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紅顏
作者︰蕭逸
第四部 寶卷風雲
01 仗劍救靈禽 夤緣逢異士 02 強闖夾道險 勇挽千鈞危 03 喜獲曠古錄 驚失心上人 04 更番遭恥辱 滌慮練奇功
第四部 寶卷風雲 01 仗劍救靈禽 夤緣逢異士
    晴空里驀地傳來了一陣哨子似的聲音,但見三點銀星,呈品字形,直向那青衣少年背後打去。

    這種暗器出手即現不凡,一般人打法,尤其是像這類飛鏢之類,很少有一發三支的,最好的也只能連支發出,卻並未見過三鏢一體同時打出,這正是名震川湘的段鏢法,而燕翅鏢段英,卻正是至今段氏門中僅有的段氏嫡系子弟。

    燕翅鏢段英這一掌三鏢,在武林中雖不能說是絕無僅有,然而卻是極為罕見。

    三鏢出手夾著勁猛的尖風,其聲如哨,一閃即到,青衣少女整個身子方自騰起,看來是萬難逃開三鏢了。

    萬斯同在旁不禁吃了一驚,可是那青衣少女,整個身子就像長了眼楮一般。

    只見她把驀地騰起來的身子,往下一折,雙手乍然地向兩下一分,活像一只矯捷的大鷹,忽悠悠地直向前下方飄了出去。

    那來自段英手上的三枚燕翅鏢,全數都落了空,雙雙打在一塊巨大的石柱之上,發出“叮”的一聲!濺起了一些碎石屑。

    就在這發鏢的同時,一條人影霍地拔起,可以看見她是紅衣紅鞋,日光之下,極為醒人耳目。

    這條人影口中嬌叱著,身形已自下落,不偏不倚,卻正是朝著那青衣少女落身之處落去。

    萬斯同這時已經看清了,那穿著鮮艷紅衣之人,正是燕翅鏢段英,不禁心中暗喜,因為他夫婦既都在此,諒這青衣少女難以逃開了。

    思念中,眼前已有了顯著的勝負之分,只見兩條人影往當中一湊,微微發出了“啪”的一聲響,一條人影霍地往外一翻。

    可是萬斯同已看出來,這翻出來的人影是那麼不自在,就像是一只中了箭的大鳥一般。

    她往下一落,發出了一聲慘笑道︰“朋友,你是何人?好厲害的金剛指!”

    說話之時,萬斯同才看清了,這人竟是段英,顯然她是吃了大虧。

    就見她挺立在一座石峰上,單手扶按著石尖,面色慘白,身形也有些微微地發抖。

    而那位青衣少女,仍然是風采依舊,她回頭嘻嘻地笑道︰“段英,這只怪你自己暗箭傷人,下次踫在我手上,可就不會這麼輕易地饒你了。”

    這人說完話,卻連一邊的一字劍商和,看也看不上一眼,身形再次地騰起,活似脫弦之箭,起落間,已自無影無蹤。

    雖是三招二式,卻把一邊的一字劍商和、萬斯同看得目瞪口呆。

    當然他二人的心情是不相同的,在萬斯同來說,他多少抱著一點欣賞的味兒,有點“坐山觀虎斗”的感覺,可是在一字劍商和來說,卻是“切膚之痛”。

    目睹著愛妻在和敵人一照面之間,即已負傷,他內心真是痛不欲生,若非心懸段英安危,他勢必要和敵人見一個生死存亡。

    這時他慌不迭地撲身過去,用力地抱住了搖搖欲墜的段英,大聲喝道︰“不要說話!”

    段英自己也知道,本身所煉混元之氣,已為敵人“金剛指”力戳破,此時如一說話,元氣必外泄,若再想恢復,恐怕不是一二日之內所能辦到的了。

    她掙扎著由丈夫懷中脫出,並且飄身而下,商和隨後而下,口中問道︰“要緊麼?”

    段英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遂見她盤膝在一塊巨石之上坐好。

    一字劍商和退後一步,滿臉愁容,毛不時地東張西望,他只怕對方青衣少女卷土重來,所以在一邊戒備防守著。

    過了一會兒,燕翅鏢段英才睜目起身,她臉色紅暈地道︰“這人的金剛指力,差一點點穿了我護身勁道,總算我見機得早,否則,真氣一散,想復元可就不容易了。”

    一字劍商和劍眉緊鎖道︰“奇怪,這人身手如此不凡,而年歲卻不大,實在令人猜不透她是何人的門下高足?”

    燕翅鏢段英怔怔地嘆息了一聲道︰“這麼看來,這部《合沙奇書》,還真不知道會落入何人之手呢!”

    商和冷冷一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要泄氣,你我合手,也不見得就不是此人對手。”

    段英苦笑了笑道︰“你以為我就此甘心麼?告訴你,我既來此,就不要想叫我空手而回。”

    一字劍商和知道自己這位夫人,一向是個性倔強,她如是動了怒火,休想從容罷休,當下也不敢再火上加油,只淡然一笑道︰“我們是志在得書,可犯不著和一個乳臭未干的孩子斗氣。”

    段英冷笑了一聲,未再多說。

    萬斯同此刻藏身石後,心中暗暗想道︰“這一次我可要緊緊地跟著你們了。”

    就見一字劍商和又從身上摸出了那張羊皮地圖來,攤在地上和段英二人仔細地研究,不時地指東指西。

    萬斯同藏身之處,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因二人言語過低,听不清楚,他想爬近一點,不想身子稍一移動,卻踢落了一塊小石子。

    這枚石子“啪”的一聲,自巨石上掉了下來,萬斯同大吃一驚,忙把身子伏下。

    一字劍商和夫婦已自發覺,雙雙局臂騰身而起,萬斯同心想要糟,到了此時他只好硬著頭皮,想迎面一擊之後,待機而逃。

    誰知身子方自一動,卻覺得為人用力把背向下一按,同時一股絕大的勁力,自背後發出,迎著商和勁猛的來勢,二人相踫之下,商和身子陡然下墜。

    同時由萬斯同背後發出了一聲嬌笑,一條人影霍地拔起,遂向下一落,現出了方才青衣少女。

    她冷嘻嘻笑道︰“打擾了!”

    說著目光復向萬斯同瞟了一眼,一路兔起鶻落而去,瞬即無蹤。

    萬斯同既驚且愧,他真猜不透這青衣人是何用心,看她方才舉動,分明是暗中為自己掩護,恐怕自己不是他二人敵手,這才出身誘敵,讓商和夫婦誤認方才石子是她無意踢落。

    這一著果然生了奇效,商和夫婦俱都面現憤憤之色望著她的背影。

    一字劍商和跺了一下腳道︰“追!”

    二人各自叱了一聲,俱都展開了上乘輕功,一路緊緊地追了下去。

    萬斯同不敢怠慢,忙也尾隨了下去,他心中所想不透的是,那青衣人何故對自己如此,同時也不禁由衷地佩服她那一身出奇的武功,想著已經追出了三四里之處,見一字劍商和已經遠遠地停了腳和他妻子低低地在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二人又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萬斯同忙隱身石後,就見二人轉了半天,又在一塊巨石之下落坐。

    這時當空的驕陽,已不如先前那麼炎熱,大塊的雲角,也都帶上了些粉紅的顏色,天色漸漸歸入暮色。

    萬斯同心中奇怪他夫婦二人來此目的,因為他二人來此之後,並不再向下繼續行去,由此可見這里必定是距離著那藏書之處近了。

    他想到自己這麼苦苦地守著他二人也不是一個辦法,好歹還是自己去踫踫運氣的好。

    想著就轉身而去,他一個人悄悄地行出了這片石林,太陽已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長長的。

    他見石林正前方,是一片翠野,這晚春的日子里,野花遍處開著,偶爾發現幾株杜鵑,挺生在野花叢中,卻如同一位帶滿勛章的將軍,站立在成千的士兵叢中,別有一番鶴立雞群的景象。

    萬斯同覺得甚為饑渴,他身側帶有早先準備的干糧,但是水囊卻因匆忙遺忘在馬背上,好在這附近流水不絕,找幾口水喝諒也不是難事。

    他踏過了這片草地,在一個有泉水的石邊坐了下來,楊柳的絲影,正好把那將下山的太陽遮住了,于是陽光被擊碎,它們像是無數閃光的金片,散落在水面上,亮光閃閃地晃動著。

    萬斯同吃了兩個鍋餅,用手掬了幾捧清水就口吮喝著,忽然,他听見當空有一陣巨風掠過的聲音。

    那聲音極像是有人用巨大蒲扇在猛扇的聲音,嚇得他慌忙抬頭而視。

    在他還未看清是個什麼東西來臨之前,他耳中卻先已听到了一種生平從未听過的鳴聲,那像是游方的郎中手中所搖動的串鈴聲音,但是卻比那聲音要尖得多,也要亮得多。

    緊接著地面上的陽光,現出一大片陰影,一頭巨鳥出現了。

    萬斯同被驚得呆住了,因為他畢生以來,還從未見過這麼巨大的鳥,你可以想象到那種巨大的程度,兩只大翅張開來,如果說用門板去形容它,也不見得恰當,因為它似乎比門板還要大出許多。

    它那綠色的羽毛和雪白的胸脯,映襯得極為鮮艷,在日光下閃閃生輝。

    才開始,萬斯同只能發現這些,卻已嚇得他六神無主,他慌忙地抖去了掌中的水,避向一邊。

    那龐大的鳥影,在空中轉了一個***之後,漸漸地低飛,這時候才算完全看清了它的面目。

    真可以說是火眼金楮,嘴如鋼鉤,最可怕是它那兩只長爪,蜷起來就像是兵刃中的鶴爪鐮。

    萬斯同再次張大了眼楮去看它,才發現它眼楮的四周生著很長的紅毛,這些紅色的毛長得垂下來,看起來幾乎遮住了它的眼楮。

    萬斯同一時真有些張口結舌,他真想不到,天底下會有這麼大的鳥!這麼怪狀的鳥!

    它那扇動的兩只翅膀,所扇起呼呼的風,使附近樹梢和草尖,都疾速地低下去,足見風力之驚人。

    這頭大鳥,並不是發現什麼,它只是無心地飛著,由高而低,不時地翩躚著身子,在低空做著滑翔的姿態,其狀甚為安適。

    忽然,它雙翅一收,如同一枚彈子似地,自空中疾速地投了下來,驀然臨至萬斯同眼前。

    萬斯同驚嚇得正想往外拔劍,這頭鳥卻已經束翅落了下來。

    萬斯同心中勉強定了下來,這才發現那鳥的落下,並非是因為發現了自己,它只是選中了這地方以供憩息而已,可是如此一來,萬斯同卻愈發地不能動了,因為大鳥近在咫尺。

    它那巨大的身子,在收了翅膀的時候,看起來顯然是小了許多,可是仍然是龐然大物,站起來也有一人高。

    萬斯同留意地看著它,並且把身子向一邊依了依,借著凸出的石角,把自己的身子遮住了。

    這頭鳥安閑地向前踱了幾步,口中“呱呱”低叫了兩聲。

    這是它的短鳴,和空中那種長串的鳴聲,完全不一樣,然後它那美麗的大眸子,微微地閉下了一點,生在它眼楮四周的羽毛,像兩面紅色的簾子,輕輕地垂了下來,而頭頂上卻有一綹紅毛,這時候直直地立了起來,“呱”地又一聲低鳴。

    萬斯同心中暗暗著急,心說完了,它要是在這兒休息,我可別想動了。

    思念之中,這頭巨鳥,已經邁動了腳步,直向澗邊行去,在柳樹的陰影下顧盼小立了一會兒。

    它那綠色的毛,簡直就和翡翠一樣的綠,一樣的美,如果能摘下來一片做扇子,那該是多麼的美。

    忽見它張開了一扇門板似的大翅,把身子微微地斜偏了過來。

    萬斯同只當它是要起飛了,其實卻是不然,只見它把這只翅膀,對著身前的半澗泉水,用力地扇去。

    那扇翅膀由于鼓動的風力極大,風力像劇大的狂風,排山倒海般地直向水中扇去,一時之間,只見地面上沙石飛濺,枝揚草翻,聲勢好不驚人。

    萬斯同不明究竟,心說這怪鳥是發了瘋不成?平白無故鼓扇風是何道理?

    思念間,那鼓動的風向,卻是愈來愈大,呼呼的風,听在萬斯同耳中,真是禁不住直打寒顫。

    這時水花飛揚,點點銀星,宛如一大片光雨,直向距離十丈以外的地面上落去。

    萬斯同看得直皺眉,見那水落之,是一片小土堆,為數約在百堆左右。

    這些土堆全系紅色的新土堆成,看到此,他的心不禁驀然一動,這才一切都明白了。

    原來這些土堆,全系人工堆集而成,這還不奇,奇怪的是,每堆土堆之上,都生著一棵高僅尺許的小樹,這小樹的形狀,也是萬斯同從來未曾見過的。

    一般的植物,樹葉全是綠的,而這些樹葉的顏色,卻是其黑如墨,葉子極為稀少,每樹不超過五片,可是每片葉身,卻都有巴掌那麼大小,卻又生得極厚,約有銅錢一般厚薄,看起來油光閃亮,想必其中定有漿汁。

    萬斯同來此甚久,一直都沒有發現,若非這怪鳥引水澆灌,他是絕對不會發現的。

    因為這數十棵短樹,雖是佔地極廣,可是種植的地方,卻是極為隱秘,前有亂石為屏,後卻是排天而起的千竿修竹,兩側間雜花亂草,而地勢又極低窪,如非有心觀察,你是萬難看出來的。

    這些植物栽種的形狀,也有異一般,種植的方式或圓或方,俱都是行列井然。

    這些小樹栽種的方式,卻是太怪了,它們是有正有斜,或成圈,或散為點,一眼望去,簡直是黑乎乎亂成一片。

    萬斯同于是想到︰“這些樹木的主人,定是一個村夫野漢,胸中絕少筆墨。”

    這種情形大大地提起了他的興趣,他對這大鳥的懼怕情緒,立刻減少了許多。

    因為這頭巨鳥,既懂得引水澆灌花木,可見得深通人性,並為人豢養,自然就沒有什麼值得好怕的了。

    它這種灌溉的方法實在是很別致,大翅扇動時狂風乍起,卻不似“吹皺一池春水”那麼文雅,而是把水面上的泉水,一層層地逐次扇起,然後在空中幻化成大片的雨珠,遍灑在樹叢之中。

    奇怪的是,這麼百十棵灌木,佔地少說也有十來丈方圓,可是這些自半空中降落下來的水珠,就像是雨水一般的均勻,不多不少,每一株的水量,看來幾乎完全相等。

    而在這些灌木叢之外,卻休想分得一滴,這種精確的灑水技術,真令人拍案稱奇。

    萬斯同目睹這聞所未聞的怪事,不禁一時驚異得目瞪口呆,他真沒想到,這頭巨大的鳥,竟是為人所豢養,而妙的是尚能供服勞役。

    只看它那種熟練的灑水動作,當可知道這類的事,它是時常做的了。

    萬斯同目睹著它澆灌這些灌木,約有一盞茶的時刻,它才停止了動作。

    然後它移動腳爪,直朝著這些矮樹行去。

    萬斯同舒了一口氣,卻仍然不敢移動,因為目前,這只怪鳥,正是因為听到了什麼,它才走過去的。

    它走到了這片園圃前,又低鳴了一聲,一雙火眼突地睜大了許多。

    方斯向見它不時地左顧右盼,並且伸長了脖子,直向樹叢中觀望著,如此甚久,似並沒有發現什麼。

    在暗中偷看的萬斯同,已感到有些不耐,那只巨鳥想是久立沒有發現什麼,正想轉身,忽然它頭上的一綹紅毛,猛地立了起來。

    同時它口中發出了一聲長鳴,大翅一展,就如同一片雲似地飄了起來。

    總共是一起一落的工夫,萬斯同只看見似乎在一株矮樹上一落,遂見它仍然飛落到了原處。

    可是在它鋼鉤似的一只利爪內,卻多了一條長幾逾丈的紅鱗巨蛇。

    這種蛇,萬斯同認得,那就是一般人所稱之為“火赤鏈”的毒蛇,是蛇類中一種極毒的東西,常人為它咬上一口,只怕十步之內就得喪命。

    可是這時候,它落在這頭巨大怪鳥的爪上,卻顯得一籌莫展。

    起先它展動著長軀,試圖去緊緊纏著怪鳥的雙爪,可是這一企圖,不久在怪鳥的利爪之下,它不得不放棄了,並且全身抖顫不已。

    那頭巨鳥,也許只是逗著它玩,也許是另有企圖,因為它是那麼的輕松,丈許的蛇,在它的爪下,看起來它是根本不把它當回事兒。

    如此單爪緊緊松松,直逗得那蛇兒焦躁暴怒已極,可是奇怪的是,那蛇始終不張口去咬,它雙唇緊閉兩腮頻動,萬斯同不見它的利齒和長舌。

    巨鳥的意思,也許是希望它張開嘴來,可是那赤鏈蛇卻是甘心皮肉受苦,至死不肯張開嘴來。

    似如此一鳥一蛇堅持了一段時間,那頭巨鳥似乎是玩的興致已經過去了。

    只見它“呱呱”一連叫了兩聲,陡然探出了另一只鋼爪,只一抓,就抓在了巨蛇的七寸三分之上,另一爪,此時卻扣得更緊了。

    那條巨蛇,在這種巨力之下,只痛得全身一陣急戰,紅鱗片片地翻了起來。

    遂見大鳥那只原來抓在巨蛇七寸三分上的右爪,霍地向前一捋。

    這種勁道,那條赤鏈蛇果然吃不住了,只見它那緊閉著的嘴是再也閉不住了,闊口白牙森然,而這剎那間,卻由它口中噴出一物。

    萬斯同才看清了,竟是一枚大如橄欖的黑色果子,外形也是和橄欖十分相像的兩頭尖當中圓。

    那巨蛇吐出了這枚果子之後,好似憤怒已極,口中“吱吱”之聲,震人耳膜。

    這時候,它再也不堅持了,長信亂吐,掉過頭來朝著怪鳥近腳處就咬。

    可是,它這點道行,在這巨大如鵬的怪鳥眼中,簡直是太小了,太不當回事了!

    只見那大鳥單爪復捋,看起來這條蛇就像暴長了半尺一般,其實也確是如此,那是巨鳥的大力使然。

    怪蛇吱吱之聲,叫得更尖更厲害了,腥液成串地自口中往下滴著。

    它身上的那些美麗鱗片,如同狂風下的玫瑰花瓣一般,一片片地散落了下來,血肉模糊不堪。

    緊跟著巨鳥雙爪一分,大翅霍地一張,身子躍起了四五尺高下,“呱”地一聲長鳴。

    萬斯同看時,那條長幾近丈的赤鏈毒蛇,卻已經身首異處,鮮紅的血連連地滴流不已,微風過處,帶起了一片奇異腥味,令人欲嘔。

    巨鳥的身子再次落下,雙爪這時已經松開,那兩截蛇尸被拋在一邊,可是仍在連續地輾轉抽動不已,巨鳥只是望著它,有時偏偏頭,又過去加上一爪,如此五六下之後,那條蛇已大卸八塊。

    萬斯同在一邊看得真有點觸目驚心,可是這些只帶給他驚嚇而已。

    他感到奇怪和有興趣的,卻是那枚自怪蛇口中所吐出來的黑色果子。

    自從這枚果子被怪蛇噴吐出去之後,滾落在一邊,萬斯同始終注意著它,只見它生得黑光閃亮,雖然僅不過橄欖大小,可是看起來,令人覺得肉很多,漲得鼓鼓的。

    看到這種情形,很容易令人想到,這是一枚奇毒無比的果子,否則怎會為怪蛇所噬?

    那頭大鳥在判處了赤鏈蛇死刑之後,在一邊舒爪剔羽,忽然它想到了那枚果子,口中怪叫了一聲,就猛然轉過了身子,到處張望了一會兒,終為它看到了。

    它把那枚黑色的果子餃在口中,倏地展開了大翅,萬斯同只覺得狂風吹體,再看它那巨大的身子,已起在當空。

    那種飛行的速度,看起來真令人驚心,總共也只是一張翅膀的時間,可是看起來,空中只剩下了一個黑點,那黑點直向西邊移去。

    在西邊的天空中,此刻布滿了醉人的紅霞,那大鳥其實並沒有飛很遠。

    萬斯同看見它在一片巍峨的巨石之間,緩緩地盤旋著,愈盤愈低,後來就消失了。

    這時候,萬斯同才算是松了一口氣,他由石後一躍而出。

    方才目睹的一切,真像是夢境一般,如非是親目所見,這種近乎神話的事情,他是萬難相信。

    他好奇地走到了那片園圃前面,蹲下了身子,仔細地去觀查這些怪異的植物。

    經過仔細觀察之後,他才看清了,原來這些矮樹上,每樹生著五片葉子,即使有的樹不滿五片,可是必定有一兩片極小的嫩葉,高矮大小,幾乎是每樹都是一般。

    在這些樹的頂尖,都生有一枚像方才怪蛇所咬下的那種橄欖似的果子,只是顏色多是淡白的顏色,大小也比方才那枚不如。

    由此看來,可想知這些果子,定是還沒有成熟,而方才的那一枚,才是熟透了的。

    怪蛇倒是一個老內行,僅此一枚熟果,卻為它發現了,若非是那頭巨鳥听視靈敏,那枚果子,竟是到了它的腹中無疑。

    萬斯同心中不禁奇怪,因為他實在想不懂這是一種什麼植物。

    這些樹是誰種的?種來作什麼?這些果子有什麼用?可以吃嗎?

    愈想愈覺得好奇,忍不住伸手,朝著最近的一棵樹上摸去。

    他想摘下一枚這種果子來看看到底是什麼味,想著就伸手直向一枚果子上摘去。

    不想手方一觸及那果子的外皮,就如同是摸在一枚燒得極紅的炭火上一般,直燙得他差一點叫了起來.慌不迭地收回了手。

    再看那棵為自己手指所踫過的樹身,就像是抽了筋一般的一陣顫抖,樹身上的五片葉子,幾乎是同時搭垂了下來。

    那枚為自己指尖所觸過的果子,卻也自動地收了進去,露出了一個小指尖大小的洞口,自洞中汩汩的,像奶汁似流出了一些白色濃液。

    同時間,空氣中散發出一股異香,聞在鼻內,覺得甚為不適。

    經此一來,萬斯同是不敢再動了,他因而也想到,這些果子,絕非是可食的東西。

    可是,他心中更充滿了好奇,仍然去仔細地看著這些樹,數了數共是一百零八棵。

    這麼一細數觀察,頓時令他又發現了奇怪的東西。

    原來這一百零八棵矮樹,它們所以這麼錯綜復雜的地栽種著,絕非是信手亂栽,而是其中隱隱含著極為巧妙的八卦陣圖。

    只是這陣圖,也許是太奇特,萬斯同端詳了半天也是看它不懂。

    那些用以栽培矮樹的紅土,也不是這塊地上原有的土質,而是自別處移運來的,試著用手去摸摸,卻也是奇熱無比。

    原來那樹身的奇熱,竟是為這些怪異的紅土所培煉出來的。

    萬斯同就像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他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和手指,因為這一切,都不是他能相信的,但確又是真實的事。

    他終于發現了一個極為有趣的事情,這一百零八棵矮樹所種植的目的,極可能是為了掩護另一棵樹。

    在此筆者必須要交待清楚,這所謂的另一棵樹,卻生長在這一片矮小的樹叢正中。

    那是一棵幾乎和這些矮樹一般矮小的一株小樹,只是它的顏色是紅的,樹身上並沒有一片葉子,根睫筆直地挺生著,紅得微微有些透明。

    如果你不一株株地仔細去看,你就不會發現到這一棵小樹,萬斯同心中十分驚異,他確信自己現在是步人一個奇妙的世界了。

    因為他現在眼楮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以往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事情。

    方才他對那些黑色矮樹所存的驚奇,此刻卻又轉到了這株紅色小樹的身上。

    這株小紅樹形狀是那麼的奇怪,樣子就像是一根小旗桿,在睫部的頂端,生有一枚小如櫻桃一般的小紅果實,紅得吹彈可破,雖然沒有風,可是看起來,它也像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

    萬斯同回身四顧了一下,確信這地方不易為人所發現,他就把一雙褲腿拉起了些,正端詳著要如何進去的當兒,忽見眼前不遠草棵之中,有一物徐徐動著。

    他此時真可說已成了驚弓之鳥,生恐又有什麼怪物,嚇得慌不迭後退了幾步,忙把身了蹲了下去。

    他目光注視著那片草地,先是見草尖偏到一邊,似有一物慢慢游動,少頃卻聞有“噓噓”的呵氣之聲,至此才見一蛇如人立似地探起。

    萬斯同不看則已,這一看可是令他吃了一驚。

    原來眼前這蛇的形狀,和方才那巨鳥所啄死的怪蛇,正是一般無二。

    只是它卻又比那一條要大多了,周身紅鱗,鮮艷如火,最奇的是它那三角形的怪頭之上,正中心長出一棵高有兩寸左右的肉睫,其色赤紅,較諸它身上那些紅鱗更為顯著。

    看來這條怪蛇,極可能和方才那條是一對兒,否則如此罕有的毒物,怎可能在同一地點,同時出現了兩條?

    這條蛇昂首在亂草中一路行著,它口中不時地發出噓噓之聲,其狀至為急躁。

    似如此叫了一陣之後,愈形急躁,徑自向那叢矮樹中游去。

    人們對于這類毒蟲,幾乎有共同的觀點,一則以避,一則以殺,那要看本身的膽量如何。

    萬斯同也有這種觀念,他右手緊握著劍柄,殺機頓起,因為這類毒物,不知毒害了多少生靈,豈能任它在自己眼皮底下任意來去。

    他向前躡了幾步,只等著時機來時便下手。

    再看那蛇,似乎也受不了那紅色土質的奇燙,一路吱吱怪叫不已,有時昂首樹上,看一看樹尖上的果子,卻又伏下身來。

    奇怪的是它身子卻只能在外圍轉來轉去,至于近在咫尺的內圍,卻是如同未見一般。

    萬斯同心中更是不勝驚異,這才知道這設伏陣圖的厲害,非但是人,即連獸畜也不能擅越雷池一步。

    這條紅鱗巨蛇在矮樹外圍游行了一周,想是沒有尋著它那同伴,不禁更是暴怒如狂,口中尖叫的聲音,更加大了許多。

    萬斯同見它一路快行,毒首高昂,那雙大如芥子的瞳子,更是暴出如珠。

    由于它這麼來回緊行,萬斯同看清了它整個的身體,約有茶杯口粗細,長有一丈二三,在它尾尖部分卻生著一個像球似的圓形肉瘤,想是昔年因傷折斷過尾尖,才致生出這種畸形怪樣。

    它這麼一路游走,宛若無人之境,忽然,它整個的身子停止不動。

    萬斯同知道它定是有所發現,果然見它怪首高昂,一雙鼻孔較方才張大了許多,“呼呼”的出息之聲,大為頻繁。

    看樣子它是聞到了些什麼,似如此嗅了一陣之後,身子其快如箭躥到了一邊亂草叢中。

    在那里,它發現了它同伴的尸體,口中發出了刺耳的一聲怪鳴,如非是耳聞目睹,你絕不會相信這種聲音是出自蛇口中的。

    那聲音就好像是一個嬰孩啼哭的聲音一樣,聞之令人毛發悚然。

    萬斯同緊握劍柄,就見它整個身子,在草地上反復地打著滾,口發淒鳴,那樣子簡直是悲痛到了極點,雖是萬惡的毒類,卻有這種真摯的情感,也足以感人了。

    萬斯同那緊緊握劍的手,不禁慢慢地松開了。

    他心中想到,如果這蛇就此而去,自己也就網開一面放它而去算了。

    誰知他卻是大大錯會了這條蛇的意思了,以其說它是悲痛,不如說是憤怒地發泄更恰當。

    它這麼翻騰了一陣,遂把那蛇的尸體一截截地用嘴餃到了一邊,在那些斷肢的傷口處,仔細地去嗅去看,不時地揚首吱吱怪叫。

    顯然,它已經看出了同伴是死于天空中的禽類,于是更形暴怒。

    只見它兩腮頻鼓,愈漲愈大,頭上那根小肉柱,也是左右晃動不已,並且較諸先前,也加粗了許多。

    天色這時已有些昏暗,美麗的紅色霞霧,在西方也逐漸消失,空中暮色蒼然。

    忽然,這條蛇把身子霍地向下一低,“哧”的一聲竄入一邊竹林之中。

    萬斯同心中奇怪,以為它就此而去,方想站起身子,耳中卻听到了串鈴似的一串鳴聲,自當空傳下來。

    對于這聲音,萬斯同是熟悉的,他立刻知道,方才的那一只巨鳥又來了。

    果然,當空移來了一片巨大的陰影,萬斯同尚不及抬頭觀看,只覺得大風襲體,那頭綠毛白腹的巨大怪鳥,已束翅落在眼前。

    它是落在一塊凸出的高大巨石之上,鋼爪束處石屑唰唰濺落一邊,看來真是龐然大物。

    這頭巨大的怪鳥,第二次又降臨到此,不禁令萬斯同感到十分費解。

    經過短時的觀察之後,萬斯同顯然看出了,這大鳥來此,並非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故,而是為了例行的觀察和巡視而已。

    它圍繞著這一片矮木林來回地踱著,口中發著輕微的鳴聲,萬斯同卻十分留心去找那條毒蛇,他認為那條蛇定是為大鳥嚇跑了。

    這時那只大鳥繞行了一周之後,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對之處,正當它準備展翅離開的剎那,倏地傳來了“吱吱”一陣尖鳴之聲。大鳥聞聲驀地轉身,可是已經太晚了,就見由它身邊的一叢竹林內,如同彩鏈似地閃出了一條長影。

    萬斯同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他已猜到了是什麼東西。那條喪偶的赤鏈怪蛇,復仇之心極重,原來大鳥在空中的鳴聲早已為它獲悉,所以急速地隱身在竹林之內,它此刻乘那鳥走近身側而不備的當兒,突地躥出身來,直向對方長頸之上沖去。它這一招,果然用上了,要是在平日那大鳥驚覺之時,它休想近身一步,可是此刻一來是大鳥沒有注意,再者怪蛇是由背後襲來,天色又暗,再加上怪蛇拼死復仇的決心。

    這各方面的原因,使得那頭往素所向無敵的巨鳥,也中了道兒。

    在發現事情不妙的剎那之間,這頭大鳥霍地一展雙翅,而掠過一邊,可是已經晚了一步,只聞得它怪嘯了一聲,卻被躥來的怪蛇,緊緊地盤在了頸項之上。

    萬斯同由暗中看去,就好像是在它那粗長的頸項上,多了一條紅色的圍巾。

    赤鏈毒蛇僥幸得手,不禁凶焰大張,只見它全身一陣緊匝,直勒得那頭大鳥全身一陣踉蹌,雙翅張撲不已。

    這真是一場難得一見的精彩表演,那頭大鳥不留意為怪蛇制了先機,空有鋼爪鐵喙,卻是莫能為力,不禁勃然大怒。

    只見它一雙大翅霍霍張動,在地上左右翻騰,一時之間,沙石飛濺樹倒土揚,聲勢好不驚人。

    可是那條怪蛇,這時似已存下了以死制敵之心,僥幸制了先機它是再也不肯松手。

    它一面緊緊束著長軀,想令敵人窒息,再方面卻張開了生滿了毒牙利齒的怪口,直向大鳥頸上咬去。

    雖然它在對敵的一剎那間,已佔了極大的先機優勢,可是不可否認,敵人實在是太強大了。

    中途曾有無數次,由于巨鳥的長頸收縮運氣,差一點就擺脫了它的長軀,那怪蛇更形暴怒驚嚇不已,吱吱之聲不絕于耳,雖任它施盡了全力收縮長軀,奈何敵人有調息妙法,雖暫時窒息還不見得就能致死。

    這真是一場殊死的戰斗,直看得萬斯同在一邊驚心動魄,他不得不小心提防著自己,因為一個不小心為大鳥巨翅掃上,那可是非死不可,就是為它扇起的石塊打上也是不得了。

    一場大戰之後,那頭巨鳥顯然是失敗了,因為它始終沒有辦法,把緊束在長頸上的怪蛇掙開,相反地那怪蛇卻是愈纏愈緊。

    最後那頭大鳥停步不動,口中發出了低聲的哀鳴,似乎是在另外考慮著制勝的妙法。

    萬斯同對這頭大鳥,不知如何,自初一見,即生有無限好感,這時見它雖竭盡全力,亦不能掙開那怪蛇緊纏的長軀,心中不禁大為同情。

    這時那大鳥似已想起了另一妙法,只見它把長頸用力地在一塊凸出的石角上磨擦著,並且不時用力地踫擊。

    這方法,果然令怪蛇吃了大苦頭,只見紅鱗片落,鮮血飛濺,只痛得那怪蛇兒啼似地怪叫了起來,可是雖是如此,它仍然不放松它的身子。

    這條蛇顯然也知道,這是它唯一可以制勝敵人的方法,舍此無它。

    所以它拼著皮肉被石尖磨破及內骨的刺痛,長軀是至死也不放松,口中長信吐出,大口的毒氣朝著鳥首狂噴不已。

    大鳥在連番的制敵不勝之後,氣勢已大不如前,最可怕的是呼吸感到困難,在長時間的停止呼吸之後,它已感到有些不能自持。

    只見它那碩大的身子,只是在那一塊站腳的地方,連連地轉動不已,一雙眸子怒出如火,大翅霍又張開,看來確是感到了極大的痛苦。

    萬斯同看到此,一時再也忍耐不住,他並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安危。

    當時霍地怒叱了一聲,騰身而出,右手向外一揚,已把那口寒鐵軟劍抽了出來。

    巨鳥見狀,竟是停止了轉動,卻望著他連連地哀鳴了起來。

    這種情形令萬斯同大大地出乎意料之外,同情之心更是大大增加。

    當下口中說道︰“你不必害怕,我來救你就是。”

    說著揚起手中劍,直向大鳥身邊走去,他這種動作,竟為那條赤鏈蛇看見,一時“吱吱”怪叫了起來。

    這怪蛇見萬斯同走近時,竟揚起了前半截身子,直向萬斯同咬來。

    可是萬斯同寶劍在手,又因預防在先,如何能為它襲上身子!

    當下只見他身子向左一閃,右手寒鐵軟劍陡地繞起了一團劍光。

    只听得“哧”的一聲,頓時把那怪蛇的蛇頭給劈了下來,腥血灑了一地。

    蛇首既落,力道大失,那頭巨鳥又自奮起神力,只見它長頸一收一縮,全身陡然一陣顫抖,已把盤在頸上的蛇身抖落下來。

    遂見它鋼爪下處,只數下,已把蛇身裂為數段,口中並且發出一串長鳴之聲。

    萬斯同這時收起了劍,近看這幾乎和自己一般高大的巨鳥,雖是身上翠羽已有多處翻起,可是看來猶是那麼的神俊無比。

    他不禁伸出一只手來,把它身上的亂羽整理了一下,那頭大鳥卻也不避。

    萬斯同一面理著它的毛,一面問︰“看來你決非凡鳥,想必是有主人吧?”

    那鳥低鳴了一聲,卻是偏著頭,用一雙眸子,仔細地打量著他。

    萬斯同一笑道︰“你不必奇怪我,我只不過是一個路過的閑人而已。”

    那鳥仍是不鳴不動,萬斯同見它經過如此一番疾斗,卻並不顯出絲毫疲憊的樣子,心中愈發喜愛,遂又笑問道︰“你肯和我作個朋友麼?”

    大鳥低低地叫了一聲,霍地張了一下翅膀。

    萬斯同不禁喜道︰“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那鳥又叫了一聲,並且把前頸低了下來,直向萬斯同身上擦來。

    萬斯同不禁大喜,可是他因見鳥身上,染有方才毒蛇的鮮血,雖然血中無毒,可是看來總覺得有些嘔心,就笑道︰“你身上已沾了不少血腥,我能為你洗一洗麼?”

    方言到此,大鳥忽然短鳴了一聲,霍地巨翅一張,翅上所帶起的風力,差一點把萬斯同扇得摔倒了。

    他不禁吃了一驚,只以為它是翻臉無情,對自己施以襲擊,不自覺身子向左一縱。

    等他身子縱出,才發現那大鳥並非如此,它只是把身子飛到那條澗水旁邊。

    萬斯同大喜,一面撲上道︰“來,我來給你好好地洗一洗。”

    可是那個鳥並不需要他幫助,只見它微張雙翅,已把整個身子,輕輕地飄落澗水之中。

    一時只見它雙翅鼓動,浪花飛揚,它整個的身子,已完全沐浴水中。

    似如此約有半盞茶的時間,它才算把整個的身子洗干淨了。

    萬斯同看著它心中只是覺得無比的興奮,他簡直就忘了此行的目的。

    這時口中連笑道︰“好了!好了!洗得大干淨了。”

    那頭巨鳥果然依言又落在了他身邊,萬斯同方要用手去摸它,忽見它全身翠羽一齊張開,霍地一抖,無數水珠由它身上噴泉似地濺了起來。

    萬斯同一時不及躲身,弄了一身一臉全是,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那大鳥也似無限興奮,只管連連抖著身上的水珠,如此三下之後,它身上的羽毛全都干了。

    萬斯同用手去摸了摸,竟不覺得有一絲水氣。

    這時天已太黑了,當空一輪皓月,映著地上一潭清水,現出銀光千縷,這一人一鳥,佇立月下相互調笑,卻也詩情畫意。

    似如此逗玩了一會兒之後,萬斯同忽然想起此來任務,不覺大吃了一驚。

    可是他確實又舍不得離開這新交的鳥友,當下笑了笑,問那巨鳥道︰“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須要去了,明天這個時候,你仍能在此等我麼?”

    那鳥卻是不聲不動,只管偏著頭去看他。

    萬斯同又說了一遍,它仍是如此,萬斯同不禁暗中發笑,道︰“它只不過是一只鳥而已,我卻又何故多情至此,還是走吧。”

    想著就用手拍了拍鳥背道︰“再見了朋友,希望還能再看見你。”

    大鳥又用頭去挨他的衣服,這動作不禁又令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感傷。

    他摸了摸它頭上的紅毛,小聲問︰“你明天晚上再來好不好?”

    大鳥點了點頭,萬斯同不禁狂喜,當時又拍了拍它,就轉身走了。

    不想它才轉過身,走了沒有幾步,忽听得那鳥發出了一串鳴聲,霍地鼓翅而來,萬斯同尚不及回頭,已為這大鳥自背後趕上,當背一爪,實實地抓住了。

    萬斯同大吃一驚,大叫道︰“喂,放下我來!快放我下來!”

    他口中叫著,並且用出全力掙扎著,想要自巨鳥爪下脫身。

    可是那巨鳥的爪子竟是奇大無比,這一爪又是抓得那麼實實在在,它抓緊了萬斯同整個的兩肋,萬斯同雖用出了全力,卻是休想掙動分毫。

    就在他怒吼聲中,只覺得兩耳呼呼生風,同時覺得身子隨著巨鳥的起勢,驀地騰了起來。

    剎那之間已置身青冥,到了此刻,萬斯同就是能動他也不敢動了。

    眼見著星月雲溪,似都在自己眼前,低首看時山石林木,如同萬馬奔馳似地自足下躥過。

    他不禁驚得呆住了,停了一會兒才驚問道︰“喂!大朋友,你是要帶我去哪里?我實在有點受不了啦。”

    大股的風直向他口中灌進去,他勉強說了幾句話,由不住咳了起來。

    凜冽的天風,吹得他透體生涼,他可真有些害怕了,因為他到底不明白這鳥是何居心。

    所幸這一段飛行的路程並不遠,才起飛不久,這頭大鳥已在空中偏過了身子,並且慢慢地低飛了下去。

    萬斯同覺得身子慢慢地往下降,他才敢往下仔細地去看。

    月色之下,仿佛腳下是一片泉石林木,景致頗佳,于是忍不住又開口道︰“喂!這是什麼地方?你要帶我去哪里呀?”

    說了這兩句話,自己也覺得好笑,因為對方是一頭鳥,即使是它知道,又怎能回答自己?

    想著也就不再多說,心中是又驚又怕,真不知這大鳥要把自己帶到一個什麼地方。

    在盤旋了一個半圓的***之後,這頭巨鳥總算慢慢地降了下去。

    萬斯同低頭看時,見足下是一塊大松坪,卻是在一座孤挺而出的高峰之上,峰上風光如畫,幾棵老松斜生峰前,更顯幽雅動人。這怪鳥就帶著他直向松前落去,離著地面約有數尺,這大鳥才松開了爪子,萬斯同飄身而下,大鳥也隨後落了下來。

    萬斯同驚魂乍定,忙回過身來,望著那頭大鳥道︰“你發瘋了麼?把我帶到這個地方來。”

    巨鳥扇動著一雙大翅,發出極大的風力,直把兩旁邊的松樹吹得唰唰直響。

    同時它口中卻發出了一種極為怪異的鳴聲,那聲音是“噓哩噓哩”!

    萬斯同不明究竟,真不知道它這是什麼意思,當時只管呆呆地看著它。

    那大鳥叫了十數聲之後,收好了翅膀,把身子伏了下去,口中竟發出了哀鳴的聲音,似如此叫了一會兒之後,大翅膀復又扇動,口中又自發出“啼哩唏哩”的尖鳴之聲。

    萬斯同心中一動,因為它這種樣子,好似在向誰請示似的,不覺心中大為緊張。

    一個念頭,閃電似地自他腦中掠過,他低低地嘆道︰“天啊,我竟會忘記了,那瞎婆婆不是曾經告訴過我,要我小心一只大鳥,這麼看起來,定必是指這只大鳥了。”

    “我真笨,到現在才想起來。”他想到此,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可是他立刻又想到,自己苦思不得尋到的地方,很可能就在眼前,我何故還呆呆地守在這里作什麼?

    想著,就對著大鳥抱了一下拳,說道︰“多謝你了,鳥兄弟,我可以離開你一會兒麼?”

    大鳥聞聲卻不理會他,它仍然伏著身子,把胸部緊貼在地上,雙翅頻頻鼓動不已。

    萬斯同見狀不知它是什麼意思,當下慢慢轉過身來,見眼前是一座爬滿子藤蔓的岩石,石前有一池清水,水面似飄著荷葉,間以各色奇花,點綴得這一片地方,宛如人間仙境一般。

    在這荒涼的地方,萬斯同真不敢相信,會有這麼美麗的地方,他就大步直向前面行去。誰知足步方一前進,半空里傳出一聲冷叱道︰“站住!”

    這聲冷叱,直驚得他頓時立住了腳步,空谷回音,他還不知道,這喝叱的聲音是從何處而來。

    “從你立腳之處,你要往後退出二十步。”那個聲音復由峰前傳出來,聲調之中,充滿了冷酷無情和單調。

    萬斯同這時,心中已知是遇到了奇人,他不禁又驚又喜,當下定了一下神,朗聲說道︰“萬斯同冒昧蒞臨,尚乞高人勿怪……”

    才言到此,那聲音厲叱道︰“退後!你莫非沒有听到我的話麼?”

    萬斯同不禁被他罵得臉色一紅,當下只好中止住未完的話,依言退了約二十步,正好是立在了那只大鳥的身邊,心中未免有些生氣。

    當下昂然站立著不再答話,良久,並沒有聲音再傳過來,那頭大鳥兀自伏身在地,不住地哀鳴不已,似乎像是闖了什麼禍事一般。

    萬斯同心中,正自驚疑不解,卻听到一聲陰沉的冷笑之聲,劃破了當空寂聊,並有聲音傳了過來,道︰“你知罪了麼?畜生?”

    萬斯同心中一怔,本以為是罵自己,正自皺眉,卻見那大鳥雙翅連連扇動,口中發出悲淒的鳴聲,它目光卻斜過來偏視著萬斯同,像是求他援助一般。

    萬斯同心中不解,這時那聲音厲害地叱道︰“你這畜生愈來愈懶,不知要你何用,那枚火棗,為人無故摘落,已經罪大惡極,現在還敢擅帶陌生人來此入我禁地,兩罪並罰,今日是萬萬不能饒你……”

    方言到此,大鳥悲嗚的聲音更加大了,一雙大翅啪啪地打在地上,聲震山石。

    那聲音嘿嘿一笑,萬斯同才听出了,那是一種非常蒼老的聲音,可意會到聲音是發自一個如何老邁的人物口中。

    這笑聲帶著責怪的聲調,復道︰“怎麼?你這畜生還覺得冤枉麼?”

    大鳥又低鳴了幾聲,那人才嘆了一口氣道︰“我這人最是講理,念你追隨我前後已近百年,向無過錯,只是我的法令你不是不知,我是言出必行,那火棗如何失落?這人又是誰?為何帶他來此你卻要還我一個公道。”

    大鳥聞言,目光之中竟似要滾出淚來一般,它長頸伸縮,發出斷斷續續的短鳴之聲,似乎是在申訴它的理由和委屈。

    萬斯同此刻看得心驚肉跳,因為听這人口氣,分明自己的來臨,已破了他門中的禁令,很可能在治完了這頭大鳥之後,即要降罪自己。

    這時見大鳥哀鳴,心中不禁大為難受,因為他是知道這頭鳥的委屈的。

    只是他不知道這人脾氣如何,不敢冒昧發言,只管呆立一旁,一言不發。

    大鳥似如此叫了一陣之後,那人冷冷笑道︰“照你如此說來,那枚火棗是為一巨蛇所偷食,現在巨蛇已為你處死,這話我怎能信你?想我那‘火雲紅泥’,是如何的熱量,那蛇有多大道行,竟然不怕焚身?你這些鬼話,還想騙我不成?”

    大鳥不等他說完,口中又發出了悲鳴之聲,一顆頭並且轉向了萬斯同,連連點頭,像似乞救不已。

    萬斯同實在忍不住,當下躬身一禮道︰“老前輩萬萬不可冤屈它,那枚黑果子,確是為一條巨蛇偷食後經這仙禽奪得,這一點不假,弟子可以作證,尚乞老前輩網開一面,不要錯責它才好。”

    他說這些話時,那只大鳥連連地向他點頭不已,想是致謝意。

    萬斯同冒昧地說了這些,其實也有些害怕,因為他如今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不保,尚還要為大鳥求情,豈不可笑?

    可是,那人听了這一番話後,竟沒有當時發作,他冷冷地又問道︰“你是何人?”

    萬斯同彎腰道︰“晚輩姓萬名斯同,方才已報過名了。”

    這人冷笑道︰“方才所言,真是你親眼所見麼?”

    萬斯同懇誠地說道︰“弟子怎敢撒謊?方才所言,的確是晚輩親目所見。”

    那人停了一會兒,才自語道︰“這就奇了,有那火雲紅泥,怎會沒有用呢?”

    萬斯同心知他所指的“火雲紅泥”,即是那培在矮樹根上的紅泥土,當下訥訥地道︰“老前輩所說的神泥,並非無用,只是那怪蛇過于厲害,以晚輩薄淺的見識,那蛇通體火紅,極似一種叫火赤鏈的毒物,也許它並不十分畏懼老前輩的火雲神泥。”

    那人口中“噢”了一聲,才嘆口氣,道︰“不錯,你如此說就是了,我是奇怪,什麼樣子的蛇類有此能耐,原來是這種東西……”

    他嘆了一聲又道︰“這麼說來,我倒是真的冤枉它了,只是……”

    他的口氣又轉向了那頭大鳥道︰“只是這種蛇類向來是雌雄相隨,你莫非只喪其中之一麼?”

    大鳥雙翅連連拍動,口中怪聲鳴著,那人頓了頓又道︰“我怎麼不懂你說些什麼?”

    遂又轉向萬斯同道︰“小朋友,你知道麼?”

    萬斯同听他口氣,已較先前大為轉變,當下心中略為安定,慌不迭地說道︰“我知……”

    那人一笑道︰“你不必慌,可慢慢說來。”

    萬斯同點了點頭,略把方才所經見一切,詳細說了一遍,當然他並沒有說出,自己曾有意要去偷正中的那枚果子的事。

    這人聞後,笑了笑道︰“如此說來,你倒是救它的恩人了,莫怪它竟破格引你來此。”

    說著又大聲笑道︰“你引他來此,用意何在?”

    大鳥由這人語氣之中,已知自己沒有事了,此刻聞言,向空長鳴了幾聲。

    “求見?”這人怪笑了一聲道,“你莫非不知我這幾十年以來,是從不見外人麼?”

    大鳥又自低鳴了起來,這人長嘆了一聲,遂道︰“你這東西,空活了如此年月,卻仍然如當年一般無賴,我此時如遣他自去,想必令你不快……”

    少停遂道︰“這麼吧,我可以答應你,令他見我,多少給他些好處,只是你可不要再多為他求說,求也無用。”

    大鳥聞言,口中卻又發出一串低鳴,那人冷哼了一聲說︰“這個卻要看他的造化,你此時說卻未免多余。”

    萬斯同此刻眼見這一人一鳥對答,心中大是驚異,因問答之言,多有關自己,不覺仔細去听,听到後來不禁一陣狂喜,當時心知這人既能與鳥通話,又因目睹他諸多奇特,可想知定是一少見異人。

    他至今最感遺憾的,是總覺得一身武功不如別人,可是,絕技難求,明師更不易訪,此刻忽然有此機緣,怎不令他歡欣欲狂。

    當下站在一邊,真不知該說些什麼是好,那人與大鳥對答之後,才笑了一聲道︰“娃娃,你身懷至寶,可肯展出令我一見麼?”

    萬斯同怔了一下道︰“晚輩隨身僅有寶劍一口,並無什麼寶物呀?”

    那人呵呵一笑道︰“寶劍不就是寶物麼,你肯借我看上一下麼?”

    萬斯同心中暗自驚訝,暗驚這人目光好厲害,自己這口劍深藏腰內,何況尚有劍鞘緊緊套著,他怎能一眼就看了出來?

    當下自然不敢隱瞞,口中答應了一聲,已探手把那口寒鐵軟劍,自腰上解了下來。

    他雙手呈劍道︰“寶劍在此,請賜告尊處,晚輩以便面呈。”

    他口中方說了這句,忽覺得背後大風扇動,尚不及回身細看,手中劍倏地一緊,己凌空為人抓去。

    萬斯同嚇得大叫了一聲,那大風把他身子壓得向下一蹌,便即消失,再看時,自己那口劍竟已到了那頭大鳥的爪中。

    那頭巨鳥單爪抓劍,長鳴著直向那座孤懸而起的峰頭上疾飛而去。

    萬斯同這才知道,原來老人坐息之處,離自己立處,尚有數十丈距離,在如此距離之外,自己的一切,他能了如指掌,對話有如面談一般,由此看來,這人確是一位世所罕見的奇人,心中不禁肅然起敬。

    大鳥飛臨峰上,即束翅下落,緊接著那鳥又騰空而起,復向萬斯同身後落去。

    那人這時才道︰“你放心,我只是看一看而已。”

    又道︰“此劍果非凡品,我曾與它有過一面之緣,那時此劍,是在我一老友弘忍大師手上,想不到事隔多年,竟會落到了你的手上,如此說來,你和弘忍老友多少有些關系了。”

    萬斯同心中大驚,因為關于這口劍的歷史,秦冰曾對自己說過,在他口中,曾經提到過弘忍大師的名字,並曾說過是他授業的恩師。

    此刻這人既口稱弘忍是他老友,由此判來,此人年齡簡直是大得驚人了。

    當時想到這里,只驚得雙目圓睜,一時答不上話來。

    那人一笑,道︰“娃娃,為何不答我話?”

    萬斯同才慌張地打了一躬,這“娃娃”二字確實令他感到極不自然,因為自己已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堂堂七尺之軀,此刻為人以“娃娃”相稱,如非是情知對方年歲驚人,這稱呼可真是近乎侮辱了。

    當下紅著臉,說道︰“老前輩所說非假,此劍原來主人,確實是弘忍大師,後來,因失落在水母之手,故令其弟子秦冰討回……”

    他不得不簡單地把這件事報告一下,說起來十分繞口,卻又不能不說。

    當時又接下去道︰“秦老前輩與弟子有一面之交,是晚輩出手,由水母手中把這口劍奪回,秦老先生因劍為晚輩奪回,執意不收,並堅持贈與晚輩,晚輩卻之不恭只好拜收下來……”

    那人听到此,呵呵大笑道︰“夠了,想不到這其中還有這些曲折,此劍系當年大方真人開洞四寶之一,采自萬年寒鐵,確系大有來頭,你小小年紀得到手中,卻要好好保存呢。”

    萬斯同只好口中答應著,心中卻不禁暗暗發急,因為,對方並沒有立刻還與自己。

    思念之中,卻又聞得那人口中喝道︰“拿去。”

    萬斯同慌忙抬頭,卻見一物颼然而至,挾起一股尖銳的勁風,直向自己面門上打來,正是自己那口寒鐵軟劍。

    他不禁吃了一驚,因為看情形那劍身上帶著極大的力道,自己貿然去接,只怕接它不住,如不去接,卻又有遺失峰下之慮,心中好不擔心。

    眼看這口劍只一閃已至眼前,萬斯同不由一咬銀牙,右掌上猛貫真力,用“分翅手”霍地向外一翻,直向劍柄上抓去。

    可是那口劍來勢雖是勁猛無比,說也奇怪,當它距離萬斯同尚有尺許左右,忽地就空停住,略一顫抖,即劍尖朝下直落下來,為萬斯同兜著一把抓了個緊,卻覺得劍身上不帶一絲余力,這一剎那,他不禁對這投劍人的手法佩服了個五體投地。他拿劍在手,躬身道︰“謝謝老前輩!”遂把長劍向腰上束去,不想手方觸柄,卻意外發現到,在這劍把的柄上,系有一個黑色絲質的小網巾,內中鼓鼓的不知何物。

    遂聞那人道︰“我封劍此峰已近百年,不想再見生人,你與我總算有緣,因見你秉性忠實,英氣內斂,頗為一難得人材,又對我座下仙鳥有救命之恩,才與你交談數語,現贈你緊身風衣一件及劍決一卷,俱為人間至寶,你好好保存參研學習,自是大大有用,我先前口允你來見之事,此刻作罷,因我不久尚要為一事分神,現在命我那鳥兒送你離去便了。”

    萬斯同不勝感激,當下彎腰拜道︰“多謝你老人家厚賜,只是弟子來此,尚有要事,不想就此離去,老前輩可允許我在這附近多作盤桓麼?”

    老人哼道︰“隨你,你只管吩咐它便了。”說罷,遂不再言語,斯同緊緊抓著那細質網巾,覺得內中軟軟的,他極想打開來看,只是又怕老人不悅,當下匆匆揣入懷中。

    忽聞身後大鳥“啼哩”叫了一聲,萬斯同回頭看見它身子伏了下來,雙翅張開,露出兩肋似欲飛的模樣。他本想說出來此的目的,可是因听老人口氣,已有厭煩意思,不敢多言。

    心中由是打定主意,自己還是去試試機緣再說,他想定了,就含笑問大鳥道︰“你願意送我去一個地方麼?”大鳥望著他連連點頭,萬斯同不由大喜,遂跨在它的身上,試著用手緊抓著它頸上的長毛,倒十分的稱手,有此一著,即不懼空中跌落之慮,當下他伏在那大鳥耳邊道︰“你可知《合沙奇書》藏處,帶我去那里可好?”

    那鳥偏著頭想了想,竟似猶豫,萬斯同又重復了一遍,那鳥忽然仰首高鳴了一聲。

    萬斯同不禁嚇了一跳,半天才听得石峰上一聲嘆息道︰“既是你救命恩人,我破格允你帶他前去,一切要看他的福分了,我尚要在此候他呢。”

    萬斯同心正暗喜,那大鳥霍地兩翅扇動,騰空而起,一時間罡風撲面,幾令萬斯同為之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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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寶卷風雲 02 強闖夾道險 勇挽千鈞危
    那大鳥帶著他,只兜了一個***,即平開二翼,像紙鳶似地飄了下來。

    落足之處是一片雜亂的石頭,水聲潺潺,眼前不遠,像似有一座石屏,月光之下,也看不甚清那大鳥把他載來何地,復見它張開二翅騰空而去。

    萬斯同追了一步,高聲喚道︰“喂!鳥兄弟,喂……”

    可是那頭大鳥卻頭也不回地飛遠了。

    他無可奈何地轉過身來,想了想方才的一些遭遇,就如同是夢幻一般。

    眼前被它帶來此地,不可否認,那藏書之處定在眼前,還是好好在這附近搜一搜才是。

    想著他就向前一步步走去,見眼前果然有一座大石聳立著,石上書著“兩儀”兩個大字,月光之下,這兩個字甚是蒼勁有力。

    石後是一條寬約三尺左右的石道,彎彎曲曲地展延出去,想是因為年久無人清理,這石道上已為亂草遮滿了,微風吹來,他鼻中嗅著陣陣的花香。

    萬斯同就順著這條羊腸細路,一直地行了下去。

    這條窄道曲曲折折,直通向一座巨石洞門,月光之下,似覺得那洞門顏色深黑,高有數丈,很像是一座無人的野洞。

    他加緊了步子,往前行去,當他走到洞門旁邊,忽然驚愕住了。

    原來竟有一絲燈光,由里面照出來,他心中暗暗想道,這就奇怪了,此時此刻莫非竟會有人在此?

    想著他就大膽地邁進了石門,卻有一種陰森森的說不出來的感覺,憑這種感覺,他猜想這里決不會有人居住。

    那一絲燈光,是由左前方散出來,這石室內,別無長物,只有一張長有數丈的長方形的石案,左右兩側俱有通廊斜伸外出。

    萬斯同由左邊彎進去,果見燈光較先前為亮,那燈光是由一門敞室內傳出,室門前是一扇落地屏風,此刻並有低微的談話之聲自內傳出。

    萬斯同心中一動,暗想如此深夜,竟還有人在此談話,可謂之怪事了。

    想著他就轉入屏內,他本以為還有石門,誰知身才轉進去,那談話之聲忽然止住。

    同時眼前燈光大亮,室內正有二人在隔案談話,一人是一年已古稀的老人,另一人不看尚可,這一看足令他怒火中燒。

    原來那另一人,竟是中途由自己身上盜得桑皮紙圖的騎驢少女,她此刻仍是黑衣黑帽,手中尚還拿著一條黑綠色的小馬鞭,正在和對面老人說話。

    萬斯同這一進來,二人都不禁大吃了一驚,相繼立起身來,尤其是那黑衣人,臉色更形驚慌。

    萬斯同望著她冷冷一笑道︰“朋友,想不到我們會在此地又見面了。”

    那黑衣人臉色一陣通紅,卻又勉強帶出一個微笑,道︰“朋友,你也來了。”

    那古稀老人面色微怒地看著黑衣人道︰“小老弟,這位又是何人?”

    那黑衣少女嘻嘻一笑,說道︰“和你我是一條道上的,哈!現在我們是三個人了。”

    老人面色十分難看地望著萬斯同道︰“朋友你貴姓,來此何為?”

    萬斯同本有一腔怒火,可是眼前也不是打架的時候,再者這黑衣人的功夫,他也是目睹過的,此刻她對自己微笑,不禁一時發作不得,而這個老人又正向自己問話。

    他只得忍著怒,打量著眼前老人道︰“我姓萬,你貴姓?我來此做甚,你管得著嗎?”

    老人一怔,一雙綠豆眼精光四射,遂又嘿嘿一笑道︰“你問我姓什麼,這位小朋友可以告訴你。我乃是好心地問問你,你卻如此對我……”

    才說到此,那黑衣人哂然一笑,玉手一分道︰“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吵了。”

    她明眸向萬斯同這邊瞟了一眼,又對老人一笑道︰“你也太沒有容人之量了,那部書既為古人所留,言明有緣得之,多他一人又有何妨?”

    老人冷笑一聲道︰“你的度量倒是不小,哼!依老夫看來,此人定是與你一路,你還想瞞我麼?”

    黑衣人不由明眸一翻,薄怒道︰“你這人怎麼如此多心?你莫非沒有看見這小子一進門,還對我瞪眼麼,卻又怎會是我一路來的?”

    她邊說著,邊把小馬鞭,重重地往石上一抽,冷笑道︰“既然你如此多疑,我們還是各人辦各人的就是了,我就不信我不如你。”

    那老人臉色鐵青著,揮著掌,道︰“且慢。”

    遂又回視萬斯同道︰“這麼看來,你也定是為了那部《合沙奇書》而來了?”

    萬斯同冷然道︰“已知何故多問。”

    老人瘦削的面上,帶出了一個陰沉的冷笑,勉強忍下了這口氣,冷冷地道︰“你們年輕人,脾氣都大暴躁了,遇事沉著,才是處世之道。”

    他說著苦笑了一下,嘆道︰“既如此,你也坐下,我們來好好商量一下。”

    老人說著遂又落座,萬斯同這時才注意到老人背後,有一連五只青色的竹筒,斜背在背後,開口處都有特制的鐵皮蓋子封著,一時也猜不透是何物件,見他身著一色的黃繭布肥衣,腳下纏有青布的綁腿,一雙鹿皮快靴,打扮得有點不倫不類。

    萬斯同心中懷疑地忍氣坐了下來,卻見那黑衣人一直用眸子在看著自己。

    萬斯同因早已懷疑她是女著男裝,所以倒不好細細地打量她了,心中只是奇怪,因為自己始終像是在哪里見過她,這個念頭只好暫壓心中,留待以後再觀察了。

    黑衣人見他落座之後,才用手一指那老人道︰“此老乃是來自貴州的蛇老尉遲八太爺,想你有過耳聞吧?”

    萬斯同心中不由暗吃了一驚,這才知道,眼前這個枯瘦的干老頭子,竟是在武林中有蛇神之稱的尉遲丹,人稱八太爺的怪杰。

    他當時抱了一下拳,道︰“久仰,久仰!”

    黑衣人後又指著萬斯同道︰“此人姓萬,名字我也不清楚,也是個大有來歷之人。”

    說著笑著看著萬斯同,又道︰“人家身上可有削金斷玉的寶劍,要斬你那些蛇頭。”

    萬斯同不禁俊臉一紅,那尉遲丹,聞言卻好好地打量了他幾眼,點了點頭,面現冷笑不語。

    在那黑衣人略為把萬斯同向蛇老尉遲丹介紹之後,這位一向出沒于苗荒的武林怪杰,嘴角輕輕帶起了一個冷笑,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上下地打量了萬斯同幾眼,就又把頭轉過去了。

    這種傲態看在萬斯同眼中,自然心中大是不樂,可是也無可奈何。

    他耐著性子坐了下來,蛇老尉遲丹眯著細小的眸子,又掃向他,徐徐地道︰“老弟台,你來此是為了那部《合沙奇書》自不待言,只是你可知那書的藏處麼?”

    萬斯同心中一怔,但他卻不願輸口,冷笑了一聲道︰“既來到此,還愁找不到那書藏處麼?”

    尉遲丹白眉一聳,遂又嘿嘿笑道︰“小兄弟,你們做事是有勇無謀,凡事不是這麼容易的。”

    他說著看了那黑衣人一眼,又笑了笑道︰“不信你可以問問這位朋友。”

    他用手指了一下,萬斯同憤然道︰“我本來無意與你二人合力,是你們要拖我來的。”

    蛇老伸手皺眉道︰“別吵,別吵!辦法是有的,只是不知你樂不樂意,再者你身上這身功夫……”

    他目光又開始在萬斯同身上打量著,冷冷一笑道︰“我可是並不清楚,是不是能應付得下來,很是問題。”

    萬斯同也被他說得不大得勁,偷偷看了那黑衣人一眼,卻見她正凝視著自己微笑,萬斯同的臉就禁不住紅了。

    那蛇老遂又舒眉道︰“不過也說不上了,反正這種事是各人憑自己的造化。”

    這時那黑衣人,笑吟吟地對萬斯同道︰“萬兄,這里的情形,你可能還不大了解,我與八太爺已經詳細地找尋過了,藏書之處也有了眉目……”

    說到此,目光一凝,一雙細眉毛,微微皺著。

    她說︰“據我二人的觀察,要想從容把藏書得到手中,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須要通過一條極險的通道,這過道之中,可能有厲害的埋伏。”

    蛇老揚了一下瘦掌,冷笑道︰“老夫自信尚能通過,這位哥兒……”

    他用手指了黑衣人一下,接道︰“他的武功也不差,足可應付,只是你……”

    萬斯同冷然道︰“你不必顧慮我,我應付不了,只怨我自己學藝不精。”

    尉遲丹怔了一下,遂笑道︰“這樣很好。”

    他說著自袖內抽出一張牛皮紙,是一個紙卷兒,然後他攤開在桌子上,上面是用炭筆畫的各種圖樣,圈點線條不一。

    黑衣人嘻笑道︰“你的運氣不錯,我與八太爺窮了半日之工,打探得來的情形,你卻不費吹灰之力,一目了然,想來未免太不公平了。”

    萬斯同目視著她,見她每說話時,總似下巴往下縮著,聲調很低,極像有意改腔換調,一時真弄不清楚,她到底是男是女。

    此刻听她這麼說,不禁記起前恨,哼了一聲道︰“你還認為不公平?我那張地圖若是中途不為人竊去,此刻怕早已到了。”

    黑衣人不禁面色一紅,她唇角那一枚黑痣,襯上那張乖巧的小嘴,看來確是很俏,當她發現萬斯同目光緊盯著她時,她的眸子就很不自然地瞟向一邊去了。

    萬斯同見她不說話,心知她定是內愧不已,也不好再進一步挖苦她。

    一旁的蛇老尉遲丹,由二人對話里,自然也听不懂是什麼含義。

    他顯得很不耐煩地道︰“我們不能再耽誤了,依照在大木上人的告示,如果今夜天亮以前,我們不能通過那間客室,必須要等到三天之後才能再試一次了。”

    萬斯同不解道︰“我還不大懂你的意思。”

    尉遲丹冷笑道︰“到時你就明白了。”

    他站起了身子,很慎重地道︰“為了減少我們不必要的自相殘殺,所以和這位小友才有這麼一個君子協定,那就是我們共同合力,突破藏書通道,至于書歸誰所有,那只有憑各人的造化和手段了,沒有得到的人,不可節外生枝,更不可暗箭傷人。”

    萬斯同點了點頭,說道︰“這樣很公平。”

    蛇老冷笑道︰“自然是公平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小朋友,你那口斬金截鐵的寶劍呢?”

    萬斯同拍了一下腰畔,道︰“現在身邊。”

    蛇老點了點頭道︰“你要隨時備用,很好,這東西我們可能用得著。”

    黑衣人這時趨上前道︰“在進入藏書之處一路上,我們三人必須要互相援助,同舟共濟。”

    萬斯同秉性忠厚,對于這些條件,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他點了點頭,慨然道︰“當然。”

    蛇老尉遲丹這時把他的褲腳更扎緊了些,腰帶又系了系,向萬斯同道︰“你已準備好了暗器沒有?”

    萬斯同方探手去摸,尉遲丹已遞給他一個蛇皮袋子,他說︰“拿著用。”

    萬斯同接了過來,尉遲丹又給了那黑衣人同樣一袋,黑衣人笑了笑,道︰“老頭,你把這種東西也帶出來了,只怕用不著吧?”

    蛇老冷笑道︰“用不著最好,總比沒有好。”

    萬斯同好奇地解開袋口向內中一看,卻發現是用宣紙包好的一枚枚圓形彈子。

    同時他鼻中已嗅到了一股強烈的硫磺味道,他忽然知道了,這些彈子,竟是武林中一種獨門特制的暗器,名喚烈火丸,出手即燃,威力無匹。

    他雖一向不喜用這些毒惡的暗器,可是也不妨備而不用,到時再看情形而定。

    蛇老尉遲丹把烈火丸分與二人後,他沉聲道︰“我們可以走了。”

    黑衣人眨目道︰“你說那大木上人在谷中麼?”

    尉遲丹搖了搖頭,道︰“此老即使尚在人世,只怕年歲過高,不會再管這些閑事了。”

    他說著又冷冷一笑道︰“不過,我們的目的是硬闖硬拿,他既有每年一開的諾言,怎能怪我們上門求書?”

    黑衣人皺了一下眉說︰“如果此老也在,問題很麻煩,而且听說尚有一只怪鳥……”

    萬斯同不禁心中怦然一動,暗中想道︰“莫非這所謂的大木上人,就是贈我東西的那個神秘老人麼?”

    他心中這麼想著,不覺感到異常興奮,方才那一番懼怕之心,不禁去了許多。

    蛇老尉遲丹冷冷一笑說︰“怎麼老弟,你膽虛了麼?”

    黑衣人嘻嘻一笑道︰“什麼話?我們走吧!”

    說著她率先出室,蛇老居中,萬斯同最後,三人一並出了這間石室。

    只見黑衣人帶路,直向走廊外行去,這時天色很暗,雖有月光,看來也是陰暗得很。

    這附近環境是那麼的靜,四處荒石亂草之間,磷火點點,此即一般人所謂的“鬼火”。因其明滅不定,顏色青綠,故一般人皆稱之為鬼火。

    三人無話匆匆向前行著,因前二人腳步極快,萬斯同自然不能落下,所以緊緊跟著他們。

    前行了里許,皆是荒蕪樹林,這條小路曲曲折折下行甚遠,那蛇老尉遲丹,在前面一言不發,他步行極快,像是對這一帶情形了如指掌。

    萬斯同跟著他二人,心中不禁有些懷疑,不知二人要把自己帶到一個什麼地方去。

    正思念間,見二人已停住了腳步,眼前是一方高有三丈的大石碑,因為天黑,那碑上寫些什麼,萬斯同卻是看不清楚。

    三人立定腳步之後,黑衣人就回過頭來,用手指著左邊的一條過道說︰“我們三人,必須要從這一條窄道中通過去。”

    萬斯同打量著那條窄路,心中暗暗吃驚,見這所謂的窄路,竟是介于兩座巨岩之間的一條小夾縫而已,夾縫之內風聲颼颼,那穿弄而來的風,撲在三人身上,真有些陰森的感覺。

    萬斯同注意著那兩座岩峰,高可參天,午夜中打量起來,真有些獅虎難以攀登的感覺。

    蛇老尉遲丹駐足冷冷地道︰“果然這窄道的大石門開了,我們千萬不要錯過這機會。”

    他說著首先騰起了身子,直向那雙峰之間的夾道前落去,黑衣人蜂腰輕輕下折,也如同箭一般地撲了過去,萬斯同見二人如此慌張急馳,心中不禁暗暗好笑,心知他們都存心想第一個通過窄道,好先搶到那《合沙奇書》。

    按理來說,他又何嘗不急,只是眼前二人之武功,都遠在自己之上,自己刻下又唯二人馬首是瞻,這書能落在自己手上的機會,實在是太小了。

    他對自己,實在沒有多大信心,只不過能同他二人一並入內,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所以他既存有這種心,反倒不急了,當他身子隨著二人縱到了石峰之前,才看清了,那夾縫入口處,有一方高有十丈許的巨岩錯開了。

    據蛇老說,這塊十數萬斤的大石,昨夜尚緊緊地封在夾道之口,今夜卻無聲無息地為人錯開,大石門上生滿亂藤草,當它關上的時候,任何人也判斷不出來它是一扇門,設計之巧,宛如天生,真可謂“鬼斧神工”。

    萬斯同細細打量著這巨大宛如岩峰的大石門時,蛇老和那個黑衣少年,在夾道口已顯出極為不耐之色。

    尉遲丹不悅地道︰“小兄弟,你倒是下來呀?唉,你們這些年輕人,這麼重大的事情,你們反倒把它當成不關痛癢的事情來處置。”

    他氣得臉色蒼白地望著那黑衣人又道︰“走!我們先進去。”

    黑衣人哂道︰“他已經來了,我們三人聯合,總比一個人一意孤行的好,何況他手上還有那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呢。”

    尉遲丹听到後來,倒是不動了,只是用銳利的目光去看著萬斯同。

    萬斯同匆匆走到道口,尉遲丹冷笑道︰“兄弟,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過于簡單,這弄道之中,隱藏著大木上人精心裝置的十八具木人,和九十九支頑石喪門釘,另有飛枝吊人繩七十二處,百年以來,多少英雄豪杰,喪身受創其內……”

    他說到此,顯然也有些心虛了,抖顫顫地道︰“你們年紀輕輕,哪知道其中厲害,萬一要是中途受害,老夫也是救不了你。”

    萬斯同冷笑道︰“果然如此,我只怨自己的命,怎能怨你,你老人家還是多多留意自己的好。”

    尉遲丹氣得一連冷哼了兩聲,冷笑道︰“你不要為老夫擔心,反正誰的武功好不好,進去就知道了。”

    他說著身形向下一矮,雙掌前後交錯著,用“龍行乙式穿身掌”的身法,陡地騰了起來,往下一落,已隱入夾道之中。

    黑衣人望著萬斯同笑了笑道︰“萬兄,依我勸告,你還是不必入內的好。”

    她苦笑了一下,顯得又很是真情地道︰“我說的是真話,因為你的功夫還差一點。”

    萬斯同不禁俊臉一紅,心中大怒,正想反唇相譏,忽然看見對方那種表情,他的心中不禁動了一下,同時這兩句話,對方說出來時,竟是柔若女子,一改她方才的有意壓低聲調。

    這證實了她果然是一個女子,萬斯同不禁呆住了,他想要仔細地觀察她一下,看看她到底是誰喬裝的?

    可是這黑衣少年竟笑了笑,突地縱身向窄道之中撲去。

    萬斯同冷冷一笑,道︰“謝謝你的好意。”

    因為對方雖然是一番好意,可是當面這麼說,也是近于侮辱,堂堂七尺男兒,豈能為一女孩子輕視?

    想到此,他就再也不猶豫地向著那雙峰之間的夾道縱了進去,身方撲入,只覺陰風透體生寒,窄道兩側,是高可參天的古松樹,看過去,就像是站著兩行巨人一般。

    那蛇老尉遲丹和黑衣人,俱都早已無蹤,萬斯同心中更是緊張,一時足下加勁,施展出了輕功絕技,猛然向前面追去。

    夾道雖是夠窄的了,可是仍能容數人並排行走,他心中不禁暗氣二人,只顧一意孤行,竟不依約互相照應。可是,因此卻也少了許多不必要的應酬和麻煩,因為事實上他對蛇老印象並不好,對那女扮男裝的人,也只是好奇,說不上有什麼好感。

    想念之中,他已飛撲出數丈以外,心中正在奇怪,因為據蛇老所說,這其中有極厲害的埋伏,可是這時卻是一樣都未見,這不是很奇怪麼?

    他心中正在狐疑莫釋的當兒,忽然覺得足下踏著了一截枯枝,倏地向下一軟。

    萬斯同心中一驚,驀地騰身而起,他只當是踏上了一個陷阱。

    誰知身子方往一邊飄下,驀然間就在一棵大松樹之後,電也似地閃出了一個長人。

    天黑看不大清楚,只覺這人身材極為高瘦,頭頂戴著一頂大斗笠。

    這人身形閃出之後,卻直直地朝著萬斯同身上撞來,萬斯同驚叱一聲,道︰“是誰?”

    因那人來勢太凶猛,萬斯同深恐為他撞上,當下一掌擊出,直向這人前胸擊去。

    只听見“砰”地一聲打個正著,瘦人身形被打得向後一拱。

    但是,萬斯同的感覺里,這一掌雖是打上了,卻好像擊在一面牛皮戰鼓上一樣,同時之間,他也看清了敵人的那副尊容。

    只見對方墨首平面,闊肩長臂,竟是一具巨大的木人。

    只是這本人的前胸後背,卻是牛皮緊緊纏成的,掌擊上去,猶如擂鼓一般。

    那木人本不知發招過式,顯然的,他必須要等著敵人的接觸,才能觸動機鈕,抽招換式。

    果然,那木人隨後拱之勢,身子霍地向下一蹲,萬斯同隱聞得它腹中有鋼條“咚”地一聲,忽見那木人右腿倏地舉起,緊緊貼著地面,“唰”地一腿掃來,這一招在招術上是“鐵牛耕地”,只是一般人的腳,是如何也不能踢得這般快法。

    那疾勁的風,挾著木人的一條木腿,只是一閃,已到了萬斯同腿旁。

    萬斯同這才知道厲害,他慌不迭把身子猛地拔起,那木人的腳,擦衣而過,直把萬斯同嚇出了一身冷汗,暗忖這一下要是讓它掃上了,自己這條腿就別打算想要了。

    那木人一招不中,隨著身形疾速地轉了一周,接著又通心一掌,只是部位多少有了些偏差,因為木人到底是木人。

    萬斯同有防備,這一拳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叫它打上,他身形疾轉,出左手一蕩這本人膀子,覺得極為吃力,可是他右手卻不閑著,以“小天星”掌力,霍地向外一擊。

    只听得“叭”的一聲,實實地擊中了這木人的前胸,頓時間,听得“喀嚓!喀嚓!”一連串的發條聲音,那木人,就如同來時一般地,疾速地向後退去。

    萬斯同有了這一次的教訓,頓時不敢再有絲毫大意,他謹慎地疾步繼續往前馳去。

    兩旁那些高大的松樹影子,看起來都像是隱藏著的木人,真有點風聲鶴唳的感覺。

    不想他才行了幾步,突聞得左側樹梢上有弓弦“咚”的一響。

    萬斯同不及回頭就本能地向前一個猛撲,可是卻覺得頭頂上,並無絲毫動靜。

    他心中奇怪道︰“怪事!莫非我听錯了!”

    想著就由地上又爬了起來,誰知身方直起,卻覺得右側方,“哧”的一股尖風襲到。

    萬斯同再怎麼也沒想到,這暗器,竟會由相反的方向發出來,而且沒在一點聲音。

    待他發覺時,那暗器已距離他右面胸肋不及三寸,那是如何也躲不過了。

    萬斯同嚇得“哦”了一聲,就在這一剎那間,忽听得前方一聲清叱。

    萬斯同尚不及看出來人是誰,只听得身側“叮”一聲,現出了一點火星,那暗襲自己的一枚長形釘狀暗器,竟為另一枚銀色暗器擊落。

    隨著眼前人影一晃,現出了那黑衣人亭亭玉立的身材。

    萬斯同不禁面色甚窘地點頭道︰“謝謝你了。”

    黑衣人嫣然一笑道︰“走吧,為了不放心你,我耽誤了不少時間,快走!”

    說著她就拉了一下萬斯同的袖子,率先前進,萬斯同既知她是女子喬裝,形跡上更不敢與她顯得親近,此時見她竟用手拉自己,嚇得忙掙了開來。

    這美少女後退了一步,嘴唇微啟,想是要說什麼,卻又臨時忍住了。

    她微微嘆息了一聲道︰“你呀!”

    只說了這兩個字,就住口不說了,萬斯同這時看她,愈覺得唇齒之間,仿佛像誰似的,就問︰“你到底是誰?如何化裝成一個男的?”

    這句話,令她秀眉一挑,也似微微有些吃驚,她搖了搖頭道︰“別瞎疑心,我不認識你。”

    說著就跺了一下腳,又道︰“我得快走了!”

    就在她身子方自騰起的時候,他們都顯然听得前路蛇老尉遲丹大笑的聲音。

    這聲音不禁吸引得二人加速奔上,卻見數丈以外,窄道內,對立著三個人影。

    蛇老尉遲丹面向著這邊,另有二人,卻是背朝這邊,這時就听得尉遲丹冷冷笑道︰“朋友,不是尉遲丹太自私,今日卻是不能讓你們過去。”

    黑衣少年與萬斯同,這時已相繼趕到,尉遲丹呵呵一笑道︰“你們二人來得正好,這里有兩位朋友,大家認識認識!”

    萬斯同遠看背向自己的二人,已有些眼熟。此時見他二人一回頭,萬斯同才看清了,果然是一字劍商和夫婦。

    只見二人面色似極為氣憤的模樣,當他們發現身後的黑衣人及萬斯同時,更帶出了大驚失色的表情。

    商和對萬斯同抱了一下拳,強笑道︰“原來萬朋友也是道中人。”

    他目光又轉向一邊的黑衣人,冷冷地道︰“《合沙奇書》有緣者得之,你們何故不許外人插足?未免欺人太甚。”

    蛇老尉遲丹冷冷一笑道︰“商老二,老夫久仰你在秦嶺一帶有些聲望,早想會你一面,今天倒是巧得很,老夫就在這窄谷之中見識見識你的一字劍法!”

    這老兒口中說著,身形倏地拔起,身形往下一欺,雙腕同時蕩起,直向商和兩肩上按去。

    看起來並不出奇,可是這卻是蛇老仗以成名的“五行鶴爪”之一,名喚“飛綢撈魚”。

    一字劍商和耳中久仰過這個怪老頭的名宇,可是,卻不知道這老兒,竟是如此不講武林道義,說打就打,一見面就下毒手。

    商和自感忍無可忍,當下冷叱了一聲“好!”

    他身子猛地向下一蹲,右手“天命一掌”,霍地向上一推,發力八成,直向蛇老小腹上打去。

    這種打法果然高明,尉遲丹獰笑了一聲,就空一滾,避過了商和這致命一擊。

    商和忽然向一邊的妻子燕翅鏢段英叫道︰“你還不快走!此地有我來對付他們。”

    段英聞言身方縱起,不想足方站起,忽覺頭上疾風已先她掠過。

    不容她看清來人是誰,只覺得一股罡風迎面而來,燕翅嫖段英足下“倒踩蓮枝步”,倏地向後猛退,卻忍不住被這人凌厲的掌風,逼向身形蹌了一下,驚慌之下,才見迎面而立之人,竟是今晨掌傷自己的那個黑衣人。

    段英由不住心中大怒,她右臂向外一翻,只听見“嗆”的一聲,一口雪白的三尖兩刀奇形兵刃,已經抽了出來。

    燕翅嫖段英兵刃在手,精神大振,嬌叱了聲︰“小輩,你未兔欺人太甚,莫非我夫婦當真還怕了你們不成?”

    她口中這麼說著,手中三尖兩刃刀向上一舉,倏地一殺腰,掌中刀“鐵鎖橫舟”向外一揮,刀上泛出了一片雪光,向這黑衣人攔腰斬去。

    可是這黑衣人確實有驚人的功力,容得對方刀刃已臨到了眼前,還不見她有任何動靜。

    燕翅鎮段英心正奇怪,俗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尤其是像她這種名家動手,根本無需招式打出,就知對方是否能夠化解。

    以燕翅源段英精湛的造詣,自是不待細說,這口刀方一遞出,她已知道自己上了對方“以身喂招”的大當了,不禁大吃了一驚。

    當下一聲驚叱,身形是“老子坐洞”式,霍地向後一坐,掌中刀用全力向後一抽。

    可是仍然顯得太慢了,對方黑衣人本是名噪兩江,聞名喪膽的人物,只是暫時喬裝,使人認不出罷了,她那厲害的手段,自不會因為喬裝而有所遜色。

    就在燕翅鏢段英發現自己身手慢了一步,而上了大當的時候,她果然是上了大當了。

    黑衣人哂然一笑,左手“迷掌”向外一伸,五指張開晃了一晃,右手卻“噗”地一把,叼在了段英手腕于上,口中叱了聲︰“放手”!

    只听得“當啷”一聲,三尖兩刃刀已飛出數丈以外,刀口正砍在青石之上,劃起了一片火光。

    就在同時間,這美少女用“十字擺蓮”的手法,交叉著向外一兜。

    那段英一聲慘叫,身形踉蹌退出了七八尺,“撲通”一聲坐于就地。

    由于天色甚暗,看不清她瞼色如何,只見她身子微微地在抖動,可是她並沒有出聲。

    這是段英第二次落敗于對方黑衣人之手,可是這一次的傷,卻遠較上一次重得多了,以至于她再也沒有能力把身子站起來。

    那正在和蛇老尉遲丹大打出手的一字劍商和,眼見愛妻一照面就吃了對方大虧,禁不住心如刀割。

    他口中厲叱了聲︰“小賊,你納命來!”

    他這麼叱著,身子縱躍而起,可是身方撲起,卻迎上了蛇老尉遲丹的“迎風貫穴手”。

    這一掌是由後自前,斜著兜出去,一字劍商和一心只想撲上前手刃那黑衣人,為愛妻報仇,卻忽視了對手也是強大的敵人。

    這一掌,擊在了他左肋,把他打出有三丈以外,後又隨勢降落了下來。

    一字劍商和在和蛇老尉遲丹一動手的起初,已用了十成功力,倍加謹慎,卻想不到末了仍是傷在了尉遲丹的手中,可見動手過招,一時也疏忽不得。

    商和落地之後,噴出了一口鮮血,伏地喘息不已,蛇老尉遲丹望著他冷冷一笑道︰“姓商的,我們並無深仇大怨,只怪你夫婦太不識相,你們還是稍事調息之後,快快出去吧!”

    商和猛地翻身而起,忽見一邊那個未曾動手的萬斯同朝自己擺了擺手,滿面同情地說道︰“商先生,你老中了內傷,還是不要多說吧!小不忍則亂大謀。”

    商和望了他一眼,遂長嘆了一聲,閉目不語,萬斯同然後望著一邊冷笑的蛇老尉遲丹,憤聲道︰“八爺,你下手太重了。”

    尉遲丹冷哼了一聲道︰“這是他自找的,怪得誰來?”

    “可是他們與我們有什麼仇?”萬斯同不解地問,他同時也憤恨那黑衣人的手狠心辣。

    尉遲丹不禁大怒,正要發作,一邊的黑衣人已含笑過來道︰“你們兩個是怎麼了?我們快走吧!”

    萬斯同自然也不願意惹起沖突,當時率先而行,這里尉遲丹冷冷地對黑衣人道︰“這小輩和我們一路只是惹厭,不如除了他好。”

    黑衣人一向手狠口辣,但聞言後,卻冷笑了一聲道︰“不行!你若有此心意,就連我一齊除去吧!”

    然後她聳了一下肩膀,微笑又道︰“只要你自信有此能力。”

    蛇老尉遲丹呆了一呆,他面色十分蒼白,對于這個黑衣人,他始終盤算不出,是一個什麼來路的人物。

    可是對方那種身手,也確實令他內心折服,他雖是老一輩的武林高手,可是對于這個黑衣人,深深存下了戒心,雖早有除她之心,可是這種意思卻只敢深深埋在內心,唯恐不成反害自己。

    這時聞言,他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我是不會傷害他的,我們走吧!”

    黑衣人玲挑剔透的目光,早已把這個狡猾老人的內心看了個清楚,她就更加了幾分戒心,自己雖不怕他,可是萬斯同卻說不定要受他傷害。

    萬斯同內心對這一老一少,老實說,內心都十分鄙夷。

    因為他們這麼傷了商和夫婦,實在是不太光明,他真不願和他二人同道而行。

    因此他足下加幾分功力,直向前路猛撲而去,誰知方行不遠,忽聞得身後蛇老喝叱之聲,萬斯同忙回頭觀看。

    只見那尉遲丹身側,竟環侍著三具木人,正自打得難解難分,萬斯同大驚,正要回身相救,忽見那女扮男裝的黑衣人,自空而降。

    她猛然一拉萬斯同道︰“我們走,別管他!”

    萬斯同忽然揮開了她的手,猛然向後撲去,他雖是心憤老人之為人,但是三人既相互有口頭之約,怎能見危不救?

    蛇老因一時大意,誤踏中了一套極為厲害的木人裝置機關,這是大木上人苦費心機所裝置的連環制敵法,暗設絕技一十八招,有極大的攻擊威力。

    尉遲丹雖是技高膽大,可是面對著這三具木人連攻的厲害招式,也不禁有些手忙腳亂。

    萬斯同方一撲到,這老人已大聲叫道︰“老弟快來!”

    萬斯同口中答應了聲︰“不要慌!”

    他忽然身體向前一縱,右手發了七成功夫,一掌劈出,直向著第一具木人後心擊去。

    可是那木人竟像是有知覺一般,萬斯同一掌方到,它霍地雙掌向後一揚,雙掌左右向後合拍而來。

    萬斯同大吃一驚,倏地向後一仰,“叭”一聲,那木人合掌之聲,有如擊石一般,若為它這一掌拍上,至少也得口吐鮮血。

    萬斯同不禁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以為這幾具木人,和先前所見,不會有多大差別,誰知全然不是。

    原來這三具木人足下有無數繩索,相互牽連,只動其一,即可牽連其它,因範圍散布很廣,又是黑夜里,如想避其糾纏,實在是不可能。

    萬斯同和那喬裝的黑衣人,本來都極僥幸地避開了,此刻萬斯同再次返回,無異自投羅網。

    他身子方自後退,忽見那木人“唰”地俯下了身子,萬斯同尚不及抽身,那木人已旋風似地舞了起來,右掌蝶翼似地展開,快如電閃一般直向萬斯同臂上削來。

    萬斯同口中“啊”了一聲,猛分右臂向外一搪,不由得自骨中泛出一陣奇痛,這只手差一點連舉都舉不起來了。

    這剎那間忽听當空一聲叱道︰“速退!”

    倏地落下那喬裝的少年,這少年果然功力非凡,只見她雙手突出,已合叼在那木人長臂之上,用力向外一送,那木人立刻發出一片喀嚓之聲,被送得後退了數尺以外,可是如此一來,這種連鎖攻擊陣法也因而發動了。

    三具木人雖是手笨腳遲,可是卻有一件長處,那即是你永遠打不傷它們。

    大木上人那厲害的十八式聯合攻式,此刻一經發動,只見三具木人忽上忽下,猶如飛索吊人似地,倏起倏落,對敵之法,看來是沉實油滑至極。

    這種局面,由蛇老一人對敵的開始,轉變成了三人混亂的局面,雖是人多手眾,可是看來,他三人竟未佔得絲毫上風。

    厲害可怕的是,這三具木人繩繩相牽,招式詭奇不一,雖然說是那十八招中之一,可是秩序卻並不連貫,往往第一具木人施的是第八招,第二具木人卻是第一招,如此凌亂十分。

    如此一來,它們的招式,看來永遠是變幻無窮,絕不一致,因此才能發揮出極大的威力。

    三人動手,反不如一人利落,往往一人有抽空逃脫的機會,而另二人卻抽不開身,只得繼續留下廝打拼命,時間一長,大家都覺得這種打法的可怕了。

    因為,最後木人是不會疲倦的,疲倦的是人,以血肉之軀,是永遠也拼不過它們的。

    蛇老尉遲丹忽然厲吼一聲,此老顯然是已大大地感到不耐了。

    只听見“踫”的一聲劇響,他的雙推手,以沉重的掌力擊在了一具木人的前胸,把那木人打得身形平倒了下去。

    而尉遲丹本人,竟在這時前胸微俯,竟以“旱地拔蔥”的騰身之勢,霍地拔了起來。

    這老兒竟想獨自抽身而退,可是大木上人早已在這方圓之地,布下了令人想象不到的埋伏,如不身試,很難測出。

    蛇老尉遲丹身形倏地縱起,他卻是忘記頭頂的松樹枝葉,就在那濃密的枝葉之中,隱藏有神奇的吊人飛索。

    突然之間“哧”一聲,由那樹葉叢里,黑乎乎地,躥出了數條怪蛇似的東西。

    尉遲丹驚嚇之中,只當是飛蛇暗襲,不禁膽氣大壯,因為這老兒自幼弄蛇,至今已有數十年經驗,無論什麼毒蛇大蟒,在他手中,真是一籌也施展不開,所以才博得這麼一個“蛇老”的外號。

    此刻見狀,突分右手,直奔向面前的那條怪蛇的七寸上快速捏去。

    這一下倒是為他捏了一個正著,只是他猜錯了,那卻不是什麼蛇,竟是一條柔軟無比的長索。

    尉遲丹再想抖手已自不及,只覺得腕上一緊,整個人就像一枚彈子似地,霍地彈了出去。

    驚魂之下,那另一條直奔頂上而來的繩圈也套了個正著。

    剎那間,這老兒就像是一個高空飛人似地給吊了起來,離著地面,少說也有八九丈高下。

    尉遲丹雖有一身奇功,卻也禁不住這種猛力纏頭,只咳了一聲,頓時就憋過了氣去。

    他那瘦長的身子,在松樹的尖上,上下不停地抖動著,卻是愈掙愈緊,看來生命只是片刻之間的事。

    萬斯同見狀不禁大吃了一驚,到了此時,他也顧不了許多了,正逢上一木人用“童子參佛”的招式,合掌向他的頭上劈來。

    木人的雙掌上挾著凌厲的勁風,萬斯同大吼了一聲,身形霍地向下一彎,右手向外一分,寒光閃處,只听見“嚓”的一聲,再看那木人竟只剩下兩截禿臂,猶自晃動不已。

    萬斯同劍削木人雙臂之後,身形絕不少停,倏地拔空而起,那黑衣人卻也跟蹤而起,她口中喚道︰“萬兄小心!”

    果然在她此話方出口的當兒,萬斯同就見身側兩條飛索箭也似地朝自己射來。

    情急之下,為萬斯同劍光一繞,白光一掃,那兩條飛索已斬了下來,他就借勢于一截樹枝上,用力一躥,身子已再次騰了起來。

    這一次騰身的高度,已超過了尉遲丹懸身的地方,他口中叱了一聲,掌中劍驀地向前一揮。

    寒光如虹,只一閃,尉遲丹已自樹梢上直墜了下來,“撲通”一聲,頓時給摔得昏死了過去。

    萬斯同急忙騰身下落,把那摔昏了的尉遲丹,給扶了起來,只見他早已不省人事。

    他被嚇得忙回頭叫道︰“喂!可不好了!”

    黑衣少年只一閃已來至他身前,她彎下了身子,冷然道︰“這老鬼太自私了,何必救他,你起來。”

    萬斯同見尉遲丹頸上,尚還緊緊系著半截長索,摸在手中非皮非麻,只是任你有多大的力,卻也是解它不開,拉又拉不斷,惹得他火起,用劍尖輕輕一挑,那索頭遂迎刃而開。

    至此,那蛇老尉遲丹,才長長地喘了一口氣,萬斯同忙自懷中掏出了千里火,迎風一晃,立刻亮起了尺許方圓的一團光華。

    只見尉遲丹雙目緊緊閉著,牙關緊緊地咬著,萬斯同一望即知,他不過是一時岔過了氣。

    當時正要給他推按,卻見那黑衣人蹲下身來道︰“讓我來!”

    萬斯同忙讓開一邊,卻見那美少女玉手倏地往下戳,正中蛇老“丹田穴”上,萬斯同見狀,大吃一驚,他想伸手加以阻止,已自無及。

    只听見那尉遲丹口中“吭”了一聲,雙目突開,可是全身抖顫得更厲害了。

    他顯然是已經醒轉了過來,斷斷續續地道︰“你……小輩……”

    黑衣人嘻嘻一笑道︰“老鬼,這是你自作自受,可怨不得我手狠心辣,我今點你丹田一穴,以你功力,不過一個時辰即可血脈暢行,于你生命,卻是萬無妨礙,你大可放心……”

    說著站起身來,含笑對萬斯同道︰“我們走吧!”

    萬斯同見狀,真是大吃了一驚,他真沒想到,她會這麼狠心,一時禁不住怔住了。

    此刻間言,不由望著她道︰“他不會死麼?”

    美少女冷笑了一聲,說道︰“死不了!”

    遂又向地上的蛇老一笑道︰“尉遲丹,你以後如不服氣,可徑來杭州找我就是了。”

    她說完,身形倏地縱了出去,萬斯同听了她這句話,心中突然一動,他忽然悟出了來人是誰,當下趕上了一步,大叫道︰“前面是龍姑娘麼?”

    那少女回頭冷然道︰“你管不著!”

    萬斯同不禁一呆,他這才知道,來人是睡蓮龍十姑,只是她又為何喬裝成一個男人呢?瞎婆婆不是一再囑咐,不許她來麼?想不到她竟是如此倔強。

    最可恨她竟是沿途一直跟隨自己,還把瞎婆婆贈送自己的秘圖偷了去,一路欺瞞著自己,此女可真是一個神秘得很的人物。

    他忽然想到了瞎婆婆關照自己的話,生怕她前路有了意外,哪里還再敢在此發愣。

    當下大聲叫道︰“姑娘,你回來,我有話告訴你!”

    說著往前便追,不意之間,腳下正踏在了一截軟枝之上,只听“哧”一聲,一物正中腿肚。

    萬斯同口中“啊”了一聲,向前一個踉蹌,他反手用力地把腿上那東西拔了下來,只覺得順著腳往外淌血,再看手中之物,竟是一枚長有八寸長的小箭,只是箭身是圓的,木桿銀頭,看來極為銳利。

    他這才想到蛇老所說的頑石喪門釘,自己一時大意,不想竟負此傷。

    只痛得他幾乎掉下淚來,當下忍著奇痛,找出了刀傷藥,把衣服撕下了一片,緊緊地包扎住,他因深恐這附近還有埋伏,哪里還敢在此多所停留!

    心里面更惦記著前路的龍十姑,惟恐她應上了瞎婆婆的話,有什麼三長兩短。

    當下口中又喊了兩聲︰“龍姑娘!龍姑娘!”

    口中喊著,足下是一跛一跛地直追了下去,忽見眼前地勢大展,並不再是那陰陰的窄道了。

    他這才知道,原來已出了窄道,眼前就該是《合沙奇書》的藏書處了。

    可是這時他對于那得書的興趣,反倒不甚濃了,一心只是記掛著龍十姑,因為她如為此受害,自己豈不是有愧于心,更對不起瞎婆婆的一片囑咐了。

    于是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勉強地忍住了腿上的痛,一溜跛跌地往前跑著。

    他口中又道︰“姑娘,你出來,我們好好商量一下如何?你不要去,那書我得到了,情願奉送如何?”

    方自這麼喚著,卻耳听得不遠處“唏哩”一聲高鳴。

    這種聲音是十分熟悉的,立刻听出了,是那大鳥所發出的聲音,由此推想,前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當下奮力地向前跑去,這一接近,才又听到,果然于鳥鳴之中,更夾有龍姑娘嬌叱之聲。

    萬斯同大吃了一驚,他因為知道那只大鳥的厲害,生怕十姑受傷。

    他口中大聲叫道︰“姑娘,不要驚嚇,我來了。”

    說著連跑帶跳地向著鳥鳴之處奔去,這時他眼中卻看到了大片火光,那大鳥鳴叫的聲音,更淒厲了。

    同時他鼻中聞到了濃厚的一股硫磺氣味,這才想起了是一件什麼事情。

    當時大吃一驚,大聲叫道︰“姑娘,不能傷它!”

    說著已沖了出去,果見不遠前的一人一鳥,正打得不可開交。

    那喬裝的美少女,雖是功力無匹,可是要她來對付這只百齡巨鳥,她顯然是太吃力了。

    萬斯同來時,只見她不時地躲閃著,身上已有多處為大鳥抓傷,喘成了一片,那只巨鳥厲鳴之聲,再加上呼呼的大翅風聲,看來真是令人驚心動魄。

    黑衣少女手上還運行著一口劍,劍氣如芒,左舞右蓋,可是仍然無法阻止住大鳥的威勢,她不得已,竟把得自蛇老的烈火丸連續地拋了出去,這附近已有幾棵枯樹為火燃著了。

    萬斯同見狀,心內大驚,因為這大鳥,乃大木上人座下愛禽,龍十姑竟敢這麼傷了它,大木上人豈肯善罷甘休?再者龍十姑所發的烈火丸,已將使此地,造成無比的浩劫,這事情可真是非同小可。

    他當時再也忍不住,奮身撲進了場中,用力地把十姑推開大聲喝道︰“姑娘你想死麼?”

    同時他拼命地搖著手,向空大叫道︰“她是我的朋友,請你原諒,你走吧!”

    那只大鳥腹羽被燒,火光閃閃,它口中發出極為尖銳的鳴聲,竟忍著奇痛,向下俯沖著,雙爪如同鋼鉤。

    正當它凌空下襲的當兒,忽然為萬斯同的叫聲所驚動,只見它驀然騰起了身子,它口中仍然發著淒厲的鳴聲,在空中又盤了幾圈,萬斯同頻頻地向它揮手跳躍,好讓它看清自己。

    大鳥因為受傷太重,急需求助醫治,又見萬斯同出面說情,它自隨上人以來,已深解人性,尤其恩怨分明,見狀心內雖然極不甘心,但因萬斯同曾是它救命恩人,卻只得含恨長鳴了一聲,徑向西邊展翅而去。

    萬斯同這才松了一大口氣,那喬裝為男的十姑,此刻坐倚在一棵樹根上,尚在頻頻喘息不已。

    大火已蔓延了三四棵樹,她像沒事人一樣的,也不去撲滅,只是呆呆地喘息著。

    萬斯同見狀十分憤怒,冷笑道︰“你惹了大禍,莫非就不管了麼?”

    他說著就奮力地拔起了一棵小樹,猛撲到了火場,用手中樹梢,用力地拍打著那幾棵燃著了的樹身。

    不要看這是一件容易的事,做起來實在是不簡單,那熊熊火光,打滅了經風一吹,又復重燃。

    萬斯同整個的長褲,都為濺起的火星兒燒壞了,燒成了千瘡百孔,那束得整齊的發束,也全都散開了,長發披在肩膊之上,尤其是火烘得頭腦發昏,濃煙燻得他直流眼淚。

    可是他還需要拼命地去救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句話真是一點也不假,看風助長的火勢,就像卷起來的一條席子,劈劈啪啪之聲,更是密如貫珠。

    所幸的是萬斯同那麼奮力,不顧生命地撲救著,終為他把那足以燎原的火勢給壓了下去。

    萬斯同已經累得連腰也直不起來了,可是他仍然不得不奮起余力,撲過去踐踏著,用手上只剩下枯桿兒的樹枝去拍打著。

    這場大火,終于熄滅了。

    萬斯同也倒下去了,望著這一片地方,足有十丈方圓變成了焦土,樹都成了一個光桿兒,十分難看。

    萬斯同靠著一塊大石塊,喘息了一刻,心中愈想愈氣,就想回過頭來,問問十姑,問她為什麼要這麼胡來,並且見火不救?

    可是當他回過頭來,卻發現原來倚在那棵大樹根上的十姑,竟然不見了。

    他心中一動,忙站了起來,大聲喚道︰“十姑!十姑!在在哪里?”

    可是那姑娘並沒有回答他,她竟悄悄地溜走了。

    萬斯同怔了一會兒,就想到了,她必定是趁自己救火的當兒,獨自去偷取那部藏書去了,這個女孩子,貪心實在太重了。

    想著不禁暗笑了笑,心忖道︰“你又何須如此,其實這部書就是我得了,送你也沒有什麼。”

    他又想到了,方才十姑和那頭巨鳥拼命的樣子,看她情形,也許身上已多處負傷。這個女孩子也夠可憐了,她太倔強,倔強得令人可恨。

    萬斯同這麼想著,越覺得她獨自前去,前路可危,如果再遇見了那頭大鳥,她必定是活不成了。

    如此一想,他就連自己身上的疲倦也顧不得了,只把一身破衣服整了一下,就繼續往下行去。

    眼前這個地方,他因倉促行來,救人救火,忙了一通,根本就沒有看清是個什麼樣子。

    此時他心情略定,才細細地觀察了一番,見是一片生滿了花樹的山谷,道路的盡頭,是一個死谷。

    正前方是高拔挺峻的千仞懸峰,排雲而立,並無山道可行,左右亦在群山懷中,看來這是一個死谷。

    谷的景致十分幽雅,如果白天看起來一定很好看,因為前行不遠,似有一道瀑布,練掛似地垂伸了下來,積了一池清水。

    池水邊種著無數橫柳,時已暮春,那被風揚起來的柳絲細枝,望起來更有無限詩意。

    萬斯同跛著腳走過去,他相信自己的樣子,現在看起來一定很狼狽。

    試著用手一摸,頭上臉上全是黑黝黝的炭灰,那樣子就像是才從煤堆里鑽出來一樣。

    正好這里有水,不妨過去洗它一洗。

    當他走過了水邊,卻意外地發現柳樹邊,坐著一個人,萬斯同一眼已看出了那是龍十姑。

    果然不錯,這姑娘現在用不著化妝了,因為大鳥早已把她用來喬裝男人的那帽子給抓掉了。

    現在又經過她用清水洗淨了臉,洗去了一些油彩,和偽裝在唇角的一粒黑痣,看來她的原形就一切畢露了。

    萬斯同輕輕走在了她的身後,叫了聲︰“龍十姑!”

    十姑回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別過去了,她像是有沉重的心思,同時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萬斯同嘆息了一聲,就走過來,也坐了下來。

    他一面洗手,一面說︰“我真沒想到你也來。”

    “怎麼?我不能來麼?”龍十姑翻著眼楮望著他說,有些生氣的樣子。

    萬斯同怔了一下,說︰“你外婆不是說……”

    龍十姑一擺手,嗔道︰“不要提她,誰相信她那一篇鬼話!”

    她望著萬斯同冷笑了一聲又道︰“她說我沒有緣分得到這部書,現在我就偏要得到給她看!”

    她站起來動了一下說︰“我並沒有受什麼傷,你的腿上還中了一箭,我什麼都沒有。”

    萬斯同笑了笑道︰“我的功夫自然不如你,只是你也太……好強了。”

    他本來想說太“貪心”了,不知怎麼,卻改成了“好強”二字。

    十姑听他這麼說,臉上的怒氣就消了許多,有了些笑意地道︰“誰叫你自己來受罪呢!你早就該回去了。”

    萬斯同沒有說話,心中卻不禁有些不服,心說如果不是我救你,你此時早已死在巨鳥的爪下,現在卻又來說什麼風涼話。

    十姑見他沉默不語,就把一雙透澈的大眼楮,注視著他,半天才道︰“原來這頭大鳥你認識,和你是朋友,怎麼以前你沒有說過呢?”

    萬斯同搖了搖頭道︰“也不過是上午才認識。”

    十姑兩彎蛾眉,卻向兩邊一分,冷笑道︰“如果不是你來了,它必定會被我燒死。”

    萬斯同見她倔強至此,不禁為之嘆息,就道︰“那頭大鳥是大木上人座下愛禽,你這麼對它,上人會不高興的。”

    十姑不由掀了一下嘴道︰“他不高興?我還不高興呢!為什麼要它來傷人?”

    萬斯同听她這麼說,不由心內一驚,他深怕那大木上人就在一邊,這些話要為他听見了,定會不高興的。

    想著正要說話,忽見龍十姑昂然站了起來,她對萬斯同道︰“你可曾知道,那書就藏在這池中麼?”

    萬斯同怔了一下,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十姑用手指了一下那瀑布的地方說︰“就在那里,有個暗門,現在我已看出來了。”

    萬斯同順其手指處,只是見到白花花的流水,什麼也看不見,他不由道︰“在哪里?怎麼我看不見?”

    十姑不回他話,就由囊中,取出了一塊油綢水布,她一面把秀發密密地扎住,一面說︰“現在我去看看。”

    說著就見她慢慢把身子浸到水中,水深到她胸部,她就這麼涉著水,直向瀑布處行去。

    萬斯同本想下水,可是忽然他想到,自己如果也下去,這姑娘定會以為,自己是去與她搶奪那書,不如干脆在此守候。

    如果那部書真要為她得去,也只能怪自己緣分不夠,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想著就仍然坐下來不動,只見龍十姑這麼涉著水,慢慢走到瀑布面前,水花濺到她的頭上,她也不管,只是注視著那瀑布的深處。

    萬斯同心中正自奇怪,暗忖這姑娘莫非是瘋了不成,盡看那瀑布作甚?

    想念之中,忽見十姑身子向下一蹲,倏地躥過了瀑布就不見了。

    萬斯同不由吃了一驚,這才知她並非瞎胡亂闖,原來果然是有所發現。

    同時他也覺得很慚愧,怎麼自己就看不出來,而十姑卻看出來了,如此看來自己來此,算是白來一趟。想到失望處,真想回頭離開算了。

    可是他心中多少也存下好奇的想法,想要看個究竟,要看看十姑到底得到了什麼。

    有了這種念頭,他就耐心在池邊等著,過了很久的時間,就听得水花復響,瀑布里又露出了龍十姑的身子來。

    她慢慢地涉水又走了過來,拔波而起,萬斯同見她全身上下,為水浸得濕淋淋,黑光閃閃,忍不住說道︰“姑娘,你不冷麼?”

    十姑搖了搖頭,萬斯同才注意到,她板著一張清水臉,可是一點笑容也沒有,不禁有些奇怪地道︰“得到了什麼?”

    龍十姑把頭上的油布解下來,先抖了抖面上的水,望著萬斯同苦笑了笑道︰“你可以幫我一下麼?”

    萬斯同點了點頭道︰“可以”!可是他立刻就後悔了,因為自己並不知道是幫些什麼。

    十姑見他慨然答允,不由面現喜色,笑了笑說︰“你真好。”

    遂又道︰“如果你能幫我把那部書找到,我真不知該如何來感激你!”

    萬斯同這才知道所謂的幫忙,竟是幫這個忙,不由心中大是後悔,同時也不禁有些輕視十姑的為人。

    因為自己費盡千辛萬苦,長途跋涉,來此無非是取得這部藏書,想不到這姑娘私心如此之重,竟有臉說出要自己幫她取得,雙手奉上。

    說到底算是一件什麼事呢?想起來實在覺得好笑,當下忍不住冷冷一笑。

    十姑見狀冷冷問道︰“你不願意?”

    萬斯同停了一下,才苦笑了笑,說︰“好吧,你只要說出如何幫法,這一定效勞。”

    這兩句話,他說得內心非常氣憤,可是他倒是誠心誠意地說了出去。

    十姑淺淺笑了笑,翻了一下眸子,說道︰“這也並不十分委屈你,因為如不是我看出這書的藏處,你也是不能發現的;不過……”

    她望著萬斯同羞澀地一笑又道︰“當然,我還是很感激你的。”

    萬斯同的內心不禁更為憤怒,只是他並不發泄出來,他干笑了笑道︰“那麼,你告訴我,怎麼幫你的忙?”

    十姑臉色甚窘地道︰“這條瀑布之後,有一暗門,那部《合沙奇書》即藏在里面,所以,你只要能把那暗門打開,書就可以到手。”

    萬斯同笑了笑道︰“你為什麼自己不打開呢?”

    十姑臉一紅道︰“我……我就是開不開,所以才找你嘛!”

    “好吧!”萬斯同說著,就把下半身浸入水內。

    十姑立刻也跳了下來,她說︰“我陪你一塊兒去。”

    萬斯同道︰“也好。”——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第四部 寶卷風雲 03 喜獲曠古錄 驚失心上人
    他們兩個就涉著水一直走到了瀑布前面,十姑首先低頭鑽了進去,萬斯同也跟著進去,水把他頭發整個地全打濕了。

    等到鑽進去之後,萬斯同才見,果然有一座四方形的石室,石質如玉,且打磨得十分平滑,外面瀑布雖是嘩嘩地瀉下來,可是這間石室里卻是一些水跡都沒有。

    十姑把火亮著了,石室內立刻光華大盛,萬斯同驚奇地四面打量著,他真想不到,這地方會有如此神秘的一間暗室。

    就在石室的正前方壁上,懸有一幅四方形的畫像,畫像上是一個白胡子老人,另有一行字跡,在這圖的下方,寫的是︰“合沙宗師之神像”。

    十姑指了一下這張像道︰“這就是合沙老人,那部《合沙奇書》就是他手撰的。”

    萬斯同望著老人遺像,不禁肅然起敬,當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十姑卻只是冷冷地看一眼,顯然的,她是認為不屑如此的。

    萬斯同行禮之後,就走到老人遺像前,見圖像下方,有一尺許圓形青玉石塊,嵌在石壁之內。

    奇怪的是那青玉壁石之上,有五個圓形指印,深深陷入玉石之內。

    龍十姑就把右手五指插入指孔之內,說也奇怪,那青玉圓塊,竟自左至右地轉動了起來。

    十姑就用力地往外硬拉,可是那玉石只能左右轉動,卻休想拉動分毫。

    龍十姑冷笑著,對萬斯同道︰“你看見了沒有,那部《合沙奇書》,必定是藏在這石壁里面,只是這石塊,我卻是沒有辦法拉開。”她說著皺著眉,一面抽出了手道︰“你來試試看,也許你力量大些。”

    萬斯同一聲不哼地把手指插入到孔內,覺得那指孔大小,仿佛就和自己的手掌一模一樣,手伸在里面,竟是沒有剩下一些空隙。

    他用力地往外面拉了拉,那玉石仍是絲毫不動,十姑見狀不禁皺眉道︰“要用力。”

    萬斯同一時力貫單臂,施出了鷹爪力,霍地向外一提,滿打算定要拉開,可是事實卻非如此,那青玉石塊,仍然是紋絲不動。

    他嘆了一口氣道︰“不行!”就抽出了手。

    十姑又把手伸進去,用全力晃了兩晃,也是沒有用,她就拔出手來道︰“我找你幫忙,就是因為你有一口削鐵如泥的寶劍,你可以用它把這塊玉石結刨出來,那樣就不愁打不開它。”

    萬斯同心中一動,就當真把圍在腰內的寒鐵軟劍拔了出來,一時光華耀目。

    可是他轉念一想,又把劍收回了鞘,重新圍在了腰上。十姑奇怪道︰“為什麼不用劍呢?”

    萬斯同搖了搖頭道︰“不行,不能用劍砍,你想想,這是合沙老前輩當年修真的地方,這塊玉石定是他親手安置,又是一塊寶物,如果貿然地用劍毀了它,豈不是有違他老人家的心意?”

    說著他又嘆了一聲道︰“還是另想辦法好了。”

    十姑冷冷一笑,道︰“你的膽子太小了。”

    萬斯同搖了搖頭道︰“這不是膽子小不小的事,而是我不能做。”

    “那麼……”龍十姑冷笑著說,“既然你不敢,這樣吧,你把劍先借給我,看我斬開來給你看看。”

    萬斯同臉上一紅道︰“這……不行!我不能借。”

    龍十姑倏地蛾眉一豎,卻又放下了顏色,笑了笑道︰“我知你是心存敬畏,怕那大木上人,其實你太多慮。別說那個老人現在不會在此,就是在此,有你我二人合力,怕他作甚?”

    萬斯同退後了一步,苦笑笑說︰“姑娘,你先靜下心來,我們來研究一下,可能另有妙法。”

    龍十姑舉著火折子,失望地嘆息一聲,她退回了身子,一言不發。

    萬斯同這時望著那石塊發了一會兒呆,心中就想,這是一個什麼道理,為什麼這玉石可以左右旋轉,卻是不能前後?

    他退後到一邊,默默地坐了下來,運用心智仔細地推敲著這其中奧妙,一言不發,龍十姑只是緊緊地皺著眉,就道︰“我看,你還是把寶劍……”

    萬斯同一擺手,阻止了她的話,站了起來,又把手插入指孔之內,試著往左用力一轉,卻見那青玉塊,在石壁內,就像車輪也似地轉著。他又試著往右用力,也是一樣。

    這時候他內心不禁有了一些主張,心忖道︰“這其中,必定含有極為神秘的先天易數道理在內。”

    他腦中這麼想著,偶一抬頭,卻見那畫上的老人,一雙大眸子,好似直直地在看著自己,神態栩栩如生,目光之中,一副不怒而威的樣子,他的心不禁有些虛了。可是冥冥之中,又好似這紙上的圖像,正在向自己透露一項不可告人的神秘似的。

    他內心不禁大大地為之一動。

    這種感覺,可以說完全是一種毫無根據的內心感覺,一種幻想和一種靈感。可是人生,卻也有很多事情,是憑這種突然的靈感而成功或消逝。

    在老人這張圖像的目光里,萬斯同似得到了一種神靈的啟示。

    正好,也就在這個時候,一只蝙蝠,突然由那幅畫像里,鼓翅而出,由于那蝙蝠飛出的突然,不禁把室內二人都嚇了一跳。

    龍十姑正欲舉掌劈空擊去,忽听萬斯同大聲吼道︰“且慢!”

    這聲音不禁把十姑嚇了一跳,她驚愣地望著萬斯同,而萬斯同卻正仰首看著那幅呆板的畫像。這時候,陸續地又由圖像之後,一二三四五六七,連方才那一只,共是八只。

    它們飛出之後,箭也似地直向室外穿水而出。

    萬斯同大喝了一聲︰“八!”

    忽見他右手疾轉,把那玉石一連轉了八轉,方及“八”數,就聞得那塊青玉內發出“叮當”如同嗚金似的一聲脆響。

    這聲音,令十姑吃了一驚,她大喜道︰“快快拉呀!開了!開了!”

    可是萬斯同樣子就像是一個呆子一樣,他那微微合閉的一雙眸子,就像是在參一件先天易理一般。

    他腦中仿佛隔石听到了,听到了那遠處寺院的鳴鐘之聲,那聲音微弱但清楚,一共敲了二十四下。

    他就毫不猶豫地向左面,一連轉動二十四轉,在他一聲不哼默默地轉動時,十姑在一邊看他,就像是在看一個呆子似的。

    萬斯同一連轉了二十四下,最後一轉時,他像瘋子似地,並且用手,重重地在青玉上擊了一下,道了一聲︰“開!”

    只听得石內又是“叮當”一聲脆響。

    萬斯同抽手回身,縱出了六尺以外,只听見石壁處傳出了一陣琴瑟之聲,仿佛有人在石內挑動琴弦一般,那聲音好不動人。

    緊接著,那青玉塊就像車滾似地,飛快地轉動了起來,同時樂聲忽止。

    同時之間,石壁上,響起一片喳喳之聲,一扇大小約有三尺見方,厚達六尺左右的笨重石門,慢慢地啟了開來。

    龍十姑大喜,正在撲上來,忽為萬斯同一把把她拉住了,她回身道︰“我要去拿書。”

    “快伏下!”萬斯同緊張地道。

    他說著自己猛地伏了下來,十姑不由自主地跟著他也伏了下來!

    可是她心中有些莫名其妙,就在她心存懷疑的當兒,就听見“哧哧”之聲密如貫珠般自空中交叉而過。

    隨著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少說也有百十支短箭,自那敞開的石門之內,漫天地射了出來。

    那些暗箭力道極大,一支支都射入石壁之內,激起了滿天星火,石屑紛飛。

    二人都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為如此勁道的暗器,他們還是首次見過,任何人也是萬萬躲不過的。若非是萬斯同見機得早,此刻二人早已橫尸當地。

    二人都不禁抽了一口冷氣,直到一切安靜之後,萬斯同才緩緩地爬了起來。

    龍十姑見他起來,才敢跟著起來,就見那大石門已完全洞開,現出了門內的一個長形石櫃!

    那石櫃長僅數尺,內中有一個明格,全系青色玉石砌成。

    龍十姑又重新晃亮了火折子,只見那明格內,放著一個緞面的書匣,上寫著“合沙奇書”四個大字,她不由大喜,不假思索地伸手就抓。

    萬斯同心存仔細,見狀要喚已是不及,十姑手方觸及匣面,只听得她“啊”的一聲,倏地後退了好幾步,一時面色如土。

    再看她手背上,卻中了一枚長短僅有寸許的銀色小箭,已然沒羽。鮮血正由她雪也似的白手腕子上淌出來,十姑身形踉蹌後退,痛得她嬌軀連連顫抖。

    可是,她竟咬著牙,把那枚小箭給拔了下來,萬斯同吃驚地道︰“傷得厲害嗎?”

    十姑手捂傷處,牙關緊咬,退後了一步,一言不發,可是她那雙美麗而貪婪的目光,卻仍然往石櫃中搜索著。

    萬斯同也怕時機不再,深恐那石門會自行關上,當下忙探手把那《合沙奇書》取了下來。

    他雙手把這部《合沙奇書》捧了出來,卻見下面有一白鋼機鈕,那機鈕本為書壓著,此刻書一去,那機鈕突然地跳了半寸,發出“咚”的一聲。

    萬斯同真是福至心靈,要換任何人來說,也不會有他這麼機靈,更不會有他這些料事如神的預感。

    這機鈕方一跳起,萬斯同已晃動身子,電也似地拉著龍十姑自櫃內飄出。

    他身子方一躍出,只听見“砰”的一聲巨響,真是個震耳欲聾的一聲大響,仿佛是整個的石室都被震得塌了下來。

    再看那厚大的石門,此刻已然關上,和石壁嚴絲合縫,和來時一樣,看不出一點痕跡。

    二人都不禁嚇了一跳,萬斯同連聲叫險,心想自己只要遲緩半步,此刻怕不砸成了肉餅,即或不然,也只怕終身埋葬石櫃之中了。

    他余悸尚存,慢慢地,他把那部《合沙奇書》抱入懷內,嘆道︰“好險!姑娘我們走吧!”

    龍十姑這時已略微把手上的傷包扎好,她怔怔地看著萬斯同手上的那部《合沙奇書》,嘴角欲動。

    萬斯同忽然明白了,當時微笑了一下,把書放下來,一面把匣子啟開,果然內中有書三卷,用藍色緞子封著面,十分平貼。

    三卷上有紅色書簽注明著為“天、地、人”三卷。他略微翻動了一下,見內全是工筆書寫的蠅頭小字,旁邊卻偶有紅筆加注的記號,間頁另有生動的圖形,映襯得清爽朗目,栩栩如生。

    萬斯同笑了笑說︰“這部書暫時由我保管,待平安外出之後,我定然雙手奉交與你,因為那頭大鳥或許還會再來。”

    龍十姑苦笑道︰“書是你苦心得來的,自然由你。”

    言下似很失望,樣子也極為勉強,萬斯同見她如此表情,心中未免不樂。

    他本打算把書給她,可是因心念瞎婆婆之言,生怕書現在就交給她,難免觸怒大木上人和那頭怪鳥;再者他內心多少有些割舍不得,還打算和她商量一下,先行借看數月,此刻看來,這一願望,還是不說的好。

    他內心這麼想著,就冷冷一笑道︰“姑娘,你不要以為我有什麼三心二意,我既然答應把此書贈你,自不會再生出枝節,一待出了亂石嶺後,我定然把這書奉交與你。那時,你回杭州,我也要去一個地方。”

    十姑翻了一下眸子,她臉色有些發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問︰“你去什麼地方?”

    萬斯同皺眉道︰“去雁蕩。唉!我已經為你耽誤了太多的時間了。”

    十姑低下了頭,她心中默默地想道︰“眼前他能把書給我,實在是天大的人情,我不妨讓他自去,好在雁蕩離此地也不太遠,以後我還怕他跑了麼?”

    想著就問︰“你住在雁蕩?”

    萬斯同點了點頭,並且微微一笑,因為他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妻花心蕊,她一定還住在那里。她如還等著自己,那麼就立刻與她結為夫婦。

    想到得意處,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十姑也不知他心中想些什麼,她也有她自己的主意就是了。

    這時候,二人就站起了身子,室外那扇水晶簾子,嘩嘩地響著。

    十姑在前,萬斯同在後,雙雙邁出了室門,又重新涉水向岸邊行去。

    此刻天空中落著絲絲的牛毛細雨,東方已有了曙色,天可是差不多亮了。

    萬斯同雖覺有些遺憾,可是他總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極不平凡的事情,心中很是得意。

    至于龍十姑,她那一雙剪水的瞳子,卻不時地向萬斯同懷中望著,面色甚為陰沉。

    要是換了任何一個人,她決不會容他佔有這部書,哪怕是一分鐘。可是萬斯同,一來是這部書的得者;再者,那豐俊的儀表,早已令她心醉,她不忍心下手硬搶。可是她內心卻有些懷疑,懷疑萬斯同是否真舍得把這三卷天下至寶《合沙奇書》雙手奉贈自己,所以她內心始終是很納悶。除非書在她手上,她才能放心。

    就在這時,忽然當空一聲長鳴,這種聲音,對于二人來說,都是熟悉的。

    他二人都不禁大吃一驚,慌忙向天上望去,果見那頭大鳥又出現了。

    它在空中來回地盤旋著,發出了極大的鳴聲。

    萬斯同深恐有意外,當時大聲地叫著;並且向天上揮著手,可是這一次,那頭大鳥仿佛沒有听見一般。

    只見它陡然在空中把身子一歪,斜著身子,就像箭一般地沖了下來。

    在它接近二人的時候,霍地右翅一分,直向水面上擊去,擊起一股水箭,朝著二人身上打來。

    那水箭的勁道極大,二人都不敢為它打上;可是身在水中想要躲閃卻是不易,一時都不由得跌倒水中,弄得遍體透濕。

    萬斯同最擔心的是懷中那部《合沙奇書》,生怕為水弄濕了。

    他慌忙取出來看看,所幸書外另有匣子,要不然就會濕了!

    就在這時,那只大鳥又采取另外一個角度,由高空直沖下來,二人已走到了岸邊,未及上岸,卻為大鳥的巨翅所打來的水柱,射了一身一臉。因為力道極猛,二人都差一點兒跌倒。

    龍十姑不禁勃然大怒,她抖手打出了一枚“烈火丸”;可是那精靈的大鳥,它身上早已事先沾滿了水,這烈火丸打在了它的身上,只發出了“滋”的一聲,頓時冒出了股煙,連火花也沒亮一下,就熄滅了。

    十姑大吃一驚,又連續打出了幾枚,全是如此,她這才知道,這種暗器是失效了。

    那頭大鳥見烈火丸不能生效,它就什麼也不怕了,當時厲嘯了一聲,突地低飛而來。

    萬斯同忽然搶上前,他以為自己和這頭大鳥多少有些交情,誰知這大鳥似乎連他也認不得了。

    它猛然分出了一只爪子,直向著萬斯同的那部《合沙奇書》抓去。

    萬斯同大吃一驚,他慌不迭,向後一閃,這時龍十姑更怕那部書為鳥抓去。

    此刻見狀,嬌叱了聲,她突地抽出了劍,直向鳥爪上繞去。

    大鳥驀地騰空,它口中發出淒厲的鳴聲,似乎恨十姑已入骨髓,可是卻有些怕她的劍。

    萬斯同仍然向天空大聲嚷著,那大鳥也許是由于龍十姑而遷怒到了萬斯同,所以,它絲毫不理會,此刻正在天上兜著***。

    龍十姑忿忿地道︰“好麼!那老頭子縱鳥傷人,我就放火燒了他的林子。”

    她說著就要重施故技,萬斯同見狀,慌忙把她拉住,正在推拉之際,忽听得當空一陣笛子吹奏的聲音,十分清亮。

    二人都不禁吃了一驚,因為這地方,怎會有外人來呢?

    那頭大鳥本在低空盤旋,听到了這笛子聲音,它忽然收束了雙翅,落在了一座大石的尖峰,“呱呱”對空高鳴了兩聲,笛聲遂止。

    十姑怔怔看了萬斯同一眼道︰“我們走,快!”

    萬斯同擺了擺手,這時空中發出了一聲冷笑,一個蒼老的聲音道︰“萬斯同,這部書是你得去了麼?”

    萬斯同慌忙跪地道︰“正是晚輩,求老前輩放行。”

    老人嘿嘿一笑說︰“你真是好造化,這多年以來,多少人鎩羽而歸,你卻很輕易地得到了。昨日你來,我已略運智慧為你推算,算出此書今日定必出山,卻想不到應在了你這孩子的手上。”

    萬斯同恭敬地跪地不發一言,老人笑了笑又道︰“和你同行女子是誰,為何不跪?”

    萬斯同忙向十姑遞了個眼色,可是十姑天性驕傲,她內心早已恨透了這個老人,此時焉肯與他下跪?

    可是她也知道,此老既能闢谷此山,可見非同凡流,自己還是不要當面招惹他的好。

    說著深深打了一躬,極為勉強地道︰“晚輩龍十姑參見前輩。”

    老人發出了一聲陰沉的冷笑,道︰“龍十姑,你好大的膽子,來到我這飛雷澗恣意狂橫,傷我愛鳥,燒我花木,居心陰狠,莫此為甚。”

    說著又發出了一陣冷笑,稍停才道︰“你的報應就在眼前了。”

    說著又是一陣長嘆,徐徐說道︰“這是你自取其咎,關于對你的發落,貧道自有安排,我先不向你多說話,你也不必多言。”

    十姑聞言面上現出驚懼之色,只是她絕不懺悔,面上現出了冷冷的笑容。

    萬斯同見狀,不禁為她深深地擔心,他慌不迭地道︰“老前輩務請開恩,這都是晚輩等年少無知……”

    才言到此,那老人已冷哼道︰“這與你沒有關系,你不必多說。”

    萬斯同只好止住了話,可是他內心十分為十姑難受,卻又不知如何勸說才好。

    龍十姑此刻,用劍尖點在一塊石頭上,蛾眉微挑,面上似有怒容,卻是一言不發。

    那老人忽又嘿嘿一笑,語氣突然變得溫和道︰“萬斯同,你知道,我是有事情與你商量的。”

    萬斯同吃驚道︰“老前輩,有話請說,晚輩洗耳恭听。”

    老人才道︰“好!”

    遂又問道︰“你手上抱的,可是那部《合沙奇書》麼?”

    “是的!”萬斯同彎腰答應一聲。

    “很好!”老人咳了一聲道︰“我是想,這部書你年紀太小,書中武功多系獨家奧秘,只怕你不易參透,是否可由我為你暫時保管幾年?”

    萬斯同怔了一下,卻見十姑怒容滿面地搖了搖頭,萬斯同臉紅道︰“多謝老前輩關懷。”

    老人插口道︰“我這是愛惜你。”

    萬斯同訥訥地道︰“晚輩年歲雖輕,但因此書得之不易,頗想珍藏研究,以為傳家。”

    老人長嘆了一聲,語音悲切道︰“萬斯同,不瞞你說,老夫坐關已多年,至今卻不得大脫手解法,只是想參閱一個合沙老前輩的秘訣口語罷了。莫非以老夫當今的身份,向你求借一下也是不肯麼?”

    萬斯同不禁面色十分為難,一旁的十姑,就冷冷一笑道︰“堂堂武林前輩,卻向後輩如此乞討東西,傳揚出去,豈不丟人?”

    老人冷笑了一聲,道︰“小小女子,大難當前,尚不知悔,你知道什麼?老夫若想強要,別說你二人無法抵擋,即你二人師尊合力聯手,也是枉然。只是老夫與萬小友,尚有些交情,所以才至誠降格向他借取,老夫此舉非偷非盜,明可對天,有何丟人?”

    說到此,又冷笑道︰“你這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大難當前,不知反悔,反敢對我無禮,老夫若不給你些教訓,諒你日後定必更加猖狂。”

    十姑所以膽敢如此,主要是只听老人言語,不見其人,她猜出老人定是坐關在緊要關頭,身子不能移動,只能發話,又怕他何來?

    所以,她笑了一聲,道︰“你這窄谷,自認部署周密,在姑娘看來,亦只不過如此。”

    此話方了,就見眼前晨霧之中,衣衫飄動,定目望去,一個瘦削清 的道人,已站在眼前。

    這道人身著一襲淺灰色的道衣,長可及地,足下是一雙多耳麻鞋,或是衣服太長,所以看不出他的腳部動作,他只是緩緩地前行著。

    二人見狀不禁大吃了一驚,尤其是龍十姑,知道自己一時口舌之爭,竟將這怪老道激出來,眼前怕是對自己大大的不利了。

    想著不禁面色嚇得蒼白,一時再也不敢多說了。

    道人緩緩行抵二人身前不遠站定,先向萬斯同微笑著點了點頭,萬斯同忙躬身一禮,口中謙虛道︰“老前輩你何故親臨,晚輩等實不敢當。”

    道人冷冷一笑,眸子遂轉到了十姑身上,用冷峻的口吻道︰“女娃娃,你師尊何人?是誰家子弟?”

    十姑眨了一下眸子,看了他一眼,卻是一句話也不回答,她心中正在想著脫身之計。

    道人見她不語,面色不禁漸漸轉慍,冷哂道︰“娃娃你此番來時,你那師尊莫非沒告訴過你,此來有一番劫難麼?”

    這一句話,不禁令二人都吃了一驚,尤其是十姑驚得猛地抬頭看著道人。

    這道人冷冷一笑,平伸一手,指著十姑面容道︰“你印堂發暗,陰霾侵主,如不應在貧道此一劫內,日後定有殺身之禍。這都是你素日自傲自負,妄自托大,任性胡為的報應,又怨得誰來?”

    他這一番大道理,听在龍十姑耳中,不禁勃然大怒,她生性極為好強,又因武技過人,素日為人恭維,直如公主一般。

    這道人一番凌厲挖苦之言,她如何能听入耳內,蛾眉一挑,殺機頓起。

    可是她也知道道人隱居此谷內,已過百年,素日來,江湖上對他的傳聞,多系捕風捉影之談,謂其已成半仙之身,雖未免言過其實,可是由此觀之,這道人也絕非無來頭。

    只看他這種說來就來,輕似飄絮的身材,已知道人煉氣的功夫,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龍十姑觀察到了這些,雖有侵犯之意,她也不得不小心從事。

    當下強忍心中暴怒,勉強打了一躬道︰“晚輩恭領教誨。”

    這道人正是大木上人的真身肉體,他百年以來,鮮問世事,一意煉丹求道,已成不死之身,內功自是可觀。道人善觀天時地利,夜觀星象,更于靜中透參人生的變遷,凡人思維入其望中,自是一目了然。

    此刻龍十姑表面恭敬,內心存有歹念,上人自是一望就知!

    因此他的面容陡然就拉了下來,冷冷一笑,不發一語,他本想先下手擒她入手,倒不如待她先發動了。

    在上人來說,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因為他自弱冠入道以來,還是首次與人動手,他幾乎不敢相信,這外表極美的女孩子,竟敢下手向自己行凶。

    為了證實他猜測是否屬實,所以他轉身向萬斯同含笑說道︰“你這孩子根骨質素,俱是上材,日後好自為之,不難大成。”

    萬斯同正彎腰稱謝,就在這剎那之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龍十姑,竟突然出手。只听她一聲嬌叱,忽然身形向下一低,雙掌齊出,把她多年不曾用過,壓箱底的“五行內功”,突出發了出來!

    十姑因知道人非是易與之輩,所以一出手,就用出了十成功力,只期這一掌,就能把道人立斃掌下。

    可是她未免想得太天真了,這種掌力若說拿來對付任何一個武林高手,對方也有性命之慮;可是若用來對這百年坐關的童身道人,卻顯得太幼稚了。

    掌力方出,那道人雙袖霍地向上一舉,身形紋絲不動,只听見“砰”的一聲大響。

    道人身如巨石,紋絲不動;而龍十姑則如同是撞在一堵有彈力的牆上一般。

    只听她口中尖叫了一聲,突地反身就倒,同時口中也噴出了一口鮮血,當時就昏死了過去。

    萬斯同雖說與她並無深交,但是多少有些情分,見狀驚呼一聲,猛然撲過去,把她扶持起來。

    他驚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驚異地看著大木上人。

    道人冷冷一笑道︰“好厲害的姑娘,竟敢對貧道下此毒手,若非是貧道力抵三關,這五行真力,也是承受不起的。”

    說到此,他又微微嘆息了一聲,說道︰“她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五行真力乃心肝肺脾腎五髒之力,此刻傷我不成,她反倒五髒俱傷,看來,她生命是保不住了。”

    說著又嘆了一聲,輕輕走到十姑身前,單手摸索著她腕上脈門,遂松手,搖了搖頭。

    萬斯同見狀大驚,慌忙道︰“老前輩,你要救她一救,救她一救!”

    道人見萬斯同語音懇切,也似有些感動,他嘆了一聲說︰“這是她自作自受,怨得誰來?五行真力素日用上三四成,也足可制人于死,她竟敢以十成功力向貧道暗襲。”

    說到此,白眉一揚,憤憤地又道︰“貧道與她,到底有何深仇大怒,竟下這種毒手?”

    說著,又冷冷地笑了幾聲,萬斯同此刻見十姑面如金紙,雙目微合,看來已是氣若游絲。

    想到了與她多日相處,同路共行,雖說並無曖昧情形,卻未免有些物傷其類,一時悲從中來,落下了兩行眼淚。

    道人微笑了笑道︰“你也不必傷心,此女心地也實在太毒,留她在世上,尚不知有多少人要受她毒害!”

    萬斯同不禁跪下來,悲聲道︰“此女雖是心術有些偏激,自大狂傲;然而並非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務乞老前輩念她年幼無知,設法救她回生。弟子情願將這部《合沙奇書》奉上,以交換此女的生命,尚乞你老人家務必開恩。”

    道人不禁面色一驚,他仔細地看著萬斯同道︰“你說的是真話麼?”

    萬斯同咬了一下牙,道︰“自然是真的。”

    說著雙手奉書,道人搖一搖頭道︰“且慢給我,容我先看看這女娃娃再說!”

    他說著微微皺眉又去摸了十姑一會兒脈門,半天才苦笑道︰“不行了。”

    萬斯同聞言,不禁熱淚奪眶而出,道人卻一擺手,嘆道︰“你這孩子心術很好,即如此,貧道只得格外成全她了。”

    萬斯同不禁大喜,連聲道︰“謝謝老前輩!”

    道人哼了一聲,徐徐說道︰“先不要謝,死罪雖免,活罪卻饒她不得,何況貧道也要煞一煞她的傲氣,令她以後好好為人!”

    萬斯同訥訥道︰“只要老前輩救她活命就好了。”

    道人奇怪道︰“她與你是何關系?”

    萬斯同面紅了一下,遂正色道︰“晚輩與她只是萍水相逢,談不到什麼情誼,只不過承她諸多關愛就是了!”

    大木上人點了點頭說道︰“難得!”

    道人說完了這句話,目光又死死地盯在龍十姑面上,說道︰“為了替她消除日後大難,此女需要在這飛雷澗中,面壁七年。”

    “七年?”萬斯同吃了一驚,因為這應上了瞎婆婆銅鑼神算,他不由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道人鼻中哼了一聲道︰“這是貧道破格對她成全,以她心術,本當死有余辜,現在你也不必多說了,七年之後,此女自會出山,彼時她可能會變成另一個人,這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萬斯同聞言,雖有些難過,但听道人所說,又似對她有益無害,雖然七年是一段極長的日子,可是十姑如能如此因禍得福,也是一件可喜的事情,這也是她自作自受,不幸中之大幸了。

    龍十姑性情高傲,凡事任性,至今卻得到一個極大的教訓,這是她咎由自取,卻與旁人無關。

    秉性忠厚的萬斯同,在苦苦哀求了大木上人之後,得知十姑所謂的“七年之災”,卻不幸真地應驗了,他除了惋惜頓足之外,又能如何呢?

    上人這時自懷內取出一個玉瓶,大小形狀,就和鼻煙壺的樣子差不多。

    他由瓶內倒了一粒極小的丸丹,走過去放在十姑的嘴里,然後回過頭來,冷然道︰“你可以放心了,貧道這粒冷香丸足以挽回她的生命。”

    萬斯同戚然地點了點頭,大木上人遂又一笑,說道︰“萬小友,現在我已答應了你……”

    話尚未完,萬斯同已雙手把書呈上道︰“晚輩絕不食言,這部《合沙奇書》老前輩就拿去吧!”

    道人想不到這少年,果真竟如此慷慨,一時也不禁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人類的感情,都是一樣,譬如說,你愛一件東西,人家愈不肯給,你愈想要,真要是對方割愛雙手奉上,你卻又覺得不大好意思收受了。

    這種情形,正如同眼前是一樣的,萬斯同歷盡了千辛萬苦,得到了這部書,現在他毫不猶疑地雙手奉上,那位不費吹灰之力,而坐享其成的老前輩,他就是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收下。

    何況他又是一位三清教下的有道之人,這個臉,他可是真拉不下來。

    當下兩彎白眉連聳了聳,手已伸出,又收了回來,汗顏地笑道︰“我只是借閱些時候罷了。”

    萬斯同面不改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豈有反悔之理?這東西也不過是晚輩意外得來,既然老前輩想要,晚輩決心贈送,還說什麼借不借,豈非見笑了。”

    這幾句話,說得大木上人一時面紅如火,頭上白發像要立起來了。

    他忽然伸出手來,把萬斯同送在面前的書向外一推,慨然地長嘆了一聲,口中訥訥訥地道︰“你快將這部書收起來吧!快!快!”

    萬斯同不禁吃了一驚,道︰“老前輩你……”

    上人苦笑道︰“萬斯同,你這番話說得太好了,貧道顯然也動了貪念,現在,你把這部應歸你的書收起來吧,貧道決心不要了。”

    他說話之時,面色灰白,像是深深地受著內心的譴責,他那雙精光炯炯的眸子,甚至于也不敢去和萬斯同的目光相接觸了。

    “老前輩!”萬斯同不明地道,“這是為何?晚輩是心甘情願送上的呀!”

    “你不要再說了!”大木上人顯然有些生氣了,他一揮手,道︰“你快快收起它來!”

    萬斯同心中大喜,正要揣入懷內,道人卻又道了聲︰“且慢!”

    他招了招手,道︰“這部《合沙奇書》貧道如猜得不錯,該是天、地、人三卷,是不是?”

    “是的。”萬斯同說︰“一點不錯,老前輩。”

    上人和悅地一笑︰“數十年前這部書曾害我動了一次貪念,那時貧道是由一女子手中得來,本想翻閱,因見書面戒語,自知此舉難免天譴,這才送歸石櫃,因書面戒語曾謂五十年後,才是此書真正出世之日,貧道滿想,至時由櫃中再取,易如反掌,也就沒有十分擔心。”

    他長嘆了一聲,又道︰“那書櫃雖經合沙宗師以易數天鎖鎮壓,然貧道早已參透先天易理,也不難算出開啟之訣,所以,滿想你等凡夫俗子,至時萬難與我爭奪。”

    說到此,他已發出了一聲長嘆,苦笑了笑道︰“到此我才深深知道,緣分這兩個字,是不可強求的。”

    道人目光,在萬斯同身上打了個轉兒,又冷笑道︰“說來你可能不信。”

    “什麼……事?”萬斯同真有些糊涂了。

    上人又苦笑了笑,道︰“我那平日料事如神的神算,就在近來失靈了。”

    “怎麼會呢?”萬斯同吃驚地問。

    上人張大了雙目,感慨道︰“我是說獨獨對此一推算失靈,你說怪是不怪?現在,我是完全相信這一個‘緣’字了!”大木上人又指了一下萬斯同手上的書道︰“這東西當真是與我無緣,我如想勉強佔有,只怕尚有殺身之禍呢!”

    萬斯同忽然想起一事,就問道︰“老前輩所說的數十年前得書的女子,又是誰呢?”

    上人面色不禁突然變得淒涼,頓了頓才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彼時如非她貪心過甚,這部書已為她拿去了,不過,書封不到啟時,她妄取亦是無用,反有殺身之禍。”

    說到此,他又笑了笑道︰“那女子只為一時貪念,因而幾乎喪命,較諸眼前這小女孩下場,卻又慘得多了。”

    上人回憶到了那一件慘厲的往事,他幾乎不敢再去仔細地想。

    可是萬斯同卻感傷道︰“那位女老前輩不是和你老人家約好,要五十年後,再取這部書麼?”

    上人怔了一下,面帶希冀地點了點頭道︰“可是她過期並沒有來,貧道曾答應她來時,願助她一臂之力,現在,這部書卻已經為你得去了。”

    說著長嘆了一聲,卻很奇怪地又道︰“你怎會知道?你認識她麼?她如今年歲很大……吧?”

    萬斯同這時突然想起一事,暗恨自己竟把這件事忘了,否則何至于吃這麼多苦頭?

    當下嘆息了一聲,自身旁把瞎婆婆交給自己的那件東西取出,那是一個極小的方形匣子。

    他雙手遞上道︰“這是那位女前輩叫晚輩帶上的,晚輩幾乎忘記了。”

    上人眉頭微皺,可是他很快地把這小匣子接過來,猶豫地打了開來。

    立刻他那黃蠟似的面容一變,口中“噢”了一聲,雙手一抖,那小盒子落到地上,由盒內滾出了一雙干枯的肉干。

    萬斯同道︰“那位女前輩並未忘記五十年前之約,只是她老人家現在一心從佛,特囑晚輩以此一雙眼珠,換取這套藏書,現在《合沙奇書》既為晚輩得到,弟子受人所托,這雙眼珠,還是要交給你老人家,以證前因後果。”

    道人沉默了良久,慨然長嘆了一聲,頷首道︰“是了!是了!當年之事,貧道處置此事,未免過重,可是這位女士卻也未嘗不是因此而受惠。”

    他說著雙目微微閉了一下,忽地手指地下十姑道︰“此女和那瞎婆婆是什麼關系?”

    萬斯同躬身道︰“那位瞎婆婆,是這位姑娘的外婆。”

    上人面色變了一變,長嘆道︰“竟有這種事?既有這種關系就煩你歸告那瞎婆婆一聲,說我念在她昔年喪目之憾,決不會薄待此女,只是,這姑娘傷我愛鳥,燒我林木,居然尚敢下毒手襲擊貧道,諸般大罪,不得不給她一個懲戒。”

    他望著萬斯同又道︰“況且此女眼前印堂晦暗,此後七年,如不應在貧道這一劫上,還會另有劫難,怕還有殺身之禍,所以這七年面壁之刑,如其說是懲戒她的狂傲無知,不如說是為她消災解難。”

    他一口氣說到此,又頓了頓才道︰“七年後的今天,貧道肯定放她離此,那時她定成為一個新的人了。”

    萬斯同彎腰道︰“晚輩謹受囑托。”

    上人忽然開目,他目光在萬斯同臉上轉了一下,微微笑道︰“小友,你天質根骨俱是上乘,日後在武學上必大有發展,只是氣色紅貫雙顴,婚姻只怕尚多有糾纏,這卻不能不說是你命中的磨難。”

    一頓又道︰“一個年輕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你要謹慎才是。”

    萬斯同忙道︰“是!是!”

    可是道人這兩句話,卻深深令他感到驚恐和戰悚,想到了此行的任務,想到了苦戀的花心蕊,他幾乎呆住了。

    大木上人微微一笑道︰“小友,這部書,我雖不要了,你可否為我說出其中幾行章句,你願意麼?”

    萬斯同連忙點頭道︰“願意。”

    道人微笑道︰“這本書共分天、地、人三卷,現在你要為我在人卷中,找出口訣,念與我听,貧道不勝感激。”

    萬斯同答應著,把人卷找出,雙手呈上道︰“老前輩何不自閱,晚輩只怕不大清楚。”

    上人含笑道︰“貧道謹遵師命,守護此書已過百年,如閱看,難免有監守自盜之嫌,萬小友還是你口誦出來吧。”

    萬斯同心內這才明白,不禁暗笑,當下以手翻閱那“人”卷,見內中每多詩句。

    于是信口念道︰“神妙莫測由眼開,慧光照徹宇宙間……”

    上人搖頭道︰“錯了。”

    萬斯同又翻到別頁念道︰“閉住獸虎關訣穴,目守泥丸舌接督,吸提呼降氣歸竅,陽外氣發急回中。”

    道人嘻嘻笑道︰“這是‘收氣’口訣,貧道多年以前,已有此成就了,小友,你再往後翻閱吧!

    萬斯同于是往後又翻了數十頁,忽見一圖中,畫有一人跌坐,頭頂有小人飛升,一旁有四行詩句,每字皆用紅筆點圈著。

    他笑道︰“有了!”于是便高聲朗頌道︰“念動向太空,日月廟門開,推情合性輸,二光相遇獻。”

    道人忽然狂笑了一聲,只見他伏身把十姑夾起,身形蕩處,已自渺然無蹤。

    萬斯同心知他悟出口訣,才至如此高興而去,當下把這天、地、人三卷奇書,妥善入匣,放入懷中,自己此刻心中,卻也說不出是憂是喜。

    龍十姑落得如此下場,卻也無話可說,自己現在正急著至雁蕩,自無理由在此多事逗留。

    于是,他匆匆循著來路,退出窄道,有前車之鑒,所以他更加小心,沿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此第二日傍晚時分,他又回到了杭州。

    在一家小旅舍,吃過了晚飯,他伏案寫了一封長信,受信人是若愚女尼。

    他把此行經過,略略說了一個大概,尤其是關于十姑的事,請她轉告瞎婆婆放心,自己因尚有事,不再往訪,再者更怕生出不必要事端,匆匆寫畢,封好之後,呼來一茶房,並取出紋銀五兩,囑其將此信送去。

    那茶房先听是送至龍家,還有些猶豫,後見有五兩銀子的賞錢,他才欣然答應,當晚就騎著馬去了。

    萬斯同連日疲憊,難得睡一個好覺,今夜在客棧內,總算沒有人再來干擾,睡了一個舒服覺。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他深恐那一群一心奪書的家伙,又來和自己羅嗦,所以不敢在此久留。

    于是就在錢塘江口雇了一只小船,連人帶馬地裝載著直下而去。

    這是一條頗長的水路,沿途經富春江、浙江、蘭江而至蘭溪。

    到了蘭溪時,又是一個惱人的黃昏,天上下著霏霏細雨,小船靠在岸邊上,萬斯同歸心似箭,他不想在這些地方多留,匆匆換上了一襲雨衣,就拉馬上岸。

    岸邊上泥爛路滑,人又多,還有成群的鴨子被披著簑笠的老人趕著,發出呷呷的叫聲,路人都打著傘,口中說的,也都是本地的方言,萬斯同一句也听不懂。

    他的馬還不小心撞倒了兩個人,一氣之下,他就下來牽馬而行。

    等到進了城內,那雨勢更加大了,鋪著石板的路面,水都快成河了,家家戶戶都開著門,卷著褲管,拿著盤子,由屋內向外面倒水,有的還在刷著朱漆的大馬桶,市面很混亂。

    萬斯同本不想在這里過夜,禁不住那雨勢不停,天空中尚有大塊的烏雲聚積著,看來這雨還要下些時候呢。

    他找了一家客棧,店名“安福”,還算寬敞,因為店門兩側挖得有較深的溝渠,所以店內不曾進水。

    那掌櫃的和幾個伙計,都在門內向外面張望著,指指點點,很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

    這時萬斯同驀然進內,他們很是驚奇,尤其是萬斯同牽著一匹大馬,人馬都為雨水濕透了。

    一個店家忙跑過來接住了他的馬,打著傘把馬拉到後院去,另一個伙計就給他拿毛巾擦臉,並且問道︰“客人要住店吧?”

    萬斯同皺眉道︰“不一定,雨停了我還要趕路。”

    那個店小二笑了笑,道︰“大爺,你真是說笑話了,這個雨,明天能停,就是好的了……”

    說著又張望了一下道︰“嘿!好大的雨,這麼大雨,今年還是頭一次。”

    回頭又問萬斯同道︰“客人,你是上哪兒去?”

    萬斯同一面脫下濕衣服,一面道︰“我要去雁蕩,怎麼走?”

    這時那邊那個正在抽煙的老板,就過來笑道︰“你要去雁蕩,是北雁蕩還是南雁蕩?”

    萬斯同說︰“自然是北雁蕩山了。”

    掌櫃的點了點頭,說道︰“你先由武夷下去到仙霞嶺,再經永康可就到了括蒼山了。”

    他吸了一口煙,一面捻著煙紙,一面說︰“過了括蒼就到了,不過山路可不好走,要圖舒服,客人你就得繞道,經麗水縣再繞青田到溫州,再下樂清,到了樂清縣離雁蕩只有七八十里可就到了。”

    萬斯同哪能記得這麼清楚,不過他仍然是仔細地听著,一面連連點著頭,道謝不已。

    掌櫃的口中謙遜著,那雙老花眼,卻不時地打量著萬斯同,尤其是在注意他身上的那口劍。

    一會兒伙計掌上了燈,把萬斯同引到了里院一個偏間,萬斯同就向那茶房要了一盆炭火,把衣服烘干,另外他小心地把那已有些發潮的《合沙奇書》取出來,用火小心地烤干。

    這三卷奇書,他雖只是大略地翻著看了看,可也令他心內狂喜不已,舉凡內外輕功,以及許多自己根本不知道的武功,書內都有詳細的繪形記載。

    看到了這些,萬斯同不禁雄心頓起,他內心想到,只要找到了心蕊,自己就和她在“冷碧軒”中閉門不出,不出五年的工夫,非要把這三卷奇書中的精奧參透不可。

    想了一刻,就連這一路的疲倦也忘了,他小心地把這幾卷書收好,又把大木上人贈給自己的那個網袋取出,由內中取出了上人贈送自己的兩件東西。

    他還不曾好好地看過,這時把那襲薄薄的衣服抖開,見是一身緊身衣靠,非絲非綢,也不知是何質料所織成。

    他試著用衣角在火上燒了燒,並未見任何毀壞,心中大為驚異,用手扯了扯,那衣服只是被拉得長了許多,並似微有彈性,心知這定是一件不尋常的東西,當下小心地收起。

    再看那本《洗髓真經》,也是自己生平僅見的東西,讀一讀內中語句,有些自己是明白的,但有很多自己還不大明白。

    旅舍之中,人物繁雜,為了避免發生意外,他小心地把這些東西收了起來。

    一會兒伙計把火盤撤走了,萬斯同就隨便叫了兩個菜,吃了飯,只在廊下走了走,見雨雖然小了許多,可是天更陰沉了,風吹得廊下的幾盞燈籠直打轉兒。

    萬斯同望了一陣子雨,內心浮上極度的空虛和寂寞,又想到了雁蕩山上的花心蕊,真恨不能插翅飛去。

    夜里,仿佛雨停了,想到了眼前的各種事情,萬斯同這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他揉著惺松的睡眼就上馬而行,蘭溪街上到處還是水漬漬的,可是他內心憧憬著美麗的遠景,眼前的一切,也都似乎變得美麗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雁蕩山腰,飄浮著朵朵白雲,那些嫣紅色的山茶花,點綴得這附近真是美極了,小鳥在枝頭上扇著翅膀,咭喳咭喳地叫著,像是在歌頌美好一天的開始。

    這時候,一匹白馬在嶺上出現了,馬背上端坐著年輕的萬斯同。

    他像是再也忍不住他內心的喜悅,兩彎劍眉由于過度的興奮而展躍著。

    如果有人把他此刻的樣子和前數月作一個比較的話,那麼看來,他真像是足足年輕了十年。

    只見他頭扎紫紅的英雄巾,身上穿著寶石藍色的長衫,足下是一雙鹿皮薄底快靴,在馬上真是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雁蕩山道四通八達,由于峰嶺太多,行人極容易迷失路途,可是萬斯同卻有一匹識途老馬,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座小刃峰。

    在往峰上行走的路途中,他的心反倒是不再那麼沉著了,他渴望著一見心上人,此刻到底情形如何,對于他來說,實在還是一個謎,不過,他內心似有堅定的自信,那就是,心蕊必定仍然還在痴候著自己。

    他決心要給她一個驚喜,因此他的心情極愉快。

    慢慢地他已經看見了小刃峰的頂峰了,峰頭的背面,就是冷碧軒,這路途他是清楚的。

    當這匹馬過了這松坪之後,眼前的景物,竟令他驚訝得怔住了。

    只見就在昔日的“冷碧軒”座落之處,此刻竟修築起了大片的圍牆。

    圍牆上,開滿了一種紅色的小花,遠看過去,這圍牆就像是一條伸縮的火龍一般。

    這是以前他沒有見過的,而且由圍牆往里面望去,有畫樓的閣角,有開著藤蘿花的搭棚架子,美極了,而萬斯同的眼楮也直了。

    他吃了一驚,驚得由馬背上翻了下來,心中卻道;“奇怪呀!這是冷碧軒麼?”

    “別是我找錯了吧?”他心里這麼想著,就慢慢地把馬牽了過去。

    果然不錯,在幽雅的藤蘿花架覆蓋下,那座用大理石瓖就的大門上,有“冷碧軒”三個大字,那是用朱紅的顏色,抹飾在墨綠色的大理石上的。

    萬斯同不禁大吃一驚,他真是作夢也想不到,昔日那鑿壁的兩間陋室,一年之後,竟然會變成了如此氣勢雄偉的寬大宅第。

    他望著門口,一時幾乎呆住了,又退後了幾步,四處打量了一番,那是一點也不錯,這地方正是昔日的“冷碧軒”無疑了。

    “莫非這里有了什麼大變故麼?”想到此,忍不住內心一陣難受,因為看樣子花心蕊是決不會在此了,否則這里不會變成這樣。

    這里定是另有人把冷碧軒給佔據,所以才會如此大興土木,以至于和昔日的冷碧軒面目全非。

    想到這里,萬斯同不禁大為憤怒,因為自從師父三盒老人他移之後,這座冷碧軒交給了自己,並囑自己要在此好好看守,不得讓與別人。

    現在看起來,非但是已落入外人之手,竟然為那人任意擴展,把一個簡樸的修真之處,一變而成為金碧輝煌的深宮廣第,這簡直是大大有違了冷碧軒歷來主人的初衷,包括萬斯同在內。

    他不由十分氣憤,當下把馬系在了一邊,昂然行至門前,用手在門環上叩了兩下道︰“里面有人麼?”

    耳中仿佛听得牆內有女子嘻笑之聲,玩得十分熱鬧,他心中就愈發覺得奇怪,更是益增憤怒。

    于是他又用力地捶了一下門,大聲道︰“里面有人沒有?快開門!”

    這一聲大喊,果然有些用,那嬉笑喧嘩的聲音,似乎停了一下,就有一女子聲音隔牆道︰“誰呀?”

    萬斯同大聲道︰“是我!”

    那個女孩嘀咕著道︰“誰知道你是誰呀!”

    說著門栓開動,大門就開了,走出一個穿著翠綠祆褲的小女孩。

    這女孩正是心蕊的心腹丫鬟小碧,她看見了萬斯同,忽然含笑道︰“少爺回來啦?”

    說著就請了個安,又回過頭來大聲道︰“少爺回來啦,你們快別吵啦!”

    萬斯同不由心中一怔,就點了點頭道︰“你們是……”

    小碧跳了一下笑著說︰“花姨這些天可不大舒服,天天都在盼著您啦!”

    說著又看了看門口的馬,就跑出去道︰“干嘛還把馬拴在外頭呀,我去給您拉去。”

    萬斯同這時心中萬分驚訝,真好像身墜五里霧中一般,忽然用手攔住了小碧。

    只見他面色很窘地道︰“先慢著,我是來看一位姑娘的,不知她在不在?”

    小碧聞言也似怔了一下,她就上下打量了萬斯同幾眼,可是這個人,實在和少爺面容太相似,她真有些糊涂了。

    當下翻著眼珠子訥內地道︰“您是……少爺您找誰呀?干嗎不進去呀?”

    萬斯同道︰“我找一個叫花心蕊的姑娘,這里是不是有這麼一個人呀?”

    小碧後退了一步!先是一怔,遂不禁掩口嚶地一笑道︰“那不就是花姨嗎?少爺你可真會鬧著玩,你不在,花姨可想死你了,快進去吧!”

    說著又笑了一聲,就跑出去給他牽馬去了。

    萬斯同聞言不禁一陣驚喜,差一點要笑了出來,現在再也沒有什麼好懷疑了,心蕊果真還住在此,非但如此,她仍然還在苦苦地等著自己。

    奇怪的是她卻怎會變得這麼闊氣了,由話中看來,這小女孩分明是她的使喚丫鬟,她必定是素日來繪影繪形地把自己樣子講給這些丫鬟听了,否則她們怎會一見面就認出了自己?

    由這個小丫鬟口中,更知道了自己心上人,如今大概還在病著,很可能是由于苦苦思念自己而成疾的。

    想到了這些,內心不禁一陣傷心,差一點淌下了淚,當時再也沒有什麼好猶豫了。

    遂就大步走了進去,那些丫鬟婆子,見他進來,紛紛向他請安,都道少爺回來了。

    萬斯同雖覺有些不大對勁兒,卻是做夢也不會想到其他方面,他只是感到奇怪罷了。

    再看這冷碧軒中假山樓閣,翠草紅亭,比之昔日,真是一天一地,不可同日而語。

    這時,那個叫小藍的丫鬟飛跑著過來,對萬斯同請了個安,叫了聲︰“少爺你可回來啦,花姨天天都在問您呢,快進去吧!”

    萬斯同一听,心說這肯定是不錯了,當下忙把小藍扶了起來,一面含笑道︰“你不要多禮,我現在既回來了就好了,你快帶我進去吧!”

    小藍站起來偏了一下頭笑道︰“少爺曬黑了一點,看起來好像也高多了。”

    萬斯同嘆道︰“在外面這麼久,怎會不黑呢?”

    可是他說了這句話後,忽然站住了腳,面色一變道︰“咦!你……你怎麼見過我?”

    小藍噗哧一笑道︰“我怎麼沒見過你?才幾天沒見您呀!”

    萬斯同呆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藍笑得彎了一下腰,又咧著嘴嘻嘻地笑道︰“少爺真滑稽,你說我叫什麼名字吧?”

    萬斯同頓時心中一動,他的臉頓時就白了,忽然一上步,抖手抓住了小藍的右手脈門之上,略一用力,那小丫鬟直痛得花容失色,口中連聲地叫起來,一面大聲道︰“少爺!少爺!啊!快放手,我的手可是要斷了呀!”

    萬斯同厲聲道︰“我不是你們少爺,快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小藍抖聲道︰“我怎麼知道呀?哎喲!我的天,我可受不了啦!”

    她一邊哭叫著,同時,也似乎有些看出來,眼前這個人,並不是她們的少爺。

    因為葛金郎很白,眼前這位主兒,卻稍微有點黑,而且他那一雙劍眉,也似比少爺要濃一些。

    看到此,小藍不禁嚇得直打哆嗦,一時連呼痛也忘了,她悚然道︰“你不……是少爺呀?”

    “我姓萬……”萬斯同厲聲道。

    “噢!”小丫鬟點了點頭,又問︰“你是干什麼的呀?”

    頓了頓,小藍皺著眉,又道︰“相公,你把我的手松一下好不好,我不跑,哎……哎……哎……我的膀子都快斷了呀,你這個人……”

    萬斯同此刻內心充滿了疑團,眸子里幾乎都要噴出火來,他把手一松,冷笑道︰“諒你也跑不脫。”

    小藍掙開了手,口中還在哎喲著,她叫了幾聲之後,又仔細地注視著萬斯同的臉,半天才點了點頭道︰“不錯,真不是!”

    說著她秀眉向兩邊一挑,狠聲問道︰“你是誰?你也不打听打听這是什麼地方,竟敢到這里來撒野!”

    萬斯同向前走了一步,小藍嚇得退後了一步,因為她方才吃過苦頭,深知這位相公可不是好惹的。

    “我來此只是找一個人,見著她之後我也許馬上就走!”萬斯同說。

    小藍睜著一雙圓眼楮說︰“你說你找誰?”

    萬斯同似乎已經感覺到不幸的結果將要來臨了,他不禁喟然長嘆了一聲,面色淒然地道︰“我是來找一個名叫花心蕊的姑娘的,她在不在?”

    小藍吃了一驚道︰“那不是我們花姨嗎?”

    萬斯同冷冷地道︰“什麼花姨不花姨,我不知道,你先帶我去見她就是了。”

    小藍想乘他不備,下手給他一個厲害,以報方才他緊扣自己脈門之恨。

    可是此時一听他是來找花心蕊的,她就不敢冒失地動手了。

    因為花心蕊矯情得厲害,小碧小藍雖是她心腹的丫鬟,平日對她,卻是不敢一絲怠慢。

    這時,她又打量了萬斯同一番,只是覺得他簡直太像葛金郎了,心中不禁奇怪萬分。

    她點了點頭道︰“好吧,你跟我來。”說著她就轉過身子,直向前面行去,萬斯同一聲不哼地在後跟隨著她。他心中卻在想,這個花姨是否就是心蕊,會不會是自己弄錯了?如果真是她,那麼那個所謂的“少爺”又是誰呢?為什麼她們都把自己當成了那個少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真令人百思不解。

    思念之中,那個丫鬟小藍,已把他引進了一間花廳,並且囑咐道︰“你在此等一等。”

    萬斯同內心這時真有些舉棋不定,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尤其是眼前這個所謂的花姨,真把他給弄糊涂了,他倒希望她不是花心蕊,否則恐怕就麻煩了。

    須臾小藍又出,她問︰“花姨問你貴姓,大名是什麼,來此有何貴干?”

    萬斯同這時已不像方才那麼沖動了,他冷靜地點了點頭說︰“我名叫萬斯同,你一說她就知道。”

    他因為弄不清心蕊現在確實情形,所以不便貿然進內,否則他又何須傳稟,長久的相思,哪里能允許他如此泰然?

    小藍進去了之後,他又開始內心急躁了。

    這間花廳布置得十分淡雅名貴,兩壁上瓖著兩幅大畫像,一男一女,俱是神采飛揚。

    萬斯同本來不甚注意去看,誰知無意間目光在那像上溜了一眼,頓時他就怔住了。

    原來那畫像上,那個站立在白馬旁邊的,穿著一身紫色長裙少女,正是他朝思夢想的花心蕊。

    他不由仔細地端詳了半天,雖然並不能確定必然就是她,可是眉目之間,那種英颯之氣,那熟悉的笑靨,分明故人,萬斯同望到了這一幅畫像,一時就好像見到了心目中的心蕊。

    他再也沒有什麼好懷疑了,再看那另一幅男人的圖像,他就更驚奇了。

    那是一個頭戴紅色彩帽,身著白羽披肩的英俊少年,這少年背後系著長劍,劍穗飄揚,十分俊逸瀟灑。

    最奇怪的是,在萬斯同看來,這少年的面貌,竟和自己一模一樣,乍望之下,簡直分不出差別,除了他那種天生風流神采和怪樣的衣著和自己有顯著的迥異,在別的方面,那是看不出來的。

    萬斯同不禁又興遐想,忖道︰莫非是心蕊思念我,而擬著我的樣子,親手畫的麼?

    想到此,他不禁有些暈暈陶醉的感覺,暗忖果真要是如此,可太令人感動了。

    方自想念到此,卻見翠簾翻處,仍然是那小藍走了進來,她身後並沒有人。

    小藍直著眼楮道︰“花姨說了,說她現在身體不舒服,她不出來見你了。”

    萬斯同吃了一驚,喃喃道︰“這是她親口說的麼?”

    小藍點了點頭,說道︰“自然是她說的!”

    萬斯同臉色不禁變得極為沉痛,就問︰“你告訴她我的名字沒有?”

    小藍點頭道︰“你不是叫萬斯同麼?我說了,花姨她病了,不想見你。”

    萬斯同頓時就怔住了,多少日子的痴情和思戀,如今竟落得了這麼一句冷漠無情的回答,不用說,心蕊是變了心了。

    說不定她已經……否則她何至于這麼無情的對待自己呢?

    這麼想著,他幾乎為之潸然淚下,當下冷冷一笑,站了起來。

    就為著這麼一句話,萬斯同本該扭頭就走的,可是他為人極為忠厚,心中雖是悲憤,可是听到心蕊病了,他還是忍不住想要探望她一下,這一年來,他實在太思念她了。

    當下齒咬下唇道︰“你帶我去探望她一下,見過她之後我立刻就走。”

    小藍搖頭說不行,可是萬斯同竟不待她答應,大步地直向里面行去,小藍慌忙追上大聲道︰“喂!你這人怎麼可以到處亂闖?”

    萬斯同目蘊熱淚,也不去理她,仍然往里面走,小藍一聲嬌叱,縱身到了萬斯同身後,抖掌就打,萬斯同身形用力向前一躥,小藍掌已打空。

    可是她口中卻大聲叫道︰“來人哪,這家伙往里面硬闖啦?”

    萬斯同這時身形連縱,早已進到內室,這“冷碧軒”雖經葛金郎大興土木,修飾得金碧輝煌,可是花心蕊始終偏愛著原有的那幾間石室,愛其古雅而冬暖夏涼,所以她仍然住在那原來的石室之中。

    萬斯同穿出了這條走道通廊之後,一眼已認出了那幾間石室,雖然看來已面目全非,可是他仍然認得。

    此刻見先前為自己牽馬進來的那個小丫鬟,正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萬斯同正想奪室而進,這個小丫鬟小碧,卻正面把他的路攔住道︰“原來你不是我們少爺,你怎麼可以一個人往里面闖?”

    萬斯同冷冷笑道︰“我是來找花心蕊姑娘的,你們快閃開。”

    他一番熱望,連連遭受冷遇,禁不住心中大怒,當下再也不知道什麼叫客氣,雙掌向前一推,以“排山運掌”的功力,直向小碧身上擊去。

    小碧嚇得向旁一閃身,這時小藍卻已自後撲上來,她口叫道︰“小碧姐,咱們倆來收拾他,這小子居然還敢冒充我們少爺,咱們差一點就上了他的當。”

    口中說著,身形已自撲上,足下一上步,用“通臂拳”一拳直向萬斯同背後搗去。

    萬斯同見心蕊不著,卻莫名其妙地來了這麼兩個丫鬟,一直地刁難自己,居然不令自己去見心蕊。

    他一時之間,並沒有想到心蕊有什麼不對,卻以為這兩個丫鬟居心不測,當時冷叱了聲,身形疾轉,小藍拳已走空。

    可是那另一個丫鬟小碧卻也接上了身手,這丫鬟一上來,用“揮手風塵”,玉手突出,直向萬斯同右肋上揮去。

    萬斯同倒沒想到,兩個小丫鬟,居然會有如此身手,一時不禁大為吃驚。

    他知道對方這一式中,含有“大摔碑手”的內家功力在內,若為她實打上,卻是非同小可。

    一時上身晃動,閃開了對方這一式狠招,卻就式向外一分手,用“匹手”霍地一抖,“噗”地一聲,可就抓住了小藍的手腕,就勢向里面一帶,叱了聲︰“倒下!”

    小藍怎吃得住他這種大力?一時被帶出了十數步之外,蹌倒于地。

    小碧這時見狀,不禁吃了一驚,她口中大聲叫道︰“花姨你快出來吧,這個小子可是凶極!”

    萬斯同本來正想下手傷她,此刻听她這麼一喊,他不禁頓時就怔住了。

    這時他才知道,這兩個丫鬟並非是擅作主張地處置自己,原來竟是心蕊這麼囑咐她們的。

    這麼一想,他頓時就呆住了。

    小碧見他本來是大打出手,此刻竟忽然呆立不動,當下也頗奇怪,氣呼呼地在一邊看著他。

    萬斯同長嘆了一聲,朗聲向內道︰“心蕊,這一年多來.我想得你好苦,好容易找到這里,你卻如此對我……”

    說到此,一時聲調不勝悲戚,遂道︰“你既不願見我,我立刻就走也就是了,何故縱容小婢對我無禮?現在什麼也不必多談了。”

    又頓了頓仍然大聲道︰“你如仍念昔日之情,請即刻現身一見,否則,我現在就走。”

    說罷悄然長嘆了一聲,良久不見回音,他又高聲道︰“我的話你可曾听到?”

    依然沒有回音,萬斯同心中既傷心又納悶,小碧見狀,冷笑一聲道︰“你還是走吧,花姨就在前面客室內,怎會听不見你的話?”

    小藍也冷冷笑道︰“你這人真是好不識趣,若是葛少爺在家,看不打斷你的狗腿!”

    萬斯同現在傷心已至極點,哪里還會再有心情與她們二人爭論?

    聞言之後他只是苦笑了笑,遂又高聲道︰“花心蕊,你當真是不見我了?”

    室內依然沒有半點回音,萬斯同不禁臉色鐵青地跺了一下腳,道︰“好!我走了!”

    他說著不禁熱淚涔涔地流了下來,帶著一腔悲憤轉身就走,他此刻真是萬念俱灰,再也沒有什麼好依戀了。

    他這麼一氣地直走到了門口,見小碧由里面追出來,他牽著萬斯同的馬,一面高聲道︰“喂!你的馬,我們可不要。”

    萬斯同忍著氣接過了馬,翻身而上,直沖出門,他此刻傷心到了極點,一出門再也不願在此多停留,一路疾馳了下去。

    一口氣跑出了十多里,眼前已將來到了山下,他才勒住了馬,讓徐徐的風,吹著他冰也似寒的軀體。

    “莫非我就這麼永遠不再見她了麼?莫非我們那些海誓山盟,就此取消了?”

    想到了這些,他內心禁不住碎了,這一年來,自己到處求醫,到處飄零,為的是什麼?早先為了自慚身廢,而不忍耽誤了她如花似玉的青春,此刻身體既然復原,那已死的幻想,不自禁油然而甦,更較先前為烈。

    “莫非她真的已嫁了別人?她已經自郭潛手中看到了自己的信了?”

    他不由暗想道︰“果真如此,我又能怪得誰來?只能怪我自己。”

    想到此,他不禁悵然地呆住了,這一切就像是一個夢,只是這個夢太慘了。

    那匹馬身上早沁出汗,此時在大樹下,為徐徐的風吹著,它很舒服地彎下頭在吃著草。

    萬斯同以手伏鞍,身子整個地垂著,他的心已完全碎了,他真不敢想失去了心蕊的情分之後,自己還有什麼勇氣和毅力能夠活下去。

    可是卻另有一個念頭,閃電似地自他腦內掠過,他不禁抬起了頭,心忖道︰“不!我不能這麼武斷地想她,也許她並沒有……”

    “對!我怎麼沒有見到她人,而自己一意地瞎猜胡想呢?”

    想到此,他真恨不能當時帶馬回去查問一個水落石出,可是他立刻又制止了這種莽動。

    他不禁想︰我莫非還能回去,受那兩個丫頭的恥笑不成?心蕊如在,她方才已是不見自己,此刻去還是自討沒趣,如果她根本就不在冷碧軒中,自己去又如何?

    這麼一想甚覺有理,當下痴想了一陣,總覺得還有再去一次的必要,只是卻不宜現在就去。

    想著就沒精打采地一路放馬而下,雁蕩山下有一小鎮名喚“楓林”,顧名思義,這地方到處都生著醉人的紅葉,尤其是在現在這種暮春的日子里,這些紅葉,就像是一片紅海似的,隨著風勢飄動如潮浪一般。

    萬斯同失望地帶馬至此,看到了紅葉,看到了這一派暮春的殘景,他內心不禁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失望地情緒,在紅葉的映襯之下,似乎得到了一種“共鳴”,他留下來,因為他再也走不動了,再也不想走了——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第四部 寶卷風雲 04 更番遭恥辱 滌慮練奇功
    楓林只是一個靠山的小鎮,離樂清縣尚有七八十里地,所以顯得極為清靜,整個的市鎮,僅僅只有一家小客棧,設備極為簡陋。

    萬斯同暫時就在這里留了下來,客棧雖小,卻埋在紅葉深處,一個飽經路途滄桑的失意人,在此是很能得到安靜和憩息的。

    傍晚的時候,他推開了窗戶,一個人把盞望著紅葉,飲了幾杯老酒,仿佛覺得那先時的一腔豪氣,此刻竟是一些也不存在了。

    那習習的風抄著樹梢吹下來,此時正有人用沙啞的喉嚨在高唱著,他唱的是︰

    “征衫穿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聲調淒愴,古意盎然,萬斯同放下了酒杯,尋聲望去,見一發色已斑的漢子,正以手擊樹,張著大嘴唱著這動人的歌詞,身邊樹上,拴著一匹瘦馬,人馬俱帶著濃重的風塵之色。

    萬斯同不禁心中一動,感傷地想道︰這漢子滿面風霜,獨自感傷,看來和我的心情一樣,可見人世上盡多的是失意人啊!

    想著不禁喟然長嘆了一聲,那漢子本來離萬斯同不遠,听到了這聲嘆息,忙一偏頭,正好和他目光相對。

    萬斯同只得微微一笑,道︰“老兄,你這歌詞太好了,再來一段吧!”

    那漢子咧開大嘴一笑,由地上拍衣而起道︰“見笑!見笑!俺只當這附近沒有人,卻不料驚擾了老弟你的清靜。罪過!罪過!”

    一面說著就要去收拾地上的杯箸,萬斯同忙道︰“老哥你太客氣了,兄弟也是失意之人,因此听到了老哥的歌聲,不禁一時神往!”

    他說著一面站起身來道︰“如果老兄不嫌棄,兄弟願意移樽就教,咱們共飲幾杯如何?”回

    那漢子生著一張赤紅的臉,頷下濃須繞口,身材高壯,望之有燕趙之風。

    他聞言哈哈一笑道︰“好!如此一來可就有人飲酒了,只是……”

    他指了指鋪在一張牛皮紙上的簡陋酒菜道︰“這些殘菜剩酒,老弟你不嫌髒?”

    萬斯同已躍窗而出,一面笑道︰“無妨。”

    那漢子見此少年如此豪興,遂不禁大喜,當下雙手握住萬斯同的手,寒暄說道︰“兄弟你貴姓呀?”

    萬斯同微笑道︰“小弟姓萬名斯同,老兄是……”

    漢子用純粹的家鄉口音說道︰“俺名馬鐵軍,老家是江甦徐州府。兄弟,你請坐。”

    萬斯同含笑坐下,心忖久聞甦北之人,勤儉耐勞,雄健樸實,看這位老兄倒真是不虛。

    當下這馬鐵軍為他斟上一杯酒,萬斯同見那下酒的菜,只是一包花生米,七八塊豆腐干,可是他卻吃得極香,酒已醉了八成。

    本是萍水相逢,用不著彼此深交,二人你來我往,互相飲著酒,吃著花生米,豆腐干。

    萬斯同才知道那漢子是一個布商,專門跑布的生意,他由甦北家鄉,自山東郯城、棗莊等地轉載府綢土綢,到甦北販賣,獲利雖不多,一家老小卻也不愁衣食,只是這種生意卻是極為辛苦,在外的時候多,在家的時間極少,因此他才客中感傷,唱出了悲情的歌。

    他又問萬斯同的身世,萬斯同只略略說了個大概,馬鐵軍不禁十分吃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睜著一雙半醉的眼楮道︰“看不出來老弟你還是個身上有功夫的人,真是失敬了!”

    萬斯同不免客氣了一番。二人正在杯酒交歡之際,忽听得嶺陌上有一串鈴聲,嘩啦啦的,直向這邊馳來,那串鈴的聲音,極似在杭州道上,遇見龍十姑的小驢上發出的聲音。

    萬斯同不禁吃了一驚,慌忙向嶺陌上望去,但見兩匹馬,正飛快地向這邊馳來,他們像是取道直上的樣子,那鈴聲,正是自坐騎的頸上發出來的。

    二馬一黑一白,剎那間已至近前,萬斯同見白馬在前,其上坐著一個錦衣公子模樣的少年,後面黑馬上卻是一個青衣小廝。

    那公子身披銀色羽毛披風,內著紫紅色勁服,背插寶劍,生得長眉秀目,唇紅齒白,十分俊逸,尤其是那匹白馬的頸上,那一串銅鈴,每一顆都有核桃大小,金光閃閃,煞是好看!跑動起來,銅鈴一齊晃動,嘩啦!嘩啦!聲聞數里。

    萬斯同本是隨便地一望,只是這一望卻令他心中一動,因為少年這份容貌,他竟好似在何處見過一般。

    忽然他就立起身來,腦子里頓時想起來,這個人正是在冷碧軒內牆壁上所懸掛的畫中人物,就連他身上所披的這一領羽毛披風,也是極其仿佛,萬斯同不禁心中立刻緊張了起來。

    最奇怪的少年容貌,竟真的是和自己極為相像,萬斯同與馬鐵軍坐處正是這茶館通道的道邊,離著路邊不過尺許遠近。

    那馬鐵軍不禁口中“咦”了一聲,他猛然站了起來,往前幾步,睜大了眼楮道︰“這人怎麼和老弟你……”

    說著他又回過頭來打量萬斯同,又扭頭去看那騎馬的彩衣少年,愈看愈覺得奇,他的眼楮就愈發睜得大了,他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麼相似的人。

    剎那之間,那兩匹馬已跑近了,馬鐵軍口中嘖嘖地稱奇,竟忘了自己所站的地方了。

    等到他發現那彩衣少年的馬已經到了眼前,才發現自己處身的危險,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萬斯同這時才突然驚覺不對,他猛然伸手去拉他道︰“小心!”

    可是那彩衣少年放馬如飛,竟是如人無人之境一般,萬斯同伸手拉馬鐵軍之時,也正是他揮鞭打人之時。

    但听得他口中叱道︰“該死的東西!閃開!”

    “叭”一聲,這一馬鞭,抽在了馬鐵軍的臉上,馬鐵軍真想不到,對方少年竟是如此蠻橫,居然敢下手抽打自己。

    由于他是在無備之下,這一馬鞭,正抽在他那大而紅的臉上,立刻皮開肉綻,鮮血順臉而下。

    他痛得大叫了一聲︰“哎喲!”

    那少年抽打了人,竟還似不能泄恨,只見他單手一帶馬韁,身子旁側,猛地一腳直向馬鐵軍頭上踹去。

    他腳下是瓖有白鋼扣花的牛皮短靴,這一腳要是踹在了馬鐵軍的臉上,可是非同小可。

    所幸萬斯同此刻在一邊目睹情形,他的怒焰激漲,這一腳是如何也容不得他踹上去了。

    他在馬鐵軍的身後,驀然伸手把馬鐵軍向身後一帶,少年這一腳卻踹了個空。

    彩衣少年本有十分把握,這一腳一踹一個準,他萬也想不到,這地方會有什麼能人。

    這一腳由于力道過猛,踹了個空還不說,自己身子卻猛地向前一送,那只踹出去的腳,卻正好到了萬斯同面前。

    萬斯同一時怒起,哪里還顧到其他,只見他陡地一伸手,不偏不倚,卻正叼住了少年的腳,就勢向外一帶,冷叱了聲︰“你給我下來。”

    彩衣少年一身超人的武功,卻因為一時太大意,才致眼前吃了大虧,萬斯同伸手出去,他並非沒有看見,只是由于身形前聳,再想收足,已是來不及了。

    只听“噗”的一聲,卻為萬斯同抓了個緊,那少年手中皮鞭“唰”的一聲同時掄下來,他口中叱道︰“小子你敢!”

    結果呢,他的皮鞭抽在了萬斯同的肩膀,而自己卻也為萬斯同拉下馬來。

    少年鮮麗的一領披風,也為鞍子掛破了,人也摔在了地下,還險些為馬蹄子踩著。

    這時他身後那個小廝也趕了上來,這小子仗著他主人的勢力,又會些拳腳,一向是目中無人,這時眼見主人為人拖下了馬,如何能依得?

    當時由鞍旁“嗆”的一聲,抽出了一口刀來,自後而前地向著萬斯同背上斬去。

    萬斯同如今功夫,要說對付那彩衣少年,或許不及,可是拿來對付這個小廝,卻是游刃有余,太輕而易舉了。

    這一刀劈下之時,一邊的那徐州大漢馬鐵軍,嚇得大聲吼道︰“兄弟當心呀,刀!”

    萬斯同也早已听到了金刃劈風之聲,只見他身形向前一俯,那小子的鋼刀,已離著他背上不及半尺。

    馬鐵軍已嚇得哇呀呀大叫了起來,他以為萬斯同再想逃得活命,真是萬難了。

    可是他估計錯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間,就見萬斯同陡然縮肩現掌,他並不回頭看,只憑著特有的听覺能力,竟是認得極為清楚,這一掌正抓在了那小廝砍下來的刀背之上。

    那小廝名喚魏七,外號叫“紅眼七”,因其雙目一年四季都是紅紅的,像害眼病一樣,所以才得了這個外號。

    至于那個鮮衣彩帽的美少年,正是如今冷碧軒主人葛金郎,也是花心蕊的丈夫。

    他因每數月都需至天台山其父魔官去探望一次,也不過逗留幾天就回來了,可是後來逗留的時間卻是愈來愈長。

    這一次他帶著紅眼七回返天台,因為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所以多逗留了些時間,而這件意外的事,卻和心蕊有關,葛金郎十分憤怒,正打算回來之後,要好好地責問心蕊一番,共謀對策。

    所以他們的馬特別快,卻想不到在自己已經到了雁蕩家門的時候,竟會發生了這件不愉快的事情,主僕二人都是素來欺人已慣,一點也不能吃虧的,如今怎能咽下這口氣,俱不禁大怒。

    那紅眼七一刀砍下,非但沒有砍著人家,卻為人家把刀給抓住了。

    這小子就知道遇見了厲害的人了,他口里還不干淨地罵了一聲︰“***!”

    一面用力地往回抽刀,可是那口刀就像是嵌在了石頭里一樣的堅固,休想抽動分毫。

    紅眼七就知不妙,手一松回頭就跑,可是敵人已如同旋風一般地轉過了身子,一掌向他打來。

    那一邊的葛金郎驀地騰了起來,可是卻已經晚了一步,只听見“砰”的一聲!

    紅眼七口中叫了一聲,直蹌出去八九步,才一交栽倒,他口中又叫了一聲,就昏了過去。

    這時候葛金郎身子已經落了下來,見狀用力地頓了一下足道︰“好小子!你敢下毒手?今天少爺要制不了你,也愧為鬼面神君的傳人了!”

    萬斯同原想問問他和心蕊之間的關系,本不想這麼貿然出手,可是此刻卻是勢成騎虎,再想善罷甘休,已是來不及了。

    同時葛金郎這種氣焰和狂橫的行為,不禁激起了他的俠義個性。

    當下冷冷一笑道︰“這是他自己找死,怪得誰來?”

    他說完了這句話,突然想起了“鬼面神君”這個名字,不禁大大地吃了一驚。

    鬼面神君葛庭這個名字,他是很早就听說過了,知道此老乃是天地間的一個極怪之人,所練武功,無不是怪異絕倫,而且生性殘酷,動輒殺人,武林中人提起他來,無不談虎色變。

    此刻葛金郎一提到他,萬斯同心中怎不吃驚,當下冷笑了一聲道︰“久仰了,只是……”

    他的話方說到此,那葛金郎已縱身而上,他再也忍不住這口氣,當下抖手駢二指,直朝著萬斯同雙目上點去,這一招名喚“二龍搶珠”。

    俗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葛金郎這一遞招,在萬斯同眼中看來,已知道此人受有高人傳授,當下怎敢怠慢?

    他慌不迭向後一撤步,同時,用“閑門柵”的硬功夫,把雙掌向外猛地一推。

    葛金郎心中也自吃驚,因為對方少年掌上那種充沛的掌力,他立刻就體會出來。

    如果他不撤手,自己這兩個手指就別想要了。

    情急之下,他鼻中哼了一聲,身形是“老子坐洞”式,向後一矮,同時右手化指為掌,倏地向右邊一翻,這一招名喚“孔雀開屏”。

    只見他五指箕開,和左掌遙遙交叉著,直向萬斯同臂上劃去!

    他的指尖上可是透著功夫了,否則他是斷斷不能如此施展的。

    萬斯同心知厲害,他內力已自吐出,再想收回,卻也不是容易的事情,當下口中“嘿”了一聲,硬硬地把雙手撤了回來。

    二人這一動上手,直把一旁的馬鐵軍看了個目瞪口呆,他臉上雖然還在淌著血;可是他卻忘了用手擦一下,只是睜著一雙大眼楮看二人騰躍著身子。

    所幸這條後山的野道上,並沒有行人,二人就在這生滿了雜花和堆有亂石的嶺陌上,展開了各人的身手,一時卻也難分軒輊。

    約有盞茶的時間,忽見二人身子各向兩邊一分,馬鐵軍嚇得叫道︰“別打了!算了!”

    二人又往里一合,馬鐵軍又嚷道︰“老弟,算了吧!俺認倒霉就是了!”

    二人那種龍騰虎躍的身形,把他的眼都看花了,他真不知他們誰勝誰負。

    忽然二人又分開了,馬鐵軍就認準了萬斯同,猛然撲過去想拉他。

    可是二人這種分合,本是動手的一種轉手功夫,也就是說有更厲害的招式要隨之而出,這種情形意味著,不能善罷甘休。

    馬鐵軍還沒有撲上前,二人卻又互叱了一聲,第二次往當中湊了過去。

    也就在這第二次的合湊里,二人的勝負可就立刻分了出來。

    暮色沉沉里,仿佛看見那羽衣少年右手向上一分,也不知他是挨著了萬斯同沒有;可是後者卻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呼痛之聲。

    他們驀然地分開了,羽衣少年面帶冷笑地聳了一下肩,卻是二話不說地走上前去,把倒臥在地的紅眼七給拖了起來,騰身上馬。

    兩匹馬在暮色蒼茫里,得得地直向嶺上飛馳而去。

    馬鐵軍心中怔了一下,他再去看萬斯同,似乎是看不出什麼不對來。

    只見他身形站在當地紋絲不動,面色似乎有些發白,可是卻不十分顯著。

    馬鐵軍問︰“兄弟,你怎麼啦?”

    萬斯同眸子微微閉著,聞言卻睜了開來,他面上帶著一絲苦笑道︰“沒有什麼!”

    說著他就向前走了幾步,走到了原先喝酒的地方,坐下來,一面微笑道︰“來,咱們喝酒。”

    馬鐵軍本以為他受傷了,見狀才算放下心來。

    他用手抹了一下臉上的血,嘿嘿笑道︰“兄弟,你為我受累了。”

    然後他又咬了一下牙道︰“他娘的,那個小壞種。”

    一面說著一面恨恨地坐了下來,掏出一塊布巾,輕輕地在臉上抹著血。

    萬斯同這時卻靠著一塊大石,微微地閉上眼楮,馬鐵軍擦干淨了臉上血漬之後,忽然一怔,說道︰“老弟……我看你是……”

    萬斯同忽然張開了眼楮笑了笑說︰“沒有事,咱們喝酒。”

    說著端起了懷子,一仰而盡,馬鐵軍此刻哪里還有心情喝酒;只是萬斯同為他和人家打了架,現在人家說要喝酒,他還能不奉陪嗎?

    當下苦著臉,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萬斯同臉色鐵青道︰“剛才那個少年你認識麼?他叫什麼名字?”

    馬鐵軍茫然地搖了搖頭,又道︰“俺沒有見過他,瞧他小子也不是什麼正經人,穿得花花綠綠的,不像個東西。”

    萬斯同悶不哼聲地又喝了兩杯酒,吃了幾粒花生米,就推杯而起道︰“老兄,我走了。”

    馬鐵軍忙站起身子發愣道︰“不再聊一會兒嗎?”

    萬斯同此刻劍眉微皺,聞言搖頭一笑說︰“不聊了,老兄,今日打架之事不要對人提起。”

    馬鐵軍又愣了一下,眨著眼楮說︰“俺知道,那小子身上有功夫,俺惹不起他。”

    萬斯同冷冷一笑說︰“倒不是如此,我只怕他此地黨羽眾多,老兄你身上沒有功夫,難免會吃虧。”

    馬鐵軍別瞧他個子大,膽子可是真小,聞言嚇得臉色如土,卻又故作大膽地挺了一下肚子說︰“俺不怕,俺與他們拼了,這是有王法的地方。”

    萬斯同笑了笑,就回過身來;可是,他才走了沒有兩三步,就咕嚕一聲倒下去了。

    馬鐵軍在後面看見嚇了一跳,慌不迭地跳起來,一面叫道︰“怎麼了,怎麼了?”

    萬斯同這時已掙扎著又站了起來,馬鐵軍卻用力地把他給扶住了,一面皺眉頓足道︰“唉!我就知道你不大對!這怎麼是好?”

    說著又嘆息了一聲,跺了一下腳道︰“老弟,你是受傷了不是,要不要緊?”

    萬斯同咬著牙不語,可是頭上卻淌下大顆的汗,那馬鐵軍又跺一下腳,急道︰“事到如今,你老弟還不說話,老弟你太要強了。”

    說著扶著他往前走了幾步,又問︰“是被那小子傷了不是?”

    萬斯同緊閉著嘴,勉強地點了點頭,馬鐵軍大口地嘆氣,又咬牙大聲罵道︰“娘那個腳!那小子可真狠呀,傷著哪兒了?”

    萬斯同挺了一下腰說︰“不要緊,你不用管我,我自己還能走。”

    馬鐵軍仍緊緊地扶著他,一面哭喪著臉道︰“兄弟!這事情你可不能充好漢,要是有內傷,你可得馬上治,晚了就許礙事。”

    萬斯同只是嘆氣搖頭,馬鐵軍一面扶著他往前走,一面道︰“咱們快進去,我給你瞧瞧去,早先沒賣布之前,在老家我是專門給人看病的,專看跌打刀傷,骨頭折了我也能給你接上!”

    萬斯同聞言倒不再堅持了,他點頭嘆道︰“既如此,就麻煩老兄給我看一看吧,大概我身上有傷。”

    說著二人已行至店前,萬斯同不願叫人看出他有傷來,到了客店前,他拼命地撐著離開了馬鐵軍,大步地向里面走,馬鐵軍緊緊地在後面跟著他。

    二人進房之後,萬斯同單手按著桌子,還要強忍,馬鐵軍卻硬把他扶上了床,道︰“老弟,可是委屈了你了,你快躺下吧!”

    萬斯同和衣躺了下來,可是他臉上仍然帶著笑容,馬鐵軍忙坐下來給他看脈。

    茶房進內倒茶之後就走了,馬鐵軍關上門後就問︰“兄弟你傷著哪里了?”

    “大概是三里穴。”萬斯同說。

    馬鐵軍“噢”了一聲,皺眉問︰“是內傷?”

    萬斯同又點了點頭,遂道︰“並不太重,我幸虧是運著氣,要不然……”

    馬鐵軍皺了一下眉,點頭道︰“老弟,你知道,我雖不會武,可是這種情形我知道。”

    說著偏頭咧著嘴道︰“倒看不出,那小子娘兒們似的,還有這種好功夫。”

    萬斯同慚愧地嘆了一聲道︰“這人內功果然是好,他只是以二指戮了我一下,否則我只怕……”

    馬鐵軍立刻又嚇得臉色一變,忙站起來把窗子關上了,一面卻道︰“怕風吹了你。”

    萬斯同知道他是害怕,卻故意掩飾,當下並不說破,只是皺眉不語,同時之間,覺得左肋十分疼,忍不住輕輕呻吟了一聲。

    這時馬鐵軍把燈光移近了些,一面為他把身上衣服解了開來,露出胸脯,他就用燈光去細細地瞧著,又問道︰“是這里麼?”

    萬斯同指了一下說︰“這里。”

    馬鐵軍把燈往下移了一點,忽然嚇得“啊”了一聲,燈也跟著一抖,險些落地。

    原來就在左肋第六根骨下,有兩個紅點,色作紫紅,那形狀就和人手指形狀是一樣的。馬鐵軍在徐州為走方郎中時,什麼病傷都見過,這傷跡他一看,頓時就知道萬斯同是為人點傷了內里脾腎了。

    一時嚇得他面色如土,他說︰“老弟,你張開嘴來看看。”

    萬斯同張開了嘴,又伸了伸舌頭,馬鐵軍忙把燈光就過了仔細地看了一下,不禁嘆息道︰“老弟呀,你的話不錯,錯非是老弟你有極好的內功,要是換了另外一個人,這條命可就完了!”

    然後他擱下了燈,面色稍緩地道︰“不要緊,中氣你算是封住了,沒有散。”

    萬斯同總算放下了心來,他哼了一聲,道︰“只是喘氣就痛,老兄,你再看看吧!”

    馬鐵軍又仔細看了一下,又在他四周按了一會兒,說︰“老弟,你再運運氣。”

    萬斯同立刻把內力運行了一遍,馬鐵軍用手重重地推著他的肚子,數下之後,他住手道︰“沒有事,中氣沒有散!”他擦了一下臉,吐氣道︰“嚇了我一跳。”

    “要緊麼?”萬斯同又問。

    馬鐵軍搖了一下頭,說道︰“要緊是不要緊,不過你一天半天還是得在床上躺著。”

    萬斯同不禁有些失望地嘆了一聲,馬鐵軍發了一會兒怔,又道︰“我得親自給你抓藥去。”

    萬斯同感激地道︰“你只開張方子,叫店小二去就行了。”

    那馬鐵軍似乎也怕在外面又踫見了那兩個人,聞言之後就說︰“也行。”

    他說著就出去找店中人開方子去了,萬斯同獨自睡在床上,內心卻不禁暗暗想道︰“好險呀!看那羽衣少年確實是受過高人傳授,我武技遠不如他。”

    想到此,心中真是說不出的難受,忽然他又想到,那少年如真是住在冷碧軒中之人,這事倒令人有些費解了,他是什麼人呢?

    “莫非這人,就是她們所謂的葛少爺麼?”

    他這麼想著,內心不禁又動了一下,忽然憶起那天台山的鬼面神君不是姓葛名鷹麼?那麼這人如姓葛,或許是他什麼人吧!

    這麼想著,心中打了一個冷戰,就對方才少年所說是鬼面神君的傳人,有幾分相信。

    可是他並非是一個軟弱的人,尤其是那羽衣少年這麼傷了自己,這口氣他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去的。

    自然比這個更痛苦萬分的卻是那花心蕊,一想到了她,他全身直冒冷氣。

    現在又多上這麼一個羽衣少年在其中,他真不知道這少年和自己心上人花心蕊之間,到底有什麼關系。

    “倘若他二人已經……”萬斯同這麼想著,頓時昏了過去。

    這個謎底,他必定是要揭開的,而且實在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覺。

    正在他憤愧交加之時,那馬鐵軍推門而入,他臉上涂了一些藥,走進來,彎下了腰,輕聲地說道︰“剛才已經打听過了,這個人他們都不認識,大概是一個新來的,我看也許是白蓮教的人。”

    萬斯同只苦笑了笑沒有去理他,馬鐵軍又笑了笑道︰“我在這附近也看了看,他們人是走了,大概不會再來了。”

    說著就坐了下來,只是端著茶杯發愣,萬斯同見他膽小至此,不禁好笑,卻也不便說什麼。

    一會兒茶房在外面叩門道︰“大爺你的藥來了。”

    馬鐵軍忙起來去開了門,見那茶房手中大包小包提著好幾個,一面對馬鐵軍道︰“這些藥叫我好找,藥店里說這些藥很少有人買。”

    馬鐵軍一面點著頭,賞了他幾個錢,又道︰“煩你給弄個火來,再弄個藥罐,我自己煎。”

    茶房點著頭答應著走了,須臾就把這幾樣東西弄來了。

    馬鐵軍倒是很仔細的,他親自一樣樣地檢視著下鍋煎熬,有的還另外加紗布包扎起來放下去。

    萬斯同見他如此費心,不禁十分感激,在床上道謝不已。

    馬鐵軍嘆了一聲道︰“老弟,你不要客氣,要不是為了我,你能與人家打嗎,不打架你哪能受這個委屈?唉!這都是我害了你。”

    說著用筷子翻攪了一下藥罐子,又揚了一下眉道︰“你什麼都不用說,我已看出了,你老弟是一位身負奇技的少年英雄,快客,我真佩服你。”

    說著還伸了一下大拇指,萬斯同不禁面色一紅,苦笑道︰“算了,老哥你少挖苦我吧!”

    馬鐵軍這時似乎忘了臉上的痛,站起來大聲道︰“這算什麼?勝敗乃兵家常事,今天你別瞧他打了你,往後就許你打了他,老弟你有這身好功夫,再好好練幾年,那小子準不行。”

    這幾句話雖是信口而出,卻不能不說沒有理由,听在萬斯同耳中,不禁動了一下。

    真的,這些時間里,常常會令他覺得技不如人。尤其是在遇見十姑和現在這個人之後,他的好勝心不禁油然而興。

    不過他听了馬鐵軍的話,並沒有回答,只嘆息了一聲,就閉上眸子休息不語。

    馬鐵軍又同他說了幾句別的話,藥煎好之後,他親自喂萬斯同服了下去。

    服下之後,他就說︰“最遲明天晚上你就能下床了,我這藥是專門為你活氣調血的,準靈。”

    萬斯同連連點頭稱謝,馬鐵軍看了一下天色,說道︰“今天我也住在這里了,我看……”

    他四周看了一眼,又訥訥地道︰“我看……老弟要不嫌棄,我就和你住一個房吧!”

    萬斯同因為自己夜里也許需要有個人招呼,再者也知道他是害怕,當下就點了點頭。

    馬鐵軍于是很高興地出去招呼茶房,叫他在這間房里又搭了一張竹床,又叫來了飯,萬斯同卻只能吃稀飯。

    飯後,因為萬斯同要休息,所以他們很早就睡覺了,一夜無語,尤其是萬斯同,自服藥之後,那傷處果然就不再痛了。

    想不到馬鐵軍的藥竟會這麼靈驗,次日天亮之後,馬鐵軍先是看了看他的傷,他的臉色立刻就和緩了下來,含笑道︰“行啦!老弟,你的傷是好了,只是還不能下床。”

    萬斯同點了點頭,傷勢既去,他那要強好勝的雄心,不禁又高漲了起來;只是當著馬鐵軍他卻不願表露出來,只淡淡笑了笑道︰“這要謝謝你才是。”

    這時候伙計送來了一盆水,馬鐵軍侍候著萬斯同洗了臉,又叫了兩碗面吃了。

    飯後,萬斯同默默地運功調息,他已確知自己是無礙,想到了昨日那羽衣少年,對自己“三里穴”上按指之時,分明他是想制我于死地。只看他勝利後那種眉飛色舞的樣子,真是令人痛恨。

    “他必定是以為我死了,或者重傷在床上,才能泄除心中之恨。”

    可是他又想到了那羽衣少年的身手,他和自己對敵時,那種從容不迫的情形,靜如山岳,動如狡兔,確實是一個厲害的對手。

    于是他就暗暗囑咐自己,在下次再見他的時候,務必要提高警覺。

    他腦子里簡直是亂七八糟,一會兒想東,一會兒又想西,想到了那少年的容貌,卻也是一個令人奇怪的事。因為世上盡管多得是相似的人,可是那麼惟妙惟肖之人,確是絕不多見。

    這少年看來,就好像和自己是孿生兄弟一般,莫非我和他在血統上……

    想到這里他不禁有些失笑了,心忖我簡直是瞎想,可是由此卻令他想到了自己的辛酸身世。據師父講,他老人家是在雪地里拾到自己的,那時還在襁褓中。

    師父還告訴自己說,唯一的一項證物,就是一塊翠玉牌。

    想到這里,他不禁探手到內衣里,把那塊翠玉牌拉了出來。因為這是他自幼就戴在身上的東西,所以他始終佩在身邊。

    那塊牌子綠光晶亮,只是式樣十分特別,是月牙式的,一旁還有鋸齒的裂碎痕跡,那下面有“骨”、“平”兩個雕凸出來的字跡。

    每當他看到這兩個字,總不禁引起一層莫名的費解和傷心,這兩個字,固然是一個謎,自己的身世又何嘗不是一個謎?

    馬鐵軍這時也看見了,他就趨前彎下腰道︰“喲!這是翡翠的吧?”

    萬斯同忙收了進去,一面笑了笑道︰“戴著玩的。”

    可是馬鐵軍這種老于世故的人,焉能會看不出來,他知道這塊翠玉牌,定隱藏著一段隱秘;只是他自知和對方不過是陌路相交,不便“交淺言深”,所以他就笑了笑不再多說。

    為了萬斯同的傷,馬鐵軍又多耽擱了一天,萬斯同十分過意不去,所以非逼著他走。馬鐵軍一來歸心似箭,再看見萬斯同傷已不礙事,他也不願再多耽誤,勉強又留了半天,吃過午飯以後,他又為萬斯同詳細診斷了一會兒,才向這位少年俠士道別而去。

    萬斯同對他這種古道熱腸十分感激,當下留下了他的地址,以便日後有機會去拜訪他。馬鐵軍知道他是一個俠士,所謂四海為家,自不會有什麼固定居處,所以也沒有問他居處。

    他們在這荒涼的小客棧里,殷殷話別,店外卻下著絲絲的細雨。

    那個販布的徐州客馬鐵軍走了之後,萬斯同這間房子,頓時安靜多了。

    整個下午,他都在靜靜調息養傷,其實他現在已經完全復原了;可是他腦子里卻有另外的一個決定,他要為今夜的行動而“養精蓄銳”。

    天黑了,那毛毛細雨也停了。

    萬斯同把自己整理停當,只見他身著那襲得自大木上人的緊身內衣,頭扎英雄巾,足下是一雙黑緞薄底快靴。

    他的目光灼灼,精神抖擻,只見他身形一弓一躥,已快如脫弦之箭,“嗖”一聲,躥上了屋頂。此刻風聲唰唰,飄下了一天的紅葉!夜涼如水,此時此刻,該是人們好夢方酣的時候,誰又會注意到,這個夜行人的去留呢!

    萬斯同是必定不會甘心的,倒不是要報昨日的二指之仇,實在是他對那個曾有婚約的心上人放心不下,他要去探一個水落石出。

    這條嶺道他是熟悉的,像他這種一路縱躍如飛的腳程,半個時辰後,他已經來到了“小刃峰”的峰頭之上。

    那所龐大的建築物,已經展露在他的眼前,在沉迷的山霧里,那是黑沉沉的一片。

    萬斯同望著這高大的圍牆,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傷,記得當初自己把花心蕊安置在此處時的情景,光陰彈指,卻想不到如今門面依舊,人物已非。其實“門面依舊”這四個字已很不妥當,因為今日的冷碧軒,已非當年的冷碧軒了。

    他在牆外感傷了一陣之後,遂騰身而起,輕飄飄地落在了圍牆之上。

    展目向牆內望去,只見牆內靜悄悄的,幾棵柳樹被風吹得飄飄起舞,看來十分蕭索。

    萬斯同懷著萬分沉痛的心情,飄身而入,院子里的形勢,他白天來過,還大致有個記憶,當下就縱身循著那條通廊直撲了下去。

    冷碧軒內傳出微微的燈光,這證明其中的人尚未入睡,軒窗大大開著,只見室內卻下著簾子。

    萬斯同用“燕子飛雲縱”的功夫,一連幾個起落已撲到了窗前,微微用手把簾子撥開了些。可是這一眼,已令他吃了一驚,慌忙把身子蹲了下來。

    原來室內的擺飾,像是一間書房,壁上懸有書畫,一張黑漆楠木長書案,文房四寶齊列案頭,另外有一皮凳長有一丈,可供人小憩之用。

    那個前晚同自己動手的羽衣少年,正半倚在那張皮凳之上,身著一襲綠綢肥大的便衣。

    那個叫“小碧”的丫鬟,正蹲在地上,用兩只小拳頭,在他的腿上來回地捶著。

    萬斯同心內更加氣憤了,因為如此一來,確實證明了這少年是宿于此處的了。

    “那麼心蕊和他又有什麼關系呢?”他內心激動地想著,真恨不能撲進室內去問一個明白。

    這時就听那小碧道︰“奴婢也不大清楚。”

    少年道︰“你不大清楚,你們在家都是管什麼的?”小碧嚇得低著頭,似乎十分害怕地說︰“自從那個姓萬的來過以後,少奶奶就變了,整天不出屋子,奴婢也不敢問。”少年兩道長眉猛地一挑,冷冷一笑道︰“那姓萬的小子和她說了些什麼?害得她如此傷心?”

    小碧用驚嚇的眼光看著他道︰“啊喲!少爺,可不能這麼說,少奶奶連那個人見也沒見呀!”

    少年只是連聲冷笑不已,忽然他咬緊牙道︰“那小子要再敢來,我就殺了他!”

    小碧繃著小臉道︰“他來之後,少奶奶就傳下話說不見他,可是那小子卻硬往里闖!”

    “你們就讓他闖進去?”那羽衣少年問。

    小碧連連搖著手道︰“沒有,奴婢二人就動手和他打;可是那小子本事很大,我們都打不過他。”

    羽衣少年臉上又帶了一個冷笑,小碧又道︰“那人長得和少爺是一個模樣,聲音也像,我們都差一點兒為他給騙著啦!”

    少年十分氣憤地道︰“不用說了!”

    說著還緊緊地扭著手指,萬斯同從二人對話口語中,已探知二人所說的那人,正是自己;而那所謂的“少奶奶”,不用說正是花心蕊了。

    听到此,他的腳都幾乎軟了,只覺得全身都在冒著虛汗。

    “完了!”他對自己說︰“心蕊竟是真地嫁給了這個人了,我來晚了。”

    想到此,淚水不禁奪眶而出,一時真差一點兒要倒了下去,可是他到底知道此刻自己身在敵境,一個不好,可就有性命之憂,因為那羽衣少年的手段,他是領教過的。

    可是如果叫他這麼就走,他是不會甘心的,當下驀地把身子退了出去。

    他佇立在一棵柳樹之下,凝神地想了想,心想听方才那丫鬟說,心蕊自從自己走後,這幾天來像是十分悲傷,由此看來,她對我當是舊情未忘。

    她之所以如此,定必是為這惡少所逼,如今我回來了,她大約羞見故人,所以才不敢見我吧。

    這麼一想,他內心不禁大大地動了一下,同時先前對心蕊的一番怨恨,減除不少。

    “好!”他內心想,“那麼我就去見她一下,如果這些都是實情,我就把她救出去;至于這個登徒惡少,以後再謀對付他的方法。”

    他內心這麼想著,立刻熱血激動,覺得極為有理,當下他再也不猶豫,身形一縱,已躥上了屋檐。這幾間石室,都經過葛金郎美化過了,檐上鋪著亮光閃閃的琉璃瓦,人行其上,十分滑溜。

    萬斯同小心地踏著瓦面,如同狸貓似地,很快地向前躥過了兩間!

    這時候他就看見一扇窗戶內有燈光照出來,萬斯同拔身而起,如一片落葉似地落在窗前。

    似乎是一種直覺,認定了花心蕊必在這間房內,于是他毫不猶豫地伸手在窗上叩了一下。

    室內立刻有女子的聲音低聲問道︰“誰?”

    萬斯同听到了這聲音,雖然那是疏遠已久的聲音,可是他也能立刻斷定出來,那聲音必是發自花心蕊的口中。

    于是他激動地道︰“我!”

    “你……你是誰?”那聲音抖擅著說道。

    萬斯同咬了一下牙,痛苦地道︰“心蕊,你連我的聲音都听不出來?”

    “啊……”那聲音擅抖一下,遂道︰“你是萬萬……斯同吧?”

    “是的!”萬斯同說道︰“你開窗子。”

    心蕊忽然絕情地道︰“姓萬的,你來這里作什麼?我如今已是葛家的人,你莫非不知道麼?”

    萬斯同打了一個冷戰,他冷笑一聲道︰“我怎麼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必定不是心甘情願,我要你把實在的情形告訴我。”

    萬斯同說著,整個的身子在發抖,他內心幾乎寒冷了。

    因為他想不到心蕊竟會對自己這麼說,他說了這句話之後,本能地去推了一下窗子。

    可是里面卻有人用雙手抵著,並且他听到隱隱有哭泣的聲音。

    萬斯同內心難受極了,他冷冷地道︰“你為何不開窗子?我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的……”

    心蕊忽然狠心地道︰“現在我們沒有話好說了,莫非你那個姓郭的朋友沒告訴你?你何必還要再來?”

    萬斯同怔了一下,道︰“郭潛他來過了?”

    心蕊冷笑道︰“你找他去吧,你要給他報仇也行,反正我……”

    說著她似乎又哭了,萬斯同也是順著眼角往下流淚,過了一會兒,他又推了一下窗子,里面還在用力地推著。

    “心蕊!”萬斯同說,“現在,我才發現你真的變了,這一年來我想你想得好苦。”

    他忍著傷心繼續道︰“可是昨天早晨我來,你竟忍心托病不見我。”

    “哼!”心蕊冷笑了一聲道︰“我如今已嫁給葛金郎了,還見你干什麼?”

    說著她又哭了,並且抽搐著道︰“你快走,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見你了!”

    萬斯同听她哭得傷心,不禁心如刀割,當下用力地推了一下,窗戶開了半尺,又關上了,發出了“ ”的一聲,二人都吃了一驚。

    萬斯同慌忙回身看了看,見並沒有驚動別人,他才放下心來;並且冷冷一笑道︰“其實你有你的自由,我自然管不了你,可是你要知道,那姓葛的乃是出自天台魔宮的子弟,你怎能……”

    心蕊不禁哭了起來,她用力地拍著窗子道︰“我知道,我高興,你管不著,你走,快走!”

    這幾句話說得很絕情,萬斯同臉都白了,他拼命地忍耐著,冷笑一聲,道︰“我要見你一眼,你不敢見我,就證明你言不由衷。”

    他方說到這里,那扇窗門忽然開了,萬斯同差一點身子都要沖了進去。

    當他驚慌地站定之後,他看見迎窗站著一個絕色的少婦,那少婦正是心蕊。

    只見她頭梳疊螺發式,前面留著劉海,發上插著一珠一釵,宮樣娥眉,郁郁秋水,雖然帶有一絲憔悴和憂愁,可麗姿天生,看來只是更增艷麗。

    她雙目平平地凝視著萬斯同,眼淚已經淌滿了粉面,顫抖著道︰“萬斯同,你看見我了,你走吧!”

    萬斯同臉色慘白地點了點頭道︰“很好……”

    心蕊卻冷冷一笑道︰“這只怪你當初逼我太甚,現在什麼都不必再說了。”

    萬斯同驀然掠身而入,花心蕊想擋著他,已經來不及,她不禁面色大變,訥訥道︰“你……你想怎麼樣?”

    萬斯同忽然跺了一下腳,厲聲說道︰“我要你跟我走,那姓葛的,讓我來對付他!”

    心蕊擦了一下臉上的淚,苦笑道︰“太晚了。”

    她說話之時,仍然面對著牆,萬斯同忍不住拉著她,道︰“為什麼?為什麼晚了?”

    心蕊顏色慘變地用手一掙道︰“你干什麼?”

    可是萬斯同在她身形半轉之時,已看見她鼓鼓的大腹,他就像觸了電似地退後了幾步,口中“啊”了一聲。

    眼前這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就是花心蕊,那是一點兒也不錯的。萬斯同不看則已,一望之下,只覺得一陣步履踉蹌,差一點兒倒了下去。

    他勉強扶牆站穩,痛苦地點了點頭,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經……”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走吧,萬斯同真有些舉止失措了,心蕊這時忽然大聲哭道︰“看見了吧,你可以死心地走啦!”

    她忽然又把身子轉了過去,面向著牆,同時更大聲地哭道︰“這都是你逼我的,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我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你……你快走,要不然我可要叫了!”

    萬斯同見她此刻竟無情至此,一時血氣沖動,真想上去打她一掌;可是見她哭得就像是一朵帶雨的梨花一般,似有無限心酸,他的怒恨一時發泄不出。

    當下為難了好一陣子,才重重地跺了一下腳道︰“好!我走!”

    說著轉身向窗前行去,忽然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回頭冷笑道︰“花心蕊,我這次在洞庭曾遇見了你姐姐心怡,可能她和你母親已出來找你,你應該想辦法和她們見見面……”

    說著由不住嘆息了一聲,自忖道︰“我真是太痴心了,又何必再說這些呢?”

    想著就用眼楮去望心蕊,內心淒愴萬分,花心蕊這時也不哭了,她睜著那雙水汪汪的眸子望著萬斯同,訥訥喚道︰“斯同……”

    萬斯同心中不禁一軟,暗想道︰“她仍然未忘舊情,方才我倒是把她想錯了。”

    “斯同……”心蕊抽搐道︰“你可不能糊涂,我如今既已嫁了葛金郎,他就是我的丈夫!”

    說到此,她咬了一下牙道︰“誰要是他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到時候你可不要說我翻臉不認人。”

    萬斯同狂笑了一聲,退後了一步,陣子里精光四射,道︰“謝謝你的關照,我知道了。”

    從花心蕊口中,他知道了那少年的名字叫“葛金郎”,于是牢牢記在心內。

    他推開了窗子,正要騰身而出,心蕊卻又冷笑了一聲說道︰“我已和我母親姐姐脫離了關系,她們已不是我什麼人了,這一點我也告訴你。”

    萬斯同吃了一驚,回頭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很好,你真有志氣!”

    心蕊嘆了一聲,期艾地道︰“你也別挖苦我,我們女人就是這個樣子,嫁夫隨夫。”

    萬斯同此刻對她已寒心得很,听她這麼說,只微微冷笑了一聲,理也不理。

    心蕊又說︰“你還是去別的地方好了,走遠一點,去邊疆蒙古怎麼樣,你知道,金郎是放不過你的,他武功比你高。”

    萬斯同听得透心地涼,忍不住冷笑道︰“謝謝你!”

    可笑素日玲瓏剔透的花心蕊,此刻竟看不出萬斯同的臉色,她繼續說︰“我這是為你好,天下女人多得是,你可以去找花心怡。”

    萬斯同幾乎麻木了,他真想不到花心蕊會說這話,花心蕊接道︰“真的,她對你很好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現在還來得及。”

    說著就微微一笑道︰“今天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現在話就說到這里,你快走吧!”

    萬斯同不禁長長嘆息了一聲,他望著眼前這位絕色的佳人道︰“我和你之間的關系可以說是完了,我絕不抱怨你,只怪我自己;至于這別後一年的經過,我也用不著再對你說了。”

    “你快走吧!”花心蕊皺著眉說。

    “我當然走!”萬斯同劍眉一挑道︰“可是我要把話說完,我走之後,你轉告葛金郎,就說我今後誓必要找他報二指之仇!”

    “二指之仇?”花心蕊不明白地問。

    萬斯同說完了話,不願在此多留,冷笑道︰“我走了!”

    忽然一陣大笑之聲,自窗外傳進來,道︰“萬斯同你好大的膽子,滾出來!”

    花心蕊啊了一聲道︰“不好了,是葛金郎,我來與他說話,你快逃吧!”

    顯然的,她多少還有些不忘舊情,可是斯同七尺之軀,豈能受一婦人保護?

    他當時臉色一變,也狂笑了一聲,說道︰“好!今天我倒要再好好領教領教了。”

    他說著把擋在身前的花心蕊,向一邊一推,就勢縱身而出,同時他已把束在腰上的那口寒鐵軟劍抖了出來,夜色沉沉之中,這口劍就像是一道閃電似地,驀地閃出了一道白光。

    他持劍在手,身形向院中一落,大喝道︰“葛金郎小子在哪里?”

    “哈……”又是一陣狂笑,就在一行松樹影里,走出了那個意態輕狂的葛金郎。

    他離萬斯同約有十步,站定了腳步,手指著萬斯同冷笑道︰“前日在嶺下所遇果真是你,你家少爺當時手下留情,饒你不死,想不到今夜你居然還有膽量私問我這冷碧軒,擅入婦人閨房。你好大的膽子,今夜若不叫你死在我寶劍之下,諒你不識我葛金郎何許人也!”

    說著反手後背,按動寶劍啞簧,只听“嗆”的一聲,已把長劍抽了出來。

    當下平劍當胸,冷冷笑道︰“快來受死!”

    萬斯同冷冷地道︰“葛金郎,你好大言不慚,這冷碧軒是我天南派清修之處,本派宗師三盒老人已移交由我掌管。是你這小輩,不懂武林規矩,擅自佔據整修,已有違我天南門規,卻說我擅自闖入,真乃恬不知恥!”

    葛金郎被他罵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時惱羞成怒,啐了一口道︰“這冷碧軒乃是古人留下的遺跡,又非你天南派的財產,你們住得,我就住不得麼?”

    說著又嘿嘿一聲冷笑道︰“那麼你暗入我妻閨房,又待怎講?”

    萬斯同為他這麼一問,一時倒也不知如何解答,微微頓了一下,才冷笑道︰“她原是我萬斯同的妻子,只是未正式結婚而已!”

    說了這幾句話,不禁觸動傷懷,一時唏噓不已,葛金郎聞言大喝了一聲︰“你是滿口胡言,看劍!”

    他說著身子已飛縱了過去,掌中劍“春水試寒”,抖起了一點銀星,直向萬斯同咽喉上刺去。

    萬斯同這時早已恨不能與他一拼,當時用劍向外一撥,葛金郎只是把劍向後一吞,容得萬斯同劍過,仍然原式刺出,劍勢頗為疾勁。

    可是萬斯同這一個招式,也是一個虛式,在掩飾其下的一招“秋扇揮螢。”

    葛金郎劍尖方到,突然見到萬斯同右臂一展,劍光倏地一閃,劍刃已臨右腮,一時冷氣侵面,劍芒逼人,他吃了一驚,這才知道對方所持,竟是一口削鐵斷金的寶劍,當下慌不迭地向左一個蝶翻。

    萬斯同這一招雖是走了空招,可是那鋒利的劍芒,已把葛金郎那襲肥大的衣袖,劃開了三四寸許的一道口子,直把葛金郎嚇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萬斯同卻也暗驚這葛金郎果然是身懷絕技,一時抖擻精神,挺身而出,把一口寶劍展個風雨不透。只見他左插右蓋,前盤後舞,吞吐如意,力貫劍鋒,凡是劍訣指處,劍鋒必定走到那里。

    這是他知道葛金郎身法不凡,所以才這麼使盡了身手,可是對方也不是弱者。

    他此時因見萬斯同劍法高深,再加上他手上那口寶劍,自己更不敢絲毫輕視了,所以把其父秘授給自己的“大羅十八劍”,立時展了開來。

    一時之間,但見劍光閃閃,人影憧憧,這套劍法的妙處是在予敵以錯覺,一待展了開來,敵人很難分出對方的身形來。

    二人這一動上手,可謂之棋逢對手,將遇良村,劍光環繞中,二人那沉浮的身子,時分乍合,看起來真有所謂的“蟲蠅不能落,一羽不能加”之勢。

    這時花心蕊也站在一邊,她秀眉微皺,手中也持著一口寶劍,卻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碧和小藍也都叉腰站在一邊,不時地打量著場內,想助主人一臂之力。

    忽然“嗆啷”一聲,二人各自躍身騰開,萬斯同俯視掌中那口愛逾性命的寶劍,見它依然光華奪目,劍身如一彎秋水似地顫動著,並無一絲損壞,心中不禁寬心大放。

    可是葛金郎一看自己掌中那口劍時,卻發現已少了半尺多長的一截,他不禁心中大寒。

    萬斯同冷笑了一聲,未曾發話,葛金郎卻恨聲叫道︰“你倚仗著寶劍鋒利,算是什麼英雄?如有本事,可敢與我換劍敵過?”

    他說著,憤怒地把手中那半截寶劍往地上一擲,花心蕊這時卻走上,把她自己那口劍遞給了葛金郎道︰“金郎,你用我的劍!”

    葛金郎冷冷一笑,把寶劍接了過來,二人目光同向萬斯同望去。

    花心蕊輕輕挽著葛金郎一臂,微笑著對萬斯同道︰“萬斯同,方才你二人比對之時,我已看過了,你的劍法雖高,比起金郎來,還是略差一籌,你不過是佔了一口好劍的便宜。可是你要削我這口劍,卻不容易,怎麼,你還要再打麼?”

    萬斯同目見此狀,一時內心真是無比難受,葛金郎面帶冷笑望著他,他之所以不如先前那麼盛氣凌人,可能是心中顧慮對方手中的寶劍。

    雖然他自信在招式上幸不輸他,可是對方有一口好劍,在內心上卻威脅自己很大,他才暫時沒有作聲。

    在萬斯同來說,他本存勝之心;可是現在目睹花心蕊的情形,他的斗志可說是全消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實在不值,為這麼一個女人,實在是不值。

    “我何必這麼認真地為她廝拼呢?”萬斯同不由這麼想,“如他傷我,自非我所願;如我傷了他,令心蕊會更加仇恨于我,總之,我是太不值了。”

    想到此,他苦笑了笑,把掌中劍束到腰上,道︰“這地方我以後不會再來了,祝你二人快樂幸福。”

    說完這兩句話,他傷心到極點,這地方他實在是不願再多留一分鐘,遂縱身而去。

    他的身形,方騰縱上了一堵假山,未及下飄,卻听得葛金郎一聲狂笑道︰“萬斯同慢走,小弟送你一程。”

    接著一條人影,自後緊撲而上,萬斯同心存厭惡,哪里願意叫他送自己。

    當下聞言之後,足下更加快捷地向前縱去,這冷碧軒自改建以後,莊園範圍擴大,萬斯同施出輕功絕技,十數個起落,才來至圍牆附近。

    “喂!慢走一步!”葛金郎自後趕上來。

    萬斯同足尖用力一點,身形上了牆頭;可是,這時那葛金郎,卻也以“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拔上了一堵假山石之上。

    只听見他口中狂笑道︰“萬兄你走好了,小弟不遠送了。”

    葛金郎口中這麼說著,只見他右手霍地向外一推,隱隱听得“崩”的一聲輕彈。

    那牆頭上的萬斯同心中正自奇怪,這葛金郎怎麼對自己如此客氣了起來?心中尚還不解,此刻聞聲知道不妙,他還不及回頭細看,只覺得背後一陣奇痛,似被無數暗器打中,只痛得他在牆頭上身形一晃,直向下栽去。

    同時間,一股極為尖銳的風聲,自他頸旁劃過,痛得他打了一個寒戰,身形也隨之下墜。

    隱聞得身後的葛金郎,狂笑而去。

    萬斯同由牆上栽下,倒是沒有摔著,試著用手摸了一下頸後,不勝疼痛,這才知道右耳根下,竟為暗器擦傷了。那暗器雖沒有打中自己,卻劃了一道血槽,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吃夜風一吹,痛得他銀牙緊咬不已。

    他忍著痛摸了摸後背,並未見有傷痕,心中大為奇怪,因為方才明明覺得背後中了不少暗器,怎會不見傷痕呢?猛然憶起了自己所穿,是大木上人所贈的那件緊身風衣。

    如此看來,這件風衣,分明能避一般刀劍暗器,倘非如此,自己這條命,今夜休想再要了。

    當下真恨不能回過頭來,重新再找葛金郎拼命去,可是轉念一想,他就停止了這種沖動。

    一來這葛金郎武技不凡,似在自己之上,回去再打不見得就能取勝;再者自己此刻受有暗器輕傷,尚不知傷勢如何。

    這麼一想,他就感傷著,直向山下行去。

    那頸後傷痕,本有些疼痛,此刻行了一程,忽覺得風吹得十分難受;而且頸項覺得濕濕的,像是流了不少血。

    他就在一座石峰背風處停了下來,摸索著把自己內衣撕了一條,想暫時把傷處包扎一下,不想手方抬起,忽覺得那受傷的地方,竟有一種麻痹的感覺。

    萬斯同不禁大吃一驚,這才想到了,葛金郎所用的暗器,竟是染有毒藥的。

    他嚇得全身打了一個寒戰,慌不迭站起,可是任何受傷之人,都是一樣的。如果你自認為能支持下去,或許就真能支持下去,反之,你是必定要崩潰的。

    萬斯同此刻正是如此,如果他不知那是毒藥暗器,或許還能支持一些時候;可是當他已經想到了之後,他就支持不下去了。

    當下他只覺得雙腿一陣發軟,頭腦一陣昏暈,由不住“咕咚”一聲倒在地下了。

    多災多難的萬斯同,這一次毒發山途,看來是凶多吉少了,可是“吉人自有天相”,一個不該死之人,處處都能逢生。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他仿佛覺得身子為人轉動著,同時鼻中嗅到一種令人發嗆的氣味。

    “噢”他翻了一個身,由不住睜開了眼楮。“好啦!老天爺呀!”一個人在他身邊這麼說著,萬斯同心中一驚,正要挺身坐起,卻為這人又把他按住了。

    萬斯同也就借機把這里情形打量了一下,自己是睡在一張鋪有厚氈的木板床上,這間房子並不大,一邊一個箱子蓋上,有一盞油燈,黃黃昏光里,看見在自己眼前,是一個佝腰干瘦的老婆婆。

    這婆子一只手拿著一卷干草似的東西,一頭已經燃著了,冒著淡黃顏色的濃煙。

    那種令人發嗆的氣味,正是這些煙霧所造成的。

    在老婆婆身邊,另有一個頭扎大辮子的姑娘,這姑娘長得十分胖蠢,肥臉小眼,還是重下巴。

    她此時來回地在推動著萬斯同,就像是和面一樣的,萬斯同為那濃煙嗆得直咳,一面喘道︰“大姑娘行啦!不要……再推了。”

    胖女嘻嘻一笑,對著那老太太道︰“這小子醒了,在說話呢!”

    她說著話,手下仍是不停地推著揉著,萬斯同覺得難受得很,就伸手把她一推道︰“不要再推了!”

    那婆子這時才笑笑說︰“喂,別動……好了,我們婆孫兩個,是救你的。你脖子上是中了毒藥鏢,要不給你放血,你就死啦!”

    胖女身子被他推得退後了三四步,想是吃驚于萬斯同有這麼大力,一時呆住了。

    她的話很難懂,大概是牙都掉光了,說起話來有些漏風,可是萬斯同還能勉強听得懂。

    他這才想起來是怎麼一回事,當下好不慚愧,就在枕上點了點頭道︰“謝謝你們了,我……”

    這一點頭,才知道右頸下面十分酸疼;並且好似還有一個什麼熱東西罩在上面一般,忍不住就想用手去抓。

    那老太婆馬上按住他的手,道︰“不要動。”

    萬斯同忙縮回了手,一面皺眉道︰“老太太,這是……”

    老太太用手指了那胖姑娘一下說︰“這是我孫女。”

    萬斯同忙點了一下頭,道︰“謝謝姑娘!”

    胖姑娘本來在一邊不說話,這時候見萬斯同對自己說話,她就咧開大嘴先笑了兩聲,走了過來。

    那婆子又接下去道︰“我孫女牽著驢要去拉柴禾,不想半路上看見了你,就把你給馱回來了。”

    萬斯同一邊點頭稱謝,心想這可好,我成了柴禾了。一時只覺得這房中十分氣悶,就四下看了看,只有左上方開著一個小天窗,另外兩扇窗子都關著,他就道︰“好熱!”

    胖姑娘就過去推開了一扇窗子,萬斯同忽然想起了藏在自己身畔的那三卷《合沙奇書》,不禁口中“啊”了一聲,一面就伸手去摸。

    老婆婆見狀噗哧笑了,就說︰“你不用怕,你的東西,我們原封沒動,都給你存著呢!”

    萬斯同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心中不禁對這婆孫二人十分感激。

    這時那個胖姑娘就拉了一張凳子坐在萬斯同床前,老太太卻打了一個呵欠道︰“咱們為了你可是一夜都沒睡,來,四妞,把罐子給他卸下來,時候也差不多了。”

    胖姑娘聞言答應著,並且用兩只手,按在萬斯同的雙肩上,那個老太太就彎下腰去摸他的脖子。

    萬斯同想問干什麼,就覺得頸後面“波”的一聲,頓時感到傷處十分清爽。

    再看那老婆婆手中,卻多了一個竹筒兒,筒內熱騰騰地還在冒著煙。

    那個叫四妞的胖姑娘趕緊從地上端起了一個盆,老太太就把竹筒子向盆里一倒,萬斯同才看出了,由內中倒出的,卻是一塊紅顏色的血塊。

    老婆婆又親自把燈拿過來,低下頭在盆里瞧了瞧,一面點頭笑道︰“好了!你看看。”

    萬斯同忙坐起來,仔細地看了看,就見那盆中,一塊塊全是紫黑顏色的血塊,只有上面六七塊是鮮紅顏色的,老太太就指著對他說︰“黑顏色的就是有毒的,紅顏色的就是毒已經沒有了。”

    萬斯同連忙稱謝,他真想不到,這種鄉下的土法子,俗名“拔罐子”的玩藝兒,居然還有此功效。當時就要下床,那個胖妞卻按著他道︰“你的脖子還有血呢,我給你擦擦!”

    萬斯同雖是不大好意思,但也無法,就見那個姑娘找來些干布,為他擦去了血漬,又為他細心包扎上,就道︰“現在你可以下床了。”

    萬斯同翻身下床,對著她二人彎腰一拜道︰“小可多謝二位恩人救命大恩,尚未請教二位大名,貴會主人是否在家呢?”

    老太太嘿嘿笑道︰“不客氣了,唉!我們可就兩個人……”

    說著用手揉了一下眼楮,一指那個胖姑娘道︰“她爹娘在老家都死啦,我帶著她到了江南,現在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啦!”

    萬斯同傷感地點了點頭,一時卻也不知怎麼安慰她們好,這時他才注意到,房中堆著不少的干柴,一捆捆都堆在一起,心知這婆孫二人定是以打柴為生,心中就更加同情。除自己睡的這張床上,另外在幾張板凳上還架著一張大木床,被褥雖破舊,看來倒還干淨。

    這時候窗戶上已露出了微微的白色,天已經亮了,幾只小鳥正在窗前的樹枝上跳著叫著。

    老太太哈著腰,上了床,一面道︰“先生你再坐一會兒,叫四妞給你熬點稀飯,你吃飽好上路。我的腰不太听使喚,要休息一下了。”

    萬斯同就把她扶了上床,感激地道︰“老太太你好好歇著吧!”

    這時那個胖姑娘已把他的一個革囊給提了過來,萬斯同就過去從其中取出了二十兩銀子,雙手贈予那老太太道︰“這是在下一點小意思,老太太你和姑娘留著花吧!”

    不想那老太太卻翻身起來,推著手道︰“我們不要錢,先生可別客氣。”

    胖姑娘也紅著面在一邊道︰“我們賣柴禾,還剩有錢呢,你收回去吧!”

    萬斯同如何肯依,推了半天,二人因見萬斯同十分堅持,只好收了下來。

    萬斯同肚子也是真餓了,胖姑娘煮好了稀飯,他吃了兩大碗,那老太太熬了一整夜,這時呼呼地睡著了,萬斯同也沒有吵她,就別了胖姑娘,一個人走了出來。

    胖姑娘一直送他走到了路邊,她又指給他一條通往山下的道路,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遠處的山尖上,已露出了一些旭日的光彩,疲倦的人似乎也得到了復甦。

    在路邊的一塊小石山上,他怔怔地坐了下來,心中想道︰“我這麼匆匆忙忙地趕路,又是上何處去呢?”

    這麼一想,他不禁暗暗地發起愁來,這一路急匆而馳,總算找到了雁蕩,也找到了心蕊,可是又有什麼用?早知如此,自己這一趟也就不必再來了。

    他又想到昨夜的一些情形,花心蕊對自己所說的那些話,一時不禁痛心欲裂。

    尤其是葛金郎那種狠毒的手段,更令他切齒痛恨,他不禁暗自咒詛著,有一天自己必定要算這筆仇恨的,想到恨處,真令他銀牙咬碎。

    可是當他想到了葛金郎,他那一身武功,又確實令自己佩服,由此看來,他那父親葛鷹,尚不知道是如何厲害的一個人物。

    “難道說我這一身武功,就能報仇了麼?”想到這里,他由不得從汗毛孔向外冒涼氣。

    又想到了心蕊輕視的嘴臉,那種樣子,似乎早已注定了自己不是葛金郎的對手。“唉!”他重重嘆息一聲,這時候東方的太陽忽然跳了出來,把大地渲染成一片紅色。

    經過長途跋涉,歷經千辛萬苦的萬斯同,在他已經達到了一個目標之後,他顯然是再也走不動了。雖然他並沒有真的達到那個目標。

    忽然他感覺到,自己的武技實在是太差,比之龍十姑固是不如,連眼前的葛金郎也是差得遠。

    “我非要再下一番苦功不可!”萬斯同重重地捶了一下石頭。

    “我身邊既然有現成的《合沙奇書》,還有大木上人送我那本劍訣譜,何不照著痛下功夫?”

    這念頭本來他早就埋藏在內心了,只是那時他一心一意地記掛著花心蕊,只打算和她作長久夫妻的事,並未深思這個問題。

    可是這時候情形就大大不同了,花心蕊這一邊,可以說是完全死了心了。

    同時卻自葛金郎身上,受了這種奇恥大辱,忿激得令他感覺到自己是非要再下苦功鍛煉不可。

    他有了這種想法,當下就站了起來,這雁蕩峰回極多,覓一靜處,實在並不費事。

    于是他就開始留意這附件的山峰,費了整整的一個上午時間,果然他發現了一座無人的石洞。洞內光線很好,地勢頗高,里面也很干燥!

    他就在這里住了下來!

    一個曾經過這般痛苦遭遇的人,是很難安定下來的。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理。”

    “黑夜”至“天明”,是要經過一番蛻變的!

    冬盡到春來,亦需要耐心和期待!

    緊緊地咬著牙,在痛苦的深淵里,他期待著那一聲“驚蟄”的春雷!

    那一天真的會來嗎?

    他相信一定會來的!——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