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红颜
作者:萧逸
第四部 宝卷风云
01 仗剑救灵禽 夤缘逢异士 02 强闯夹道险 勇挽千钧危 03 喜获旷古录 惊失心上人 04 更番遭耻辱 涤虑练奇功
第四部 宝卷风云 01 仗剑救灵禽 夤缘逢异士
    晴空里蓦地传来了一阵哨子似的声音,但见三点银星,呈品字形,直向那青衣少年背后打去。

    这种暗器出手即现不凡,一般人打法,尤其是像这类飞镖之类,很少有一发三支的,最好的也只能连支发出,却并未见过三镖一体同时打出,这正是名震川湘的段镖法,而燕翅镖段英,却正是至今段氏门中仅有的段氏嫡系子弟。

    燕翅镖段英这一掌三镖,在武林中虽不能说是绝无仅有,然而却是极为罕见。

    三镖出手夹着劲猛的尖风,其声如哨,一闪即到,青衣少女整个身子方自腾起,看来是万难逃开三镖了。

    万斯同在旁不禁吃了一惊,可是那青衣少女,整个身子就像长了眼睛一般。

    只见她把蓦地腾起来的身子,往下一折,双手乍然地向两下一分,活像一只矫捷的大鹰,忽悠悠地直向前下方飘了出去。

    那来自段英手上的三枚燕翅镖,全数都落了空,双双打在一块巨大的石柱之上,发出“叮”的一声!溅起了一些碎石屑。

    就在这发镖的同时,一条人影霍地拔起,可以看见她是红衣红鞋,日光之下,极为醒人耳目。

    这条人影口中娇叱着,身形已自下落,不偏不倚,却正是朝着那青衣少女落身之处落去。

    万斯同这时已经看清了,那穿着鲜艳红衣之人,正是燕翅镖段英,不禁心中暗喜,因为他夫妇既都在此,谅这青衣少女难以逃开了。

    思念中,眼前已有了显著的胜负之分,只见两条人影往当中一凑,微微发出了“啪”的一声响,一条人影霍地往外一翻。

    可是万斯同已看出来,这翻出来的人影是那么不自在,就像是一只中了箭的大鸟一般。

    她往下一落,发出了一声惨笑道:“朋友,你是何人?好厉害的金刚指!”

    说话之时,万斯同才看清了,这人竟是段英,显然她是吃了大亏。

    就见她挺立在一座石峰上,单手扶按着石尖,面色惨白,身形也有些微微地发抖。

    而那位青衣少女,仍然是风采依旧,她回头嘻嘻地笑道:“段英,这只怪你自己暗箭伤人,下次碰在我手上,可就不会这么轻易地饶你了。”

    这人说完话,却连一边的一字剑商和,看也看不上一眼,身形再次地腾起,活似脱弦之箭,起落间,已自无影无踪。

    虽是三招二式,却把一边的一字剑商和、万斯同看得目瞪口呆。

    当然他二人的心情是不相同的,在万斯同来说,他多少抱着一点欣赏的味儿,有点“坐山观虎斗”的感觉,可是在一字剑商和来说,却是“切肤之痛”。

    目睹着爱妻在和敌人一照面之间,即已负伤,他内心真是痛不欲生,若非心悬段英安危,他势必要和敌人见一个生死存亡。

    这时他慌不迭地扑身过去,用力地抱住了摇摇欲坠的段英,大声喝道:“不要说话!”

    段英自己也知道,本身所炼混元之气,已为敌人“金刚指”力戳破,此时如一说话,元气必外泄,若再想恢复,恐怕不是一二日之内所能办到的了。

    她挣扎着由丈夫怀中脱出,并且飘身而下,商和随后而下,口中问道:“要紧么?”

    段英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遂见她盘膝在一块巨石之上坐好。

    一字剑商和退后一步,满脸愁容,毛不时地东张西望,他只怕对方青衣少女卷土重来,所以在一边戒备防守着。

    过了一会儿,燕翅镖段英才睁目起身,她脸色红晕地道:“这人的金刚指力,差一点点穿了我护身劲道,总算我见机得早,否则,真气一散,想复元可就不容易了。”

    一字剑商和剑眉紧锁道:“奇怪,这人身手如此不凡,而年岁却不大,实在令人猜不透她是何人的门下高足?”

    燕翅镖段英怔怔地叹息了一声道:“这么看来,这部《合沙奇书》,还真不知道会落入何人之手呢!”

    商和冷冷一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要泄气,你我合手,也不见得就不是此人对手。”

    段英苦笑了笑道:“你以为我就此甘心么?告诉你,我既来此,就不要想叫我空手而回。”

    一字剑商和知道自己这位夫人,一向是个性倔强,她如是动了怒火,休想从容罢休,当下也不敢再火上加油,只淡然一笑道:“我们是志在得书,可犯不着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斗气。”

    段英冷笑了一声,未再多说。

    万斯同此刻藏身石后,心中暗暗想道:“这一次我可要紧紧地跟着你们了。”

    就见一字剑商和又从身上摸出了那张羊皮地图来,摊在地上和段英二人仔细地研究,不时地指东指西。

    万斯同藏身之处,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因二人言语过低,听不清楚,他想爬近一点,不想身子稍一移动,却踢落了一块小石子。

    这枚石子“啪”的一声,自巨石上掉了下来,万斯同大吃一惊,忙把身子伏下。

    一字剑商和夫妇已自发觉,双双局臂腾身而起,万斯同心想要糟,到了此时他只好硬着头皮,想迎面一击之后,待机而逃。

    谁知身子方自一动,却觉得为人用力把背向下一按,同时一股绝大的劲力,自背后发出,迎着商和劲猛的来势,二人相碰之下,商和身子陡然下坠。

    同时由万斯同背后发出了一声娇笑,一条人影霍地拔起,遂向下一落,现出了方才青衣少女。

    她冷嘻嘻笑道:“打扰了!”

    说着目光复向万斯同瞟了一眼,一路兔起鹘落而去,瞬即无踪。

    万斯同既惊且愧,他真猜不透这青衣人是何用心,看她方才举动,分明是暗中为自己掩护,恐怕自己不是他二人敌手,这才出身诱敌,让商和夫妇误认方才石子是她无意踢落。

    这一着果然生了奇效,商和夫妇俱都面现愤愤之色望着她的背影。

    一字剑商和跺了一下脚道:“追!”

    二人各自叱了一声,俱都展开了上乘轻功,一路紧紧地追了下去。

    万斯同不敢怠慢,忙也尾随了下去,他心中所想不透的是,那青衣人何故对自己如此,同时也不禁由衷地佩服她那一身出奇的武功,想着已经追出了三四里之处,见一字剑商和已经远远地停了脚和他妻子低低地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二人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万斯同忙隐身石后,就见二人转了半天,又在一块巨石之下落坐。

    这时当空的骄阳,已不如先前那么炎热,大块的云角,也都带上了些粉红的颜色,天色渐渐归入暮色。

    万斯同心中奇怪他夫妇二人来此目的,因为他二人来此之后,并不再向下继续行去,由此可见这里必定是距离着那藏书之处近了。

    他想到自己这么苦苦地守着他二人也不是一个办法,好歹还是自己去碰碰运气的好。

    想着就转身而去,他一个人悄悄地行出了这片石林,太阳已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

    他见石林正前方,是一片翠野,这晚春的日子里,野花遍处开着,偶尔发现几株杜鹃,挺生在野花丛中,却如同一位带满勋章的将军,站立在成千的士兵丛中,别有一番鹤立鸡群的景象。

    万斯同觉得甚为饥渴,他身侧带有早先准备的干粮,但是水囊却因匆忙遗忘在马背上,好在这附近流水不绝,找几口水喝谅也不是难事。

    他踏过了这片草地,在一个有泉水的石边坐了下来,杨柳的丝影,正好把那将下山的太阳遮住了,于是阳光被击碎,它们像是无数闪光的金片,散落在水面上,亮光闪闪地晃动着。

    万斯同吃了两个锅饼,用手掬了几捧清水就口吮喝着,忽然,他听见当空有一阵巨风掠过的声音。

    那声音极像是有人用巨大蒲扇在猛扇的声音,吓得他慌忙抬头而视。

    在他还未看清是个什么东西来临之前,他耳中却先已听到了一种生平从未听过的鸣声,那像是游方的郎中手中所摇动的串铃声音,但是却比那声音要尖得多,也要亮得多。

    紧接着地面上的阳光,现出一大片阴影,一头巨鸟出现了。

    万斯同被惊得呆住了,因为他毕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这么巨大的鸟,你可以想象到那种巨大的程度,两只大翅张开来,如果说用门板去形容它,也不见得恰当,因为它似乎比门板还要大出许多。

    它那绿色的羽毛和雪白的胸脯,映衬得极为鲜艳,在日光下闪闪生辉。

    才开始,万斯同只能发现这些,却已吓得他六神无主,他慌忙地抖去了掌中的水,避向一边。

    那庞大的鸟影,在空中转了一个***之后,渐渐地低飞,这时候才算完全看清了它的面目。

    真可以说是火眼金睛,嘴如钢钩,最可怕是它那两只长爪,蜷起来就像是兵刃中的鹤爪镰。

    万斯同再次张大了眼睛去看它,才发现它眼睛的四周生着很长的红毛,这些红色的毛长得垂下来,看起来几乎遮住了它的眼睛。

    万斯同一时真有些张口结舌,他真想不到,天底下会有这么大的鸟!这么怪状的鸟!

    它那扇动的两只翅膀,所扇起呼呼的风,使附近树梢和草尖,都疾速地低下去,足见风力之惊人。

    这头大鸟,并不是发现什么,它只是无心地飞着,由高而低,不时地翩跹着身子,在低空做着滑翔的姿态,其状甚为安适。

    忽然,它双翅一收,如同一枚弹子似地,自空中疾速地投了下来,蓦然临至万斯同眼前。

    万斯同惊吓得正想往外拔剑,这头鸟却已经束翅落了下来。

    万斯同心中勉强定了下来,这才发现那鸟的落下,并非是因为发现了自己,它只是选中了这地方以供憩息而已,可是如此一来,万斯同却愈发地不能动了,因为大鸟近在咫尺。

    它那巨大的身子,在收了翅膀的时候,看起来显然是小了许多,可是仍然是庞然大物,站起来也有一人高。

    万斯同留意地看着它,并且把身子向一边依了依,借着凸出的石角,把自己的身子遮住了。

    这头鸟安闲地向前踱了几步,口中“呱呱”低叫了两声。

    这是它的短鸣,和空中那种长串的鸣声,完全不一样,然后它那美丽的大眸子,微微地闭下了一点,生在它眼睛四周的羽毛,像两面红色的帘子,轻轻地垂了下来,而头顶上却有一绺红毛,这时候直直地立了起来,“呱”地又一声低鸣。

    万斯同心中暗暗着急,心说完了,它要是在这儿休息,我可别想动了。

    思念之中,这头巨鸟,已经迈动了脚步,直向涧边行去,在柳树的阴影下顾盼小立了一会儿。

    它那绿色的毛,简直就和翡翠一样的绿,一样的美,如果能摘下来一片做扇子,那该是多么的美。

    忽见它张开了一扇门板似的大翅,把身子微微地斜偏了过来。

    万斯同只当它是要起飞了,其实却是不然,只见它把这只翅膀,对着身前的半涧泉水,用力地扇去。

    那扇翅膀由于鼓动的风力极大,风力像剧大的狂风,排山倒海般地直向水中扇去,一时之间,只见地面上沙石飞溅,枝扬草翻,声势好不惊人。

    万斯同不明究竟,心说这怪鸟是发了疯不成?平白无故鼓扇风是何道理?

    思念间,那鼓动的风向,却是愈来愈大,呼呼的风,听在万斯同耳中,真是禁不住直打寒颤。

    这时水花飞扬,点点银星,宛如一大片光雨,直向距离十丈以外的地面上落去。

    万斯同看得直皱眉,见那水落之,是一片小土堆,为数约在百堆左右。

    这些土堆全系红色的新土堆成,看到此,他的心不禁蓦然一动,这才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这些土堆,全系人工堆集而成,这还不奇,奇怪的是,每堆土堆之上,都生着一棵高仅尺许的小树,这小树的形状,也是万斯同从来未曾见过的。

    一般的植物,树叶全是绿的,而这些树叶的颜色,却是其黑如墨,叶子极为稀少,每树不超过五片,可是每片叶身,却都有巴掌那么大小,却又生得极厚,约有铜钱一般厚薄,看起来油光闪亮,想必其中定有浆汁。

    万斯同来此甚久,一直都没有发现,若非这怪鸟引水浇灌,他是绝对不会发现的。

    因为这数十棵短树,虽是占地极广,可是种植的地方,却是极为隐秘,前有乱石为屏,后却是排天而起的千竿修竹,两侧间杂花乱草,而地势又极低洼,如非有心观察,你是万难看出来的。

    这些植物栽种的形状,也有异一般,种植的方式或圆或方,俱都是行列井然。

    这些小树栽种的方式,却是太怪了,它们是有正有斜,或成圈,或散为点,一眼望去,简直是黑乎乎乱成一片。

    万斯同于是想到:“这些树木的主人,定是一个村夫野汉,胸中绝少笔墨。”

    这种情形大大地提起了他的兴趣,他对这大鸟的惧怕情绪,立刻减少了许多。

    因为这头巨鸟,既懂得引水浇灌花木,可见得深通人性,并为人豢养,自然就没有什么值得好怕的了。

    它这种灌溉的方法实在是很别致,大翅扇动时狂风乍起,却不似“吹皱一池春水”那么文雅,而是把水面上的泉水,一层层地逐次扇起,然后在空中幻化成大片的雨珠,遍洒在树丛之中。

    奇怪的是,这么百十棵灌木,占地少说也有十来丈方圆,可是这些自半空中降落下来的水珠,就像是雨水一般的均匀,不多不少,每一株的水量,看来几乎完全相等。

    而在这些灌木丛之外,却休想分得一滴,这种精确的洒水技术,真令人拍案称奇。

    万斯同目睹这闻所未闻的怪事,不禁一时惊异得目瞪口呆,他真没想到,这头巨大的鸟,竟是为人所豢养,而妙的是尚能供服劳役。

    只看它那种熟练的洒水动作,当可知道这类的事,它是时常做的了。

    万斯同目睹着它浇灌这些灌木,约有一盏茶的时刻,它才停止了动作。

    然后它移动脚爪,直朝着这些矮树行去。

    万斯同舒了一口气,却仍然不敢移动,因为目前,这只怪鸟,正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它才走过去的。

    它走到了这片园圃前,又低鸣了一声,一双火眼突地睁大了许多。

    方斯向见它不时地左顾右盼,并且伸长了脖子,直向树丛中观望着,如此甚久,似并没有发现什么。

    在暗中偷看的万斯同,已感到有些不耐,那只巨鸟想是久立没有发现什么,正想转身,忽然它头上的一绺红毛,猛地立了起来。

    同时它口中发出了一声长鸣,大翅一展,就如同一片云似地飘了起来。

    总共是一起一落的工夫,万斯同只看见似乎在一株矮树上一落,遂见它仍然飞落到了原处。

    可是在它钢钩似的一只利爪内,却多了一条长几逾丈的红鳞巨蛇。

    这种蛇,万斯同认得,那就是一般人所称之为“火赤链”的毒蛇,是蛇类中一种极毒的东西,常人为它咬上一口,只怕十步之内就得丧命。

    可是这时候,它落在这头巨大怪鸟的爪上,却显得一筹莫展。

    起先它展动着长躯,试图去紧紧缠着怪鸟的双爪,可是这一企图,不久在怪鸟的利爪之下,它不得不放弃了,并且全身抖颤不已。

    那头巨鸟,也许只是逗着它玩,也许是另有企图,因为它是那么的轻松,丈许的蛇,在它的爪下,看起来它是根本不把它当回事儿。

    如此单爪紧紧松松,直逗得那蛇儿焦躁暴怒已极,可是奇怪的是,那蛇始终不张口去咬,它双唇紧闭两腮频动,万斯同不见它的利齿和长舌。

    巨鸟的意思,也许是希望它张开嘴来,可是那赤链蛇却是甘心皮肉受苦,至死不肯张开嘴来。

    似如此一鸟一蛇坚持了一段时间,那头巨鸟似乎是玩的兴致已经过去了。

    只见它“呱呱”一连叫了两声,陡然探出了另一只钢爪,只一抓,就抓在了巨蛇的七寸三分之上,另一爪,此时却扣得更紧了。

    那条巨蛇,在这种巨力之下,只痛得全身一阵急战,红鳞片片地翻了起来。

    遂见大鸟那只原来抓在巨蛇七寸三分上的右爪,霍地向前一捋。

    这种劲道,那条赤链蛇果然吃不住了,只见它那紧闭着的嘴是再也闭不住了,阔口白牙森然,而这刹那间,却由它口中喷出一物。

    万斯同才看清了,竟是一枚大如橄榄的黑色果子,外形也是和橄榄十分相像的两头尖当中圆。

    那巨蛇吐出了这枚果子之后,好似愤怒已极,口中“吱吱”之声,震人耳膜。

    这时候,它再也不坚持了,长信乱吐,掉过头来朝着怪鸟近脚处就咬。

    可是,它这点道行,在这巨大如鹏的怪鸟眼中,简直是太小了,太不当回事了!

    只见那大鸟单爪复捋,看起来这条蛇就像暴长了半尺一般,其实也确是如此,那是巨鸟的大力使然。

    怪蛇吱吱之声,叫得更尖更厉害了,腥液成串地自口中往下滴着。

    它身上的那些美丽鳞片,如同狂风下的玫瑰花瓣一般,一片片地散落了下来,血肉模糊不堪。

    紧跟着巨鸟双爪一分,大翅霍地一张,身子跃起了四五尺高下,“呱”地一声长鸣。

    万斯同看时,那条长几近丈的赤链毒蛇,却已经身首异处,鲜红的血连连地滴流不已,微风过处,带起了一片奇异腥味,令人欲呕。

    巨鸟的身子再次落下,双爪这时已经松开,那两截蛇尸被抛在一边,可是仍在连续地辗转抽动不已,巨鸟只是望着它,有时偏偏头,又过去加上一爪,如此五六下之后,那条蛇已大卸八块。

    万斯同在一边看得真有点触目惊心,可是这些只带给他惊吓而已。

    他感到奇怪和有兴趣的,却是那枚自怪蛇口中所吐出来的黑色果子。

    自从这枚果子被怪蛇喷吐出去之后,滚落在一边,万斯同始终注意着它,只见它生得黑光闪亮,虽然仅不过橄榄大小,可是看起来,令人觉得肉很多,涨得鼓鼓的。

    看到这种情形,很容易令人想到,这是一枚奇毒无比的果子,否则怎会为怪蛇所噬?

    那头大鸟在判处了赤链蛇死刑之后,在一边舒爪剔羽,忽然它想到了那枚果子,口中怪叫了一声,就猛然转过了身子,到处张望了一会儿,终为它看到了。

    它把那枚黑色的果子衔在口中,倏地展开了大翅,万斯同只觉得狂风吹体,再看它那巨大的身子,已起在当空。

    那种飞行的速度,看起来真令人惊心,总共也只是一张翅膀的时间,可是看起来,空中只剩下了一个黑点,那黑点直向西边移去。

    在西边的天空中,此刻布满了醉人的红霞,那大鸟其实并没有飞很远。

    万斯同看见它在一片巍峨的巨石之间,缓缓地盘旋着,愈盘愈低,后来就消失了。

    这时候,万斯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他由石后一跃而出。

    方才目睹的一切,真像是梦境一般,如非是亲目所见,这种近乎神话的事情,他是万难相信。

    他好奇地走到了那片园圃前面,蹲下了身子,仔细地去观查这些怪异的植物。

    经过仔细观察之后,他才看清了,原来这些矮树上,每树生着五片叶子,即使有的树不满五片,可是必定有一两片极小的嫩叶,高矮大小,几乎是每树都是一般。

    在这些树的顶尖,都生有一枚像方才怪蛇所咬下的那种橄榄似的果子,只是颜色多是淡白的颜色,大小也比方才那枚不如。

    由此看来,可想知这些果子,定是还没有成熟,而方才的那一枚,才是熟透了的。

    怪蛇倒是一个老内行,仅此一枚熟果,却为它发现了,若非是那头巨鸟听视灵敏,那枚果子,竟是到了它的腹中无疑。

    万斯同心中不禁奇怪,因为他实在想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植物。

    这些树是谁种的?种来作什么?这些果子有什么用?可以吃吗?

    愈想愈觉得好奇,忍不住伸手,朝着最近的一棵树上摸去。

    他想摘下一枚这种果子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味,想着就伸手直向一枚果子上摘去。

    不想手方一触及那果子的外皮,就如同是摸在一枚烧得极红的炭火上一般,直烫得他差一点叫了起来.慌不迭地收回了手。

    再看那棵为自己手指所碰过的树身,就像是抽了筋一般的一阵颤抖,树身上的五片叶子,几乎是同时搭垂了下来。

    那枚为自己指尖所触过的果子,却也自动地收了进去,露出了一个小指尖大小的洞口,自洞中汩汩的,像奶汁似流出了一些白色浓液。

    同时间,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异香,闻在鼻内,觉得甚为不适。

    经此一来,万斯同是不敢再动了,他因而也想到,这些果子,绝非是可食的东西。

    可是,他心中更充满了好奇,仍然去仔细地看着这些树,数了数共是一百零八棵。

    这么一细数观察,顿时令他又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原来这一百零八棵矮树,它们所以这么错综复杂的地栽种着,绝非是信手乱栽,而是其中隐隐含着极为巧妙的八卦阵图。

    只是这阵图,也许是太奇特,万斯同端详了半天也是看它不懂。

    那些用以栽培矮树的红土,也不是这块地上原有的土质,而是自别处移运来的,试着用手去摸摸,却也是奇热无比。

    原来那树身的奇热,竟是为这些怪异的红土所培炼出来的。

    万斯同就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手指,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他能相信的,但确又是真实的事。

    他终于发现了一个极为有趣的事情,这一百零八棵矮树所种植的目的,极可能是为了掩护另一棵树。

    在此笔者必须要交待清楚,这所谓的另一棵树,却生长在这一片矮小的树丛正中。

    那是一棵几乎和这些矮树一般矮小的一株小树,只是它的颜色是红的,树身上并没有一片叶子,根茎笔直地挺生着,红得微微有些透明。

    如果你不一株株地仔细去看,你就不会发现到这一棵小树,万斯同心中十分惊异,他确信自己现在是步人一个奇妙的世界了。

    因为他现在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以往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情。

    方才他对那些黑色矮树所存的惊奇,此刻却又转到了这株红色小树的身上。

    这株小红树形状是那么的奇怪,样子就像是一根小旗杆,在茎部的顶端,生有一枚小如樱桃一般的小红果实,红得吹弹可破,虽然没有风,可是看起来,它也像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

    万斯同回身四顾了一下,确信这地方不易为人所发现,他就把一双裤腿拉起了些,正端详着要如何进去的当儿,忽见眼前不远草棵之中,有一物徐徐动着。

    他此时真可说已成了惊弓之鸟,生恐又有什么怪物,吓得慌不迭后退了几步,忙把身了蹲了下去。

    他目光注视着那片草地,先是见草尖偏到一边,似有一物慢慢游动,少顷却闻有“嘘嘘”的呵气之声,至此才见一蛇如人立似地探起。

    万斯同不看则已,这一看可是令他吃了一惊。

    原来眼前这蛇的形状,和方才那巨鸟所啄死的怪蛇,正是一般无二。

    只是它却又比那一条要大多了,周身红鳞,鲜艳如火,最奇的是它那三角形的怪头之上,正中心长出一棵高有两寸左右的肉茎,其色赤红,较诸它身上那些红鳞更为显著。

    看来这条怪蛇,极可能和方才那条是一对儿,否则如此罕有的毒物,怎可能在同一地点,同时出现了两条?

    这条蛇昂首在乱草中一路行着,它口中不时地发出嘘嘘之声,其状至为急躁。

    似如此叫了一阵之后,愈形急躁,径自向那丛矮树中游去。

    人们对于这类毒虫,几乎有共同的观点,一则以避,一则以杀,那要看本身的胆量如何。

    万斯同也有这种观念,他右手紧握着剑柄,杀机顿起,因为这类毒物,不知毒害了多少生灵,岂能任它在自己眼皮底下任意来去。

    他向前蹑了几步,只等着时机来时便下手。

    再看那蛇,似乎也受不了那红色土质的奇烫,一路吱吱怪叫不已,有时昂首树上,看一看树尖上的果子,却又伏下身来。

    奇怪的是它身子却只能在外围转来转去,至于近在咫尺的内围,却是如同未见一般。

    万斯同心中更是不胜惊异,这才知道这设伏阵图的厉害,非但是人,即连兽畜也不能擅越雷池一步。

    这条红鳞巨蛇在矮树外围游行了一周,想是没有寻着它那同伴,不禁更是暴怒如狂,口中尖叫的声音,更加大了许多。

    万斯同见它一路快行,毒首高昂,那双大如芥子的瞳子,更是暴出如珠。

    由于它这么来回紧行,万斯同看清了它整个的身体,约有茶杯口粗细,长有一丈二三,在它尾尖部分却生着一个像球似的圆形肉瘤,想是昔年因伤折断过尾尖,才致生出这种畸形怪样。

    它这么一路游走,宛若无人之境,忽然,它整个的身子停止不动。

    万斯同知道它定是有所发现,果然见它怪首高昂,一双鼻孔较方才张大了许多,“呼呼”的出息之声,大为频繁。

    看样子它是闻到了些什么,似如此嗅了一阵之后,身子其快如箭蹿到了一边乱草丛中。

    在那里,它发现了它同伴的尸体,口中发出了刺耳的一声怪鸣,如非是耳闻目睹,你绝不会相信这种声音是出自蛇口中的。

    那声音就好像是一个婴孩啼哭的声音一样,闻之令人毛发悚然。

    万斯同紧握剑柄,就见它整个身子,在草地上反复地打着滚,口发凄鸣,那样子简直是悲痛到了极点,虽是万恶的毒类,却有这种真挚的情感,也足以感人了。

    万斯同那紧紧握剑的手,不禁慢慢地松开了。

    他心中想到,如果这蛇就此而去,自己也就网开一面放它而去算了。

    谁知他却是大大错会了这条蛇的意思了,以其说它是悲痛,不如说是愤怒地发泄更恰当。

    它这么翻腾了一阵,遂把那蛇的尸体一截截地用嘴衔到了一边,在那些断肢的伤口处,仔细地去嗅去看,不时地扬首吱吱怪叫。

    显然,它已经看出了同伴是死于天空中的禽类,于是更形暴怒。

    只见它两腮频鼓,愈涨愈大,头上那根小肉柱,也是左右晃动不已,并且较诸先前,也加粗了许多。

    天色这时已有些昏暗,美丽的红色霞雾,在西方也逐渐消失,空中暮色苍然。

    忽然,这条蛇把身子霍地向下一低,“哧”的一声窜入一边竹林之中。

    万斯同心中奇怪,以为它就此而去,方想站起身子,耳中却听到了串铃似的一串鸣声,自当空传下来。

    对于这声音,万斯同是熟悉的,他立刻知道,方才的那一只巨鸟又来了。

    果然,当空移来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万斯同尚不及抬头观看,只觉得大风袭体,那头绿毛白腹的巨大怪鸟,已束翅落在眼前。

    它是落在一块凸出的高大巨石之上,钢爪束处石屑唰唰溅落一边,看来真是庞然大物。

    这头巨大的怪鸟,第二次又降临到此,不禁令万斯同感到十分费解。

    经过短时的观察之后,万斯同显然看出了,这大鸟来此,并非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故,而是为了例行的观察和巡视而已。

    它围绕着这一片矮木林来回地踱着,口中发着轻微的鸣声,万斯同却十分留心去找那条毒蛇,他认为那条蛇定是为大鸟吓跑了。

    这时那只大鸟绕行了一周之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之处,正当它准备展翅离开的刹那,倏地传来了“吱吱”一阵尖鸣之声。大鸟闻声蓦地转身,可是已经太晚了,就见由它身边的一丛竹林内,如同彩链似地闪出了一条长影。

    万斯同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他已猜到了是什么东西。那条丧偶的赤链怪蛇,复仇之心极重,原来大鸟在空中的鸣声早已为它获悉,所以急速地隐身在竹林之内,它此刻乘那鸟走近身侧而不备的当儿,突地蹿出身来,直向对方长颈之上冲去。它这一招,果然用上了,要是在平日那大鸟惊觉之时,它休想近身一步,可是此刻一来是大鸟没有注意,再者怪蛇是由背后袭来,天色又暗,再加上怪蛇拼死复仇的决心。

    这各方面的原因,使得那头往素所向无敌的巨鸟,也中了道儿。

    在发现事情不妙的刹那之间,这头大鸟霍地一展双翅,而掠过一边,可是已经晚了一步,只闻得它怪啸了一声,却被蹿来的怪蛇,紧紧地盘在了颈项之上。

    万斯同由暗中看去,就好像是在它那粗长的颈项上,多了一条红色的围巾。

    赤链毒蛇侥幸得手,不禁凶焰大张,只见它全身一阵紧匝,直勒得那头大鸟全身一阵踉跄,双翅张扑不已。

    这真是一场难得一见的精彩表演,那头大鸟不留意为怪蛇制了先机,空有钢爪铁喙,却是莫能为力,不禁勃然大怒。

    只见它一双大翅霍霍张动,在地上左右翻腾,一时之间,沙石飞溅树倒土扬,声势好不惊人。

    可是那条怪蛇,这时似已存下了以死制敌之心,侥幸制了先机它是再也不肯松手。

    它一面紧紧束着长躯,想令敌人窒息,再方面却张开了生满了毒牙利齿的怪口,直向大鸟颈上咬去。

    虽然它在对敌的一刹那间,已占了极大的先机优势,可是不可否认,敌人实在是太强大了。

    中途曾有无数次,由于巨鸟的长颈收缩运气,差一点就摆脱了它的长躯,那怪蛇更形暴怒惊吓不已,吱吱之声不绝于耳,虽任它施尽了全力收缩长躯,奈何敌人有调息妙法,虽暂时窒息还不见得就能致死。

    这真是一场殊死的战斗,直看得万斯同在一边惊心动魄,他不得不小心提防着自己,因为一个不小心为大鸟巨翅扫上,那可是非死不可,就是为它扇起的石块打上也是不得了。

    一场大战之后,那头巨鸟显然是失败了,因为它始终没有办法,把紧束在长颈上的怪蛇挣开,相反地那怪蛇却是愈缠愈紧。

    最后那头大鸟停步不动,口中发出了低声的哀鸣,似乎是在另外考虑着制胜的妙法。

    万斯同对这头大鸟,不知如何,自初一见,即生有无限好感,这时见它虽竭尽全力,亦不能挣开那怪蛇紧缠的长躯,心中不禁大为同情。

    这时那大鸟似已想起了另一妙法,只见它把长颈用力地在一块凸出的石角上磨擦着,并且不时用力地碰击。

    这方法,果然令怪蛇吃了大苦头,只见红鳞片落,鲜血飞溅,只痛得那怪蛇儿啼似地怪叫了起来,可是虽是如此,它仍然不放松它的身子。

    这条蛇显然也知道,这是它唯一可以制胜敌人的方法,舍此无它。

    所以它拼着皮肉被石尖磨破及内骨的刺痛,长躯是至死也不放松,口中长信吐出,大口的毒气朝着鸟首狂喷不已。

    大鸟在连番的制敌不胜之后,气势已大不如前,最可怕的是呼吸感到困难,在长时间的停止呼吸之后,它已感到有些不能自持。

    只见它那硕大的身子,只是在那一块站脚的地方,连连地转动不已,一双眸子怒出如火,大翅霍又张开,看来确是感到了极大的痛苦。

    万斯同看到此,一时再也忍耐不住,他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安危。

    当时霍地怒叱了一声,腾身而出,右手向外一扬,已把那口寒铁软剑抽了出来。

    巨鸟见状,竟是停止了转动,却望着他连连地哀鸣了起来。

    这种情形令万斯同大大地出乎意料之外,同情之心更是大大增加。

    当下口中说道:“你不必害怕,我来救你就是。”

    说着扬起手中剑,直向大鸟身边走去,他这种动作,竟为那条赤链蛇看见,一时“吱吱”怪叫了起来。

    这怪蛇见万斯同走近时,竟扬起了前半截身子,直向万斯同咬来。

    可是万斯同宝剑在手,又因预防在先,如何能为它袭上身子!

    当下只见他身子向左一闪,右手寒铁软剑陡地绕起了一团剑光。

    只听得“哧”的一声,顿时把那怪蛇的蛇头给劈了下来,腥血洒了一地。

    蛇首既落,力道大失,那头巨鸟又自奋起神力,只见它长颈一收一缩,全身陡然一阵颤抖,已把盘在颈上的蛇身抖落下来。

    遂见它钢爪下处,只数下,已把蛇身裂为数段,口中并且发出一串长鸣之声。

    万斯同这时收起了剑,近看这几乎和自己一般高大的巨鸟,虽是身上翠羽已有多处翻起,可是看来犹是那么的神俊无比。

    他不禁伸出一只手来,把它身上的乱羽整理了一下,那头大鸟却也不避。

    万斯同一面理着它的毛,一面问:“看来你决非凡鸟,想必是有主人吧?”

    那鸟低鸣了一声,却是偏着头,用一双眸子,仔细地打量着他。

    万斯同一笑道:“你不必奇怪我,我只不过是一个路过的闲人而已。”

    那鸟仍是不鸣不动,万斯同见它经过如此一番疾斗,却并不显出丝毫疲惫的样子,心中愈发喜爱,遂又笑问道:“你肯和我作个朋友么?”

    大鸟低低地叫了一声,霍地张了一下翅膀。

    万斯同不禁喜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那鸟又叫了一声,并且把前颈低了下来,直向万斯同身上擦来。

    万斯同不禁大喜,可是他因见鸟身上,染有方才毒蛇的鲜血,虽然血中无毒,可是看来总觉得有些呕心,就笑道:“你身上已沾了不少血腥,我能为你洗一洗么?”

    方言到此,大鸟忽然短鸣了一声,霍地巨翅一张,翅上所带起的风力,差一点把万斯同扇得摔倒了。

    他不禁吃了一惊,只以为它是翻脸无情,对自己施以袭击,不自觉身子向左一纵。

    等他身子纵出,才发现那大鸟并非如此,它只是把身子飞到那条涧水旁边。

    万斯同大喜,一面扑上道:“来,我来给你好好地洗一洗。”

    可是那个鸟并不需要他帮助,只见它微张双翅,已把整个身子,轻轻地飘落涧水之中。

    一时只见它双翅鼓动,浪花飞扬,它整个的身子,已完全沐浴水中。

    似如此约有半盏茶的时间,它才算把整个的身子洗干净了。

    万斯同看着它心中只是觉得无比的兴奋,他简直就忘了此行的目的。

    这时口中连笑道:“好了!好了!洗得大干净了。”

    那头巨鸟果然依言又落在了他身边,万斯同方要用手去摸它,忽见它全身翠羽一齐张开,霍地一抖,无数水珠由它身上喷泉似地溅了起来。

    万斯同一时不及躲身,弄了一身一脸全是,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那大鸟也似无限兴奋,只管连连抖着身上的水珠,如此三下之后,它身上的羽毛全都干了。

    万斯同用手去摸了摸,竟不觉得有一丝水气。

    这时天已太黑了,当空一轮皓月,映着地上一潭清水,现出银光千缕,这一人一鸟,伫立月下相互调笑,却也诗情画意。

    似如此逗玩了一会儿之后,万斯同忽然想起此来任务,不觉大吃了一惊。

    可是他确实又舍不得离开这新交的鸟友,当下笑了笑,问那巨鸟道:“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须要去了,明天这个时候,你仍能在此等我么?”

    那鸟却是不声不动,只管偏着头去看他。

    万斯同又说了一遍,它仍是如此,万斯同不禁暗中发笑,道:“它只不过是一只鸟而已,我却又何故多情至此,还是走吧。”

    想着就用手拍了拍鸟背道:“再见了朋友,希望还能再看见你。”

    大鸟又用头去挨他的衣服,这动作不禁又令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感伤。

    他摸了摸它头上的红毛,小声问:“你明天晚上再来好不好?”

    大鸟点了点头,万斯同不禁狂喜,当时又拍了拍它,就转身走了。

    不想它才转过身,走了没有几步,忽听得那鸟发出了一串鸣声,霍地鼓翅而来,万斯同尚不及回头,已为这大鸟自背后赶上,当背一爪,实实地抓住了。

    万斯同大吃一惊,大叫道:“喂,放下我来!快放我下来!”

    他口中叫着,并且用出全力挣扎着,想要自巨鸟爪下脱身。

    可是那巨鸟的爪子竟是奇大无比,这一爪又是抓得那么实实在在,它抓紧了万斯同整个的两肋,万斯同虽用出了全力,却是休想挣动分毫。

    就在他怒吼声中,只觉得两耳呼呼生风,同时觉得身子随着巨鸟的起势,蓦地腾了起来。

    刹那之间已置身青冥,到了此刻,万斯同就是能动他也不敢动了。

    眼见着星月云溪,似都在自己眼前,低首看时山石林木,如同万马奔驰似地自足下蹿过。

    他不禁惊得呆住了,停了一会儿才惊问道:“喂!大朋友,你是要带我去哪里?我实在有点受不了啦。”

    大股的风直向他口中灌进去,他勉强说了几句话,由不住咳了起来。

    凛冽的天风,吹得他透体生凉,他可真有些害怕了,因为他到底不明白这鸟是何居心。

    所幸这一段飞行的路程并不远,才起飞不久,这头大鸟已在空中偏过了身子,并且慢慢地低飞了下去。

    万斯同觉得身子慢慢地往下降,他才敢往下仔细地去看。

    月色之下,仿佛脚下是一片泉石林木,景致颇佳,于是忍不住又开口道:“喂!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说了这两句话,自己也觉得好笑,因为对方是一头鸟,即使是它知道,又怎能回答自己?

    想着也就不再多说,心中是又惊又怕,真不知这大鸟要把自己带到一个什么地方。

    在盘旋了一个半圆的***之后,这头巨鸟总算慢慢地降了下去。

    万斯同低头看时,见足下是一块大松坪,却是在一座孤挺而出的高峰之上,峰上风光如画,几棵老松斜生峰前,更显幽雅动人。这怪鸟就带着他直向松前落去,离着地面约有数尺,这大鸟才松开了爪子,万斯同飘身而下,大鸟也随后落了下来。

    万斯同惊魂乍定,忙回过身来,望着那头大鸟道:“你发疯了么?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来。”

    巨鸟扇动着一双大翅,发出极大的风力,直把两旁边的松树吹得唰唰直响。

    同时它口中却发出了一种极为怪异的鸣声,那声音是“嘘哩嘘哩”!

    万斯同不明究竟,真不知道它这是什么意思,当时只管呆呆地看着它。

    那大鸟叫了十数声之后,收好了翅膀,把身子伏了下去,口中竟发出了哀鸣的声音,似如此叫了一会儿之后,大翅膀复又扇动,口中又自发出“啼哩唏哩”的尖鸣之声。

    万斯同心中一动,因为它这种样子,好似在向谁请示似的,不觉心中大为紧张。

    一个念头,闪电似地自他脑中掠过,他低低地叹道:“天啊,我竟会忘记了,那瞎婆婆不是曾经告诉过我,要我小心一只大鸟,这么看起来,定必是指这只大鸟了。”

    “我真笨,到现在才想起来。”他想到此,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可是他立刻又想到,自己苦思不得寻到的地方,很可能就在眼前,我何故还呆呆地守在这里作什么?

    想着,就对着大鸟抱了一下拳,说道:“多谢你了,鸟兄弟,我可以离开你一会儿么?”

    大鸟闻声却不理会他,它仍然伏着身子,把胸部紧贴在地上,双翅频频鼓动不已。

    万斯同见状不知它是什么意思,当下慢慢转过身来,见眼前是一座爬满子藤蔓的岩石,石前有一池清水,水面似飘着荷叶,间以各色奇花,点缀得这一片地方,宛如人间仙境一般。

    在这荒凉的地方,万斯同真不敢相信,会有这么美丽的地方,他就大步直向前面行去。谁知足步方一前进,半空里传出一声冷叱道:“站住!”

    这声冷叱,直惊得他顿时立住了脚步,空谷回音,他还不知道,这喝叱的声音是从何处而来。

    “从你立脚之处,你要往后退出二十步。”那个声音复由峰前传出来,声调之中,充满了冷酷无情和单调。

    万斯同这时,心中已知是遇到了奇人,他不禁又惊又喜,当下定了一下神,朗声说道:“万斯同冒昧莅临,尚乞高人勿怪……”

    才言到此,那声音厉叱道:“退后!你莫非没有听到我的话么?”

    万斯同不禁被他骂得脸色一红,当下只好中止住未完的话,依言退了约二十步,正好是立在了那只大鸟的身边,心中未免有些生气。

    当下昂然站立着不再答话,良久,并没有声音再传过来,那头大鸟兀自伏身在地,不住地哀鸣不已,似乎像是闯了什么祸事一般。

    万斯同心中,正自惊疑不解,却听到一声阴沉的冷笑之声,划破了当空寂聊,并有声音传了过来,道:“你知罪了么?畜生?”

    万斯同心中一怔,本以为是骂自己,正自皱眉,却见那大鸟双翅连连扇动,口中发出悲凄的鸣声,它目光却斜过来偏视着万斯同,像是求他援助一般。

    万斯同心中不解,这时那声音厉害地叱道:“你这畜生愈来愈懒,不知要你何用,那枚火枣,为人无故摘落,已经罪大恶极,现在还敢擅带陌生人来此入我禁地,两罪并罚,今日是万万不能饶你……”

    方言到此,大鸟悲呜的声音更加大了,一双大翅啪啪地打在地上,声震山石。

    那声音嘿嘿一笑,万斯同才听出了,那是一种非常苍老的声音,可意会到声音是发自一个如何老迈的人物口中。

    这笑声带着责怪的声调,复道:“怎么?你这畜生还觉得冤枉么?”

    大鸟又低鸣了几声,那人才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人最是讲理,念你追随我前后已近百年,向无过错,只是我的法令你不是不知,我是言出必行,那火枣如何失落?这人又是谁?为何带他来此你却要还我一个公道。”

    大鸟闻言,目光之中竟似要滚出泪来一般,它长颈伸缩,发出断断续续的短鸣之声,似乎是在申诉它的理由和委屈。

    万斯同此刻看得心惊肉跳,因为听这人口气,分明自己的来临,已破了他门中的禁令,很可能在治完了这头大鸟之后,即要降罪自己。

    这时见大鸟哀鸣,心中不禁大为难受,因为他是知道这头鸟的委屈的。

    只是他不知道这人脾气如何,不敢冒昧发言,只管呆立一旁,一言不发。

    大鸟似如此叫了一阵之后,那人冷冷笑道:“照你如此说来,那枚火枣是为一巨蛇所偷食,现在巨蛇已为你处死,这话我怎能信你?想我那‘火云红泥’,是如何的热量,那蛇有多大道行,竟然不怕焚身?你这些鬼话,还想骗我不成?”

    大鸟不等他说完,口中又发出了悲鸣之声,一颗头并且转向了万斯同,连连点头,像似乞救不已。

    万斯同实在忍不住,当下躬身一礼道:“老前辈万万不可冤屈它,那枚黑果子,确是为一条巨蛇偷食后经这仙禽夺得,这一点不假,弟子可以作证,尚乞老前辈网开一面,不要错责它才好。”

    他说这些话时,那只大鸟连连地向他点头不已,想是致谢意。

    万斯同冒昧地说了这些,其实也有些害怕,因为他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尚还要为大鸟求情,岂不可笑?

    可是,那人听了这一番话后,竟没有当时发作,他冷冷地又问道:“你是何人?”

    万斯同弯腰道:“晚辈姓万名斯同,方才已报过名了。”

    这人冷笑道:“方才所言,真是你亲眼所见么?”

    万斯同恳诚地说道:“弟子怎敢撒谎?方才所言,的确是晚辈亲目所见。”

    那人停了一会儿,才自语道:“这就奇了,有那火云红泥,怎会没有用呢?”

    万斯同心知他所指的“火云红泥”,即是那培在矮树根上的红泥土,当下讷讷地道:“老前辈所说的神泥,并非无用,只是那怪蛇过于厉害,以晚辈薄浅的见识,那蛇通体火红,极似一种叫火赤链的毒物,也许它并不十分畏惧老前辈的火云神泥。”

    那人口中“噢”了一声,才叹口气,道:“不错,你如此说就是了,我是奇怪,什么样子的蛇类有此能耐,原来是这种东西……”

    他叹了一声又道:“这么说来,我倒是真的冤枉它了,只是……”

    他的口气又转向了那头大鸟道:“只是这种蛇类向来是雌雄相随,你莫非只丧其中之一么?”

    大鸟双翅连连拍动,口中怪声鸣着,那人顿了顿又道:“我怎么不懂你说些什么?”

    遂又转向万斯同道:“小朋友,你知道么?”

    万斯同听他口气,已较先前大为转变,当下心中略为安定,慌不迭地说道:“我知……”

    那人一笑道:“你不必慌,可慢慢说来。”

    万斯同点了点头,略把方才所经见一切,详细说了一遍,当然他并没有说出,自己曾有意要去偷正中的那枚果子的事。

    这人闻后,笑了笑道:“如此说来,你倒是救它的恩人了,莫怪它竟破格引你来此。”

    说着又大声笑道:“你引他来此,用意何在?”

    大鸟由这人语气之中,已知自己没有事了,此刻闻言,向空长鸣了几声。

    “求见?”这人怪笑了一声道,“你莫非不知我这几十年以来,是从不见外人么?”

    大鸟又自低鸣了起来,这人长叹了一声,遂道:“你这东西,空活了如此年月,却仍然如当年一般无赖,我此时如遣他自去,想必令你不快……”

    少停遂道:“这么吧,我可以答应你,令他见我,多少给他些好处,只是你可不要再多为他求说,求也无用。”

    大鸟闻言,口中却又发出一串低鸣,那人冷哼了一声说:“这个却要看他的造化,你此时说却未免多余。”

    万斯同此刻眼见这一人一鸟对答,心中大是惊异,因问答之言,多有关自己,不觉仔细去听,听到后来不禁一阵狂喜,当时心知这人既能与鸟通话,又因目睹他诸多奇特,可想知定是一少见异人。

    他至今最感遗憾的,是总觉得一身武功不如别人,可是,绝技难求,明师更不易访,此刻忽然有此机缘,怎不令他欢欣欲狂。

    当下站在一边,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那人与大鸟对答之后,才笑了一声道:“娃娃,你身怀至宝,可肯展出令我一见么?”

    万斯同怔了一下道:“晚辈随身仅有宝剑一口,并无什么宝物呀?”

    那人呵呵一笑道:“宝剑不就是宝物么,你肯借我看上一下么?”

    万斯同心中暗自惊讶,暗惊这人目光好厉害,自己这口剑深藏腰内,何况尚有剑鞘紧紧套着,他怎能一眼就看了出来?

    当下自然不敢隐瞒,口中答应了一声,已探手把那口寒铁软剑,自腰上解了下来。

    他双手呈剑道:“宝剑在此,请赐告尊处,晚辈以便面呈。”

    他口中方说了这句,忽觉得背后大风扇动,尚不及回身细看,手中剑倏地一紧,己凌空为人抓去。

    万斯同吓得大叫了一声,那大风把他身子压得向下一跄,便即消失,再看时,自己那口剑竟已到了那头大鸟的爪中。

    那头巨鸟单爪抓剑,长鸣着直向那座孤悬而起的峰头上疾飞而去。

    万斯同这才知道,原来老人坐息之处,离自己立处,尚有数十丈距离,在如此距离之外,自己的一切,他能了如指掌,对话有如面谈一般,由此看来,这人确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奇人,心中不禁肃然起敬。

    大鸟飞临峰上,即束翅下落,紧接着那鸟又腾空而起,复向万斯同身后落去。

    那人这时才道:“你放心,我只是看一看而已。”

    又道:“此剑果非凡品,我曾与它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此剑,是在我一老友弘忍大师手上,想不到事隔多年,竟会落到了你的手上,如此说来,你和弘忍老友多少有些关系了。”

    万斯同心中大惊,因为关于这口剑的历史,秦冰曾对自己说过,在他口中,曾经提到过弘忍大师的名字,并曾说过是他授业的恩师。

    此刻这人既口称弘忍是他老友,由此判来,此人年龄简直是大得惊人了。

    当时想到这里,只惊得双目圆睁,一时答不上话来。

    那人一笑,道:“娃娃,为何不答我话?”

    万斯同才慌张地打了一躬,这“娃娃”二字确实令他感到极不自然,因为自己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堂堂七尺之躯,此刻为人以“娃娃”相称,如非是情知对方年岁惊人,这称呼可真是近乎侮辱了。

    当下红着脸,说道:“老前辈所说非假,此剑原来主人,确实是弘忍大师,后来,因失落在水母之手,故令其弟子秦冰讨回……”

    他不得不简单地把这件事报告一下,说起来十分绕口,却又不能不说。

    当时又接下去道:“秦老前辈与弟子有一面之交,是晚辈出手,由水母手中把这口剑夺回,秦老先生因剑为晚辈夺回,执意不收,并坚持赠与晚辈,晚辈却之不恭只好拜收下来……”

    那人听到此,呵呵大笑道:“够了,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些曲折,此剑系当年大方真人开洞四宝之一,采自万年寒铁,确系大有来头,你小小年纪得到手中,却要好好保存呢。”

    万斯同只好口中答应着,心中却不禁暗暗发急,因为,对方并没有立刻还与自己。

    思念之中,却又闻得那人口中喝道:“拿去。”

    万斯同慌忙抬头,却见一物飕然而至,挟起一股尖锐的劲风,直向自己面门上打来,正是自己那口寒铁软剑。

    他不禁吃了一惊,因为看情形那剑身上带着极大的力道,自己贸然去接,只怕接它不住,如不去接,却又有遗失峰下之虑,心中好不担心。

    眼看这口剑只一闪已至眼前,万斯同不由一咬银牙,右掌上猛贯真力,用“分翅手”霍地向外一翻,直向剑柄上抓去。

    可是那口剑来势虽是劲猛无比,说也奇怪,当它距离万斯同尚有尺许左右,忽地就空停住,略一颤抖,即剑尖朝下直落下来,为万斯同兜着一把抓了个紧,却觉得剑身上不带一丝余力,这一刹那,他不禁对这投剑人的手法佩服了个五体投地。他拿剑在手,躬身道:“谢谢老前辈!”遂把长剑向腰上束去,不想手方触柄,却意外发现到,在这剑把的柄上,系有一个黑色丝质的小网巾,内中鼓鼓的不知何物。

    遂闻那人道:“我封剑此峰已近百年,不想再见生人,你与我总算有缘,因见你秉性忠实,英气内敛,颇为一难得人材,又对我座下仙鸟有救命之恩,才与你交谈数语,现赠你紧身风衣一件及剑决一卷,俱为人间至宝,你好好保存参研学习,自是大大有用,我先前口允你来见之事,此刻作罢,因我不久尚要为一事分神,现在命我那鸟儿送你离去便了。”

    万斯同不胜感激,当下弯腰拜道:“多谢你老人家厚赐,只是弟子来此,尚有要事,不想就此离去,老前辈可允许我在这附近多作盘桓么?”

    老人哼道:“随你,你只管吩咐它便了。”说罢,遂不再言语,斯同紧紧抓着那细质网巾,觉得内中软软的,他极想打开来看,只是又怕老人不悦,当下匆匆揣入怀中。

    忽闻身后大鸟“啼哩”叫了一声,万斯同回头看见它身子伏了下来,双翅张开,露出两肋似欲飞的模样。他本想说出来此的目的,可是因听老人口气,已有厌烦意思,不敢多言。

    心中由是打定主意,自己还是去试试机缘再说,他想定了,就含笑问大鸟道:“你愿意送我去一个地方么?”大鸟望着他连连点头,万斯同不由大喜,遂跨在它的身上,试着用手紧抓着它颈上的长毛,倒十分的称手,有此一着,即不惧空中跌落之虑,当下他伏在那大鸟耳边道:“你可知《合沙奇书》藏处,带我去那里可好?”

    那鸟偏着头想了想,竟似犹豫,万斯同又重复了一遍,那鸟忽然仰首高鸣了一声。

    万斯同不禁吓了一跳,半天才听得石峰上一声叹息道:“既是你救命恩人,我破格允你带他前去,一切要看他的福分了,我尚要在此候他呢。”

    万斯同心正暗喜,那大鸟霍地两翅扇动,腾空而起,一时间罡风扑面,几令万斯同为之窒息——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四部 宝卷风云 02 强闯夹道险 勇挽千钧危
    那大鸟带着他,只兜了一个***,即平开二翼,像纸鸢似地飘了下来。

    落足之处是一片杂乱的石头,水声潺潺,眼前不远,像似有一座石屏,月光之下,也看不甚清那大鸟把他载来何地,复见它张开二翅腾空而去。

    万斯同追了一步,高声唤道:“喂!鸟兄弟,喂……”

    可是那头大鸟却头也不回地飞远了。

    他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想了想方才的一些遭遇,就如同是梦幻一般。

    眼前被它带来此地,不可否认,那藏书之处定在眼前,还是好好在这附近搜一搜才是。

    想着他就向前一步步走去,见眼前果然有一座大石耸立着,石上书着“两仪”两个大字,月光之下,这两个字甚是苍劲有力。

    石后是一条宽约三尺左右的石道,弯弯曲曲地展延出去,想是因为年久无人清理,这石道上已为乱草遮满了,微风吹来,他鼻中嗅着阵阵的花香。

    万斯同就顺着这条羊肠细路,一直地行了下去。

    这条窄道曲曲折折,直通向一座巨石洞门,月光之下,似觉得那洞门颜色深黑,高有数丈,很像是一座无人的野洞。

    他加紧了步子,往前行去,当他走到洞门旁边,忽然惊愕住了。

    原来竟有一丝灯光,由里面照出来,他心中暗暗想道,这就奇怪了,此时此刻莫非竟会有人在此?

    想着他就大胆地迈进了石门,却有一种阴森森的说不出来的感觉,凭这种感觉,他猜想这里决不会有人居住。

    那一丝灯光,是由左前方散出来,这石室内,别无长物,只有一张长有数丈的长方形的石案,左右两侧俱有通廊斜伸外出。

    万斯同由左边弯进去,果见灯光较先前为亮,那灯光是由一门敞室内传出,室门前是一扇落地屏风,此刻并有低微的谈话之声自内传出。

    万斯同心中一动,暗想如此深夜,竟还有人在此谈话,可谓之怪事了。

    想着他就转入屏内,他本以为还有石门,谁知身才转进去,那谈话之声忽然止住。

    同时眼前灯光大亮,室内正有二人在隔案谈话,一人是一年已古稀的老人,另一人不看尚可,这一看足令他怒火中烧。

    原来那另一人,竟是中途由自己身上盗得桑皮纸图的骑驴少女,她此刻仍是黑衣黑帽,手中尚还拿着一条黑绿色的小马鞭,正在和对面老人说话。

    万斯同这一进来,二人都不禁大吃了一惊,相继立起身来,尤其是那黑衣人,脸色更形惊慌。

    万斯同望着她冷冷一笑道:“朋友,想不到我们会在此地又见面了。”

    那黑衣人脸色一阵通红,却又勉强带出一个微笑,道:“朋友,你也来了。”

    那古稀老人面色微怒地看着黑衣人道:“小老弟,这位又是何人?”

    那黑衣少女嘻嘻一笑,说道:“和你我是一条道上的,哈!现在我们是三个人了。”

    老人面色十分难看地望着万斯同道:“朋友你贵姓,来此何为?”

    万斯同本有一腔怒火,可是眼前也不是打架的时候,再者这黑衣人的功夫,他也是目睹过的,此刻她对自己微笑,不禁一时发作不得,而这个老人又正向自己问话。

    他只得忍着怒,打量着眼前老人道:“我姓万,你贵姓?我来此做甚,你管得着吗?”

    老人一怔,一双绿豆眼精光四射,遂又嘿嘿一笑道:“你问我姓什么,这位小朋友可以告诉你。我乃是好心地问问你,你却如此对我……”

    才说到此,那黑衣人哂然一笑,玉手一分道:“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吵了。”

    她明眸向万斯同这边瞟了一眼,又对老人一笑道:“你也太没有容人之量了,那部书既为古人所留,言明有缘得之,多他一人又有何妨?”

    老人冷笑一声道:“你的度量倒是不小,哼!依老夫看来,此人定是与你一路,你还想瞒我么?”

    黑衣人不由明眸一翻,薄怒道:“你这人怎么如此多心?你莫非没有看见这小子一进门,还对我瞪眼么,却又怎会是我一路来的?”

    她边说着,边把小马鞭,重重地往石上一抽,冷笑道:“既然你如此多疑,我们还是各人办各人的就是了,我就不信我不如你。”

    那老人脸色铁青着,挥着掌,道:“且慢。”

    遂又回视万斯同道:“这么看来,你也定是为了那部《合沙奇书》而来了?”

    万斯同冷然道:“已知何故多问。”

    老人瘦削的面上,带出了一个阴沉的冷笑,勉强忍下了这口气,冷冷地道:“你们年轻人,脾气都大暴躁了,遇事沉着,才是处世之道。”

    他说着苦笑了一下,叹道:“既如此,你也坐下,我们来好好商量一下。”

    老人说着遂又落座,万斯同这时才注意到老人背后,有一连五只青色的竹筒,斜背在背后,开口处都有特制的铁皮盖子封着,一时也猜不透是何物件,见他身着一色的黄茧布肥衣,脚下缠有青布的绑腿,一双鹿皮快靴,打扮得有点不伦不类。

    万斯同心中怀疑地忍气坐了下来,却见那黑衣人一直用眸子在看着自己。

    万斯同因早已怀疑她是女着男装,所以倒不好细细地打量她了,心中只是奇怪,因为自己始终像是在哪里见过她,这个念头只好暂压心中,留待以后再观察了。

    黑衣人见他落座之后,才用手一指那老人道:“此老乃是来自贵州的蛇老尉迟八太爷,想你有过耳闻吧?”

    万斯同心中不由暗吃了一惊,这才知道,眼前这个枯瘦的干老头子,竟是在武林中有蛇神之称的尉迟丹,人称八太爷的怪杰。

    他当时抱了一下拳,道:“久仰,久仰!”

    黑衣人后又指着万斯同道:“此人姓万,名字我也不清楚,也是个大有来历之人。”

    说着笑着看着万斯同,又道:“人家身上可有削金断玉的宝剑,要斩你那些蛇头。”

    万斯同不禁俊脸一红,那尉迟丹,闻言却好好地打量了他几眼,点了点头,面现冷笑不语。

    在那黑衣人略为把万斯同向蛇老尉迟丹介绍之后,这位一向出没于苗荒的武林怪杰,嘴角轻轻带起了一个冷笑,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上下地打量了万斯同几眼,就又把头转过去了。

    这种傲态看在万斯同眼中,自然心中大是不乐,可是也无可奈何。

    他耐着性子坐了下来,蛇老尉迟丹眯着细小的眸子,又扫向他,徐徐地道:“老弟台,你来此是为了那部《合沙奇书》自不待言,只是你可知那书的藏处么?”

    万斯同心中一怔,但他却不愿输口,冷笑了一声道:“既来到此,还愁找不到那书藏处么?”

    尉迟丹白眉一耸,遂又嘿嘿笑道:“小兄弟,你们做事是有勇无谋,凡事不是这么容易的。”

    他说着看了那黑衣人一眼,又笑了笑道:“不信你可以问问这位朋友。”

    他用手指了一下,万斯同愤然道:“我本来无意与你二人合力,是你们要拖我来的。”

    蛇老伸手皱眉道:“别吵,别吵!办法是有的,只是不知你乐不乐意,再者你身上这身功夫……”

    他目光又开始在万斯同身上打量着,冷冷一笑道:“我可是并不清楚,是不是能应付得下来,很是问题。”

    万斯同也被他说得不大得劲,偷偷看了那黑衣人一眼,却见她正凝视着自己微笑,万斯同的脸就禁不住红了。

    那蛇老遂又舒眉道:“不过也说不上了,反正这种事是各人凭自己的造化。”

    这时那黑衣人,笑吟吟地对万斯同道:“万兄,这里的情形,你可能还不大了解,我与八太爷已经详细地找寻过了,藏书之处也有了眉目……”

    说到此,目光一凝,一双细眉毛,微微皱着。

    她说:“据我二人的观察,要想从容把藏书得到手中,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要通过一条极险的通道,这过道之中,可能有厉害的埋伏。”

    蛇老扬了一下瘦掌,冷笑道:“老夫自信尚能通过,这位哥儿……”

    他用手指了黑衣人一下,接道:“他的武功也不差,足可应付,只是你……”

    万斯同冷然道:“你不必顾虑我,我应付不了,只怨我自己学艺不精。”

    尉迟丹怔了一下,遂笑道:“这样很好。”

    他说着自袖内抽出一张牛皮纸,是一个纸卷儿,然后他摊开在桌子上,上面是用炭笔画的各种图样,圈点线条不一。

    黑衣人嘻笑道:“你的运气不错,我与八太爷穷了半日之工,打探得来的情形,你却不费吹灰之力,一目了然,想来未免太不公平了。”

    万斯同目视着她,见她每说话时,总似下巴往下缩着,声调很低,极像有意改腔换调,一时真弄不清楚,她到底是男是女。

    此刻听她这么说,不禁记起前恨,哼了一声道:“你还认为不公平?我那张地图若是中途不为人窃去,此刻怕早已到了。”

    黑衣人不禁面色一红,她唇角那一枚黑痣,衬上那张乖巧的小嘴,看来确是很俏,当她发现万斯同目光紧盯着她时,她的眸子就很不自然地瞟向一边去了。

    万斯同见她不说话,心知她定是内愧不已,也不好再进一步挖苦她。

    一旁的蛇老尉迟丹,由二人对话里,自然也听不懂是什么含义。

    他显得很不耐烦地道:“我们不能再耽误了,依照在大木上人的告示,如果今夜天亮以前,我们不能通过那间客室,必须要等到三天之后才能再试一次了。”

    万斯同不解道:“我还不大懂你的意思。”

    尉迟丹冷笑道:“到时你就明白了。”

    他站起了身子,很慎重地道:“为了减少我们不必要的自相残杀,所以和这位小友才有这么一个君子协定,那就是我们共同合力,突破藏书通道,至于书归谁所有,那只有凭各人的造化和手段了,没有得到的人,不可节外生枝,更不可暗箭伤人。”

    万斯同点了点头,说道:“这样很公平。”

    蛇老冷笑道:“自然是公平了。”

    他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小朋友,你那口斩金截铁的宝剑呢?”

    万斯同拍了一下腰畔,道:“现在身边。”

    蛇老点了点头道:“你要随时备用,很好,这东西我们可能用得着。”

    黑衣人这时趋上前道:“在进入藏书之处一路上,我们三人必须要互相援助,同舟共济。”

    万斯同秉性忠厚,对于这些条件,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点了点头,慨然道:“当然。”

    蛇老尉迟丹这时把他的裤脚更扎紧了些,腰带又系了系,向万斯同道:“你已准备好了暗器没有?”

    万斯同方探手去摸,尉迟丹已递给他一个蛇皮袋子,他说:“拿着用。”

    万斯同接了过来,尉迟丹又给了那黑衣人同样一袋,黑衣人笑了笑,道:“老头,你把这种东西也带出来了,只怕用不着吧?”

    蛇老冷笑道:“用不着最好,总比没有好。”

    万斯同好奇地解开袋口向内中一看,却发现是用宣纸包好的一枚枚圆形弹子。

    同时他鼻中已嗅到了一股强烈的硫磺味道,他忽然知道了,这些弹子,竟是武林中一种独门特制的暗器,名唤烈火丸,出手即燃,威力无匹。

    他虽一向不喜用这些毒恶的暗器,可是也不妨备而不用,到时再看情形而定。

    蛇老尉迟丹把烈火丸分与二人后,他沉声道:“我们可以走了。”

    黑衣人眨目道:“你说那大木上人在谷中么?”

    尉迟丹摇了摇头,道:“此老即使尚在人世,只怕年岁过高,不会再管这些闲事了。”

    他说着又冷冷一笑道:“不过,我们的目的是硬闯硬拿,他既有每年一开的诺言,怎能怪我们上门求书?”

    黑衣人皱了一下眉说:“如果此老也在,问题很麻烦,而且听说尚有一只怪鸟……”

    万斯同不禁心中怦然一动,暗中想道:“莫非这所谓的大木上人,就是赠我东西的那个神秘老人么?”

    他心中这么想着,不觉感到异常兴奋,方才那一番惧怕之心,不禁去了许多。

    蛇老尉迟丹冷冷一笑说:“怎么老弟,你胆虚了么?”

    黑衣人嘻嘻一笑道:“什么话?我们走吧!”

    说着她率先出室,蛇老居中,万斯同最后,三人一并出了这间石室。

    只见黑衣人带路,直向走廊外行去,这时天色很暗,虽有月光,看来也是阴暗得很。

    这附近环境是那么的静,四处荒石乱草之间,磷火点点,此即一般人所谓的“鬼火”。因其明灭不定,颜色青绿,故一般人皆称之为鬼火。

    三人无话匆匆向前行着,因前二人脚步极快,万斯同自然不能落下,所以紧紧跟着他们。

    前行了里许,皆是荒芜树林,这条小路曲曲折折下行甚远,那蛇老尉迟丹,在前面一言不发,他步行极快,像是对这一带情形了如指掌。

    万斯同跟着他二人,心中不禁有些怀疑,不知二人要把自己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

    正思念间,见二人已停住了脚步,眼前是一方高有三丈的大石碑,因为天黑,那碑上写些什么,万斯同却是看不清楚。

    三人立定脚步之后,黑衣人就回过头来,用手指着左边的一条过道说:“我们三人,必须要从这一条窄道中通过去。”

    万斯同打量着那条窄路,心中暗暗吃惊,见这所谓的窄路,竟是介于两座巨岩之间的一条小夹缝而已,夹缝之内风声飕飕,那穿弄而来的风,扑在三人身上,真有些阴森的感觉。

    万斯同注意着那两座岩峰,高可参天,午夜中打量起来,真有些狮虎难以攀登的感觉。

    蛇老尉迟丹驻足冷冷地道:“果然这窄道的大石门开了,我们千万不要错过这机会。”

    他说着首先腾起了身子,直向那双峰之间的夹道前落去,黑衣人蜂腰轻轻下折,也如同箭一般地扑了过去,万斯同见二人如此慌张急驰,心中不禁暗暗好笑,心知他们都存心想第一个通过窄道,好先抢到那《合沙奇书》。

    按理来说,他又何尝不急,只是眼前二人之武功,都远在自己之上,自己刻下又唯二人马首是瞻,这书能落在自己手上的机会,实在是太小了。

    他对自己,实在没有多大信心,只不过能同他二人一并入内,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所以他既存有这种心,反倒不急了,当他身子随着二人纵到了石峰之前,才看清了,那夹缝入口处,有一方高有十丈许的巨岩错开了。

    据蛇老说,这块十数万斤的大石,昨夜尚紧紧地封在夹道之口,今夜却无声无息地为人错开,大石门上生满乱藤草,当它关上的时候,任何人也判断不出来它是一扇门,设计之巧,宛如天生,真可谓“鬼斧神工”。

    万斯同细细打量着这巨大宛如岩峰的大石门时,蛇老和那个黑衣少年,在夹道口已显出极为不耐之色。

    尉迟丹不悦地道:“小兄弟,你倒是下来呀?唉,你们这些年轻人,这么重大的事情,你们反倒把它当成不关痛痒的事情来处置。”

    他气得脸色苍白地望着那黑衣人又道:“走!我们先进去。”

    黑衣人哂道:“他已经来了,我们三人联合,总比一个人一意孤行的好,何况他手上还有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呢。”

    尉迟丹听到后来,倒是不动了,只是用锐利的目光去看着万斯同。

    万斯同匆匆走到道口,尉迟丹冷笑道:“兄弟,你不要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这弄道之中,隐藏着大木上人精心装置的十八具木人,和九十九支顽石丧门钉,另有飞枝吊人绳七十二处,百年以来,多少英雄豪杰,丧身受创其内……”

    他说到此,显然也有些心虚了,抖颤颤地道:“你们年纪轻轻,哪知道其中厉害,万一要是中途受害,老夫也是救不了你。”

    万斯同冷笑道:“果然如此,我只怨自己的命,怎能怨你,你老人家还是多多留意自己的好。”

    尉迟丹气得一连冷哼了两声,冷笑道:“你不要为老夫担心,反正谁的武功好不好,进去就知道了。”

    他说着身形向下一矮,双掌前后交错着,用“龙行乙式穿身掌”的身法,陡地腾了起来,往下一落,已隐入夹道之中。

    黑衣人望着万斯同笑了笑道:“万兄,依我劝告,你还是不必入内的好。”

    她苦笑了一下,显得又很是真情地道:“我说的是真话,因为你的功夫还差一点。”

    万斯同不禁俊脸一红,心中大怒,正想反唇相讥,忽然看见对方那种表情,他的心中不禁动了一下,同时这两句话,对方说出来时,竟是柔若女子,一改她方才的有意压低声调。

    这证实了她果然是一个女子,万斯同不禁呆住了,他想要仔细地观察她一下,看看她到底是谁乔装的?

    可是这黑衣少年竟笑了笑,突地纵身向窄道之中扑去。

    万斯同冷冷一笑,道:“谢谢你的好意。”

    因为对方虽然是一番好意,可是当面这么说,也是近于侮辱,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为一女孩子轻视?

    想到此,他就再也不犹豫地向着那双峰之间的夹道纵了进去,身方扑入,只觉阴风透体生寒,窄道两侧,是高可参天的古松树,看过去,就像是站着两行巨人一般。

    那蛇老尉迟丹和黑衣人,俱都早已无踪,万斯同心中更是紧张,一时足下加劲,施展出了轻功绝技,猛然向前面追去。

    夹道虽是够窄的了,可是仍能容数人并排行走,他心中不禁暗气二人,只顾一意孤行,竟不依约互相照应。可是,因此却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应酬和麻烦,因为事实上他对蛇老印象并不好,对那女扮男装的人,也只是好奇,说不上有什么好感。

    想念之中,他已飞扑出数丈以外,心中正在奇怪,因为据蛇老所说,这其中有极厉害的埋伏,可是这时却是一样都未见,这不是很奇怪么?

    他心中正在狐疑莫释的当儿,忽然觉得足下踏着了一截枯枝,倏地向下一软。

    万斯同心中一惊,蓦地腾身而起,他只当是踏上了一个陷阱。

    谁知身子方往一边飘下,蓦然间就在一棵大松树之后,电也似地闪出了一个长人。

    天黑看不大清楚,只觉这人身材极为高瘦,头顶戴着一顶大斗笠。

    这人身形闪出之后,却直直地朝着万斯同身上撞来,万斯同惊叱一声,道:“是谁?”

    因那人来势太凶猛,万斯同深恐为他撞上,当下一掌击出,直向这人前胸击去。

    只听见“砰”地一声打个正着,瘦人身形被打得向后一拱。

    但是,万斯同的感觉里,这一掌虽是打上了,却好像击在一面牛皮战鼓上一样,同时之间,他也看清了敌人的那副尊容。

    只见对方墨首平面,阔肩长臂,竟是一具巨大的木人。

    只是这本人的前胸后背,却是牛皮紧紧缠成的,掌击上去,犹如擂鼓一般。

    那木人本不知发招过式,显然的,他必须要等着敌人的接触,才能触动机钮,抽招换式。

    果然,那木人随后拱之势,身子霍地向下一蹲,万斯同隐闻得它腹中有钢条“咚”地一声,忽见那木人右腿倏地举起,紧紧贴着地面,“唰”地一腿扫来,这一招在招术上是“铁牛耕地”,只是一般人的脚,是如何也不能踢得这般快法。

    那疾劲的风,挟着木人的一条木腿,只是一闪,已到了万斯同腿旁。

    万斯同这才知道厉害,他慌不迭把身子猛地拔起,那木人的脚,擦衣而过,直把万斯同吓出了一身冷汗,暗忖这一下要是让它扫上了,自己这条腿就别打算想要了。

    那木人一招不中,随着身形疾速地转了一周,接着又通心一掌,只是部位多少有了些偏差,因为木人到底是木人。

    万斯同有防备,这一拳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它打上,他身形疾转,出左手一荡这本人膀子,觉得极为吃力,可是他右手却不闲着,以“小天星”掌力,霍地向外一击。

    只听得“叭”的一声,实实地击中了这木人的前胸,顿时间,听得“喀嚓!喀嚓!”一连串的发条声音,那木人,就如同来时一般地,疾速地向后退去。

    万斯同有了这一次的教训,顿时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他谨慎地疾步继续往前驰去。

    两旁那些高大的松树影子,看起来都像是隐藏着的木人,真有点风声鹤唳的感觉。

    不想他才行了几步,突闻得左侧树梢上有弓弦“咚”的一响。

    万斯同不及回头就本能地向前一个猛扑,可是却觉得头顶上,并无丝毫动静。

    他心中奇怪道:“怪事!莫非我听错了!”

    想着就由地上又爬了起来,谁知身方直起,却觉得右侧方,“哧”的一股尖风袭到。

    万斯同再怎么也没想到,这暗器,竟会由相反的方向发出来,而且没在一点声音。

    待他发觉时,那暗器已距离他右面胸肋不及三寸,那是如何也躲不过了。

    万斯同吓得“哦”了一声,就在这一刹那间,忽听得前方一声清叱。

    万斯同尚不及看出来人是谁,只听得身侧“叮”一声,现出了一点火星,那暗袭自己的一枚长形钉状暗器,竟为另一枚银色暗器击落。

    随着眼前人影一晃,现出了那黑衣人亭亭玉立的身材。

    万斯同不禁面色甚窘地点头道:“谢谢你了。”

    黑衣人嫣然一笑道:“走吧,为了不放心你,我耽误了不少时间,快走!”

    说着她就拉了一下万斯同的袖子,率先前进,万斯同既知她是女子乔装,形迹上更不敢与她显得亲近,此时见她竟用手拉自己,吓得忙挣了开来。

    这美少女后退了一步,嘴唇微启,想是要说什么,却又临时忍住了。

    她微微叹息了一声道:“你呀!”

    只说了这两个字,就住口不说了,万斯同这时看她,愈觉得唇齿之间,仿佛像谁似的,就问:“你到底是谁?如何化装成一个男的?”

    这句话,令她秀眉一挑,也似微微有些吃惊,她摇了摇头道:“别瞎疑心,我不认识你。”

    说着就跺了一下脚,又道:“我得快走了!”

    就在她身子方自腾起的时候,他们都显然听得前路蛇老尉迟丹大笑的声音。

    这声音不禁吸引得二人加速奔上,却见数丈以外,窄道内,对立着三个人影。

    蛇老尉迟丹面向着这边,另有二人,却是背朝这边,这时就听得尉迟丹冷冷笑道:“朋友,不是尉迟丹太自私,今日却是不能让你们过去。”

    黑衣少年与万斯同,这时已相继赶到,尉迟丹呵呵一笑道:“你们二人来得正好,这里有两位朋友,大家认识认识!”

    万斯同远看背向自己的二人,已有些眼熟。此时见他二人一回头,万斯同才看清了,果然是一字剑商和夫妇。

    只见二人面色似极为气愤的模样,当他们发现身后的黑衣人及万斯同时,更带出了大惊失色的表情。

    商和对万斯同抱了一下拳,强笑道:“原来万朋友也是道中人。”

    他目光又转向一边的黑衣人,冷冷地道:“《合沙奇书》有缘者得之,你们何故不许外人插足?未免欺人太甚。”

    蛇老尉迟丹冷冷一笑道:“商老二,老夫久仰你在秦岭一带有些声望,早想会你一面,今天倒是巧得很,老夫就在这窄谷之中见识见识你的一字剑法!”

    这老儿口中说着,身形倏地拔起,身形往下一欺,双腕同时荡起,直向商和两肩上按去。

    看起来并不出奇,可是这却是蛇老仗以成名的“五行鹤爪”之一,名唤“飞绸捞鱼”。

    一字剑商和耳中久仰过这个怪老头的名宇,可是,却不知道这老儿,竟是如此不讲武林道义,说打就打,一见面就下毒手。

    商和自感忍无可忍,当下冷叱了一声“好!”

    他身子猛地向下一蹲,右手“天命一掌”,霍地向上一推,发力八成,直向蛇老小腹上打去。

    这种打法果然高明,尉迟丹狞笑了一声,就空一滚,避过了商和这致命一击。

    商和忽然向一边的妻子燕翅镖段英叫道:“你还不快走!此地有我来对付他们。”

    段英闻言身方纵起,不想足方站起,忽觉头上疾风已先她掠过。

    不容她看清来人是谁,只觉得一股罡风迎面而来,燕翅嫖段英足下“倒踩莲枝步”,倏地向后猛退,却忍不住被这人凌厉的掌风,逼向身形跄了一下,惊慌之下,才见迎面而立之人,竟是今晨掌伤自己的那个黑衣人。

    段英由不住心中大怒,她右臂向外一翻,只听见“呛”的一声,一口雪白的三尖两刀奇形兵刃,已经抽了出来。

    燕翅嫖段英兵刃在手,精神大振,娇叱了声:“小辈,你未兔欺人太甚,莫非我夫妇当真还怕了你们不成?”

    她口中这么说着,手中三尖两刃刀向上一举,倏地一杀腰,掌中刀“铁锁横舟”向外一挥,刀上泛出了一片雪光,向这黑衣人拦腰斩去。

    可是这黑衣人确实有惊人的功力,容得对方刀刃已临到了眼前,还不见她有任何动静。

    燕翅镇段英心正奇怪,俗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尤其是像她这种名家动手,根本无需招式打出,就知对方是否能够化解。

    以燕翅源段英精湛的造诣,自是不待细说,这口刀方一递出,她已知道自己上了对方“以身喂招”的大当了,不禁大吃了一惊。

    当下一声惊叱,身形是“老子坐洞”式,霍地向后一坐,掌中刀用全力向后一抽。

    可是仍然显得太慢了,对方黑衣人本是名噪两江,闻名丧胆的人物,只是暂时乔装,使人认不出罢了,她那厉害的手段,自不会因为乔装而有所逊色。

    就在燕翅镖段英发现自己身手慢了一步,而上了大当的时候,她果然是上了大当了。

    黑衣人哂然一笑,左手“迷掌”向外一伸,五指张开晃了一晃,右手却“噗”地一把,叼在了段英手腕于上,口中叱了声:“放手”!

    只听得“当啷”一声,三尖两刃刀已飞出数丈以外,刀口正砍在青石之上,划起了一片火光。

    就在同时间,这美少女用“十字摆莲”的手法,交叉着向外一兜。

    那段英一声惨叫,身形踉跄退出了七八尺,“扑通”一声坐于就地。

    由于天色甚暗,看不清她睑色如何,只见她身子微微地在抖动,可是她并没有出声。

    这是段英第二次落败于对方黑衣人之手,可是这一次的伤,却远较上一次重得多了,以至于她再也没有能力把身子站起来。

    那正在和蛇老尉迟丹大打出手的一字剑商和,眼见爱妻一照面就吃了对方大亏,禁不住心如刀割。

    他口中厉叱了声:“小贼,你纳命来!”

    他这么叱着,身子纵跃而起,可是身方扑起,却迎上了蛇老尉迟丹的“迎风贯穴手”。

    这一掌是由后自前,斜着兜出去,一字剑商和一心只想扑上前手刃那黑衣人,为爱妻报仇,却忽视了对手也是强大的敌人。

    这一掌,击在了他左肋,把他打出有三丈以外,后又随势降落了下来。

    一字剑商和在和蛇老尉迟丹一动手的起初,已用了十成功力,倍加谨慎,却想不到末了仍是伤在了尉迟丹的手中,可见动手过招,一时也疏忽不得。

    商和落地之后,喷出了一口鲜血,伏地喘息不已,蛇老尉迟丹望着他冷冷一笑道:“姓商的,我们并无深仇大怨,只怪你夫妇太不识相,你们还是稍事调息之后,快快出去吧!”

    商和猛地翻身而起,忽见一边那个未曾动手的万斯同朝自己摆了摆手,满面同情地说道:“商先生,你老中了内伤,还是不要多说吧!小不忍则乱大谋。”

    商和望了他一眼,遂长叹了一声,闭目不语,万斯同然后望着一边冷笑的蛇老尉迟丹,愤声道:“八爷,你下手太重了。”

    尉迟丹冷哼了一声道:“这是他自找的,怪得谁来?”

    “可是他们与我们有什么仇?”万斯同不解地问,他同时也愤恨那黑衣人的手狠心辣。

    尉迟丹不禁大怒,正要发作,一边的黑衣人已含笑过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了?我们快走吧!”

    万斯同自然也不愿意惹起冲突,当时率先而行,这里尉迟丹冷冷地对黑衣人道:“这小辈和我们一路只是惹厌,不如除了他好。”

    黑衣人一向手狠口辣,但闻言后,却冷笑了一声道:“不行!你若有此心意,就连我一齐除去吧!”

    然后她耸了一下肩膀,微笑又道:“只要你自信有此能力。”

    蛇老尉迟丹呆了一呆,他面色十分苍白,对于这个黑衣人,他始终盘算不出,是一个什么来路的人物。

    可是对方那种身手,也确实令他内心折服,他虽是老一辈的武林高手,可是对于这个黑衣人,深深存下了戒心,虽早有除她之心,可是这种意思却只敢深深埋在内心,唯恐不成反害自己。

    这时闻言,他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我是不会伤害他的,我们走吧!”

    黑衣人玲挑剔透的目光,早已把这个狡猾老人的内心看了个清楚,她就更加了几分戒心,自己虽不怕他,可是万斯同却说不定要受他伤害。

    万斯同内心对这一老一少,老实说,内心都十分鄙夷。

    因为他们这么伤了商和夫妇,实在是不太光明,他真不愿和他二人同道而行。

    因此他足下加几分功力,直向前路猛扑而去,谁知方行不远,忽闻得身后蛇老喝叱之声,万斯同忙回头观看。

    只见那尉迟丹身侧,竟环侍着三具木人,正自打得难解难分,万斯同大惊,正要回身相救,忽见那女扮男装的黑衣人,自空而降。

    她猛然一拉万斯同道:“我们走,别管他!”

    万斯同忽然挥开了她的手,猛然向后扑去,他虽是心愤老人之为人,但是三人既相互有口头之约,怎能见危不救?

    蛇老因一时大意,误踏中了一套极为厉害的木人装置机关,这是大木上人苦费心机所装置的连环制敌法,暗设绝技一十八招,有极大的攻击威力。

    尉迟丹虽是技高胆大,可是面对着这三具木人连攻的厉害招式,也不禁有些手忙脚乱。

    万斯同方一扑到,这老人已大声叫道:“老弟快来!”

    万斯同口中答应了声:“不要慌!”

    他忽然身体向前一纵,右手发了七成功夫,一掌劈出,直向着第一具木人后心击去。

    可是那木人竟像是有知觉一般,万斯同一掌方到,它霍地双掌向后一扬,双掌左右向后合拍而来。

    万斯同大吃一惊,倏地向后一仰,“叭”一声,那木人合掌之声,有如击石一般,若为它这一掌拍上,至少也得口吐鲜血。

    万斯同不禁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以为这几具木人,和先前所见,不会有多大差别,谁知全然不是。

    原来这三具木人足下有无数绳索,相互牵连,只动其一,即可牵连其它,因范围散布很广,又是黑夜里,如想避其纠缠,实在是不可能。

    万斯同和那乔装的黑衣人,本来都极侥幸地避开了,此刻万斯同再次返回,无异自投罗网。

    他身子方自后退,忽见那木人“唰”地俯下了身子,万斯同尚不及抽身,那木人已旋风似地舞了起来,右掌蝶翼似地展开,快如电闪一般直向万斯同臂上削来。

    万斯同口中“啊”了一声,猛分右臂向外一搪,不由得自骨中泛出一阵奇痛,这只手差一点连举都举不起来了。

    这刹那间忽听当空一声叱道:“速退!”

    倏地落下那乔装的少年,这少年果然功力非凡,只见她双手突出,已合叼在那木人长臂之上,用力向外一送,那木人立刻发出一片喀嚓之声,被送得后退了数尺以外,可是如此一来,这种连锁攻击阵法也因而发动了。

    三具木人虽是手笨脚迟,可是却有一件长处,那即是你永远打不伤它们。

    大木上人那厉害的十八式联合攻式,此刻一经发动,只见三具木人忽上忽下,犹如飞索吊人似地,倏起倏落,对敌之法,看来是沉实油滑至极。

    这种局面,由蛇老一人对敌的开始,转变成了三人混乱的局面,虽是人多手众,可是看来,他三人竟未占得丝毫上风。

    厉害可怕的是,这三具木人绳绳相牵,招式诡奇不一,虽然说是那十八招中之一,可是秩序却并不连贯,往往第一具木人施的是第八招,第二具木人却是第一招,如此凌乱十分。

    如此一来,它们的招式,看来永远是变幻无穷,绝不一致,因此才能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三人动手,反不如一人利落,往往一人有抽空逃脱的机会,而另二人却抽不开身,只得继续留下厮打拼命,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这种打法的可怕了。

    因为,最后木人是不会疲倦的,疲倦的是人,以血肉之躯,是永远也拼不过它们的。

    蛇老尉迟丹忽然厉吼一声,此老显然是已大大地感到不耐了。

    只听见“碰”的一声剧响,他的双推手,以沉重的掌力击在了一具木人的前胸,把那木人打得身形平倒了下去。

    而尉迟丹本人,竟在这时前胸微俯,竟以“旱地拔葱”的腾身之势,霍地拔了起来。

    这老儿竟想独自抽身而退,可是大木上人早已在这方圆之地,布下了令人想象不到的埋伏,如不身试,很难测出。

    蛇老尉迟丹身形倏地纵起,他却是忘记头顶的松树枝叶,就在那浓密的枝叶之中,隐藏有神奇的吊人飞索。

    突然之间“哧”一声,由那树叶丛里,黑乎乎地,蹿出了数条怪蛇似的东西。

    尉迟丹惊吓之中,只当是飞蛇暗袭,不禁胆气大壮,因为这老儿自幼弄蛇,至今已有数十年经验,无论什么毒蛇大蟒,在他手中,真是一筹也施展不开,所以才博得这么一个“蛇老”的外号。

    此刻见状,突分右手,直奔向面前的那条怪蛇的七寸上快速捏去。

    这一下倒是为他捏了一个正着,只是他猜错了,那却不是什么蛇,竟是一条柔软无比的长索。

    尉迟丹再想抖手已自不及,只觉得腕上一紧,整个人就像一枚弹子似地,霍地弹了出去。

    惊魂之下,那另一条直奔顶上而来的绳圈也套了个正着。

    刹那间,这老儿就像是一个高空飞人似地给吊了起来,离着地面,少说也有八九丈高下。

    尉迟丹虽有一身奇功,却也禁不住这种猛力缠头,只咳了一声,顿时就憋过了气去。

    他那瘦长的身子,在松树的尖上,上下不停地抖动着,却是愈挣愈紧,看来生命只是片刻之间的事。

    万斯同见状不禁大吃了一惊,到了此时,他也顾不了许多了,正逢上一木人用“童子参佛”的招式,合掌向他的头上劈来。

    木人的双掌上挟着凌厉的劲风,万斯同大吼了一声,身形霍地向下一弯,右手向外一分,寒光闪处,只听见“嚓”的一声,再看那木人竟只剩下两截秃臂,犹自晃动不已。

    万斯同剑削木人双臂之后,身形绝不少停,倏地拔空而起,那黑衣人却也跟踪而起,她口中唤道:“万兄小心!”

    果然在她此话方出口的当儿,万斯同就见身侧两条飞索箭也似地朝自己射来。

    情急之下,为万斯同剑光一绕,白光一扫,那两条飞索已斩了下来,他就借势于一截树枝上,用力一蹿,身子已再次腾了起来。

    这一次腾身的高度,已超过了尉迟丹悬身的地方,他口中叱了一声,掌中剑蓦地向前一挥。

    寒光如虹,只一闪,尉迟丹已自树梢上直坠了下来,“扑通”一声,顿时给摔得昏死了过去。

    万斯同急忙腾身下落,把那摔昏了的尉迟丹,给扶了起来,只见他早已不省人事。

    他被吓得忙回头叫道:“喂!可不好了!”

    黑衣少年只一闪已来至他身前,她弯下了身子,冷然道:“这老鬼太自私了,何必救他,你起来。”

    万斯同见尉迟丹颈上,尚还紧紧系着半截长索,摸在手中非皮非麻,只是任你有多大的力,却也是解它不开,拉又拉不断,惹得他火起,用剑尖轻轻一挑,那索头遂迎刃而开。

    至此,那蛇老尉迟丹,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万斯同忙自怀中掏出了千里火,迎风一晃,立刻亮起了尺许方圆的一团光华。

    只见尉迟丹双目紧紧闭着,牙关紧紧地咬着,万斯同一望即知,他不过是一时岔过了气。

    当时正要给他推按,却见那黑衣人蹲下身来道:“让我来!”

    万斯同忙让开一边,却见那美少女玉手倏地往下戳,正中蛇老“丹田穴”上,万斯同见状,大吃一惊,他想伸手加以阻止,已自无及。

    只听见那尉迟丹口中“吭”了一声,双目突开,可是全身抖颤得更厉害了。

    他显然是已经醒转了过来,断断续续地道:“你……小辈……”

    黑衣人嘻嘻一笑道:“老鬼,这是你自作自受,可怨不得我手狠心辣,我今点你丹田一穴,以你功力,不过一个时辰即可血脉畅行,于你生命,却是万无妨碍,你大可放心……”

    说着站起身来,含笑对万斯同道:“我们走吧!”

    万斯同见状,真是大吃了一惊,他真没想到,她会这么狠心,一时禁不住怔住了。

    此刻间言,不由望着她道:“他不会死么?”

    美少女冷笑了一声,说道:“死不了!”

    遂又向地上的蛇老一笑道:“尉迟丹,你以后如不服气,可径来杭州找我就是了。”

    她说完,身形倏地纵了出去,万斯同听了她这句话,心中突然一动,他忽然悟出了来人是谁,当下赶上了一步,大叫道:“前面是龙姑娘么?”

    那少女回头冷然道:“你管不着!”

    万斯同不禁一呆,他这才知道,来人是睡莲龙十姑,只是她又为何乔装成一个男人呢?瞎婆婆不是一再嘱咐,不许她来么?想不到她竟是如此倔强。

    最可恨她竟是沿途一直跟随自己,还把瞎婆婆赠送自己的秘图偷了去,一路欺瞒着自己,此女可真是一个神秘得很的人物。

    他忽然想到了瞎婆婆关照自己的话,生怕她前路有了意外,哪里还再敢在此发愣。

    当下大声叫道:“姑娘,你回来,我有话告诉你!”

    说着往前便追,不意之间,脚下正踏在了一截软枝之上,只听“哧”一声,一物正中腿肚。

    万斯同口中“啊”了一声,向前一个踉跄,他反手用力地把腿上那东西拔了下来,只觉得顺着脚往外淌血,再看手中之物,竟是一枚长有八寸长的小箭,只是箭身是圆的,木杆银头,看来极为锐利。

    他这才想到蛇老所说的顽石丧门钉,自己一时大意,不想竟负此伤。

    只痛得他几乎掉下泪来,当下忍着奇痛,找出了刀伤药,把衣服撕下了一片,紧紧地包扎住,他因深恐这附近还有埋伏,哪里还敢在此多所停留!

    心里面更惦记着前路的龙十姑,惟恐她应上了瞎婆婆的话,有什么三长两短。

    当下口中又喊了两声:“龙姑娘!龙姑娘!”

    口中喊着,足下是一跛一跛地直追了下去,忽见眼前地势大展,并不再是那阴阴的窄道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已出了窄道,眼前就该是《合沙奇书》的藏书处了。

    可是这时他对于那得书的兴趣,反倒不甚浓了,一心只是记挂着龙十姑,因为她如为此受害,自己岂不是有愧于心,更对不起瞎婆婆的一片嘱咐了。

    于是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勉强地忍住了腿上的痛,一溜跛跌地往前跑着。

    他口中又道:“姑娘,你出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如何?你不要去,那书我得到了,情愿奉送如何?”

    方自这么唤着,却耳听得不远处“唏哩”一声高鸣。

    这种声音是十分熟悉的,立刻听出了,是那大鸟所发出的声音,由此推想,前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当下奋力地向前跑去,这一接近,才又听到,果然于鸟鸣之中,更夹有龙姑娘娇叱之声。

    万斯同大吃了一惊,他因为知道那只大鸟的厉害,生怕十姑受伤。

    他口中大声叫道:“姑娘,不要惊吓,我来了。”

    说着连跑带跳地向着鸟鸣之处奔去,这时他眼中却看到了大片火光,那大鸟鸣叫的声音,更凄厉了。

    同时他鼻中闻到了浓厚的一股硫磺气味,这才想起了是一件什么事情。

    当时大吃一惊,大声叫道:“姑娘,不能伤它!”

    说着已冲了出去,果见不远前的一人一鸟,正打得不可开交。

    那乔装的美少女,虽是功力无匹,可是要她来对付这只百龄巨鸟,她显然是太吃力了。

    万斯同来时,只见她不时地躲闪着,身上已有多处为大鸟抓伤,喘成了一片,那只巨鸟厉鸣之声,再加上呼呼的大翅风声,看来真是令人惊心动魄。

    黑衣少女手上还运行着一口剑,剑气如芒,左舞右盖,可是仍然无法阻止住大鸟的威势,她不得已,竟把得自蛇老的烈火丸连续地抛了出去,这附近已有几棵枯树为火燃着了。

    万斯同见状,心内大惊,因为这大鸟,乃大木上人座下爱禽,龙十姑竟敢这么伤了它,大木上人岂肯善罢甘休?再者龙十姑所发的烈火丸,已将使此地,造成无比的浩劫,这事情可真是非同小可。

    他当时再也忍不住,奋身扑进了场中,用力地把十姑推开大声喝道:“姑娘你想死么?”

    同时他拼命地摇着手,向空大叫道:“她是我的朋友,请你原谅,你走吧!”

    那只大鸟腹羽被烧,火光闪闪,它口中发出极为尖锐的鸣声,竟忍着奇痛,向下俯冲着,双爪如同钢钩。

    正当它凌空下袭的当儿,忽然为万斯同的叫声所惊动,只见它蓦然腾起了身子,它口中仍然发着凄厉的鸣声,在空中又盘了几圈,万斯同频频地向它挥手跳跃,好让它看清自己。

    大鸟因为受伤太重,急需求助医治,又见万斯同出面说情,它自随上人以来,已深解人性,尤其恩怨分明,见状心内虽然极不甘心,但因万斯同曾是它救命恩人,却只得含恨长鸣了一声,径向西边展翅而去。

    万斯同这才松了一大口气,那乔装为男的十姑,此刻坐倚在一棵树根上,尚在频频喘息不已。

    大火已蔓延了三四棵树,她像没事人一样的,也不去扑灭,只是呆呆地喘息着。

    万斯同见状十分愤怒,冷笑道:“你惹了大祸,莫非就不管了么?”

    他说着就奋力地拔起了一棵小树,猛扑到了火场,用手中树梢,用力地拍打着那几棵燃着了的树身。

    不要看这是一件容易的事,做起来实在是不简单,那熊熊火光,打灭了经风一吹,又复重燃。

    万斯同整个的长裤,都为溅起的火星儿烧坏了,烧成了千疮百孔,那束得整齐的发束,也全都散开了,长发披在肩膊之上,尤其是火烘得头脑发昏,浓烟熏得他直流眼泪。

    可是他还需要拼命地去救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假,看风助长的火势,就像卷起来的一条席子,劈劈啪啪之声,更是密如贯珠。

    所幸的是万斯同那么奋力,不顾生命地扑救着,终为他把那足以燎原的火势给压了下去。

    万斯同已经累得连腰也直不起来了,可是他仍然不得不奋起余力,扑过去践踏着,用手上只剩下枯杆儿的树枝去拍打着。

    这场大火,终于熄灭了。

    万斯同也倒下去了,望着这一片地方,足有十丈方圆变成了焦土,树都成了一个光杆儿,十分难看。

    万斯同靠着一块大石块,喘息了一刻,心中愈想愈气,就想回过头来,问问十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胡来,并且见火不救?

    可是当他回过头来,却发现原来倚在那棵大树根上的十姑,竟然不见了。

    他心中一动,忙站了起来,大声唤道:“十姑!十姑!在在哪里?”

    可是那姑娘并没有回答他,她竟悄悄地溜走了。

    万斯同怔了一会儿,就想到了,她必定是趁自己救火的当儿,独自去偷取那部藏书去了,这个女孩子,贪心实在太重了。

    想着不禁暗笑了笑,心忖道:“你又何须如此,其实这部书就是我得了,送你也没有什么。”

    他又想到了,方才十姑和那头巨鸟拼命的样子,看她情形,也许身上已多处负伤。这个女孩子也够可怜了,她太倔强,倔强得令人可恨。

    万斯同这么想着,越觉得她独自前去,前路可危,如果再遇见了那头大鸟,她必定是活不成了。

    如此一想,他就连自己身上的疲倦也顾不得了,只把一身破衣服整了一下,就继续往下行去。

    眼前这个地方,他因仓促行来,救人救火,忙了一通,根本就没有看清是个什么样子。

    此时他心情略定,才细细地观察了一番,见是一片生满了花树的山谷,道路的尽头,是一个死谷。

    正前方是高拔挺峻的千仞悬峰,排云而立,并无山道可行,左右亦在群山怀中,看来这是一个死谷。

    谷的景致十分幽雅,如果白天看起来一定很好看,因为前行不远,似有一道瀑布,练挂似地垂伸了下来,积了一池清水。

    池水边种着无数横柳,时已暮春,那被风扬起来的柳丝细枝,望起来更有无限诗意。

    万斯同跛着脚走过去,他相信自己的样子,现在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试着用手一摸,头上脸上全是黑黝黝的炭灰,那样子就像是才从煤堆里钻出来一样。

    正好这里有水,不妨过去洗它一洗。

    当他走过了水边,却意外地发现柳树边,坐着一个人,万斯同一眼已看出了那是龙十姑。

    果然不错,这姑娘现在用不着化妆了,因为大鸟早已把她用来乔装男人的那帽子给抓掉了。

    现在又经过她用清水洗净了脸,洗去了一些油彩,和伪装在唇角的一粒黑痣,看来她的原形就一切毕露了。

    万斯同轻轻走在了她的身后,叫了声:“龙十姑!”

    十姑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别过去了,她像是有沉重的心思,同时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万斯同叹息了一声,就走过来,也坐了下来。

    他一面洗手,一面说:“我真没想到你也来。”

    “怎么?我不能来么?”龙十姑翻着眼睛望着他说,有些生气的样子。

    万斯同怔了一下,说:“你外婆不是说……”

    龙十姑一摆手,嗔道:“不要提她,谁相信她那一篇鬼话!”

    她望着万斯同冷笑了一声又道:“她说我没有缘分得到这部书,现在我就偏要得到给她看!”

    她站起来动了一下说:“我并没有受什么伤,你的腿上还中了一箭,我什么都没有。”

    万斯同笑了笑道:“我的功夫自然不如你,只是你也太……好强了。”

    他本来想说太“贪心”了,不知怎么,却改成了“好强”二字。

    十姑听他这么说,脸上的怒气就消了许多,有了些笑意地道:“谁叫你自己来受罪呢!你早就该回去了。”

    万斯同没有说话,心中却不禁有些不服,心说如果不是我救你,你此时早已死在巨鸟的爪下,现在却又来说什么风凉话。

    十姑见他沉默不语,就把一双透澈的大眼睛,注视着他,半天才道:“原来这头大鸟你认识,和你是朋友,怎么以前你没有说过呢?”

    万斯同摇了摇头道:“也不过是上午才认识。”

    十姑两弯蛾眉,却向两边一分,冷笑道:“如果不是你来了,它必定会被我烧死。”

    万斯同见她倔强至此,不禁为之叹息,就道:“那头大鸟是大木上人座下爱禽,你这么对它,上人会不高兴的。”

    十姑不由掀了一下嘴道:“他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为什么要它来伤人?”

    万斯同听她这么说,不由心内一惊,他深怕那大木上人就在一边,这些话要为他听见了,定会不高兴的。

    想着正要说话,忽见龙十姑昂然站了起来,她对万斯同道:“你可曾知道,那书就藏在这池中么?”

    万斯同怔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十姑用手指了一下那瀑布的地方说:“就在那里,有个暗门,现在我已看出来了。”

    万斯同顺其手指处,只是见到白花花的流水,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由道:“在哪里?怎么我看不见?”

    十姑不回他话,就由囊中,取出了一块油绸水布,她一面把秀发密密地扎住,一面说:“现在我去看看。”

    说着就见她慢慢把身子浸到水中,水深到她胸部,她就这么涉着水,直向瀑布处行去。

    万斯同本想下水,可是忽然他想到,自己如果也下去,这姑娘定会以为,自己是去与她抢夺那书,不如干脆在此守候。

    如果那部书真要为她得去,也只能怪自己缘分不够,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想着就仍然坐下来不动,只见龙十姑这么涉着水,慢慢走到瀑布面前,水花溅到她的头上,她也不管,只是注视着那瀑布的深处。

    万斯同心中正自奇怪,暗忖这姑娘莫非是疯了不成,尽看那瀑布作甚?

    想念之中,忽见十姑身子向下一蹲,倏地蹿过了瀑布就不见了。

    万斯同不由吃了一惊,这才知她并非瞎胡乱闯,原来果然是有所发现。

    同时他也觉得很惭愧,怎么自己就看不出来,而十姑却看出来了,如此看来自己来此,算是白来一趟。想到失望处,真想回头离开算了。

    可是他心中多少也存下好奇的想法,想要看个究竟,要看看十姑到底得到了什么。

    有了这种念头,他就耐心在池边等着,过了很久的时间,就听得水花复响,瀑布里又露出了龙十姑的身子来。

    她慢慢地涉水又走了过来,拔波而起,万斯同见她全身上下,为水浸得湿淋淋,黑光闪闪,忍不住说道:“姑娘,你不冷么?”

    十姑摇了摇头,万斯同才注意到,她板着一张清水脸,可是一点笑容也没有,不禁有些奇怪地道:“得到了什么?”

    龙十姑把头上的油布解下来,先抖了抖面上的水,望着万斯同苦笑了笑道:“你可以帮我一下么?”

    万斯同点了点头道:“可以”!可是他立刻就后悔了,因为自己并不知道是帮些什么。

    十姑见他慨然答允,不由面现喜色,笑了笑说:“你真好。”

    遂又道:“如果你能帮我把那部书找到,我真不知该如何来感激你!”

    万斯同这才知道所谓的帮忙,竟是帮这个忙,不由心中大是后悔,同时也不禁有些轻视十姑的为人。

    因为自己费尽千辛万苦,长途跋涉,来此无非是取得这部藏书,想不到这姑娘私心如此之重,竟有脸说出要自己帮她取得,双手奉上。

    说到底算是一件什么事呢?想起来实在觉得好笑,当下忍不住冷冷一笑。

    十姑见状冷冷问道:“你不愿意?”

    万斯同停了一下,才苦笑了笑,说:“好吧,你只要说出如何帮法,这一定效劳。”

    这两句话,他说得内心非常气愤,可是他倒是诚心诚意地说了出去。

    十姑浅浅笑了笑,翻了一下眸子,说道:“这也并不十分委屈你,因为如不是我看出这书的藏处,你也是不能发现的;不过……”

    她望着万斯同羞涩地一笑又道:“当然,我还是很感激你的。”

    万斯同的内心不禁更为愤怒,只是他并不发泄出来,他干笑了笑道:“那么,你告诉我,怎么帮你的忙?”

    十姑脸色甚窘地道:“这条瀑布之后,有一暗门,那部《合沙奇书》即藏在里面,所以,你只要能把那暗门打开,书就可以到手。”

    万斯同笑了笑道:“你为什么自己不打开呢?”

    十姑脸一红道:“我……我就是开不开,所以才找你嘛!”

    “好吧!”万斯同说着,就把下半身浸入水内。

    十姑立刻也跳了下来,她说:“我陪你一块儿去。”

    万斯同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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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宝卷风云 03 喜获旷古录 惊失心上人
    他们两个就涉着水一直走到了瀑布前面,十姑首先低头钻了进去,万斯同也跟着进去,水把他头发整个地全打湿了。

    等到钻进去之后,万斯同才见,果然有一座四方形的石室,石质如玉,且打磨得十分平滑,外面瀑布虽是哗哗地泻下来,可是这间石室里却是一些水迹都没有。

    十姑把火亮着了,石室内立刻光华大盛,万斯同惊奇地四面打量着,他真想不到,这地方会有如此神秘的一间暗室。

    就在石室的正前方壁上,悬有一幅四方形的画像,画像上是一个白胡子老人,另有一行字迹,在这图的下方,写的是:“合沙宗师之神像”。

    十姑指了一下这张像道:“这就是合沙老人,那部《合沙奇书》就是他手撰的。”

    万斯同望着老人遗像,不禁肃然起敬,当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十姑却只是冷冷地看一眼,显然的,她是认为不屑如此的。

    万斯同行礼之后,就走到老人遗像前,见图像下方,有一尺许圆形青玉石块,嵌在石壁之内。

    奇怪的是那青玉壁石之上,有五个圆形指印,深深陷入玉石之内。

    龙十姑就把右手五指插入指孔之内,说也奇怪,那青玉圆块,竟自左至右地转动了起来。

    十姑就用力地往外硬拉,可是那玉石只能左右转动,却休想拉动分毫。

    龙十姑冷笑着,对万斯同道:“你看见了没有,那部《合沙奇书》,必定是藏在这石壁里面,只是这石块,我却是没有办法拉开。”她说着皱着眉,一面抽出了手道:“你来试试看,也许你力量大些。”

    万斯同一声不哼地把手指插入到孔内,觉得那指孔大小,仿佛就和自己的手掌一模一样,手伸在里面,竟是没有剩下一些空隙。

    他用力地往外面拉了拉,那玉石仍是丝毫不动,十姑见状不禁皱眉道:“要用力。”

    万斯同一时力贯单臂,施出了鹰爪力,霍地向外一提,满打算定要拉开,可是事实却非如此,那青玉石块,仍然是纹丝不动。

    他叹了一口气道:“不行!”就抽出了手。

    十姑又把手伸进去,用全力晃了两晃,也是没有用,她就拔出手来道:“我找你帮忙,就是因为你有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你可以用它把这块玉石结刨出来,那样就不愁打不开它。”

    万斯同心中一动,就当真把围在腰内的寒铁软剑拔了出来,一时光华耀目。

    可是他转念一想,又把剑收回了鞘,重新围在了腰上。十姑奇怪道:“为什么不用剑呢?”

    万斯同摇了摇头道:“不行,不能用剑砍,你想想,这是合沙老前辈当年修真的地方,这块玉石定是他亲手安置,又是一块宝物,如果贸然地用剑毁了它,岂不是有违他老人家的心意?”

    说着他又叹了一声道:“还是另想办法好了。”

    十姑冷冷一笑,道:“你的胆子太小了。”

    万斯同摇了摇头道:“这不是胆子小不小的事,而是我不能做。”

    “那么……”龙十姑冷笑着说,“既然你不敢,这样吧,你把剑先借给我,看我斩开来给你看看。”

    万斯同脸上一红道:“这……不行!我不能借。”

    龙十姑倏地蛾眉一竖,却又放下了颜色,笑了笑道:“我知你是心存敬畏,怕那大木上人,其实你太多虑。别说那个老人现在不会在此,就是在此,有你我二人合力,怕他作甚?”

    万斯同退后了一步,苦笑笑说:“姑娘,你先静下心来,我们来研究一下,可能另有妙法。”

    龙十姑举着火折子,失望地叹息一声,她退回了身子,一言不发。

    万斯同这时望着那石块发了一会儿呆,心中就想,这是一个什么道理,为什么这玉石可以左右旋转,却是不能前后?

    他退后到一边,默默地坐了下来,运用心智仔细地推敲着这其中奥妙,一言不发,龙十姑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就道:“我看,你还是把宝剑……”

    万斯同一摆手,阻止了她的话,站了起来,又把手插入指孔之内,试着往左用力一转,却见那青玉块,在石壁内,就像车轮也似地转着。他又试着往右用力,也是一样。

    这时候他内心不禁有了一些主张,心忖道:“这其中,必定含有极为神秘的先天易数道理在内。”

    他脑中这么想着,偶一抬头,却见那画上的老人,一双大眸子,好似直直地在看着自己,神态栩栩如生,目光之中,一副不怒而威的样子,他的心不禁有些虚了。可是冥冥之中,又好似这纸上的图像,正在向自己透露一项不可告人的神秘似的。

    他内心不禁大大地为之一动。

    这种感觉,可以说完全是一种毫无根据的内心感觉,一种幻想和一种灵感。可是人生,却也有很多事情,是凭这种突然的灵感而成功或消逝。

    在老人这张图像的目光里,万斯同似得到了一种神灵的启示。

    正好,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蝙蝠,突然由那幅画像里,鼓翅而出,由于那蝙蝠飞出的突然,不禁把室内二人都吓了一跳。

    龙十姑正欲举掌劈空击去,忽听万斯同大声吼道:“且慢!”

    这声音不禁把十姑吓了一跳,她惊愣地望着万斯同,而万斯同却正仰首看着那幅呆板的画像。这时候,陆续地又由图像之后,一二三四五六七,连方才那一只,共是八只。

    它们飞出之后,箭也似地直向室外穿水而出。

    万斯同大喝了一声:“八!”

    忽见他右手疾转,把那玉石一连转了八转,方及“八”数,就闻得那块青玉内发出“叮当”如同呜金似的一声脆响。

    这声音,令十姑吃了一惊,她大喜道:“快快拉呀!开了!开了!”

    可是万斯同样子就像是一个呆子一样,他那微微合闭的一双眸子,就像是在参一件先天易理一般。

    他脑中仿佛隔石听到了,听到了那远处寺院的鸣钟之声,那声音微弱但清楚,一共敲了二十四下。

    他就毫不犹豫地向左面,一连转动二十四转,在他一声不哼默默地转动时,十姑在一边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呆子似的。

    万斯同一连转了二十四下,最后一转时,他像疯子似地,并且用手,重重地在青玉上击了一下,道了一声:“开!”

    只听得石内又是“叮当”一声脆响。

    万斯同抽手回身,纵出了六尺以外,只听见石壁处传出了一阵琴瑟之声,仿佛有人在石内挑动琴弦一般,那声音好不动人。

    紧接着,那青玉块就像车滚似地,飞快地转动了起来,同时乐声忽止。

    同时之间,石壁上,响起一片喳喳之声,一扇大小约有三尺见方,厚达六尺左右的笨重石门,慢慢地启了开来。

    龙十姑大喜,正在扑上来,忽为万斯同一把把她拉住了,她回身道:“我要去拿书。”

    “快伏下!”万斯同紧张地道。

    他说着自己猛地伏了下来,十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也伏了下来!

    可是她心中有些莫名其妙,就在她心存怀疑的当儿,就听见“哧哧”之声密如贯珠般自空中交叉而过。

    随着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少说也有百十支短箭,自那敞开的石门之内,漫天地射了出来。

    那些暗箭力道极大,一支支都射入石壁之内,激起了满天星火,石屑纷飞。

    二人都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如此劲道的暗器,他们还是首次见过,任何人也是万万躲不过的。若非是万斯同见机得早,此刻二人早已横尸当地。

    二人都不禁抽了一口冷气,直到一切安静之后,万斯同才缓缓地爬了起来。

    龙十姑见他起来,才敢跟着起来,就见那大石门已完全洞开,现出了门内的一个长形石柜!

    那石柜长仅数尺,内中有一个明格,全系青色玉石砌成。

    龙十姑又重新晃亮了火折子,只见那明格内,放着一个缎面的书匣,上写着“合沙奇书”四个大字,她不由大喜,不假思索地伸手就抓。

    万斯同心存仔细,见状要唤已是不及,十姑手方触及匣面,只听得她“啊”的一声,倏地后退了好几步,一时面色如土。

    再看她手背上,却中了一枚长短仅有寸许的银色小箭,已然没羽。鲜血正由她雪也似的白手腕子上淌出来,十姑身形踉跄后退,痛得她娇躯连连颤抖。

    可是,她竟咬着牙,把那枚小箭给拔了下来,万斯同吃惊地道:“伤得厉害吗?”

    十姑手捂伤处,牙关紧咬,退后了一步,一言不发,可是她那双美丽而贪婪的目光,却仍然往石柜中搜索着。

    万斯同也怕时机不再,深恐那石门会自行关上,当下忙探手把那《合沙奇书》取了下来。

    他双手把这部《合沙奇书》捧了出来,却见下面有一白钢机钮,那机钮本为书压着,此刻书一去,那机钮突然地跳了半寸,发出“咚”的一声。

    万斯同真是福至心灵,要换任何人来说,也不会有他这么机灵,更不会有他这些料事如神的预感。

    这机钮方一跳起,万斯同已晃动身子,电也似地拉着龙十姑自柜内飘出。

    他身子方一跃出,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真是个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响,仿佛是整个的石室都被震得塌了下来。

    再看那厚大的石门,此刻已然关上,和石壁严丝合缝,和来时一样,看不出一点痕迹。

    二人都不禁吓了一跳,万斯同连声叫险,心想自己只要迟缓半步,此刻怕不砸成了肉饼,即或不然,也只怕终身埋葬石柜之中了。

    他余悸尚存,慢慢地,他把那部《合沙奇书》抱入怀内,叹道:“好险!姑娘我们走吧!”

    龙十姑这时已略微把手上的伤包扎好,她怔怔地看着万斯同手上的那部《合沙奇书》,嘴角欲动。

    万斯同忽然明白了,当时微笑了一下,把书放下来,一面把匣子启开,果然内中有书三卷,用蓝色缎子封着面,十分平贴。

    三卷上有红色书签注明着为“天、地、人”三卷。他略微翻动了一下,见内全是工笔书写的蝇头小字,旁边却偶有红笔加注的记号,间页另有生动的图形,映衬得清爽朗目,栩栩如生。

    万斯同笑了笑说:“这部书暂时由我保管,待平安外出之后,我定然双手奉交与你,因为那头大鸟或许还会再来。”

    龙十姑苦笑道:“书是你苦心得来的,自然由你。”

    言下似很失望,样子也极为勉强,万斯同见她如此表情,心中未免不乐。

    他本打算把书给她,可是因心念瞎婆婆之言,生怕书现在就交给她,难免触怒大木上人和那头怪鸟;再者他内心多少有些割舍不得,还打算和她商量一下,先行借看数月,此刻看来,这一愿望,还是不说的好。

    他内心这么想着,就冷冷一笑道:“姑娘,你不要以为我有什么三心二意,我既然答应把此书赠你,自不会再生出枝节,一待出了乱石岭后,我定然把这书奉交与你。那时,你回杭州,我也要去一个地方。”

    十姑翻了一下眸子,她脸色有些发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问:“你去什么地方?”

    万斯同皱眉道:“去雁荡。唉!我已经为你耽误了太多的时间了。”

    十姑低下了头,她心中默默地想道:“眼前他能把书给我,实在是天大的人情,我不妨让他自去,好在雁荡离此地也不太远,以后我还怕他跑了么?”

    想着就问:“你住在雁荡?”

    万斯同点了点头,并且微微一笑,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妻花心蕊,她一定还住在那里。她如还等着自己,那么就立刻与她结为夫妇。

    想到得意处,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十姑也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她也有她自己的主意就是了。

    这时候,二人就站起了身子,室外那扇水晶帘子,哗哗地响着。

    十姑在前,万斯同在后,双双迈出了室门,又重新涉水向岸边行去。

    此刻天空中落着丝丝的牛毛细雨,东方已有了曙色,天可是差不多亮了。

    万斯同虽觉有些遗憾,可是他总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极不平凡的事情,心中很是得意。

    至于龙十姑,她那一双剪水的瞳子,却不时地向万斯同怀中望着,面色甚为阴沉。

    要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她决不会容他占有这部书,哪怕是一分钟。可是万斯同,一来是这部书的得者;再者,那丰俊的仪表,早已令她心醉,她不忍心下手硬抢。可是她内心却有些怀疑,怀疑万斯同是否真舍得把这三卷天下至宝《合沙奇书》双手奉赠自己,所以她内心始终是很纳闷。除非书在她手上,她才能放心。

    就在这时,忽然当空一声长鸣,这种声音,对于二人来说,都是熟悉的。

    他二人都不禁大吃一惊,慌忙向天上望去,果见那头大鸟又出现了。

    它在空中来回地盘旋着,发出了极大的鸣声。

    万斯同深恐有意外,当时大声地叫着;并且向天上挥着手,可是这一次,那头大鸟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只见它陡然在空中把身子一歪,斜着身子,就像箭一般地冲了下来。

    在它接近二人的时候,霍地右翅一分,直向水面上击去,击起一股水箭,朝着二人身上打来。

    那水箭的劲道极大,二人都不敢为它打上;可是身在水中想要躲闪却是不易,一时都不由得跌倒水中,弄得遍体透湿。

    万斯同最担心的是怀中那部《合沙奇书》,生怕为水弄湿了。

    他慌忙取出来看看,所幸书外另有匣子,要不然就会湿了!

    就在这时,那只大鸟又采取另外一个角度,由高空直冲下来,二人已走到了岸边,未及上岸,却为大鸟的巨翅所打来的水柱,射了一身一脸。因为力道极猛,二人都差一点儿跌倒。

    龙十姑不禁勃然大怒,她抖手打出了一枚“烈火丸”;可是那精灵的大鸟,它身上早已事先沾满了水,这烈火丸打在了它的身上,只发出了“滋”的一声,顿时冒出了股烟,连火花也没亮一下,就熄灭了。

    十姑大吃一惊,又连续打出了几枚,全是如此,她这才知道,这种暗器是失效了。

    那头大鸟见烈火丸不能生效,它就什么也不怕了,当时厉啸了一声,突地低飞而来。

    万斯同忽然抢上前,他以为自己和这头大鸟多少有些交情,谁知这大鸟似乎连他也认不得了。

    它猛然分出了一只爪子,直向着万斯同的那部《合沙奇书》抓去。

    万斯同大吃一惊,他慌不迭,向后一闪,这时龙十姑更怕那部书为鸟抓去。

    此刻见状,娇叱了声,她突地抽出了剑,直向鸟爪上绕去。

    大鸟蓦地腾空,它口中发出凄厉的鸣声,似乎恨十姑已入骨髓,可是却有些怕她的剑。

    万斯同仍然向天空大声嚷着,那大鸟也许是由于龙十姑而迁怒到了万斯同,所以,它丝毫不理会,此刻正在天上兜着***。

    龙十姑忿忿地道:“好么!那老头子纵鸟伤人,我就放火烧了他的林子。”

    她说着就要重施故技,万斯同见状,慌忙把她拉住,正在推拉之际,忽听得当空一阵笛子吹奏的声音,十分清亮。

    二人都不禁吃了一惊,因为这地方,怎会有外人来呢?

    那头大鸟本在低空盘旋,听到了这笛子声音,它忽然收束了双翅,落在了一座大石的尖峰,“呱呱”对空高鸣了两声,笛声遂止。

    十姑怔怔看了万斯同一眼道:“我们走,快!”

    万斯同摆了摆手,这时空中发出了一声冷笑,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万斯同,这部书是你得去了么?”

    万斯同慌忙跪地道:“正是晚辈,求老前辈放行。”

    老人嘿嘿一笑说:“你真是好造化,这多年以来,多少人铩羽而归,你却很轻易地得到了。昨日你来,我已略运智慧为你推算,算出此书今日定必出山,却想不到应在了你这孩子的手上。”

    万斯同恭敬地跪地不发一言,老人笑了笑又道:“和你同行女子是谁,为何不跪?”

    万斯同忙向十姑递了个眼色,可是十姑天性骄傲,她内心早已恨透了这个老人,此时焉肯与他下跪?

    可是她也知道,此老既能辟谷此山,可见非同凡流,自己还是不要当面招惹他的好。

    说着深深打了一躬,极为勉强地道:“晚辈龙十姑参见前辈。”

    老人发出了一声阴沉的冷笑,道:“龙十姑,你好大的胆子,来到我这飞雷涧恣意狂横,伤我爱鸟,烧我花木,居心阴狠,莫此为甚。”

    说着又发出了一阵冷笑,稍停才道:“你的报应就在眼前了。”

    说着又是一阵长叹,徐徐说道:“这是你自取其咎,关于对你的发落,贫道自有安排,我先不向你多说话,你也不必多言。”

    十姑闻言面上现出惊惧之色,只是她绝不忏悔,面上现出了冷冷的笑容。

    万斯同见状,不禁为她深深地担心,他慌不迭地道:“老前辈务请开恩,这都是晚辈等年少无知……”

    才言到此,那老人已冷哼道:“这与你没有关系,你不必多说。”

    万斯同只好止住了话,可是他内心十分为十姑难受,却又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龙十姑此刻,用剑尖点在一块石头上,蛾眉微挑,面上似有怒容,却是一言不发。

    那老人忽又嘿嘿一笑,语气突然变得温和道:“万斯同,你知道,我是有事情与你商量的。”

    万斯同吃惊道:“老前辈,有话请说,晚辈洗耳恭听。”

    老人才道:“好!”

    遂又问道:“你手上抱的,可是那部《合沙奇书》么?”

    “是的!”万斯同弯腰答应一声。

    “很好!”老人咳了一声道:“我是想,这部书你年纪太小,书中武功多系独家奥秘,只怕你不易参透,是否可由我为你暂时保管几年?”

    万斯同怔了一下,却见十姑怒容满面地摇了摇头,万斯同脸红道:“多谢老前辈关怀。”

    老人插口道:“我这是爱惜你。”

    万斯同讷讷地道:“晚辈年岁虽轻,但因此书得之不易,颇想珍藏研究,以为传家。”

    老人长叹了一声,语音悲切道:“万斯同,不瞒你说,老夫坐关已多年,至今却不得大脱手解法,只是想参阅一个合沙老前辈的秘诀口语罢了。莫非以老夫当今的身份,向你求借一下也是不肯么?”

    万斯同不禁面色十分为难,一旁的十姑,就冷冷一笑道:“堂堂武林前辈,却向后辈如此乞讨东西,传扬出去,岂不丢人?”

    老人冷笑了一声,道:“小小女子,大难当前,尚不知悔,你知道什么?老夫若想强要,别说你二人无法抵挡,即你二人师尊合力联手,也是枉然。只是老夫与万小友,尚有些交情,所以才至诚降格向他借取,老夫此举非偷非盗,明可对天,有何丢人?”

    说到此,又冷笑道:“你这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大难当前,不知反悔,反敢对我无礼,老夫若不给你些教训,谅你日后定必更加猖狂。”

    十姑所以胆敢如此,主要是只听老人言语,不见其人,她猜出老人定是坐关在紧要关头,身子不能移动,只能发话,又怕他何来?

    所以,她笑了一声,道:“你这窄谷,自认部署周密,在姑娘看来,亦只不过如此。”

    此话方了,就见眼前晨雾之中,衣衫飘动,定目望去,一个瘦削清癯的道人,已站在眼前。

    这道人身着一袭浅灰色的道衣,长可及地,足下是一双多耳麻鞋,或是衣服太长,所以看不出他的脚部动作,他只是缓缓地前行着。

    二人见状不禁大吃了一惊,尤其是龙十姑,知道自己一时口舌之争,竟将这怪老道激出来,眼前怕是对自己大大的不利了。

    想着不禁面色吓得苍白,一时再也不敢多说了。

    道人缓缓行抵二人身前不远站定,先向万斯同微笑着点了点头,万斯同忙躬身一礼,口中谦虚道:“老前辈你何故亲临,晚辈等实不敢当。”

    道人冷冷一笑,眸子遂转到了十姑身上,用冷峻的口吻道:“女娃娃,你师尊何人?是谁家子弟?”

    十姑眨了一下眸子,看了他一眼,却是一句话也不回答,她心中正在想着脱身之计。

    道人见她不语,面色不禁渐渐转愠,冷哂道:“娃娃你此番来时,你那师尊莫非没告诉过你,此来有一番劫难么?”

    这一句话,不禁令二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十姑惊得猛地抬头看着道人。

    这道人冷冷一笑,平伸一手,指着十姑面容道:“你印堂发暗,阴霾侵主,如不应在贫道此一劫内,日后定有杀身之祸。这都是你素日自傲自负,妄自托大,任性胡为的报应,又怨得谁来?”

    他这一番大道理,听在龙十姑耳中,不禁勃然大怒,她生性极为好强,又因武技过人,素日为人恭维,直如公主一般。

    这道人一番凌厉挖苦之言,她如何能听入耳内,蛾眉一挑,杀机顿起。

    可是她也知道道人隐居此谷内,已过百年,素日来,江湖上对他的传闻,多系捕风捉影之谈,谓其已成半仙之身,虽未免言过其实,可是由此观之,这道人也绝非无来头。

    只看他这种说来就来,轻似飘絮的身材,已知道人炼气的功夫,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龙十姑观察到了这些,虽有侵犯之意,她也不得不小心从事。

    当下强忍心中暴怒,勉强打了一躬道:“晚辈恭领教诲。”

    这道人正是大木上人的真身肉体,他百年以来,鲜问世事,一意炼丹求道,已成不死之身,内功自是可观。道人善观天时地利,夜观星象,更于静中透参人生的变迁,凡人思维入其望中,自是一目了然。

    此刻龙十姑表面恭敬,内心存有歹念,上人自是一望就知!

    因此他的面容陡然就拉了下来,冷冷一笑,不发一语,他本想先下手擒她入手,倒不如待她先发动了。

    在上人来说,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因为他自弱冠入道以来,还是首次与人动手,他几乎不敢相信,这外表极美的女孩子,竟敢下手向自己行凶。

    为了证实他猜测是否属实,所以他转身向万斯同含笑说道:“你这孩子根骨质素,俱是上材,日后好自为之,不难大成。”

    万斯同正弯腰称谢,就在这刹那之间,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龙十姑,竟突然出手。只听她一声娇叱,忽然身形向下一低,双掌齐出,把她多年不曾用过,压箱底的“五行内功”,突出发了出来!

    十姑因知道人非是易与之辈,所以一出手,就用出了十成功力,只期这一掌,就能把道人立毙掌下。

    可是她未免想得太天真了,这种掌力若说拿来对付任何一个武林高手,对方也有性命之虑;可是若用来对这百年坐关的童身道人,却显得太幼稚了。

    掌力方出,那道人双袖霍地向上一举,身形纹丝不动,只听见“砰”的一声大响。

    道人身如巨石,纹丝不动;而龙十姑则如同是撞在一堵有弹力的墙上一般。

    只听她口中尖叫了一声,突地反身就倒,同时口中也喷出了一口鲜血,当时就昏死了过去。

    万斯同虽说与她并无深交,但是多少有些情分,见状惊呼一声,猛然扑过去,把她扶持起来。

    他惊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惊异地看着大木上人。

    道人冷冷一笑道:“好厉害的姑娘,竟敢对贫道下此毒手,若非是贫道力抵三关,这五行真力,也是承受不起的。”

    说到此,他又微微叹息了一声,说道:“她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五行真力乃心肝肺脾肾五脏之力,此刻伤我不成,她反倒五脏俱伤,看来,她生命是保不住了。”

    说着又叹了一声,轻轻走到十姑身前,单手摸索着她腕上脉门,遂松手,摇了摇头。

    万斯同见状大惊,慌忙道:“老前辈,你要救她一救,救她一救!”

    道人见万斯同语音恳切,也似有些感动,他叹了一声说:“这是她自作自受,怨得谁来?五行真力素日用上三四成,也足可制人于死,她竟敢以十成功力向贫道暗袭。”

    说到此,白眉一扬,愤愤地又道:“贫道与她,到底有何深仇大怒,竟下这种毒手?”

    说着,又冷冷地笑了几声,万斯同此刻见十姑面如金纸,双目微合,看来已是气若游丝。

    想到了与她多日相处,同路共行,虽说并无暧昧情形,却未免有些物伤其类,一时悲从中来,落下了两行眼泪。

    道人微笑了笑道:“你也不必伤心,此女心地也实在太毒,留她在世上,尚不知有多少人要受她毒害!”

    万斯同不禁跪下来,悲声道:“此女虽是心术有些偏激,自大狂傲;然而并非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务乞老前辈念她年幼无知,设法救她回生。弟子情愿将这部《合沙奇书》奉上,以交换此女的生命,尚乞你老人家务必开恩。”

    道人不禁面色一惊,他仔细地看着万斯同道:“你说的是真话么?”

    万斯同咬了一下牙,道:“自然是真的。”

    说着双手奉书,道人摇一摇头道:“且慢给我,容我先看看这女娃娃再说!”

    他说着微微皱眉又去摸了十姑一会儿脉门,半天才苦笑道:“不行了。”

    万斯同闻言,不禁热泪夺眶而出,道人却一摆手,叹道:“你这孩子心术很好,即如此,贫道只得格外成全她了。”

    万斯同不禁大喜,连声道:“谢谢老前辈!”

    道人哼了一声,徐徐说道:“先不要谢,死罪虽免,活罪却饶她不得,何况贫道也要煞一煞她的傲气,令她以后好好为人!”

    万斯同讷讷道:“只要老前辈救她活命就好了。”

    道人奇怪道:“她与你是何关系?”

    万斯同面红了一下,遂正色道:“晚辈与她只是萍水相逢,谈不到什么情谊,只不过承她诸多关爱就是了!”

    大木上人点了点头说道:“难得!”

    道人说完了这句话,目光又死死地盯在龙十姑面上,说道:“为了替她消除日后大难,此女需要在这飞雷涧中,面壁七年。”

    “七年?”万斯同吃了一惊,因为这应上了瞎婆婆铜锣神算,他不由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道人鼻中哼了一声道:“这是贫道破格对她成全,以她心术,本当死有余辜,现在你也不必多说了,七年之后,此女自会出山,彼时她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这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万斯同闻言,虽有些难过,但听道人所说,又似对她有益无害,虽然七年是一段极长的日子,可是十姑如能如此因祸得福,也是一件可喜的事情,这也是她自作自受,不幸中之大幸了。

    龙十姑性情高傲,凡事任性,至今却得到一个极大的教训,这是她咎由自取,却与旁人无关。

    秉性忠厚的万斯同,在苦苦哀求了大木上人之后,得知十姑所谓的“七年之灾”,却不幸真地应验了,他除了惋惜顿足之外,又能如何呢?

    上人这时自怀内取出一个玉瓶,大小形状,就和鼻烟壶的样子差不多。

    他由瓶内倒了一粒极小的丸丹,走过去放在十姑的嘴里,然后回过头来,冷然道:“你可以放心了,贫道这粒冷香丸足以挽回她的生命。”

    万斯同戚然地点了点头,大木上人遂又一笑,说道:“万小友,现在我已答应了你……”

    话尚未完,万斯同已双手把书呈上道:“晚辈绝不食言,这部《合沙奇书》老前辈就拿去吧!”

    道人想不到这少年,果真竟如此慷慨,一时也不禁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人类的感情,都是一样,譬如说,你爱一件东西,人家愈不肯给,你愈想要,真要是对方割爱双手奉上,你却又觉得不大好意思收受了。

    这种情形,正如同眼前是一样的,万斯同历尽了千辛万苦,得到了这部书,现在他毫不犹疑地双手奉上,那位不费吹灰之力,而坐享其成的老前辈,他就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收下。

    何况他又是一位三清教下的有道之人,这个脸,他可是真拉不下来。

    当下两弯白眉连耸了耸,手已伸出,又收了回来,汗颜地笑道:“我只是借阅些时候罢了。”

    万斯同面不改色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岂有反悔之理?这东西也不过是晚辈意外得来,既然老前辈想要,晚辈决心赠送,还说什么借不借,岂非见笑了。”

    这几句话,说得大木上人一时面红如火,头上白发像要立起来了。

    他忽然伸出手来,把万斯同送在面前的书向外一推,慨然地长叹了一声,口中讷讷讷地道:“你快将这部书收起来吧!快!快!”

    万斯同不禁吃了一惊,道:“老前辈你……”

    上人苦笑道:“万斯同,你这番话说得太好了,贫道显然也动了贪念,现在,你把这部应归你的书收起来吧,贫道决心不要了。”

    他说话之时,面色灰白,像是深深地受着内心的谴责,他那双精光炯炯的眸子,甚至于也不敢去和万斯同的目光相接触了。

    “老前辈!”万斯同不明地道,“这是为何?晚辈是心甘情愿送上的呀!”

    “你不要再说了!”大木上人显然有些生气了,他一挥手,道:“你快快收起它来!”

    万斯同心中大喜,正要揣入怀内,道人却又道了声:“且慢!”

    他招了招手,道:“这部《合沙奇书》贫道如猜得不错,该是天、地、人三卷,是不是?”

    “是的。”万斯同说:“一点不错,老前辈。”

    上人和悦地一笑:“数十年前这部书曾害我动了一次贪念,那时贫道是由一女子手中得来,本想翻阅,因见书面戒语,自知此举难免天谴,这才送归石柜,因书面戒语曾谓五十年后,才是此书真正出世之日,贫道满想,至时由柜中再取,易如反掌,也就没有十分担心。”

    他长叹了一声,又道:“那书柜虽经合沙宗师以易数天锁镇压,然贫道早已参透先天易理,也不难算出开启之诀,所以,满想你等凡夫俗子,至时万难与我争夺。”

    说到此,他已发出了一声长叹,苦笑了笑道:“到此我才深深知道,缘分这两个字,是不可强求的。”

    道人目光,在万斯同身上打了个转儿,又冷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

    “什么……事?”万斯同真有些糊涂了。

    上人又苦笑了笑,道:“我那平日料事如神的神算,就在近来失灵了。”

    “怎么会呢?”万斯同吃惊地问。

    上人张大了双目,感慨道:“我是说独独对此一推算失灵,你说怪是不怪?现在,我是完全相信这一个‘缘’字了!”大木上人又指了一下万斯同手上的书道:“这东西当真是与我无缘,我如想勉强占有,只怕尚有杀身之祸呢!”

    万斯同忽然想起一事,就问道:“老前辈所说的数十年前得书的女子,又是谁呢?”

    上人面色不禁突然变得凄凉,顿了顿才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彼时如非她贪心过甚,这部书已为她拿去了,不过,书封不到启时,她妄取亦是无用,反有杀身之祸。”

    说到此,他又笑了笑道:“那女子只为一时贪念,因而几乎丧命,较诸眼前这小女孩下场,却又惨得多了。”

    上人回忆到了那一件惨厉的往事,他几乎不敢再去仔细地想。

    可是万斯同却感伤道:“那位女老前辈不是和你老人家约好,要五十年后,再取这部书么?”

    上人怔了一下,面带希冀地点了点头道:“可是她过期并没有来,贫道曾答应她来时,愿助她一臂之力,现在,这部书却已经为你得去了。”

    说着长叹了一声,却很奇怪地又道:“你怎会知道?你认识她么?她如今年岁很大……吧?”

    万斯同这时突然想起一事,暗恨自己竟把这件事忘了,否则何至于吃这么多苦头?

    当下叹息了一声,自身旁把瞎婆婆交给自己的那件东西取出,那是一个极小的方形匣子。

    他双手递上道:“这是那位女前辈叫晚辈带上的,晚辈几乎忘记了。”

    上人眉头微皱,可是他很快地把这小匣子接过来,犹豫地打了开来。

    立刻他那黄蜡似的面容一变,口中“噢”了一声,双手一抖,那小盒子落到地上,由盒内滚出了一双干枯的肉干。

    万斯同道:“那位女前辈并未忘记五十年前之约,只是她老人家现在一心从佛,特嘱晚辈以此一双眼珠,换取这套藏书,现在《合沙奇书》既为晚辈得到,弟子受人所托,这双眼珠,还是要交给你老人家,以证前因后果。”

    道人沉默了良久,慨然长叹了一声,颔首道:“是了!是了!当年之事,贫道处置此事,未免过重,可是这位女士却也未尝不是因此而受惠。”

    他说着双目微微闭了一下,忽地手指地下十姑道:“此女和那瞎婆婆是什么关系?”

    万斯同躬身道:“那位瞎婆婆,是这位姑娘的外婆。”

    上人面色变了一变,长叹道:“竟有这种事?既有这种关系就烦你归告那瞎婆婆一声,说我念在她昔年丧目之憾,决不会薄待此女,只是,这姑娘伤我爱鸟,烧我林木,居然尚敢下毒手袭击贫道,诸般大罪,不得不给她一个惩戒。”

    他望着万斯同又道:“况且此女眼前印堂晦暗,此后七年,如不应在贫道这一劫上,还会另有劫难,怕还有杀身之祸,所以这七年面壁之刑,如其说是惩戒她的狂傲无知,不如说是为她消灾解难。”

    他一口气说到此,又顿了顿才道:“七年后的今天,贫道肯定放她离此,那时她定成为一个新的人了。”

    万斯同弯腰道:“晚辈谨受嘱托。”

    上人忽然开目,他目光在万斯同脸上转了一下,微微笑道:“小友,你天质根骨俱是上乘,日后在武学上必大有发展,只是气色红贯双颧,婚姻只怕尚多有纠缠,这却不能不说是你命中的磨难。”

    一顿又道:“一个年轻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你要谨慎才是。”

    万斯同忙道:“是!是!”

    可是道人这两句话,却深深令他感到惊恐和战悚,想到了此行的任务,想到了苦恋的花心蕊,他几乎呆住了。

    大木上人微微一笑道:“小友,这部书,我虽不要了,你可否为我说出其中几行章句,你愿意么?”

    万斯同连忙点头道:“愿意。”

    道人微笑道:“这本书共分天、地、人三卷,现在你要为我在人卷中,找出口诀,念与我听,贫道不胜感激。”

    万斯同答应着,把人卷找出,双手呈上道:“老前辈何不自阅,晚辈只怕不大清楚。”

    上人含笑道:“贫道谨遵师命,守护此书已过百年,如阅看,难免有监守自盗之嫌,万小友还是你口诵出来吧。”

    万斯同心内这才明白,不禁暗笑,当下以手翻阅那“人”卷,见内中每多诗句。

    于是信口念道:“神妙莫测由眼开,慧光照彻宇宙间……”

    上人摇头道:“错了。”

    万斯同又翻到别页念道:“闭住兽虎关诀穴,目守泥丸舌接督,吸提呼降气归窍,阳外气发急回中。”

    道人嘻嘻笑道:“这是‘收气’口诀,贫道多年以前,已有此成就了,小友,你再往后翻阅吧!

    万斯同于是往后又翻了数十页,忽见一图中,画有一人跌坐,头顶有小人飞升,一旁有四行诗句,每字皆用红笔点圈着。

    他笑道:“有了!”于是便高声朗颂道:“念动向太空,日月庙门开,推情合性输,二光相遇献。”

    道人忽然狂笑了一声,只见他伏身把十姑夹起,身形荡处,已自渺然无踪。

    万斯同心知他悟出口诀,才至如此高兴而去,当下把这天、地、人三卷奇书,妥善入匣,放入怀中,自己此刻心中,却也说不出是忧是喜。

    龙十姑落得如此下场,却也无话可说,自己现在正急着至雁荡,自无理由在此多事逗留。

    于是,他匆匆循着来路,退出窄道,有前车之鉴,所以他更加小心,沿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此第二日傍晚时分,他又回到了杭州。

    在一家小旅舍,吃过了晚饭,他伏案写了一封长信,受信人是若愚女尼。

    他把此行经过,略略说了一个大概,尤其是关于十姑的事,请她转告瞎婆婆放心,自己因尚有事,不再往访,再者更怕生出不必要事端,匆匆写毕,封好之后,呼来一茶房,并取出纹银五两,嘱其将此信送去。

    那茶房先听是送至龙家,还有些犹豫,后见有五两银子的赏钱,他才欣然答应,当晚就骑着马去了。

    万斯同连日疲惫,难得睡一个好觉,今夜在客栈内,总算没有人再来干扰,睡了一个舒服觉。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他深恐那一群一心夺书的家伙,又来和自己罗嗦,所以不敢在此久留。

    于是就在钱塘江口雇了一只小船,连人带马地装载着直下而去。

    这是一条颇长的水路,沿途经富春江、浙江、兰江而至兰溪。

    到了兰溪时,又是一个恼人的黄昏,天上下着霏霏细雨,小船靠在岸边上,万斯同归心似箭,他不想在这些地方多留,匆匆换上了一袭雨衣,就拉马上岸。

    岸边上泥烂路滑,人又多,还有成群的鸭子被披着蓑笠的老人赶着,发出呷呷的叫声,路人都打着伞,口中说的,也都是本地的方言,万斯同一句也听不懂。

    他的马还不小心撞倒了两个人,一气之下,他就下来牵马而行。

    等到进了城内,那雨势更加大了,铺着石板的路面,水都快成河了,家家户户都开着门,卷着裤管,拿着盘子,由屋内向外面倒水,有的还在刷着朱漆的大马桶,市面很混乱。

    万斯同本不想在这里过夜,禁不住那雨势不停,天空中尚有大块的乌云聚积着,看来这雨还要下些时候呢。

    他找了一家客栈,店名“安福”,还算宽敞,因为店门两侧挖得有较深的沟渠,所以店内不曾进水。

    那掌柜的和几个伙计,都在门内向外面张望着,指指点点,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时万斯同蓦然进内,他们很是惊奇,尤其是万斯同牵着一匹大马,人马都为雨水湿透了。

    一个店家忙跑过来接住了他的马,打着伞把马拉到后院去,另一个伙计就给他拿毛巾擦脸,并且问道:“客人要住店吧?”

    万斯同皱眉道:“不一定,雨停了我还要赶路。”

    那个店小二笑了笑,道:“大爷,你真是说笑话了,这个雨,明天能停,就是好的了……”

    说着又张望了一下道:“嘿!好大的雨,这么大雨,今年还是头一次。”

    回头又问万斯同道:“客人,你是上哪儿去?”

    万斯同一面脱下湿衣服,一面道:“我要去雁荡,怎么走?”

    这时那边那个正在抽烟的老板,就过来笑道:“你要去雁荡,是北雁荡还是南雁荡?”

    万斯同说:“自然是北雁荡山了。”

    掌柜的点了点头,说道:“你先由武夷下去到仙霞岭,再经永康可就到了括苍山了。”

    他吸了一口烟,一面捻着烟纸,一面说:“过了括苍就到了,不过山路可不好走,要图舒服,客人你就得绕道,经丽水县再绕青田到温州,再下乐清,到了乐清县离雁荡只有七八十里可就到了。”

    万斯同哪能记得这么清楚,不过他仍然是仔细地听着,一面连连点着头,道谢不已。

    掌柜的口中谦逊着,那双老花眼,却不时地打量着万斯同,尤其是在注意他身上的那口剑。

    一会儿伙计掌上了灯,把万斯同引到了里院一个偏间,万斯同就向那茶房要了一盆炭火,把衣服烘干,另外他小心地把那已有些发潮的《合沙奇书》取出来,用火小心地烤干。

    这三卷奇书,他虽只是大略地翻着看了看,可也令他心内狂喜不已,举凡内外轻功,以及许多自己根本不知道的武功,书内都有详细的绘形记载。

    看到了这些,万斯同不禁雄心顿起,他内心想到,只要找到了心蕊,自己就和她在“冷碧轩”中闭门不出,不出五年的工夫,非要把这三卷奇书中的精奥参透不可。

    想了一刻,就连这一路的疲倦也忘了,他小心地把这几卷书收好,又把大木上人赠给自己的那个网袋取出,由内中取出了上人赠送自己的两件东西。

    他还不曾好好地看过,这时把那袭薄薄的衣服抖开,见是一身紧身衣靠,非丝非绸,也不知是何质料所织成。

    他试着用衣角在火上烧了烧,并未见任何毁坏,心中大为惊异,用手扯了扯,那衣服只是被拉得长了许多,并似微有弹性,心知这定是一件不寻常的东西,当下小心地收起。

    再看那本《洗髓真经》,也是自己生平仅见的东西,读一读内中语句,有些自己是明白的,但有很多自己还不大明白。

    旅舍之中,人物繁杂,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他小心地把这些东西收了起来。

    一会儿伙计把火盘撤走了,万斯同就随便叫了两个菜,吃了饭,只在廊下走了走,见雨虽然小了许多,可是天更阴沉了,风吹得廊下的几盏灯笼直打转儿。

    万斯同望了一阵子雨,内心浮上极度的空虚和寂寞,又想到了雁荡山上的花心蕊,真恨不能插翅飞去。

    夜里,仿佛雨停了,想到了眼前的各种事情,万斯同这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他揉着惺松的睡眼就上马而行,兰溪街上到处还是水渍渍的,可是他内心憧憬着美丽的远景,眼前的一切,也都似乎变得美丽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雁荡山腰,飘浮着朵朵白云,那些嫣红色的山茶花,点缀得这附近真是美极了,小鸟在枝头上扇着翅膀,咭喳咭喳地叫着,像是在歌颂美好一天的开始。

    这时候,一匹白马在岭上出现了,马背上端坐着年轻的万斯同。

    他像是再也忍不住他内心的喜悦,两弯剑眉由于过度的兴奋而展跃着。

    如果有人把他此刻的样子和前数月作一个比较的话,那么看来,他真像是足足年轻了十年。

    只见他头扎紫红的英雄巾,身上穿着宝石蓝色的长衫,足下是一双鹿皮薄底快靴,在马上真是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雁荡山道四通八达,由于峰岭太多,行人极容易迷失路途,可是万斯同却有一匹识途老马,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座小刃峰。

    在往峰上行走的路途中,他的心反倒是不再那么沉着了,他渴望着一见心上人,此刻到底情形如何,对于他来说,实在还是一个谜,不过,他内心似有坚定的自信,那就是,心蕊必定仍然还在痴候着自己。

    他决心要给她一个惊喜,因此他的心情极愉快。

    慢慢地他已经看见了小刃峰的顶峰了,峰头的背面,就是冷碧轩,这路途他是清楚的。

    当这匹马过了这松坪之后,眼前的景物,竟令他惊讶得怔住了。

    只见就在昔日的“冷碧轩”座落之处,此刻竟修筑起了大片的围墙。

    围墙上,开满了一种红色的小花,远看过去,这围墙就像是一条伸缩的火龙一般。

    这是以前他没有见过的,而且由围墙往里面望去,有画楼的阁角,有开着藤萝花的搭棚架子,美极了,而万斯同的眼睛也直了。

    他吃了一惊,惊得由马背上翻了下来,心中却道;“奇怪呀!这是冷碧轩么?”

    “别是我找错了吧?”他心里这么想着,就慢慢地把马牵了过去。

    果然不错,在幽雅的藤萝花架覆盖下,那座用大理石镶就的大门上,有“冷碧轩”三个大字,那是用朱红的颜色,抹饰在墨绿色的大理石上的。

    万斯同不禁大吃一惊,他真是作梦也想不到,昔日那凿壁的两间陋室,一年之后,竟然会变成了如此气势雄伟的宽大宅第。

    他望着门口,一时几乎呆住了,又退后了几步,四处打量了一番,那是一点也不错,这地方正是昔日的“冷碧轩”无疑了。

    “莫非这里有了什么大变故么?”想到此,忍不住内心一阵难受,因为看样子花心蕊是决不会在此了,否则这里不会变成这样。

    这里定是另有人把冷碧轩给占据,所以才会如此大兴土木,以至于和昔日的冷碧轩面目全非。

    想到这里,万斯同不禁大为愤怒,因为自从师父三盒老人他移之后,这座冷碧轩交给了自己,并嘱自己要在此好好看守,不得让与别人。

    现在看起来,非但是已落入外人之手,竟然为那人任意扩展,把一个简朴的修真之处,一变而成为金碧辉煌的深宫广第,这简直是大大有违了冷碧轩历来主人的初衷,包括万斯同在内。

    他不由十分气愤,当下把马系在了一边,昂然行至门前,用手在门环上叩了两下道:“里面有人么?”

    耳中仿佛听得墙内有女子嘻笑之声,玩得十分热闹,他心中就愈发觉得奇怪,更是益增愤怒。

    于是他又用力地捶了一下门,大声道:“里面有人没有?快开门!”

    这一声大喊,果然有些用,那嬉笑喧哗的声音,似乎停了一下,就有一女子声音隔墙道:“谁呀?”

    万斯同大声道:“是我!”

    那个女孩嘀咕着道:“谁知道你是谁呀!”

    说着门栓开动,大门就开了,走出一个穿着翠绿祆裤的小女孩。

    这女孩正是心蕊的心腹丫鬟小碧,她看见了万斯同,忽然含笑道:“少爷回来啦?”

    说着就请了个安,又回过头来大声道:“少爷回来啦,你们快别吵啦!”

    万斯同不由心中一怔,就点了点头道:“你们是……”

    小碧跳了一下笑着说:“花姨这些天可不大舒服,天天都在盼着您啦!”

    说着又看了看门口的马,就跑出去道:“干嘛还把马拴在外头呀,我去给您拉去。”

    万斯同这时心中万分惊讶,真好像身坠五里雾中一般,忽然用手拦住了小碧。

    只见他面色很窘地道:“先慢着,我是来看一位姑娘的,不知她在不在?”

    小碧闻言也似怔了一下,她就上下打量了万斯同几眼,可是这个人,实在和少爷面容太相似,她真有些糊涂了。

    当下翻着眼珠子讷内地道:“您是……少爷您找谁呀?干吗不进去呀?”

    万斯同道:“我找一个叫花心蕊的姑娘,这里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人呀?”

    小碧后退了一步!先是一怔,遂不禁掩口嘤地一笑道:“那不就是花姨吗?少爷你可真会闹着玩,你不在,花姨可想死你了,快进去吧!”

    说着又笑了一声,就跑出去给他牵马去了。

    万斯同闻言不禁一阵惊喜,差一点要笑了出来,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好怀疑了,心蕊果真还住在此,非但如此,她仍然还在苦苦地等着自己。

    奇怪的是她却怎会变得这么阔气了,由话中看来,这小女孩分明是她的使唤丫鬟,她必定是素日来绘影绘形地把自己样子讲给这些丫鬟听了,否则她们怎会一见面就认出了自己?

    由这个小丫鬟口中,更知道了自己心上人,如今大概还在病着,很可能是由于苦苦思念自己而成疾的。

    想到了这些,内心不禁一阵伤心,差一点淌下了泪,当时再也没有什么好犹豫了。

    遂就大步走了进去,那些丫鬟婆子,见他进来,纷纷向他请安,都道少爷回来了。

    万斯同虽觉有些不大对劲儿,却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其他方面,他只是感到奇怪罢了。

    再看这冷碧轩中假山楼阁,翠草红亭,比之昔日,真是一天一地,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那个叫小蓝的丫鬟飞跑着过来,对万斯同请了个安,叫了声:“少爷你可回来啦,花姨天天都在问您呢,快进去吧!”

    万斯同一听,心说这肯定是不错了,当下忙把小蓝扶了起来,一面含笑道:“你不要多礼,我现在既回来了就好了,你快带我进去吧!”

    小蓝站起来偏了一下头笑道:“少爷晒黑了一点,看起来好像也高多了。”

    万斯同叹道:“在外面这么久,怎会不黑呢?”

    可是他说了这句话后,忽然站住了脚,面色一变道:“咦!你……你怎么见过我?”

    小蓝噗哧一笑道:“我怎么没见过你?才几天没见您呀!”

    万斯同呆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蓝笑得弯了一下腰,又咧着嘴嘻嘻地笑道:“少爷真滑稽,你说我叫什么名字吧?”

    万斯同顿时心中一动,他的脸顿时就白了,忽然一上步,抖手抓住了小蓝的右手脉门之上,略一用力,那小丫鬟直痛得花容失色,口中连声地叫起来,一面大声道:“少爷!少爷!啊!快放手,我的手可是要断了呀!”

    万斯同厉声道:“我不是你们少爷,快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蓝抖声道:“我怎么知道呀?哎哟!我的天,我可受不了啦!”

    她一边哭叫着,同时,也似乎有些看出来,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她们的少爷。

    因为葛金郎很白,眼前这位主儿,却稍微有点黑,而且他那一双剑眉,也似比少爷要浓一些。

    看到此,小蓝不禁吓得直打哆嗦,一时连呼痛也忘了,她悚然道:“你不……是少爷呀?”

    “我姓万……”万斯同厉声道。

    “噢!”小丫鬟点了点头,又问:“你是干什么的呀?”

    顿了顿,小蓝皱着眉,又道:“相公,你把我的手松一下好不好,我不跑,哎……哎……哎……我的膀子都快断了呀,你这个人……”

    万斯同此刻内心充满了疑团,眸子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他把手一松,冷笑道:“谅你也跑不脱。”

    小蓝挣开了手,口中还在哎哟着,她叫了几声之后,又仔细地注视着万斯同的脸,半天才点了点头道:“不错,真不是!”

    说着她秀眉向两边一挑,狠声问道:“你是谁?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到这里来撒野!”

    万斯同向前走了一步,小蓝吓得退后了一步,因为她方才吃过苦头,深知这位相公可不是好惹的。

    “我来此只是找一个人,见着她之后我也许马上就走!”万斯同说。

    小蓝睁着一双圆眼睛说:“你说你找谁?”

    万斯同似乎已经感觉到不幸的结果将要来临了,他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面色凄然地道:“我是来找一个名叫花心蕊的姑娘的,她在不在?”

    小蓝吃了一惊道:“那不是我们花姨吗?”

    万斯同冷冷地道:“什么花姨不花姨,我不知道,你先带我去见她就是了。”

    小蓝想乘他不备,下手给他一个厉害,以报方才他紧扣自己脉门之恨。

    可是此时一听他是来找花心蕊的,她就不敢冒失地动手了。

    因为花心蕊矫情得厉害,小碧小蓝虽是她心腹的丫鬟,平日对她,却是不敢一丝怠慢。

    这时,她又打量了万斯同一番,只是觉得他简直太像葛金郎了,心中不禁奇怪万分。

    她点了点头道:“好吧,你跟我来。”说着她就转过身子,直向前面行去,万斯同一声不哼地在后跟随着她。他心中却在想,这个花姨是否就是心蕊,会不会是自己弄错了?如果真是她,那么那个所谓的“少爷”又是谁呢?为什么她们都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少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令人百思不解。

    思念之中,那个丫鬟小蓝,已把他引进了一间花厅,并且嘱咐道:“你在此等一等。”

    万斯同内心这时真有些举棋不定,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尤其是眼前这个所谓的花姨,真把他给弄糊涂了,他倒希望她不是花心蕊,否则恐怕就麻烦了。

    须臾小蓝又出,她问:“花姨问你贵姓,大名是什么,来此有何贵干?”

    万斯同这时已不像方才那么冲动了,他冷静地点了点头说:“我名叫万斯同,你一说她就知道。”

    他因为弄不清心蕊现在确实情形,所以不便贸然进内,否则他又何须传禀,长久的相思,哪里能允许他如此泰然?

    小蓝进去了之后,他又开始内心急躁了。

    这间花厅布置得十分淡雅名贵,两壁上镶着两幅大画像,一男一女,俱是神采飞扬。

    万斯同本来不甚注意去看,谁知无意间目光在那像上溜了一眼,顿时他就怔住了。

    原来那画像上,那个站立在白马旁边的,穿着一身紫色长裙少女,正是他朝思梦想的花心蕊。

    他不由仔细地端详了半天,虽然并不能确定必然就是她,可是眉目之间,那种英飒之气,那熟悉的笑靥,分明故人,万斯同望到了这一幅画像,一时就好像见到了心目中的心蕊。

    他再也没有什么好怀疑了,再看那另一幅男人的图像,他就更惊奇了。

    那是一个头戴红色彩帽,身着白羽披肩的英俊少年,这少年背后系着长剑,剑穗飘扬,十分俊逸潇洒。

    最奇怪的是,在万斯同看来,这少年的面貌,竟和自己一模一样,乍望之下,简直分不出差别,除了他那种天生风流神采和怪样的衣着和自己有显著的迥异,在别的方面,那是看不出来的。

    万斯同不禁又兴遐想,忖道:莫非是心蕊思念我,而拟着我的样子,亲手画的么?

    想到此,他不禁有些晕晕陶醉的感觉,暗忖果真要是如此,可太令人感动了。

    方自想念到此,却见翠帘翻处,仍然是那小蓝走了进来,她身后并没有人。

    小蓝直着眼睛道:“花姨说了,说她现在身体不舒服,她不出来见你了。”

    万斯同吃了一惊,喃喃道:“这是她亲口说的么?”

    小蓝点了点头,说道:“自然是她说的!”

    万斯同脸色不禁变得极为沉痛,就问:“你告诉她我的名字没有?”

    小蓝点头道:“你不是叫万斯同么?我说了,花姨她病了,不想见你。”

    万斯同顿时就怔住了,多少日子的痴情和思恋,如今竟落得了这么一句冷漠无情的回答,不用说,心蕊是变了心了。

    说不定她已经……否则她何至于这么无情的对待自己呢?

    这么想着,他几乎为之潸然泪下,当下冷冷一笑,站了起来。

    就为着这么一句话,万斯同本该扭头就走的,可是他为人极为忠厚,心中虽是悲愤,可是听到心蕊病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探望她一下,这一年来,他实在太思念她了。

    当下齿咬下唇道:“你带我去探望她一下,见过她之后我立刻就走。”

    小蓝摇头说不行,可是万斯同竟不待她答应,大步地直向里面行去,小蓝慌忙追上大声道:“喂!你这人怎么可以到处乱闯?”

    万斯同目蕴热泪,也不去理她,仍然往里面走,小蓝一声娇叱,纵身到了万斯同身后,抖掌就打,万斯同身形用力向前一蹿,小蓝掌已打空。

    可是她口中却大声叫道:“来人哪,这家伙往里面硬闯啦?”

    万斯同这时身形连纵,早已进到内室,这“冷碧轩”虽经葛金郎大兴土木,修饰得金碧辉煌,可是花心蕊始终偏爱着原有的那几间石室,爱其古雅而冬暖夏凉,所以她仍然住在那原来的石室之中。

    万斯同穿出了这条走道通廊之后,一眼已认出了那几间石室,虽然看来已面目全非,可是他仍然认得。

    此刻见先前为自己牵马进来的那个小丫鬟,正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万斯同正想夺室而进,这个小丫鬟小碧,却正面把他的路拦住道:“原来你不是我们少爷,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往里面闯?”

    万斯同冷冷笑道:“我是来找花心蕊姑娘的,你们快闪开。”

    他一番热望,连连遭受冷遇,禁不住心中大怒,当下再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双掌向前一推,以“排山运掌”的功力,直向小碧身上击去。

    小碧吓得向旁一闪身,这时小蓝却已自后扑上来,她口叫道:“小碧姐,咱们俩来收拾他,这小子居然还敢冒充我们少爷,咱们差一点就上了他的当。”

    口中说着,身形已自扑上,足下一上步,用“通臂拳”一拳直向万斯同背后捣去。

    万斯同见心蕊不着,却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两个丫鬟,一直地刁难自己,居然不令自己去见心蕊。

    他一时之间,并没有想到心蕊有什么不对,却以为这两个丫鬟居心不测,当时冷叱了声,身形疾转,小蓝拳已走空。

    可是那另一个丫鬟小碧却也接上了身手,这丫鬟一上来,用“挥手风尘”,玉手突出,直向万斯同右肋上挥去。

    万斯同倒没想到,两个小丫鬟,居然会有如此身手,一时不禁大为吃惊。

    他知道对方这一式中,含有“大摔碑手”的内家功力在内,若为她实打上,却是非同小可。

    一时上身晃动,闪开了对方这一式狠招,却就式向外一分手,用“匹手”霍地一抖,“噗”地一声,可就抓住了小蓝的手腕,就势向里面一带,叱了声:“倒下!”

    小蓝怎吃得住他这种大力?一时被带出了十数步之外,跄倒于地。

    小碧这时见状,不禁吃了一惊,她口中大声叫道:“花姨你快出来吧,这个小子可是凶极!”

    万斯同本来正想下手伤她,此刻听她这么一喊,他不禁顿时就怔住了。

    这时他才知道,这两个丫鬟并非是擅作主张地处置自己,原来竟是心蕊这么嘱咐她们的。

    这么一想,他顿时就呆住了。

    小碧见他本来是大打出手,此刻竟忽然呆立不动,当下也颇奇怪,气呼呼地在一边看着他。

    万斯同长叹了一声,朗声向内道:“心蕊,这一年多来.我想得你好苦,好容易找到这里,你却如此对我……”

    说到此,一时声调不胜悲戚,遂道:“你既不愿见我,我立刻就走也就是了,何故纵容小婢对我无礼?现在什么也不必多谈了。”

    又顿了顿仍然大声道:“你如仍念昔日之情,请即刻现身一见,否则,我现在就走。”

    说罢悄然长叹了一声,良久不见回音,他又高声道:“我的话你可曾听到?”

    依然没有回音,万斯同心中既伤心又纳闷,小碧见状,冷笑一声道:“你还是走吧,花姨就在前面客室内,怎会听不见你的话?”

    小蓝也冷冷笑道:“你这人真是好不识趣,若是葛少爷在家,看不打断你的狗腿!”

    万斯同现在伤心已至极点,哪里还会再有心情与她们二人争论?

    闻言之后他只是苦笑了笑,遂又高声道:“花心蕊,你当真是不见我了?”

    室内依然没有半点回音,万斯同不禁脸色铁青地跺了一下脚,道:“好!我走了!”

    他说着不禁热泪涔涔地流了下来,带着一腔悲愤转身就走,他此刻真是万念俱灰,再也没有什么好依恋了。

    他这么一气地直走到了门口,见小碧由里面追出来,他牵着万斯同的马,一面高声道:“喂!你的马,我们可不要。”

    万斯同忍着气接过了马,翻身而上,直冲出门,他此刻伤心到了极点,一出门再也不愿在此多停留,一路疾驰了下去。

    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眼前已将来到了山下,他才勒住了马,让徐徐的风,吹着他冰也似寒的躯体。

    “莫非我就这么永远不再见她了么?莫非我们那些海誓山盟,就此取消了?”

    想到了这些,他内心禁不住碎了,这一年来,自己到处求医,到处飘零,为的是什么?早先为了自惭身废,而不忍耽误了她如花似玉的青春,此刻身体既然复原,那已死的幻想,不自禁油然而苏,更较先前为烈。

    “莫非她真的已嫁了别人?她已经自郭潜手中看到了自己的信了?”

    他不由暗想道:“果真如此,我又能怪得谁来?只能怪我自己。”

    想到此,他不禁怅然地呆住了,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梦,只是这个梦太惨了。

    那匹马身上早沁出汗,此时在大树下,为徐徐的风吹着,它很舒服地弯下头在吃着草。

    万斯同以手伏鞍,身子整个地垂着,他的心已完全碎了,他真不敢想失去了心蕊的情分之后,自己还有什么勇气和毅力能够活下去。

    可是却另有一个念头,闪电似地自他脑内掠过,他不禁抬起了头,心忖道:“不!我不能这么武断地想她,也许她并没有……”

    “对!我怎么没有见到她人,而自己一意地瞎猜胡想呢?”

    想到此,他真恨不能当时带马回去查问一个水落石出,可是他立刻又制止了这种莽动。

    他不禁想:我莫非还能回去,受那两个丫头的耻笑不成?心蕊如在,她方才已是不见自己,此刻去还是自讨没趣,如果她根本就不在冷碧轩中,自己去又如何?

    这么一想甚觉有理,当下痴想了一阵,总觉得还有再去一次的必要,只是却不宜现在就去。

    想着就没精打采地一路放马而下,雁荡山下有一小镇名唤“枫林”,顾名思义,这地方到处都生着醉人的红叶,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暮春的日子里,这些红叶,就像是一片红海似的,随着风势飘动如潮浪一般。

    万斯同失望地带马至此,看到了红叶,看到了这一派暮春的残景,他内心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失望地情绪,在红叶的映衬之下,似乎得到了一种“共鸣”,他留下来,因为他再也走不动了,再也不想走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四部 宝卷风云 04 更番遭耻辱 涤虑练奇功
    枫林只是一个靠山的小镇,离乐清县尚有七八十里地,所以显得极为清静,整个的市镇,仅仅只有一家小客栈,设备极为简陋。

    万斯同暂时就在这里留了下来,客栈虽小,却埋在红叶深处,一个饱经路途沧桑的失意人,在此是很能得到安静和憩息的。

    傍晚的时候,他推开了窗户,一个人把盏望着红叶,饮了几杯老酒,仿佛觉得那先时的一腔豪气,此刻竟是一些也不存在了。

    那习习的风抄着树梢吹下来,此时正有人用沙哑的喉咙在高唱着,他唱的是:

    “征衫穿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声调凄怆,古意盎然,万斯同放下了酒杯,寻声望去,见一发色已斑的汉子,正以手击树,张着大嘴唱着这动人的歌词,身边树上,拴着一匹瘦马,人马俱带着浓重的风尘之色。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动,感伤地想道:这汉子满面风霜,独自感伤,看来和我的心情一样,可见人世上尽多的是失意人啊!

    想着不禁喟然长叹了一声,那汉子本来离万斯同不远,听到了这声叹息,忙一偏头,正好和他目光相对。

    万斯同只得微微一笑,道:“老兄,你这歌词太好了,再来一段吧!”

    那汉子咧开大嘴一笑,由地上拍衣而起道:“见笑!见笑!俺只当这附近没有人,却不料惊扰了老弟你的清静。罪过!罪过!”

    一面说着就要去收拾地上的杯箸,万斯同忙道:“老哥你太客气了,兄弟也是失意之人,因此听到了老哥的歌声,不禁一时神往!”

    他说着一面站起身来道:“如果老兄不嫌弃,兄弟愿意移樽就教,咱们共饮几杯如何?”回

    那汉子生着一张赤红的脸,颔下浓须绕口,身材高壮,望之有燕赵之风。

    他闻言哈哈一笑道:“好!如此一来可就有人饮酒了,只是……”

    他指了指铺在一张牛皮纸上的简陋酒菜道:“这些残菜剩酒,老弟你不嫌脏?”

    万斯同已跃窗而出,一面笑道:“无妨。”

    那汉子见此少年如此豪兴,遂不禁大喜,当下双手握住万斯同的手,寒暄说道:“兄弟你贵姓呀?”

    万斯同微笑道:“小弟姓万名斯同,老兄是……”

    汉子用纯粹的家乡口音说道:“俺名马铁军,老家是江苏徐州府。兄弟,你请坐。”

    万斯同含笑坐下,心忖久闻苏北之人,勤俭耐劳,雄健朴实,看这位老兄倒真是不虚。

    当下这马铁军为他斟上一杯酒,万斯同见那下酒的菜,只是一包花生米,七八块豆腐干,可是他却吃得极香,酒已醉了八成。

    本是萍水相逢,用不着彼此深交,二人你来我往,互相饮着酒,吃着花生米,豆腐干。

    万斯同才知道那汉子是一个布商,专门跑布的生意,他由苏北家乡,自山东郯城、枣庄等地转载府绸土绸,到苏北贩卖,获利虽不多,一家老小却也不愁衣食,只是这种生意却是极为辛苦,在外的时候多,在家的时间极少,因此他才客中感伤,唱出了悲情的歌。

    他又问万斯同的身世,万斯同只略略说了个大概,马铁军不禁十分吃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睁着一双半醉的眼睛道:“看不出来老弟你还是个身上有功夫的人,真是失敬了!”

    万斯同不免客气了一番。二人正在杯酒交欢之际,忽听得岭陌上有一串铃声,哗啦啦的,直向这边驰来,那串铃的声音,极似在杭州道上,遇见龙十姑的小驴上发出的声音。

    万斯同不禁吃了一惊,慌忙向岭陌上望去,但见两匹马,正飞快地向这边驰来,他们像是取道直上的样子,那铃声,正是自坐骑的颈上发出来的。

    二马一黑一白,刹那间已至近前,万斯同见白马在前,其上坐着一个锦衣公子模样的少年,后面黑马上却是一个青衣小厮。

    那公子身披银色羽毛披风,内着紫红色劲服,背插宝剑,生得长眉秀目,唇红齿白,十分俊逸,尤其是那匹白马的颈上,那一串铜铃,每一颗都有核桃大小,金光闪闪,煞是好看!跑动起来,铜铃一齐晃动,哗啦!哗啦!声闻数里。

    万斯同本是随便地一望,只是这一望却令他心中一动,因为少年这份容貌,他竟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

    忽然他就立起身来,脑子里顿时想起来,这个人正是在冷碧轩内墙壁上所悬挂的画中人物,就连他身上所披的这一领羽毛披风,也是极其仿佛,万斯同不禁心中立刻紧张了起来。

    最奇怪的少年容貌,竟真的是和自己极为相像,万斯同与马铁军坐处正是这茶馆通道的道边,离着路边不过尺许远近。

    那马铁军不禁口中“咦”了一声,他猛然站了起来,往前几步,睁大了眼睛道:“这人怎么和老弟你……”

    说着他又回过头来打量万斯同,又扭头去看那骑马的彩衣少年,愈看愈觉得奇,他的眼睛就愈发睁得大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么相似的人。

    刹那之间,那两匹马已跑近了,马铁军口中啧啧地称奇,竟忘了自己所站的地方了。

    等到他发现那彩衣少年的马已经到了眼前,才发现自己处身的危险,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万斯同这时才突然惊觉不对,他猛然伸手去拉他道:“小心!”

    可是那彩衣少年放马如飞,竟是如人无人之境一般,万斯同伸手拉马铁军之时,也正是他挥鞭打人之时。

    但听得他口中叱道:“该死的东西!闪开!”

    “叭”一声,这一马鞭,抽在了马铁军的脸上,马铁军真想不到,对方少年竟是如此蛮横,居然敢下手抽打自己。

    由于他是在无备之下,这一马鞭,正抽在他那大而红的脸上,立刻皮开肉绽,鲜血顺脸而下。

    他痛得大叫了一声:“哎哟!”

    那少年抽打了人,竟还似不能泄恨,只见他单手一带马缰,身子旁侧,猛地一脚直向马铁军头上踹去。

    他脚下是镶有白钢扣花的牛皮短靴,这一脚要是踹在了马铁军的脸上,可是非同小可。

    所幸万斯同此刻在一边目睹情形,他的怒焰激涨,这一脚是如何也容不得他踹上去了。

    他在马铁军的身后,蓦然伸手把马铁军向身后一带,少年这一脚却踹了个空。

    彩衣少年本有十分把握,这一脚一踹一个准,他万也想不到,这地方会有什么能人。

    这一脚由于力道过猛,踹了个空还不说,自己身子却猛地向前一送,那只踹出去的脚,却正好到了万斯同面前。

    万斯同一时怒起,哪里还顾到其他,只见他陡地一伸手,不偏不倚,却正叼住了少年的脚,就势向外一带,冷叱了声:“你给我下来。”

    彩衣少年一身超人的武功,却因为一时太大意,才致眼前吃了大亏,万斯同伸手出去,他并非没有看见,只是由于身形前耸,再想收足,已是来不及了。

    只听“噗”的一声,却为万斯同抓了个紧,那少年手中皮鞭“唰”的一声同时抡下来,他口中叱道:“小子你敢!”

    结果呢,他的皮鞭抽在了万斯同的肩膀,而自己却也为万斯同拉下马来。

    少年鲜丽的一领披风,也为鞍子挂破了,人也摔在了地下,还险些为马蹄子踩着。

    这时他身后那个小厮也赶了上来,这小子仗着他主人的势力,又会些拳脚,一向是目中无人,这时眼见主人为人拖下了马,如何能依得?

    当时由鞍旁“呛”的一声,抽出了一口刀来,自后而前地向着万斯同背上斩去。

    万斯同如今功夫,要说对付那彩衣少年,或许不及,可是拿来对付这个小厮,却是游刃有余,太轻而易举了。

    这一刀劈下之时,一边的那徐州大汉马铁军,吓得大声吼道:“兄弟当心呀,刀!”

    万斯同也早已听到了金刃劈风之声,只见他身形向前一俯,那小子的钢刀,已离着他背上不及半尺。

    马铁军已吓得哇呀呀大叫了起来,他以为万斯同再想逃得活命,真是万难了。

    可是他估计错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就见万斯同陡然缩肩现掌,他并不回头看,只凭着特有的听觉能力,竟是认得极为清楚,这一掌正抓在了那小厮砍下来的刀背之上。

    那小厮名唤魏七,外号叫“红眼七”,因其双目一年四季都是红红的,像害眼病一样,所以才得了这个外号。

    至于那个鲜衣彩帽的美少年,正是如今冷碧轩主人葛金郎,也是花心蕊的丈夫。

    他因每数月都需至天台山其父魔官去探望一次,也不过逗留几天就回来了,可是后来逗留的时间却是愈来愈长。

    这一次他带着红眼七回返天台,因为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所以多逗留了些时间,而这件意外的事,却和心蕊有关,葛金郎十分愤怒,正打算回来之后,要好好地责问心蕊一番,共谋对策。

    所以他们的马特别快,却想不到在自己已经到了雁荡家门的时候,竟会发生了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主仆二人都是素来欺人已惯,一点也不能吃亏的,如今怎能咽下这口气,俱不禁大怒。

    那红眼七一刀砍下,非但没有砍着人家,却为人家把刀给抓住了。

    这小子就知道遇见了厉害的人了,他口里还不干净地骂了一声:“***!”

    一面用力地往回抽刀,可是那口刀就像是嵌在了石头里一样的坚固,休想抽动分毫。

    红眼七就知不妙,手一松回头就跑,可是敌人已如同旋风一般地转过了身子,一掌向他打来。

    那一边的葛金郎蓦地腾了起来,可是却已经晚了一步,只听见“砰”的一声!

    红眼七口中叫了一声,直跄出去八九步,才一交栽倒,他口中又叫了一声,就昏了过去。

    这时候葛金郎身子已经落了下来,见状用力地顿了一下足道:“好小子!你敢下毒手?今天少爷要制不了你,也愧为鬼面神君的传人了!”

    万斯同原想问问他和心蕊之间的关系,本不想这么贸然出手,可是此刻却是势成骑虎,再想善罢甘休,已是来不及了。

    同时葛金郎这种气焰和狂横的行为,不禁激起了他的侠义个性。

    当下冷冷一笑道:“这是他自己找死,怪得谁来?”

    他说完了这句话,突然想起了“鬼面神君”这个名字,不禁大大地吃了一惊。

    鬼面神君葛庭这个名字,他是很早就听说过了,知道此老乃是天地间的一个极怪之人,所练武功,无不是怪异绝伦,而且生性残酷,动辄杀人,武林中人提起他来,无不谈虎色变。

    此刻葛金郎一提到他,万斯同心中怎不吃惊,当下冷笑了一声道:“久仰了,只是……”

    他的话方说到此,那葛金郎已纵身而上,他再也忍不住这口气,当下抖手骈二指,直朝着万斯同双目上点去,这一招名唤“二龙抢珠”。

    俗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葛金郎这一递招,在万斯同眼中看来,已知道此人受有高人传授,当下怎敢怠慢?

    他慌不迭向后一撤步,同时,用“闲门栅”的硬功夫,把双掌向外猛地一推。

    葛金郎心中也自吃惊,因为对方少年掌上那种充沛的掌力,他立刻就体会出来。

    如果他不撤手,自己这两个手指就别想要了。

    情急之下,他鼻中哼了一声,身形是“老子坐洞”式,向后一矮,同时右手化指为掌,倏地向右边一翻,这一招名唤“孔雀开屏”。

    只见他五指箕开,和左掌遥遥交叉着,直向万斯同臂上划去!

    他的指尖上可是透着功夫了,否则他是断断不能如此施展的。

    万斯同心知厉害,他内力已自吐出,再想收回,却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当下口中“嘿”了一声,硬硬地把双手撤了回来。

    二人这一动上手,直把一旁的马铁军看了个目瞪口呆,他脸上虽然还在淌着血;可是他却忘了用手擦一下,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二人腾跃着身子。

    所幸这条后山的野道上,并没有行人,二人就在这生满了杂花和堆有乱石的岭陌上,展开了各人的身手,一时却也难分轩轾。

    约有盏茶的时间,忽见二人身子各向两边一分,马铁军吓得叫道:“别打了!算了!”

    二人又往里一合,马铁军又嚷道:“老弟,算了吧!俺认倒霉就是了!”

    二人那种龙腾虎跃的身形,把他的眼都看花了,他真不知他们谁胜谁负。

    忽然二人又分开了,马铁军就认准了万斯同,猛然扑过去想拉他。

    可是二人这种分合,本是动手的一种转手功夫,也就是说有更厉害的招式要随之而出,这种情形意味着,不能善罢甘休。

    马铁军还没有扑上前,二人却又互叱了一声,第二次往当中凑了过去。

    也就在这第二次的合凑里,二人的胜负可就立刻分了出来。

    暮色沉沉里,仿佛看见那羽衣少年右手向上一分,也不知他是挨着了万斯同没有;可是后者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呼痛之声。

    他们蓦然地分开了,羽衣少年面带冷笑地耸了一下肩,却是二话不说地走上前去,把倒卧在地的红眼七给拖了起来,腾身上马。

    两匹马在暮色苍茫里,得得地直向岭上飞驰而去。

    马铁军心中怔了一下,他再去看万斯同,似乎是看不出什么不对来。

    只见他身形站在当地纹丝不动,面色似乎有些发白,可是却不十分显著。

    马铁军问:“兄弟,你怎么啦?”

    万斯同眸子微微闭着,闻言却睁了开来,他面上带着一丝苦笑道:“没有什么!”

    说着他就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原先喝酒的地方,坐下来,一面微笑道:“来,咱们喝酒。”

    马铁军本以为他受伤了,见状才算放下心来。

    他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血,嘿嘿笑道:“兄弟,你为我受累了。”

    然后他又咬了一下牙道:“他娘的,那个小坏种。”

    一面说着一面恨恨地坐了下来,掏出一块布巾,轻轻地在脸上抹着血。

    万斯同这时却靠着一块大石,微微地闭上眼睛,马铁军擦干净了脸上血渍之后,忽然一怔,说道:“老弟……我看你是……”

    万斯同忽然张开了眼睛笑了笑说:“没有事,咱们喝酒。”

    说着端起了怀子,一仰而尽,马铁军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喝酒;只是万斯同为他和人家打了架,现在人家说要喝酒,他还能不奉陪吗?

    当下苦着脸,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万斯同脸色铁青道:“刚才那个少年你认识么?他叫什么名字?”

    马铁军茫然地摇了摇头,又道:“俺没有见过他,瞧他小子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穿得花花绿绿的,不像个东西。”

    万斯同闷不哼声地又喝了两杯酒,吃了几粒花生米,就推杯而起道:“老兄,我走了。”

    马铁军忙站起身子发愣道:“不再聊一会儿吗?”

    万斯同此刻剑眉微皱,闻言摇头一笑说:“不聊了,老兄,今日打架之事不要对人提起。”

    马铁军又愣了一下,眨着眼睛说:“俺知道,那小子身上有功夫,俺惹不起他。”

    万斯同冷冷一笑说:“倒不是如此,我只怕他此地党羽众多,老兄你身上没有功夫,难免会吃亏。”

    马铁军别瞧他个子大,胆子可是真小,闻言吓得脸色如土,却又故作大胆地挺了一下肚子说:“俺不怕,俺与他们拼了,这是有王法的地方。”

    万斯同笑了笑,就回过身来;可是,他才走了没有两三步,就咕噜一声倒下去了。

    马铁军在后面看见吓了一跳,慌不迭地跳起来,一面叫道:“怎么了,怎么了?”

    万斯同这时已挣扎着又站了起来,马铁军却用力地把他给扶住了,一面皱眉顿足道:“唉!我就知道你不大对!这怎么是好?”

    说着又叹息了一声,跺了一下脚道:“老弟,你是受伤了不是,要不要紧?”

    万斯同咬着牙不语,可是头上却淌下大颗的汗,那马铁军又跺一下脚,急道:“事到如今,你老弟还不说话,老弟你太要强了。”

    说着扶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问:“是被那小子伤了不是?”

    万斯同紧闭着嘴,勉强地点了点头,马铁军大口地叹气,又咬牙大声骂道:“娘那个脚!那小子可真狠呀,伤着哪儿了?”

    万斯同挺了一下腰说:“不要紧,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还能走。”

    马铁军仍紧紧地扶着他,一面哭丧着脸道:“兄弟!这事情你可不能充好汉,要是有内伤,你可得马上治,晚了就许碍事。”

    万斯同只是叹气摇头,马铁军一面扶着他往前走,一面道:“咱们快进去,我给你瞧瞧去,早先没卖布之前,在老家我是专门给人看病的,专看跌打刀伤,骨头折了我也能给你接上!”

    万斯同闻言倒不再坚持了,他点头叹道:“既如此,就麻烦老兄给我看一看吧,大概我身上有伤。”

    说着二人已行至店前,万斯同不愿叫人看出他有伤来,到了客店前,他拼命地撑着离开了马铁军,大步地向里面走,马铁军紧紧地在后面跟着他。

    二人进房之后,万斯同单手按着桌子,还要强忍,马铁军却硬把他扶上了床,道:“老弟,可是委屈了你了,你快躺下吧!”

    万斯同和衣躺了下来,可是他脸上仍然带着笑容,马铁军忙坐下来给他看脉。

    茶房进内倒茶之后就走了,马铁军关上门后就问:“兄弟你伤着哪里了?”

    “大概是三里穴。”万斯同说。

    马铁军“噢”了一声,皱眉问:“是内伤?”

    万斯同又点了点头,遂道:“并不太重,我幸亏是运着气,要不然……”

    马铁军皱了一下眉,点头道:“老弟,你知道,我虽不会武,可是这种情形我知道。”

    说着偏头咧着嘴道:“倒看不出,那小子娘儿们似的,还有这种好功夫。”

    万斯同惭愧地叹了一声道:“这人内功果然是好,他只是以二指戮了我一下,否则我只怕……”

    马铁军立刻又吓得脸色一变,忙站起来把窗子关上了,一面却道:“怕风吹了你。”

    万斯同知道他是害怕,却故意掩饰,当下并不说破,只是皱眉不语,同时之间,觉得左肋十分疼,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时马铁军把灯光移近了些,一面为他把身上衣服解了开来,露出胸脯,他就用灯光去细细地瞧着,又问道:“是这里么?”

    万斯同指了一下说:“这里。”

    马铁军把灯往下移了一点,忽然吓得“啊”了一声,灯也跟着一抖,险些落地。

    原来就在左肋第六根骨下,有两个红点,色作紫红,那形状就和人手指形状是一样的。马铁军在徐州为走方郎中时,什么病伤都见过,这伤迹他一看,顿时就知道万斯同是为人点伤了内里脾肾了。

    一时吓得他面色如土,他说:“老弟,你张开嘴来看看。”

    万斯同张开了嘴,又伸了伸舌头,马铁军忙把灯光就过了仔细地看了一下,不禁叹息道:“老弟呀,你的话不错,错非是老弟你有极好的内功,要是换了另外一个人,这条命可就完了!”

    然后他搁下了灯,面色稍缓地道:“不要紧,中气你算是封住了,没有散。”

    万斯同总算放下了心来,他哼了一声,道:“只是喘气就痛,老兄,你再看看吧!”

    马铁军又仔细看了一下,又在他四周按了一会儿,说:“老弟,你再运运气。”

    万斯同立刻把内力运行了一遍,马铁军用手重重地推着他的肚子,数下之后,他住手道:“没有事,中气没有散!”他擦了一下脸,吐气道:“吓了我一跳。”

    “要紧么?”万斯同又问。

    马铁军摇了一下头,说道:“要紧是不要紧,不过你一天半天还是得在床上躺着。”

    万斯同不禁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声,马铁军发了一会儿怔,又道:“我得亲自给你抓药去。”

    万斯同感激地道:“你只开张方子,叫店小二去就行了。”

    那马铁军似乎也怕在外面又碰见了那两个人,闻言之后就说:“也行。”

    他说着就出去找店中人开方子去了,万斯同独自睡在床上,内心却不禁暗暗想道:“好险呀!看那羽衣少年确实是受过高人传授,我武技远不如他。”

    想到此,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忽然他又想到,那少年如真是住在冷碧轩中之人,这事倒令人有些费解了,他是什么人呢?

    “莫非这人,就是她们所谓的葛少爷么?”

    他这么想着,内心不禁又动了一下,忽然忆起那天台山的鬼面神君不是姓葛名鹰么?那么这人如姓葛,或许是他什么人吧!

    这么想着,心中打了一个冷战,就对方才少年所说是鬼面神君的传人,有几分相信。

    可是他并非是一个软弱的人,尤其是那羽衣少年这么伤了自己,这口气他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的。

    自然比这个更痛苦万分的却是那花心蕊,一想到了她,他全身直冒冷气。

    现在又多上这么一个羽衣少年在其中,他真不知道这少年和自己心上人花心蕊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倘若他二人已经……”万斯同这么想着,顿时昏了过去。

    这个谜底,他必定是要揭开的,而且实在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觉。

    正在他愤愧交加之时,那马铁军推门而入,他脸上涂了一些药,走进来,弯下了腰,轻声地说道:“刚才已经打听过了,这个人他们都不认识,大概是一个新来的,我看也许是白莲教的人。”

    万斯同只苦笑了笑没有去理他,马铁军又笑了笑道:“我在这附近也看了看,他们人是走了,大概不会再来了。”

    说着就坐了下来,只是端着茶杯发愣,万斯同见他胆小至此,不禁好笑,却也不便说什么。

    一会儿茶房在外面叩门道:“大爷你的药来了。”

    马铁军忙起来去开了门,见那茶房手中大包小包提着好几个,一面对马铁军道:“这些药叫我好找,药店里说这些药很少有人买。”

    马铁军一面点着头,赏了他几个钱,又道:“烦你给弄个火来,再弄个药罐,我自己煎。”

    茶房点着头答应着走了,须臾就把这几样东西弄来了。

    马铁军倒是很仔细的,他亲自一样样地检视着下锅煎熬,有的还另外加纱布包扎起来放下去。

    万斯同见他如此费心,不禁十分感激,在床上道谢不已。

    马铁军叹了一声道:“老弟,你不要客气,要不是为了我,你能与人家打吗,不打架你哪能受这个委屈?唉!这都是我害了你。”

    说着用筷子翻搅了一下药罐子,又扬了一下眉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已看出了,你老弟是一位身负奇技的少年英雄,快客,我真佩服你。”

    说着还伸了一下大拇指,万斯同不禁面色一红,苦笑道:“算了,老哥你少挖苦我吧!”

    马铁军这时似乎忘了脸上的痛,站起来大声道:“这算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天你别瞧他打了你,往后就许你打了他,老弟你有这身好功夫,再好好练几年,那小子准不行。”

    这几句话虽是信口而出,却不能不说没有理由,听在万斯同耳中,不禁动了一下。

    真的,这些时间里,常常会令他觉得技不如人。尤其是在遇见十姑和现在这个人之后,他的好胜心不禁油然而兴。

    不过他听了马铁军的话,并没有回答,只叹息了一声,就闭上眸子休息不语。

    马铁军又同他说了几句别的话,药煎好之后,他亲自喂万斯同服了下去。

    服下之后,他就说:“最迟明天晚上你就能下床了,我这药是专门为你活气调血的,准灵。”

    万斯同连连点头称谢,马铁军看了一下天色,说道:“今天我也住在这里了,我看……”

    他四周看了一眼,又讷讷地道:“我看……老弟要不嫌弃,我就和你住一个房吧!”

    万斯同因为自己夜里也许需要有个人招呼,再者也知道他是害怕,当下就点了点头。

    马铁军于是很高兴地出去招呼茶房,叫他在这间房里又搭了一张竹床,又叫来了饭,万斯同却只能吃稀饭。

    饭后,因为万斯同要休息,所以他们很早就睡觉了,一夜无语,尤其是万斯同,自服药之后,那伤处果然就不再痛了。

    想不到马铁军的药竟会这么灵验,次日天亮之后,马铁军先是看了看他的伤,他的脸色立刻就和缓了下来,含笑道:“行啦!老弟,你的伤是好了,只是还不能下床。”

    万斯同点了点头,伤势既去,他那要强好胜的雄心,不禁又高涨了起来;只是当着马铁军他却不愿表露出来,只淡淡笑了笑道:“这要谢谢你才是。”

    这时候伙计送来了一盆水,马铁军侍候着万斯同洗了脸,又叫了两碗面吃了。

    饭后,万斯同默默地运功调息,他已确知自己是无碍,想到了昨日那羽衣少年,对自己“三里穴”上按指之时,分明他是想制我于死地。只看他胜利后那种眉飞色舞的样子,真是令人痛恨。

    “他必定是以为我死了,或者重伤在床上,才能泄除心中之恨。”

    可是他又想到了那羽衣少年的身手,他和自己对敌时,那种从容不迫的情形,静如山岳,动如狡兔,确实是一个厉害的对手。

    于是他就暗暗嘱咐自己,在下次再见他的时候,务必要提高警觉。

    他脑子里简直是乱七八糟,一会儿想东,一会儿又想西,想到了那少年的容貌,却也是一个令人奇怪的事。因为世上尽管多得是相似的人,可是那么惟妙惟肖之人,确是绝不多见。

    这少年看来,就好像和自己是孪生兄弟一般,莫非我和他在血统上……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失笑了,心忖我简直是瞎想,可是由此却令他想到了自己的辛酸身世。据师父讲,他老人家是在雪地里拾到自己的,那时还在襁褓中。

    师父还告诉自己说,唯一的一项证物,就是一块翠玉牌。

    想到这里,他不禁探手到内衣里,把那块翠玉牌拉了出来。因为这是他自幼就戴在身上的东西,所以他始终佩在身边。

    那块牌子绿光晶亮,只是式样十分特别,是月牙式的,一旁还有锯齿的裂碎痕迹,那下面有“骨”、“平”两个雕凸出来的字迹。

    每当他看到这两个字,总不禁引起一层莫名的费解和伤心,这两个字,固然是一个谜,自己的身世又何尝不是一个谜?

    马铁军这时也看见了,他就趋前弯下腰道:“哟!这是翡翠的吧?”

    万斯同忙收了进去,一面笑了笑道:“戴着玩的。”

    可是马铁军这种老于世故的人,焉能会看不出来,他知道这块翠玉牌,定隐藏着一段隐秘;只是他自知和对方不过是陌路相交,不便“交浅言深”,所以他就笑了笑不再多说。

    为了万斯同的伤,马铁军又多耽搁了一天,万斯同十分过意不去,所以非逼着他走。马铁军一来归心似箭,再看见万斯同伤已不碍事,他也不愿再多耽误,勉强又留了半天,吃过午饭以后,他又为万斯同详细诊断了一会儿,才向这位少年侠士道别而去。

    万斯同对他这种古道热肠十分感激,当下留下了他的地址,以便日后有机会去拜访他。马铁军知道他是一个侠士,所谓四海为家,自不会有什么固定居处,所以也没有问他居处。

    他们在这荒凉的小客栈里,殷殷话别,店外却下着丝丝的细雨。

    那个贩布的徐州客马铁军走了之后,万斯同这间房子,顿时安静多了。

    整个下午,他都在静静调息养伤,其实他现在已经完全复原了;可是他脑子里却有另外的一个决定,他要为今夜的行动而“养精蓄锐”。

    天黑了,那毛毛细雨也停了。

    万斯同把自己整理停当,只见他身着那袭得自大木上人的紧身内衣,头扎英雄巾,足下是一双黑缎薄底快靴。

    他的目光灼灼,精神抖擞,只见他身形一弓一蹿,已快如脱弦之箭,“嗖”一声,蹿上了屋顶。此刻风声唰唰,飘下了一天的红叶!夜凉如水,此时此刻,该是人们好梦方酣的时候,谁又会注意到,这个夜行人的去留呢!

    万斯同是必定不会甘心的,倒不是要报昨日的二指之仇,实在是他对那个曾有婚约的心上人放心不下,他要去探一个水落石出。

    这条岭道他是熟悉的,像他这种一路纵跃如飞的脚程,半个时辰后,他已经来到了“小刃峰”的峰头之上。

    那所庞大的建筑物,已经展露在他的眼前,在沉迷的山雾里,那是黑沉沉的一片。

    万斯同望着这高大的围墙,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记得当初自己把花心蕊安置在此处时的情景,光阴弹指,却想不到如今门面依旧,人物已非。其实“门面依旧”这四个字已很不妥当,因为今日的冷碧轩,已非当年的冷碧轩了。

    他在墙外感伤了一阵之后,遂腾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围墙之上。

    展目向墙内望去,只见墙内静悄悄的,几棵柳树被风吹得飘飘起舞,看来十分萧索。

    万斯同怀着万分沉痛的心情,飘身而入,院子里的形势,他白天来过,还大致有个记忆,当下就纵身循着那条通廊直扑了下去。

    冷碧轩内传出微微的灯光,这证明其中的人尚未入睡,轩窗大大开着,只见室内却下着帘子。

    万斯同用“燕子飞云纵”的功夫,一连几个起落已扑到了窗前,微微用手把帘子拨开了些。可是这一眼,已令他吃了一惊,慌忙把身子蹲了下来。

    原来室内的摆饰,像是一间书房,壁上悬有书画,一张黑漆楠木长书案,文房四宝齐列案头,另外有一皮凳长有一丈,可供人小憩之用。

    那个前晚同自己动手的羽衣少年,正半倚在那张皮凳之上,身着一袭绿绸肥大的便衣。

    那个叫“小碧”的丫鬟,正蹲在地上,用两只小拳头,在他的腿上来回地捶着。

    万斯同心内更加气愤了,因为如此一来,确实证明了这少年是宿于此处的了。

    “那么心蕊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内心激动地想着,真恨不能扑进室内去问一个明白。

    这时就听那小碧道:“奴婢也不大清楚。”

    少年道:“你不大清楚,你们在家都是管什么的?”小碧吓得低着头,似乎十分害怕地说:“自从那个姓万的来过以后,少奶奶就变了,整天不出屋子,奴婢也不敢问。”少年两道长眉猛地一挑,冷冷一笑道:“那姓万的小子和她说了些什么?害得她如此伤心?”

    小碧用惊吓的眼光看着他道:“啊哟!少爷,可不能这么说,少奶奶连那个人见也没见呀!”

    少年只是连声冷笑不已,忽然他咬紧牙道:“那小子要再敢来,我就杀了他!”

    小碧绷着小脸道:“他来之后,少奶奶就传下话说不见他,可是那小子却硬往里闯!”

    “你们就让他闯进去?”那羽衣少年问。

    小碧连连摇着手道:“没有,奴婢二人就动手和他打;可是那小子本事很大,我们都打不过他。”

    羽衣少年脸上又带了一个冷笑,小碧又道:“那人长得和少爷是一个模样,声音也像,我们都差一点儿为他给骗着啦!”

    少年十分气愤地道:“不用说了!”

    说着还紧紧地扭着手指,万斯同从二人对话口语中,已探知二人所说的那人,正是自己;而那所谓的“少奶奶”,不用说正是花心蕊了。

    听到此,他的脚都几乎软了,只觉得全身都在冒着虚汗。

    “完了!”他对自己说:“心蕊竟是真地嫁给了这个人了,我来晚了。”

    想到此,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一时真差一点儿要倒了下去,可是他到底知道此刻自己身在敌境,一个不好,可就有性命之忧,因为那羽衣少年的手段,他是领教过的。

    可是如果叫他这么就走,他是不会甘心的,当下蓦地把身子退了出去。

    他伫立在一棵柳树之下,凝神地想了想,心想听方才那丫鬟说,心蕊自从自己走后,这几天来像是十分悲伤,由此看来,她对我当是旧情未忘。

    她之所以如此,定必是为这恶少所逼,如今我回来了,她大约羞见故人,所以才不敢见我吧。

    这么一想,他内心不禁大大地动了一下,同时先前对心蕊的一番怨恨,减除不少。

    “好!”他内心想,“那么我就去见她一下,如果这些都是实情,我就把她救出去;至于这个登徒恶少,以后再谋对付他的方法。”

    他内心这么想着,立刻热血激动,觉得极为有理,当下他再也不犹豫,身形一纵,已蹿上了屋檐。这几间石室,都经过葛金郎美化过了,檐上铺着亮光闪闪的琉璃瓦,人行其上,十分滑溜。

    万斯同小心地踏着瓦面,如同狸猫似地,很快地向前蹿过了两间!

    这时候他就看见一扇窗户内有灯光照出来,万斯同拔身而起,如一片落叶似地落在窗前。

    似乎是一种直觉,认定了花心蕊必在这间房内,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在窗上叩了一下。

    室内立刻有女子的声音低声问道:“谁?”

    万斯同听到了这声音,虽然那是疏远已久的声音,可是他也能立刻断定出来,那声音必是发自花心蕊的口中。

    于是他激动地道:“我!”

    “你……你是谁?”那声音抖擅着说道。

    万斯同咬了一下牙,痛苦地道:“心蕊,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啊……”那声音擅抖一下,遂道:“你是万万……斯同吧?”

    “是的!”万斯同说道:“你开窗子。”

    心蕊忽然绝情地道:“姓万的,你来这里作什么?我如今已是葛家的人,你莫非不知道么?”

    万斯同打了一个冷战,他冷笑一声道:“我怎么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必定不是心甘情愿,我要你把实在的情形告诉我。”

    万斯同说着,整个的身子在发抖,他内心几乎寒冷了。

    因为他想不到心蕊竟会对自己这么说,他说了这句话之后,本能地去推了一下窗子。

    可是里面却有人用双手抵着,并且他听到隐隐有哭泣的声音。

    万斯同内心难受极了,他冷冷地道:“你为何不开窗子?我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

    心蕊忽然狠心地道:“现在我们没有话好说了,莫非你那个姓郭的朋友没告诉你?你何必还要再来?”

    万斯同怔了一下,道:“郭潜他来过了?”

    心蕊冷笑道:“你找他去吧,你要给他报仇也行,反正我……”

    说着她似乎又哭了,万斯同也是顺着眼角往下流泪,过了一会儿,他又推了一下窗子,里面还在用力地推着。

    “心蕊!”万斯同说,“现在,我才发现你真的变了,这一年来我想你想得好苦。”

    他忍着伤心继续道:“可是昨天早晨我来,你竟忍心托病不见我。”

    “哼!”心蕊冷笑了一声道:“我如今已嫁给葛金郎了,还见你干什么?”

    说着她又哭了,并且抽搐着道:“你快走,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见你了!”

    万斯同听她哭得伤心,不禁心如刀割,当下用力地推了一下,窗户开了半尺,又关上了,发出了“哐”的一声,二人都吃了一惊。

    万斯同慌忙回身看了看,见并没有惊动别人,他才放下心来;并且冷冷一笑道:“其实你有你的自由,我自然管不了你,可是你要知道,那姓葛的乃是出自天台魔宫的子弟,你怎能……”

    心蕊不禁哭了起来,她用力地拍着窗子道:“我知道,我高兴,你管不着,你走,快走!”

    这几句话说得很绝情,万斯同脸都白了,他拼命地忍耐着,冷笑一声,道:“我要见你一眼,你不敢见我,就证明你言不由衷。”

    他方说到这里,那扇窗门忽然开了,万斯同差一点身子都要冲了进去。

    当他惊慌地站定之后,他看见迎窗站着一个绝色的少妇,那少妇正是心蕊。

    只见她头梳叠螺发式,前面留着刘海,发上插着一珠一钗,宫样娥眉,郁郁秋水,虽然带有一丝憔悴和忧愁,可丽姿天生,看来只是更增艳丽。

    她双目平平地凝视着万斯同,眼泪已经淌满了粉面,颤抖着道:“万斯同,你看见我了,你走吧!”

    万斯同脸色惨白地点了点头道:“很好……”

    心蕊却冷冷一笑道:“这只怪你当初逼我太甚,现在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万斯同蓦然掠身而入,花心蕊想挡着他,已经来不及,她不禁面色大变,讷讷道:“你……你想怎么样?”

    万斯同忽然跺了一下脚,厉声说道:“我要你跟我走,那姓葛的,让我来对付他!”

    心蕊擦了一下脸上的泪,苦笑道:“太晚了。”

    她说话之时,仍然面对着墙,万斯同忍不住拉着她,道:“为什么?为什么晚了?”

    心蕊颜色惨变地用手一挣道:“你干什么?”

    可是万斯同在她身形半转之时,已看见她鼓鼓的大腹,他就像触了电似地退后了几步,口中“啊”了一声。

    眼前这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就是花心蕊,那是一点儿也不错的。万斯同不看则已,一望之下,只觉得一阵步履踉跄,差一点儿倒了下去。

    他勉强扶墙站稳,痛苦地点了点头,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经……”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走吧,万斯同真有些举止失措了,心蕊这时忽然大声哭道:“看见了吧,你可以死心地走啦!”

    她忽然又把身子转了过去,面向着墙,同时更大声地哭道:“这都是你逼我的,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你快走,要不然我可要叫了!”

    万斯同见她此刻竟无情至此,一时血气冲动,真想上去打她一掌;可是见她哭得就像是一朵带雨的梨花一般,似有无限心酸,他的怒恨一时发泄不出。

    当下为难了好一阵子,才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道:“好!我走!”

    说着转身向窗前行去,忽然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回头冷笑道:“花心蕊,我这次在洞庭曾遇见了你姐姐心怡,可能她和你母亲已出来找你,你应该想办法和她们见见面……”

    说着由不住叹息了一声,自忖道:“我真是太痴心了,又何必再说这些呢?”

    想着就用眼睛去望心蕊,内心凄怆万分,花心蕊这时也不哭了,她睁着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望着万斯同,讷讷唤道:“斯同……”

    万斯同心中不禁一软,暗想道:“她仍然未忘旧情,方才我倒是把她想错了。”

    “斯同……”心蕊抽搐道:“你可不能糊涂,我如今既已嫁了葛金郎,他就是我的丈夫!”

    说到此,她咬了一下牙道:“谁要是他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到时候你可不要说我翻脸不认人。”

    万斯同狂笑了一声,退后了一步,阵子里精光四射,道:“谢谢你的关照,我知道了。”

    从花心蕊口中,他知道了那少年的名字叫“葛金郎”,于是牢牢记在心内。

    他推开了窗子,正要腾身而出,心蕊却又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已和我母亲姐姐脱离了关系,她们已不是我什么人了,这一点我也告诉你。”

    万斯同吃了一惊,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很好,你真有志气!”

    心蕊叹了一声,期艾地道:“你也别挖苦我,我们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嫁夫随夫。”

    万斯同此刻对她已寒心得很,听她这么说,只微微冷笑了一声,理也不理。

    心蕊又说:“你还是去别的地方好了,走远一点,去边疆蒙古怎么样,你知道,金郎是放不过你的,他武功比你高。”

    万斯同听得透心地凉,忍不住冷笑道:“谢谢你!”

    可笑素日玲珑剔透的花心蕊,此刻竟看不出万斯同的脸色,她继续说:“我这是为你好,天下女人多得是,你可以去找花心怡。”

    万斯同几乎麻木了,他真想不到花心蕊会说这话,花心蕊接道:“真的,她对你很好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现在还来得及。”

    说着就微微一笑道:“今天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现在话就说到这里,你快走吧!”

    万斯同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望着眼前这位绝色的佳人道:“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完了,我绝不抱怨你,只怪我自己;至于这别后一年的经过,我也用不着再对你说了。”

    “你快走吧!”花心蕊皱着眉说。

    “我当然走!”万斯同剑眉一挑道:“可是我要把话说完,我走之后,你转告葛金郎,就说我今后誓必要找他报二指之仇!”

    “二指之仇?”花心蕊不明白地问。

    万斯同说完了话,不愿在此多留,冷笑道:“我走了!”

    忽然一阵大笑之声,自窗外传进来,道:“万斯同你好大的胆子,滚出来!”

    花心蕊啊了一声道:“不好了,是葛金郎,我来与他说话,你快逃吧!”

    显然的,她多少还有些不忘旧情,可是斯同七尺之躯,岂能受一妇人保护?

    他当时脸色一变,也狂笑了一声,说道:“好!今天我倒要再好好领教领教了。”

    他说着把挡在身前的花心蕊,向一边一推,就势纵身而出,同时他已把束在腰上的那口寒铁软剑抖了出来,夜色沉沉之中,这口剑就像是一道闪电似地,蓦地闪出了一道白光。

    他持剑在手,身形向院中一落,大喝道:“葛金郎小子在哪里?”

    “哈……”又是一阵狂笑,就在一行松树影里,走出了那个意态轻狂的葛金郎。

    他离万斯同约有十步,站定了脚步,手指着万斯同冷笑道:“前日在岭下所遇果真是你,你家少爷当时手下留情,饶你不死,想不到今夜你居然还有胆量私问我这冷碧轩,擅入妇人闺房。你好大的胆子,今夜若不叫你死在我宝剑之下,谅你不识我葛金郎何许人也!”

    说着反手后背,按动宝剑哑簧,只听“呛”的一声,已把长剑抽了出来。

    当下平剑当胸,冷冷笑道:“快来受死!”

    万斯同冷冷地道:“葛金郎,你好大言不惭,这冷碧轩是我天南派清修之处,本派宗师三盒老人已移交由我掌管。是你这小辈,不懂武林规矩,擅自占据整修,已有违我天南门规,却说我擅自闯入,真乃恬不知耻!”

    葛金郎被他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恼羞成怒,啐了一口道:“这冷碧轩乃是古人留下的遗迹,又非你天南派的财产,你们住得,我就住不得么?”

    说着又嘿嘿一声冷笑道:“那么你暗入我妻闺房,又待怎讲?”

    万斯同为他这么一问,一时倒也不知如何解答,微微顿了一下,才冷笑道:“她原是我万斯同的妻子,只是未正式结婚而已!”

    说了这几句话,不禁触动伤怀,一时唏嘘不已,葛金郎闻言大喝了一声:“你是满口胡言,看剑!”

    他说着身子已飞纵了过去,掌中剑“春水试寒”,抖起了一点银星,直向万斯同咽喉上刺去。

    万斯同这时早已恨不能与他一拼,当时用剑向外一拨,葛金郎只是把剑向后一吞,容得万斯同剑过,仍然原式刺出,剑势颇为疾劲。

    可是万斯同这一个招式,也是一个虚式,在掩饰其下的一招“秋扇挥萤。”

    葛金郎剑尖方到,突然见到万斯同右臂一展,剑光倏地一闪,剑刃已临右腮,一时冷气侵面,剑芒逼人,他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对方所持,竟是一口削铁断金的宝剑,当下慌不迭地向左一个蝶翻。

    万斯同这一招虽是走了空招,可是那锋利的剑芒,已把葛金郎那袭肥大的衣袖,划开了三四寸许的一道口子,直把葛金郎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万斯同却也暗惊这葛金郎果然是身怀绝技,一时抖擞精神,挺身而出,把一口宝剑展个风雨不透。只见他左插右盖,前盘后舞,吞吐如意,力贯剑锋,凡是剑诀指处,剑锋必定走到那里。

    这是他知道葛金郎身法不凡,所以才这么使尽了身手,可是对方也不是弱者。

    他此时因见万斯同剑法高深,再加上他手上那口宝剑,自己更不敢丝毫轻视了,所以把其父秘授给自己的“大罗十八剑”,立时展了开来。

    一时之间,但见剑光闪闪,人影憧憧,这套剑法的妙处是在予敌以错觉,一待展了开来,敌人很难分出对方的身形来。

    二人这一动上手,可谓之棋逢对手,将遇良村,剑光环绕中,二人那沉浮的身子,时分乍合,看起来真有所谓的“虫蝇不能落,一羽不能加”之势。

    这时花心蕊也站在一边,她秀眉微皱,手中也持着一口宝剑,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碧和小蓝也都叉腰站在一边,不时地打量着场内,想助主人一臂之力。

    忽然“呛啷”一声,二人各自跃身腾开,万斯同俯视掌中那口爱逾性命的宝剑,见它依然光华夺目,剑身如一弯秋水似地颤动着,并无一丝损坏,心中不禁宽心大放。

    可是葛金郎一看自己掌中那口剑时,却发现已少了半尺多长的一截,他不禁心中大寒。

    万斯同冷笑了一声,未曾发话,葛金郎却恨声叫道:“你倚仗着宝剑锋利,算是什么英雄?如有本事,可敢与我换剑敌过?”

    他说着,愤怒地把手中那半截宝剑往地上一掷,花心蕊这时却走上,把她自己那口剑递给了葛金郎道:“金郎,你用我的剑!”

    葛金郎冷冷一笑,把宝剑接了过来,二人目光同向万斯同望去。

    花心蕊轻轻挽着葛金郎一臂,微笑着对万斯同道:“万斯同,方才你二人比对之时,我已看过了,你的剑法虽高,比起金郎来,还是略差一筹,你不过是占了一口好剑的便宜。可是你要削我这口剑,却不容易,怎么,你还要再打么?”

    万斯同目见此状,一时内心真是无比难受,葛金郎面带冷笑望着他,他之所以不如先前那么盛气凌人,可能是心中顾虑对方手中的宝剑。

    虽然他自信在招式上幸不输他,可是对方有一口好剑,在内心上却威胁自己很大,他才暂时没有作声。

    在万斯同来说,他本存胜之心;可是现在目睹花心蕊的情形,他的斗志可说是全消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值,为这么一个女人,实在是不值。

    “我何必这么认真地为她厮拼呢?”万斯同不由这么想,“如他伤我,自非我所愿;如我伤了他,令心蕊会更加仇恨于我,总之,我是太不值了。”

    想到此,他苦笑了笑,把掌中剑束到腰上,道:“这地方我以后不会再来了,祝你二人快乐幸福。”

    说完这两句话,他伤心到极点,这地方他实在是不愿再多留一分钟,遂纵身而去。

    他的身形,方腾纵上了一堵假山,未及下飘,却听得葛金郎一声狂笑道:“万斯同慢走,小弟送你一程。”

    接着一条人影,自后紧扑而上,万斯同心存厌恶,哪里愿意叫他送自己。

    当下闻言之后,足下更加快捷地向前纵去,这冷碧轩自改建以后,庄园范围扩大,万斯同施出轻功绝技,十数个起落,才来至围墙附近。

    “喂!慢走一步!”葛金郎自后赶上来。

    万斯同足尖用力一点,身形上了墙头;可是,这时那葛金郎,却也以“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拔上了一堵假山石之上。

    只听见他口中狂笑道:“万兄你走好了,小弟不远送了。”

    葛金郎口中这么说着,只见他右手霍地向外一推,隐隐听得“崩”的一声轻弹。

    那墙头上的万斯同心中正自奇怪,这葛金郎怎么对自己如此客气了起来?心中尚还不解,此刻闻声知道不妙,他还不及回头细看,只觉得背后一阵奇痛,似被无数暗器打中,只痛得他在墙头上身形一晃,直向下栽去。

    同时间,一股极为尖锐的风声,自他颈旁划过,痛得他打了一个寒战,身形也随之下坠。

    隐闻得身后的葛金郎,狂笑而去。

    万斯同由墙上栽下,倒是没有摔着,试着用手摸了一下颈后,不胜疼痛,这才知道右耳根下,竟为暗器擦伤了。那暗器虽没有打中自己,却划了一道血槽,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吃夜风一吹,痛得他银牙紧咬不已。

    他忍着痛摸了摸后背,并未见有伤痕,心中大为奇怪,因为方才明明觉得背后中了不少暗器,怎会不见伤痕呢?猛然忆起了自己所穿,是大木上人所赠的那件紧身风衣。

    如此看来,这件风衣,分明能避一般刀剑暗器,倘非如此,自己这条命,今夜休想再要了。

    当下真恨不能回过头来,重新再找葛金郎拼命去,可是转念一想,他就停止了这种冲动。

    一来这葛金郎武技不凡,似在自己之上,回去再打不见得就能取胜;再者自己此刻受有暗器轻伤,尚不知伤势如何。

    这么一想,他就感伤着,直向山下行去。

    那颈后伤痕,本有些疼痛,此刻行了一程,忽觉得风吹得十分难受;而且颈项觉得湿湿的,像是流了不少血。

    他就在一座石峰背风处停了下来,摸索着把自己内衣撕了一条,想暂时把伤处包扎一下,不想手方抬起,忽觉得那受伤的地方,竟有一种麻痹的感觉。

    万斯同不禁大吃一惊,这才想到了,葛金郎所用的暗器,竟是染有毒药的。

    他吓得全身打了一个寒战,慌不迭站起,可是任何受伤之人,都是一样的。如果你自认为能支持下去,或许就真能支持下去,反之,你是必定要崩溃的。

    万斯同此刻正是如此,如果他不知那是毒药暗器,或许还能支持一些时候;可是当他已经想到了之后,他就支持不下去了。

    当下他只觉得双腿一阵发软,头脑一阵昏晕,由不住“咕咚”一声倒在地下了。

    多灾多难的万斯同,这一次毒发山途,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可是“吉人自有天相”,一个不该死之人,处处都能逢生。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仿佛觉得身子为人转动着,同时鼻中嗅到一种令人发呛的气味。

    “噢”他翻了一个身,由不住睁开了眼睛。“好啦!老天爷呀!”一个人在他身边这么说着,万斯同心中一惊,正要挺身坐起,却为这人又把他按住了。

    万斯同也就借机把这里情形打量了一下,自己是睡在一张铺有厚毡的木板床上,这间房子并不大,一边一个箱子盖上,有一盏油灯,黄黄昏光里,看见在自己眼前,是一个佝腰干瘦的老婆婆。

    这婆子一只手拿着一卷干草似的东西,一头已经燃着了,冒着淡黄颜色的浓烟。

    那种令人发呛的气味,正是这些烟雾所造成的。

    在老婆婆身边,另有一个头扎大辫子的姑娘,这姑娘长得十分胖蠢,肥脸小眼,还是重下巴。

    她此时来回地在推动着万斯同,就像是和面一样的,万斯同为那浓烟呛得直咳,一面喘道:“大姑娘行啦!不要……再推了。”

    胖女嘻嘻一笑,对着那老太太道:“这小子醒了,在说话呢!”

    她说着话,手下仍是不停地推着揉着,万斯同觉得难受得很,就伸手把她一推道:“不要再推了!”

    那婆子这时才笑笑说:“喂,别动……好了,我们婆孙两个,是救你的。你脖子上是中了毒药镖,要不给你放血,你就死啦!”

    胖女身子被他推得退后了三四步,想是吃惊于万斯同有这么大力,一时呆住了。

    她的话很难懂,大概是牙都掉光了,说起话来有些漏风,可是万斯同还能勉强听得懂。

    他这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当下好不惭愧,就在枕上点了点头道:“谢谢你们了,我……”

    这一点头,才知道右颈下面十分酸疼;并且好似还有一个什么热东西罩在上面一般,忍不住就想用手去抓。

    那老太婆马上按住他的手,道:“不要动。”

    万斯同忙缩回了手,一面皱眉道:“老太太,这是……”

    老太太用手指了那胖姑娘一下说:“这是我孙女。”

    万斯同忙点了一下头,道:“谢谢姑娘!”

    胖姑娘本来在一边不说话,这时候见万斯同对自己说话,她就咧开大嘴先笑了两声,走了过来。

    那婆子又接下去道:“我孙女牵着驴要去拉柴禾,不想半路上看见了你,就把你给驮回来了。”

    万斯同一边点头称谢,心想这可好,我成了柴禾了。一时只觉得这房中十分气闷,就四下看了看,只有左上方开着一个小天窗,另外两扇窗子都关着,他就道:“好热!”

    胖姑娘就过去推开了一扇窗子,万斯同忽然想起了藏在自己身畔的那三卷《合沙奇书》,不禁口中“啊”了一声,一面就伸手去摸。

    老婆婆见状噗哧笑了,就说:“你不用怕,你的东西,我们原封没动,都给你存着呢!”

    万斯同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心中不禁对这婆孙二人十分感激。

    这时那个胖姑娘就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万斯同床前,老太太却打了一个呵欠道:“咱们为了你可是一夜都没睡,来,四妞,把罐子给他卸下来,时候也差不多了。”

    胖姑娘闻言答应着,并且用两只手,按在万斯同的双肩上,那个老太太就弯下腰去摸他的脖子。

    万斯同想问干什么,就觉得颈后面“波”的一声,顿时感到伤处十分清爽。

    再看那老婆婆手中,却多了一个竹筒儿,筒内热腾腾地还在冒着烟。

    那个叫四妞的胖姑娘赶紧从地上端起了一个盆,老太太就把竹筒子向盆里一倒,万斯同才看出了,由内中倒出的,却是一块红颜色的血块。

    老婆婆又亲自把灯拿过来,低下头在盆里瞧了瞧,一面点头笑道:“好了!你看看。”

    万斯同忙坐起来,仔细地看了看,就见那盆中,一块块全是紫黑颜色的血块,只有上面六七块是鲜红颜色的,老太太就指着对他说:“黑颜色的就是有毒的,红颜色的就是毒已经没有了。”

    万斯同连忙称谢,他真想不到,这种乡下的土法子,俗名“拔罐子”的玩艺儿,居然还有此功效。当时就要下床,那个胖妞却按着他道:“你的脖子还有血呢,我给你擦擦!”

    万斯同虽是不大好意思,但也无法,就见那个姑娘找来些干布,为他擦去了血渍,又为他细心包扎上,就道:“现在你可以下床了。”

    万斯同翻身下床,对着她二人弯腰一拜道:“小可多谢二位恩人救命大恩,尚未请教二位大名,贵会主人是否在家呢?”

    老太太嘿嘿笑道:“不客气了,唉!我们可就两个人……”

    说着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一指那个胖姑娘道:“她爹娘在老家都死啦,我带着她到了江南,现在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啦!”

    万斯同伤感地点了点头,一时却也不知怎么安慰她们好,这时他才注意到,房中堆着不少的干柴,一捆捆都堆在一起,心知这婆孙二人定是以打柴为生,心中就更加同情。除自己睡的这张床上,另外在几张板凳上还架着一张大木床,被褥虽破旧,看来倒还干净。

    这时候窗户上已露出了微微的白色,天已经亮了,几只小鸟正在窗前的树枝上跳着叫着。

    老太太哈着腰,上了床,一面道:“先生你再坐一会儿,叫四妞给你熬点稀饭,你吃饱好上路。我的腰不太听使唤,要休息一下了。”

    万斯同就把她扶了上床,感激地道:“老太太你好好歇着吧!”

    这时那个胖姑娘已把他的一个革囊给提了过来,万斯同就过去从其中取出了二十两银子,双手赠予那老太太道:“这是在下一点小意思,老太太你和姑娘留着花吧!”

    不想那老太太却翻身起来,推着手道:“我们不要钱,先生可别客气。”

    胖姑娘也红着面在一边道:“我们卖柴禾,还剩有钱呢,你收回去吧!”

    万斯同如何肯依,推了半天,二人因见万斯同十分坚持,只好收了下来。

    万斯同肚子也是真饿了,胖姑娘煮好了稀饭,他吃了两大碗,那老太太熬了一整夜,这时呼呼地睡着了,万斯同也没有吵她,就别了胖姑娘,一个人走了出来。

    胖姑娘一直送他走到了路边,她又指给他一条通往山下的道路,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远处的山尖上,已露出了一些旭日的光彩,疲倦的人似乎也得到了复苏。

    在路边的一块小石山上,他怔怔地坐了下来,心中想道:“我这么匆匆忙忙地赶路,又是上何处去呢?”

    这么一想,他不禁暗暗地发起愁来,这一路急匆而驰,总算找到了雁荡,也找到了心蕊,可是又有什么用?早知如此,自己这一趟也就不必再来了。

    他又想到昨夜的一些情形,花心蕊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一时不禁痛心欲裂。

    尤其是葛金郎那种狠毒的手段,更令他切齿痛恨,他不禁暗自咒诅着,有一天自己必定要算这笔仇恨的,想到恨处,真令他银牙咬碎。

    可是当他想到了葛金郎,他那一身武功,又确实令自己佩服,由此看来,他那父亲葛鹰,尚不知道是如何厉害的一个人物。

    “难道说我这一身武功,就能报仇了么?”想到这里,他由不得从汗毛孔向外冒凉气。

    又想到了心蕊轻视的嘴脸,那种样子,似乎早已注定了自己不是葛金郎的对手。“唉!”他重重叹息一声,这时候东方的太阳忽然跳了出来,把大地渲染成一片红色。

    经过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的万斯同,在他已经达到了一个目标之后,他显然是再也走不动了。虽然他并没有真的达到那个目标。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武技实在是太差,比之龙十姑固是不如,连眼前的葛金郎也是差得远。

    “我非要再下一番苦功不可!”万斯同重重地捶了一下石头。

    “我身边既然有现成的《合沙奇书》,还有大木上人送我那本剑诀谱,何不照着痛下功夫?”

    这念头本来他早就埋藏在内心了,只是那时他一心一意地记挂着花心蕊,只打算和她作长久夫妻的事,并未深思这个问题。

    可是这时候情形就大大不同了,花心蕊这一边,可以说是完全死了心了。

    同时却自葛金郎身上,受了这种奇耻大辱,忿激得令他感觉到自己是非要再下苦功锻炼不可。

    他有了这种想法,当下就站了起来,这雁荡峰回极多,觅一静处,实在并不费事。

    于是他就开始留意这附件的山峰,费了整整的一个上午时间,果然他发现了一座无人的石洞。洞内光线很好,地势颇高,里面也很干燥!

    他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一个曾经过这般痛苦遭遇的人,是很难安定下来的。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理。”

    “黑夜”至“天明”,是要经过一番蜕变的!

    冬尽到春来,亦需要耐心和期待!

    紧紧地咬着牙,在痛苦的深渊里,他期待着那一声“惊蛰”的春雷!

    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他相信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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