?算计着时间,自己是早上来的,由外面射入阳光的高度判断,差不多该是午后时分了。

    照夕虽说是内外功夫已臻上乘,可是整整吊了好几个时辰,他也有些吃不消了。只觉得全身无力,双腿也有些发麻;而且肚子也有些饿了。

    他在空中咳了一声。

    “老前辈!我……”

    却见蓝江眼皮也没抬一下,他不由加大声音。

    “老前辈!”

    这一声是用力过大,那正入定到好处的蓝江,为他这一声吼,惊得全身猛晃了一下。她忽然张开了眸子,厉吼道:“好小子!你还想害我不成么?”

    这老婆子说着,忽然凌空一掌劈来,把照夕半空中的身子,如同秋千似地荡了起来。照夕身在半空,双手又缚着,真是想躲也不能,只得运气护着全身,任身子在空中荡来荡去。

    他真想不到老婆子脾气如此大,当时气得直想大骂,终认为她是师辈人物,到口的话又忍了回去,似如此在空中荡了半天,才慢慢静止住了。

    蓝江才冷笑道:“你有什么事?”

    照夕把心一狠,当时冷然道:“没什么事!我只是问问你老人家,到底想把我如何?与其这么凌辱我,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干脆。”

    鬼爪蓝江一双碧眼突地一瞪。

    “我不早对你说过了么?你考虑过了没有?”

    照夕冷哼了一声。

    “士可杀而不可辱,弟子即使是吊死在这里,也不会开口向你求饶的。”

    蓝江如鬼叫似地笑了起来,她尖声道:“好小子!算你有种,好!好!看看是你硬还是我硬!你不求饶,不照我的话做,我就是不放你下来,我们来拼一拼看看谁行!”

    照夕气得脸色发青,只是连连冷笑不已,却见蓝江由身边摸起了一根朱漆拐杖,支着身子,由地上站了起来,她冷笑道:“我也到里面去,免得你惹我生气。你如果想通了,明天早上我再问你,吊你一天一夜,先煞一煞你的威风。”

    她说着以杖点地,慢慢转了进去,照夕恨声道:“你老人家放心好了,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蓝江倏地回过了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才又回过身子入内。

    照夕一个人吊在空中,真是愈想愈气,暗想天下竟有这么不讲理之人,我即使吊死,也不能向她低头。想着气得又闭上了眼,一任四肢酸麻,肚内饥饿,也不去管它,似如此一直耐了三四个时辰,眼看着阳光消失了,又眼看着天色慢慢黑了,直到月光由窗口射入时,他才体会到,差不多已是半夜了。

    这时他可真有点挺不住了,肚子饿不说,口也干得难受,尤其是一双胳膊,完全失去了知觉,休想再挣动分毫。他心中忖量着,这么吊下去,再有一天,也就差不多完了。

    于是,他想到家中父母,又想到了雁先生所托之事,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自问必死无疑。死倒无足为憾,只是有负雁老所托,更愧对父母抚养之恩……想到这些,不禁悲从中来,不自觉淌了几行泪,暗自唏嘘不已。

    忽然一个人影,轻轻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一条纤瘦轻盈的倩影。

    她走到了照夕足下,慢慢抬起了头,用着极为低细的声音唤道:“大哥……”

    照夕忙止住泪,低头细看了看,才看出竟是丁裳,他不由叹了一声:

    “姑娘……你还来作甚?”

    丁裳悲声。

    “都是我不好……害了你……大哥!你恨不恨我?”

    照夕本来心中对她有些不谅,此刻见她伤心至此,也不忍加以怪罪,当时苦笑。

    “这也怪不得你,只怪我自己命运不济,姑娘!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忘情之人,我一直以为你很了解我的处境,谁知你还是……”

    他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丁裳却哭道:“我都知道了……可是,可是……”

    照夕轻轻嘘道:“轻一点……小心给你师父听到了,连你也要受累。”

    丁裳点了点头,她抽搐道:“大哥!你放心,我现在放你下来,先歇一会儿,吃一点儿东西,等一会儿再吊你上去。”

    照夕一喜,却又摇头苦笑。

    “姑娘,你也想得太天真了,令师又不是聋子。”

    丁裳摇了摇头。

    “不要紧,她现在在地室内运功,以先天地火去骨中寒毒,差不多要到四鼓天,才能上来。你只要小声点,没有关系的。”

    照夕想了想才点头。

    “好……吧!”

    丁裳就吸了一下鼻子,笑了笑,纵身而上,单手悬身;另一手把系在铁环上的绳结解开,手一松,照夕就落了下来。只听见“嗵”的一声,直摔了个好的,二人都大吃了一惊,丁裳忙跑上俯身问道:“摔伤了没有?”

    照夕因吊悬太久,全身已丝毫提不起力量,丁裳一松手,自然摔了下来,摔得太阳穴直冒金星,有气无力地望着丁裳。

    “还好……还好……”

    丁裳小心地把系在双手上的绳子解开,照夕活动了一下筋骨,皱眉道:“要是你师父听到了可就糟了!”

    丁裳回视了一下,摇着头。

    “不会!她老人家全神贯注在用功上面,是耳不旁听的。”

    照夕这才愁苦的长叹了一声。

    “想不到你师父,竟会是这么一个不讲理的人。”

    丁裳低垂着剪水双瞳,讷讷道:“其实她老人家,人是很好的,就是脾气坏一点。”

    照夕冷然。

    “岂不止是坏一点,简直是蛮不讲理,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

    丁裳用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照夕仍在愤怒之中,她就递过了一个极为肥大的柑子,半羞半笑道:“得啦!你就别再恨我师父了,快吃点东西吧!其实都是因为我……”

    照夕饿了整整一天,水米未曾打牙,尤其是口干舌燥,当时接过了柑子,因已剥好皮,他就一瓣瓣送到口中,顺臾吞食一尽,顿时觉得精神抖擞十分。不由问丁裳道:“这柑子真好吃,还有没有?”

    丁裳遂笑着,由小口袋中又掏出了一个,一面递过道:“吃了这个就没有了,这是从大巴山象婆婆那里要来的柿橘的种子,在山后种了,总共三棵树,今年才开始结实。帅父因说它对身体有益,尤其有顺血补气之功,所以很宝贵,一人只吃一个,连我都不许吃。我因看你吊了一整天,想你一定渴得不行,我才专门去偷采了两个回来。”

    她顿了顿,涎着小脸半笑着。

    “好吃吧!是什么味?”

    照夕不由深为感动,就把手中半个柑子,含笑递过去。

    “既是这么名贵,我也不忍独享,你也吃一半吧!”

    丁裳却是连连摇头,硬逼着他把这一半也吃了下去。照夕又问道:“你师父要是发现橘子少了呢?”

    丁裳笑着摇头。

    “不会!她也不能自己出去,都是我每天去给她摘,我不说少,她怎会知道呢!”

    照夕微笑着点了点头,他这一会心中不禁感慨很多。暗忖丁裳小小年纪,如此尊师重友,确是不易;尤其她和鬼爪蓝江之间的师徒之情,竟是这么亲密,试想这多年以来,她天天为师采蜜,从未间断,就拿这柑子一节小事来说,她竟未自己偷食一枚,对师如此忠实真是难得。可是她却背着师父,偷给自己吃,这么说来,她对自己,又是如何的一份情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黯然的感觉,面对着这个痴心的小姑娘,他真有说不出的愧疚感觉。自己一定是辜负了她很多,只是这种“亏负”却是无法予以补偿。

    照夕站起来活动着筋骨,丁裳瞅着他,微微笑道:“你还算身体好,要是别人,怕不要吊死了。”

    照夕叹了一声。

    “我也差不多了!”

    丁裳抚着嘴笑了笑,以手掠发。

    “按说我可以放你走的,只是……”

    照夕苦笑。

    “我知道,我走了你师父定会怪你。”

    丁裳嗔笑。

    “算你聪明,可是却委屈你了;不过,顶多一天,师父也会放你下来的,其实你……”

    她说着脸色微微一红,把到口的话又忍住了,照夕长叹了一声,他很清楚鬼爪蓝江所要自己回答的问题,只要自己允许了和丁裳之间的婚事,那么立刻就可博得蓝江的欢心。

    但是,这是照夕最感头痛的问题,他的固执几乎令人听来可恨;可是他的钟情,却也是令人可敬的。他常常这么想:“雪勤固然做出对不起我的事,可是我却不能对不起她,我要用真实的行动,来证实我对她的真诚!”

    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想法,常常把自己变得坚强起来,甚至有时候会逆已行事。也因为如此,使他深深对丁裳抱着惭愧之心。

    因为一个只是“受”而不“给”的人,内心是不会平安的。

    照夕痴痴地看着丁裳的脸,淡淡的月光,似乎把她的脸映得更白更嫩了。他痛苦地道:“裳妹!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可是我心里很痛苦,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你安慰。”

    丁裳微微笑着。

    “你现在不要再想这些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怪你,我也不再抱怨我自己,因为我知道你的内心,远比我更痛苦!”

    照夕欣慰地点着头。

    “是的!是的!”

    丁裳怔了一会儿,才道:“光顾得给你说话,竟忘了给你吃东西了,你肚子一定饿坏了。”

    她说着掏出了个油纸包,内中是温温的荷叶裹着的几个包子。照夕也不客气,遂即狼吞虎咽地吃着,丁裳又把身上一个装水的皮囊给他;然后双手环挽着,仔细地欣赏着他吃东西的样子。

    照夕把包子吃完了,又喝了十几口水,精神这才恢复了过来,不由给她闲谈了些别后情形。丁裳听得津津有味,又把自己别后情形,也讲了些,二人正自喁喁私语,谈得来劲的时候,却听得一阵隐隐的铃声,像是由地下传出来一般。

    丁裳忽然站起身子,急道:“糟糕!师父练完了功夫了,在叫我呢!怎么办呢?”

    照夕怔了一下,又苦笑了笑。

    “还能怎么办呢?我只好再吊起来吧!”

    说着自动地把两只手伸出来,丁裳皱了皱眉,现出又怜又借又不安的样子,照夕就笑道:“没有关系了,我精神已恢复过来了,吊一夜绝无问题,好在天也快亮了。”

    丁裳眼圈红红的。

    “那么!只好委屈你了!你放心,明天我一定求师父放下你来。”

    照夕含笑点了点头,丁裳才抖开红绳子,替他把双腕按前状捆了上,身子纵起来把另一头绑好,照夕就又吊了起来。

    这时候地下铃声,较方才响得更厉害,丁裳慌忙忙地向他招了招手,就跑进去了。

    照夕等她走了之后,心情较从前更不安定,他真不知道怎么处理眼前局面,可是也不能一辈子吊在这里呀!他很担心鬼爪蓝江现在就来,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见她师徒出来。

    四周的环境是那么的静,这荒山古洞之中,尤其是静得可怕。

    管照夕在空中思潮起伏,想到未来,更是心烦气燥。尤其是年纪轻轻,负了一身的感情债,什么债都好还,这种债可是偿不清。愈想愈伤心,愈伤心可又由不住愈要想,正是“剪不断,理还乱”!窗口飞进了数点流萤,一闪一灭地在他眼前流动着,秋虫的鸣声,更给这冷清的秋夜,带来了单调!照夕感伤之余,不禁又是长叹了一声!

    忽然一个黑影出现在窗口,照夕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留长须的老人。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那老人仿佛对着他摆了一下手,叫他不要出声,跟着似用缩骨术,猛地向内一翻,轻飘飘已经落在了地上。

    照夕不禁吃了一惊,暗忖道这老人好纯的功夫,这时那老人已站在了他的身下,照夕身边立刻响起一阵蚊子鸣叫似的声音。

    “小哥!你不要急,我救你下来。”

    照夕乍听这人口音,觉得甚是耳熟,不由仔细向他盯视了两眼,顿时大吃了一惊,心道:“哦!怎么会是他?”

    原来这人正是月前,他在冀省旅舍中,曾有一面之缘的那个骑驴的老人,他不由一时怔住了。

    这老人向他龇牙笑了笑。

    “老弟!你不要说话,要是给蓝江老婆子听见了,连我也是惹不起她。”

    照夕见他说话时,只嘴皮微微动着,心知他是用的“传音入秘”的功夫,声音只及于自己,第三者是无法听到的,不由放了些心,同时更可知老人内功之高了。当时也用传音入秘功夫,对老人道:“你老人家是怎么来的呢?怎么会想到来救我?”

    老人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谈这些话的时候,让我先放你下来再说。”

    他说着,猛一长身,已腾身而起,单手一托铁环,以二指轻轻一拔,已把绳扣解开,管照夕一提丹田之气,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老人随之而下,又把照夕双手解开,连连挥手。

    “你快走!快走!”

    照夕不由皱了一下眉。

    “老人家,你老大名是……”

    老人急道:“我是生死掌应元三,同你师父都是老朋友,你快走吧!”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慌忙行了一礼,生死掌应元三急急挥手。

    “你们的事,我都清楚,我很爱惜你一身功夫,也很同情你,所以才伸手管这个闲事,你放心走就是了!”

    照夕仍然讷讷。

    “可是……可是丁……丁……”

    应元三忽然笑了笑。

    “我知道,你是不放心丁裳,怕她为此受连累是不是?”

    照夕点了点头,应元三很高兴地用手拍了他肩一下。

    “丁裳也等于是我的记名弟子,你放心,我不能害她,你走之后,我自给蓝老婆子说,你是我放走的,那就不关丁裳的事了。”

    照夕不由大喜,方想就走,忽又心中一动,忙又向生死掌应元三道:“前辈请稍等,弟子有一事相托。”

    他一面说着,遂用手在身上摸着,突然大惊失色。

    “糟了!我的东西丢了。”

    生死掌应元三嘻嘻一笑。

    “什么东西丢了?”

    照夕脸色惨白。

    “是一个葫芦,里面有药,唉!一切都完了!”

    应元三忽然由身上摸出了一黑光净亮的葫芦,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是这个不是?”

    照夕忙一把拿了过来,一面张大了眸子。

    “怎……会到你那里去了?”

    应元三缩了一下脖子。

    “哼!自和你北京别后,我又何尝一日离你左右。要不是我老头子先给你收着,早给蓝老婆子搜去了。”

    照夕面色一变,顿了顿才道:“弟子正是要托你老人家,转赠蓝老前辈此‘小还丹’十粒,此药是雁先生所赐,蓝老前辈如果服下,宿疾立可痊愈。”

    应元三本不在意,闻言后忽地张大了眼睛。

    “什么?你说什么?”

    他紧紧地抓住照夕一只手,拉到了一边。

    “雁先生?小还丹?这是真的么?莫非你对那乌头婆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照夕点了点头。

    “雁先生虽不是弟子授业恩师,却也对弟子有授艺之恩,这小还丹,也是他老人家亲手所赐。”

    应元三张了嘴,轻轻地念道:“天啊!天啊!”

    照夕也不管他惊异的样子,当时由葫芦中倒出十五粒丹药,收下葫芦,双手送上。

    “老前辈如此厚爱,弟子无以为谢,这小还丹素有起死回生之效,今赠上五粒,尚乞笑纳;另十粒,请代为转赠蓝老前辈,略释前渎。”

    应元三嘻着大嘴,接过了药,摇头笑着:

    “好小子!我要早知道是小还丹,我干脆就留下不还给你了。”

    他又拍了照夕肩膀一下:

    “你放心走吧!保险她对你感恩不尽,你快走吧,这边都有我呢!”

    照夕本想再见丁裳一面,可是一来当着应元三面,这话不好意思出口;再者,见面只有令她伤心。他想了想,只把牙一咬,对应元三道:“既如此,弟子去了!”

    应元三含笑道:“你快走吧!你还要办大事呢!”

    照夕当时也没有想到,应元三所谓的大事,是指的什么;只朝他行了一礼,转过身子,轻而易举地翻出了石窗之外。

    应元三看着他的身子,不由感叹了一声,他惊异这个少年的一身功夫,看来绝不在自己之下,由是益增爱赏之心。

    等到一切安静后,生死掌应元三才大大咳了一声,朗声道:“蓝老婆子快出来,你吊的人跑了!”

    果然他的大嗓门惊动了屋里的人,只听得蓝江一声怒啸:

    “何人大胆!徒儿!快扶我出去。”

    生死掌应元三口中这么说着,其实内心,对这个老婆婆,真是存有畏心,此时闻言,哈哈大笑。

    “蓝老婆子休得口出不逊,是老朋友拜访你来了!”

    话未说完,已见暗淡月光之下,走出了两个人影,一个年轻的姑娘,睡眼惺忪地搀着一个形容憔悴的老太太。那姑娘正是生死掌熟识的丁裳,至于鬼爪蓝江,应元三却因为数十年未见,乍看起来,已有些不认识了。

    他依稀记得当初的蓝江,尚是中年时候;而今日的蓝江,竟会变得如此瘦削可怕。乍看之下,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

    他后退了一步,见蓝江也正以一双既惊又怒的眸子看着他。他不由呵呵一笑:

    “蓝老婆子,用不着这么厉害地看我,莫非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么?”

    蓝江本自暴怒,闻言之后,强忍着怒气,冷笑了一声:

    “什么人大胆,敢在我老婆子面前油嘴滑舌,再不报上名字,我可要无情了!”

    这时丁裳才认出来人是谁,不由忙上前一步,弯身道:“我当是谁那!原来是你老人家!”

    应元三嘻嘻笑道:“好孩子,你可比你师父有礼貌多了!”

    蓝江怒目视向丁裳:

    “他是谁?你怎么认识他?”

    丁裳惊讶道:“师父,他就是你老人家曾告诉过弟子的一位前辈,他老人家就是生死掌应元三啊!”

    蓝江身形震了一下,口中“哦”了一声,脸色立刻缓和了些,可是仍然不带笑容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应大侠,几十年不见,我们都变了样子,莫怪我老婆子都认不得你了。”

    说到这里才淡淡一笑:

    “请恕方才失礼了。”

    应元三也笑道:“好说!好说!都怪老夫来得唐突。”

    蓝江马上皱了一下眉:

    “应大侠午夜来访,可有何指教么?老身这几年身子可不大得劲,招待不周,尚希见谅。”

    说着一双闪闪瞳子,连连眨动着。应元三知此姥为武林中最为难惹人物,一生之中,从未见她说过一句软话,今日突然向自己如此客套,决不是好兆。

    “蓝姥姥,你就少挖苦我几句吧,老夫就是天大胆子,也不敢午夜到贵府撒野,实在只是为了我一小友,托办一件事。”

    他笑着搓了下双手,鬼爪蓝江立刻嘿嘿一阵冷笑,她把手中铁杖,重重往地上一顿,冷冷道:“应胡子,你这句话,还算回得知趣,我正要问你,我吊的人,可是你放走了?”

    应元三耸肩一笑。

    “蓝姥!你先别急,听我说了仔细,你就知道了。”

    他才说到这里,忽听得蓝江一声沙吼,跟着她人已如同疾风似地卷到,同时觉得当头“呼”地一声,蓝江铁杖已当头扫下,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

    鬼爪蓝江盛怒之下,只以为应元三有意上门欺人,所以不分青红皂白,猛地扑到,举杖就打。

    她虽然身体不灵,可是这多年坐练之功,已使身子可略为行动,这一扑进,竟是快如旋风。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大吃一惊,因无防之下,想跑也来不及了,慌忙之下,倏一伸双手,噗地一声,抓住了蓝江的杖头,一面大声道:“好家伙,咱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你这一下要是打死了我,岂不问心有愧?”

    蓝江冷笑道:“你若以为我老婆子好欺侮,应元三,那可是你大错了。我今日虽是筋骨不便,可是咱们不妨来较量一下身手,看看我怕你不怕?”

    应元三嘻嘻一笑。

    “姥姥!这你可错了,老夫岂敢如此放肆,唉!你先请放下家伙,好好坐下来,听我说一说可好?”

    蓝江冷笑。

    “那管照夕小畜生,究竟是你放走的不是?”

    应元三叹了一声,结巴道:“你先坐下好不好?”

    他又看了一边丁裳一眼。

    “你这孩子在一边看热闹是不是?还不把你师父搀过去坐下来。”

    丁裳心中正想着照夕的事,闻言后,忙去搀蓝江归坐,鬼爪蓝江哼了一声,才松了手。

    “谁要你送人情,我自会坐下,你只把实在情形详细说来,若有一字虚言,应元三,你可……”

    应元三把铁杖向地下一丢,一边摆手道:“你放心,一定叫你们师徒都满意。”

    这时蓝江已就坐,狠狠盯着他,生死掌才又咳了一声。

    “事情是这样的,老夫和我那位小友管照夕,乃是路上交的朋友。因为这小朋友,很在一身武功,人又正直,老实说可比你我当年厉害得多了。”

    蓝江厉声插口道:“我也不是问你这个,你也太啰嗦了。”

    应元三皱了一下眉,做出一付忍气的样子。

    “好!好!姥姥!你的脾气可是得改一下,这不是对付老朋友的态度呀!”

    蓝江正要发作,应元三已接道:“我就直说吧,我那小友因与人有约,事不宜迟,非去不可,所以我放他去了。”

    才说到此,见蓝江头上白发向上一耸,应元三忙怪叫道:“喂!你先别发脾气,他与你徒弟的婚事,可包在我老头子身上,一待他那事情办完了,我决可令他们结合,这一点你就不要急了。”

    蓝江冷哼了一声:

    “我才不希罕呢!”

    她口中虽这么说着,脸上神色却大大和缓了,丁裳也半羞半喜地低下了头,只是用脚尖在地上划着。生死掌应元三把师徒二人这种样子看在眼中,不由宽心大放,当下嘻嘻一笑:

    “蓝姥!要说这孩子,可是用心真好!”

    他边说边自探手入怀,鬼爪蓝江哼了一声:

    “小畜生太放肆了,我岂能轻易饶他。”

    应元三这时已伸出了手来,他嬉皮笑脸道:“姥姥!这是我那小友,临走之时,托我赠给你的一点小意思。”

    他说着遂张开了掌心,立刻这石洞之中,散出了一股异香。蓝江倏地双目一张,猛然伸手就抓,生死掌收手更快,蓝江抓了个空,不由微怒。

    “这是为何?”

    生死掌应元三眯缝着小眼一笑。

    “姥姥!这可是雁先生独有的‘小还丹’,可不是一般丹药呢!”

    蓝江猛然一呆,她讷讷道:“小……还丹……雁先生……”

    应元三嘻嘻笑道:“蓝老婆子,这小还丹是雁先生亲炼之物,我那小友更是雁老生平唯一传人,这药亦是得自雁老手赐。他因知你患有半身不遂之病,所以临去留下此药十粒,托我转赠与你,谁知你却如此恨他,依我看我这小友此人情不送也罢!”

    话尚未完,蓝江几乎笑得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开了,听到后来,她大喜道:“哦!应元三,我想此药已有十几年了……你快给我……”

    她又笑道:“想不到管照夕这小子,竟有这份好心,我老婆子,倒是落得不对了。”

    应元三心中一动。

    “我此来路上已闻洗又寒正在找寻管照夕,欲杀而甘心,洗又寒生平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这老婆子一人,我何不趁此时机,与之化解一番,也算助我那小友一臂之力!”

    想到这里不由笑道:“蓝姥!这小还丹可是万金难求的东西,尤其是我们老一辈的人,难道好意思要人家的东西么?”

    蓝江脸上一红。

    “那……那又如何?”

    生死掌应元三微微一笑。

    “我听说管照夕因跟雁先生学了几手功夫,他那原先的老鬼师父洗又寒为此吃味儿,声言要找到他这个徒弟碎尸万段。”

    他的眼睛往鬼爪蓝江身上瞟了一眼,又继续接道:“这种手段可是太毒辣一点了!姥姥!你说是不是?这……”

    鬼爪蓝江冷哼了一声。

    “这事情你可转告那管照夕放心,包在我身上,那老鬼绝不敢对他怎么样。”

    生死掌应元三不由大喜过望,当时仍装皱眉:

    “这事情,你能当家么?”

    蓝江一瞪双目。

    “你也太婆婆娘了,我既然说过包他没事,自然是能当家了,喂!小还丹!”

    她说着伸出手,到生死掌应元三面前,满脸渴望之容,生死掌应元三见计也得逞,这才欣然把十粒丹药放在蓝江掌心里。

    鬼爪蓝江接过,在鼻子上闻了闻,眉开眼笑。

    “果然是雁老亲手炼的东西,有此丹药,我鬼爪蓝江可马上要恢复昔日功夫了。”

    她高兴得一双瘦手,在空中连连抓舞着,那意态,简直是兴奋已极。丁裳在一边也代师父高兴不已,生死掌马上加了一句:“可是你要想到,这药是谁送你的……”

    鬼爪蓝江怪目一睁。生死掌应元三嘻嘻一笑:

    “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而已。”

    蓝江这才长叹了一声:

    “应师傅,你是应该很清楚我的,我生平一向不喜受人恩惠,可是如果一旦受人点水之恩,我也会永铭肺腑,更何况这种重生的大恩。老实说,管照夕已是我天大的恩人了,你不必再提醒我了。”

    应元三大笑了两声,一挑拇指:

    “好!这才不愧是武林名宿,老夫深夜打扰,任务已达,我这就告辞了。”

    鬼爪蓝江“小还丹”在手,早已心花怒放,此刻见他要走,不由哈哈一笑。

    “慌什么!我们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你匆匆而来,我还没有怎么招待你呢!”

    应元三呵呵一笑。

    “姥姥不必客气了,你那象婆婆送的柑子,我已自己搞了两个吃了。”

    他说着话,目光却是向一旁的丁裳扫了一眼,微微一笑,丁裳不由玉面一红,顿时低下了头,心中惊疑。

    “这老东西一定是什么都看见了!讨厌!”

    她再也不敢抬头了,蓝江哪知个中隐情,当时尚自十分惊异地笑了笑道:“你这老馋嘴,不过你能看出来是象婆婆的东西,眼力已是不差了。”

    应元三呵呵大笑着,拱了一下手。

    “好了!告辞了!”

    他说着正要腾身而出,忽似又想起一事,顿时回过身来,哈哈一笑。

    “我差一点儿把一件大事忘了。”

    说着忙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份大红的帖子。

    “这个热闹,你们一定是乐意看看的。”

    鬼爪蓝江怔了一下,应元三已把帖子递了过来,她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似的,写着几行字,写的是:

    兹订于本年八月中秋夜,在寒舍敬备水酒,恭候台驾阖第光临。此请

    血魔洗又寒

    鬼爪蓝江丘明

    淮上三子葛鹰谨启

    叶潜

    鬼爪蓝江不由一怔。

    “怪了,这三个老怪物,居然还会想到请客?这可真是怪事了。”

    她望着生死掌应元三。

    “你可知为什么?”

    应元三摇着头嘻嘻笑道:“这……这……反正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三个老东西一向是小器成名,我们到时候要好好吃他们一顿听说他们是约了一个人比武,那人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鬼爪蓝江点了点头。

    “帖子是谁给你的?”

    应元三笑道:

    “是我在四川亲自遇到飞云子叶潜,这老儿就托我把贴子转给你们。”

    鬼爪蓝江皱了一下眉:

    “我一定到。”

    丁裳惊喜地在一边道:“师父,到时候我也要去。”

    应元三插口笑道:“当然,当然,你一定得去。”

    丁裳不禁高兴得跳了一下,鬼爪蓝江见应元三胸前鼓膨膨的像是藏有这类请帖,不由好奇问道:“另外还请了些谁?我看你身上还有不少呢!”

    应元三脸色一红,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厚叠请贴。蓝江惊道:“啊!这么多!”

    就拿过来,翻着看看,有朱砂异叟南宫鹏、冷魂儿向枝梅、象鼻僧、西川双矮娄亮娄飞、大熊岭痴上人……另外还有些自己不知名之人,堪称琳琅满目。她不由兴奋地道:“这可真热闹,都是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了,淮上三个老儿一辈子都没有干过这么得人心的事情,真是难得!”

    说着她又奇怪的问应元三道:“可是这么些帖子,为什么都交给你一个人呢?”

    生死掌应元三嘿嘿笑道:“这……这……都是些老朋友,去看看大家不是很好么!”

    他说着拱了拱手,就要由窗子里出去。蓝江笑道:“丁裳,你去把洞门开了,哪有叫应大侠钻窗户的道理,不知道的还当他是贼呢!”

    应元三不由红着脸傻笑了笑,心说好个老太婆,你这是成心骂我,还当我听不出来呢!

    当时也只好吃了个哑巴亏,匆匆出去。丁裳送他出了门口,就悄悄问他道:“应老前辈,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么?”

    应元三笑道:“当然是真的了!好孩子,到时候你一定得去,不要忘了。”

    丁裳眨着眸子,连连点头。

    “我要去!我要去!”

    应元三回头望了一下,又缩了一下脖子。

    “再要有柑子,给我老头子也留两个。”

    丁裳顿时面色绯红,一时扭着娇躯,娇哼道:“你老人家坏死了,我不给你说了。”

    她说着转过身子就跑了,生死掌应元三望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了几声,这才展开身形,一路兔起鹤伏的直向山岭下飞驰而去。

    他是在做一件惊人的事,而初步的计划,看来似乎已经完成了,我们还是不要老去说他吧。

    现在展在各位读者面前的,是一付清爽美丽的画面。

    苍翠的松树,夹着石板的小道,羊肠似的曲曲折折,直向深山内展延出去。西方的太阳,早已烂醉如泥,脸红得像是染了胭脂一般,懒懒地,倦倦地。

    山坡上吹下来的风,由松树枝桠之间穿过,就像是几十个哨子一起吹着一样,嗖嗖之声十分悦耳。石板路上的枯叶,在地上翻着筋斗。

    一匹健马,驮着一个青年,由路的那一头慢慢走过来。这青年瘦削削的一张脸,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凸出眶外,两边腮骨橡皮球一样的鼓着,一看即知是一个满腹奸诈险恶之人。也许他脸上有肉的时候,人们还不会太清楚的发现这些“给人以恶感”的缺点,可是不幸得很,他从来也没有胖过。

    他紧紧地坐在马鞍上,脑子里想着心事,这正应了那句古语:“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自从他与江雪勤成婚之后,老实说,他也没有真正幸福过,勉强娶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在精神上来说,确是很痛苦的。他又是一个爱打肿脸充胖子的人;而且是一个绝顶自私的人,“虚伪”和“自私”,常常因为不满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痛苦。于容貌之外,更加上了丑陋,那是丑中丑。

    天下不少人,虽然面相丑恶,可是因为内心良善,人们同样高兴去接近他们,他们仍不失为一个“美好”的人。可是最怕的是这种内外全丑的人,如果他再不知道羞耻地去骂别人是“人面兽心”的话,那么他自己为什么不会想到,“人面兽心”这四个字?奇怪!

    这么美好的风景,突然加上了这么一个人,真有点“焚琴煮鹤”,煞透了风景,可是他既然来了,谁又能把他撵出去呢!

    自从得到了管照夕的赠药之后,他很快的身体恢复了原状,“仇恨”激动着他,迫使他离开了家,迫使他去找管照夕,他要尽他的一切手段,誓必杀了他才肯甘心。

    可是对于他自己的本事,他知道得很清楚,那两手功夫在照夕跟前是耍不开的。因此,他又不得不想到,改投名师,可是这并不是他主要离开家庭的原因,原来雪勤自从照夕离开之后,她的心也伤透了。

    她把照夕留下的药,给楚少秋之后,自己也打点了一番,就此远去,谁也不知她是上哪去了。

    楚少秋只以为他是同管照夕一齐走了,这才于气愤之下,也离家出走,一方面寻找雪勤,再方面也是想改投名师,学成绝技,好一泄心中仇恨!

    他在江湖上飘游了数十天,也没有找到雪勤的踪影,更没能找到一个所谓有本事的能人。

    他内心充满着极度的失望,这一日来到了点苍山,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对于山上住着的三位老人家,他是素来就很敬仰的。

    当然淮上三子的大名,几乎是无人不晓,对于这三个怪老人的一生传奇,江湖上久已风风雨雨,令人如同神话一样地去猜疑着。

    楚少秋找到了这里,暗忖道:“如果能够蒙这三位怪人,传我一身功夫,那么我的仇,是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何不去碰碰运气呢!”

    于是他才一路上山而来,马鞍上挂着四色讲究的礼物,那是预备送给淮上三子的。半山里他问过了一所寺院,里面的和尚似乎也知淮上三子这三个人,住在山上,可是对他们三个确实的住处,却是说不清楚。

    楚少秋耐着性子,又行了三四里,来到了眼前这个地方,意外地发现了这条人工整理的石板小道;而且道路两边的松树,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令人一望即知是经过人工种植的。

    他不由心中一动,当时翻身下马,向远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大片松林,隐隐似有楼角交插着,颇似有一片大宅庄院。他就又上了马,直顺着这小石道,向上行去,才行了约百十尺左右,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白羽短箭,直向他头上射来。

    楚少秋也是有相当身手之人,怎会为这支箭射中,当下在马上,轻起右手,骈二指向那箭身上轻轻一点,只听见“叮”的一声,已把这支小箭,点到了一边石壁之上,击起了一点火星。

    楚少秋大吃了一惊,未及发话,就见由一边树丛中“嗖”一声,纵出了一条人影,向他马前一落,一声问吼:

    “何方小子,不想活了么?看刀!”

    这一刀挟着一股劲风,直向楚少秋当头砍下,楚少秋情急之下一带马首,就手一按马鞍,用“旱地拔葱”的轻功绝技,倏地把身形拔起了丈许以外,轻飘飘落在一块凸出的青石之上。他吃惊地道:“喂!朋友!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一刀没有砍着人家,再回身看对方已在丈许之外,似乎吃了一惊,当时也怔了一下,只是上下打量着楚少秋的形态。

    楚少秋也看了看他,见是一个四十左右的矮小汉子,双腿上缠着青布绑腿,一身青布衣服,背后还背着一个草帽,完全一副野汉子的味道。

    他直着眼睛道:“你是来找……来找谁的?”

    楚少秋本是一腔疾怒,可是恐这汉子,是淮上三子的身边人,不敢轻易得罪,当时抱了一下拳道:

    “这位仁兄请了,在下是来访淮上三子三位老人家的,仁兄可知三老的住处么?”

    这矮汉子闻言,更是脸色一阵大变,当时口中“哦”了一声。

    “果然不错!”

    遂又点了点头道:“朋友,你是北京城来的吧!专门来找我们三位老当家的可是?”

    楚少秋不胜惊疑点头道:“咦!你怎会知道?仁兄是……”

    这矮子脸色又自一变,一面低头寻思:

    “果然是这小子,前些日子乌头婆来到庄子里,和三位老爷说的那个小子,不就是这人么!”

    他脑子里想着,一双眸子朝着楚少秋又打量了半天,愈觉得所料不差,当时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含笑:

    “三位老人家正在府内,在下正是他庄内门丁,相公请随我来。”

    楚少秋不由大喜,当时连连笑道:“劳驾!劳驾!仁兄请。”

    这矮子遂转过身来,一面用刀砍着道边的青草,就往上慢慢行着。楚少秋牵着马,紧紧在后跟着,上行了约有二里多路,果见眼前开展出一片极大的山庄,丈把高的青石砌的墙,环墙栽种着数百棵巨松,那松啸啸之声,较方才更大了好几倍。

    此时山风把二人身上的衣服,吹得飘荡不已,真有飘飘羽化之感。

    楚少秋打量着眼前形势,暗自惊心,再回首往山下看时,那村田房舍,小若棋盘鸡笼一般。他也念过几年书,很能体会“登泰山而小天下”这句话,所差别的不过是“点苍山”而非“泰山”而已。

    矮子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耸肩笑了笑:

    “相公,你老先把马交给我,请先在门口等一会儿,待我进去通禀一声。”

    楚少秋连道:“好!好!”

    他由马上把那四色礼物拿下来,矮子就牵着马由一边的侧门进去了。

    楚少秋十分欣慰,因为并不如何费力,就找到了这个地方。他慢慢走到了大门口,大门口是用云南大理石砌建成的,打磨得十分光滑,高有一丈七八,两旁有四座灯架子镶在墙内,可想象到,夜晚插上了灯,是十分光亮的。

    门右侧一块红的云母石上刻着四个极大的字,那是“点苍山庐”,十分苍劲有力。

    大门左侧,是一排千丈的陡峻石坡,石质青硬。由尖峰垂挂下来三道青泉,匹链似的,直向山涧下垂去,想是因为离着山底太高,那水溅之声,听来已甚微渺。只是那当空三道山泉,给甫将西坠的夕阳一映,闪出七彩光华,就像雨后日出的彩虹一般。只可惜楚少秋没有领会的意念,他只能感到很美而已。

    他正自忖念着见了三子后的说词,忽听身后一声冷笑:

    “小子!你走不成了。”

    楚少秋心内一惊,忙回身看时,原来不知何时,身后竟一字排开了十五六个壮汉,那领他来的矮子,也是其中之一。此时正用手指着他,对四下众人道:“这就三位老太爷,交待我们要对付的人,哥儿们!还不快下手把他给拿下来。”

    楚少秋不由大吃一惊,当时拧腰窜过一边,浓眉一展: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是来看三位老当家的,你们怎么这……”

    那矮子啐了一口。

    “谁不知你是来干什么的!小子,你真他娘的吃了虎肝豹子胆啦!凭你那两手功夫,居然还敢找我们三位太爷的霉气?娘的!今天叫你在我们哥儿几个手下栽个好的再说。”

    楚少秋一时又气又怒,如同身坠五里雾中一般,他真不懂这矮子说些什么,当时望着他直发愣。

    那矮子见他如此,更是心无疑虑,一扬手中刀,回头招呼道:“哥们!上呀!”

    立刻就纵过来了三四个大小伙子,话也不说,举刀就剁,楚少秋惊怒之下,马上撤出了剑,一时和众人杀在一团。

    自然以他的剑术,要对付这几个看门的汉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不到三四个照面,已被他用剑刺伤了两个。这么一来,那本来旁观的七八个人,基于“同仇敌忾”之心,各自吼了一声,纷纷挺刀而上。

    楚少秋一剑周旋于十数口钢刀之间,虽不见得落败;可是要想一时取胜,却也不是容易的事。

    七八个照面之后,又为他刺伤了一人,可是那喊杀之声,摇山动地,却也令他胆战心惊!

    正值难分难解的当儿,忽然当空一声长啸,但见一点星丸,自一旁瀑布尖峰之上,飞坠而下。往人群之中一落,现出一个银发皓面的白衣老人,这老人一双大袖向外一挥,疾叱了一声:“一群蠢才,还不退下!”

    随着他这大袖一挥之力,那八九个未伤的壮汉,纷纷倒翻了出去,楚少秋也为老人抽管上的一挥之力,嗵!嗵!嗵!一连后退了七八步,才得拿桩站稳。惊心之下,一打量眼前,却见那老人五尺左右的身材,一袭白绸肥大衣衫,为山风吹得呼噜噜直响,足下是高筒白袜丝履,背后却背着一个橄榄形的小竹篓子,篓内露出一柄鸭嘴锄的锄柄。

    老人脸色红嫩如婴,一双长眉,却是又白又细,斜搭出来很长。一双细小的三角眼,却是神光十足,满头白发,却未结辫子。观其衣着亦仿前明,不似当朝服饰,楚少秋一打量老人容貌,已猜出定是三子之一。正不知如何开口,却见那老人白眉微颦,用着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足下莫非就是盛传的‘灰衣鬼见愁’么?”

    楚少秋看了一下自己衣服,正巧,他今天穿着是一身灰色衣服,可是“灰衣鬼见愁”这五个字,他却是不知道指的是谁。

    当下结结巴巴道:“灰……衣……谁是灰衣鬼……”

    老人哈哈一笑,回头向那群壮汉冷笑一声,这才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足下身手,老夫方才已经见识了,确不似盛传的少年,只是……”

    他皱了一下眉,又接道:“只是,来此究系何为?需知我这点苍山庐,却容不得足下如此撒野呢!”

    楚少秋这才弄清楚,原来他们是认错了人,把自己错当了什么灰衣人,这可真是笑话了,当时朝着老人抱拳一揖:

    “老前辈请了,晚生楚少秋,因久慕三位老前辈大名,故此不远千里来谒。不想为贵门差错认,若非老人家即时赶至,后果不堪设想!尚请老前辈赐告大名,弟子亦好称呼见礼。”

    这老人微微皱着眉。

    “嗯!原来是这样的。”

    他回过头对身后的门丁道:“你们都进去,开大门延客。”

    楚少秋不由心中一喜,那十来个汉子,彼此搀扶由侧门进去,稍后那大门轰隆隆地开了,老人嘻嘻一笑,单手延客。

    “小老弟请!”

    楚少秋微微愣了一下,又喜又疑,当时只得硬着头皮由正门进去,他走到门口,就手把事先放置的四色礼物拿起来,双手奉上。

    “晚生略备了些土产,请老人家转呈三老。”

    那老人伸手接过去,笑嘻嘻提起看了看:

    “绿豆糕、云片,嗯!不错!”

    楚少秋又欠身道:“老前辈大名是……”

    老人呵呵一笑。

    “老夫正是叶潜,楚相公请里面说话,我那两位老哥哥,不知在家也未;不过,足下由北京大老远来访,定有非常之事,我们入内再细谈。”

    楚少秋吃一惊,忙行礼道:“原来是叶老侠客,弟子真是大大失敬了。”

    叶潜眯着一双细目笑了笑。

    “不要客气,里面请吧!”

    楚少秋这才恭恭敬敬站起来,随着他一直进了大门。门内好大地势,松石修竹,栽种得井然有序,有一条圆石铺成的小道,直通着一幢颇为雅致的竹楼,环楼皆为合抱粗细的古松,石道上全系松子、松针,令人望之顿生出尘之感!

    叶潜一面行着,一面手指前面那栋竹楼道:“这就是我们老兄弟三个下榻的地方,庄内房舍虽多,我兄弟只占此一楼;而且和他们各不往返。”

    楚少秋唯唯称是,他也不清楚,叶潜所说的他们是指的谁。当下二人已行到了那座竹楼,飞云子叶潜由肩上把那小篓子摘下来,放在门口;然后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司晨!客人来了,倒茶。”

    就见楼后应了一声,倏地人影一闪,二人身前已多了一个十六七岁,头梳着丫角的小童。他对着叶潜弯腰叫了一声:“三爷爷!”

    遂又翻着一双小眼直看着楚少秋,楚少秋笑着对他抱了抱拳,小孩也点了点头。叶潜就问他道:“两位爷爷可在家里?”

    司晨想了想道:“大爷爷在前面钓鱼,二爷爷在楼上睡觉,新来的那个黑脸老婆婆在楼下打坐。”

    叶潜瞪了他一眼:

    “什么黑脸老婆婆?”

    那小童伸了一下舌头,忙改口道:“不是黑脸,是乌头……乌头婆婆。”

    飞云子叶潜微微皱眉一笑:

    “你去把那乌头婆婆请出来,就说有客人,要请她出来一见。”

    小童司晨领命而去,楚少秋吃惊道:“乌头老前辈也在此么?”

    叶潜望着他笑了笑。

    “你们认识么?”

    楚少秋忙摇头道:“不认识!”

    飞云子叶潜最是险恶,他仍有些疑心楚少秋正是江湖中传说的灰衣人管照夕,所以才假作客套虚与委蛇,一直把骗到内宅。暗忖着,那乌头婆是认识他的,只要认出是那灰衣人管照夕,自己兄弟等再放手对付他,谅他已至瓮中,插翅难飞。

    此刻他仍装着无事一般,领着楚少秋直接进至楼下客厅,楚少秋见厅内布置极为别致,一切桌椅几案,均系上好青斑黄色竹子剖编制成,形态盎古,色泽鲜明,青竹编制的椅上,放着几个球状锦垫,亦显出一派高雅气致。

    叶潜请楚少秋入座之后,自己对面坐下。

    “家居山野,无以待客,楚相公不要见笑。”

    楚少秋尚未答话,已听见身后一人笑道:“何方高人来访,老三!你这主人也太怠慢了!”

    楚少秋忙回身看时,却见楼梯口大步上来一个极高的老人,一身古铜茧裰,腰紧丝绦,足下一双丝质拖鞋,头上尚戴着一顶黄色小便帽,看来真有点像前朝文士模样。

    偏偏这老人留着稀薄的两撇白胡子,脸色清癯,带有几分病容,愈像是一个腐儒酸丁模样,可是奇怪的是额上双眉,竟是挺出如戟,色作朱红,看来极为刺目。再看他那一双瘦白手,留着两寸许长的指甲,实在难以令人想到,此老就是名噪当今武林中的淮上三子之一。

    来人正是三子中行二的,绰号人称赤眉子,姓葛单名一个鹰字,在淮上三子中,此老最擅长的是轻身提纵功夫,七十二手巧打神拿,一袋金钱镖,当今江湖上,可说是无出其右。

    这时飞云子叶潜已哈哈笑道:“二哥!这是北京来的客人,他是专门来访咱们哥儿三个的。”

    说着嘻嘻笑了笑,赤眉子葛鹰,本是面带微笑,听了叶潜话后,他猛地退后了一步,赤眉一挑,注目着楚少秋冷然道:“你就是灰衣人么?”

    叶潜哈哈大笑:

    “二哥不必紧张,乌头婆子来了,一切也就清楚了。”

    赤眉子葛鹰仰天大笑了两声,一敛笑容,自发狂语:

    “任何人如不量力,想找我淮上三子霉气,那可是他自寻死路了。”

    说着引手对楚少秋道:“小兄弟请坐,请恕老夫狂语冒犯。”

    楚少秋又几乎被弄了一个没头没脑,当时痴痴地又坐了下来。赤眉子落坐之后,笑向楚少秋道:“山居简慢,请多包涵。”

    楚少秋欠身笑道:“老前辈何出此言,弟子冒昧来访,尚乞不以唐突见责为是。”

    赤眉子葛鹰,虽未说出名字,可是楚少秋由他的那双红眉毛上判来,已知此老正是淮上三子中的赤眉子葛鹰。正自盘算着如何把投师习技的话,说出来才妥当,却见竹帘启处,走出一个身如巨塔,黑面大脚的老太太来。葛鹰呵呵大笑道:“老妹子,你才醒呀!”

    飞云子叶潜忙招手:

    “来!黑脸婆婆,看看这可是你的老朋友?”

    楚少秋惊疑之下,站起身来,由他二老对话之中,已知道这老婆婆,是两湖有名的巨盗乌头婆。只是她又怎会成了淮上三子的座上客呢?这真有点令人想不通。

    当时只得欠身向乌头婆行了一礼,乌头婆却直眉竖眼地看着他: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呀!”

    楚少秋心说:你不认识我,我也没说认识你呀!至此那飞云子叶潜才算去了疑心,不由呵呵大笑。

    “这是一位北京来的小朋友,他叫楚少秋,是特别来拜访我们的。”

    乌头婆这时也落了座,还在上下打量着楚少秋,飞云子叶潜嘻嘻一笑,对楚少秋道:“老实说,我一直把足下当成了灰衣人,我正自暗笑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哈……现在才知,竟是错疑你了。”

    乌头婆这时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时大声道:“不是!不是!灰衣人是管照夕,他姓楚,不是!不是!再说那管照夕和三位老哥约见的日子是八月十五晚上,今天才几号呀!”

    一边的葛鹰也含着笑直点头。

    “老三这次可走了眼了,这岂不叫人家小朋友好笑么?”

    楚少秋从二人对话之中,才知道所谓的“灰衣人”竟是指管照夕,这正是他深深痛恨之人,当下怒容满面。

    “原来叶老前辈所指灰衣人,竟是这个人,此人弟子认识。”

    飞云子叶潜怔了一下。

    “你也认识他?”

    楚少秋阴阴地一笑:

    “此人与弟子有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弟子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岂能不认得他?”

    叶潜和葛鹰互看了一眼,赤眉子葛鹰呵呵一笑:

    “这么说,我们是同仇敌忾了!”

    楚少秋见时机已至,不由离开座位,朝地下一跪,对着二老叩头如捣蒜。二老慌张站起,葛鹰目视着拜弟,叶潜皱眉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叶潜单手平伸,暗发内炁真力,楚少秋就觉得一股绝大真力平胸而至,再想弯腰已是不能,他涨红了脸,讷讷道:“弟子不远千里来访,只请三位老前辈破格收为弟子,尚乞老前辈体念弟子一番真诚,列入门墙才好。”

    叶潜不由冷笑了一声。

    “你我一面之交,怎可信你至诚,更不敢受你如此大礼,还是起来说话吧!”

    楚少秋胸有城府,知道此刻只一松手,要想拜师可就没有指望了,当时泪如雨下:

    “弟子自知此举太冒昧了,但奈何仇人武技太高,非三位老前辈亲传武功,绝不能与之为敌。二位老前辈如是不允,弟子宁愿跪死在此。”

    他本擅作伪,哭笑对他来说,真是家常便饭,此时这一哭起来,真是泪如雨下,声色俱佳,任何人看起来,也难辨其真假。

    赤眉子葛鹰与飞云子叶潜,倒为他这一哭,整个心有些软了。再一想对方千里来访,本是诚意,自己竟把他当成了仇人,内心本就不无愧疚之心;再加以同仇敌忾之心的促使,不由俱都动了些心。

    飞云子叶潜皱了一下眉:

    “你不妨起来,拜师之事,并非一言可成,我们当尽可能不令你失望就是。”

    楚少秋这才又叩了个头,站了起来,当他用手在擦着脸上的眼泪时,内心何尝没有一种自我鄙夷的感觉;只是由于他过分的一再掩饰良知,而习于作伪,本末倒置,早已麻木不仁了。

    叶潜笑向葛鹰道:“二哥,你意下如何?”

    赤眉子微微低头吟哦了一番,才目视着楚少秋。

    “我点苍山庐,造就武林弟子,二十年来已逾百人,无一不是根骨上乘,以你根骨质秉看来,到也说得过去,只是想入我门中,却非简单。你因情形特别,这么吧……”

    他稍微顿了顿才又接道:“按往例,凡有志入我门中,首要根骨入选;次却要为我门中进一项功德;最后还要留待山庐,经我兄弟考察二月才可。你么!倒可一切便宜行事,由今日起,你暂入我庐中居住,一月后如真见你言行合一,我兄弟自会引你入门,传你绝技。你是带艺入门的,我们亦会另眼待你,你只要刻苦勤学,定可达到你来时的愿望,这样做,你意若何?”

    楚少秋听后,心中固然大失所望,可是仍有万一的指望,当下只好唯唯称是。

    飞云子叶潜见他答应后,才笑道:“如此你已可算我门中一半人了,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楚少秋仍是肃立一边。

    “在二位师尊之前,哪有弟子的席位?老前辈有话请问,弟子洗耳恭听。”

    这几句话,说得二子十分受用,那飞云子叶潜,不禁点头笑道:“好!好!那么我就问你,你既和那管照夕相识,自然对他很清楚了?他的功夫如何呢?”

    楚少秋低头想了一会儿,遂道:“以弟子看来,这管照夕临敌只在以巧取胜,并无有什么实学,虽较弟子高一些,可是在老前辈面前,却是不足挂齿。”

    赤眉子葛鹰不由哈哈一笑,朗声道:“如此说来,这管照夕只不过是一个薄有虚名的沽名钓誉之流了!”

    楚少秋欠身:

    “弟子以为如是!”

    飞云子叶潜却微微一笑:

    “此话或不尽然,否则乌头婆婆,怎会落至如此惨败地步呢?”

    楚少秋目光忙向乌头婆望去,却见她一张黑脸,却涨成了深紫颜色,正自嘿嘿笑着。楚少秋这才发现她原来没有左耳朵,只是一块暗红色有疤痕,像是新伤方愈的模样,不由心中动了一动。

    这时乌头婆望着楚少秋微微冷笑了一声。

    “你又知道什么,那管照夕确系有一身罕世的武功,并非我老婆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今武林少年辈中,确是无一人可与他相提并论。”

    她说着遂转目向赤眉子葛鹰,苦笑道:“前辈休信他话,心存轻敌之心,这灰衣人管照夕确是一不同凡响的人物,万万不可大意。”

    葛鹰赤眉微皱:

    “诚如你所说,这管照夕定是一不凡之辈,只是若说他是雁老的高足,却断断令人难以置信,我看这里有些蹊跷。”

    飞云子也摇头:

    “那雁老人,自从六十年前,与我弟兄打赌输后,已遵约隐名面壁深山;至今风闻早已物化,他这个人是否尚存,已是问题了,要说他还能传人功夫,却是太奇怪玄妙了!”

    乌头婆讷讷道:“这是他亲口说的,至于详情如何我却是不知;不过他用来对付的几手功夫,却是我生平仅见的怪招,令我怀疑,他可能真是那个雁先生的弟子。要不然他的功夫,就是另外有高人传授。”

    飞云子叶潜紧紧皱了皱眉:

    “这倒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我兄弟三人,这几十年来,也未结过什么仇人,更没有这么一个少年人物,这真是奇了……”

    赤眉子葛鹰冷冷一笑。

    “他不来算他聪明,真要是不知好歹,那可是他自不量力,我倒希望见识一下,这位出奇的少年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敢和我三人为敌。”

    说话之间,但见厅门开处,走进了一个身着玄色衣服的红面老人。

    这老人大大的脸膛,浓眉大眼,颏下留着长须,色作苍白,却是根根见肉。他一手提着一根青竹鱼竿,进门后,把鱼竿向壁边一竖,大声笑道:“今天我钓了两条大鲤鱼,叫司晨拿到厨房里去了,一条弄糖醋的,一条豆瓣鱼,咱们喝他两蛊。”

    他说着换上软鞋,往厅内走来,一面看着楚少秋。

    “听司晨说来了客人,就是这位吗?”

    飞云子叶潜笑道:“方才是客人,现在却是你我的门人了。”

    无奇子丘明忙问故,叶潜这才把楚少秋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丘明听罢,细细朝楚少秋看了一阵,却是没有说什么话。

    楚少秋忙至其前,跪地行了大礼,无奇子丘明用手扶他起来,却对他正色道:“楚少秋!你如真是志在习技,倒还罢了,如是存心别图……”

    他冷冷一笑,楚少秋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丘明那双灼灼的瞳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

    “哼!那可是你打错了算盘了。”

    楚少秋吓面色苍白。

    “弟子天胆也不敢如此存心,三位老前辈,万不可如此见疑。”

    无奇子丘明淡淡一笑。

    “这还罢了,我只是把话先说在前头而已!”

    他那双目光在楚少秋面上转了半天,又招了招手。

    “你走前一步。”

    楚少秋战战兢兢往前走了一步,心中不知丘明意欲何为,心正忐忑,不想丘明已伸出双手,紧紧把他双臂抓住。楚少秋浑身战瑟。

    “老……前……辈!”

    丘明遂松开手,眉头微皱,看着他道:“你印堂发暗,目光外散,不日当有横祸加身,这……是怎么回事?”

    楚少秋不由大吃一惊,讷讷道:“求前辈指示迷津。”

    这时那赤眉子葛鹰也皱眉:

    “大哥所言不差,方才我也看出来了,此子煞气上冲天灵,印堂已开,确像有大难将临之兆。”

    楚少秋更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当时几乎要跪下了。那飞云子叶潜闻言,皱眉道:“他如今既入我点苍山庐,就是我淮上三子的门人,哪一个大胆之人,还敢上门加祸于他?”

    丘明轻轻叹息了一声:

    “老三!命运定数所限,非人力所可变易,你怎还会发此偏论呢!”

    叶潜脸色微红,但仍不服气:

    “这么说,莫非在我淮上三子这苍山庐之中,还会有什么大灾降临不成?”

    这一句话,就像电似的令无奇子丘明吃了一惊,他目光很快地在在座各人脸上转了一转,面色突变,全身籁籁抖了一下,遂即直直坐在了椅上。

    叶潜大惊道:“大哥……你怎么了?”

    无奇子丘明脸色惨变:

    “二位兄弟……我等也将是大难来临了!”

    此言一出,非但葛鹰、叶潜二人吓了一跳,就是一边的乌头婆和楚少秋也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葛叶二子面面相觑,那无奇子丘明忽地长叹了一声:

    “昨日我午睡方起,似觉右眼已有不祥之兆,当时并未在意,此刻看你二位各人俱是玉门大开,青筋横岔,只怕眼前亦是大祸将临了!”

    二子不由脸色一变,那叶潜哈哈大笑一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命运之一说,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我等实无此必要,效庸人以自扰。”

    葛鹰却是紧紧颦眉低头不语,无奇子丘明脸色灰白地由位子上站起,冷然道:“三弟之言极理,命运之说,亦不可全信,今夜我破出一夜不睡,以先师所传,‘正反相克先天易理’,细细推算一番,明日当可确实知道吉凶。”

    他说着又叹息了一声,面色黯然离座自去,经此一来,各人都神色黯然。只有那叶潜,比较看得开些,他看了葛鹰一下,嘻嘻一笑:

    “二哥!你我都是将近百岁的人了,生死之念很可以抛得开了,慢说大哥之言不见得是真的,即使是不幸言中,只要是死得其所,又有何惧?何故如此‘楚囚对泣’,真是好笑。”

    葛鹰为拜弟说得脸色一红,不由苦笑了笑。

    “老三!你的话固是不错,只是我兄弟莫非就如此甘心受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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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1节
    死亡本身也许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待死亡,那就等于是对死亡的预支。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豪杰,依我看能够真正把“死”字看得很开的,也并不多。“死”这一个字,实在对人是一项很好的考验,人们往往在生前伪装自己;可是在死亡来临前,一切的真面目,也都会显现了。这是你的人生舞台上,最后一次,也是最真的一次表演,你能不卖力表演么?

    点苍山庐的淮上三子,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有大祸将临时,显然是无比的恐惧,那素来镇定高傲的赤眉子葛鹰,尤其感到不安。因为他很知道拜兄无奇子丘明料事如神,尤其是麻衣神相之术,更是金口断言,从来没有错过,那么这一次,又怎会错呢!

    他紧紧地互扭着双手,在大厅内来回地走着。乌头婆见状,不由插口安慰道:“两位前辈不要惊恐,丘前辈虽是料事如神,依我看来,这所谓的灾难,只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

    飞云子叶潜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何以见得?”

    乌头婆赫赫一笑。

    “老哥你请想,当今宇内,有谁又敢和你们三位为敌,除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管照夕,我看另外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正在踱着的葛鹰,忽然站住了脚,赤眉微皱:

    “这么说,莫非这步劫难,竟会应在他的身上不成?这倒是奇了。”

    叶潜冷冷一笑,楚少秋本是侍立一旁,未发一语,此时闻言后愤然道:“二位师尊也太以高看他了,此人固是如乌头前辈所说,以两式怪招惑人取胜,可是要想与三位老前辈动手,那真是无异以卵击石。”

    葛鹰顿了顿才道:“话虽如此,可是俗语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凭他小小年纪,居然敢单人独骑来此赴约,此人……”

    他摇了摇头,眉毛皱得更紧了。叶潜此人最是高傲,目无余子。

    在他眼中,他是绝对不相信,一个弱冠的少年,居然敢和自己兄弟为敌的,他对拜兄葛鹰的多虑,实在很不以然,当时耸眉一笑道:

    “二哥,你也太庸人自扰了,他一个毛孩子,即使他下苦功学了十年功夫,又能奈你我何?我看他真是太不自量了!”

    他冷笑了笑,又接道:“以我看来,八月十五之约,只不过是个幌子,到时候他才不会来呢!”

    赤眉子葛鹰虽然觉得叶潜太过自信,可是想一想,也确实不信,这个陌生的少年,竟会给自己这淮上三子,带来什么大劫。

    当时也就不愿对这飘渺的问题再与深究。他叹息了一声:

    “且待大哥明日算定后再说吧!总之,我也绝不信相,那灰衣少年,竟能瓦解我点苍山庐。”

    本来极轻松的气氛,为这临时的恐惧心理,破坏得一塌糊涂,几个人再也没有什么心情来随便谈笑了。飞云子叶潜注视着楚少秋道:“你今夜起,就住在这里,你也不必为命运之事发愁,有时候人力胜天,这也是常有之事。”

    楚少秋连连称是,叶潜就高声叫了声:“司晨!”

    那童子答应着由后面走来,叶潜亲自关照他,嘱他在这竹楼内,整理出一间房子来,供楚少秋住宿;然后他就和葛鹰、乌头婆上楼去了。

    楚少秋本来着实为自己的命运吃惊的,可是淮上三子既如此照顾他,他也就很心安了;再说命运之一说,到底是很虚空的玩艺,他并不真地去太相信它。

    而使他惊奇的是,那管照夕到底是有什么出奇的本领,居然胆敢和淮上三子为敌?

    这一点他真是想不通,而三子口中的“雁先生”其人,楚少秋对他也是很模糊的。

    想到了管照夕,他实在难以掩制自己内心的仇恨,他恨这个人,恨得莫名其妙,恨得没有理由。现在他可以归恨为雪勤的变心,可是当初呢?因为在第一次和管照夕见面的时候,他已种下了恨苗,“妒忌”和“仇恶”,实在给他更带来了丑恶。

    夜深的时候,他辗转在床上,脑子里兀自愤愤地想着,他要想出一个足以能制其死地的方法。他认为他和管照夕之间,是绝不能并存的,那是“不共戴天”,可是他却以为自己必须要生存着。如果二人之中要死一人的话,那必定应该是管照夕。

    他对他自己预先铺好了美丽光明的未来之路,却为照夕准备着应用的丧钟。

    现在他认为,再没有什么时间,能比如今的时间,再适合于自己的报复行动了。因为淮上三子既已和他有约在先,不是正等于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么?

    “心怀仇恨的人,是得不到心安的!”

    楚少秋在床上,为着他的杀人计划,绞尽脑汁,他要想出一一条杀人毒计,那是一条杀人不见血的计谋。

    如何能致管照夕于死地,而移罪于淮上三子……如何能使雪勤不疑自己?

    这一是条很毒的计谋,也正是他不久就要执行的。对于这种杀人的勾当,亲爱的读者,我们真的似乎不应该太去了解它,好在不久,也就会知道了。圣经里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上帝要毁灭一个人之前,必先令其疯狂。”

    楚少秋正在踏上他自我毁灭之路,他的下场可预期是很悲哀的。

    一代情侠管照夕,在离开了大雪山之后,一路仆仆风尘,马不停蹄的直向云南点苍而来。

    生死掌应元三的及时出现,倒为他摆脱了一段难以解脱的纠纷。当然他内心深处,对于丁裳这个可爱的姑娘,自始至终都相当愧疚的。

    在他来说,时间也许可以帮助他解脱这些所谓的感情烦恼,江雪勤、尚雨春、丁裳……这些可爱娉婷的影子,也许都将成为自己记忆中的名字;而自己最终结果,仍将是一无所有。

    当然他抱定的独身主意,只是表示对雪勤的一种忠心,也是给她一个永生的讽刺。

    在这个讽刺里,他要让雪勤真正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是一定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真正的爱情,不是会有借口的;真正的爱情,是能够为所爱者而牺牲的,可是雪勤却嫁了别人。

    他已经为自己确实想好退路了,他想一待自己点苍事了之后,再和拜弟申屠雷见上一面,把握些时日,自己就远走高飞,把世上这些烦恼,一股恼全部都抛开。假使如此仍然不能摆脱的话,最后削发为僧,亦是在所不惜。

    他这么打算着好了,也就暂时把一切的情丝通通斩断,一路晓行夜宿,直向点苍山而来。

    八月十五这一天终于到了,点苍山庐,外表上仍然和昔日一样平静,午后不久,无奇子丘明,已令庄奴,把整个山庐内行道、花树,扫剪得清洁井然;然后他们又像办喜事一样的在大门上插上了四个大灯笼,留待入夜后点起来光明气派。

    灯笼上大书着“欢迎光临”四个大字,随风晃着,看来确是威风凛凛。

    淮上三子各人换了一套整齐的衣服,面色很庄重地坐在大厅内,因距离和管照夕约晤的时间还早,他们就彼此闲聊着,讨论着那个无知的少年如来时如何去应付他。

    由于无奇子丘明,运用先天易理推算的结果,淮上三子眼前有一步劫难;而更怪的是,这步劫难,竟是非应不可。由卦上看来,竟似无法化解,淮上三子为这一卦,确实内心紧张不已。

    所幸卦上出现的,仅是一步无法回避的劫难,却并不碍及生命,这才令三人稍微松了一下。

    他们苦思的结果,认为这劫难,必是要应在将来赴约的管照夕身上,因此他们再也不敢轻视这个少年了。

    晨起之后,他们就研究这个问题,他们讨论的结果是,决定用最厉害的手法,来对付这个少年。那是先礼后兵,必要的时候,他们不惜合力对付来人。当然淮上三子这么做,是很丢人的,可是并没有他人知道,他们也就无所谓了。

    他们聚集在客厅内,喁喁地谈着,乌头婆为了避免这波折,晨起后就搬到另室去了。

    楚少秋午饭之后,背剑而出,淮上三子也不愿他参与其间,所以并没有管他。

    现在,离着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他们耐心地等候着。忽然司晨由外面匆匆赶进来,他手中拿着一张大红的帖子,直向大厅走来,飞云子叶潜口中“哦”了一声。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丘明、葛鹰也不禁倏地站起,那司晨进厅后鞠躬道:“禀三位爷爷,有客人来访,这是名帖。”

    丘明伸手接了过来,葛、叶二人凑上一看,只见那名帖上正正的写着一笔梅花小字,三子仔细看,见是“向枝梅携徒赴约”七个小字,笔力十分功劲。丘明不由长眉一挑,口中“哦!”了一声:

    “向枝梅!这不是冷魂儿么?她……她怎么会突然来访呢?”

    赤眉子葛鹰也吃惊地道:“赴约?她是来赴谁的约?咱们并没有请她来呀?”

    叶潜接过了帖子,脸色沉重地问那小僮司晨道:“这人你看到了么?”

    司晨点头:

    “看到了,是两个女人。”

    丘明又问:“另外还有人么?”

    司晨茫然摇头。

    “另外没有什么人了。”

    赤眉子葛鹰冷冷一笑。

    “这冷魂儿向枝梅也是当年名噪武林的人物了,她突然携徒来访,其中定有深意,莫非她师徒竟是有意来助那管照夕与我三人为敌么?这可是很讨厌之事。”

    无奇子丘明倏地冷冷一笑。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说,我就不相信她胆敢与我们为敌。”

    他挥手对司展道:“有请!”

    司晨弯腰说了声“是”。飞云子叶潜却皱眉道:“且慢!”

    司晨又慢慢回过身来。他向两位拜兄道:“这冷魂儿为人素来高傲,一身功夫确是不凡,她既是是投帖来访,按理说我三人似应亲自出迎为是,二位之意如何?”

    丘明长眉皱了皱。叶潜又接道:“大哥不用发愁,俗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你二人不必多口,且待我应付她就是了。”

    丘明、葛鹰二人素知这位拜弟,一向是足智多谋,便也不再多言,三人出厅,直向大门而去。

    他们三人尚未出门,却已见大门左首,立着两个淡装女子。那为首之人,看来只像有四十左右年岁,风华绝代,不染纤尘,一身淡青衣裳,长发拂肩,头系风绸,此女正是数十年来名噪江湖的冷魂儿向枝梅。她和三子也系旧交,故此三子只一眼已看出是她来,可是内心无不惊叹她那独擅的驻颜之术。

    她身侧立着一个妙龄少妇装束的女子,淡淡春眉,明眸皓齿,肩下飘着一领青绸披风,肩头露出青丝密缠的剑柄,也是长发拂肩,更是仪态出尘,宛如画上仙子一般。她手中平平捧着一口黑鞘短剑,三子都认得,那是冷魂儿向枝梅仗以成名的兵刃“银河”剑。

    她师徒像是因久候主人不来,面上都带出不愉之色。淮上三子忙加快了步子走近,丘明赶上一步,抱拳道:“向侠女别来无恙?有劳久候!”

    冷魂儿向枝梅师徒微微欠身答礼,于抬身之际,向枝梅微微一笑。

    “枝梅久居西湖,数十年不问外事,得蒙宠邀,何其荣幸,今携小徒江雪勤专程赴约,想是三位高朋满座不及分身,卒令敝师徒久立门外,饱尝点苍风寒,主人待客,也太别致了。”

    她这几句话,不由说得淮上三子各人面色通红,相互对看了一眼。尤其令三子心奇的是,冷魂儿之言,分明是受请而来,到底是谁请她来的呢?

    三子虽是心中不悦,可是对方也是当今武林中,极有身份的人,人家来了,怎能飨以闭门羹。

    无奇子丘明于万般不悦之下,仍然装着笑脸,哈哈一笑:

    “向女侠多年不见,仍然是舌剑唇枪,口不饶人,快请里面用茶吧!”

    冷魂儿向枝梅微微一笑,目光上瞟了一下那“欢迎光临”的四个大灯笼一眼,丘明更是觉得有些委屈。

    “这不知是何人恶作剧,把她给约了来,这‘欢迎光临’四个字,倒像是用来欢迎她一样的。”

    冷魂儿这时款步入内,又向赤眉子葛鹰、飞云子叶潜见了礼,并为三子引见了她这得意门人,那徒弟正是北京失踪的江雪勤。

    一行数人鱼贯入内,进厅落坐后,飞云子叶潜忍不住深匿一笑。

    “贤师徒沿途风沙,又劳久候,实是我兄弟不当。只是阁下如把愚兄弟所发请帖取出,谅门下也不敢怠慢,定会早来通知,愚兄弟即会出迎,也不会遭致贤师徒久站不快了。”

    冷魂儿向枝梅微微一笑,遂向一旁的雪勤道:“三位前辈的邀函请帖,你莫非没有递与门上么?”

    雪勤脸色一红,匆匆由身边取出一样鲜红的请贴,窘笑道:“这是弟子疏忽……了。”

    淮上三子六只眼睛,一齐盯向了那张红帖,这时雪勤拿着这张帖子,有些进退维谷之意。冷魂儿有意令三子难看,微哂道:“你呈上与三位老前辈过目一下,看看我师徒是否来此讹食的。”

    飞云子叶潜更是暗暗惊疑,当时笑道:“向女侠说笑话了!”

    这时雪勤已走上,双手把请帖捧上,按规定,主人哪有查看所请客人请帖之理?可是淮上三子根本没有发什么请帖,此刻见向枝梅居然拿出了请帖,自然心中不胜猜疑。飞云子叶潜也就厚着脸,伸手把帖子接了过来,那无奇子丘明和赤眉子葛鹰,也不禁都偎了上来。

    叶潜接过贴子,见面上端端正正写着:

    “专陈

    西湖翠园轩主

    向女侠枝梅亲启

    点苍山庐拜干”

    三子都不由各自皱了一下眉,叶潜遂打开帖子,只见内中好一笔字体,写的是:

    “谨订于本月十五,中秋佳节夜,恭备菲酌,敬乞故人准时携徒光临。

    叶潜

    淮上旧友葛鹰谨启”

    丘明

    淮上三子一时眼都直了,再看那笔迹笔路,端的好一笔宋徽宗的瘦金体,那笔路绝非三子中任何一人所书,三人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相互观了一下,当然这种动作,作得十分技巧,不易为冷魂儿师徒所觉察,叶潜赫赫一笑,把那请帖放置一边,冷魂儿此刻春风满面地道:“三位老友也太客气了,莫非有事相遣么?”

    三人心中又是一怔,这才知原来她果是接帖,诚心来吃饭来的;井不是和那管照夕一路来的,一怔之下,心中也就随之一松。

    丘明咳了一声,于笑道:“愚兄弟与女侠多年未见……多年未见……”

    他是一向不擅辞令,说到这里接不下去了,因为对方又是个女的,一时愈发紧张得呐呐不能成言。叶潜见拜兄如此,忙接口道:“阁下不必多疑,我兄弟实是自感未来岁月不久,颇想与当年故人一一把晤,是以先后发出请贴,今日所请只阁下师徒,另约有一少年来此印证武功,如阁下能作一合理证人,实是再好不过,不知阁下可肯迁就么?”

    冷魂儿师徒俱是一惊,向枝梅颦眉微笑:

    “承三位老友宠召,敢不听令,只是以淮上三子大名,怎会约一少年印证武功呢?这少年是何许人,竟有如此大胆?”

    那久未开口的葛鹰,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向女侠所言极是,只是尚有所不知,这少年因自恃武功,目无余子。说来可笑,这约会并非愚兄弟约他;而是这陌生少年约愚兄弟,只等他来了,贤师徒就知一切了。”

    向枝梅不胜诧异地笑了笑:

    “当今少年,沽名钓誉者多,以此不自量力之辈,三位老友到时给以教训,以戒其狂做无知才是。”

    淮上三子闻言,不由内心甚喜,因为很确定的,向枝梅非但不是对方助手,却明显地站在自己这边了。他们暗忖今夕因系中秋,本来备有美酒佳肴,即令多上她师徒二人也无所谓,此刻听她如此说,也就一扫方才猜疑,遂自谈笑起来。

    司晨陆续摆上干鲜果点,送上香茗,也就弄假成真的真算请客的样子了。

    此刻天可就慢慢黑了,淮上三子心中惦记着那来赴约的管照夕,不由时时向窗外看望。叶潜方自拿起一片脆梨往口中入时,却意外的又放下了。

    原来见一门差大步跑来,他的手中拿好几张红红的帖子,叶潜忙站起来,司晨已迎出去,接过了帖子,和那门差谈了几句,匆匆进来。脸上变色道:“老陈说门口来了一大伙人,都是三位爷爷的老朋友,这是他们的名帖。”

    三子面色不禁突地一变,可是当着冷魂儿师徒,他们怎能丢这个脸?无奇子丘明口中嗯了一声,把那一叠帖子接了过来。冷魂儿不由哂笑:

    “三位老朋友原来还请了许多朋友啊!”

    三子只是频频苦笑不已,再看丘明手中名帖,只第一张“洗又寒”已令他三人大大吃了一惊;第二张是“蓝江携徒”,三子又打个冷战;再往上看无不是武林老前辈名宿,每一人也是素日不常一见的人物,想不到几乎都来齐了。

    淮上三子,这才知情形不是那么简单了,看完了名帖,丘明呵呵一笑,目间精光:“愚兄何德何能,竟请动这许多武林名宿,真是使蓬荜生辉了。”

    他向赤眉子葛鹰一笑:

    “二弟你留此招待女侠师徒,我和老三出门迎客人去,哈!真难得,连血魔老夫妇也来了。”

    他的声音很悲壮激昂,余音回荡,不知者如向氏师徒,只以为他是感怀旧谊,故此有豪迈感慨。可是在葛鹰二人耳中听来,他们这位拜兄,可是愤怒到了极点;只是这是一种没有对象的恨怒,你说他的气又能往谁身上发呢?

    当时丘明、叶潜二人匆匆出去。赤眉子葛鹰干笑了笑,对向枝梅道:“这些老朋友真是很难请到的。”

    冷魂儿笑眯眯的:

    “蓝老婆子也来了,我们很久没见,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了。”

    那一阵沉默站在师父身侧的江雪勤,这时显然的动了一下,惊奇地问道:“师父,蓝师伯的弟子来没有?”

    向枝梅看了她一眼:

    “怎么!你莫非认识她徒弟?”

    雪勤点了点头,讷讷道:“在北京的时候,我们见过面……”

    才说到这里,已为一阵欢笑的人声所扰乱,二人忙寻声望去,就见无奇子丘明和飞云子叶潜,陪着一大帮人往厅内走来。

    向枝梅忙站起来,往人群中细看一遍,除了洗又寒夫妇是她多年旧交以外,其他诸如朱砂异叟南宫鹏、象鼻僧等,也无不是多年故友。她不由异常兴奋地走出位来,鬼爪蓝江却老远的也看见她了,慌忙走上几步,高声道:“老妹子!你也来啦!哎呀!咱们可是多少年不见了呀!”

    向枝梅笑着打量她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谁知还挺结实。”

    鬼爪蓝江哈哈一笑:

    “本来已离着死不远了,谁知意外为人救了,这条命真是捡回来的。”

    她瞟着向枝梅笑道:“老妹子!你是愈长愈年轻了!唉!我是老得不像话了。”

    她紧紧地握住枝梅一只手,两个人很亲热地谈着,那恶魔洗又寒却带着笑,站在蓝江身侧,现出无限欣慰之态。向枝梅就打趣道:“你们老夫妇还是这么恩爱,真叫人羡慕呢!”

    蓝江老脸一红,斜了洗又寒一眼,冷笑道:“你别说了,说来可气死人了,你是不知道,我们闹了几十年了,也是这几天才……”

    洗又寒只是在一边傻笑着,蓝江不由停住话,薄怒道:“你是怎么了?一个大男人家,怎么老爱听我们说话,你也不去给主人见见礼去。”

    洗又寒才似突然惊觉,又赫赫笑了两声,才向向枝梅点了点头转身而去。雪勤正看着这一对老夫妇好笑,忽觉身后有人推了一下,一人嫩着嗓子道:“喂!你怎么也来啦?”

    雪勤忙回过身来,却见竟是丁裳,不由怔了怔,才微笑道:“你怎么也来了?”

    二人神秘地笑着对看着,可是眼睛不由往四下瞟着,她们都惦念着同样一个人,可是谁也不愿出口问对方。跟着双方师长召唤,互相见了长辈之礼,各人又仍然退到师父身侧。二人还是谁也不给谁多话,可是她们内心,已经都先有了友情的交流,有时一方被对方盯久了,忍不住一笑;那另一方也跟着笑笑,却又各自把头扭向一边,现出一番小女儿娇羞态度。

    她们的矜持并不能维持多久,因为淮三子已过来寒暄,随着一涌而进入的大厅之内。

    淮上三子各人都明白,这是有人成心给他三人捣蛋;可是他三人几乎已可说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物。如果当众说明,这个脸他三人可是丢不起,只好将错就错,一面命人通知厨房,准备丰盛筵席;另一面却还不得不装成笑脸,周旋于从宾客之间,一时忙了个不亦乐乎。

    须臾酒筵排开,众人鱼贯入座,因大家皆系成名武林多年旧交,一时纵声谈笑,飞觥宴饮,其乐融融,无不盛赞淮上三子功德无量。

    酒筵之间,唯独蓝江师徒心中奇怪,因为不见生死掌应元三到来。他既系三子所邀贵客,似不应不来,蓝江几次都想问一声,却为向枝梅别的话扯开了,在她心中一直是个疙瘩。

    江雪勤是靠着师父坐着的,她始终是落落寡欢,桌上山珍海味,她也不过是略略沾唇而已,除了偶尔和对面的丁裳交换一下目光以外,大多数时间,都是低着头。丁裳也是一样,她们两个都因为不是快乐的人,别人的热闹,也提不起她们多大的劲儿。

    忽然,一个差人模样的人,走到了雪勤身边,吞吞吐吐道:“请问!有一位江小姐是不是……在这……里?”

    雪勤不由微微一怔,遂点了点头,面色略红地道:“我就是,有什么事?”

    冷魂儿向枝梅也停下筷子,侧头问道:“什么事?”

    这差人紧张地道:“门口有位老先生,要小的请江小姐出去,有一件事情给她说!”

    雪勤不由皱了皱眉,冷魂儿向枝梅也皱了皱眉,自语了声“奇怪”,才对徒弟道:“既如此你出去看看什么事,快回来!”

    雪勤答应了声,匆匆随着那差人离席而去,酒筵正酣,除了同席少数人之外,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小小行动。江雪勤心存惊异的一直走到大门口,那听差在门口张望了一下。

    “咦!奇怪,他刚才还在这里呢!”

    话尚未完,已见自墙角闪出一个老人,这老人长叹了一声:

    “江姑娘你这里来,我有话告诉你。”

    雪勤朝这老人一看,不由惊喜道:

    “哦!应老前辈,原来是你。”

    她说着忙跑了上去,匆匆向老人行了礼,生死掌应元三只叹了一声。

    “姑娘!你快去山下,也许尚能……见你丈夫一面!他如今……”

    雪勤不由一惊,她讷讷地道:“老前辈你说什么?楚少秋他也来了?”

    应元三频频挥手:

    “姑娘!你快去吧!都怪老夫一时下手太重,不过……唉!我也是为营救管照夕这孩子一命!总之,你快去见他一面吧,再怎么他也是你丈夫……”

    雪勤一时脸色苍白,听了他的话,她几乎吓昏了,现在她没有时间再问一切了,她那美丽的眸子,再也不能控制和煦的神采了。她疾疾战瑟了一下,倏地回过身来,飞快地直向山下驰去。

    明月照着崎岖的山道,她忘命似地向下疾驰着,忽然她鼻中闻出一些泥土烧焦的味道,眼前也就看见了一丛丛烧焦了的枯树,那些树,有的还在冒着烟。她就站住了脚,她似乎有些预感,这是一个不祥的地方,她觉得喉咙里有东西塞着一样,那可怕、烦躁的因素,促使她咳嗽了一声,低低道:“照……夕……照夕!”

    忽然她发觉自己是昏了头了,忙又改口道:“少秋!少秋你怎……么了?”

    她的腿真有些软了,就在此时,就在眼前,一个俊美的少年挺起了腰了,长叹了一声道:

    “姑娘!你快来,楚兄怕不行了。”

    雪勤看着这少年,她怔了一下,她认得他就是管照夕,她就慢慢移着脚步走过来,月亮很亮,照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楚少秋,她不禁怔了一下。她不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她的泪流下来了。

    那人动了一下,由喉中吃力地道:“雪勤……你!来了……么?你……”

    江雪勤含着泪蹲在他的身边,只默默地点了点头,楚少秋沙哑地叫道:

    “你听着!你听着……”

    雪勤饮泣道:“少秋!你说吧!”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楚少秋竟拉着她一只手猛然坐了起来,一边的照夕不由紧张地道:“少秋兄!你小心身体!”

    楚少秋血红的眼睛瞧了他一眼,竟自微微一笑:

    “管照夕,你不要担心我,让我死了好!”

    雪勤大哭道:“少秋!你不能死!你不……”

    楚少秋哼了一声:

    “你不要哭了,你从来也没有爱过我……我早知道……”

    雪勤用一只手抚着脸,哭得更伤心了,照夕这时叹息了一声:

    “你也不要哭了,方才我已给他吃了一粒小还丹;不过他为我伤中头顶‘百汇’,恐怕……”

    雪勤不由一怔,可是楚少秋却大吼道:“不是你……是另一个老头子……”

    照夕不由低头叹了一声,雪勤流着泪:

    “我都知道……方才应老前辈已经告诉我了……来!少秋!我背你上去。”

    楚少秋狞笑:

    “我要死在这里,你不要动我……”

    管照夕在一边站着,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实在是多余的。回想到方才一刹那,若不是生死掌应元三暗中救自己,此刻怕早已葬身在楚少秋预先布置的火海里了,他的手段实在是太毒了,按说自己是不该同情这种人的。

    可是,一切的仇恨结果又是什么呢?你能去再和一个垂死的人计较么?

    照夕想到此,觉得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山风把他那袭为火烧得千疮百孔的灰衣撩动着,看到了雪勤,看到了垂死的楚少秋;再听到秋虫的鸣声,望着那冒着烟的枯树,他忽然浮上了一层灰色的念头,那是一种很悲观的念头。

    他不愿强迫自己去接受这种悲哀,于是他悄悄地离开这里,他没有忘记自己来此的任务——去参加一个自己订下的约会。

    月亮很明,夜风很冷,他展动着身形,飞快向山顶上驰去。

    他暂时把这痛心的一幕忘记,他想到方才雪勤尚未来时候,少秋沙哑的声音:

    “你如真的爱雪勤……我死之后,你就娶她!”

    他那坚强的意志,显然有些动摇了,他边走边自想着:

    “江雪勤将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你将怎么对待她呢?不理她?还是娶她?”

    老实说对于楚少秋那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顺水人情,他并不十分感动。却是楚少秋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他的责任观念。如果说自己对雪勤,仍有爱情的话,那么似乎应该责起她今后的生活责任来,可是……

    这实在是一个一时难定取舍的问题,这一会他的已心乱透了。

    点苍山庐已在望中,大门上“欢迎光临”四个斗大的灯笼,再衬以当空的皓月照得这附近山林,都像是洒下了一层雾似的。门首左右,各立着两个青衣差人,管照夕整理了一下衣服,看着那大灯笼,心中暗笑。

    “这三个老儿,倒是有意讥笑我……”

    虽然他有些怀疑,为什么生死掌应元三和江雪勤,都会先后出现在眼前点苍山上;可是,他毕竟作梦也不会想到他们也都是淮上三子的客人。

    他昂首阔步一直走到门前,那四个看门的差人,都好奇地瞧着他,其中之一就皱了一下眉:

    “请问你是干什么的?”

    照夕冷冷一笑:

    “请你们往里面通禀一声,就说我管照夕遵言来此拜会三位前辈来了!”

    那差人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就是……灰衣人?”

    照夕冷笑:

    “我可不知道什么灰衣不灰衣,你快去为我通禀一声吧!”

    那差人怔了一下,飞快地转身跑进去,另一差人就脸上变着颜色道:“喂!你既是赴约来的,何故如此衣冠不整?”

    照夕哈哈一笑,道:

    “你们主人若是只重衣冠不认人的话,我就回去换过;否则你还是闭上口歇歇牙吧!”

    这差人碰了个钉子,脸上通红,就想动武;可是他们看见这少年背后那口长剑,再看他那种伟岸的仪表,他们也真的什么都不敢多说了。

    须臾,那前去差人,跑了出来。

    “三位老太爷说了,他们因高朋满座,不便出迎,请你自己进去。”

    照夕哼了一声。

    “如此怒我放肆了!”

    他说着迈开大步就往里走,那差人又追上去:

    “喂!喂!你别瞎闯呀!请随着我走呀!”

    照夕冷笑:

    “淮上三子在哪里宴客?”

    差人又怔了一下,这些年,他还真是第一次听人当面这么叫三位太爷的外号的,当时小眼翻了翻,用手朝前面指了一下。

    “宴客是在前面露台,可是三位太爷是请你先去后面竹楼客厅里坐,他们一会儿就到。”

    照夕撒开大步,就往前走,一面道:“既如此,我肚子也饿了呢!”

    那差人听得忙跑上去抓他袖子,却为照夕一甩手,把这小厮摔了个斤斗。

    他冷笑着,直接向前行,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一霎时,他胆子会变得这么大?也许是他内心想到了雁先生的仇恨。

    为雁先生办事复仇的人,不应是一个弱者,那是应该有些勇气的。

    他往前走了十几步,果然看见十丈前,有一伸展出的露台,台前种植着一圈参天的古松,沿着这条甬道两边,是两溜花盆,都开着挺盛的菊花。阵阵酒香,随风飘过来,传出些男女欢笑之声,这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

    照夕见那明月把这一块地方照得十分明亮,那酒香更似乎刺激着他的怒火。

    但是,他不得不把它强压着,他知道,这是他要紧的时候到了,那必须要特别的冷静,一个弄不好,这三子之中,任何一人,都将可能致自己于死地。

    两桌铺着白色台布,摆着银质器皿的讲究酒筵在他眼前,他已走得很近了,他那锐利的目光,只一眼,已看出那三个杰出的老人。

    虽然他更惊异地发现了其他的一些人,可是到了此时,他也没有再退后的余地了。

    他慢慢地走到了席边,淮上三子中的葛鹰,首先发现了这个陌生的青年,他猛地由位子上站起来,皱了一下眉,口中咦了一下:

    “足下是……”

    照夕满面春风的长揖垂地:

    “小可管照夕,向淮上三位老前辈叩请侠安!”

    葛鹰口中哦了一声,无奇子丘明正在和川东五矮举怀敬酒,闻言猛地放下了杯子,长眉一挑,走下位来,上下看了照夕一阵。

    “失敬!失敬!小侠客请坐,老夫等未出远迎,实是怠慢得很。”

    管照夕哂然一笑:

    “小可此来已是冒昧,怎敢劳动三位前辈远迎,倒是来时匆忙不及用饭,前辈既不见外,小可就放肆了。”

    无奇子丘明愕了一下,脸色一阵红,遂之哈哈一笑。

    “小侠客快人快语,不失侠义本色,既如此快请入座吧!”

    那飞云子叶潜、赤眉子葛鹰,却不禁怒容满面,因为这个青年的谈吐太狂太豪迈了。

    他二人匆匆交换了一下目光,却因丘明已说出请他入座的话,一时却也无话可言,就见管照夕含着微笑向他们一桌走来。

    此刻两桌的所有宾朋,无不大大惊奇地注视着这个青年,因为这个青年人太奇怪了。

    座中最惊奇的不外洗又寒和鬼爪蓝江师徒,他们三人几乎连眼睛都直了。

    照夕早已看见师父在座,在洗又寒面前,他是不能托大的,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洗老身前,跪地叩头。

    “想不到师父你老人家也来啦!弟子真是大大失敬了,你老人家一向可好?”

    洗又寒自从由蓝江处获悉一切,已对他改了观念;可是见面亦免有些不快,不想蓝江感激不尽。此刻深恐洗又寒说出什么令他下不了台的话,忙插口笑道:“好孩子!你起来吧!”

    照夕又叩了个头,才站起身来,淮上三子脸上各自带着惊异之色,看着洗又寒,他们暗暗想到,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这小子竟是洗又寒的徒弟,并非如外传说的,是雁先生的门人啊!

    他们三人俱都宽心大放,一时戒心大去,自信今日之会有胜无败,各人怔了一下,脸上带着微微笑,这时洗又寒上下看了他身上一眼。

    “既来赴前辈筵席,为何狼狈至此?你不觉太失礼了么?”

    照夕哼了一声。

    “师父有所不知,弟子沿途若非蒙应老前辈援手,差一点葬身火海,此刻逃得活命已是万幸了。”

    此言一出,全座俱是一惊,照夕亦不愿深说,只是苦笑了笑,他偶一举目,不由怔了一下,原来发现丁裳也在座中,正自用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他看。他就把目光转向一边去了,他心中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这一大群人,都会到这里了?

    可是他马上有一个新的启示。

    “这正是我对付三个老儿最好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他三人出一个大丑,岂不是更佳?”

    想到此,他似乎立刻又感应到无可控制的忿怒,因为他们当初,对付那隐埋于地洞中的老人雁先生,那种手段大卑鄙狠毒了。

    他特别警惕自己。

    “你是来为那个含恨六十年的老人复仇来的,不是来吃饭的,你不要忘记你的使命!”

    他几乎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时叶潜已拉出一张椅子,含笑道:“请坐下,我们老兄弟,正有话要请教呢!”

    照夕也就老实不客气坐下了,可是他立刻皱眉。

    “应老前辈莫非没有来么?”

    飞云子叶潜皱眉:

    “哪个应老前辈?”

    方言到此,一阵宏亮的大笑声,发自松后,跟着一个白发老翁拍打着身上尘土,走了出来,他呵呵笑道:“叶大侠这种称呼,老夫可不敢当。”

    飞云子叶潜面色一变,冷冷一笑:

    “原来是阁下,愚兄弟倒是失敬了,只是既蒙光临,何故屈就树后,岂不显得我兄弟太失礼么?”

    生死掌应元三心知淮上三子,无一个是好惹的,他虽游戏成性,可是倒也分得出眼前情形,一个不妙,招翻了这三个老儿,自己可难免当众出丑。

    当时弯腰一拜,笑嘻嘻地道:“叶大侠不必见怪,小弟实是路上有事小有耽误,故而来迟。主人若不以疏慢见责,也就此落座了。”

    叶潜冷笑了一声,他实在对这些恶作剧,感到有些怒不可遏了,可是到底是谁请来这批怪人,对他三人仍是一个迷。

    他气得面色苍白,一句话也不说坐下了,赤眉子葛鹰双手抱拳,脸色极为不悦。

    “应大侠别来无恙,快请就坐吧!这可是高人满座,不是你我逗笑的时候,应大侠你莫非不怕这么多朋友见笑么?”

    生死掌应元三,目光向一边的管照夕瞟了一眼,却见他正像无事人一样,只管自己吃着,他暗暗一笑,心忖道:“好小子!你倒跟没事人一样,我要不为你拉来了这一大批人,看你等会如何一人能够对付这三个老儿!”

    他心中也着实欣赏照夕这种坦然不在乎的劲儿,当时哈哈笑了笑,一面坐下来,心中可在盘算着,等一会儿如何设法帮他个忙!

    自从应元三一来,那隔桌的冷魂儿向枝梅,显然现出了极度的不安,她不时打量着应元三这个人。虽然他已是一个古稀老人了,可是在白发和银须的后面,她仍能找出一些熟悉的面影。

    那是她一直刻在心版上的影子,虽然她几乎忘了这个人,可是这见面的一刹那,她仍能立刻认出了他是谁。她再把这个“应大侠”的“应”字,加在回忆里一想,立刻她断定了这个人,正是自己苦苦追寻了数十年的生死掌应元三。她这一刹那,真是无法控制她自己了,她觉得神智有些恍惚,视线也迷惘不清。

    试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慨呢?

    她自己苦笑道:“你老了……你原来没有死,我到底找到了你,你……”

    偏巧,生死掌应元三的目光,有意无意间,也正向她瞟着,那是多么深情的一瞥。你们会很奇怪,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害臊,因为他们脸色都红了。

    这一瞥之下,交融着是五十年的至情,他们内心都不禁浮上了极端的悲哀和辛酸,可是也包含着火一般的热情,那绝对和年轻人的感情是没有什么分别的。应元三本是回避着和她的目光交接,可是偶然的一触之下,却是再也没有勇气把视线移开了。

    他来时在暗处,早已把向枝梅看了一个饱,因为向枝梅仍然是那么美。在他眼中,看向枝梅,还是那么年轻,所以那一霎那,他已经决定令自己死了心,绝不再找她去纠缠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竟是太老了,他想:“她一定不会认出我来了,我也不必再去认她了,我们之间,就算是自始至终都是一场空就是了。”

    可是当他发现,向枝梅也在看自己时,他内心却起了极大的波动,良久之后,他对着她痛苦地笑了笑,远远地对她点了点头,用着像蚊子一般的声音道:“你好!姑娘!”

    那声音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自然隔席的向枝梅是不会听见的;而“姑娘”二字,又叫得多么奇怪,多么可笑。可是所传播的感情却是多么真挚动人啊!向枝梅也像傻子似的,对着他点了点头,也许她内心也在叫着:“啊!应大哥!果然是你?”

    这种无言的感情交流,有时候较之有言的交谈,更能传递彼此的真情。

    他们之间的话,也许应该是畅谈一年也谈不完的,可是也可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在他们那强硬的生命里程里,过去的事是不堪回首的,因为每一句话的后面,必定会带出一声叹息,每一声叹息之中,又包含着多少辛酸!

    作者一枝秃笔,实在是太难把这么大的场面里,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镜头,同时描叙在读者眼前。而可惜的是,每一个人,都有尽力描叙的必要,就在这一对五十多年来,第一次见面的一对恋人,他们正在传递着他们痴情时候,我们再另外换上一幅画面吧!

    江雪勤伏在楚少秋身上放声悲哭着,而楚少秋的肢体早已冰冷了。

    这个已死的人,在他生前最后的一句话是:“快去嫁给管照夕去……因为你们才是真正相爱着的一对……而我……我耽误了你的青春,现在我终于在你眼前认错了!雪勤,我对不起你!”

    他说完这几句话,就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他一生以来,所说出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忠于良心的好话,雪勤怎会不为之感动呢?

    她伏在尸身上,直哭得声尽力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因为她确信自己对于他,是没有一些感情的。可是现在她连自己也迷惘了,当初和楚少秋结合,是一个解不破的“谜”,现在这个谜更加深了。

    在嗖嗖吹着的夜风里,她感到有些冷了,同时触目着这可怕死人的脸,楚少秋那一双怒凸的眼睛,更似狠狠盯着她,要向她索命一般。她不禁有些怕了,她用衣服,把他的脸盖上,然后回过身来,才发现照夕已不在了。

    这是她的责任,她就在附近用剑平出了一块空地,挖了一个不太大的坑,暂时把这个曾经是自己丈夫的人埋了。当一堆堆黄土,整个掩住了楚少秋的身子时,她放下剑,心中似有感伤。

    “他的尸体,是应该运回北京城去的!”

    于是,她就埋下一根木桩,在这坯新土前面,作下了标记,以便日内托那专运送死人生意的人,把他送回故土,通知他的家人把他埋葬。

    一切都安置好了,她也累了个够,老实说,她实在也没有心情再去点苍山庐了。可是师父在那里,她不得不回去;而且管照夕的这时出现很令他惊奇,她也想清楚一下;再者,自己和他……

    想到这里,她的脸就红了,她低低叹息了一声,暗自嘲笑自己。

    “你真无耻,不要忘了你的丈夫尸骨还未寒呢!”

    想着她就擦了一下眼泪,把心情冷静了一下。

    “我不是还是我吗?这也没什么值得伤心的,人总归都是要死的。”

    她是一个把生死看得极开的人,她也是一个极力追求现实主义的人。老实说,她的确很不适合生存在那个古板的时代里,可是她却并不向那个时代低头。唉!她也并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对于她真心所爱的人,她能付出一切的,她不会伪装自己的感情,也不怕人们对她的谈论,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她回到点苍山庐的时候,那里酒筵,还没有结束,她轻轻走到了师父座位旁边坐下,冷魂儿向枝梅悄然看了她一眼。

    “是谁找你?”

    雪勤拭了一下泪:

    “是应……应老前辈!”

    向枝梅怔了一下:

    “哪个应老前辈?”

    雪勤眼睛转了一下,用手往应元三指了指,向枝梅脸色显然的红了一下,她讪讪道:“他可……是叫生死掌应元三么?”

    雪勤点了点头,向枝梅紧张地道:“你……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雪勤这时内心已够难受了,偏偏师父还要找着她问这些闲话,她一时真不知该怎么说,只短短道:“师父!他死了!”

    向枝梅不由怔了一下:

    “谁死了?”

    雪勤咬了一下嘴唇,忍着流出的泪:

    “楚少秋……”

    冷魂儿向枝梅由徒弟口中,也早已知道了这么一个人;而且也知道这楚少秋是雪勤的丈夫。对于楚少秋这个人,她也由徒弟口中,对他认识很清楚了。此刻突然闻言,不由大吃了一惊,正想仔细地问故,却为另外的一件事震惊住了。

    原来那另一桌上的青年管照夕,踉跄离座而起,想是没有注意,把凳子弄翻了,一时响声震动四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杯筷,凝目注视着他,雪勤更是暗暗吃了一惊。

    “他怎么会醉成了这个样子?”

    淮上三子更是连连互视,同时眉目之间已见怒容,赤眉子忙下位来,单手去搀他。

    “少侠客,你莫非吃醉了么?”

    他边说边用一只手,想往照夕腋下搀去,可是那借酒装疯的管照夕,又何尝真的是吃醉了,他正是借着这个“醉”字,来办事情的。

    赤眉子葛鹰一只手方临他腋下,这衣衫褴楼的青年,忽的一个旋身,赤眉子竟搀了一个空,正自一怔,那青年已哈哈大笑。

    “葛老头……多谢你的好意,我还不曾醉倒呢!”

    赤眉子葛鹰红眉一挑,哼了一声,目光向一边的血魔洗又寒瞟了一眼,那意思分明是暗示:

    “你这师父莫非不管么?”

    血魔洗又寒心中亦是大惊,方要开口,却为临座的蓝江重重掐了一下。他皱了一下眉,蓝江已低声嘱道:“你不要管他,这孩子别有用心。”

    洗又寒对于这位老伴儿的话,是不敢不依的,心中虽是奇怪却又不便多问,只怔了一下,也不再言语。

    赤眉子看了洗又寒一眼没有发生什么效果,他不禁十分暴怒,嘿嘿冷笑了一声,正想出言讥讽,却为拜兄呵呵笑止。

    “二弟休要多事,管少侠喝多了酒,走走岂不是好。”

    葛鹰这才转回到原位,却见那酩酊大醉的管照夕,舞着双袖,已踉跄走到了这露台中央,他忽地向二桌上十数位高人侠士一揖到地,遂后朗声道:“后辈管照夕,今夜蒙淮上三子三位老前辈待为上客,不胜荣幸之至……”

    两桌上有人纷纷细语:

    “这青年是谁?他就是外传的灰衣人么?”

    淮上三子如岩石一般坐在位子上不声不动,管照夕目射精光。

    “各位在坐除少数一二人以外,可说俱是小可师辈人物,集天下南北英雄于一堂,真可谓群侠盛会,小可得以敬陪末座,亦感无上光荣!”

    除了那张着嘴傻傻的应元三心中有数以外,其他在位之人,惧感丈二和尚,有些摸不着脑袋,你看我,我看你,俱不知这青年说些什么。

    洗又寒也侧头低低问蓝江道:“这小子是疯了么?”

    蓝江也有点莫名其妙,她就回头看着丁裳,皱了皱眉:

    “他是怎么回事?”

    丁裳耸了一下眉毛,脸色微红:“我……怎么知道?师父!你老人家快叫他下来吧!他真醉的不成话了。”

    冷魂儿向枝梅是坐在丁裳旁边的,她此刻对这个冒失大胆的青年,起了极大的兴趣;而且她也早知道,管照夕和她徒弟雪勤之间那一段恋爱的经过情形,她是非常同情他们的。听了丁裳的话,她微微笑了笑:

    “小姑娘,你不要替他担心,我看他还不很醉呢!”

    丁裳脸不由红了一下,就斜眼瞟了她一眼,她嘴里虽不曾说什么,可是她心里却暗道:“你怎么知道?要你多口!”

    可是向枝梅到底是她师父的朋友,她却不敢开口,心里只是为管照夕着急,因为他知道淮上三子,可不是好惹的人物,深怕照夕说出什么得罪他三人的话来,以至触怒了三子。

    四座稍微乱了一阵,空气随之静寂。管照夕复朗声道:“各位不要见疑,小可此来,实在是要请教三位老前辈一个问题,只请三位老前辈,在众高人面前赏答小可一个公道,不知三位老前辈可肯赐答么?”

    这几句话,复又使群侠脸上变色,因为他们觉得这个青年人简直胆子是太大了,由不住都把目光,向淮上三子面上投去。

    就连淮上三子也是出乎意料之外,他们也料想不到管照夕在众目睽睽之下,胆敢对自己如此放肆。无奇子丘明至此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呵呵大笑了几声,目闪精光。

    “管照夕!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老夫可当面一一回答你;不过,等你问究问题之后,愚兄弟有话要请教令师一下。”

    他说着目光向一边洗又寒瞟了一眼,洗又寒硬着头皮嘻嘻直笑,其实他内心颇不以徒此举为然,他暗自恨道:“小子!你有多大能耐,竟敢如此放肆?淮上三子是好惹的么?连为师我也得怕他们三分,你竟敢如此放肆。”

    孰料管照夕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他听了无奇子丘明话后,长揖落地。

    “老前辈如此谦虚,足见高明,只是此举与家师毫无相关,小可愿一力承当。”

    丘明冷笑了一声:

    “你有什么问题,老夫洗耳恭听。”

    照夕目射四方,愤然道:“各位都是武林成名的英雄,当可知在六十年以前.武林中有一位奇人名叫雁先生的吧?”

    四座在甫闻此言之后,不禁全是一惊,因为“雁先生”三个字,他们太清楚了;而且他们之中,过去都曾经瞻仰过雁先生的丰容,对于这位传奇似的人物,他们一直是如偶像似的放置在他们心中,可是对于此老的突然失踪,除了极少数的二三人知悉以外,他们大都是蒙在鼓中,那么!管照夕的话,怎会不令他们大大吃上一惊呢?

    淮上三子此时在闻知管照夕话后,不由各人全是脸色一变,显然吃了一惊。

    无奇子丘明于众目之下,不得不故示坦然,他微微冷笑。

    “自是久仰,又如何呢?”

    照夕哈哈大笑。

    “无奇子,你还问我么?好!我问你,此老现在到何去了?”

    丘明嘿嘿笑了两声,这问题倒一时难以令他回答,他本来是不擅口齿,再加上这个难以置答的问题,只一刹那,他的脸已涨得比血还要红,那一双细小的眼睛,更是怒凸而出,几乎要喷出火来。

    飞云子叶潜见拜兄如此,不由暗自着急,他对照夕这种问题十分暴怒,当时猛地站身而起。

    “这又有何难?谁不知道雁老是与我兄弟打赌负输,从此六十年不入江湖;至于他现在到底在何处,我兄弟也是不得而知,小朋友!你这问题问得太也无聊了。”

    座中已有喁喁私语之声,可是淮上三子装作听不见。

    管照夕想不到这叶潜(在酒筵之中,他已对三子的姓名弄清楚了)竟敢当面承认,不由微微一怔,他点了点头,哼了一声。

    “怒小可再多问一句,那位雁老前辈,到底是与三位老前辈,打的是什么赌呢?”

    叶潜哈哈一笑:

    “小朋友!你自孤陋寡闻,老夫却不愿此无味的口舌,高朋满座,愚兄弟哪有工夫听你说笑。”

    他嘻嘻一笑,遂自举杯,向四座诸人笑道:“老朋友,咱们干了这杯酒,就好吃饭了。”

    可是大家动也不动,除了两三个怕事的举了一下杯子,飞云子叶潜不由于笑了笑,有些下不了台。却见对座的生死掌应元三,忽地站起抱拳:

    “三位老友请了,这位小朋友所问的问题,以小弟看来,倒非是孤陋寡闻。我想在座各人,对于那位雁老前辈与三位兄台的打赌往事,都甚为渺茫,兄台你何不就依了那位小友,把这多年未泄的谜底,说出来供大家一笑,岂不是一乐。兄台以为小弟之言若何?”

    飞云子叶潜脸色一变,可隔席的冷魂儿向枝梅也含笑起立道:

    “应大侠之言极是,小妹也是在迷惑之中,我想在座多半也想听听这段有趣的往事,叶大侠还请说出,我们洗耳恭听。”

    飞云子叶潜苦笑了笑,点了点头:

    “既是二位老友也如此说,要老夫若再不说,似乎太藏拙了。”

    冷魂儿向枝梅目光向隔席的应元三,轻瞟了一眼,浅笑了笑才坐下。生死掌应元三几乎又像是回到了当年的黄山一样,有些晕晕然之感!

    他几乎不敢再看向枝梅一眼,忙把头低下了,飞云子叶潜看了二位拜见一眼,莫可奈何地冷冷一笑,回过身来,对着管照夕点了点头。

    “我淮上三子自来点苍山后,数十年来未有一人,敢如此失礼于我,小朋友!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他呵呵放声地笑着,豪气纵横,在座很有几人,对于他这几句话不满意;可是暂时也都忍在肚子里,他们都静静地以观后情。

    “我现在把这打赌经过说出来,不得不小小给你一个警戒,因为你师似乎是太懒了,我为他管教管教徒弟,似乎并不为过。”

    雪勤、丁裳,都不由吃了一惊,心内都为照夕暗中捏一把冷汗。

    应元三也微微闭上眸子,内心盘算着等一会儿营救照夕的法子,洗又寒却是眼皮也不撩一下。这个怪老头子,今天好像比往日更阴沉。

    照夕丝毫不现出畏惧之色,他嘴角倔强地抿着,星目倍感光亮,直直地盯着飞云子叶潜,他很清楚,当初害雁先生的主凶,就是此人。

    飞云子叶潜说完话后,才干笑道:“其实这本是一个玩笑,雁老兄也太认真就是了,各位全知道那位雁老哥,最喜钓鱼不是吗?可是这一次他老兄却是打赌输了。”

    “雁先生大言一个时辰之内,能钓起鲜鱼一百尾,我兄弟不信,遂以今后六十年面壁深山不入江湖为赌注……”他顿了顿,不自然的接道:“很不幸,雁老哥在一个时辰之内,只钓起了七十九条鱼,他输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武林之中重的是一诺千金,雁老哥就如此失踪了。”

    全座都不禁啧啧称奇,因为这种赌注,实在说也是太新鲜了,几乎是闻所未闻。正在他们彼此低论的当儿,那胆大的管一照夕却冷笑一声:

    “叶老前辈,你所说的都是慌言,据小可所知,事实绝非如此。”

    叶潜冷叱了声:“胡说!管照夕!你也太放肆了。”

    包括丘明、葛鹰二子在内,他三老都是面上青筋暴跳,大有动武之势,管照夕嘻嘻一笑道:“叶潜,你先不要发怒,等小可把话说完之后,正要向名震武林中的淮上三子一一讨教,只是眼前且容我把话说完。”

    那久不开口的无奇子丘明哈哈一笑。

    “好!好!好!我兄弟一定奉陪,这可是你亲口所说,就是你师父洗又寒也不能怪我们以大压小。”

    洗又寒仍是连眼皮也不撩一下,他内心也正自盘算着,必要的时候,自己也只有同这三个老儿一拼了。如果一旦发生争执,鬼爪蓝江是自己有力的帮手,那应元三看来也很可能帮自己这边;另外冷魂儿向枝梅和自己老伴,是多年好友,当然不会帮着三子与自己这边为敌。那么对付三子的力量已经相当厚了。

    洗又寒这么默默地想着,不出一点声音,他一方面注意地听着,照夕到底说些什么。

    管照夕这时一扫对三子恭敬的神色,神采异常跋扈,他长笑了一声。

    “我如把实言宣布,淮上三子,我看今后武林之中,你们三人有何面目立足?”

    无奇子丘明面色青紫:

    “你说!你说!”

    他那长着极长指甲的手,紧紧交盘在胸前,全身都阵阵颤抖着,显然是忿怒到了极点。

    照夕嘻嘻一笑:

    “我当然要说的,各位前辈!你们可知详细的情形么?淮上三子因在应老前辈所召集的武林盛会中,败于雁先生掌下,心存不忿,这才想出狠毒计谋,暗害那位雁老前辈的!”

    生死掌应元三心中一动:

    “这些事情,他又怎么会知道的?”

    照夕一口气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又接道:“他三人虚与雁老前辈交往,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打着暗害雁老前辈的念头。”

    赤眉子葛鹰猛地站起身子,厉声道:“小子!你休要血口喷人!”

    照夕哂然道:“赤眉子!你以为你们那作好的圈套我不知道么?你们先用鱼饵,把你们池子里的鱼喂饱了;然后才再约雁老前辈打赌。可怜他老人家一时失察,竟自中了你们的圈套,把六十年岁月,葬送在黑暗可怕的地洞之中!”

    管照夕说到这里,真有些声色俱厉,目光之中泪光闪闪,全座之人,在听到这些话后,无不大吃一惊,禁不住起了一阵微微噪动。

    这种情形很令淮上三子惊恐,因为他们担心他们在武林之中固若磐石的地位;可能在这青年人短短的几句话里,霎时瓦解了。

    无奇子哈哈一笑,抱拳向四座道:“老朋友们,你们会相信么?这是不可能的,那雁先生又不是一个三岁孩子,他就这么听话,任我兄弟这么摆制他么?”

    他说着还笑了两声,可是全场没有一点回声,这种情形,更是令淮上三子有些下不了台。无奇子丘明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照夕。

    “娃娃!你好一张利口,我且问你,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看见了雁老兄了?还是信口雌黄?我们心事都要有个凭据,怎可无故欺人?”

    照夕爽朗的一笑,愤然道:“我如说出是雁老前辈,亲口对我所说,谅你也是不信,我只问你我所说的,可是真的?”

    无奇子丘明冷哼了一声:

    “简直是含血喷人,你这么败坏我兄弟名誉究竟是何用意?你到底打算如何?管照夕你实实在在说出来,老夫一定不令你失望就是。”

    管照夕知道,要想令三个老儿当众承认暗害雁先生经过,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到了此时,似乎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唯有“武力”一途!

    他叹息了一声:

    “想不到名震武林的淮上三子,竟是如此无耻虚伪之辈……”

    淮上三子各自由位上挺身而起,照夕并不结束他的话,他继续道:“到了目前,我亦无话可说了,我愿亲手向你们三位一一领教。”

    在座之人无不哗然,只有应元三、蓝江二人,目光始终注定着他,他们似乎已经领略到,这青年定有一身特殊的功夫。

    雪勤、丁裳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心中紧张情形可想而知,雪勤甚至探手入囊,轻轻摸出了一把枣核镖。无独有偶的丁裳,却也用手紧紧箝住一支“蛇头白羽箭”,这种厉害的暗器,原本就藏在她袖管之内,她用手指紧紧地箝着它,必要时只要向外一翻手腕子,这种暗器就可立时打出,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暗器。

    她二人各有各人的打算,却是谁也不愿叫对方知道,管照夕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向淮上三子看着,态度极为从容,叶潜这时狂声大笑着走下位来,打量着照夕,哼了一声。

    “小子!你以为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么?可是你到底错了,你想扬万儿的对象可是找错了,凭我们淮上三子,怎能与你一后生小辈对手?你不要作梦吧!”

    照夕想不到叶潜竟会有此一说,当时不由怔了一下,他面色微微一变,咬着下唇冷笑一声。

    “我如果是为雁先生复仇呢?”

    叶潜怒斥道:“我兄弟和雁老哥只有友谊,无有仇恨,你如一再打着雁老哥的招牌,却要拿出凭证来。”

    照夕心中微微一喜,当时仍不露神色,有意微微一叹。

    “这么说,非要有雁老前辈的证物,你们才相信,才肯赐教么?”

    叶潜愤怒地点着头:

    “也可以这么说吧!”

    照夕冷哼了一声:

    “如此,你们三人可看清楚了!”

    淮上三子早已为这青年在众人面前,弄得狼狈十分,内心真恨不能立时毙对方于掌下。只是在这么多高人面前,又怕被嘲为以长欺幼,是以再三忍耐,到了此忍无可忍地步。管照夕此言出口,他们三人又不禁心中一阵暗惊!

    遂见管照夕抬腕,向身后剑柄上一按,拇指已按开了剑上的“哑簧”,这口“霜潭剑”发出“呛”的一声,声同鸣金。

    随着一口青光闪闪,冷森森的剑刃,自剑鞘内抽出来,照夕提剑在手,略一晃动,“唏伶伶”发出一长串的龙吟之声,剑气倒卷,如青蛇展躯,真是好一口利刃。举座许多高人,也都是玩剑的老行家,名剑见过不知多少;可是像管照夕抽出的这口剑,他们却是没有一人见过。可是他们都知道,这是一口罕世的宝刃,由不住都吃了一惊,纷纷走下位来,就近细细观赏,赞不绝口。

    这其中洗又寒夫妇、朱砂异叟、应元三、向枝梅,这几个人,对这一口剑是相当了解的。淮上三子更是清楚得很,一看之下,已知道这正是当初追随雁老人身边,寸步不离的那口“霜潭剑”。

    雁先生曾仗此剑,大江南北,作了多少侠义之举,自从此老失踪后,这口剑已六十年不为外人道及了,想不到今日竟会突然在这青年手中出现,自然令他们都难免大大地吃了一惊,纷纷议论不已。

    这时淮上三子也走近了来,细细看了看这口剑,脸色十分沉重,可是他们内心不胜诧异。

    照夕冷笑:

    “你们看,这口剑可是当年不离雁先生身侧一步的那口霜潭剑么?”

    他说着把剑递于一边的应元三,凛然道:“老前辈当年与雁老原系旧交,请一公正鉴定,看看这口剑可是真的么?”

    应元三嘻嘻一笑,咧口道:“正要拜赏!”

    说着就由照夕手中,把剑接了过来,他一手握把,另一手曲二指点向剑尖之平面,先敲了两下,宝剑“铮、铮”响了两声。他就嘻嘻一笑,又用手把它轻轻弯过来,随之一放,发出“锵”一声脆响,剑上光华,愈发如一泓秋水,动荡得更厉害了,他皱了一下眉,口中道:“唔!好剑!好剑!一点也不错,这正是雁先生当年的心爱兵刃‘霜潭剑’,一点不错,这剑我见过,不错!绝错不了。”

    赤眉子葛鹰伸手冷笑:

    “拿来我看!”

    应元三嘻嘻摇手:

    “不行!不行!我是一手交一手!”

    说着把剑还到照夕手中,葛鹰不由脸色通红,对应元三冷笑着:

    “怎么!你还不相信我么?”

    应元三连连摇手:

    “我的老友,你千万可不要误会,这口剑也不是我的,这是规矩。”

    照夕冷笑。

    “你看也无妨,拿去!呶!”

    他说着把剑真递了过去,在场之人无不又惊又佩,暗赞这青年度量超人,葛鹰微微一怔,似乎也想不到,这青年竟不所自己据为己有。

    当时略微一怔,遂伸手接了过来,对于这口剑,他们三人是认识得太清楚了,那几乎是不须特别观察的。葛鹰接剑在手,只看了看把手中的“霜潭”两个古篆,还有剑身上细如毫发的一道暗槽,他就把剑又送了过去,随之点了点头。

    “正是雁兄故物,你是由何处得来的?”

    照夕还剑于鞘,反问道:“这可算得物证么?”

    葛鹰顿了顿,那无奇子丘明冷笑一声:

    “不论此剑他是自何处得来,总之,见剑犹如见人,这口剑可当是最好证物。”

    他接着慢慢道:“所以,我们愿意向你领教几手高招。”

    葛鹰也笑了笑:

    “你既佩此剑,又口口声声扬言为雁老的门人,如系真言,可见你武功必得雁先生真传。既如此,我们就不能小看了你,管照夕你尽管划出道儿来吧,当着在座如许高人为证,软、硬、轻,各门功夫,随便你挑,好不好?”

    照夕哂然一笑,道:“由此足见三位大量超人,这么说小可也就不再客气了……”

    叶潜嘻嘻一笑道:“好呀!管照夕。我们还卖个便宜给你,三个人随便你挑,你说给谁比什么,咱们就比什么。”

    照夕长揖垂地,抬起头来正色道:“小可有一要求,不得不说在前面,三位看看可有磋商余地?”——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正文 第22节
    酒筵前来了十数个小子,各自撑着明亮的灯笼,再加上中秋明月,看来这一片地方,真就像是白昼一样的光亮;可是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那么严肃,其中尤以淮上三子更甚。

    褴褛衣衫的少年,说出了一段惊人的话,全场更是鸦雀无声,目光全集中在这少年人的身上。无奇子丘明眉头一皱:

    “你说什么?商量……什么?”

    管照夕自己也觉得很紧张,对付这三个武林怪人,他自己可是始终没有把握,他搓了一下微微出汗的双手。

    “小可的意思……认为,我们也不妨来下一个赌注,为这场较量增加一些兴趣!”

    “哽!”

    无奇子吃了一惊,一旁的飞云子叶潜哈哈大笑。

    “妙极!妙极!”

    丘明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反问:

    “你的意思是要赌些什么呢?”

    照夕冷笑了一声,他回头走了几步,猛然转过身来,剑眉微轩:

    “赌命!”

    无奇子丘明和葛鹰叶潜,都不由一惊,丘明哼了一声,沉沉地笑道:“管照夕说话可是要算数的啊!”

    照夕慨然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岂有说了不算之理!”

    无奇子丘明立刻脸色一沉:

    “那么好吧!你就说怎么个赌法吧?”

    这时那一边的应元三大声咬了几声,管照夕不禁扫了他一眼,应元三一个劲挤鼻子动眼的,意似阻止照夕如此赌法,管照夕胸有成竹,装作不懂,仍然浅浅笑着。

    淮上三子愈怒,他也就愈高兴。

    他慢条斯理地道:“我如是输给了你们三人,自动面壁深山,不问外事六十年。”

    三子及举座诸人,全是一惊,因为这赌注和当年雁先生是一样的,他们各人都睁大了眼睛:

    “可是你们三人要是输给了我,却只好交出命来了!”

    叶潜不禁哧地轻嘲了一声,环目四视:

    “各位听到了没有?这个赌注可是真公平呀!哈!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

    照夕沉声道:“公平得很,甚至你们还占便宜。”

    无奇子再次厉声道:“你话说清楚些,这可不是给你开玩笑。”

    照夕哂然道:“我可没有时间给你们玩笑,我说你们占便宜,莫非你不信么?”

    三子怒目外凸,就像要活吞了他似的,狠狠盯住他。他却是不慌不忙地道:“你们想,我今年才不过二十几岁,再有六十年,也许还能撑下去,而你们呢?”

    三人一怔,照夕笑了笑,接下去:“你们要论年龄来说,我实在不敢想你们能活多久,六十年你们能活么?既然活不了六十年,不是等于和‘死’一样么?你们还说不占便宜?”

    淮上三子气得面红耳赤,不过照夕的话,说得虽然太刻薄了些,可倒也是实情。

    在座之人,不由都发出一阵笑声,三子脸上,可就愈发挂不住了。

    赤眉子恨声道:“管照夕,你少卖口舌,既如此,我们就这么定下了,你快快说要如何比吧?”

    照夕躬身问:“你们同意了?”

    无奇子真恨不得一掌劈死他,他厉声道:“啰嗦!”

    照夕搓手一笑道:“对付淮上三子,不得不先小人而后君子!”

    他抬起头来,星目放光:

    “各位前辈,请怒弟子在前辈们尊前,过于放肆,实在是弟子为雪雁老前辈冤恨,不得不如此。”

    他紧紧地咬着一口玉齿。

    “诸位前辈,都是眼前的证人,弟子方才已说,愿今后六十年岁月为赌注,和淮上三子印证一下武学。弟子即使是明知以卵击石,为了雁老前辈,也是在所不惜的事情。”

    说到后来,声调高亢悲愤,一字字都如同鸣钟似的震动着每个人的心。这时洗又寒也不再低着头了,他那闪烁的眸子,在徒弟身上转着,他怀疑照夕为何如此自恃?可是到了这时,似乎已没有什么退路好走了。

    管照夕遂把那一袭破衫脱了下来,露出了灰绸紧身衣裤,猿臂蜂腰,更显英俊。

    他转过身来,脑子里清晰地回忆着雁先生当时的声音:

    “躬身如虾,张翼似蛾。

    引颈类鹤,旋身扬波。”

    “孩子!你不要忘了,用这十六字,去对付淮上三子中的老大,无奇子丘明。”

    “他最得意的是一套‘太乙伏波掌’……我这功夫是为对付他其中的一式‘撒网过江’,那是第九招……受制于其两肩!”

    雁先生的话,一刹那在他脑子里不停地绕着,他立刻有了灵感,当时对着无奇子丘明一抱掌:

    “久仰丘老前辈,以一套‘太乙混元掌’称雄武林,小可斗胆,要向你老爷子请教一下这套掌法,不知可肯赐教么?”

    他这一句话,使在座好几个人为之吃惊,因为他们知道,无奇子仗以成名的是“太乙伏波掌”;而非“太乙混元掌”,管照夕既对这套掌法,认还认不清,如何敢来讨教呢!这不等于送死吗?

    无奇子丘明心中暗暗冷笑:

    “好小子!太乙混元掌,我还没听说有这么一种掌法呢!”

    当时微微一笑:

    “老夫只知太乙伏波掌,不知何谓混元之一说?”

    他揶揄地笑了笑,照夕却忙改口:

    “啊!怒小可说错了,正是太乙伏波掌,不知可肯承教?”

    无奇子哼了一声,遂扫了身侧众人一眼,冷冷地道:“各位老朋友,这可是他点名要会一会我这玩艺的。各位俱知,我这掌法是一施展出来,可就极难收手,万一要是失手伤了他……嘿嘿……”

    他看了洗又寒一眼,冷笑道:“你这师父,却不能说我下手太毒呢!”

    洗又寒哼了一声,慢吞吞道:“老哥你只管下手,祸福由他自找,怪得谁来?”

    他说完这句话,又垂下了头来,无奇子丘明,见他师父都如此说,不由更放心大胆,暗存下心来,要给这青年一个厉害!

    当时举手一按桌沿,只凭这一按之力,他偌大身形,已如同鬼影,一闪已到管照夕身前。照夕淡淡笑道:“丘老前辈,我们似乎还应交待清楚一下,这输赢如何定呢?”

    丘明怔了一下,这一点他倒疏忽了,他随之一笑:

    “我三子之中,只要有一人输给了你,就算全输!”

    照夕星目一转,微笑道:“如此说,足见承让了!”

    他这句话方一出口,身形已跟着向右边一塌,双掌向前一伏,“平沙落雁”,遂一长身,合抱双拳道:“请赐招!”

    无奇子丘明一声冷笑,他认定了管照夕是以卵击石,休想逃得开自己的掌下!

    这时连长衣都不脱,一双大袖用“举火烧天”的招式,向上一举,霍地向两下一分,双履微微朝两边“八”字式一分,轻启薄唇,道了声:“请赐招!”

    在座之人,见了他这种起式,无不暗吃一惊。不知道的,看来他真像是玩笑一般,其实他这一式“如意图”,是以不变而应万变的一种姿势。看来虽是门户大开,可是前后左右,那是不容你递进一指。而此老更有护身游潜,全身上下,除了“天”、“地”二眼之外,几无伤他之处,管照夕要想伤他,真是“谈何容易!”

    雪勤和丁裳早已吓得目瞪口呆,江雪勤不由回头看了她师父一眼,冷魂儿向枝梅,似乎已知道徒弟心事;可是在强者如淮上三子面前,她也确实不敢轻举妄动,此女智慧过人,妙目一转,已有见地。

    就在场上这一触即发的刹那之时,她忽然娇笑了声:

    “二位请稍停!”

    无奇子丘明和灰衣人管照夕都不由一惊,双双翻身而出,四只眼睛,同时向场外的冷魂儿向枝梅望去。就见这颇具风韵的女人微笑道:“二位印证武功,本无我这旁观者什么闲事,不过今夜月色甚好,只是掌来掌往,似嫌有些单调,亦免有些煞风景。”

    大家都投以奇异目光,冷魂儿向枝梅遂抿嘴一笑,玉手入袖内略一抬腕,已抽出了一枝翠光莹莹的洞萧来。鬼爪蓝江立刻笑道:“妙呀!向家妹子,你莫非要吹一曲,给他们凑凑趣么?”

    冷魂儿嫣然一笑:

    “小妹正有此意,不知各位肯赏耳赐听么?”

    众人连连道好,淮上三子也没想到其它,都不由点头称善。冷魂儿向枝梅遂向着场中的管照夕瞟了一眼,微微笑道:“管少侠莫非不以为意么?”

    照夕忙躬身:

    “前辈高见,弟子岂敢置喙!”

    向枝梅微微一笑,心说:“傻孩子,我这是救你呢!”

    当时凑口萧上,立刻兴起了娓娓清脆的萧声,在座有半数以上,都精擅这种乐器,冷魂儿才一起调,他们都不禁暗暗点首。

    向枝梅这一曲“阳关三叠”吹奏得高低回旋,起伏柔纤,动听已极。无奇子丘明当时对照夕冷笑了一声:

    “我们不要辜负了向女侠的好心,来!把你那身得意的功夫施展出来吧!”

    照夕也想早一点把这事情解决,内心才得轻松。当时一言不出,向前塌腰延臂,用“黑虎伸腰”的招式,打出了双掌,直奔丘明的一双膝盖上打去。无奇子丘明一声长笑腾声惊起,大袖漫天,带起了一阵疾风,往照夕背后一落,快慢速度,都是恰恰到了好处。这怪老头子自问这一式已得了手,鼻中哼了一声,倏地出右掌,五指箕开,向外一抖,“金豹露爪”,五指尖已把练就的内力逼了出去。

    可是管照夕何尝没有想到敌人厉害,前一式“黑虎伸腰”本是虚式,才一发出,双手同时向后一挥,身形已平射而出,无奇子丘明这一招即打了一个空。

    他一提长衫下摆,云履飞点,快如星丸跳掷似的,已向照夕身侧扑去。

    这长方形的露台,长有十五六丈,宽有五丈,西头有一个瓜架子,两侧有百十樽石椅,照夕身形向下一落地,已距离那丝瓜架子不远了。

    他心中惦记着雁先生所关照自己的那式怪招;而且雁先生特别关照过他,要在第九招上方可施出。而无奇子这“太乙伏波掌”实在较照夕想象的更要厉害,自己勉强对付了一招,已感有些吃力。

    因此他不得不以轻身功夫,来弥补功力之不足,不想无奇子身形展开,如影附形,几乎不容他少缓须臾,管照夕这里身形方定,突觉背后劲风猛然袭到。

    那风力似还距离自己尺许之外,照夕已感到内脏一阵剧烈震荡,身躯更由不住,大大晃动了一下,他不由吓了个面色苍白。

    当时向前一伏,银牙一咬,正想暗中以“扫铁塔”的硬功夫,往对方下盘扫去,最不济也拼一个两败俱伤。他口中闷哼了一声,倏地转过身来,右腿风卷残云似紧贴着地面已扫了出去。无奇子的箕开右掌,距离着他的前胸,顶多还有半尺左右。

    只见他五指指尖如剑似的平伸着,这种掌力只须向上一挑,掌心向外一登,内力就可发出。以无奇子这种超人功力,莫说是半尺之内,就是丈许左右,只要他内力发足了,如中人要害,也是非死即残,端的可怕!

    管照夕冒着生命的危险,扫出这一腿,可是有点失算了。

    他这里腿才扫出,就见无奇子面色极为狰狞的一笑,他左掌往下虚按一掌,双腿向上一拔,整个身子竟自凌空而起。管照夕那么疾劲的一腿,竟会扫了个空;可是他右掌仍是不变原式的,直向照夕当胸打去。

    全场诸人,都不由大吃了一惊,那洗又寒、蓝江、应元三,三人竟由三处不同地方,腾身而起,另一面的赤眉子葛鹰、飞云子叶潜,也自腾身而来。

    不过他二人的来路,却是为阻洗又寒等三人的式子,双方都是一闪而至。

    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也正是丘明正欲上挑指尖的霎那,忽然有一丝极为尖细的冷风,直向丘明后脑袭来,那种感觉,也除非有丘明这身功夫的人,才能体会得出来。

    他不由吃了一惊,慌不迭,向后一挫右掌,大袖向上一翻,用“拔云见日”招式,想把当空暗器打落。可是,当他头抬起时,却意外的什么也没发现,只似耳边有一般极尖锐的风声,一间即逝。

    无奇子丘明足步向外一划,已侧出了三尺以外,照夕惊魂甫定之下,也用“轮翅舞秋风”的身法,荡出了五尺左右。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无奇子,心中正自不解,他何故猛然撤招?

    丘明身形飘出,猛地回过头来,却见自己两个拜弟,和洗又寒、蓝江、应元三等一群人,正自惊奇看着自己及管照夕二人,满面惊恐之色!

    无奇子丘明镜目一转,只冷冷一笑,他实在不敢断定方才到底是暗器呢?还是自己的错觉?

    总之,这个哑巴亏他是吃定了。

    二次一偏头,却见照夕依然星目闪闪地看着自己,月光之下,并不现出惧怕之色。

    丘明心一狠,一句话也不说,双腕一翻,长啸了一声,用“正反琵琶手”,隔空直向照夕胸下腹两处要害打来。照夕这一对招,才知道淮上三子果然名不虚传,惊魂初定,心中盘算着,自己要如何对付他。

    忽见丘明这一招撒出,他倏地向地面一伏,这一招是雁老人亲授的“鼠息”式。

    他这种姿态,慢说是丘明不曾见过,就是举座十数位高人,竟无一人看出他这是一种什么招式。

    尤其可怪的是,他随便的一趴,四肢全隐腹下,就连肘腕也是没有现出一些,活像一只拱背黑猫。

    无奇子身在空中,双掌之力全都扫空,他看到了管照夕这种招式,心中大吃一惊,迫不及待的大袖向外一挥,足下以“浪子踢球”猛地向照夕伏着的背脊上踢去。这种一招双式,正是照夕等待着制胜的招式。

    丘明足方踢出,管照夕就如同球似地跳了起来,无奇子只觉眼前一花,目光望处,似见对方满空全是拳掌脚腿,他心中正吃惊,双袖已用“撒网过江”的招式,猛地挥出。

    那当空的管照夕,猛然长啸一声,身形就空一挺,无奇子双袖落空。

    他不由大吃了一惊,也就在这刹那之间,无奇子遂觉两处琵瑟大筋上一麻,跟着全身一麻,噗地一声跪倒在地。

    他全身籁籁抖成一团,原来不知何时,管照夕一双手,各以中食二指,正搭在他两处大筋上,一丝丝透体的内力,令无奇子丘明上下牙关喀喀交战,休想说出一句话来。

    这一刹那,全场震惊!

    几十只眼睛现出了惊、玄、奇、愤、狂喜,各种目光的眼睛逼视着他,在座如许高人,竟没有一人看出来,这青年人,到底是如何到了无奇子的背后的。

    尤其是雪勤和丁裳,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恍似身在梦中一般,丁裳竟惊喜地跳了起来,双手重重一拍,发出了“啪”地一声。

    雪勤不由盯了她一眼,丁裳不自然地又放下了手,心中暗道:“讨厌!干嘛老注意我呀?”

    尽管如此,她二人仍以喜悦欣狂的眼睛,注意着照夕。

    冷魂儿向枝梅的萧也不吹了,她秀眉微颦,实在想不透,这个青年人到底施展的是一套什么功夫。他那分臂伸颈一旋身,腾掠的闪电身法,几乎是一招之内同时展出来的,就连自己也看不出窍奥所在。她不禁惊异地叹息了一声,暗笑自己的假借吹萧,是如此多余了。

    原来方才在照夕和无奇子对招的第五招时,丘明眼看得手之一刹那,感到脑后的一丝尖风,正是向枝梅翠萧中巧藏的独门暗器“红云散花针”。

    这种暗器体积极小,真和牛毛差不多,通体深红,只要中人,立能在血道之中顺血而行,真是厉害无匹。向枝梅因其过于狠毒,所以平时轻易不用。

    她把它巧设计在翠萧的第九个洞孔之下,用时只须用手轻按洞口一极小白点,机钮自开,再运气一吹,这种红云散花针,就会如电而出,可真是令人防不胜防。因其体积过小,平日置于掌心,尚不易看出来,更何况疾驰于空中。

    向枝梅此刻想来,认为方才自己是“多此一举”,其实她哪里知道,不是她那“红云散花针”暗惊了无奇子丘明一下,管照夕不死必伤。

    这时场上大乱,赤眉子葛鹰、飞云子叶潜,见拜兄受制于人,惊魂落魄之下,一左一右往管照夕两侧飞来。管照夕双手在无奇子肩头上一按,身如怪鸟似地腾身而起。他因得有雁老秘授,在腾身之刹那,双手各以食指在无奇子主筋气眼上,轻轻戳了一下,无奇子只觉身子一软,由不住两手往地上一垂,借以支着身子,他全身抖得更厉害了,冷汗涔涔而下。

    葛鹰和叶潜,各伸一臂去扶他们这位大哥,可是丘明这一霎那,竟连话都不能说了,他只是呐呐道:“不行……不要动我……”

    葛叶二人吓得忙松开了手,再低头一看丘明,竟连衣服都汗湿透了。他兄弟二人不禁更是大吃了一惊,才知拜兄竟为对方点了筋了。

    武功的拿穴、点穴,固是厉害,可是能者往往都擅解法,算不上什么太厉害的威胁;可是独有一种“点筋术”,却是极少为人知道的手法。

    这种功夫厉害的是各门手法不同,譬方说,武当的点筋术,伤了少林门下,少林非得擅武当独门解法不治,同样少林伤了武当门下亦然。

    淮上三子属北派天竺,他三人都点筋高手,可是管照夕这种点法,他们竟是无法解开。

    赤眉子葛鹰十分暴怒,厉声道:“小辈,你侥幸胜了,我兄弟绝不食言,你何故欺人过甚!这岂是侠义本色?”

    照夕哂然一笑:

    “你们淮上三子也太骄傲了,我只是煞一煞你们的威,叫天下英豪都看一看,一向以武林盟主自居的淮上三子,今夕折在一个青年的手中。”

    他哈哈大笑着,神态跋扈万分。

    要在方才,他这种话,势必会引起众人嘲笑,可是这一刻,没有一个人出声。葛鹰和叶潜两张脸都成了紫酱颜色,赤眉子葛鹰怒目一转。

    “你只把我拜兄解开了,我兄弟少不得还要一一请教几手高招。”

    管照夕有意令他三人今夜丢一个大人,他胸中实有十分把握,胜券在握,不禁冷笑道:“赤眉子,你莫非还不服气么?老实说,今夜我要是没有制服你们三人的把握,也不来此现丑了。葛鹰!你这里来!”

    这狂傲的青年说着话,一塌腰,已把身子窜了起来,直向那丝瓜架子上落了下去。

    赤眉子葛鹰在众目之下,哪能丢这个脸,他见管照夕腾身向花架子上落去,心中不由一动,暗忖道:“好小子,要在轻功腾纵上和我较量,你还差一手!”

    他猛地怪啸了一声,双抽一拂,用“疾追浪”的轻身功夫,“嗖!嗖!”起伏之间,已窜上了瓜架,身子向下一落,可正赶上了步眼。

    这位淮上三子中的赤眉子,在羞忿盛怒之下,顿起杀机。足尖一点架梁,双掌齐出,他口中闷哼了一声,那丝瓜架竟自喀喀一阵颤抖,他那石破天惊的重掌力,已自发出。

    这怪老人落身、摔身、塌身、运力、推力、发力,几乎是同一个势子。

    在座高人,都不禁暗暗叫了一声:“绝!”

    他们同时也都为这个青年捏一把冷汗。可是那胸有成竹的管照夕,早已有了准备,他的腾身上架,也正是他一种诱式。

    身后劲风一响,他并不回首,只把双掌向前一伏,全身大车轮似的抡了一圈,单手一提用“白猿坠枝”的绝顶轻功,把整个身子都悬了下去。

    赤眉子的大掌力,呼地荡了过去,就如同是起了一阵旋风,把瓜架子的叶子卷起了一大片,随空飘舞。赤眉子本人却是因为用力过猛,收不住去势。“吱!吱!吱!”连跑了三根架子,才算拿桩站稳。

    管照夕不由暗自惊心,他们淮上三子,果然没有一人是好惹的。

    动手过招,讲究的是“快”、“狠”、“准”,三者缺一不可。赤眉子葛鹰一招扑空之下,已知不妙。果然那半空中的管照夕,又是一个大车轮,不过这一次却是往上面翻过来的。

    身似狂风飘絮,掌如浪打礁石,两股劲力,直向葛鹰背后两外“玄机穴”上打来。

    葛鹰数十年来,在武林中以轻功见长,他那一身出奇超众的腾纵功夫,确实在武林中,无出其右者。

    此时陡闻背后风声,凭直觉已可知道是奔何而来,他足尖一点,用“潜龙升天”的招式,霍地拔身而起。

    管照夕不由吃了一惊,默默念着昔日雁先生传授自己武功时,嘱咐自己对付赤眉子的方法,那是无论如何要逗对方上腾时才好下手的煞手功夫。

    此刻葛鹰身子虽是上腾,可是吃亏的是,自己却是背朝着他,那雁老人所传的一招“鹰愁翅未落”,却是用它不上。

    管照夕倏向前一伏,他已意识到赤眉子在空中必有极厉害掌力发下来。

    千钧一发之间,照夕双足一跺架上横栏,用“癫驴打滚”的闪身招式,咯吱吱翻出丈许以外,身形未定,已双掌齐出,把内家掌力发了出去。

    果然赤眉子在空中用“五雷轰顶”的掌功,直直地劈出了一掌。

    这两种掌力在空中甫一交接,只听见吱吱一阵响,那五丈见方巨大瓜架子,就像大风中的柳树一样,左右摇了好一会儿。

    可是动手的管照夕,只觉前心一阵阵发甜,双眼金星乱冒。他长吸了一口气直压丹田,总算这口血没有吐出来,可是已不禁通体炎热如焚。

    好在是夜晚,又离着众人这么远,谁也没有看出他的脸色。他确实知道,自己掌力较诸赤眉子葛鹰,实在差着一段距离。

    另一面,那空中的赤眉子,在施出最拿手的掌力而未见功时,他内心的惊吓情形,却也是不可自己。他身形向下一落,冷笑道:“小子!你还打么?”

    惊恐、失望的管照夕,何肯如此甘休?他双手一按架栏,反窜而起,用“野鸟出林”的轻功,反由赤眉子葛鹰头上掠了过去!

    赤眉子冷哼了一声,单膝微屈,出右手用“上天香”的厉害手法,骈四指直插管照夕下腹,整个身子却用“犀牛望月”的式子,向前俯去。

    这种姿态,确是美观十分,而赤眉子大袖飘然,做来更是翩翩若仙。

    管照夕身在空中,出一足尖,用足尖点赤眉子“天灵穴”,见他掌来,突施出“按脐力”,分一掌直向下按去。赤眉子是久经大敌之人,自然知道这一式的厉害,慌忙向前一蹬,瓜架上立刻喀喳一声暴响,狠狠晃了一下。管照夕身形,早已大鸟似地掠了过去。

    照夕身子乍一下落,已知道时机不再,此刻的赤眉子正是背朝着自己。

    他猛地大吼了一声:“你还想逃么?”

    猛然见他身形下塌,双掌平推而出,这种“排山运掌”的力量,看看实在是惊人。

    赤眉子陡然一惊,不及思索之下,本能的用“一鹤冲天”身法,倏拔起有五丈七八。

    午夜月色之下,他这种身势,就像是一只极大的怪鸟,身形是快捷无比。

    可是管照夕掌力并未发出,赤眉子这一腾身可算是正合了他的心意。他暗叹道:“雁先生神算真是如神,此刻再不伤你,怕是没有机会了!”

    他把推出的双掌,向后一带,整个身子跟纵而起,一双手臂,却是大开,活似一只大鹰。

    可是他腾起的高度,较诸赤眉子,却是差多了。赤眉子身形如流星下坠,以为正好下手,不由猛出双掌就打。

    就在这时,那腾身的照夕,忽然变脚叠起,倏地又上窜了丈许。

    一上一下之间,管照夕反倒升在葛鹰之上,就见他双臂忽一交叉,也不知他是怎么着向外一分。那赤眉子口中倏地哼了一声,就如同陨星似的,猛地坠了下来。在场之人,只以为他是落势,谁也没想到,身在空中的他,已为照夕“分筋错骨手”,点伤了腋下气岔二门。赤眉子现在感觉,就和他拜兄,完全是一样了。

    管照夕抢前坠下,霍地一抖手,就像接西瓜似的,把老人身子接在了手中。

    他凛然直立着,对着手中的赤眉子微微一笑。

    “葛大侠受惊了!”

    赤眉子怒目赤红地看着他,全身连连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照夕把他轻轻放在他拜兄无奇子丘明身边,赤眉子自知气岔二门被对方点中,如一个时辰之内,不能以内功重新封锁,一辈子都将会落成残废之身。所幸他内功深湛,虽如此,尚能勉强坐起。

    赤眉子当时一句话不说,只紧盘双腿,垂目运气调息,全身也汗迹淋淋。

    座上十数人,连眼睛都直了,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出一点声音。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脸上表情,更是惊吓离奇。就连洗又寒也看得阵阵心惊,心说:“看起来,这孩子确实得了雁老头的真传,否则哪会有这种本事。”

    而且方才照夕用来制服丘明及葛鹰的几手功夫,洗又寒不要说看,真连听也没有听过。

    鬼爪蓝江何尝不看得目瞪口呆,她小声问洗又寒道:“想不到这小子这么厉害,他这手功夫,是你传给他的么?”

    洗又寒茫然地摇了摇头,脸色很红,实在的,这是他作师父的悲哀。徒弟本事比师父大,并不罕见;可是奇怪的是,照夕离开他不过年把时间,这么短时间里,竟会有这些奇遇,这真是太令人惊奇了。

    鬼爪蓝江不由苦笑了笑:

    “你我还算聪明的……要不然……”

    她那双老松皮的眼睛,向洗又寒一瞟,“哼”了一声,洗又寒更不禁羞得脸色通红。

    他们隔壁的冷魂儿向枝梅,这时也悄悄向雪勤道:“这孩子哪来这么大本事,你知不知道?”

    江雪勤睁大着眼睛,惊喜得连连摇头,她一只手不自觉地抓住向枝梅的手,紧紧地摇撼着,她实在掩不住内心的狂喜……

    她太高兴了,冷魂儿冷眼旁观,心中洞悉一切,暗暗叹息着。

    “一个人爱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这丫头丈夫才死了一会儿,方才还怪伤心的,这会儿见了管照夕,又高兴成这样……”

    想着心里已暗暗有了主张,暗想着等酒筵之后,自己要把管照夕留下。江雪勤不好提这个事,自己不妨为她探听一下,如能把这门亲事定下岂不是好?

    她心里这么想着,不由微微笑了笑,她偶然看了蓝江一眼,却发现那老婆子,也正在微微笑着。她并不知道,那鬼爪蓝江,正像她一样,也为徒弟打着如意算盘呢!

    管照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无奇子、赤眉子二人制服掌下,全场真是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不对他从心眼里佩服的。

    飞云子叶潜,也是心里阵阵吃惊。他再也不敢那么狂了,当时走前一步,脸色铁青,全身微微颤抖着。

    “管照夕,今夜你锋头也算是出尽了,你这一身功夫,老夫也真是拜服了,可是……”

    他脸色愈发难看了,身上抖得更厉害了,可是他仍然接下去道:“可是我兄弟向来是这么一个硬脾气,不见黄河心不死,管照夕你有本事,干脆连我也一块料理了。我淮上三子要丢人就丢一个大人,以后江湖上也就永远没有我兄弟的份……管照夕!你说好不好?”

    这老儿边说边抖,边抖边往照夕身边凑。那股劲可真像有点是耍赖皮脸,依老卖老样儿。照夕不由后退了一步,淮上三子已除其二,对付最后一人,他更有必胜的把握。

    他当时脸色微沉,苦笑了笑道:“叶老前辈,我看不必了。”

    叶潜此刻眼见自己两个拜兄,一举手之间,竟败在对方一个青年手中,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这个人他如何丢得起?想到了淮上三子一世的英名,飞云子叶潜一时真想失声大哭,他跺了一下脚,颤抖着声音道:“不行……姓管的小子……你要折辱我们,就辱一个够,你划出道儿来吧!我老头子要拼就给你拼到底,你……”

    说着话,这老头脸上的泪唰唰地一直往下流。朱砂异叟南宫鹏和三子素来不错,当时忙上来用手拉了他一下,一面叹道:“叶老哥,何必呢……唉!算了!算了!”

    南宫鹏一面说着,一面对着管照夕苦笑:

    “小侠客手下留情,算了吧!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俗云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老弟威风也够了!”

    照夕不自然地叹道:“南宫老前辈……你是不知情……”

    才说到此,那飞云子叶潜已大声吼道:“什么手下留情,谁要他手下留情!没有你的事,你不要管。”

    他猛然把南宫鹏推到了一边,睁着红红的一双眼睛向着照夕冷笑着,那样子真是怒到了家。

    南宫鹏本是一番好心,想不到反倒弄了一个无趣,一时频频苦笑,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管照夕不由正色道:“飞云子,你要知道,我今夜来,完全是为雁先生复仇来的,我有十分的把握能胜你们,你……”

    叶潜跺了一下脚:

    “你说怎么打法吧?”

    管照夕由雁先生处,得悉此老最擅长的是一身小巧功夫,巧打神拿、暗器都有极深的造诣,为人也最气傲,生就一付不服人的脾气。

    所以雁老特别传授了他一手“二指灯”的小巧功夫,及“指剑”的暗器打法。

    这两种功夫,都是雁老人别出心裁发明。传授照夕时,更是细心已极,务使管照夕手法烂熟后才止。他相信这两种功夫,定能叫飞云子叶潜心服口服,所以管照夕此刻才会如此神色泰然。

    飞云子既一再见逼,照夕不得已冷笑了一声。

    “叶潜!你口口声声要与我比试功夫,莫非此刻你竟不知道你已经输了么?”

    叶潜怔了一下,嘿嘿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你们管门比武的规矩么?哈?”

    照夕冷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握住拳的手。大伙的眼睛都完全集中在他这一只手上。叶潜变色道:“这是作什么?”

    照夕慢慢张开了掌心,呐呐道:“你自己看看再说。”

    众人看时,照夕掌心是一截两寸多长的白色发辫,尾梢上还系着一圈红线。

    飞云子立刻脸色一阵惨白,他口中“哦”了一声,猛然后退了一步。

    照夕哑然道:“飞云子!你看看,我要是取你性命不是易如反掌?你还要给我拼么?”

    叶潜本能的往后摸了一下,果然脑后的小发辫少了一截,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时眼都直了,他真不晓得照夕是怎么得的手。

    他抖瑟地叫了一声:“天……”

    只听见“扑通”一声,他就坐下了。管照夕又笑了笑:

    “如果你仍不服气,请看一看你的帽边,飞云子,我对你确实是够客气了。”

    叶潜一只手慢慢摘下了帽子,在帽沿两边,发现两口银光闪闪的小剑,左右各一,都是一半插入帽内一半露出帽外。那小剑体积极小,长短不足一寸,看来却是尖锐十分。飞云子认识这种暗器名唤“指剑”,用时藏于指甲之内,只一弹即出,可是能施这种暗器之人,非要眼力、指力都要有相当功夫者,才能开始着手练习,是一种极不易练成的厉害暗器。

    这种指剑,是专打敌人身上穴道的暗器,可弹指间制人于死命!

    想不到这管照夕,竟也练成这种功夫,自己是暗器老手了,中了人家的暗器,居然还不知道,只这个脸,看往哪里放?

    到了这时,飞云子叶潜实在没有狡辩的余地了,他面色如土长叹了一声:

    “我飞云子一生傲骨,今夜算是服气你了。管照夕,从今以后,江湖上永远没有淮上三子这三个人了……”

    他一边说着,眼泪籁籁流个不住。

    管照夕确实没想到,他居然会哭,当时倒失了主张。洗又寒这时见徒儿任务已达,不由走下了位来,冷冷笑道:“三位前辈,既都败在你的掌下,你也莫为己甚,莫非还让丘葛二兄在一边坐一辈子么?”

    照夕直到如今,对于自己这位师父,还是怕得很。洗又寒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那是从很早以前,就深深的种在照夕的心中。他听了师父的话,不由躬身向师父行了一礼,遂自走到无奇子丘明的身前,伸一掌在他命门上微微轻抚了一会儿,连接三掌,只见无奇子丘明身子向前一栽,口中微微叫了一声。

    一旁请人见状,都不则惊叫道:“啊!他醒了!”

    照夕这时又转到了赤眉子葛鹰面前,依法炮制,葛鹰也是打了一个喷嚏,遂自转醒。

    照夕后退这五六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三人。此刻二人相继醒转,其实他们内心都是很清楚,只是全身软麻不堪,不能着力而已。

    方才照夕对付叶潜的事,他们心里都清楚,此刻三人对望了一眼,都轻轻叹息了一声。

    无奇子丘明由地上慢慢站起来,把沾满了灰尘的一袭秋衣抖了一下,以对着管照夕苦笑了笑,道:

    “从此以后,我淮上三子在江湖上永远除名……”

    照夕很想安慰他们几句,可是一想到雁先生当年所受到的委屈,他的心立刻变得跟石头一样硬。他仍然是一句话不说,脸色也是不喜不怒。

    丘明这时双手抱拳,对着四下众人连连揖着,脸色更是难看。

    “各位朋友都看见了,想不到我淮上三子,今夜竟会败在这个少年手中,我三人方才与他已有言在先,此后六十年内,我们三人再不复出,要找一深山古洞面壁静坐了此残生。各位老朋友同我三人今夜一别之后,将永无再见之期了……”

    他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赤眉子葛鹰和飞云子叶潜,也都面如死灰似地低下了头。

    丘明忽然望着照夕笑了笑:

    “少侠客一身功夫,确是令我兄弟衷心拜服,我们自认输得心服口服……可是有一事,不知少侠可肯通融么?”

    照夕躬身道:“弟子只是受命而来,如今任务既了,老前辈有言请说无妨!”

    丘明仰天长叹了一声:

    “今夕中秋,又当高朋满座,愚兄弟此一别,今后和各故友无异永决,不知少侠可否容我兄弟添酒回灯,与各老友尽情欢光一宵,明日把家中事稍事托咐,后日一早,定当遵约潜入深山面壁终身,不复外出。少侠客以为可行否?”

    照夕微微一笑:

    “老前辈言出必行,后辈尚有什么不放心的,家中琐事众多,老前辈只在本年内遵言而行,即算守信矣,何必急在一二日。”

    无奇子丘明不由叹了一声:

    “少侠客能出此言,足见高明,不过我兄弟也实在用不着耽误这么久,十天足矣!”

    照夕慨然点了点头,后退了一步,苦笑着抱拳:

    “既如此,后辈走了。”

    丘明赶上一步,唤道:“少侠稍待!”

    照夕剑眉微皱:

    “后辈实已不胜酒力,要转回客栈休息了!”

    无奇子呐呐道:“老夫有一事心中不明,尚请少侠见告,我兄弟也好心安。”

    照夕淡淡笑道:“只要我所知,无不奉告。”

    丘明老脸通红:

    “少侠客果是亲眼见着了那位雁老哥么?”

    照夕不悦:

    “自然是真的!”

    这时一边的葛鹰却冷冷一笑:

    “管照夕,你这话实在叫人难以置信。不错,我弟兄当初实在是太不对了……所以今日才会落此报应。管少侠,你可否亲自领我兄弟同去一见那位雁先生,我们要当面向他谢罪!”

    大家的目光又都转在了照夕身上,管照夕不由微微怔了一下,他低头想了想。

    这时赤眉子面上已带出微微冷笑神色,照夕不由肯定地点头叹道:“我如不领你三人去,你们定会以为我管某是假传圣旨,无中生有……”

    他鼻中哼了一声:

    “这么吧!后日清晨,请在府候我,我自来此领你三人去见雁老前辈就是了。”

    他说着朝三子深深一拜,遂走到洗又寒身前,弯膝一跪,洗又寒不由退后了一步,只见照夕目合痛泪:

    “弟子背师之举,务请恩师恕罪。实是雁先生再三关照,嘱弟子不可轻易露出。今弟子此间事了,只待领淮上三子三位前辈面谒雁老后,定当至大雪山拜见恩师,侍候些时,当面领罚。此刻师父尚有何嘱?弟子也好一一拜领遵行!”

    洗又寒想不到他如今对自己,仍是如此恭敬,又因蓝江托嘱在先,不由盛气全消。

    当时忙伸臂把他拉起来,微微叹道:“这都不能怪你……唉!雁先生与淮上三位老友,昔日那一段过节,却没想到今日仍有余波,更想不到居然会应在你的身上……这真是天意……”

    他挥了挥手,又叹道:“你自去吧!”

    照夕躬身行了一礼,又向一边的蓝江、向枝梅、应元三等一一行了礼。最后对雪勤、丁裳看了一眼,尤其是江雪勤,他几乎不敢和她目光相接触,他怕看到她目光之中那种忧郁的情焰。

    二女却是用深情的眸子,牢牢地向他注视着。他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只抱了抱拳道:“二位师妹多多保重,后会有期,愚兄去了。”

    他说着猛然转身就走,二女见他要走,都不禁内心焦急,偏偏众人面前,她们一句话也不敢说,一时都不禁黯然神伤,花容变色。

    忽然,一个粗哑的喉咙大叫道:“慢着!老弟!”

    照夕回过身子,见应元三正朝自己微笑,他目光由二女身上溜向了自己,嘻嘻道:“老弟!你现在住在哪呀?有工夫,找你聊聊去!”

    向枝梅和蓝江都不由竖起了耳朵,照夕不疑有他,遂笑道:“应老前辈如有雅兴,今明两日请至‘安平客栈’找我就是。”

    应元三目光向江丁二女一扫,嘻嘻一笑道:“知道了!你去你的吧!”

    照夕双手一抱,朝四下一揖,遂向淮上三子一抱拳:

    “三位老前辈请自重,后日弟子再来,再见了!”

    淮上三子各自哭丧着脸,抱了抱拳。就见这年轻人,身形如箭头子似的突然拔空而起,起落之间,已消失不见。

    众从目送着照夕离开之后,想起来这少年一身武功,都不禁啧啧称奇。

    这时几个小厮果真又添酒回灯,重新备上了几个菜。无奇子丘明不由朝众人抱拳笑道:“对酒当歌,人生有几何。来!老朋友们!我们来开怀痛饮它一番。”

    他又回过头,对两个拜弟一笑:

    “兄弟!想开一点,我们已这把子年岁了,还图些什么?今夜乘着好朋友都在这里,我们不能叫人家笑话咱们!来!喝酒!”

    葛叶二老,俱都知道大哥表面如此,内心其实比自己二人更伤心,他们各自苦笑了笑,都不忍再提这事情,众人相继落座,一时杯觥交错,好不开心。

    这些老朋友们,都知道淮上三子心情,谁也不愿多提令他们伤心的事。虽然各人都已喝得差不多了,也都打起精神来陪他三人作最后之乐。

    直到月上中天时候,仍没有一些散意。最可怜的是雪勤和丁裳二人。

    二女到了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吃喝?一颗心早就跟着照夕跑了。

    她二人的师父,也早都看出了她们的心情,冷魂儿向枝梅不忍见徒儿如此,遂盈盈自位上立起,向着淮上三子浅笑道:“小妹师徒,都不胜酒力,因为与友人相约有事,此刻不得不向主人告辞了。”

    淮上三子各自由位上站起,想要劝阻一番。雪勤早巴不得如此,立刻走下位来,向枝梅亦连连弯身道:“三位老兄请留步,我师徒自去便了。”

    这时各人也一一与向枝梅寒喧话别,丁裳见雪勤走了,心中更是再也忍不住,当时轻轻拉了蓝江一下,红着脸道:“师父!我们也走吧!”

    鬼爪蓝法正有此意,只是不好立刻就走,等到向枝梅师徒二人走远了,淮上三子送客回转后,蓝江才呵呵笑道:“三位老朋友,我老婆子也不行了……要带着徒儿先走了,我们住的地方太远了,还要赶好一大段路呢!”

    无奇子丘明摇手:

    “不要紧,我们这里有地方住,你们师徒就不要回去了。”

    鬼爪蓝江还没说话呢,丁裳已急得脱口而出道:“不行……”

    立刻发现人家正用眼看着她,她不禁把头低了下去了,脸也红了。蓝江遂又向淮上三子点头笑道:“不要客气了,我们不敢打扰,三位老朋友多多自重!”

    三子又一起把她们送到了门口。洗又寒本来也想走的,蓝江却用眼睛盯着他道:“你慌什么?跟着我们作什么?”

    洗又寒嘻嘻一笑,再为其他人一拉,就留了下来。鬼爪蓝江带着丁裳出了大门,丁裳一出门就催道:“快!快!师父咱们走快点!”

    蓝江呵呵一笑:

    “走这么快干嘛呢,也不是去说亲家!”

    丁裳不由一时玉面通红,羞得连头都不敢抬了,蓝江不由放声大笑起来,她拍了拍丁裳的肩膀。

    “好孩子别急,这事情师父一定给你办成功,他是住在个什么……店里呢?”

    丁裳小声道:“安平客栈!”

    蓝江怪笑了一声:

    “对!安平!安平!还是你脑子好,记得清楚。走!我们现在就去安平客栈!”

    丁裳为师父说破了心思,一时又喜又羞,当时还装迷糊道:“去那儿干嘛呀?”

    蓝江心里说:“好个丫头,你还给我装傻!”

    当时咯咯笑道:“你要嫌烦,咱们就别去了!”

    丁裳忙道:“不烦!不烦!”

    一抬头,却见鬼爪蓝江一双眸子正盯着自己,满脸笑容,丁裳不由娇哼了一声,举起手就要打师父。蓝江边退边大笑道:“好姑娘!你自己不害臊,还要打师父呀!快走吧!天可不早了。”

    她说着身形陡拔起,直向山下驰去,丁裳遂也展开了功夫,紧紧随着师父而去。

    她们去得快?嘿!还有比她们更快的呢!

    “安平客栈”的伙计老张,正把门板往门上按的时候,看见那个年轻的客人远远的回来了,他就放下门,哈着腰老远地叫道:“相公你才回来?过节好!”

    这公子只撩了一下眼皮,神色黯然地进了店门。老张打着灯笼在前面领着路,一面叨叨着道:“今晚上月亮可比往常亮多了,刚才‘快我颐’送了百十个月饼,托我们柜上卖给客人吃,相公要是喜欢……”

    他发现这年轻的客人脸色不善,就临时把话止住了,顿了顿又接道:“有五仁、蛋黄,还有枣泥馅的;有苏式、广式,还有道地的北京翻毛、提浆……”

    青年人摆了一下手,他也就不再接下去了;而且他才发现,这相公一件挺漂亮的长衫上,竟被火烧得前后左右都是窟窿眼儿。他心里就更奇怪了,大节期的,也不好开口问,把这相公带到了后院那间讲究的房里,心里犯着嘀咕!

    管照夕进房之后,老张招呼着别的伙计打水泡茶,他就又打着哈欠去上他的门板了。

    想到方才的一切,他就像做了一个梦似的。

    他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因为他已经完成了心愿,可是他又为何如此不开心呢?说起来主要的还是因为楚少秋的死,想不到江鸿(江雪勤之兄)一句戏言,今日倒成了事实。他不是为自己悲哀;而为着江雪勤今后而伤感,他真不知雪勤往后该如何。

    他把外面长衫脱下来,推开了窗子,从这里可以看见中秋的光明月亮。

    他心里对这个问题,一时真是不知如何。其实这并不关他什么事,可是如果往深的地方想,又似乎对自己很有关系。

    他只是心里发着怔……

    对门一间突花的小窗子,开了一小半,一个女孩,正眯着眼睛,偷偷瞧着他。

    这女孩一身大绿缎子衣裳,头上梳着一条大辫子,一双青缎子绣花鞋,很像个大府里的丫鬟。

    在她身后一张大绷子床上,一个全身紫衣的姑娘,正支着头皱着眉,盘着一双腿发愣呢!

    那小丫鬟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喜道:“七小姐,一点不错,是他回来了,他一个人在看月亮呢!”

    床上的姑娘,眨动上下密密的睫毛,半喜半忧地叹了一口气道:

    “有什么用呢!他已恨透了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理我了……”

    她说着,真有点想哭,那小丫鬟就走到她跟前,轻轻皱着眉毛道:“不会的!管公子绝不是这种人,小姐忘了,他从前对你可好着呢!”

    紫衣少女下了床,用手拢了一下散乱的云发,摇了摇头:

    “文春!从前是从前,这一次他已对我寒透了心,是不会再理我们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轻轻走到窗前,隔着窗子,看着那个正在赏月的青年。想到了昔日那一段腻情,烙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象。

    看着他,白雪尚雨春,不由泪儿籁籁流了下来。她轻轻地咬着下唇想:“他一定不会再理我了,只看那一天他对我的样子就可知道了……可是我怎能舍他而去呢?”

    “我的心,是已依附着你的心而存在……我的影子离开了你的影子,只怕也会为风吹散了……照夕,你真的就这么不理我了……”

    她低下了头,又想到自己,是如何变散了偌大的家财,如何洗心革面解散了组织。如今,除了随身有限的旅资之外,自己主婢二人,可说是一无所有了。

    “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又为了谁呢?”

    望着照夕英俊的面影,她真有说不出的感慨,她叹息了一声。

    “文春,把窗子关上吧,别给他看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文春慢慢关上窗子,也叹了一口气。

    “七小姐,不是我说你,这几天你真的变了,想一想过去……那是多么英雄呀!现在呀……唉!算了,我都不忍心说下去了……”

    雨春玉脸一红,当时用手抹了一下腮上的泪,强作笑脸:

    “你知道什么?我们现在可不能比从前。说句不好听的话,从前那是强盗,现在我们怎么能再耍横呢!就说称英雄,又去给谁称呢?”

    文春眼圈红红地,雨春遂又叹息了一声!

    “文春,以后你跟着我,可不能再和以前比了。以前人家看咱们一眼,咱们就许把他眼珠子挖出来当泡儿踩;可是以后就是人家打咱们,咱们也不能随便还手。”

    文春翻了一下眼皮,很不服地道:“那是为什么?”

    雨春苦笑了笑:

    “不为什么,就是为我们要变一个好人。”

    文春挺了一下腰,插口道:“可是,好人也不能挨揍呀!”

    尚雨春心里惦记着那窗的管照夕,可没有心情给她多说,只皱了皱眉:

    “我这是譬方说,谁还真的揍咱们呀!你就别再烦我了,我已经够受的了!”

    文春咬了一下指甲,呐呐地道:“小姐,我知道你全是为管相公。我想他不能这么没有良心,我们主婢大老远找来了,他不见咱们可不行。小姐你等在这里,我这就去找他。”

    尚雨春忙拉住她:

    “你可不能瞎乱闹,要是他知道了可不好。”

    她脸色微微红了一下:

    “现在还不到见面的时候,他要是不理咱们,可是丢脸。”

    文春怔了一下,才又叹了一口气坐下了。尚雨春黛眉微颦:

    “你是知道的,我这一生只爱他一人。要是不能嫁给他,我是不想活了……我有我自己的主见,你可不要给我……”

    她说着眼泪在眼圈里直转。文春不由十分同情地点着头,她跟着七小姐也有七八年了,平日主婢之间情如姐妹。雨春作案,她算是最得力的助手;而且这小妞脑子灵活得很,点子也多,要是给她看上一宗买卖,怎么也逃不了。

    飞蛇邓江的那宗买卖,就是她踩的盘子,扣邓江的儿子,也是她出的主意。

    想不到雨春竟会突然遇到了管照夕。那夜雨春回去之后,哭了个昏天黑地。文春再三详问,她才把遇到照夕的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文春当时也不由懊丧不已。二人细商之下,这才决定把所有资产变卖一空,完全救济了穷人,决心洗手不再为盗。一切停顿之后,尚雨春这才带着随身小婢文春,到处找访照夕,她要找到他,向他表明心迹。

    此时灰衣人管照夕的大名,在江湖上谁人不知;而且风传他和点苍山淮上三子定了约会,江湖上更把这捕风捉影的事,形容得天花乱坠。白雪尚雨春主婢二人听到了这些传说,商量之下,风尘仆仆直奔点苍。

    果然,她二人很容易找到了照夕的踪影,主婢二人暗暗随着照夕住店,那粗心的管照夕,竟没有发现她们一点踪影。

    尚雨春本来是心怀满腔热望,暗想着只要一见到他,定要向他表明心迹,把自己如今的立场向他吐诉一番,看看他如何处置自己。

    谁知见面之后,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虚,反而不敢现身与他见面了。

    望着他那挺俊消瘦的面颊,尚雨春真有说不出的委屈。其实,她千里迢迢来此,好容易找到他,又岂能当面错过?她有她的想法。

    第一,她要想知道,照夕住在这店里的原因,如果自己冒失现出身来,照夕如念旧情,相见欢晤自是不说;否则岂不令其不快。如果为此破坏了他的好事,更令自己不安。

    第二,当着文春,她多少有点害羞,万一要是人家不理自己,那可有多么丢脸?

    有了以上两个理由,所以尚雨春暂时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强制着文春不要冒昧。她自己却想好了,一待夜静更深之后,自己再亲自潜到照夕房中,好歹也要给他谈个明白。

    在雨春来说,已是非他不嫁,可是他呢?尚雨春要把这一点特别表示清楚,万一对方真要是对自己没有意思,只要他真正的表示一句话,自己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翻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几上的残烛,文春坐在床边上一针针绣着花。远处钟鼓上铛铛响了三声,雨春翻了个身子:

    “睡吧!天可不早了!”

    文春搁下活了,伸胳膊打了个哈欠,就问小姐还有事没有,尚雨春摇了摇头,文春也倦了,就躺下睡了。

    这客栈里,渐渐都静下了。

    看门的伙计老张,把门上好了之后,在柜上帮着账房算账,尤其注意的是客人赏下的小账,因为那是有他份的。

    柜台上一只大红烛,照着他的影子,在粉白的墙上晃来晃去。

    前院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再也没有别人了。虽然有打算盘的声音;可是声音很低,这是前院,后院可就更静了。唱小曲的大姑娘,喝酒的客人,也都静下了。

    整个客栈完全是一片死寂,只有明亮有月光,洒在院子里,洒在瓦上,就像染上了一层雪似的。

    忽然——

    墙头上冒起了两个人影,俱是青巾扎头,略微往墙内望了望,飘身而落。那是冷魂儿向枝梅和江雪勤,难怪身子轻得就像两只翩然的燕子一样。

    她们轻着脚步,向前行了几步,冷魂儿向枝梅悄悄道:“你去看看,他是住在哪一个房里?”

    江雪勤微微点了点头,娇躯腾起,很灵巧地落在一处窗口,向内窥视了一下。她用指甲,轻轻在一个窗户上点了一个月牙形有小口,凑目其上,立刻她脸色绯红,暗暗啐了一口:“晦气!”

    跟着纵开一边,望着师父只是扭着身子,向枝梅腾身过来。

    “是这一间么?”

    雪勤摇了摇头,脸色更红:

    “师父,还是你老人家去找吧,我不去了!”

    向枝梅立刻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不由脸色也是一红,当时皱了皱:

    “那么,我们就要一间间看了,想他此刻定还未睡。来!待我来招呼他出来!”

    雪勤正在奇怪,不知师父要怎么唤他出来,只见向枝梅弯腰从地上拾起几粒黄豆大小的石头,微微对雪勤笑道:“他的耳朵灵,听见声音一定会出来的。”

    雪勤认为师父这种想法很是高明,只见冷魂儿玉指弹处,小石子如同小孩子玩的玻璃球似的,在每一间房瓦面上,都落下两粒,发出“得、得、得”小而清脆的声音!

    她们这么一间间找下去,果然把床上的照夕惊动了。他猛地由床上翻身而起,由枕下拿出了长剑,一个纵身已来到门前。倏地一开风门,身形如同一片雪似的飘了出去。立刻两条纤影,一左一右落向了他的身前,管照夕身形向外一拧,用“潜龙升天”的轻功绝技,陡然把身形拔了起来。却听见一声轻笑道:“管少侠休要惊吓,是我师徒来了!”

    照夕身形本已腾起,听到这句话,在空中“细胸巧翻云”(按:细胸为鹰之一种),倏地折了一个个儿,又飘飘地落了下来。

    他仔细向二人一端详,不由面上讪讪地弯腰道:“原来是向老前辈和江姑娘来了,后辈多有开罪!”

    雪勤只是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不发一语。冷魂儿却以手按唇:

    “管少侠休要多礼,此处不是讲话之处,少侠可容我师徒人内一谈么?”

    照夕躬身道:“正要恳邀,二位请!”

    他纵身过去,把门打开,冷魂儿浅笑着点点头,率先入内,雪勤也跟着进房。

    照夕把桌上油灯拧得十分光亮,又倒了两杯茶,双手奉上:

    “前辈及姑娘请用茶,实在简慢得很!”

    冷魂儿接过了茶杯,淡淡笑道:“少侠不要客气,我们也谈不上是什么客人,不必见外。老身正有事要与少侠奉商……”

    照夕内心通通直跳,他似乎已体会到,这话定与雪勤有关,他真连眼皮也不敢撩一下,当时呐呐道:“前辈有话但请无妨,弟子只要能为,无不尽力。”

    向枝梅嘻嘻一笑。

    “真不愧是雁老高足,好爽快。”

    照夕脸色一红,却见向枝梅面色渐渐严肃,她稍稍顿了顿才道:“管少侠,我们全是武林中人,我们说话用不着遮遮掩掩……这件事在我心里,真不是一天半天的了。今夜难得有此机会,我师徒也就不避羞耻,专来造访……”

    照夕心胆皆战,他连连点头:

    “是……是……”

    冷魂儿哂然一笑,凤目向一边粉颈低垂的徒弟瞟了一眼,又向照夕转了一下眸子。才道:“管少侠,我今夜来,是为我这徒弟说媒来了。”

    照夕俊脸一阵发热,雪勤更把头转到椅子后面去了。冷魂儿看到这里秀眉微舒,遂道:“你们本是青梅竹马,当初又有海誓山盟,后来虽然她嫁给楚家……”

    她叹了一声,接道:“可是……老实说,那并不是她的真心,也有她的苦衷……”

    照夕不禁有些悲从中来之感,他颤抖了一下:

    “老前辈不要再说了……我明白……”

    一边的雪勤更是禁不住珠泪滚滚,香肩连耸。冷魂儿看到这里,不禁长叹了一声,一时反倒默然,她暗暗感慨:

    “这真是一对情痴,孽缘……我一定要成全他们……”

    她由位子上站起来,浅笑道:“我今夜此来,为你们正了名份,只待择日完婚,我也了了一桩心愿。”

    照夕猛地抬起了头,可是他目光接触到那哭得如泪人儿似雪勤,他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老……前辈……”

    冷魂儿笑了笑,探手袖中,摸出了一串明珠,淡淡笑道:“这就算是我徒弟的一件信物……”

    方说到此,窗外破竹似的一声哑笑:

    “好呀!向家妹子,你腿倒快啊!”

    众人不由大吃了一惊,向枝梅倏地收珠于袖,后退了一步。

    “谁?”

    却见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满面慈容的立在窗前,一只腿正跨进来,向枝梅不由脸色一红:

    “原来是蓝老婆子!吓了我一跳……”

    鬼爪蓝江嘻嘻冷笑道:“向家妹子,你不是和朋友约好有事么?怎么来这里啦?”

    向枝梅一摊手浅笑:

    “是呀!这不是正来谈事情么?你来干嘛呀?”

    鬼爪蓝江嘿嘿朝着一边的照夕冷笑。她忽然回过头叫道:“丁丫头,干嘛不进来呀?”

    外面传来丁裳抽搐的声音:

    “师……父……我们回去……吧……”

    鬼爪蓝江哑着嗓子:

    “胡说……回去?我还要问个清楚呢!进来!快!”

    照夕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让自己钻进去才好,当时真是有苦难言。只见一个纤细娉婷的影子,慢慢推门进来了,正是丁裳。

    蓝江好像来到自己家一样,一指椅子道:“坐下,不要怕!也不要害羞,这不是害羞能解决的事情!”

    冷魂儿秀眉微颦:

    “你们是来打架还是怎么着?”

    蓝江道:“你先不说话行不行?”

    她说着转过身子,看着管照夕,嘻嘻一笑:

    “管少侠,这就是你不对了!”

    照夕真有点发毛,他怔怔地道:“怎么是……我不对……”

    蓝江沙哑着喉咙,怪笑了一声。

    “你还装傻!我问你,你预备把我们丫头怎么样?快说!”

    照夕抽筋似的动了一下:

    “这……这……”

    蓝江由椅上跳起来。照夕只以为她定是扑过来打人,不由吓了一跳。

    出乎意料之外,这老婆子却满面笑容的指着他:

    “得了!你也不要再为难了。”

    “丫头!快过来!”

    她朝着丁裳一伸手,丁裳却低着头,慢慢伸手递过去一件东西,也是一串珠子。

    鬼爪蓝江笑着接过,一面递向照夕道:“拿过去,就这么点事,月底我送徒弟过去,你请不请喝酒都没关系。”

    照夕不由大吃一惊,当时身子像触电似地往后缩了一下。蓝江方一瞪眼,另一只其白如玉,春葱似的玉手,也伸在照夕眼前。

    这只手也是一串明珠,向枝梅的声音,笑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老奶奶你还得退后一步。不!管少侠快收下,月底以前,我送徒弟过去。”

    蓝江不由一翻怪眼:

    “咦!老妹子!你打听清楚没有?到底是谁先?我在一个月以有,就和他定下了。”

    冷魂儿不由怔了一下,可是她立刻爽朗一笑:

    “那你太迟了,我们丫头从小就和他后花园私定了终身的。”

    蓝江不由一张丑脸成了猪肝颜色,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口中结结巴巴道:“不……不可能吧……”

    两个姑娘都哭成了泪人儿似的,心中也都恨照夕薄情。雪勤咬了一下牙,流泪道:“师父!我们去吧!没什么好说的了!”

    丁裳也揉着眼,

    “人家是老资格……我们走吧……呜呜……”

    向枝梅和蓝江更是你看我我看你。那串珠子更是收起不好,不收也不好,为难之态不亚于她们徒弟!

    向枝梅转了一下眸子,收回珠串,微微一笑:

    “老奶奶!这是他们小孩的事,我们也不能硬作主。这么吧,我们问问他自己,让他自己作一个决定好了。你看如何?”

    鬼爪蓝江冷笑了一声:

    “好!就是这样。”

    她二人目光一起盯向照夕,空气就这么沉静了下去。管照夕这一霎那,真如同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苦笑着由位上站起来,双手朝着蓝江以及向枝梅深深一拜:

    “二位老前辈请不要逼迫弟子了,我……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二人都不由一怔,向枝梅巧笑频频:

    “这有什么呢?你放心说好了,爱情是不能勉强的……你说没关系。”

    蓝江深恐对她不利,马上接口笑道:“是呀!如果有的爱情已成了过去,而不能弥补的话,还是忘了它好。那么!我徒弟……怎么样?”

    照夕吃吃道:“这……这……我实在不知道……”

    冷魂儿向枝梅对蓝江这种当面刻薄的话,十分不满。她翻了一下眼皮:

    “老姐姐,你这话怎么说呢?”

    蓝江冷笑:

    “你那句爱情不能勉强,又是什么意思呢?”

    向枝梅陡地一挑秀眉:

    “爱情不能勉强就是不能勉强,这还用得着解释吗?”

    鬼爪蓝江头上白发鹤立而起,用着更大的声音叫道:“过去的爱情就是这去的爱情,你莫非也听不懂么?”

    向枝梅数十年没有对任何人动过真怒,此一刻她竟感到有些受不住了。她一整面容,目间精光看着蓝江,半天才淡淡一笑:

    “老姐姐!你是想与我打架么?小妹我倒是无所谓的……”

    她说着双手相互着一抱,退后了一步。蓝江大脚进了一步,气得全身直颤。

    “你无所谓,莫非我就有所谓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正文 第23节
    最温柔的人,也可能就是最暴躁的人,只是在平时,很不容易为人发现而已。

    冷魂儿向枝梅,外表是个最温柔和蔼的人,事实上,她本性非常任性烦躁的。只不过几十年的边疆生活,把她锤炼成另一典型的人物;可是这并不是说她已经把先天所具有的那种个性改变了。

    老年人很不愿意发怒的,可是老年人的怒火往往是最厉害的,一发即不可收拾。

    鬼爪蓝江、冷魂儿向枝梅,这两个老一辈的人物,本有深笃的交情,可是这一刹那,却各自为着自己的徒弟反目了。

    向枝梅听到蓝江这句更具有挑拨性的回答之后,竟感到势非动武不可了。

    她倏地作色:

    “这么说,你是要同我动武了?”

    蓝江岂甘示弱,只见她黑牙一错,哈哈怪笑:

    “好!好!这是你先说的。我老婆子久仰你以一手蝴蝶散手打遍武林,今夜我老婆子倒要领教领教你这手功夫。”

    向枝梅哂笑:

    “我们到院子里去如何?”

    蓝江冷笑:

    “奉陪!”

    然后,两条比箭还快的影子,一齐穿窗而出,她们两个人的徒弟,也不禁大吃了一惊,各自对看了一眼,互相跟纵而出。

    管照夕真急得想哭,当时重重跺了一脚:

    “使不得……”

    他慌忙纵窗而出,月光之下,已见二老打作了一团。但闻掌风呼呼,衣襟猎猎,这种身手,真可说是当今江湖上罕见的!

    雪勤和丁裳二女,都急得围着场子转。他们二人是谁也插不上手,口中都不禁低低地叫着师父!照夕无可奈何之下,身形往场中一纵,用“雁翅手”向外霍地一分,口中道:“二位前辈请住手!”

    向枝梅和蓝江俱身形向外一展,没有被照夕手臂挡住。她二人对这少年,实在是不敢轻视。只看他掌伏淮上三子的那几手功夫,实在是高出自己多多。此刻照夕这一出手,二人立刻担心是帮助对方,心内全是一惊,身形腾开,目光全向照夕望去。

    管照夕深深一拜,几乎要哭地道:“这全是弟子之罪,二位前辈若要动手,请尽管打我就是了。”

    蓝江哈哈一笑:

    “好小子!你倒说得好,那这事情如何解决呢?”

    向枝梅也是哈哈地像是没事人一样的,远远地睨着他,倒看他如何处置。

    照夕对于二人这种大笑的样子很是惊异,因为一刹那之前,她两人尚还拳来脚去,这一会儿倒现出一副不相干的样子。

    他尴尬地搓着双手。

    “二位前辈,婚姻大事不可草率而定,弟子需禀明父母之后才能决定……请暂先宽容几日如何?”

    蓝江和向枝梅眉头都不禁皱起来。

    照夕苦笑:

    “弟子何德何能,竟蒙二位前辈如此垂青,更蒙二位姑娘错爱,敢不尽心结纳。只是……”

    他说着稍微顿了顿,却见一边的雪勤和丁裳,四只剪水瞳子直直视着自己。

    他口中的话愈发说不下去了,一时只急得汗流浃背,频频苦笑。向枝梅晃了一下身子:

    “只是怎么样呢……说呀?”

    老实说他爱雪勤的心是一直没有变的,虽然江雪勤已是嫁过人的女人了,可是那实在也影响不到他对她的爱情。因此在鬼爪蓝江师徒未来之前,在向枝梅和他谈到雪勤和他之间的婚事时,他内心早已应允了。

    唯一令他还有一点犹豫的是,雪勤夫死未久,此刻定亲,难免受人物议;再者自己似乎应该禀明父母及师父一下。谁知就在这时,想不到丁裳师徒竟来了。

    看到了丁裳,想到了她素日的恩情,他的心大大起了愧疚。如今姑娘竟避羞抛耻,亲自来委身自己,自己怎能使她伤心?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要她?

    “不爱她?哦……是的……不是的!”

    他自己真也搞不清楚。他承认他和丁裳之间有感情,但似乎距离着婚姻还有一段距离,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总之!他对丁裳从来没有存着“占有”之心。相反地,对雪勤却早在数年以前,就一直把她列为理想的终生伴侣。

    可是因为“阴错阳差”、“造化弄人”的结果,雪勤的感情冻结了;而丁裳的尖锐攻势,却有“势如破竹”之势。现在,他绝不敢大声说一句“我不爱丁裳”,因为那也是违背良心的。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两个佳人都是蛾眉杏目的赳赳英雄,要想同效英蛾,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种话,他也说不出口。

    另外,他还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一直在内心酝酿着,那也是阻止他不敢存如是之想的因素之一。

    面对着二老二少四个女人,他实在是不知如何才好。因为一句话虽可引一方进天堂,一句话却也能带另一方入地狱。而在照夕来说,任何一方的痛苦,也是他自己本身的痛苦,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心内阵阵发急。最后他心一硬,暗想:“我宁可一世不娶,也不能对她们任一方羞辱。”

    他又想到自己本已抱定决心一世浪迹,不作娶妻之想的,此刻却为何又期艾至此,难以决定呢?

    想着他把心一狠,悲声道:“二位姑娘,一个春兰,一个秋菊,都是国色天香……”

    雪勤、丁裳不由都红着脸低下了头,她们也急着要听下文,就连鬼爪蓝江和向枝梅,也都睁大了眼睛。

    照夕内心叹息了一声,暗忖道:“你们不要看着我,我已狠下心了……”

    他硬下心,目视着地面,斩铁削钉地道:“只是,弟子自渐形秽,早已不作婚姻之想……”

    “他抬起头,与向、蓝的目光接触……”

    “请二位前辈,及二位姑娘原谅……”

    他说了话,再也不在这院中多停留一会儿,深深朝着四人拜了一拜,头也不敢抬的转身向房中走去。

    他这一句话果然令她们大吃一惊,相继一怔,彼此交换了一下目光。

    两个姑娘,早忍不住珠泪暗弹,她们确实也没有脸,再在这个地方站着了。

    雪勤抽噎道:“师父!我先走了……”

    她说着猛地腾身而起,直向墙外飞纵而去了。丁裳抹了一下眼泪,惨笑道:“师父!你老人家也该死心了吧!人家压根儿也没把咱们看在眼内……”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又哭了。

    鬼爪蓝江大脚朝地上狠命的跺了一脚,怪叫了声:“好小子!我……”

    向枝梅却苦笑着对她摆了一下手,蓝江不由临时住口,茫然地看着她。

    “老姐姐!我们走吧!本来这种事,也不是我们能解决的,年轻人的事,叫他们年轻人自己解决吧!”

    蓝江冷冷一笑:

    “你是说,我们回去?”

    向枝梅点了点头,苦笑了笑:

    “否则,又能如何呢?”

    蓝江猛然地抓紧了一双鬼爪。

    “算了吧!老姐姐!你比淮上三子如何?”

    向枝梅揶揄地笑了笑,蓝江的双掌,不禁又慢慢松开了,她恨声道:“走!我们谁不走谁是孙子!”

    她说着愤愤地看了丁裳一眼,腾身上房,丁袋也忙跟纵而去。向枝梅长叹了一声,面窗而道:“管少侠,你要三思而行……我师徒走了,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解决吧!”

    她说完话身形遂自腾起,一路翻纵了出去。这庭院之中,转瞬之间归于平静。

    管照夕在灯下双手紧紧地抱着头,现出沉痛无比之色。他的脸色苍白,全身微微颤抖着。

    他勉强令自己心里安静下来,可是江雪勤的楚楚可人,丁裳的亭亭玉立,这两个飘忽的影子,怎么都在他脑子里转着。他低低自语道:“天啊!我都说了些什么话啊……我……我怎会这么说呢?”

    外面的声音静下来了,他知道她们走了,这才怅然立起,慢慢走到窗前,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忽然他耳中听到了一阵低低的饮泣之声,很像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他不禁大吃了一惊,暗想:“这是谁?莫非雪勤和丁裳还没走么?”

    想着,他立刻纵身而出,却见一条纤细的影子,正由自己房檐上腾身掠起。

    照夕吃惊地道:“谁?”

    他立刻展开身形,向那条纤细的人影紧紧蹑去。

    那夜行女身形很快,一刹那已纵出了这客栈的高大围墙;可是照夕愈发不放她逃开,起落间,已紧紧蹑至前行少女身后。由背影上看来,极像雪勤,照夕的心也就跳得更厉害了。他猛地腾身,已到了少女身侧,出声道:“姑娘请留云步,我已看见你了!”

    边说边伸出一臂向前一挡,那少女见前面跑不成了,突地又转过身来向回跑。照夕身形一长,又到了她身前,仍是挡住了去路。他讷讷道:“雪勤……你这是何苦……我……”

    那少女忽地用双手捂住了脸,照夕不由怔了一下,他退后了一步,微微叹了一声:

    “我知你此刻定恨我薄情……其实……姑娘,你是不明白我内心的苦楚……”

    他微微顿了顿,又重重叹息了一声,接道:“总之!雪勤你要知道,我爱你的心,仍是和从前一样的……”

    他说着苦笑地看了她一眼,对方仍是紧紧地捂着脸,头垂得很低;可是由她微微抖动着的肩膀看来,她像是在轻轻地哭泣。

    管照夕手足感到有些失措,他想把她脸上的双手轻轻拉下来,为她拭去脸上的泪。可是对方的哭声,似乎包含着更多的委屈,他不得不更进一步,表明一下自己的心意,安慰她一下。于是他走进了一步,轻声叹道:“你要原谅我方才说的话……我实在……姑娘!总之,你是我这一生第一个心爱的人,至于丁裳……”

    他咬了一下唇:

    “她对我思重如山,我一直看她和我妹妹一样。我想不到她师父会对我提出这个问题,你又叫我怎么回答呢,我不能伤她的心!姑娘!我这么作是不得已的,你要谅解我的苦衷!”

    那少女边哭边点首:

    “我明白……管大哥,你回去吧……不要管我!”

    照夕轻轻叹息了一声,到了此时,他似乎什么也不能说了,自己心意已表明了,虽然心中尚有千言万语,可是如果再说出来,似乎有些超出立场之外了;而且,那样也等于欺骗了丁裳。

    他顿了顿,才苦笑道:“那么!我走了,姑娘!你要好好保重身子,不要以我为念,等明天我与淮上三子同至雁先生住处,完了任务之后,我将远走天涯。姑娘!我会永远记挂你的。”

    那姑娘也抽搐道:“管大哥!你也要多多保重。”

    照夕几乎要淌下泪来,因为这姑娘太令他感动了。他微微点了点头,忽然他剑眉一挑,后退了一步,诧异道:“你……你是谁?”

    那姑娘仍然用手捂着脸,可是眼泪已由指缝中流了出来,她颤抖道:“管……管大哥……你……”

    照夕猛然上前,伸手把她二臂拉开,立刻他看清了这姑娘的庐山真面目,那是白雪尚而春。他口中“哦”了一声,一时呆若木鸡。

    尚雨春挣开了他手,回头就跑。

    管照夕突然赶上一步大声道:

    “站住!”

    雨春倒是真听话,抖颤颤地站住不再跑了。管照夕剑眉微皱,脸色很窘,他口中讷讷道:“尚姑娘!对不起!你一直不说话,我竟把你当错了人……可是!你这又是何苦呢!”

    雨春低着头,眼泪籁籁而下:

    “大哥!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来找你……”

    照夕叹息了一声,他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真不知如何开口。他内心真是叫不迭的苦,事情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前一个雪勤一个丁裳,已经够自己受的了,却想不到平空又跳出了一个尚雨春。

    他红着脸:

    “你找我有……事么?”

    雨春点了点头,目光注视着他,吞吐道:“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这多情的人,为了少找麻烦,不得不把心硬起来,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走了!”

    雨春抬眸瞟了他一眼:

    “我已经不住在洛阳了……而且已把所有家产都卖了,那些钱都救济了穷人!”

    照夕怔了一下,口中“唔”了一声,他生怕自己又会说出令对方动心的话,当时不发一语。雨春断断续续地又道:“现在我已不是一个贼了……我决定听你的话改过自新,做一个好人!”

    照夕红着脸点了点头:

    “姑娘能如此,我的心也安了!”

    雨春情绪渐归正常,她深情地注视着照夕,樱唇微微地抖颤着道:“管大哥!你还会看不起我么?”

    照夕心中早已感动了,只是他却强令自己不为之心动。因为有些痴情的女孩子,是受不得一两句真情的挑逗的。他如今已深深地受过“情”这个字的痛苦,不愿再为此一字害已害人!

    他装着微笑道:“不会,我一向都是很看重姑娘的!”

    雨春不禁面色一喜,她张大了眸子,现出一付“惊喜欲狂”的样子,可是立刻她又黯然了。

    她有满腹的心事,想一一吐露,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感到有点“难以启齿”。有些话,需要男方先开口,自己才能说的;而且照夕方才的话,已实在冷了她的心。

    她知道真正令照夕着迷的人,只有那个江雪勤,这只要听方才他说的话就知道了。

    女孩子的生命,是生活在爱情之中,如果她们理想的爱情,一旦粉碎了,那实在是太残忍、太可怕了。尚雨春泪眼迷漓地看着照夕,用着试探性的语气道:“管大哥!你真的决定了,即将远行;而且……而且一辈子……一辈子……也……”

    下面“不结婚”三个字,她却是说不出口。照夕慨然点了点头。

    “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雨春娇躯颤动了一下,下面的话,她是再也接不下去了。可是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必需要表明心迹,因为她一向并不是一个忸怩的姑娘。她知道此时的羞涩,可能就会导致她终身的遗憾。

    这一霎时,她把一个女孩子最起码具有的条件——羞涩抛弃了,她用最心碎、最动人的声音以最大的勇气向照夕道:“可是……管大哥……我……我……”

    照夕注视着她,她的声音发抖了,头也垂下去了;可是到底她说出来了,她说:“我爱你……管大哥!我爱你!”

    照夕大大吃了一惊,他真想不到她竟敢这么坦白。他几乎有些怀疑,如今的女人变了,变得如此坦白率直,坦白得令人可怕!

    他慢慢后退着,用着几乎哀求的声音道:“不!不!姑娘!你千万不能如此!我是不值得你如此的……”

    雨春大声哭道:“为什么……为什么?”

    她向前进了几步,她的感情奔放得令人吃惊,因为她的“羞涩之极”已经过去了,再没什么话,会再令她感到更羞涩了。

    四周没有人,只有天上的月亮,她要在她心目中的爱人身前争取!争取!

    那只是一份纯真的感情吐露,有什么可耻呢?

    管照夕在她的正面攻势里,又后退了一步,他常常是采取被动的。

    他咬紧牙根,慨然道:“姑娘,我曾经爱过别人,我的感情不会稳固的!”

    雨春抽搐道:“这……这不要紧,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照夕你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话!”

    照夕长叹了一声,他对感情实在腻了。他认为它们紧紧地束缚着自己,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当它们紧紧地压着自己的时候,那种痛苦,是莫可比拟的。虽然失去它们时,痛苦更加倍,可是眼前他已感到不胜负荷。他理智的对雨春道:“姑娘!你不必这么想,因为我本人已是一个痛苦的人,所以我实在不愿意再连累人家。我已经决定了我的志愿,请你不要再使我为难。”

    雨春怔了一下,泪眼迷漓的似还想要说些什么,照夕却狠着心,向她拱腰一揖。

    “姑娘,夜深了,你回去吧,对你的友谊,我将永世也不会忘记。”

    雨春这一刹那,就像丧失了灵魂一般,她像泥塑一般的站立着,纹丝不动。她没有哭,没有流泪。

    照夕再也不敢在这里多留了,他很明白自己的感情,眼前如不运用慧剑,斩断情丝,即成不了之局,那么对雪勤和丁裳,更是无法交待了。

    他苦笑了笑:

    “姑娘请多珍重,今后也许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那时候姑娘也许会感到,今夜的一切是多么可笑……而渺小的我,又是如何不值得你如此伤情……”

    “再见了!姑娘!”

    他说完这句话,猛地拧身飞纵而起,惊忙中,似听到雨春的一声呼唤:

    “管大哥!”

    可是狠心的管大哥,这一次是真的硬下心了。他身形展开,捷如星丸跳掷,不一刻已返回客栈之中。

    管照夕踉跄地进到了自己房间,他把门和窗一起都关上。想到了这接连的情债,真是不胜唏嘘。他自信自己不是一个玩弄感情的人,可是为什么,对于三个不同典型的女人都有感情呢?

    更令他百思不解的是,这散落在三个不同地方的姑娘竟会突然凑在了一块,同时都在今夜,和自己见了面,她们同是都提到了这个“婚姻”的问题。这真是太奇妙了,奇妙得近乎于不可能!

    “好了!一切都完了!”

    他对自己嘲笑着,挥掌把桌子上烛光扇灭,他就这么晕晕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他想他自己,二十多岁的年纪,可是生命里却是饱经忧患,尤其在爱情里,他尝尽了酸甜苦辣。

    那么现在自己脱离了她们,眼前是一条遥远弯曲的道路,那是要凭自己的勇气和决心走下去的。

    这条路是要自己独自去走的,没有人援手,也没有女孩子再来纠缠自己了!那是幸福吗?谁能肯定说,以后又比现在更幸福呢?谁能说没有女孩子的爱情是幸福的呢?

    想到这里,他沉重地翻了一个身,竹板床吱吱地响了一声,这午夜的愁思,不是味儿。他想起来徘徊,可是又怕天上的月亮,因为伤感的人,是最怕看月亮的,那银色的光,对爱情固然是颇具歌颂之力,可是对伤感更是极尽讽刺的能事。

    这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多少人在赏月之后,含着甜蜜的微笑,进入到梦乡。可怜的管照夕,却在纱帐之中长吁短叹着,看来似乎他是自作自受,其实那是不然的,那是上天早注定了的。渺小的他,除了领受之外,又能如何呢?

    男人的爱情是一部分,女人的爱情却是全生命,她们三个姑娘是不会甘心的,除非她们存了厌世之心,否则她们将会在最后的情场之中,相互的角逐着,决一胜负!

    一辆风驰着的篷车,在直奔冀北的一条驿道上飞驰着,在黄昏的斜阳道上,带起了一大片尘土。两旁田里种的庄稼,是麦子、高粱还有玉米,多半都收成了。由于整个黄淮大平原,久旱不雨,田地龟裂得十分厉害,高粱玉米勉强收成了,那后期种的麦子,却显得先天不足,一根根垂着穗子,黄焦焦的,就像老太太的脸……

    篷车在一处小岔道拐弯了,道边有一棵老树,树上刻着一个箭头,指着“旗竿顶”三个弯弯扭扭的字体。

    在疾驰了整整一下午之后,到了此时,才真正令人体会到微微有些凉意。于是,车窗内探出了一个白首的老人,向车把式招呼道:“喂!赶车的,把篷子放下来凉快凉快吧!”

    车把式吆喝了一声,把飞跑的牲口拉住,这才走下车座,张罗着卸下了篷子。

    车座中三老一少各自站起来,抖擞了一下身上尘土,篷车又继续向前驰去。

    无奇子丘明耸动了一下白眉,向着对面的管照夕苦笑了笑:

    “看样子大概是快到了吧?”

    照夕微微张开眸子,点了点头。沿途之上,他很少和淮上三子说话,他认为和上了年岁的人一起旅行,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赤眉子葛鹰显得情绪很不安宁,他望着照夕,长叹了一声。

    “管少侠,你能肯定,雁老先生如今还健在么?”

    照夕只得又睁开了眸了,他点了点头:

    “他老人家身体一向很好的!”

    赤眉子脸上露出了微微失望之色,飞云子叶潜立刻接口道:“当然,我们希望他老人家还健在人间,因为那样,才可多少减去一些我兄弟心中的愧疚!”

    葛鹰立刻附和地点头:

    “是!是!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照夕不由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对淮上三子不安的情绪,早在前三天,他已经洞悉了,他一直欣赏着他们这种不安的情绪,因为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复!

    无奇子丘明又叹息了一声:

    “管少侠,其实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兄弟自一开始,对于他老哥,心中就存着抱愧之心。这一次所以不远千里来此,主要是想向这位老哥哥问安……当然……”

    他红着脸笑了笑:

    “我们的诚心,你是会为我们转达上去的!”

    照夕点了点头,感慨地道:“其实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会有错的。三位老前辈的诚心,我一定代为转达,只怕……”

    他说着剑眉微微一皱,赤眉子立刻紧张道:“你的意思是雁老哥仍不肯饶恕我们?”

    照夕叹了一声:

    “实在说,他老人家一直把六十年前仇恨记挂在心内,只怕一时不易化解吧!”

    叶潜苦笑了笑:

    “老弟,并不是我兄弟耍赖,实在六十年时间是太长了。再说我兄弟三个,如今都已是这么一把子岁数了,还能在人世上活几天?”

    他愁苦的眨了一下眸子:

    “雁老哥就是再恨我们,这种手段也是太毒了一点!”

    照夕冷冷一笑:

    “叶老前辈,你还没有弄清楚。此次弟子带三位来此,只是证实弟子不是虚语,并不是为你们求情而来。再说,六十年的赌注,是你们承诺在先,莫非你们堂堂武林先进,竟能说话不算么?”

    叶潜汗颜:

    “小兄弟你说不错,我们既已承诺了,君子一言如白染皂,岂能不遵?只不过……”

    他搓了一下手,吃吃道:“只不过……想请雁老哥于可能范围之内,高抬贵手,不念旧恶而已!”

    照夕颇为不快:

    “这赌注是弟子所定,又与雁老前辈何关?”

    他又冷笑了笑,接下去道:“不过,他老人家如果亲口说出不念旧恶的话,我也不为己甚;只是……天下群雄俱知此事,只看你们怎么交待!”

    叶潜不由怔了一下,丘明却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老三,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存着这种念头?武林中重的是一诺千金,我兄弟不幸败于他的手中,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又有何憾?你说这种话,岂不令管少侠见笑?”

    飞云子叶潜更不禁面色羞惭,当时呐呐答不上话来。丘明斩钉截铁地接道:“只要见着了雁老哥,证实了他的话是真的,我们拨头就走,从此面壁六十年,江湖绝迹,生死听天由命。这又有什么好怕的?”

    照夕不禁心中暗暗佩服,只是他表面上仍是一片冰冷。飞云子叶潜长叹了一声,用手一拍车座:

    “罢了!想不到我淮上三子,竟会有今天!”

    言下不胜唏嘘。

    篷车停了下来,照夕四下看了一眼:

    “不错,就是这个地方,我们下去吧!”

    三老各自站起身来,陆续下车。赤眉子葛鹰开了车钱,照夕率先向一条半斜的山道上走去。淮上三子各自无语,踽踽地在后面跟着。

    顺着一条小溪走了约半里路,就看见了那耸峙在竹林之中的高大别墅,照夕想到年前和申屠雷投店被困时情景,不禁仍还有些愤愤之感。可是再一想到自己却因祸得福,再说那九天旗金福老,如今已落是那种下场,他的气也就消了。反倒觉得自己当时下手废了金福老的功夫,那种手段,未免太狠了一点。如今有事再来访他,这老儿是否肯帮忙就难说了。

    一行四人,已走过了红木小桥,来到这别墅似的巨宅门前。

    管照夕用手拉了一下门铃,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一个伙计,把门开了。

    照夕微微一笑:

    “我们是来拜访金老先生的,请去通禀一声!”

    那伙计怔了一下,前后打量着这一伙人:

    “我们这没有什么金老先生呀?四位是要住店还是……”

    照夕面色一沉:

    “金氏父女,是我们老朋友了,你还有什么好瞒的?我们找他有事……”

    这伙计脸红了一下,一面弯腰道:“既如此,小的也就实说就是,老爷子两个月以前回来了,却是叫人把功夫废了;现在已带着女儿到江南去了,这地方交给覃先生经营……”

    他哈着腰道:“各位请稍等,我去请覃先生来一趟,你们有事尽管同他说就行了!”

    照夕想了想,知道此言不假,就笑了笑:

    “那就不用了,你给我们开两大间房子,我们明天就走!”

    这伙计忙闪身笑道:“那么快请进来吧,房子有的是!”

    四人鱼贯而入,淮上三子对这么优雅的环境,很感惊奇。至于九天旗金福老的名字,他三人倒是知道,可是并没有把这么一个人放在眼睛里。

    开好了店房之后,照夕眉头微皱,对三子道:“雁老前辈面壁处是在白云山庄,那里离这里还有一段山路。过去九天旗金福老是在那白云山庄开山立寨,这地方,只是虚设的行号,欺骗一般商旅的。”

    赤眉子冷冷一笑:

    “萤火之光,也敢放威!”

    他几乎忘了自己,不久前才败在管照夕掌下,尽管如此,像金福老之流,还是不在他眼睛里面的。

    飞云子叶潜道:“既如此,我们为何不直接到白云山庄去呢?”

    照夕摇了摇头:

    “一来是为恐白云山庄匪人太多,我四人虽是不怕,到底惹厌。再者雁先生面壁,最忌外人干扰,要是为他们发现了,日后岂不要惹厌?所以弟子以为,干脆,我四人到午夜之后,私自探访,岂不是好,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无奇子丘明冷然道:

    “但凭管少侠吩咐,我三人没有什么意见,总之,只要能见到雁老哥就好!”

    当下伙计端来酒食,照夕因上过一次当,把酒壶拿过来,仔细端详。丘明怔了一下道:“这是何故?莫非这酒不对么?”

    照夕冷笑:

    “弟子初下山时,和一友人在此曾着了道儿,所以不得不小心些为是!”

    丘明哈哈大笑:

    “这个无妨,把酒壶拿过来!”

    他说着由怀内摸出一个扁玉盒子,用手一按,盒盖自启,内中是一支晶光四射的玉簪。他把玉簪取在手中,一只手打开壶盖,置一端入壶内,过一会儿取出看了看,微笑着摇头:

    “放心!没有东西。”

    如是依法在各菜肴中试了一遍,俱无异状,这才把王簪收起,各人放心大胆地进食。淮上三子到了此时,也都改了观念,开怀畅饮,谈笑自若,丝毫不带出忧愁神色。

    四个人分两间住,照夕和丘明一间,葛鹰和叶潜一间。照夕一直都很小心预防着,好在四人都有高深的内功,入夜后盘膝榻上,运功调息,睡不睡觉倒是无所谓的事。

    三更天,照夕和淮上三子轻轻出了客栈,照夕在前,三子在后,一路直向旗竿顶山峰上翻去。

    这一驰开脚,照夕才暗暗惊叹不已,心中忖着自己的轻功提纵之术,要是和三人比起来,却是差得太远了!

    白云山庄,自从金氏父女离开以后,虽然仍蹯聚着不少匪人,可是那声望比起金氏父女在时,差得太远了。

    入夜虽有几个小贼值更,可是在他们四人眼中看来,那简直是不值一笑,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当初禁闭照夕的那个石洞。启开石门之后,照夕率先入内,淮上三子跟着入内之后,四下打量着。

    葛鹰问道:“那雁老哥就在这里么?”

    照夕微微一笑:

    “三位前辈,说不得委屈一下,雁老前辈面壁之处,还要爬行一段距离才能到呢!”

    三子不禁面带惊奇,照夕当时纵身附壁,用手把一窝藤草一拉,带起了一块千斤巨石,顿时现出了一个漆黑的地洞。叶潜接下了那块石头,照夕就率先把身子钻了进去,三子也各自随后钻入。

    这条地道,照夕因是轻车熟路,所以并不费事,很熟悉的前面爬着,三子却是第一次来,他们跟着爬行了一大段之后,无不心内暗暗吃惊。

    因为他们已发现这条地道竟是按先天正反易数相克之理开出来的,要是不精此数之人,即使是爬进来了,要想再出去却是万难。

    淮上三子,看到此不禁暗暗吃惊,已相信那位雁先生,定是在此面壁无疑了。

    想到了当年自己兄弟设计害他的经过,三人都不禁内心十分愧疚。

    这条地道前文叙述过,在此不再多介绍。那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地洞,沿途极多暗门,弯七扭八,只要行错一门,就可能把自己永世埋葬在这山石之内。

    好在照夕既熟前路,三子又精此术,不一刻已发现了眼前似有黄光闪烁着。

    照夕回头轻声道:“到了,请三位略候,容弟子通禀之后再进内见他老人家吧!”

    丘明苦笑着点了点头,淮上三子此一刻真是噤若寒蝉。照夕于是伏地朗声道:“弟子管照夕随同淮上三位老前辈面谒,请老前辈赐予接见。”

    他说完话,良久,不见一点回音,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仍是没有回音。照夕就大着胆子向前膝行了几步,爬到了洞边,伸颈向洞中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慌忙回头道:“不好了!三位前辈快下去看看,雁老前辈不好了!”

    他说着首先飘身而下,淮上三子也不由吃了一惊,相继纵身洞内。只见一黑发披肩,面黄如蜡的老人,跌膝坐在蒲团之上。

    虽然事过数十年之久,可是淮上三子一眼仍能认出,这老人正是当年的雁先生。他们口中都不由惊得哦了一声,照夕早不禁扑倒老人座前大哭失声。

    原来雁先生顶门天灵盖上,开了一个三角形的黑乎乎的窟窿,皮肉早已干枯,看来像死去很有一段时间了。

    照夕想不到千里迢迢来此,只拜见到老人一具尸体,因念到老人传艺之情,一时失声大哭不已。

    淮上三子也是面色颇为严肃,他三人一齐弯腰,朝着雁先生尸体深深一拜。

    无奇子丘明长叹了一声道:“老朋友!我兄弟的罪名,今生再也难以洗清了……”

    他忽然往地上一跪,流泪满面地道:“雁老哥……当年我们害了你,今日你的弟子照样也对付了我们……你也可以安息了。我兄弟今日在你灵前发誓,今生今世不出山一步……”

    飞云子叶潜及赤眉子葛鹰,也都跪下身来,一种无名状的悲哀,深深笼罩着他们。本着“死者为大”的心理,再加上他们原有的愧疚之心,一时他们都感到天良受到了遣责,在这个已死的老朋友灵前,他们深深忏悔着。

    良久他们才抬起头来,飞云子叶潜无意间目光向雁老面上看了一眼,他忽然口中“咦”了一声。

    “你们看雁兄鼻下……哦!哦!”

    他惊忙站起了身子,这时无奇子丘明和赤眉子葛鹰也都注意到了,顿时都吃了一惊。三人先后站了起来,照夕本在悲哭,闻声抬头问道:“什么……事?”

    这时飞云子叶潜已走到了雁老尸身之前,他弯腰仔细着了看,面现异色。

    “啊!大哥快看!”

    无奇子丘明这时也走了进来,低头仔细看了看。只见雁老鼻下正中,微微垂下约有三分长短一根软玉似东西,若普通看来,就像小孩流的鼻涕一般。

    可是淮上三子已是世外高人,见闻至广。无奇子丘明端看一辨之下,顿时后退了一步,面色大惊。

    “玉茎出窍,天顶目开……雁老哥,莫非竟是出胎了?哦……这……这可能么?”

    赤眉子葛鹰这时细看了老人天庭后,也大惊:

    “大哥快看……雁老哥真是出胎了!”

    他边说边还用手指着雁老顶门,三人都不禁探首一看。只见老人顶门那三角窟窿,竟深有半尺许,几乎占了老人整个头颅面积一半。其黑如墨,最奇是不带一些血腥,光泽红润。照夕看得如坠五里雾中,可是无奇子丘明和飞云子叶潜,都不由连声叹息不已。

    照夕惊吓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丘明看了他一眼:

    “我们应该为他老人家贺喜。想不到他竟在六十年之中,炼成了元婴,已出胎了……唉!我们应该早来几天就好了!”

    葛鹰也叹道:“如蒙他老哥指点几句,受福不浅……”

    照夕这才突然想起,大喜道:“啊!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叶潜看了他一眼:

    “小侠客有何见地?”

    照夕笑道:“我几乎忘了,当年雁老前辈传授我武艺时,我曾亲眼见过雁老前辈所炼的元婴……”

    叶潜立刻惊喜道:“哦!你看见了?什么样子?是由什么地方出来的?”

    照夕比了一下手势:

    “这么高,长相和雁老爷一模一样,由雁老前辈顶门出来的。不过,那时候头顶并没有开就是了。”

    淮上三子立刻面色大喜,葛鹰忙问道:“出胎时,雁老哥口中念了些什么没有?”

    照夕茫然点了点头:

    “好像说了些什么,只是我已记不得了。”

    三子立刻大失所望,葛鹰仍追问道:“你是否可以想出来呢?想一想吧!”

    照夕笑了笑摇头:

    “那怎么想得出来观?我根本就没有注意……”

    赤眉子葛鹰立刻长叹了一声:

    “老弟,不瞒你说,这道家证仙之说,我兄弟醉心已非一日,其实早已可以下手修炼了,只是最后出胎口诀,苦求不得,白白耽误大好光阴,至今仍徘徊于凡尘之中。如寻得出胎口诀,像雁老哥今日之成就,并非不可能……”

    他一面搓着双手,独自连声叹息不已。

    丘明这时面色也似十分懊丧,望着雁先生躯壳,又似无比的羡慕。他冷笑了一声道:“自古仙人不易修为,雁老哥能有今日成就,正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二弟,你也把仙业看得太简单了!”

    葛鹰叹道:“现在还有什么好争的?我们都这么一把子年岁了……只不过说说罢了!”

    叶潜似有所启示地道:“不然,我兄弟如能真心于静中体悟,那最后的出胎口诀,又焉知不能悟出……”

    丘明呵呵一笑:

    “老三!你可又说外行话了。那出胎口诀,是在已养成胎儿待出之时的撒手功夫。你我区区一介凡人,有何智能得以悟出……须知,如今留下的口诀,俱是当年成道的人在道成之前留下来的,并非先有口诀而后成道飞升的……你这一点还没弄明白!”

    叶潜失望地点着头。

    “唔……这么说,我们只是在妄想罢了!”

    丘明同色苍然地望着照夕,点了点头:

    “少侠客所说不假,雁老哥虽已飞升,可是躯壳仍在,足证少侠所言属实。如今我兄弟已心服口服,此刻就想告辞。今后六十年定遵守诺言,面壁深山,决不出江湖一步……少侠请放心,我兄弟这就告别了。”

    他说着向二位拜弟看了一眼:

    “二位兄弟,在此久留何益,我们去吧!”

    葛叶二人方一点首,正要转身,照夕忽然惊讶地道:“三位前辈且慢……这是……”

    他说着走向雁先生床边的石案旁,更吃惊地道:“啊……快看!”

    淮上三子不由忙踱了过来,只见白石长案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行字,那似老人以手指书写在石面上的,字字入石三分。三子合拢来,细细读着,只见上面写的是:

    “恩也休!仇也休!但把尘事一笔勾。走元婴笑九洲,混混人世又何留?六十年面壁,伏先天正气。于清道光丙子年,仲秋月二十一日子时出胎。

    苦修寒士雁南天指写”

    四人看毕,不由赫然变色,见另一旁,有数行小字,写着:

    “淮上三友二十三日子夜来访,余特留焰候之,往事已矣,不必过于自责,如喜洞居,可留此修为,三十一年后,余定援以撒手出胎功夫,希不自误!”

    三子不由大喜欲狂,赤眉子葛鹰首先大笑。

    “哦!太妙了!”

    丘明瞪了他一眼,葛鹰再往下看,才见另有几行字,写道:“照夕小友尘缘未了,不可逆己过甚。今赠汝诗一首,以之处世,后福无穷:

    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

    照夕看后不由微微皱眉不语,淮上三子不由相继笑了。丘明用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赫赫笑道:“老弟!这首诗你记好了,以之处世后福无穷呢!”

    照夕又低低念了一遍:“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

    他注目着丘明:

    “老前辈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丘明手托下巴“嗯”了一声:

    “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这!我也不大清楚!”

    赤眉子葛鹰扣了一下头:

    “春江嘛就是春天的江水……夕阳吗?就是黄昏时候的太阳!”

    丘明摆了一下手:

    “你算了吧!”

    照夕也忍不住笑了,他把这首诗句默默记在心里,遂含笑向三子一拜:

    “恭喜三位老前辈,不久就可和雁老先生一样了。”

    淮上三子一时笑得眼都睁不开了,葛鹰手舞足蹈地道:“老弟!这都是你的大功,以后我们不会忘记你的,嘻!”

    叶潜轻叹了一声:

    “想不到雁老哥如此仁厚,如此更增我兄弟惭愧了!”

    葛鹰不愿使眼前气氛转变,忙岔口道:“雁老哥已经说过了往事已矣,你又何必再提起来呢!真是……”

    叶潜搭垂着眉毛道:“这是他可敬佩的地方,可是我们怎能没有愧疚之心呢?”

    葛鹰抬头道:“老三,我们从今天起,要把那不痛快的事忘记,重新为人。”

    丘明也点了点头:

    “二弟说得对,那么我们就留在这里吧!”

    葛鹰叶潜俱都点头称善。他三人一刹那之间,顿扫愁戚之色,纷纷在这石室之内走踱着。照夕因以前来过,遂领三人看了一边的流水室,室内各物都齐,有一个大青石臼,内中是满满的一臼灯油,色呈碧绿,淮上三子一看即知是“松子油”,估量着最少也可燃数年。至于一切炊具都散放在另一间室内,只是雁先生辟谷术成后很长的一段时日,从未举炊,石缸内陈米都生了毛了。

    三子预计着须整顿一番,并且在道胎未成之前,饭还是要吃的,每几个月,尚需出外采买一回。总之,他们对这新环境十分满意,略为商讨之后,叶潜同葛鹰都留在这里,丘明外出采办,照夕也含笑向葛叶二人告别,遂和丘明循前路而出。

    葛鹰和叶潜,反倒像主人似的,直把照夕送到出口地方,才握手作别!

    他们翻回到了山下,东方已经微微有一点曙色了。丘明笑问照夕道:“老弟台!你此番到哪去呢?”

    经他这么一提,照夕不禁突地怔了一下,他笑着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反正走到哪算哪,我如今是四海为家!”

    丘明双手按在他两肩上,端详着他的脸:

    “老弟,你此刻红鸾星动,看样子不久就有喜事上身了呢!”

    管照夕脸一阵红,苦笑道:“前辈不要取笑了,我还会有什么喜事?只怕这一生也不会……”

    说到这里,他无意中又想到了雁先生所留的话,“莫逆已过甚”,一时却也接不下去了。

    他爽朗一笑:

    “弟子今夜在此留宿一宵,明日即将远行,前辈是……”

    丘明呵呵一笑:

    “那我们就此分手吧!老弟!好自为之!”

    他说完这句话,大袖挥处,人已如同怪鸟似的腾空而起,瞬息已消逝于黎明的薄雾之间。照夕望空怅叹了一声,遂一路腾翻,回到了客栈之中。

    他已经了却了一件心事,现在,他想到自己真是一无牵挂了。

    他一向是醉心于古来的游侠的,可是现在他对这种作风,似也感不到什么特别的趣味。偶然他想到自已,似乎该有个家了!

    当然这个“家”是他自己的家,那么构成一个家,起码的人数呢?

    衣锦还乡的申屠雷,在甫自接获外放“新乐”县的正堂任令之后,少不了紧张一番。略事逗留,便即带着他那个随身的小书僮青砚,走马上任去了。

    本来他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可是奈何他申屠门中仅此独子,破碎的家门要待他来重整。申屠历代书香的官宦之家,也要他继续下去。他只好委屈地去上任去了,其实他内心的理想,和管照夕完全一样的。

    “新乐”县地方仕绅,联合欢宴这个新知县,在南大街“快活林”摆下了盛筵,席开三桌。原知县林大人,外调河南上蔡县,也在邀请之列,那表示送旧迎新的意思。

    既要为官,官场里的一套例行公式,不得不应付。申屠雷虽然很厌恶这一套,可是循于旧习,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周旋一二。

    俗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申屠雷倒也不例外,只是他这三把火烧的方式不一样。

    举一个例子说,他出发点不是为钱,更不是为权,他是真正的为民。

    以一个贵为一县之主的父母官的他,在第一个月中,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深入民间,深入衙门内的基层组织。一月之后,他开始整顿,把那一群衙门里的老油子,官场里的混混,悉数的给解了差,换上些真正青年有为的人,真正有魄力的人。他以为地方上是需要真正干的人,那是一个贤才,而不是需要一个奴才。

    他的这种作风,也是遭遇到某些困难的,有些人是有后台的,有些人是有钱的,用人情去说动他,用钱来诱惑他,可是他对这两种手段,都置之不理。

    他雷厉风行的作风,虽然为下属带来了一阵恐慌,可是却博得了地方上万千人民的大声歌颂喝彩。

    于是,“铁面正堂”的绰号,在新乐一县,叫得震天价的响。使远近的邻县,也都敬仰他的声威,时常走动过来拜访他。

    按说,申屠雷这么一个青年的官儿,有些声望,也应该很知足、很快乐了。

    其实却恰恰相反。

    每当他下堂回府,一个人在书房里,或是处理公务完毕的时候,他总会叹上两三声,他脑子里一直惦念着那位探花郎的拜兄!

    他常常想,这位拜见如今不知上哪去了,而彼此兄弟,是否还能见着面?想到这里,他真恨不能也脱下这身衣裳,到江湖里去找照夕去,可是事实上,他仍不能离开这个任所。

    不幸他穿上了这身衣服,随着这身官衣之后的是责任是名誉,那是不能轻易抛得开的。

    有时候他看到墙上挂着的剑,他也会愣愣地遐想一阵,他认为他已与风沙草原、江海湖山解了缘分了。

    可是他这个父母官却是大大异于一般的,他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因此在他任内,有时候三班捕快感到棘手的大案不能了结时,这位铁面正堂,却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深夜里,亲自下手把案子结了。短短三月任内,这新乐一地,真可说是能做到“夜不闭户”,申屠雷三字,更是在冀西远近驰名。

    隆冬时候,大雪纷飞,尤其是北地酷寒,真是滴水成冰。在无情的大风雪之下,街上行人寥寥可数。

    新乐县城内大街上,驰来了一骑高大的黑马,马上挺坐着一俊秀的青年,在这么严寒的气候里,他身上只穿着一袭灰色秋衣,虽然还披着一领披风,可是看起来,仍是单薄得可怜。

    可是这青年,眉目之间,并不带出一些寒意。大雪飘在帽子上,衣服上,已积下了厚厚的一层,他却懒得把它们弄掉。

    这青年来到大街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冬季天,天黑得快,铺子里都已掌上了灯,可是门都关得紧紧的,多半都打烊了。有那做酒肉生意的,虽还开着门,门前却挂着极厚的棉门帘子,帘子下面穿着竹子,怕风把它揭起来。西北风吹着桑皮纸糊的窗户,噗噜、噗噜的声音,更给这风雪的夜,带上了恐怖的气氛。

    年青人在一家回回牛肉馆前下马,想进去喝两蛊,却又临时改变了计划。他兴孜孜地又上了马,心中想道:“等见了我那申屠兄弟,再吃一顿痛快的岂不是更好么?”

    这么想着,他就抖了一下马缰,这匹黑马继续得得地直向路东跑过去。

    屋檐下有一辆破马车,赶车的穿着翻毛的老羊皮筒子,两只手袖着,头上戴着破呢毡帽,低着头座在打盹儿。

    马蹄声令他睁开了眼,他看这个青年在马背上向他含笑点头。

    “借问一声,申屠县太爷的府第,是在哪一条街上?”

    赶车的用插在袖筒里双手,向路北指了一下,哑着嗓子道:“往前走向右拐,有个高墙,门口插着灯笼的,就是太爷的府上!”

    这青年人抱了一下拳:

    “多谢!”

    拨过马头,飞驰而去,那马后蹄子,带起了大块的雪,打在那赶车的脸上,他不得不伸出手抹着脸,嘴里低低地道:“他娘的!小野种!”

    所幸那骑马的青年没听见,否则以他素日个性,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黑马在高墙有灯笼的门前停下了,灰衣人下了马,就一径拉着马,向前走去。门前挂着一列四盏气死风灯,灯笼上都写着“新乐正堂”字样,在风雪之下晃来晃去,看起来很够气派。

    这青年不由爽朗地笑了:

    “申屠雷倒真有点威风气派呢!”

    他走过去,正想敲门,忽然心中一动,又把手收回来了,随后他把马牵到墙边,四下看了看,跟着一长身,已窜上了高墙,轻轻飘身而入。

    这座大宅子,本是前任林正堂的住家,申屠雷上任后,房子也移交了,只是林正堂家人连大带小有四五十口子,所以住在里面并不嫌太大。如今这位新正堂上任,不但没有家眷,父母也没有跟着,只有一个随身书僮。因为没有夫人,所以连丫鬟都没用一个,除了一厨一差,再就是两个看门的人,偌大一所宅子,只这么几个人,看起来真是太冷清了。

    到了夜晚,也只有三四盏***,看来是一片静寂。年轻人用着超群拔类的轻功提纵术,起落之间,已扑上了正厅的风檐,然后轻轻飘身而下。

    厅内燃着两只巨烛,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这青年面上带着轻松的微笑,轻轻拉开了风门,探头看了看,很大方的走了进去。

    穿过了大厅,仍不见一人,再走几步,见一小僮手端香茗,正向室内走去。

    这小僮偶一抬头,和青年目光交接,先是一怔,随后不由惊喜道:“啊……管大爷,您……”

    这人忙向他摇了摇手:

    “青砚!你不要叫,他在哪里?我偷偷去吓他一下!”

    青砚缩脖子笑道:“大爷你几时来的?我们老爷天天都在想您,您可是来啦!”

    灰衣人管照夕哂然一笑。

    “我这不是来了吗,要住些日子才走呢!他在哪一个房里呢?”

    青砚朝前面一间亮着灯的房子指了一下。

    “老爷还在批公事……大爷!我去通禀一声,他真要喜坏了!”

    照夕由他手中接过了茶,一面笑道:“还是我自己进去,你到大门口去看看,我的马还在外面呢!好好牵进来喂它吃点料吧!”

    青砚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往外就跑,照夕这才轻轻向那间亮着灯光的房子走去。

    他走到门口,轻轻推门进去,室内冷飕飕地,这是一间大书房。房子里不但没有生火,反而轩窗四开,冷风贯进来,就和院子里一样。

    那位七品的正堂大人,此刻穿着一身便衣,正坐在书案边,聚精会神的在批改公事。书案上文房四宝井然有序,一盏带罩子的琉璃灯,放着青亮的光。

    照夕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悲伤的感觉,他轻轻向前走了几步。

    申屠雷仍在低头凝神地阅着卷宗,他只随便地道:“放在茶几上,招呼厨房开饭!”

    照夕真有点想笑,他把茶放下了,然后弯腰道了声:“是!”

    申屠雷仍在聚精会神地改着公事,照夕就慢慢走到他身后,低下身子看他写些什么!

    申屠雷这时缩回笔杆轻轻地摇着,他眉头微微皱道:“青砚!”

    照夕就在背后应了一声,申屠雷问道:“一个瞎了眼睛的七十岁老头,会亲手杀死他的儿媳妇么?我看这案子别有蹊跷!”

    照夕咳了一声:

    “这也不一定,这要从这个老人个性及素日为人情形方面去分析,才能确定!”

    申屠雷点了点头,他忽然“咦”了一声,猛然一回头。照夕含笑叫了声:“兄弟!”

    申屠雷先是一怔,这才“啊呀!”地大叫一声,由位上一跃而起,紧紧地握住了照夕的手,用力摇撼着:

    “大哥,是你呀!可想死我了!”

    照夕笑笑。

    “我要是不想你,这么大风雪,还会来找你?”

    申屠雷此刻真有点欣喜欲狂的样子,他拉着照夕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

    “大哥,你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唉!唉!我一直把你当成青砚了!现在你来了,要想再走,可是不行了!”

    照夕见到这情逾骨肉的兄弟,一时也不禁热情奔放,他微微叹了一声:

    “兄弟!我已经累了,我要在你这里好好住一段日子!”

    申屠雷大笑:

    “好!好!你就住一辈子也好……唉!大哥!这年来,我可真够了,这个芝麻官,我也真够了。大哥!我真想跟你一块去闯江湖!”

    照夕苦笑:

    “我也够了!”

    青砚这时已揭帘子进来了,跪下向照夕请安。申屠雷一瞪眼:

    “你愈来愈胆大了,管大哥来了,你怎么连通知我一声也不?居然还敢叫大哥给我端茶?看你是讨打了。”

    青砚吓得脸上变色,照夕忙笑道:“好个县太爷,当真是铁面无私。不过,你可是太冤枉他了,这都是我叫他这么做的,你要打就打我好了!”

    申屠雷微微一笑:

    “既是大哥自己甘愿,也就不去怪他了!”

    说着笑对青砚道:“还跪着干嘛?还不给大哥去倒茶去,再关照厨房,多弄几个菜,给大哥接风!”

    青砚爬起就跑,照夕这才含笑看着他:

    “兄弟,你可好?”

    申屠雷一只手端起了灯,另用铜尺把公文镇往了,闻言微微笑道:“倒不曾病过,大哥!你来了,我们要好好细谈谈,走!我们到后面去,这里冷。”

    照夕摇头:

    “我可不怕冷,只是,你为什么也穿得这么少呢?”

    申屠雷拉了一下衣服:

    “我们练武之人,用不着穿这么多。大哥!你是一个人来的么?”

    照夕一笑,不明白地问:“怎会还有别人呢?”

    申屠雷笑了笑:

    “我是说大哥还没有成家?”

    照夕哈哈一笑,略带着伤心的意味摇了摇头。申屠雷不由剑眉微微一皱:

    “听说那江姑娘失踪了,楚少秋也出走了,这事情闹得北京城人人俱知,我还以为……”

    他说着顿了一下,才又窘笑了笑:

    “原来你没有见着她?”

    照夕点了点头:

    “见是见着了!唉!兄弟!一言难尽……等会儿饭后我再慢慢给你说……还要你为我担忧呢!”

    申屠雷长叹了一声:

    “我看大哥什么事都好,都放得好,只有这情之一字,大哥,你也太……”

    照夕经申屠雷这么一提,不禁悲从中来,怅望了一下窗外,苦笑着摇了摇头。

    “兄弟!你是不明白!”

    申屠雷又搁下灯,正想详问经过,青砚却自内跑了进来,向二人请安开饭了。二人把臂而出,偌大的饭厅里,平日只申屠雷一人用饭,今日虽只多了一个管照夕,可是看来竟是热闹多了。

    照夕见桌子上,摆了四个拼盘,还有一个白铜火锅,炉火正炽,煮得锅子咔咔直响,香喷喷的煞是好闻,一时不由食欲大动。

    他二人也不客气相让,彼此对面坐下。三杯酒下肚,这位一世情侠,不禁触动了伤怀,一时把盏向申屠雷道:“兄弟啊!我这一腔心事要是再不对你吐一吐,我可要闷死了!”

    申屠雷诚挚地道:“大哥!你慢慢说吧!时间长着呢!”

    说着他遂招呼听差道:“你去热一壶花雕,把冻鸡糕切一大盘来,叫厨房切一盘兔子肉来,好下火锅!”

    照夕浅浅一笑:

    “兄弟这是为何?”

    申屠雷笑了笑:

    “不为什么,只是和大哥久别重逢,大哥兴浓,我们就畅谈一宵,也未尝不可!”

    照夕说:“好兄弟!今夜我真高兴,我这些牢骚是要发一发了!”

    他说着长叹了一声:

    “兄弟,你还记得那个丁裳么?”

    申屠雷点了点头,马上又皱眉:

    “是丁……尚吧!丁三弟!”

    照夕摇了摇头,脸色微红:

    “兄弟!她真正的名字是丁裳,衣裳的裳……”

    申屠雷一愣: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啊!怎会?”

    “是的!她本来是个姑娘啊!”

    照夕苦笑着点了点头。

    申屠雷张大了眸子,咦了一声,注视着照夕,半天才道:“什么?她是个女的!”

    照夕点了点头,申屠雷惊异的又重复了一句:“你说是救我们出来的那个小兄弟,他是个女的?”

    照夕笑了笑,点头:

    “是啊!她是个姑娘……只是你一直不知道就是了!”

    申屠雷捶了一下桌,张着眼睛道:“那!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再说大哥,你又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

    照夕叹了一声:

    “这是她的主意,再三关照我,叫我不可对你说,另外……唉!”

    申屠雷眨了一下眼睛:

    “另外又为什么?我还一直不知道呢!唉!大哥!你可是叫我丢大人了,我还一个劲拉她手呢,这可真是……”

    他说着,一时连脸都急红了。照夕也不由笑了,他摇了摇头:

    “兄弟!你不要急,其实当初,我是怀有深心的……唉!不过,现在什么都别谈了。”

    申屠雷皱眉:

    “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可是急坏了!”

    照夕又长叹了一声,举了一下杯子:

    “兄弟!干了这杯酒,我们再说,反正是一言难尽。”

    申屠雷一仰头,咕噜一声,干了杯,照夕这才由自己如何离家,如何投洗又寒为师这一段说起,说到兴奋时,眉飞色舞,悲伤时,也不禁嗟叹声声!

    申屠雷也听呆了。一会儿菜来了,二人又吃了些饭。申屠雷连连追问下情,照夕苦笑了笑。

    “再往下,可就言归正传了,只是兄弟!你可不要笑我。唉!说起来,我也是有些自找的!”

    申屠雷连连点着头:

    “你快说吧,大哥!”

    照夕这才又把如何练蜂人功;如何邂逅丁裳;如何随丁裳回去,救其师鬼爪蓝江;蓝江如何以玄功点伤了自己无畏神枢,事后丁裳才告之;洗又寒之心怀叵测。谈到此申屠雷不禁吓得脸上变色,他一直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不打岔。

    倒是照夕这一谈开了,直如滚滚江水,一发即不可收拾。他把自己和丁裳之间的纯洁感情,一点也不隐瞒,句句真诚,就连申屠雷也不禁为之一洒同情之泪。

    于是话锋一转,由洗又寒如何试其功夫,令其下山;自己怎么狼狈下山;以后丁裳也偷偷后随而下;如何又在河南开封附近住店吃饭;如何又遇到了白雪尚雨春主婢二人。

    听到此,申屠雷微微一笑:

    “这真是愈来愈精彩了。唉!大哥!你真是走了桃花运了!”

    照夕重重叹了一声:

    “兄弟!你再往下听,你就知道桃花运是不是福气了!”

    申屠雷笑了笑:

    “那我们快些吃饭,今夜,我们来个秉烛夜谈。我倒要听听,什么事把你愁成这样?大哥!俗语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看你正是如此啊!”

    火铁都快煮干了,发出“吱吱”的声音,照夕忙挑开了盖子,加了些汤,把粉丝白菜加下去,看来更是愈发的好吃了。

    二人就着锅子,吃了一饱,这才回到申屠雷卧室之内。一张大床上,青砚早铺好两副枕被。申屠雷迫不及待地追短问长,照夕说了一半,更如骨鲠在喉,非一吐为快了!

    于是又接下去,把认识尚雨春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个清楚。申屠雷听入了迷,听到好笑时,更不禁纵声大笑了起来。可是一转到丁裳的再次出现,他的眉毛立刻皱起来了,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姑娘真痴心,她太可怜了!”

    照夕也叹息了一声,苦着脸道:“兄弟!可怜的是我啊!”

    于是,他才又接下去,如何至尚雨春处还钱;如何为雨春退敌;尚雨春不幸中箭,自己如何救治;怎么在她那里过夜;丁裳又如何午夜来访,至生不快。说到此,笑的时候就慢慢少了,反而是一字一叹,现出满泪愁苦之态。申屠雷倒真是他的兄弟,照夕笑他也笑,照夕叹息他也叹息。有时候到了最伤心处,他流泪,他跟着唏嘘不已!

    再接下去就说到,自己因恐对雪勤不起,才半夜留条而去。

    说到此,非但照夕连连摇头伤感不已,申屠雷也不胜叹息,深深感到感情之弄人。照夕一口气说到这里,只是望着窗外苦笑不已。

    申屠雷忍不住又问:“大哥!以后呢!以后又见着她们没有?”

    照夕点了点头,淡淡地一笑,看着他这拜弟:

    “贤弟!我过去曾略略告诉过你,认识金五姑的经过,那就是在尚雨春家中遇到她的。”

    申屠雷摸了一下头:

    “怎么这些事,全叫你一人碰上了?当然金五姑这种女人,是不能和丁、尚二女相提并论的。大哥!我看你如何才能报答她们两个对你的恩情!唉!这真是也难怪你。”

    照夕叹了一声:

    “你往下再听就知道了!兄弟,我把这所有经过告诉你之后,大小你还得给我拿一个主意才好,我此刻真要疯了!”

    申屠雷微微皱眉:

    “这事……唉!好吧!”

    他急于一听下文:

    “后来又如何呢?”

    照夕看了他一眼:

    “我不是走了么?那丁裳倒真是一片痴心,非但不恨我,反倒沿途照顾,赠金、买马;我为贼伤了腿,他竟夜半乔装为我疗伤。也就是那时候,她就把她自己一直化装成一个男的!”

    申屠雷长长叹道:“好一个痴情的姑娘!这姑娘太好了……太令人感动了!”

    照夕看着申屠雷,心中微微动了动:

    “只是兄弟!你可知我一直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啊!”

    申屠雷冷笑了一声:

    “大哥!这不是我说你,你这种作风,可有点偏差了。说得不好听一点,你这就是‘始乱终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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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节
    管照夕慷慨叙往,在说到昔日丁裳的痴情时,申屠雷很不客气的指责这位拜见,说他是“始乱终弃”。

    照夕痛苦地摇了摇头:

    “贤弟!人类的感情,是不能以常理来衡量的。在不知不觉之间,你也许就会做错了事。不过,我尚不能同意你的这句话,因为我直到如今,并没有把这份责任卸下去。我自信我也没有做错什么事……”

    他低下头,低低又叹息了一声:

    “如果一定说我不对,那只是我不该认识她。如果当时我知道认识之后,会有这些恼人的发展,我也就不会认识她了。”

    申屠雷不由苦笑:

    “方才我说错了话,大哥不必介意,我只是太同情丁裳,其实大哥的困难,我应该知道。”

    照夕欣慰的一笑:

    “你也不必太为我的事伤感了,俗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情不久总要有一个结束的。只是贤弟……”

    申屠雷奇怪地翻着眸子看着他,照夕神秘地笑了笑:

    “只是到时候,只怕你也脱不了干系呢!”申屠雷并没有了解到照夕言中深意,只点头微笑:

    “大哥的事也就是我的事,这一点我到没顾虑到,你还没有说完呢!”

    照夕点了点头,注视着他:

    “你有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只是,你却不能半途而退呢!”

    申屠雷哂然摇着头:

    “不会!大哥你快说下去吧!”

    照夕知道他尚不明真意,当时也不去说破,只笑了笑,他内心的铅块,并没有移开。因为这些都是他内心的痛苦往事,那里面包含真情、烦恼、痛苦,婚姻之事一日不解决,这种痛苦也就一日存在;而且还是“与日俱增”。他黯然地看着申屠雷:

    “再往后就是遇到了你,至于丁裳再次乔装救我们,这都是你目睹之事,我也就不再说它了。”

    申屠雷连连点首:

    “这事我知道,大哥与江雪勤姑娘的事,我也知道了。莫非你这次离京之后,又遇到了她们么?”

    照夕叹息了一声:

    “唉!有些事你还是大不清楚,我再细说一回,你就一切都明白了。”

    于是,他又把丁裳在北京,如何向自己告别;和母亲见面至生风波;再次负气而去;接着自己又如何暗中赠药予楚少秋。

    说到此,又把和楚少秋动武经过说了一遍。申屠雷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叹息,直听到照夕赠药,他才点了点头,感动地道:“大哥真君子也!”

    照夕苦笑着摇着头:

    “你先不要夸我,你可知楚少秋现在已经死了么?”

    申屠雷不由大吃了一惊:

    “他死了!什么时候?”

    照夕站起来走了一转,他内心充满着伤心与悲愤,双手紧紧地互捏着。

    “说起来话又多了,你不要急。”

    他看着申屠雷,略微想了想,遂下决心道:“有一件秘密,按说是不应该告诉你的;只是这件事不说,往下的话,可就没有法子说了……”

    申屠雷剑眉微轩。

    照夕看着他直想笑,就问道:“我们不是被金老头子关在山洞了么?这秘密也就是从那里而起……”

    申屠雷愈发不解,照夕也就不再隐瞒,把如何认识雁先生的经过,从头到尾详说了一遍。听得申屠雷眉飞色舞,又高兴又叹气,更为自己深深遗憾不已。不过他也知道这类奇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彼此无缘分,即便是找上门去,也是无用。

    当时除了自身微感遗憾以外,更不禁代照夕狂喜。还把照夕那口受赠于雁先生的“霜潭剑”,索来仔细把玩观赏了一番。

    一时赞不绝口,照夕见他如此,不由笑道:“如果你喜欢,就带着它用吧!只是却不能赠你,因为……”

    申屠雷哈哈大笑:

    “大哥何出此语,这么一说,我成什么了。”

    说着把剑还到照夕手中:

    “你有这么多奇遇,再加上本身的条件,莫怪这几个女孩子都醉心于你了。”

    照夕痛苦道:“你还要打趣我,我如果像你就好了。”

    申屠雷一笑:

    “那也不一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之处,我也不见得就是一个快乐的人;不过没有这一方面的烦恼就是了。”

    他看了一下窗外,又把灯光的捻子向上拨了拨。

    “夜静更深,正是多情人午夜梦回的时候。大哥!你就把以后的经过再慢慢道来吧!我真都听迷了。”

    照夕站起来走一转,在一张靠椅上坐下来。这一次他滔滔不绝地把以后之事,一口气说完。如何遇尚雨春,才发现她是一女贼,怎么令自己失望;上大雪山如何访丁裳;蓝江又如何吊自己强迫婚事;应元三怎么救自己;又如何约淮上三子比武。

    至于上点苍山与三子较技一节,描叙得十分清楚,申屠雷听在耳中,就好像“身历其境”一般,也不禁连连惊喜不已。

    比武过去了,他仍脱不了烦恼,向枝梅、蓝江如何带爱徒强迫订婚。照夕如何在两难之下,应付这种局面,最后又如何狠下心回绝二女;这时候却又发现了屋檐下暗泣的白雪尚雨春。

    他怎么把雨春误为雪勤,最后白雪尚雨春断肠而去这一节直说到天光透曙。悲伤时,真个是声泪俱下,申屠雷也跟着频频顿首。

    一席夜话,那灯油都干了;最后照夕才站起来,苦笑道:“兄弟!我的话全完了,你看我如何不伤心呢?要是你又能如何呢?”

    申屠雷以手支额,沉静了良久,才叹了一声。

    “这事可真有点棘手,千不怪万不怪,只怪这是天注定的缘分……”

    照夕冷笑:

    “你还说这种话,我真想跳河死了算了!”

    申屠雷这时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哈哈大笑:

    “好一出精彩的夜戏。”

    他看了黯然的照夕一眼,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大哥,你不要急,这事情虽棘手,可是也并不是无药可救。”

    照夕皱了一下眉,申屠雷伸手道:“你先不要说话,我只问你,你自然是对江雪勤感情最深了,可是丁裳和尚雨春,因对你痴情一片,更令你左右为难。”

    照夕黯然不语,申屠雷就笑了笑:

    “你对她二人,也不能说没有情……”

    照夕正想解释,申屠雷却比他快,抢先笑道:“我明白你矛盾的心情,你是很重恩情的。因感三女都对你好,所以才一时失了主张,你不愿让任何一方受屈,是也不是?”

    照夕讪讪地点了点头:

    “是的!不……是的!”

    申屠雷噗的一声笑了:

    “得啦!在我面前,大哥,你也就别不好意思了。你不说实话,我怎么好给你出主意呢?”

    照夕叹了声:

    “就算是吧!”

    申屠雷笑了笑,搓着双手:

    “是就好办了,我这计策,保险最灵;而且叫你们彼此都心甘情愿。”

    照夕怔了一下:

    “还有计谋?你别……”

    申屠雷眨着一双黑亮的眸子:

    “你听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的雪,回过头来,面色从容地说道:“要说这三位姑娘,可都是一时之秀,实在是难分轩轾,那尚姑娘我虽没见过,不过听你口气,也决错不了。像这么三个姑娘,也实在是没有再考虑的必要了。可是……唉!你的情形因为不同,那也只好这么作了。”

    照夕皱眉:

    “你是什么计划呢?”

    申屠雷坐下来,笑了笑:

    “你不结婚也不是一个办法,可是更不能厚此薄彼……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只不知你肯不肯这么作?”

    这一下该照夕急了,他皱着眉:

    “什么办法你快说吧!”

    申屠雷笑了笑:

    “我这个办法看来无情,其实有情。这样才能试出来这三个姑娘之中,到底那一个真正爱你;然后你就和那最爱你的一个结婚……”

    照夕也不由一振,他脱口笑道:“好!可是是什么办法呢?”

    申屠雷望着他笑:

    “办法是残忍一点,可是你只要肯做,一定能收效。”

    照夕张大了眼睛,渴望着一听下文。申屠雷却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你现在是不知道她们谁最爱你,所以你才犹豫不决!”

    照夕摇头叹道:“兄弟!她们都很痴情的!”

    申屠雷冷冷一笑:

    “大哥!你现在所看到的爱情是表面的,并没有经过考验。如果加以考验,可就分出深浅来了!”

    照夕有点茫然:

    “你的意思是……还要考验她们一下?”

    申屠雷点了点头。

    照夕疑心地道:“怎么考验?”

    申屠雷笑了笑,却正色道:“大哥!你只要死……”

    照夕一怔,申屠雷忙笑着解释道:“只要装死……你不要急,不是真死……”

    照夕忙摇头。

    “那怎么行?这玩笑开得太大了。”

    申屠雷唤了一声:“你不要急,听我说你就知道了。”

    照夕还在摇头,申屠雷就低声道:“我从明天就发消息出去,说你病危……不一定说你死,那么三个姑娘听后,一定会来看你的,那时真情假情就可看出来了!”

    照夕微微皱了下眉:

    “这办法不太……”

    申屠雷重重叹了一声:

    “大哥!你的心太软了,现在是要你硬一下心的时候到了,否则你永远也没办法……”

    照夕呐呐道:“她们要是来了,看出我没病,那不是笑话么?”

    申屠雷摆手:

    “这你大可放心,只要你照我话做,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得意地进一步解释道:“我这办法太妙了,定可给你选出一个理想夫人来,就是没选上的,也不会怪你,只有怪她们自己……”

    他笑着问:“你明白不明白?”

    照夕茫然摇了摇头:

    “不大……明白!”

    申屠雷嘻嘻一笑:

    “大哥请想,她们来了以后,大哥你可装成病入膏盲的样子,她们之中谁真谁伪,立刻就试出来了,大哥就可与最爱你的那个结婚。至于其他二人,事后即使知道是个骗局,却也怪不得他人,只怪她们自己表现得不够。”

    照夕舒眉道:“计倒是好计,只是我觉得太残忍了一点。兄弟!你是不知道,她三人都是很痴情的,到时候恐怕分不出高下呢!”

    申屠雷点了点头。

    “这一点你尽可放心,就是她三人都痴情,才好分出上下咧!到时候,我是评论官……你只管睡在床上不动就行了!”

    照夕心内有些活动了,愣愣地看着他。申屠雷又道:“最重要的一点,你必需要装得像;而且不能说话。不论你心里怎么伤心,都不能说话,她们就是神仙,也看不出了!”

    照夕皱了一下眉,暗忖好缺德的法子,可是他只好点了点头。

    申屠雷又说:“因为你一说话,感情的表达就有了偏差,我们评判的人,就很难分出真伪来了,所以这一点你必需要作到。”

    照夕自己摸了一下脸,窘道:“可是我的脸,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呢?”

    申屠雷不由剑眉微微一皱:

    “嗯!这倒是一个大问题了!”

    忽然窗外哈哈一声大笑:

    “这不要紧,我有办法!”

    二人不由大吃一惊,申屠雷一拧腰,已用“浪赶船”的身法,扑到窗前,口中叱了声:“谁?”

    他身形方抵窗前,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蓑衣大笠的老人,当面而立。申屠雷用“金龙抖甲”手法,倏地向外一抖双手,直贯老人双肩。口中怒道:“去吧!”

    照夕本也吃惊,因见申屠雷纵身过去,知他武技不凡,自己也就没有再动。老人一现身,他不由大叫道:“贤弟且慢,是自己人!”

    可是申屠雷招式已出,老渔翁呵呵一笑,口中道:“县太爷手下留情,小老儿可担当不起。”

    他口中这么说着,双手顺势向外面一推,在室内把身子挪出了五尺许,几上灯光闪闪欲灭。

    申屠雷这么快的身手,竟为老人轻描淡写的这么一推,身子扑了个空,险些跄了出去。此时耳中听照夕这一唤,不由猛地把身子转了过来,却见那老渔翁,正双手向自己揖着,口中嘻嘻笑道:“申屠少侠休要见责,老夫失礼了!”

    此刻照夕已向着老人一拜,谦虚道:“不知前辈驾临,有失远迎,尚请恕罪。”

    这老人连连摆手:

    “不敢当!不敢当!老夫来得鲁莽,你们不要怪罪才好!”

    照夕此刻笑着向申屠雷介绍:

    “贤弟!这位前辈正是我与你谈到过的那位生死掌应老前辈,快快见个礼吧!”

    申屠雷大惊,忙弯腰行礼:

    “原来是应老前辈,晚生申屠雷方才多有开罪,尚请原谅为幸。”

    应元三忙双手扶他起来,一面上下打量着他。

    “好一个文武知县。申屠老弟!你不要客气,方才都怪我,怎能怪你?老弟!你快坐下吧!”

    申屠雷忙道:“既是前辈光临,此处不是待客之所,请前辈移至外厅用茶吧!”

    应元三呵呵一笑:

    “不用!不用!老弟,你千万不要张罗了,要不然我可马上就走。”

    他看了一人一眼,按手笑道:“坐下!坐下!”

    照夕知道此老个性,不由笑向申屠雷道:“应老前辈亦非外人,贤弟!你就不用客气了。”

    申屠雷这才又亲自倒了一杯茶双手送上,这才含笑就坐。

    “既如此,晚生简慢了!”

    应元三目光转向照夕,点头笑道:“我缀着你已经好几天了。”

    说着一面把大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冲着照夕直龇牙笑。照夕不由脸色微红:

    “啊!可是有什么事么?”

    应元三目光在二人面上扫了一转,傻笑了笑:

    “怎么会没事呢?唉!老弟,你受罪我知道,我受的罪,你可就不知道喽!”

    言下不胜叹息,照夕自然明白,他所指自己的“受罪”是指感情方面;可是他的“罪”又是什么呢?当时不由窘笑了笑。

    “你老人家可否说出听听呢?”

    应元三用手在头上抠了一下。

    “老弟!你只顾一跑就算了,你可知道我老头子,却跟着你受了大苦了。”

    照夕不由俊脸一红,有些奇怪,也有些发窘:

    “这是什么……意思?老有辈又受了什么苦?”

    应元三苦笑了笑,看了申屠雷一眼:

    “好在申屠雷老弟也不是什么外人,我这话就不妨直说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

    “老弟……你的苦恼,我也听了大半夜了,我现在当然一切都明白了。”

    照夕和申屠雷二人对看了一眼,都不由面上有些讪讪,照夕脸色就更惭愧了。应元三嘻嘻一笑:

    “老弟!你别害臊,我要不听明白了,我还真生你的气。现在我明白了,不但不气你,倒是很同情你。这事情我们等会儿再谈,我先说我为难的事吧!”

    他用舌头在嘴唇上舐了一下:

    “你不是跑了吗!可是给我留下难差事了,那鬼爪蓝江可找上我了。唉!这都怪我当初对你不明白,所以暗地里替你作了主,现在不能兑现,我可是受了罪了。”

    申屠雷看着他那付愁眉苦脸的样子,一时忍不住笑了。应元三看着他,龇牙咧嘴一笑:

    “唉!你看我这不是自找麻烦么?蓝老婆子可不是容易对付的咧!这几天我被骂得焦头烂额!”

    他又叹了一口气:

    “其实蓝老婆子倒没有什么,可是那姑娘两只眼睛,哭的跟水蜜桃似的……看着她,我倒是怪难受的。”

    照夕不由低下了头,双手在两膝上一拍,重重叹息了一声。

    应元三伸了一下脖子:

    “老弟!好戏还在后头呢!你再往下听吧!蓝老婆子事情是这样的,可是那冷魂儿向枝梅那边也是一样。”

    他谈到了向枝梅,不由显得神色十分黯然。因为这个老情人,随时随刻都有左右他情绪的力量。

    “一月前她发了一张帖子给了我,我只当……”

    生死掌应元三说到此,微微顿了一下:

    “二位老弟!你们应知道,我和向枝梅是数十年以前的旧友。”

    这一点他并不认为有细说的必要,所以略提即过,二人也没有追问。于是他又接下去:

    “我只当她只是请吃饭呢!唉!谁知她也交下了这个难题。”

    申屠雷紧张地问:“什么难题?”

    应元三一翻眼睛:

    “还会有什么难题?还不是为她徒弟江雪勤的事。”

    照夕不由低低叹了一声,应元三嘻嘻一笑:

    “当然,你和江雪勤之间一事,我早知道了,你实在也有你的为难之处;而且这姑娘命也真薄。”

    照夕差一点流下泪来,江雪勤影子,立刻就浮上了他的眼帘,他仍是默默无语,应元三赫赫一笑,一摊双手。

    “老弟!你说说看,我是帮谁?我又能帮谁?再说你影子也找不着,这事情也不能就这么搁着呀!我可急坏了,好容易在前三天才算缀上了你,我就一直跟着你,你骑马、我骑驴,我总算没叫你跑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长长吁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茶,叭叽着嘴。

    “我可是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个尚雨春……这事情更难办了,就是诸葛亮也没办法!”

    照夕脸色微红,抬头对着他苦笑了一下:

    “老前辈既是什么都听见了,尚请不要笑我,我实在是不得已才一溜了之!”

    应元三头摇得像小鼓似的:

    “嗯!溜不是办法。”

    他猛地拍了一下腿,眯着眼一笑,看着申屠雷:

    “你的办法确是高明,真是好极了……我看只有那么做了……”

    申屠雷摇头笑道:“这也是狗急跳墙的办法,老前辈不要见笑!”

    应元三摇头笑道:“不会!不会!这办法太好了,如果管少侠同意,我们就照样行事。这么一来,我的责任也可以交待了。好!好!实在太好了!”

    照夕红着脸半笑道:“只是细节上还得仔细研究……我总以为这种恶作剧太过火一点了!”

    应元三摇头叹道:“老弟呀!不这么办,你怎么交待?三个姑娘,都不错,你到底要谁?就算你狠下心一辈子不娶,可是你有没有为人家想一想?不行的,老弟!所以我说你们青年人做事,都欠考虑。跑!跑能解决事情么?”

    他扬了一下眉毛:

    “你就别再三心二意了,就是这个办法,我们还是事不宜迟,说办就办……”

    申屠雷想起了方才话题,就插口笑道:“可是他这样子……”

    应元三摆手:

    “这你不用担心,我老头子一辈子什么都不行,却是最精化妆这一行。我只给他一打扮,活神仙也看不出来,保险叫他像要断气的样子。”

    申屠雷拍手笑道:“那太好了!”

    照夕苦着脸,叹息了一声:

    “可真是活捉弄人……”

    应元三咧嘴道:“那有什么办法咧!老弟!就这么办了。我今天下午就出去找人散布消息去。我还得亲自给蓝江和向枝梅一人写一封信,信上就说,你伤了六阴脉道,性命不保,她们拜托我的事恕难从命。这么一来江雪勤和丁裳一定能听到了,那尚姑娘,我想外面一传,她也定会知道,事情就好办了。”

    照夕叹了一声,也只好默认了。申屠雷哈哈大笑:

    “好!有了老前辈这帮手,这事情就好办了。到时候我和前辈二人就充当评判的官员,看着她们三个哪一个录取为我的大嫂!哈哈!”

    应元三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要绝对公平;而且也要装得极像。要知道这几个姑娘都精得很,到时候,要是被她们看出来了,那可就贻笑了。”

    申屠雷满有把握地道:“这事我大概还行,你老人家就放手去办事情去吧!”

    应元三倒是说走就走,他拿起了桌上的斗笠,往头上一戴,笑道:“我现在就去了,晚上再来。晚上弄一桌菜来,咱们好好吃一顿,就开始工作了。哈!哈!”

    他一边笑着,一边已越窗而去,茫茫大雪里,立刻失去了他的踪影。

    和煦的阳光,由窗子里射进来,这在冬季天,是很少见的。在前几天,这间房子里,还是充满了青年人对话的声音的,不管那是不是一种愉快的声音,总之,显得是有生气的。可是今天呢……

    阳光由窗格交织着射进来,照着一架古铜的大床,床上拥被睡着一个瘦弱的青年,他那深陷的目眶,黄蜡的面皮,蓬落的头发,淡黑色的眼圈,无力的一双眸子……

    唉!谁看见也会摇摇头。

    “这人只怕是回生乏术了啊!”

    管照夕翻了个身,由枕下摸出了镜子,照了一下自己这副尊容,不由吓了跳。

    真的,如非是他亲自经历,这只是一种完全化妆的话,连他自己也几乎要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病了;而且是“病入膏盲”。

    望着自己这种样子,他苦笑了笑。

    “唉!这可真是活出洋相,好好的打扮成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唉!唉!”

    想着忙把镜子放在枕下,自己对自己有点“惨不忍睹”的感觉。

    尤其是直直的这么躺着,和僵尸差不多。应元三还再三关照过,不许翻身;并要时常保持着急促的呼吸,要给人以“气息奄奄”的感觉。

    这种活罪,目前只是在演习阶段,现在正是在实习,应元三和申屠雷相继而入。

    他飞快地扑到了床前,照夕忍不住“噗”地一笑。应元三立刻大声叫道:“不行!不行!这还像话吗?你是要死的人了,怎么能笑呢?”

    申屠雷也笑道:“我的老天,她们人说不定马上就来了,你可不能笑呀!”

    照夕翻着眼睛,无力地点了点头,应元三立刻一挑拇指道:“对了!这一手不错。你只要记住,不论听到什么话,你都不能回答。就是说,张口无音,还有不能笑,若是非笑不可,改成苦笑。”

    他说着由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纸盒。

    申居雷忙问道:“这是什么?”

    应元三一努嘴:

    “先把病人搀起来坐好了……”

    申屠雷忍着笑过去,把照夕扶着坐了起来。

    照夕吃惊道:“还有什么花样?我可真受不了啦!这可比真病还难受。”

    应元三以指按唇“嘘”了一声,微笑着打开了盒子,走近床前。

    “这是最后一次了,小伙子,耐心一点,要挑好老婆,不受点罪怎么行呢?”

    他说着由盒子里挖出些黑黑的油,然后就像抹鼻烟似的,横一道竖一道在照夕脸上抹着。

    照夕皱着眉道:“这是什么玩艺呀?粘粘的。”

    应元三嘿嘿一笑:

    “这一上装,你再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他说着用两只手,把照夕脸上的黑油慢慢揉散开来,立刻现出一副灰青色面孔,真和死人一模一样。就连一边的申屠雷也不由吃了一惊,他低低赞美着:“妙呀!这就一点毛病也看不出来了,老前辈这是什么油呀?”

    应元三揣起纸盒,耸肩笑了笑,端详着照夕:

    “对街有家唱直隶梆子的戏园子,昨晚上演的是‘大劈棺’,我进去看了看,那个扮庄周的扮相真和鬼差不多,他脸上就搽的是这种油,我灵机一动,就到后台给他要了些来。”

    他转过脸,得意地看着申屠雷:

    “怎么样,不赖吧?”

    申屠雷搓手乐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老人家怎不找那个扮二百五的也要一点来。”

    应元三摇头:

    “胡说!那不成曹操了。”

    二人说着各自不由大笑不已。照夕苦着脸:

    “反正我是洋相到家了,你们就乐吧!到时候画虎不成反类犬,那可是大家都丢脸。”

    他说着用镜子往脸上一照,不由吓得一哆嗦,口中“哦”了一声。

    应元三忙把镜子拿了过来,一面挥手笑道:“快躺下吧!你说的一点儿不错,弄不好大家都丢人。你只要记好了,千万不要露出马脚就是了。”

    照夕叹了一声就躺下了。应元三和申屠雷二人,忙着布置这间房子,把一边窗户帘子拉上一半,几个熬药的罐子,散放在一边的桌子上,天色就慢慢暗了。

    忽然,青砚匆匆跑了进来,脸上变了颜色:

    “门口来了个大姑娘,说是来找管相公的,小的告诉她管相公病重不能见客,她硬要往里闯,现在八成已进来了。”

    三人都不由大吃了一惊。应元三忙比了个手势,申屠雷忙跑到照夕床边位子上坐好,管照夕只得叹息一声,微微闭上眼睛。

    应元三推着青砚急道:“快!快!我们快出去。”

    说着二人三脚两步跑出去了,申屠雷在床边上小声道:“你要注意了。”

    照夕方点了点头,已听见一个姑娘哭叫的声音:

    “那可不行,我这么老远跑来,不见着他,我死也不肯甘心……”

    接着应元三的声音:

    “唉!姑娘!并不是老夫不通情理,实在是管少侠此刻……此刻……万一姑娘见着他再一伤心,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申屠雷不由小声问:“这是谁?”

    照夕苦笑了笑道:“尚雨春!”

    尚雨春哭的声音更大了,她哀求道:“老人家……你只叫我见他一面,我一定不哭,我……只要见他最后一面……老人家!我求求你,你答应我吧!”

    照夕不由眼圈都红了,心中暗恨:

    “这都什么事,好好地捉弄人家成这样……”

    可他到了此时,也只好假戏真唱了,心里一伤心,愈发表演逼真了。

    申屠雷却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轻轻揭开了帘子,就见应元三正和一个妙龄少女在花园里说话,那姑娘一身翠绿风袄,足下是一双带白绒球的弓鞋,长身玉立,右手挽着一件银狐的披风。

    “好一个标致的姑娘,大哥可真是艳福不浅!”

    想着他就走了过来,并皱着眉小声道:“老前辈,请你们说话小声点,我大哥只怕……”

    他说着一咬下唇,带出几乎要流泪的样子,尚雨春不由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大颗的眼泪,就像是决了堤的河水,扑扑打打落了一身。

    她颤抖着声音,看着申屠雷:

    “管……管大哥怎么了?”

    申屠雷叹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就见这姑娘猛地向前一跄,差一点儿摔倒地上,吓得应元三忙用手把她扶住。这一霎时,这老头子也深深被她感动了,不胜唏嘘地道:“姑娘,你可不要这样……你……”

    他一直看着申屠雷,满脸苦相。申屠雷也想不到,这姑娘竟会这么痴情,一时也感动得泪眼模糊的。尚雨春忽然挣开了应元三的手。她猛地朝地上一跪,面色苍白:

    “二位只请带我进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决不……多留,我这里给你们磕头了!”

    她说着真把头往地上碰,吓得二人忙上前把她扶了起来。应元三一跺脚哑着嗓子道:“罢!罢!姑娘既如此痴情,我们就带你进去看看他,可是请不要同他说话。”

    尚雨春频频点头,泪珠滚滚:

    “谢谢你老家,我一定不说话。”

    申屠雷低低叹了一声:

    “既如此,姑娘请随我来!”

    说着就往前走,雨春垫着脚在后面跟着,应元三走在最后。申屠雷边走心中边自叹息,心中想道:“这一个考试是及格了。”

    他大声咳了一声,一面道:“姑娘请进!”

    照夕抽空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都是你的好把戏,你还猫哭耗子假慈悲!”

    申屠雷乖巧地把目光避向一边,这时尚雨春却冷笑道:“对不起你们二位,我方才已经想过了,侍候病人是女人的事,你们男的是多余的。现在我决心留在这里了,你们不要再逼我,我可以拼出一死!”

    她这番话,倒真是出乎三人意料之外,一时都不禁一怔。尚雨春却摆出一副决心已定的姿态,走过去挨个看了那些药罐。

    应元三心说:“好丫头,幸亏我早想到了这一点,要不然岂不要露马脚!”

    她看了一遍药罐子,又向二人看了一眼,从容道:“我过去也侍候过我娘,很内行,等会儿烦请这位哥哥弄个小炉子在外面,我亲自给他熬药。”

    申屠雷皱了一下眉:

    “这……个……”

    尚雨春把手中的银狐披风,向地上一铺,一摊双手,露出小小一对酒窝。

    “这不很好吗,我晚上就睡在这里了!你们也不必张罗我,这屋里有火盆很暖和。”

    她抹干了泪,把小手搓了搓,在嘴上哈了一口气,一屁股就坐下去了。

    应元三和申屠雷都不由又是一怔,床上的照夕,看到此,也不由吃了一惊。他用眼睛向二人瞟了一眼,心说看你们有什么办法,不能了吧?

    申屠雷不由大为着急,心想还有人要来,她不走岂不糟了?

    可是尚雨春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自信是没有办法动摇的,一时只急得脸色通红:

    “这……这……怎么行呢?”

    尚雨春玉指轻轻按唇,又摇了摇手。申屠雷真弄得哭笑不得,应元三更是频频皱眉。正在这时,青砚揭开了门帘,又挤鼻子又弄眼,还连连往地上装着跺脚的样子。二人不由吃了一惊,一起出去:

    才一出门,青砚就小声道:“不好!又来了一个骑马的小姐,她指名要见老爷,现在客厅里!”

    申屠雷对着应元三苦笑了笑,只好三脚两步,忙向客厅里赶去,应元三匆匆在后面跟着。

    才进客厅,就见一个姑娘,来回在客厅走着,一条小马鞭,嗖、嗖的在空中抽着,现出十分急躁的样子。

    这姑娘因是背朝着二人,申屠雷就咳了一声,她一回头,才看清来人正是江雪勤,他过去在“护国寺”是见过她一面的,所以一眼就认出来。

    “哦……你是……江……江……”

    雪勤苦笑着点了点头:

    “申屠兄不必多疑,小妹正是江雪勤,和阁下在北京时见过一面,所以才敢冒昧登门。”

    申屠雷欠身含笑:

    “姑娘不要客气,有话只请吩咐。”

    这时应元三也走了进来,雪勤一眼看见,不禁玉面一红:

    “啊!老前辈也在此!”

    说着正要下拜,应元三忙上前把她拉住,一面苦笑道:“姑娘不必多礼……唉……”

    雪勤望着二人眼圈一红,但却强自忍住,反而笑了笑。眸子向申屠雷一瞟,极为大方地道:“听说照夕哥在此欠安,所以……”

    申居雷不得不哭丧着脸,又长叹了一声:

    “真想不到,姑娘,他恐怕是没有……没有……”

    应元三极力留意着她的脸色,可是他仍然发现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心中不禁暗暗想道:“这位江姑娘可就不如尚雨春来得那么真情了!”

    他心里未免有些失望,就见雪勤听后,微微怔了一下,复含笑道:“申屠兄!我要去看看他,请你带我去吧!”

    申屠雷不由脸红道:“姑娘!他的病很重;而且不能说话,姑娘还是不要去的好!”

    雪勤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镇定功夫,很令申屠雷吃惊。可是他却和应元三的见解不同,他深深知道,这个姑娘和照夕之间,是有极深的感情的。在她此刻表面的微笑里,正不知包含着多少眼泪,多少碎心的叹息,那也许是绝望的微笑。

    很奇怪,她自有一种女性的尊严,那是不须说话也能令人体会出来的,就像她此刻摇头微笑一样,这轻微的表示,立刻否则了申屠雷的原意。她几乎认为不需要得到对方的同意,而她自己是可决定自己在这所房内的一切行动。

    “他在哪一间房里呢?”

    雪勤默默地翻着眼皮,申屠雷在她这种风度语气里,不自然的回头指了一下,讷讷道:“在……在……”

    江雪勤不等他说完,就直接往他手指处走去。

    应元三不由大吃了一惊,忙上前一步,红着脸:“姑娘……那房里还有……还有……”

    雪勤嘴角弯了弯:“没关系。”

    说着仍然姗姗移步,直向那间房子行去,这一来应元三和申屠雷不由都急了。

    试想那房子里还有一个尚雨春,雪勤见到了,岂不要大大的误会?那可真是糟透了。

    可是雪勤的行动,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一路穿堂而入。她用表面的欢笑,掩饰她内心的断肠,她是一个能经受极大的打击的人,因为她已经经验过无数次了。

    然而,她确信这一次的打击,远比她这一生之中任何一次都来得大,来得突然,她似乎觉得在听到申居雷的话后,全身的血液,都为之冻结了,腿也软了!

    可是“微笑”,微笑永远是代表她痛苦一面的,她有理由自己承担任何的痛苦;而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她就是这么一个人。

    在来到照夕卧病的房门之前,她的脚步放轻了,她的脸上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那是苍白颜色,她那红如樱桃似的唇,也微微颤抖了。

    申屠雷吃惊地赶上一步:

    “姑娘!还有一个尚姑娘也在里面,她也是来看大哥的病来的。”

    雪勤猛地一怔,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也许她认为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可是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如此大方的人。

    她眼圈一红,可是她却偏偏要装成大方的样子:

    “不要紧!”

    接着门被推开了,申屠雷一只手揭起了帘子,江雪勤慢慢走了进去。随后是申屠雷和应元三,他们二人脸上带着无比凄苦之色。

    床上的照夕在厚厚的被子里,出了一身冷汗。当他看见进来的人是江雪勤时,他显然颤动了一下,真恨不能有个地洞让自己钻下去才好。

    雪勤惊怔地看着他,这一刹那,她似乎再也无法控制她自己了。

    手上的小马鞭,由她手中掉了下来,她全身籁籁抖着,抖动着嘴唇:

    “照夕……”

    照夕对着她点了点头,“雪勤”两个字差一点冲口而出。可是雪勤身后的应元三,在这一霎时,作了一个显明的手势。这手式,令激动的照夕,很快想到了自己的立场,于是只张了一下口,又闭上了!

    雪勤也似感觉到自己太激动了,而这种态度,是不应该在一个病人,尤其是一个垂死的病人面前显露的。

    她微微笑了笑,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鞭了。这时另一个姑娘,正睁着一双充满了好奇、羞涩、酸酸的眸子瞧着她。

    可是雪勤却毫不以为意,她甚至明明看见了雨春在一边坐着,她的目光也不向她瞟一下。

    她回过身来,用噙着热泪的微笑,看着应元三和申屠雷:

    “他的脸色……很好……不要紧!”

    申屠雷先是一怔,可是立刻他明白了对方深切的涵意,他不得不装着点头。

    “哦……是的……尤其是这几天好多了……”

    他注意到了,雪勤头上有一朵素白的缎花,他明白这是为她丈夫带孝。

    对于这个充满了神秘感情的女人,申屠雷还摸不着头脑。雪勤这种感情的表达,尤其很难令旁观者去评论和理解的。雪勤对着他点了点头,遂转身出了门,申屠雷知道她有话说,忙跟了出来。

    雪勤轻着声音:

    “申屠兄!你看他……还有救么?”

    她说着声音都抖了,申屠雷内心真是叫不迭的苦,自恨这种办法,也实在是太毒了一点。看着江雪勤这种样子,他的眼圈也由不住红了:

    “我看恐怕……恐怕很危险了……”

    江雪勤低下了头,她喃喃自语:“我的命好苦……好苦……”

    这声音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申屠雷正在闻言感伤自责的当儿,忽见雪勤对着他笑了笑,像是已抛开了方才的愁苦,他心中不禁一动。

    “申屠兄!请你不要笑我……我。”

    她说着抬手把头上那朵花摘了下来,申屠雷正自惊疑不解,却见她用力把这朵花丢了出去道:“从今天起,我已是管家的媳妇了……申屠兄!我不怕你笑我,我也不怕任何人笑我……”

    申屠雷感动得直想哭,可是他知道自己所扮的这个角色,是需要完全的冷静的。他讷讷道:“可是,大哥是否还能……”

    雪勤苦笑了笑:

    “所以我才请你出来,我已经决定了。那女人是谁?你请她出来好不好?”

    申屠雷不由皱了一下眉,窘笑道:“这!姑娘,这个尚姑娘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只怕……”

    雪勤冷静地点了点头:

    “申屠兄你放心,我并不是一个不明道理的人,我只要把我的立场,向她表明一下,你能请她出来一下么?”

    申屠雷无奈地搓了一下手,低低叹了一声,回过身来,走到照夕门前,把帘子微微揭开了一点,尚雨春一双大眼睛正往这边看着。申屠雷就轻轻点了点头,雨春先是一怔,才慢慢走了出来。

    她悄悄的问:“什么事?”

    申屠雷苦笑着,回头示意。

    “这位姑娘有几句话,想同你谈一下。”

    尚雨春对江雪勤,倒是在不久以前背地里见过她一面,可以说认识她很清楚。当时秀眉微微一颦,小嘴一嘟:

    “什么事呢?我并不认识她。”

    申屠雷苦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她说有话要对你说。”

    尚雨春就慢慢走了过去,她的眼睛,还红得像个大蜜桃似的,一面不好意思地揉了揉。

    雪勤微微笑了一下:

    “我叫江雪勤,也许你并不认识我。”

    雪勤开门见山的这么说着,雨春轻轻点了点头。

    “嗯!”

    雪勤用手掠了一下头发,仍然保持着笑容。

    “小姐你的芳名是……”

    “尚雨春!”

    “嗯!”

    雪勤不自然地又动了一下身子,现在她需要勇气和镇定,尤其在这个时候,她要把她的立场表示清楚。

    “你也许不知道,我已和他订过婚了,我现在已是他的……”

    她笑了笑,又接下去。

    “尚小姐!你又何苦……”

    雨春咬着唇,珠泪一点点淌了下来,她猛然抬起头,直直看着雪勤,悲伤地道:“不!不!你骗人……我知道,他并没有和你订婚,你已经另外嫁了别人……你不要哄我。”

    雪勤不由面色一阵惨白,她抖颤道:“你……”

    接着她又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我已经决心跟他了!他如死了,我就是管家的寡妇。我很惭愧,因为我一直没有尽过心,现在……现在我决定要亲自服侍他,尚姑娘,请你给我这个最后的机会……”

    她苦笑了一下:

    “我服侍他归天之后,再送他灵柩回北京;然后还要服侍公婆。我这么做,只是表示我对他的忏悔……我……”

    她的泪一滴滴掉下来了:

    “尚小姐!你又何必呢!莫非我这最后几天的忏悔机会,你都不给我么?”

    旁边的申屠雷和应元三对看了一眼,心中都不禁暗暗赞叹了一声:

    “好贞节的姑娘!”

    他二人眼光一齐投向了雨春,倒要看看她在这种情况下说些什么。

    尚雨春低着头,尽自滴泪。一只小弓鞋挑着地毡,良久她才抬起了头。

    “江小姐!你的话按说我是应该答应的……可是……这只是你一番心意,你完全没有想到人家……”

    她抽搐了一下道:“你要尽心,我为什么不能尽心呢!照夕大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莫非在他临死之前,我不应该侍奉他么?江小姐,你太自私了。请原谅我,我不能答应呢!不过你可以放心,万一照夕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决不抢你什么管家媳妇的名份。我自然有办法来处置自己……要是叫我现在离开,那是办不到!”

    她说着看也不看雪勤一眼,转身而去。雪勤怔了一下,痴痴看着她的背影。申屠雷、应元三这时内心不禁又是一声喝彩。只是如此一来,这个品评的分数,就更加愈发地难打了。

    一个真正因“病”而病的病人,固然是痛苦;可是一个无病而装病的好人,味道也不见得好受。而且我相信那种烦躁的痛苦,较真正的病人更有过之,何况这其中尚有更多别的因素呢!

    管照夕如同僵尸一般直直睡在床上,他那双眸子无力的往上翻着,身子不能动一动;而且不能说一句话,鼻息要短暂且急促……也真难为他,几点他居然都作到了;而且表演逼真。

    室内的阳光斜射在病床上,照着病人那一张冷青的、可怕的、垂死的脸。

    时间已到了午饭时间了,可是房子里其他的两男两女,像都没有一点饥饿之意,反倒是床上的病人,肚子咕咕响了两声。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不禁脸色一红,所幸这种红色,在厚厚的油彩之下,是无法表现出来的。申屠雷到底年轻,当时差一点儿想笑,却为应老头子狠狠瞟了一眼。这老头子倒真有股磨劲儿,而且一直很镇定。

    雪勤靠着床最近,她不由秀眉一展,甜甜地笑道:“哦!听!他肚子叫了哩!一定是饿了!”

    说着马上笑问照夕:“你是饿了不是?”

    可怜的照夕,从早起就被按在床上,水米不曾沾牙,他怎么会不饿呢?

    虽然他多么想点头,可是不知如何,到了后来,却又变成了摇头,雪勤不由心里一阵难受。应元三却在一边添油加醋道:“唉!他已半个月没有吃一点东西了。”

    雪勤站起来:

    “那我扶他喝一点儿水吧!”

    照夕生恐失去了这个机会,事实上他也很渴,既不能吃,喝一点也是好的!忙点了点头。

    尚雨春忙用个厚厚的枕头,把他背垫了一下,申屠雷假作吃惊道:“小心!小心!他不能坐啊!”

    照夕本来已借势坐了起来,听见这一句话不得不又往后一躺,让尚雨春吃力的托住他,雨春的泪一点点都滴在他的前额上。

    管照夕瞟了一边的申屠雷一眼,那意思是:“看见没有,这都是你的好办法。”

    申屠雷忙一块绸巾,把他额上的泪,轻轻沾了沾,他真怕把他脸上的颜色洗掉了。

    此时雪勤轻轻用一个瓷匙,一匙匙喂着他喝水,喝到第三口的时候,应元三却咳了一声。

    “行了……再喝他要吐出来了……”

    照夕水到了嘴里,不得不照着话,吐了出来,雪勤急得“啊”了一声,应元三叹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照夕狠狠地瞪着他,心说:“好个老儿,现在是让你们耍着玩吧!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算账。”

    可是那口水,却吐得自己满脸都是,湿糊糊的煞是难受,雪勤忙把自己手绢抽出来,小心地在他脸上擦着,申屠雷和应元三都不由心中一惊。申屠雷忙过来道:“姑娘还是让我来吧!”

    雪勤苦笑道:“我也是一样……”

    她说着轻轻在照夕唇边擦了擦,觉得十分粘腻,不由用些力,立刻她眉头微微一皱。

    申屠雷忙又要来接她的手巾;并且面上带有讪讪之色。雪勤不禁心中一动,她仔细低下头,在照夕脸上端详着,一双大眸子转来转去。

    照夕此刻尚不知究竟,仍无力的上翻着眸子。雪勤回头对申屠雷看了看,申屠雷讪讪道:“让他躺……躺下吧,当心他吐脏了你的衣裳。”

    雪勤也不说破,就笑向雨春道:“快扶他睡下吧!”

    雨春仍然淌着泪,慢慢把他放平了,在一边抽搐着。应元三和申屠雷不禁各自出了一身冷汗,暗说好险呀,差一点儿叫她看穿了。

    雪勤凝眸望着照夕,微微笑了笑,这一笑令在场各人都吃了一惊,雪勤用手掠一下秀发,目光源向申屠雷。

    “小妹来时匆匆,未曾净面,申屠兄可否命人打一盆热水来我洗洗脸呢?”

    申屠雷看了应元三一眼,遂微笑道:“姑娘关照,自是照办,请稍候。”

    他说着出室而去,江雪勤自己咬着唇儿,忍不住“噗哧”一笑,目光遂又向照夕脸上转了转:“照夕,你好些了没有?”

    照夕无力地摇了摇头。一边的应元三更是弄了个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当时讷讷道:“他怎么会好呢?”

    雪勤收敛了笑容,点了点头,须臾,申屠雷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

    “姑娘请这边净面。”

    雪勤双手接了过来,笑道:“谢谢你了。”

    她说着把盆子放在照夕床边,申屠雷和应元三一时都直着眼看着她,只见她伸手盆中,一面拧着手巾,唇角似还带着神秘的微笑。

    按说江、尚二女,到了此刻,在申屠雷和应元三的观念之中,早已合乎了标准,本来很可以不必再瞒下去了,无奈还有一个丁裳,到此刻还未曾出现,他们不得不仍然装下去。

    此刻雪勤这种笑容,很令二人吃惊,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见雪勤站起身子,巧笑倩兮地对照夕道:“对不起,我要给你洗洗脸。”

    照夕不由一时怔得瞠目结舌,应元三却急得直搓手:

    “唉!姑娘……这这可不行呀!他是不能……不能……”

    申屠雷这一刹那也傻了,只管睁着眼睛,却忘了去接过雪勤手中的手巾。

    江雪勤把诸人面相一瞥,已全部了然,当时秀眉一挑,微微冷笑了一声,径自走到床边,把手巾往照夕脸上一按,狠擦了两把。尚雨春正自不解,方皱眉道:“雪姐你轻点啊!”

    原来,经过半天的患难相处,她二人已改了称呼。雪勤闻声也不理她,只管用力的擦着。

    立刻病人现出了原形,一张脸上黑一块白一块,雨春不禁惊得“哦”了一声。

    雪勤一声不哼,把擦脏的手巾又在水盆里搓了几把,寒着脸又往照夕脸上擦着,一张白中透红,英俊、清秀的脸,立刻现了出来。

    这举动,就连应元三、申屠雷也不禁失去了主张,一时呆若木鸡的只管在一边站着。可是他二人脸色,可比红布还红。

    管照夕呢?到了这时,他可再也不能在床上躺着,只好苦笑着坐了起来。

    雨春咦了一声,忙转到照夕面前,张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大哥……你……你……”

    雪勤愤愤地把手巾往窗外一掷,一时热泪夺眶而出,她哭着问照夕:“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照夕一时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是……姑娘……你们……”

    雪勤哭得更伤心了,她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她认为这个骗局太残忍、太无情了。

    她退后了几步,冷笑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你这么对付我们,是什么居心?”

    照夕急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暗骂:“申屠雷,你可把我害苦了。”

    当时愈急愈是答不上话,正自发窘。忽见雪勤退到了墙角,她苦笑着,流着泪。

    “管照夕!我一片赤心爱你,想不到你竟如此卑鄙。其实你直截了当和丁裳结婚,我又能如何?你何苦这么来伤我……我的心……”

    她说着忽然拍出了剑,剑尖向后一转,直向自己心窝上扎来。

    这举动使室内之人,无不发出一声尖叫,尤其是床上的照夕,到了这时,是再也病不下去了。他猛然双手一按床绷,快如飞隼似的窜到了雪勤身前,右手向上一穿,以空手入白刃手法,把雪勤的宝剑抢了过来,就手一掷,已钉在天花板上。

    同时他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雪勤,一时热泪纷纷而下:

    “雪勤……请你原谅我……你千万不能误会我……我实在是爱你的……这都是……”

    他重重地叹了一声,一面回头看了申屠雷和应元三一眼,满脸愁苦之色。

    申屠雷到了此时,不认错也不行了,当时一手拉袖,红着脸,朝着雪勤深深一躬;然后再转过身,对着发怔的尚雨春也鞠了一躬,吞吞吐吐道:“二位姑娘请不要伤心……这全是小弟的意思,怪不得我大哥。”

    雪勤本在痛哭,听了申屠雷的话,她哭的声音立刻小多了。照夕这时也更觉出,自己这么抱着人家,也太不像话了。

    当下松了手,忙退到了一边,连连叹气悔恨不已。

    应元三此刻呵呵一笑道:“好了!谜底揭穿了,老夫也就实说了吧!唉!两个姑娘也就别伤心了……”

    他一面笑着,遂略略把这么做的原因说了一遍。二女相顾之下,面色各自一红,俱都低下了头。

    应元三不由又是呵呵一声大笑:

    “管少侠,我和申屠老弟,忙可是只能帮到这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笑了笑,又接道:“两个姑娘对你的痴心,你也是看见了,实在是无法……无法……嘻嘻!老弟……你说该怎么办呢?”

    照夕于此刻,不由把脸一老,当时汗颜道:“照夕一介凡夫俗子,令二位姑娘如此垂青,尚有什么不知好歹……”

    他脸色红如烈酒,在地上跺了一下脚:

    “二位贤妹,天香国色,一时瑜亮,实难分高下。在我来说,求一尚不可得,怎敢再存……”

    才说到此,应元三咳了一声道:“老弟!胆子可得放大些了!”

    照夕不由把到口的话忍住,一双明眸,复在二女脸上转了转,愈觉得一个春兰,一个秋菊,得一固是消魂,弃一又何尝不令人断肠。再为应元三这么一打气,不由把心一硬,讪讪道:

    “照夕不敢有所取舍,如蒙青睐,愿与二妹共效于飞……”

    说到此,只觉得出了一身汗,再也接不下去了,一张脸更是红透了顶。

    尚雨春和雪勤也是一样,头低得不能再低了。这时应元三拍了一下巴掌,哈哈大笑道:“好呀!妙呀!这杯喜酒,我可是吃定了。”

    他说着收敛笑容,正色道;“二位姑娘俱是一代女侠,我们武林中人,做事要干脆了当,不要效小儿女之态。今日之局已成如此,老夫尚要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除此也无别法,二位姑娘还有别意么?”

    二女仍是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应元三就对着照夕伸着手,作了一个要东西的样子,照夕立刻会心,把早已备好的一枚汉玉指环,递了过去。应元三皱了皱眉,又比了一下手式,照夕不由暗责道:“唉!我真笨,两个人拿一件聘物怎么行呢?”

    想着一只手在身上一阵乱摸,偏偏什么也摸不着,只摸出一张发皱的纸,申屠雷却在身后送上了枚翠玉板指,微微一笑。

    照夕忙接着递了过去,应元三复以接过,含笑走到二女身前,嘻嘻一笑:

    “我这个红线老人,给男方送聘礼来了!”

    他说着把那枚汉玉指环递到雪勤手中,江雪勤红着脸看了他一眼,生死掌应元三嘻嘻一笑:“收下吧!姑娘!”

    雪勤紧紧把这枚指环握在了手内,又低下了头。

    应元三又走到尚雨春跟前,把那枚翠玉板指递了过去,也是咧着嘴笑道:“恭喜你,尚姑娘!”

    雨春却羞涩地笑了笑,把身子扭到后面去了,逗得应元三呵呵大笑不已。

    他拍了一下手道:“好了!我的大功告成了……”

    忽然看见照夕,正看着手中那张纸条在发怔,他不由忙过去,接过来一看,口中低低念着:“春江夕阳暖,雷音驰南天。”

    他翻了一下眼皮:“管少侠,这首诗是谁写的?”

    照夕红着脸笑了笑道:“是雁老前辈赐给我的,到了现在我明白了!”

    应元三呵呵一笑道:“啊!啊……我明白啦!我明白啦!春江夕阳暖!只是这个雷音驰南天,又是什么意思呢?”

    照夕揣起了纸条,春风满面的走过去,对着二女深深一拜,二女同时裣衽还礼。

    照夕得意地笑道:“愚兄何德何能,得能与二妹结为连理,从此当形影不离,供二位贤妹驱使……只是婚姻大事,须待愚兄返家禀明家父母,择日亲迎。二位贤妹,如无事远离,就在申屠弟府上,候愚兄就是!”

    申屠雷也是大喜过望,连连道:“二位姑娘都不要走了,就住在寒舍吧!”

    不想二女一起抬起了头,面现桃红,各自都想说话,应元三呵呵笑道:“你们是有事要回去一趟么?”

    江、尚二女对看了一眼,各自红着脸点了点头。应元三不由笑着点头:

    “当然!当然!你们也是要回去一趟的……”

    二女都不由娇哼了一声,这时申屠雷拉了照夕一下:

    “大哥!我们出去走走吧!”

    照夕微微一笑,忙随着申屠雷一并走出外室,一直走到了书房之中。申屠雷见照夕满面春风,不由微笑道:“大哥,怎么样?你是不是该谢谢我这诸葛亮?”

    照夕笑骂道:“还谢你呢!刚才我真想咬你两口!”

    申屠雷一翻眸子道:“怎么,你这人没良心!不谢谢我,还要咬我?”

    二人方言到此,就见应元三笑着进来道:“好了!人家要走了。”

    申屠雷忙笑问道:“你们谈妥当没有?”

    应元三嘻嘻一笑,道:“准备花轿接人吧!”

    照夕微微脸红地笑道:“谢谢老前辈玉成,只是怎么个接法呢?”

    申屠雷嘿嘿一笑道:“大哥,这事你就别管了。总之,大年三十,我负责把一双丽人送到府上。大哥!你这就快回家去禀明父母,准备喜事去吧!”

    照夕一时又喜又惊,不由微微一怔,生死掌应元三就拉着他袖子道:“快去吧!她们两个可要走了,你们不再说几句体已话么?”

    照夕正自发窘,忽见申屠雷脸色一变,两眼发直,不由吃了一惊。再顺其目光一看,他不由口中“啊”了一声,却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正站在门前。

    当然他们立刻认出来,这少年是谁了。

    这亭亭玉立的少年,姗姗走到了照夕身前,低低叫了一声:“管大哥……恭喜你了!”

    照夕面色苍白道:“丁裳……你来……了。”

    丁裳红着眼圈道:“大哥!我来晚了一步,可是,我很为你们高兴……”

    照夕这一刹那,真是心如刀割,他讷讷道:“裳妹你坐……”

    丁裳苦笑了笑:

    “我不坐了……大哥!我永远为你们祝福。到今天我才明白,缘分这两个字是多么奇妙……大哥!我羡慕你们,我也祝福你们!”

    她说着弯腰朝照夕鞠了一个躬,又向申屠雷苦笑了笑:

    “二哥!我不该骗你……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见吧!”

    应元三一直没说话,这时不由汗颜十分。因为他曾经当面许过她与照夕之间的婚事,到了此时却变了卦,他觉得很不好意思,这时尴尬地笑了笑:

    “姑娘!你等会儿再走,我还有话告诉你!”

    丁裳摇了摇头:

    “不必了……谢谢你老人家的关心……”

    她说着又弯腰鞠了躬,对照夕微微笑道:“年三十我准定来喝你的喜酒,那时候再见吧!”

    说着她就转身走了,照夕不禁呆若木鸡。申屠雷忙跟上了去,丁裳在前走得很快,申屠雷追上道:“丁姑娘!丁姑娘!”

    丁裳缓缓回过身来,微微一笑:

    “二哥!你不用拦我了……我留下又能如何呢?”

    申屠雷不由脸一阵红。丁裳双手微微一摊:

    “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应走的路,我现在总算想明白了……现在,我是去走我自己的路……”

    申屠雷自初见面后,就对这位姑娘,生了无限好感。彼时虽不知他是一个姑娘,等到由照夕口中知道以后,虽然想起来有些尴尬,可是不知如何,这姑娘的影子,愈发印在了他的内心,想起来就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此刻见她伤心而去,心中更是难受不已,偏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当时讷讷道:“姑娘,你要到哪里去呢?”

    他说着情不自禁现出一片依依之色,丁裳秀眉微微一皱,她俏皮地笑了笑。

    “怎么,二哥你……”

    申屠雷低头叹息了一声:

    “我……一直是很惦记着你的……”

    丁裳微微笑了笑,她面色现出了一片绯红。她远远端详着这个清秀的青年人,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她忽似突有所悟,轻启朱唇浅浅一笑。

    “可是,我就要回四川去了……你……唉……再见吧!”

    她说着转过了身子,直向大门行去。这时照夕匆匆由内室而出,忽然他止住了脚步。应元三也正出来,照夕伸手阻住他,微微笑道:“不要出来,我们进去!”

    说着忙转身进去,应元三糊里糊涂地道:“丁裳走了,你不送送她么?”

    照夕摇头微笑道:“用不着我送,有人送……”

    应元三突明白了,不由惊喜道:“啊!你是说申屠老弟……”

    照夕含笑点了点头,应元三一时张大了嘴,傻傻地叫道:“啊!啊!妙呀!妙……”

    二人正谈笑着,却见申屠雷如丧考妣地走了进来,对二人苦笑了笑道:“她走了!”

    照夕哈哈一笑:

    “那你却为何还在这里呢?”

    申屠雷怔了一下,皱眉道:“大哥,你说什么?”

    照夕过去拍了一下他肩膀:

    “傻兄弟!你还不跟着她?你莫非不喜欢她么?”

    申屠雷想不到照夕有此一说,当时不由脸红了一下,正不知说什么好,生死掌应元三在一边哈哈大笑道:“好糊涂的小子,你莫非还真舍不得你这个七品的前程么?”

    申居雷这才突有所悟地后退了一步,笑道:“大哥的意思……”

    照夕叹道:“兄弟!不要犹豫了,衙门中事,我等会儿为你交待请一个月假,你再不追上去,可来不及了!”

    申屠雷剑眉一挑,一手摸着帽子,惊喜欲狂地笑道:“啊!谢谢大哥!谢谢老前辈!”

    他说着猛然转身就跑。照夕哈哈笑道:“兄弟且慢,接着银子。”

    申屠雷忙回过身,接住了照夕丢过来的银包,正要转身,应元三又大声叫道:“喂!可不要忘了,大年三十,我可是等着吃你们两个人的喜酒呢!”

    申屠雷根本没听见他们说些什么,口中只是应着,一路风驰电掣地夺门而出。照夕看着他背影哈哈大笑了起来,谁知才笑了两声,忽觉双耳一阵奇痛,惊瞥之下,不知何时,自己左右亭亭玉立着一双佳人,正是江雪勤和尚雨春,二人各伸一腕,用春葱似的玉指,捏着他一只耳朵。一个轻颦浅笑,杏目荡波,一个樱唇半启,玉齿如贝,俱都侧着似愠似喜的眸子睨着他。管照夕这一刹那不由得一阵销魂,由不住伸出一双铁腕,一左一右,把一双丽人,双双搂入怀中。

    这位不可一世的大英雄,到了此时,也不禁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室外寒风凛冽,室内春光无限,生死掌应元三含着微笑走出了大门,他拉了一下领子,自言自语道:“向枝梅!你等着我,我也来找你了……”

    西北风,大雪,弥盖了整个的大地,可是在这寒冷的世界里,毕竟还有温暖和真情,否则人何以堪呢?——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