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红颜
作者:萧逸
第三部 睡莲仙子
01 巧施毒计 狠下辣手 02 勇闯龙潭 轻捋虎须 03 美人垂青 老姬赐秘 04 人迷图失 穷追力蹑
第三部 睡莲仙子 01 巧施毒计 狠下辣手
    暮色苍茫。

    落日的余晖,将天畔映得多彩而绚丽,迂回的山道上,潇洒而挺秀的骑士,也被这秋日的晚霞映得更挺秀了。

    没有炊烟,因为这里并没有人家,大地是寂静的,马上的骑士落寞地挥着马鞭,喃喃地低语,英俊的面庞使人看起来有一种喜悦的感觉,这就是归心似箭的万斯同,内心充满了喜悦、兴奋和火似的热情。

    在离开了秦家之后,他马不停蹄,一路直向浙省的雁荡赶去,我们可以想到,在一个认为几乎已成了绝症的病人,突然之间病体痊愈后,那是如何的兴奋,如何的惊喜欲狂,那么,万斯同正是这种心境。

    在奔涛惊浪的长江三峡入口处,万斯同伫立在船头上,从他那飞扈的神采上看来,这年轻人该是多么的高兴。

    他仰首望着天上的云,云也开了,俯首看江中的水,水是那么的清澈,真的,如果你是一个愉快的人,看什么都顺眼,即使连石头,也都是含着笑的。

    回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秦冰为自己医治这个隐疾,自己也吃了苦头。

    每日正午,他把身子剥光了,在如焚的沙堆里,用滚热的沙把整个的身子包起来,直到流出的汗,把滚热的沙都浸湿了,才可暂时休息一会儿。

    然后还要照着秦冰的指示,做各式的动作,除此之外,在午夜,还要接受秦冰为他全身施行的大按摩,如此,竟在短短的几天里,产生了奇迹,小腹下的那粒朱砂红痣不见了,他竟恢复了昔日的健康。

    对于秦冰祖孙二人的大恩,他是刻骨铭心,永远也忘不了,可是眼前,他不得不暂时告别他们。

    他要去完成一件大事,完成一件生命中不可少的盛大事情。

    那个曾经使他以为不可能再重聚的女人——花心蕊,又在他的内心复活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心蕊在自己临别时,向自己诉说的那些海誓山盟,他也忘不了她活泼可爱的影子。

    现在自己已康复了,如果不尽快地找到她,如果不立刻与她成婚,那自己就是不忠于感情的一个叛徒。

    这连日以来,他儿乎是昼夜兼程地行着,他相信心蕊是痴心地在等候着自己,只是,他又怕心蕊已经见着了郭潜,郭潜自然把自己嘱咐他的话,都坦诚地告诉她了,她该是多么的伤心,也许她已经离开雁荡了,也许她真的已经和郭潜……

    有了这么多的因素,自然又可以想到,他的心是多么的急,多么的乱。

    出长江,入浙省,在一条叫柳溪的水路上又行了一日,转入钱塘,好在水路甚便,倒用不着骑马投宿,只雇一条可以住人的大船便行了。

    这一日他到了杭州,虽是归心似箭,然而面对着这天下名城,富有诗情画意的西子湖,他不得不强压着焦急的心情,而在此破例地住上一天。

    暮晚,万斯同在岳王坟上浏览了一阵,又雇小船直放湖心,湖中有处孤岛,名唤“小瀛洲”,是西湖胜地之一,尤其美的是,岛上有醉人的红叶,在这深秋的日子里,这些美丽的枫叶,就像是西天的晚霞那么艳丽,微风吹过的时候,卷起了丛丛的浪,偶尔飘下来几片叶子,散乱在清澈的水面上,随着浪花而沉浮,就像是少女的芳唇。

    万斯同看了红叶,登上了“小瀛洲”。

    他像是一个骚人墨客,多少带着一点酸味地来到了岛上,微风掀起他那袭湖青色的绸子长衫,露出他单绸扎腿裤,配着他那双素面的双脸便履,看来真是翩翩风度,好儒雅的一个相公。

    “小瀛洲”上有几家卖吃食的饭店,都是半隐在枫林之中,看来很幽雅。

    一个系着白色围裙的小贩,口中叫着:“菱角!菱角!”他手里还挽着一个细竹编就的小篮子,上面盖着几片叶子。

    万斯同抬了抬手,小贩走过来,看样子这小孩顶多十一二岁,头上还扎着两个发角。

    “相公,要菱角吧?”他一面问,一面睁着那双大眼睛,朝万斯同身上上下地瞧着,又龇牙一笑道:“我知道,相公是被莲姑娘请来吃饭的。”

    斯同怔了一下道:“谁是莲姑娘?”随又笑道:“不是,我是来玩的,我买三个钱的菱角,卖不卖?”

    小孩搁下了篮子,似乎很奇怪地看着他道:“你不是来吃饭的?”

    斯同摸了一下他的头,笑道:“玩过了再吃也不迟,你老问这个干什么?”

    小孩嘻嘻一笑说:“我说呢,今天莲姑娘请客,这地方已被包下了,旁人连靠船都不许,相公若不是客人,又怎么能上来?”

    万斯同心中一动,四下看了一眼,果然游人可数,可是孩子的话,也不可相信,试想这小瀛洲乃是公众的,又不是属于一人一户,岂能有不许闲人游玩之理?

    当下也就一笑置之,遂掏出了三个制钱给小孩,小孩数了三十个菱角给他,又嘟着嘴说:“娘今天交给我一大篮子菱角,我才卖了一点点,要知道今天这里客人这么少,我就不来了。”

    斯同笑道:“你不是说有人请客么,今大应该生意更好才对,怎么反而卖不出去呢?”

    小孩噘着嘴,回头指了一下说。“瘦西湖的茶房不叫我进去嘛,要不我怎么知道今天是莲姑娘请客呢?”

    万斯同点了点头,见手上还多着几个制钱,就都赏给他了,小孩连连称谢不已,又笑道:“我再给你些菱角。”

    万斯同摇摇头,说道;“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这么多?你有了钱,就好回去交差了。”

    小孩似很高兴,一面拾掇着篮子,一面嘴里哼着歌,万斯同口中嚼着菱角,就信步沿着堤边走下去,见堤边的杨柳,都有些枯萎了。

    有几个茶房打扮的人,拿着扫帚在扫着地上的红叶,万斯同走过去,他们都停下了扫帚,似乎很是惊奇,向他这边望着。

    有一个人还弯腰向万斯同问道:“客官这么早就来了?”

    斯同口中答应着又点了点头,就走了,他走了几步,才想出了道理,不禁暗笑道:“这些茶房,竟把我当成请来的客人了。”

    当时心中不由动了一下,心想莫非那小孩说的是真的,这小瀛洲真的不许外人涉足么?可是方才我上来,他们怎么并未干涉呢?

    他往前又走了十几步,就看见一丛丛的花圃,都用白石头围着,有方形的、圆形的、长方形的,还有扇形的,里面开着各式的花,最引人的却是那用细竹子支起来的菊花。

    他对于菊花素有雅爱,此刻见状,不禁快步走了过去,见花坛内,少说也置有百十盆菊花,粉红鹅黄,形态不一,美艳已极。

    花坛的正对面,也就是这小瀛洲的中心地方,有一幢讲究的房子,遍体深绿,其上满生绿苔,占地约有亩许方圆,多是四面轩窗洞开的敞房,窗前有一道花廊,有凉棚搭着,棚下悬着很多鸟笼子,每隔六七步,都置有一盆盛开的菊花。

    万斯同已看出了这是一所讲究的饭庄子,因为敞房里整齐地放着铺有台布的桌椅。

    再抬头看.果见有“瘦西湖”三个大草字匾,悬在入口处一座宫殿式的排楼正中,蓝底金字,十分爽朗悦目。

    这瘦西湖门前,站有两个白衣茶房,似在等着接待客人的模样,不时地往湖面上望去。

    万斯同这才看清了,原来院中置有一张大圆桌面,铺着雪白的台布,其上置有讲究的银质器皿,可想知果然是有人要在此宴客了。

    从各方面看去,这宴客的主人,定是一个非常的人物,多半是本地的州府官眷,否则绝不至有如此排场。

    万斯同见那门前的两个茶房,又在用奇异的眼光望着自己,就不大好意思地走开了。

    这时有几个游人乘小舟来,可是岸边有一块竖着的圆形漆牌,这些人看见了这块牌子,又都乘船走了。

    斯同心中奇怪,就走过去,才看清楚,那竖立在岸边的漆牌上,仅仅写着一个“莲”字。

    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意思,自己一个外乡客,初临西湖,也实在不懂本地人这些规矩,总之,自己是来此游玩赏景,其他也不必细问就是了。

    他想着遂往花坛行去,谁知走了没几步,忽见水面上乘风破浪,飞快地驰来了一艘快船。

    万斯同仅仅向这船瞟了一眼,顿时就为这快船的外表惊住了。

    原来这是一艘长有五丈,宽有两丈许的大型花船,船身是极为漂亮的紫色雕花木块拼凑而成,这不足为奇,最妙的是,在船身正中,镶有一条宽有尺许的铜片,那铜片擦磨得黄光闪闪,光可鉴人。

    映着红日,这些发亮的钢片,闪耀出一片灿烂的五彩光华,令人不敢逼视。

    船顶是金漆涂就并垂有无数琉璃的吊灯,这些吊灯颜色有红有绿,给即将下山的红日一照,放射出各种不同的颜色,真是一艘极为别致的玄宫画航。

    由于舟行过速,水面上,被分起的浪花,像两条白带子似地分开来,甚是好看。

    再看船上,湘妃竹的翠帘子卷起,一双白衣少女,分侍舱门两旁,两旁船舷,却由八名青衣壮汉各持一桨,以同样快的速度在水中划着,即使是督抚巡按,也很少见有这种气派。

    万斯同看得心中甚是惊讶,暗想这是谁?好大的声势。

    思念之间,这艘大船已行抵岸边,船尾一汉子高呼了一声:“停!”

    顿时只见那八名操舟的汉子,霍地把长桨向天空一举,桨身平直地竖着,又同时向下一落,那艘大船竟纹丝不动地定在水中。

    这种举桨、落桨、定舟的手法,如非具有熟练的手法,实在很难做出如此的成就。

    船身已定,就由瘦西湖内,狗颠屁股似地跑出了一个胖子,这胖子头上戴着小凉帽,身着酱色团花马褂,肚子挺大,足下是一双福字履,一望就知是这瘦西湖内的东家。

    他身后是两个小伙计,抬着一条宽宽的踏板,三人直向船边跑来。

    等伙计把木板搭好之后,还在上面铺了一层白布,那胖子才弯腰拱背地对着大船抱拳道:“小号酒宴已备,敬请贵客莅临。”

    说了两遍,那舱首侍立的少女,才叱了一声:“候着!”

    胖子退了一步,连声恭应道:“是!是……”

    少女转身入舱,过了一会儿又出来,高声道:“我家郡主问所请客人,是否都已来到?”

    胖子怔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小伙计,似朝着万斯同这边指了一下。

    万斯同方觉一惊,遂闻胖子道:“回莲姑娘的话,客人尚未来齐,只来了一位相公,现在赏花。”

    那白衣侍女又叱了声:“候着!”

    遂返身入内,须臾即出,高声道:“郡主出驾,小心侍候!”

    胖子吓得头颅垂了下来,连连躬身作揖。

    万斯同在花坛边,距离泊舟处有五六丈距离,因受好奇心驱使,想要看看这一位郡主,到底系何等样人,竟有如此威望。

    他有了这种心思,所以目不转睛地朝这边望着,但见那另一名女侍,把翠帘向一边扬开了些,紧接着,自舱中步出了一个绝等姿色的少女来。

    这少女身着一袭深紫色的丝质长裙,腰上系着一根同色的丝绦,丝绦两端,各垂有一块绿光晶晶的翠莲,衬以她高高身材,雪白的肌肤,乌黑的一头青丝,任何人只要看她一眼,也会心中怦然一跳,眼睛一亮。

    她那张瓜子型的脸,又红又白,两弯蛾眉,淡淡地斜扫出去,两泓秋水似的眸子,是那么的冰、清、明、洁,你会觉得她美,那是一种超凡脱俗的美。

    再看她芳唇半启,齿如编贝,偶一顾盼,真有仙子凌波、鹤立鸡群之感。

    那赏花的万斯同,此刻倒真是赏到了一朵倾国的仙宫玉蕊。

    他只觉得全身血液一阵涨热,不禁呆呆地立在当场,目光竟完全被这少女的绝艳吸住了。

    少女出舱之后,只向岸上瞟了一眼.微微笑了笑,遂踏板而下。

    万斯同这才觉得自己的失态,当时忙转身过来,装着是在赏花,而向前徐徐行去。

    可是走了几步,他毕竟忍不住,又回过身来,却意外地发现,那个胖子,正指着自己,在和那少女弯腰答话。

    万斯同心中一动,暗道糟!这胖子莫非真把我当成她请来的客人了?

    这种想法在他脑中转着,果见那少女目光向自己这边平视而来。

    她那双剪水的瞳孔,在看你的时候,你如果是自作多情,那你准会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所幸万斯同是一位大丈夫,是一位敦品力行的侠士,他除了感到一些惊愕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失态表情,尤其是这种错认人的事,不把它当回事,也就是了,自己来此旨在游玩,还是不要扫了兴头的好。

    所以当那美丽的少女,用她那一双剪水瞳孔打量他的时候,他只微一顾视,即流眸他处。

    那位风华绝代的少女,似乎在思索着一件心事。

    随后,她们一行人,在胖子的引导之下,直向瘦西湖匆匆行去。

    万斯同也似去了了件心事,想起来不禁有些好笑,可是,出乎意外的是,想不到能在这地方,见到一个如此超群绝伦的娇娃。

    不过他此刻心中,仅仅只有一个花心蕊,由于他对心蕊在内心爱得太厉害了,所以只允许他对别的女孩子抱着一种好奇的欣赏态度,而绝无染指之念。

    当他嘴角带着微笑,正步入一座扇形的花坛入口处时,他听到背后有人碎步匆匆跑来。

    万斯同回身看时,却见是一个白衣少女,他认得这少女正是船上侍立舱前的二女之一,不禁心中微异。

    这女侍跑到了万斯同身前,福了一福,万斯同慌忙也还了一礼。

    遂见那白衣少女脸色微红道:“莲姑娘命小婢恭询相公,可是云南上清堡的岳堡主?并请人内一叙。”

    万斯同俊脸一红,遂摇头笑了笑,道:“你主人认错人了,在下姓万,新近由洞庭入浙,只是道经西湖,来此作竟日游,并不是什么岳堡主。”

    那女婢怔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噢!是这样的,怪不得莲姑娘说不大像呢!”

    斯同含笑说道:“世上相似之人甚多,也许,在下和那位岳堡主,有点相似而已。”

    女婢手中扯着一条月白的汗巾,扭了一下,似颇为难地道:“那么相公也不是我们莲姑娘今天请来的客人了?”

    斯同摇了摇头说:“我是来玩的。”

    白衣少女又上下地看了他几眼,用白白的牙咬着嘴唇忍着笑,说:“那真对不起,我走了。”

    说着又福了一下,万斯同少不得也回了一礼,就见她扭着腰肢跑回去了。

    万斯同暗笑道:“这真是奇中奇,把我误当为客人已是可笑,居然又把我认成是什么岳堡主,岂不滑稽?”

    他因见此刻,那瘦西湖内十几个伙计,全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

    经此一来,他哪里还有赏花的兴致,连本来想在这岛上用饭的心意也打消了。

    他回过身来,见水边上停着几艘小船,就踱过去,想雇舟而去,可是待走近了,才发现那是几艘空船。

    一个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喂!喂!万相公,万相公!”

    万斯同皱着眉回过身来,见竟是先前那个白衣少女,又向着自己跑过来。

    她手中还舞着那条月白色的汗巾,边跑边喊着,须臾已跑近万斯同身前。

    万斯同问:“姑娘有什么事么?在下要离去了。”

    这女婢喘了一口气,才道:“别走,别走,我们莲姑娘请你进去呢!”

    斯同呆了一下道:“不会吧!我并不认识她呀!”

    女婢翻了一下眼道:“不认识有什么关系?”

    说着又微微一笑,斜眸道:“你倒是去不去呀?人家可等着回话呢。”

    万斯同脸色一冷道:“我不能去,请你回谢她,就说在下不便叨扰。”

    说着就回过身来,招手唤舟道:“小船,小船。”

    奈何这些小船都是空着,就见水边站着一个穿大褂的伙计龇牙笑道。“相公你老要船早来就好了,此刻莲姑来此宴客,他们早就避开了,谁敢来呀?”

    万斯同皱眉道:“那么,我就不能走了?”

    那伙计嘿嘿一笑道:“这可是麻烦,你相公要是不嫌累,就在此等一会儿,看看有路过的划子没有。”

    万斯同无奈,就点了点头,这时那一边使女还没有走,就笑道:“相公,我要是把你刚才的话,照实回禀我们郡主,只怕她会不高兴哩!”

    万斯同苦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和你们一向陌生,岂有叨扰之理,再说你们主人在宴客。”

    白衣女婢脸色微变,却立刻又放松了,她笑了笑道:“相公既如此说,我也就这么回报就是了。”

    说着对斯同行了礼,遂转身而去。

    万斯同略有些歉疚地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自己也并未说错什么话,何必多疑。

    想着就又回过身来,却见身侧的那个伙计,却对着自己挤鼻子弄眼道:“相公,你老可是惹祸了。”

    斯同望着他道:“我惹什么祸?”

    伙计又回头看了一眼,才压低了嗓子道:“相公.你老是外省人吧?莲姑姑你能不知道?”

    斯同茫然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伙计就一笑,露出发黑的牙齿道:“这可是稀罕,在此地,连三岁小孩都没有不知道莲姑的大名的。”

    他迈了一步,更小声说:“没别的,你老别耍横了,快去吧!”

    一转脖子,又用大姆指往后指了指,道:“瘦西湖,燕翅全席,你老尝尝就知道了。”

    斯同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去。”

    伙计又怔了一下,好似十分不解斯同的别扭脾气,翻了一阵子眼珠又说:“这……这不大好吧!相公,小的可全是为你老着想。”

    斯同懒得理他,就往一边走了几步,目望湖面,似等待搭乘一艘过路的小船。

    那伙计讨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说了,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忽然大惊失色道:“噢,莲姑亲自来了。”

    斯同不禁一惊,忙回过身来,果见那风姿绰约的莲姑,在两个白衣女侍的跟随之下,直向江边走来。

    万斯同心说糟糕,别是来找我算账来了吧!

    想着就直直地看着她们,见前行的莲姑,面上含着一层微笑,就像风中水仙似的美。

    斯同心就放了一半,因为起码可知她并没为此动怒,还不失是一个讲礼的人。

    莲姑姗姗行到了他身前,先是含笑瞧着他没有说话,弄得斯同甚窘。

    遂见她微微颔首道:“方才都是我太失礼,把你当成了一个帮友,从小婢回报,才知是认错了人,实在汗颜之至。”

    斯同闻她语音清脆,略似川湘一带口音,听来只是觉得清脆悦耳。

    对方既这么说了,他也只好抱拳含笑道:“这是一桩小事,在下不会介意的,郡主何必亲自劳动,真是太失敬了。”

    这“郡主”二字,万斯同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而已,却不知传入这位莲姑耳中,却是十分受听。

    她那薄薄芳唇,不禁微微翘了开来,露出了两排白雪的玉齿。

    她眨了一下眸子笑道:“你也叫我郡主?”

    斯同一怔,遂窘笑道:“大家对你不都是这么称呼吗?”

    莲姑杏目一瞥,遂道:“本来在我宴客的时候,这地方一向是不欢迎闲人的,你怎会贸然地来了呢?”

    说着俏皮地一笑,又“嘤”了一声,半笑地看着斯同,似要看他如何置答。

    万斯同心说好个狂傲的姑娘,这小瀛洲也不是你私人产业,岂能阻止我来游玩?

    可是他因在初见她时,已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有了怜香惜玉之心,自然不会出言顶撞。

    当下只淡淡一笑道:“在下是初游西湖,不知姑娘有此规矩,实在失礼得很。”说着又指了指水上道:“只要有船来我马上就走。”

    睡莲龙十姑妙目一转,微微笑道:“这理由尚称合理……”微一吟哦遂又道:“如果我邀请你今夜作我上宾,你是否也肯赏光呢?”

    斯同想不到她有如此一问,当下尴尬道:“这……这……”

    十姑星眸直视着他笑道:“既来小瀛洲就是我龙十姑的朋友,岂有逐客之理?”

    万斯同见她妙目直视着自己,似等待自己一言,不禁有些为难。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莫非真还惧她一个姑娘?再说人家是一番好意,我又何苦一再坚持。想着就点了点头笑道:“姑娘既如此说,在下就厚颜叨扰了,只是……太失敬了。”

    龙十姑见他应允,面上重露笑意,秀目向身后二婢一扫似在说:“怎么样?我请他,他还会不来么?”

    这时那瘦西湖的胖掌柜的,远远地跑过来,鞠躬哈腰道:“相公你老来了,怎么不早关照一声呢?看!在外面站了半天。”

    斯同闻言不由好笑,就笑了笑,却见那睡莲龙十姑,也望着自己微笑。

    当下众人一齐转身由胖掌柜的在先,一行人直向瘦西湖行去。

    等大家进人之后,斯同见院中早已设有舒适的座位,各色水果,都用果盘托着,陈放在座位之旁。

    龙十姑含笑引手道:“请坐。”

    斯同欠了欠身,就坐了下来,却见她巧移莲步,就在自己身侧隔几的一张红木靠椅上坐了下来。

    她向斯同问道:“万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斯同点点头说:“在下祖籍豫北。”

    十姑点了点头,这时就见一个伙计由外面进来,躬身道:“郡主所请的朋友都来了。”

    龙十姑朝斯同点了点头道:“万兄请稍待,待我去迎接他们进来。”

    万斯同微微欠身,笑道:“姑娘请自便吧。”

    龙十姑遂下位自去,万斯同想到这种情形,不觉暗笑自己真个唐突,和对方一面未谋,居然毫不客气地参加人家宴会,如果眼前情形,落入花心蕊眼中,不知她又如何想法?或许要心生误会吧?

    想着不由略略感到有些后悔和不安,思索之间,主人已陪着大批客人鱼贯而入。

    万斯同与他们并不相识,却也没有坐着不动的道理,当下忙站起身来。

    只见为首来的是一个白发皤皤的老人,身着茧绸长衫,个儿很高。

    他身后接着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的妇人和一个四十上下的书生模样的人物,这二人从形态上看来,宛然是一对夫妇。

    再后是两个老婆婆,其中之一手中还拄着一根刻有龙头的拐杖。

    其后是一个红鼻子的驼子,和两个鸠首垢面的中年化子,连睡莲龙十姑共是八人。

    这么怪异复杂的一群人物,点缀在庭院之中,确是很新鲜。

    万斯同一眼即可判出,这些人物,虽是外表身份迥异,可是都是离不开风尘的江湖人物。

    他们似乎事先彼此都已约好,集合在一起,一并来赴睡莲的晚宴来的。

    而且从他们种种神态上看来,他们彼此都甚为熟悉,嘻嘻哈哈地交谈着进来,各自择席而坐。

    可是当他们目光发现到另外尚有一个青年在座时,从神色上看来,他们显然是很吃惊。

    七个人十四只眼睛,一齐注视着万斯同,那为首老者嘻嘻一笑,向龙十姑道:“想不到十姑另外还请有朋友,这位少英雄老朽看来却是眼生得很呢!”

    万斯同俊脸一红,心说本来嘛,我看你们谁都眼生。

    睡莲龙十姑闻言微微一笑,玉手向万斯同微微一抬道:“这位是由洞庭来的万相公。”

    说着杏目微眯,又笑道:“和你我都是同道之人。”

    众人目光一齐集向了万斯同,万斯同忙躬身抱拳道:“在下太失敬了。”说着不禁向龙十始瞟了一眼,暗惊她好厉害的目光,自己这种一派文生打扮,却依然瞒不过她的眼力,由此可想而知,这位睡莲龙十姑,定必是一个击技高手了。

    他心中有了此意,不禁向座中各人望去,愈发觉这些人物,虽年迈古稀,细细看来,无不是精华内敛的人物。

    倒是睡莲本人,如不事先认识,却是看不出丝毫江湖形色来。

    斯同经十姑的介绍,始知那老人是一掌红石子奇和一字剑商和跟他妻子燕翅镖段英,另二婆婆,一为田琴,一为赤杖姥江雪梅,另二化子为青蛇许小乙及闪电手丁介。

    斯同获知,不禁大大惊骇,这些人具是厉害棘手的人物。

    万斯同乍然听到了这些江湖知名之士的大名之后,不禁大吃了一惊,因为诸如一掌红石子奇、赤杖姥江雪梅,以及托钵乞门中的青蛇许小乙、闪电手丁介等,无不是自己久已闻名之辈。

    这些不同身份、门户各异的武林中人,素日是难得凑在一块儿的。

    今天睡莲龙十姑把他们都请了来,如果仅仅是为了友谊上的来往,似乎令人费解,因为其中有来自四川的,有来自秦岭的,他们千里迢迢来此,决非是只为了吃龙十站一顿饭。

    尤其令万斯同惊奇的是,他对主人龙十姑的身份,始终摸不清楚。

    她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可是她在江湖中,似有极为尊贵的身份,只看这些来自各地的武林前辈,对她都甚敬重,就可想而知了。

    人人都称她郡主,可知她乃是一郡之主,这是官家的封爵,还是武林的一派门户呢?这就更令人想不通了。

    这几个人在龙十姑介绍之后,十几只眸子,在万斯同身上溜着,那身着茧绸长夜的一掌红石子奇,对着万斯同嘻嘻一笑道:“老弟一向在哪里发财?”

    斯同欠身道:“晚生初入江湖,一切生疏得很,哪里还谈得到什么发财,老先生说笑了。”

    在万斯同左手边,坐着那两位中年叫化子,此刻那个叫青蛇许小乙的,忽然嘻嘻笑道:“石老儿贩卖珠宝发了财,所以见谁都问在哪里发财,其实咱们在江湖上混饭吃的,有几个不饿肚子的。”

    他的话,把所有的人都逗笑了。

    一掌红石子奇,被说得老脸通红,他狠狠地瞟了许小乙一眼,冷笑道:“许大侠真是好风趣,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咱们各人肚子里有数。”

    许小乙忽然面色一红,随即仰天狂笑了一声,甩着一双破烂的袖子,连连道:“奇了!奇了!我花子一向是愚钝成性,实在不懂石老头话中的意思。”

    一掌红石子奇装着无事地晒道:“不懂就算了,我才没工夫和你斗嘴。”

    这时一边的一个老妇,眯目微笑道:“二位还是少开玩笑,不要忘了咱们是赴十姑的宴会来的。”

    万斯同知道这个说话的老妇人叫田琴,只知道她是来自江西,但对她生平并不清楚。

    见她身着黑绸子面夹袄,面色红润,只是满头头发,就像雪花似的白,她说话的时候,一双眸子微微眯着,很有点含蓄的味道。

    果然,她的话立刻就令各人安静了下来,而这回老妇人却用手中一条白色绸子,在脸上慢慢擦着,睨目对着身侧的那位来自秦岭的中年儒生道:“商先生,这瘦西湖的花可真美啊!”

    一字剑商和很安详地在呷着香茗。闻言连连点头道:“是的,是,太美了。”

    田老妇人又回头对着赤杖姥江雪梅说道:“去年我来的时候,还没有开这么多呢!”

    赤杖姥只淡淡地笑了笑说:“噢!”

    由于大家的目光,全注意着她,这老婆婆的话可说得不大自在了,可是她越要掩饰她的不自然,又说:“这地方真比我们那里的庐山还美呢!我说江大姐,你说是不是?”

    赤杖姥江雪梅似也有满腹心事,又嫌她多嘴,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睡莲龙十姑这时笑眯眯地搁下了杯,道:“田夫人,你是一向足迹不下庐山的,却怎会到了杭州?这倒是奇怪了!”

    田夫人左右看了一眼,面红着道:“老了,再不出来跑跑,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呢。”

    龙十姑暗笑她这话说得牵强,当下并不点破,目光遂又扫向那一对中年夫妇,微笑说道:“贤伉俪也是难得一出的隐士,此番却有雅致来此一游,倒真是太难得了。”

    一字剑商和从容地笑了笑道:“十姑,你这话就不对了,你莫非不知道,我们夫妇是最爱游山玩水的,既入了浙省,这杭州是非来不可的。”

    他说完之后,看了他夫人一眼,又笑了笑接道:“却想不到,一些朋友都来了。”

    一掌红石子奇,在一边大笑了一声说:“说到这里,老夫不得不佩服龙群主的耳目精细……”

    他张大了眸于又道:“老夫是昨午方抵杭州,可是今晨即收到了龙郡主的请帖,哈!好快的消息!”

    龙十姑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这时候那另一个叫闪电手丁介的化子,冷笑了一声说:“昨天来的,已算是晚了,我叫化子今午方到,可是龙郡主的帖子,已由我们门中的三代弟子先一日就转到了”

    他对着龙十姑抱了抱拳,笑道:“佩服,佩服!看来我等江湖中人,只一入浙,全逃不到十姑的眼睛,真令人惊佩不已!”

    那位田老夫人也含笑点头道;“十姑,你到底是如何知道我们来了呢?”

    众人目光全数集在睡莲龙十姑的身上,只见她淡然一笑,目光略微向万斯同瞟了一眼,曼声道:“各位朋友可是太抬举我了,其实智者千虑,必有一疏,就拿这位小侠来说吧……”

    她说着,玉手轻轻向着万斯同指了一下,遂又笑接道:“我就大大失礼了!”

    万斯同和众人都不禁怔了一下,龙十姑笑吟吟地道:“这位小侠客来到敝地,小妹却是事先毫不知情,甚至于人家到了这小瀛州,找上门来,我还不知道呢!”

    田老夫人口中“哦”了一声,各人目光都向万斯同望去……”

    他们各人脸上都显示出十分惊异的神色来,田老夫人微微点头,道:“这位小侠客大名如何称呼,恕老身方才没有听清楚。”

    万斯同很不情愿地笑了笑,说道:“在下万斯同,无名小辈,各位是不会知道的。”

    田老夫人仰头想了想,又点头道:“近来江湖上,出了一些少年英雄,我们是不会一一知道的。”

    万斯同目注龙十姑抱拳道:“在下本系一平凡书生,郡主何故抬爱至此,当着如许高人之面,岂不是令我惭愧?”

    睡莲龙十姑微微饮了一口香茗,巧笑倩然地道:“万兄你不必客气,实在来说,能受我邀宴之人,绝无泛泛之辈,这一点,我确信还不至看错了人?”

    她这几句话,自然又引起各人一阵笑声,纷纷客套起来。

    万斯同本以为,他们这一群人,必定是互相间都有很厚的友谊及深切的了解,可是此刻看起来,却并不是这种情形。

    他们之间,反而看起来都显得格格不人,尤其很沉闷,似乎含有一种极为隐秘的气氛,可是他们偏偏都要伪装成很熟的样子。

    而所说之言,也全是一些无关痛痒、虚无缥缈的话,这真令他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瘦西湖的胖掌柜的,走了出来,向睡莲龙十姑弯腰请示道:“酒菜俱已备好,请莲姑及各位贵客入席。”

    龙十姑站起身来,微微笑道:“我已命家人送来自酿的碧莲露,你们的酒可以撤下去。”

    胖掌柜的忙弯身道:“是!是!”

    此刻已有白衣侍者,把环绕在四周约百十盏各式灯笼,都点了起来,一时之间,五彩缤纷。

    这小瀛洲本是美景无限,已经事先准备布置,此刻再一点缀,看起来真是美到了极点。

    水面上,远远飘浮着各式的彩船,偶尔随风送来些醉人的丝竹管弦之声,也无不令人心旷神怡,陶醉在这如梦的情调之中。

    睡莲龙十姑含笑向各人道:“小妹因时间仓促,匆匆备席,如不合各人口味,尚乞多多包涵,现在请各位快入席吧!”

    大家倒也不客气,各自起身就座,那跟随睡莲而来的两个女侍者,把桌面上的六盏小蜡烛点着了,烛光闪闪之中,更添情趣。

    每人的名字,都已工整地书写在一片小红叶之上,而这片小红叶,却插在一盏银质的架碟之上,看起来别致好看。

    各人找到自己的名字,按名入座,万斯同很惊奇地也发现了自己的名字,在一片红叶上,工整地写着“万少侠”三个小字。

    他心中甚是佩服主人的细心,落座之后,睡莲龙十姑盈盈含笑道:“招待不周,请各位多多包涵!”

    她说着双手拍了一下,就见出来二个白衣侍者,双手捧着一个青竹细笼。

    万斯同正不知这是何物,却见他身边的那个化子青蛇许小乙哑着嗓子叫道:“妙呀!西湖醉蟹!”

    睡莲龙十姑微微一笑,这时那青竹细笼,已端正地置于台中。

    许小乙伸手就要去揭笼盖,却为十姑用筷子按住,她含笑道:“许四帮主只猜对了一半.确是蟹类,但并不产在西湖,各位谁知是产在何处么?”

    许小乙翻了一下眼皮道:“是洞庭来的?”

    十姑摇头道:“洞庭产的尚不如西湖的肉嫩呢!”

    那位回老夫人呵呵笑道:“这么说是阳澄湖的大闸蟹了?”

    龙十姑又摇了摇头,只是笑而不答,耳闻得笼中众蟹爬行之声甚是热闹,各人不禁为之食欲大动,目光一齐集向正中。

    龙十姑目光一扫万斯同道:“万少侠可知道么?”

    斯同脸色一红,尴尬笑道:“在下见闻浅陋,一时却是猜……不出。”

    十姑妙目一转,又转向那一对中年儒士夫妇,含笑向燕翅镖段英道:“段大姐可知么?”

    段英方自摇首,可是她丈夫一字剑商和,忽然拍手道:“哦!是了!”

    众人目光齐集向他,一字剑商和眉飞色舞道:“莲姑如此神秘,却令我想起多年前,曾食过的一道佳肴,只不知对不对。”

    十姑微笑问道:“商大侠不妨说来听听。”

    一字剑商和笑嘻嘻道:“此蟹莫非是来自青海天池湖的一种叫做‘飞蟹’的罕食珍肴么?”

    他这么一说,各人无不为之动容,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一种世上极为罕有的珍味,只青海天池湖一处仅有。

    而奇妙的是,它的产期仅仅只有两个月,一年之中的其他十个月,俱是深伏湖底,埋身在污泥之中,待入秋之八九两月闻雷声始全数出土出水。

    那就是说八九两个月内,第一场秋雨之后,闻雷声始出湖,否则它们是死也不出来的。

    经过了长时间的潜伏之后,这些天地间的怪蟹,只要一出土,俱呈疯狂模样,遇鱼刺鱼,遇虾食虾,蹿高纵矮,蔚为奇观。

    一般捕蟹人,也就在这个时候,守候水边,他们特备钢丝蟹网,照蟹的油灯。

    每逢雷雨之后,这些人就守候在天池之边,待这些飞蟹出水跳跃时,在灯光照射之下,飞网捕捉,据说每捕一只,运至内地,可售纹银五两,这实在是一个很吓人的数目,而且供不应求。

    因此每到产蟹季节,有远自千里以外,来此捕蟹的,技术好的,很能发一笔小财。

    因为有了以上这许多因素,所以这“飞蟹”,在一般人眼中看来,那是非王公巨贾所不敢大快朵颐的,大部分的人,真连见都没见过,仅听传闻而已。

    一字剑商和道出了这飞蟹的名称之后,众人怎能不惊!十数道目光,齐向睡莲龙十姑望去,似乎期待她的认可。

    龙十姑微笑颔首道:“商大侠果然见闻高人,正是来自青海的飞蟹。”

    众人闻言不禁全呼起妙来,那位老人一掌红石子奇,更是馋涎欲滴地道:“十姑还是快揭起来,让大家瞻仰一下吧!老夫生平还没有见过呢!”

    青蛇许小乙嘻嘻笑道:“怕笼盖一开,它们都飞去了。”

    一字剑商和摇手道:“我想龙姑娘定然早以浓酒,将它们灌得烂醉,只怕连爬都难得了。”

    睡莲心中一动,秋波往商和面上略微一转,暗忖:“此人未免太聪明了。”

    她依然含笑道:“商大侠果然没有说错,小妹早以浓酒将它们灌醉了。”

    青蛇许小乙嘻嘻笑道:“那么打开来看看吧!”

    龙十姑含笑点头,玉手轻启,把笼盖揭了起来,万斯同还是生平仅见,不免很注意地去看看,看这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长相。

    这种飞蟹实在长相很怪,它样子是长条,略像圆筒形状,一头尖,一头圆,颜色浓绿如翠,在它前胸两侧,生出两片多出来的软壳,大概它之所以能飞,全是由于有了这两片东西之故。

    再看它前身,生着两只大钳,形状到是和常蟹无异,在它的双目旁,各生着一条尖锐的红刺,伸出来很长,看起来很鲜艳。

    它们是在绿色的酒液里旋回游泳着,可是看来行动是那么的迟缓,可能早已昏醉了。

    众人仅有少数二三人,昔日见过这种东西,多半都是第一次见,所以显得很是稀奇!

    睡莲龙十姑笑道:“这种飞蟹,食法也和一般不同。”

    一掌红石子奇呵呵一笑道:“这个我们知道,不就是一吸就出来了吗?”

    龙十姑微微笑道:“石老侠所说不错,确是一吸即可,只是这一吸却要用很大的劲呢!”

    龙十姑玉手轻轻又拍了一下,就见先前侍传者,双手捧出一个白色瓷坛,睡莲笑道:“此系大寒之物,各位先请饮酒,然后可食蟹。”

    众人连连称善,那随行女婢,取出瓷坛,为各人斟上一杯,酒色清白,香气四溢!

    龙十姑双手举杯,含笑道:“各位远道辛苦,小妹敬各位一杯。”

    各人方举起杯,那青蛇许小乙嘻嘻一笑道:“且慢!”

    各人都不禁停杯望向他,许小乙不自然地笑了笑,一只手却在烂衫里摸着,摸了一会儿,才取出了一枚长方形的白色玉匣来。

    龙十姑一怔,问道:“许四帮主有何雅兴?”

    许小乙咳了一声,一面打开玉匣,取出一枚白色玉针,一面嘻嘻笑道:“外出之人,无论作何事,都需要谨慎小心。”

    他说着把那枚玉针放一半入酒杯,须臾取出来着了看,微笑道;“现在可以饮了。”

    各人都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许小乙竟敢在龙十姑面前当面试酒,这是极大的侮辱。

    他们已都知道,睡莲龙十姑是绝不会容忍这种耻辱的,都不禁内心为之担忧。

    可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睡莲龙十站并未十分震怒,她只是淡淡地笑道:“现在各位可以放心了,哈哈……”

    她笑向许小乙道:“四帮主为人精细,小妹佩服不尽,只是智者千虑,却难免一疏呢!”

    许小乙面色甚窘地干笑道:“在下天胆也不敢怀疑阁下,只是怕别人动了手脚,十姑见责,倒显得我化子太放肆了,我罚酒一杯”

    他说着仰首“咕”的一声,把杯中的全数干了。

    睡莲微微一笑说:“玩笑话,我才不当真呢,各位干杯!这酒并不甚烈。”

    她说着举杯四邀,各人俱把杯中酒一饮而下,只觉人口甘芳,口齿留芬,无不交赞。

    侍者又为各人把酒斟上,万斯同心中暗笑那许小乙太多疑,真个是“以小人心度君子腹”,未免“佛头着粪”,要是自己是龙十姑,这种当面羞辱,实在不知如何忍受,由此看来,这龙十姑果不愧受人敬重,而器量尤其令人钦佩!

    思念之中,忽见十姑亲自为自己夹来一蟹,当下忙双手持盘往迎。

    他口中道:“不敢当,不敢当!”

    龙十始睨目笑道:“不要客气,一人一个。”

    这时万斯同对面的一掌红石子奇,正伸筷往笼中夹去,龙十姑忽然以筷拦住他笑道:“石大侠不必亲劳,容小妹代替分送。”

    石子奇怔了一下,遂呵呵大笑,连道:“好!好!主人太客气了。”

    龙十姑很快地把笼中醉蟹,为每人送上了一只,大家俱不识如何食法,目光齐向她看去。

    睡莲龙十姑频频笑道:“这飞蟹所食主在其黄,各位只须以口轻含其首,用力一吸,自觉其味无穷,此物美在新鲜,待其一死,味道就差远了!”

    她说着樱口轻开,已把尖形蟹含人口中,用力一吸,发出“吱吱”之声。

    各人自不多言,纷纷依法炮制,用力一吸,果然就觉得蟹黄入口芳香无与伦无,一时“吱吱”连声,响成了一片。

    万斯同此刻,也依法炮制,果觉其味无穷,真乃生平仅尝,不禁也连连吸了起来。

    忽然,他看见那位回老夫人,把手中飞蟹向盘中一丢,一张扁脸,变成了紫红颜色。

    她一手指向睡莲龙十姑,大声叫道:“你……”

    话犹未完,竟自连串地猛咳了起来,她这咳不当紧,却见满座客人,也都随之大咳了起来,而且纷纷踉跄起来。

    龙十姑曼笑了一声,忽然离座纵起,飘向一边的一张桌上。

    她口中娇声呼道:“倒下吧,一群蠢才!”

    话犹未完,只听得一片咕咕噜噜之声,满座之人纷纷倒地不起。

    这其中却仅有一个万斯同安然无事,他目睹此情景后,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知道是着了睡莲龙十姑的道儿,当下飞身纵出。

    只一瞬间,这六七个人,已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席案上杯盘狼藉,酒气四溢。

    那位睡莲龙十姑,却是星目微合,远远自一边发出冷笑之声。

    万斯同不禁怒目视向她道:“龙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十姑咯咯一笑,目光睨向他道:“小伙子,这其中没有你的事,你就不必多问了,只记住,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万斯同愤声道:“可是这种手段太卑鄙了……”

    才说到此,就见睡莲龙十姑杏目一睁,两弯蛾眉向上一挑,可是却又似突然隐忍住这腔愤怒,慢慢地笑了笑道:“你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万斯同俊睑一红,遂道:“我本来并不认识你,你自然无理由害我。”

    龙十姑冷哼了一声,说道:“这就对了,由此证明,我暗算他们,并不是偶然的,自有其原因在。”

    万斯同怔了一下,说道:“方才我见你们还在有笑有说,为何须臾之间,就下毒手?”

    十姑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他们都死了?”

    万斯同走过去,细细地瞧了这些人一会儿,却发现他们无不是口吐白沫,而且人事不省,当下内心激持持打了一具冷战,心说这龙十姑好狠的心,如此看来,自己生命真个是幸免了。

    他余悸尚存地望着这些倒在地上的人,当时不发一言。

    龙十姑却笑眯眯地拍了两下掌,就见先前随船而来的两个侍女闪身而出。

    睡莲眸子微微朝着万斯同扫了一眼,含着笑说:“万相公看不惯咱们这种勾当,把这群老东西给护下去。”

    二侍女中之一却弯身问:“郡主的意思……”

    十姑咯咯一笑,啤道:“小带子,你别逼着我杀人,你是想叫我把他们丢在湖里是不是?”

    那个叫小带子的少女忙弯腰笑道;“奴婢可不敢。”

    十姑冷冷笑了一声道:“他们只为贪图一时口福,却未曾想到祸从口入,我这迷魂散,足足可使他们睡上三天三夜!”

    万斯同这才知道,原来井非毒药,只是一种特制的迷药罢了,不过为什么对这一群人用这种手段,就令人想不通了。

    小带子翻了一下眸子道:“要嘛,咱们干脆把他们放在船上带回去,往冰窖里一放,叫他们好好凉快几天。”

    那另一个侍女,名叫小铃子,闻言也笑了起来,一面说:“郡主,这个主意可新鲜。”

    龙十姑又瞟了万斯同一眼.就抿着嘴笑了,一面挥手小声道:“好!就依着你们,快把他们弄上船去吧,放在这里看着都恶心……”

    小带子和小铃子就笑着下去了,她们去找人来把这些武林高手抬上船去。

    万斯同本想说几句公道话,可是想了想,又觉得这是人家的事,自己既和其中之人都不相识,自无从悉知他们之间的恩怨,冒昧陈词,反倒是多管闲事。

    当下苦笑了笑道:“我与阁下,本是素昧平生,这一饭之情,日后必报,此刻告辞了。”

    说着双手抱拳,弯腰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他方才行了一步,只觉得头上一阵微风扫过,万斯同也是名师之徒,当下双掌一错,身形霍地向下一蹲,却见那龙十站已笑眯眯地站在自己身前。

    万斯同张大了一双眸子道:“你要……怎么样?”

    龙十姑面色薄薄地泛起了一片红霞,由此可以看出来,她素日并非是一行为放荡之人。

    此刻她面色微红地笑了笑说:“你别走。”

    万斯同不禁心中不悦,当时面色微沉道:“龙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十姑低头微微一笑,遂又抬起了眸子,她脸上仍然带着一些不自然的神色说道:“我的意思是请你暂时到我家去住几天……”

    说着她竖起了三个手指,笑道:“三天,怎么样?”

    万斯同冷冷一笑,说:“不行,我还要急于赶路!”

    十姑咯咯一笑,眸于里闪出凌人的光芒,她说道:“何必呢?我对你已是十分客气的了!”

    万斯同吃了一惊,遂见她含笑道:“其实我原也应该叫你和他们一样的……”

    笑了笑,又说:“那么,你就老实多了!”

    万斯同剑眉一挑,沉声道:“这么说,你竟认为我是他们一路的人?”

    龙十姑眨了一下眸子道:“我为什么不这么认为呢?”

    万斯同怔了一下,冷笑道:“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是谁,是你请我来的。”

    十姑挥了一下手,笑道:“我的相公,你不要急,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坐下来慢慢说好不好?”

    万斯同哼了一声,侧首一边,龙十姑慢吞吞地道:“凡是来到杭州的生客,都是我的敌人,你也不例外!”

    万斯同吃了一惊,倏地回身道:“龙姑娘,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十姑秀眉一挑,却又微微一笑说道:“万相公,我确是很客气地待你了,你何故……”

    方说到此,霍地一扬翠袖,娇叱了声:“躺下!”

    万斯同猛一回头,看见那个来自江西的田老夫人.又摔倒在地。

    敢情她并未为十姑迷药所迷,此刻乘二人对话之际,竟想脱逃,却未料到龙十姑二十四粒玉莲子,能于熄灯暗室,打入三十六处穴道,她又如何逃跑得了?

    睡莲龙十姑冷笑了一声,轻款莲步,走到田老夫人身前。

    可是却离着她远远地就站住了,那位倒地不起的田琴田老夫人,却是面朝下地趴在地上。

    小带子正自外面走进来,见状惊问道:“郡主,怎么回事?”

    十姑挥手冷笑道:“你后退一步。”

    小带子怔怔地后退了几步,万斯同也好奇地走了上来,龙十站目视着趴地不起的田老夫人道:“夫人,好高明的龟吞兔滚障眼法儿!”

    地面的田老夫人,仍是纹丝不动,龙十姑冷冷一笑道:“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

    她说着,猛然骈指,隔空直向地上的田老夫人点去,空气中发出了“哧”的一声!

    斯同不禁大吃一惊,暗想老夫人此番休矣。

    可是事情竟是连番地出人意外,睡莲龙十姑隔空指方自点出,忽闻得田老夫人发出一声怪笑,那声音与午夜狸猫叫唤的声音是一样的。

    遂见地面上,那位田老夫人,就像一匹驴子似地倏地一阵疾滚。

    紧跟着人影一蹿,随听田老夫人的哑嗓音笑道:“打!”

    这个“打”字方一出口,就见有一双白点,直向龙十姑双目打了过去,一闪即至。

    睡莲龙十姑微微一笑,其实她内心正是愤恨到了极点,因为田老夫人打来的暗器,正是自己方才发出的如意玉莲子。

    她这种如意玉莲子,可谓向无虚发,此刻没有料到,竟会为对方接在手中,并且用来回敬自己,当着万斯同的面,她不禁有些羞惭。

    可是此殊生就怪性,喜怒不定,也许她脸上带着微笑的时候,正是她愤怒填膺的时候。

    这时候,就见她玉指轻翻,只一招,已把飞来的那一对如意莲子接在手中。

    再看田老夫人,此刻头发蓬散着,呵呵地怪笑道:“郡主如此款待远来的江湖朋友,未免太令人齿冷了,所幸我老婆子有先见之明,于舌下暗藏解药,否则……哈哈……”

    她用手指了一下地上倒着的几个人,朗声道:“岂不像这群朋友一般,任你宰割了!”

    说着她身子一纵,跃上了一张桌面,桌上的闪闪烛光照耀着她那枯瘦的躯体,银白色的发束,微微隆起,而裹得像棕子一般的一双小脚,乍然一见,你定然是不会看出来,她竟有这么超然的一身功夫。

    万斯同正自惊异的当儿,睡莲龙十姑已发出了一声冷笑,飞身而起,直向那张圆桌面上猛然袭去。

    田老夫人口中虽硬,可是她却知道,这位龙十姑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

    她自己本人,既然在江湖中有了相当的名声,自然有“爱惜羽毛”之意,俗谓三十六着,走为上策。

    又听她狂笑了一声,大叫道:“龙郡主,老身在庐山候你,失陪了。”

    她说着话,霍地一扬双臂,竟以“野波无人”的无上轻功,倏地凌虚把身子拔了起来,而直向这“瘦西湖”之外翻去。

    可是,她身子方自纵起,却似为一股虚来的潜力,硬把她的身子,向后带了一下。

    田老夫人为这种回带之力一拖,不由在空中顿了一下,纵出丈许之外,却向下坠来。

    这怪老婆子,显然也被激怒了。

    只见她身形落地之后,倏地一个急转,双掌箕开,照着迎面而来的龙十姑肩上就抓。

    这位田老夫人,双手上可是运行着大鹰爪力,内合一种叫“按挤力”的内力.龙十姑若是为她抓上了万无幸理。

    可是睡莲龙十姑,那种昂然不动的身形,和她眸子里所泛出的镇定光芒,却显出她根本未把这种身手看在眼内。

    田琴双掌眼看已沾到了莲姑的肩上,可是她这个老婆婆也是久经大敌之人。

    她猛然发觉出不妙,不待内力吐出,却猛可里往回一拧双腕。

    这种“双门拴”的动作,她是运用得那么巧妙,你只看她的手腕子、腰、臀、肩、足,无一处不是运用到了一个“巧”字。

    可是,在对付眼前这位强大的敌人,她仍然是显得太慢了。

    那是一种什么疾劲的招式,真令人难以窥情,只见龙十姑彩袖向前一扬,身如风车似地转在一旁。

    再看那位田老夫人,却是面如金靛,一阵踉跄,后退了十数步之外。

    她用手指着龙十姑,抖颤地说道:“你……”

    随即“咕噜”一声,倒于就地,万斯同在一边真是触目惊心,他已经看出来,龙十姑是用“隔空闭穴手”,借着翠袖一挥之力,把内力由袖中逼出,伤了田老夫人的上盘穴门。

    这种打法,确实高明狠毒,莫怪那位回老夫人,竟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就倒地不起。

    龙十姑轻而易举地处理了田老夫人,脸上一扫方才的怨气,又重新回嗔为喜地看着万斯同道:“如有人不知自量,我就用这种手段对付他……”

    说着又眨了一下眸子,淡淡地笑道:“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指的是他们。”

    她用手指了一下地下倒着的人,万斯同冷笑了一声,他真是被她搅糊涂了,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受欺的人。

    当时不禁气愤填胸地道:“龙十姑娘,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对付他们,可是我相信这其中必有原因,外出之人,还是少管闲事为妙,我绝不过问你们之间的是非,只是……”

    他声音变得大声地接道:“只是,我与你们之间素无瓜葛,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怎样对你了?”龙十姑笑吟吟地问。

    万斯同俊脸一红道:“我……那你又为何不放我走?”

    这时候已进来了几个大汉,由小带子、小铃子指挥着,把倒在地上的人都抬走了。

    龙十姑嘱咐道:“要小心,不能放走一个。”

    小铃子应着道:“郡主放心,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龙十姑笑了笑,目光又回到万斯同身上,微微歪着头,似笑非笑地问道:“真的,你这个人真令我奇怪,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年纪轻轻的。”

    斯同脸色不禁又是一红,他忍着气,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我是顺道来游湖的。”

    十姑摇了摇头笑着说:“我不信,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万斯同气愤道:“什么巧?游湖还有一定的时间吗?”

    十姑咯咯一笑,用手在空中挥了一下,道:“你这个人……我是说,你莫非不是为了《合沙奇书》而来的吗?”

    斯同怔了一下,说道:“什么《合沙奇书》?”

    十姑左右看了一眼,所幸四周无人,她脸上带着一层迷惘之色,讷讷道:“你真不知道?”

    说着却又一笑道:“算了,你别想骗我,反正这几天,你得委屈一下,我绝不能放你走。”

    万斯同心中一动,暗道常听武林中人,为争夺奇珍异宝,而互相斗殴伤亡,看来正是如此了,只是这睡莲龙十姑,却也过于厉害。

    原来她竟借着宴客为由,把这一班武林同道,纷纷以迷药制服,然后她即可独自放手去取那所谓的《合沙奇书》,她的手段也真是过于狠毒了!

    这么想着,他内心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当下试探着问道:“那本书在什么地方?”

    十姑面色一变,半天才恢复原状,她冷冷地笑道:“就算你是真的不知道,从现在起,我们绝口不提那本书的事情。”

    才说到此,就见小铃子跑进来道:“郡主,船准备好了,现在走不走?”

    龙十姑点了点头,回头对万斯同笑道:“怎么啦相公?方才那顿饭没吃好,咱们回去再吃,现在你必须跟着我走。”

    万斯同因眼见龙十姑方才出手,功力精湛,远在自己之上,如贸然跟她动手,吃亏的必是自己,当着外人,这个脸可是丢不起。

    再者他心中更存了好奇之心,究竟那所谓《合沙奇书》,是一本什么书?武林中人何故如此重视?自己既已染上了这场是非,不如将错就错,先和她“虚与委蛇”,再见机行事的好。

    他这么想着,愈觉事已至今,只有如此了。

    龙十姑见他沉思不语,不禁有些不耐,冷冷笑了一笑,说道:“怎么,你是不敢去么?”

    又哼了一声道:“你放心,我要是想怎么你,你还跑得了么?”

    万斯同苦笑一声,道:“你错会了我的意思了,老实说,我在江湖上,还很少怕过人!”

    龙十姑似乎已洞悉了他的外强中干,闻言哂笑道:“当然,要不然你怎么敢一个人独自来此呢?”

    万斯同心中暗笑她仍然认为自己是为那本《合沙奇书》而来,当下也不再与她争辩,就叹了一声道:“好吧,我就到府上去叨扰几天吧!”

    龙十妨抿嘴笑了笑,说:“三天,一过三天,你和方才那群朋友,都可任意而去,我绝不再刁难你,现在我们走吧。”

    说着她率先而出,万斯同随后跟上,他此刻胸有成竹,反倒十分从容。

    “瘦西湖”的老板伙计,一长排地排在门前,见二人出来,一齐躬腰为礼,遂见十姑长袖拂处,飞出黄金二锭,正落在那胖掌柜足前,乐得那胖子大口叫了声:“谢谢郡主!”余众又是弯腰一躬。

    再看由这瘦西湖通至湖边的这条石子道旁,早已插上了两列明晃晃的灯笼。

    水面上那艘龙十姑特制的大花船,船上更是百灯齐亮,那些水晶琉璃的灯罩子,以不同的颜色,在如墨的夜空里,幻出各种鲜艳夺目的彩色,真个是好一艘玄宫画舫。

    船上一十八名壮汉,各持着水平的长桨,目视前方,一个个气势如虎,在他们腰带上,都配有紧密密的一排雪白短刀,拖着四五寸长的红色刀衣。

    万斯同看到此,已不禁心中怦然而跳,他知道这些短刀,是用来作暗器的,而一般暗器,都是暗而不露,这些汉子,竟把暗器明束于腰上,以之示人,足可证明,他们在这种“飞刀”的技术上,是有着惊人的造诣了!

    小铃子、小带子姗姗前导,待行至船边,二人倏地把身子向下一蹲,跟着一长身,就像箭头似地,蹿了起来,再注目看时,二人已一前一后地落在了大船之上。

    她们的态度是那么从容,身形是那么的利落,由她们脸上的笑靥看来,这两个小丫环身上,都负有一身惊人的武功,那是不可置疑的。

    斯同正着得惊心,却见龙十姑回头笑道:“相公,请上船!”

    说着后退了一步,双手往胸前一抱,似有心看他用什么身法上去。

    因为这艘船离着岸边,还有两丈的距离,先前来时,没有踏板可下船,此刻踏板已去,再看船身高有两丈,耸立在眼前就像一座宝塔似的。

    换句话说,如果你身上没有超人的轻功提纵之术,你休想能如意登船。

    万斯同见所有各人的目光,一齐注向自己,都在等着要看自己上去的身法。

    到了此时,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露一手了。

    他先抱拳,对着十姑道:“姑娘请先行。”

    这种称呼,可谓之是大胆已极,因为在十姑所认识的武林朋友中,无不尊她一声郡主,还极少有人敢直呼她为“姑娘”的。

    可是龙十姑并不以为意,她浅浅笑道:“你先上去,你是客人。”

    万斯同在彼此对答之际,已自丹田深深提起了一口真力,他点头说了声“好!”

    遂见他身形骤然腾起,犹如潜龙升天,只一闪,已昂然立于舱前风门入口处。

    小带子回头笑吟吟地道:“万相公好身法!”

    万斯同苦笑了笑,正要说话,忽听身侧,十姑的嗓音招呼道:“开船。”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惊,忙偏头望去,果见龙十姑立于身边,湖风飘扬着她头上的细黑长发,她正分出一只玉腕扰着它。

    万斯同心中不禁怦然动了一下,暗忖道:“这龙十姑果然是一难见的奇人,只看她上船时的身法,自己就是望尘莫及,别的还谈什么?”

    想到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幼年少小时,亦曾苦练过功夫,怎的却连一个少女都不及。

    再仔细地看那龙十姑,也不过二十四五岁光景,和自己年岁相仿,可是人家身上竟有如此玄妙的一身功夫,在武林中,得享如此盛望,相形之下,自己真是太渐愧了。

    这一刹那,不禁给了他一个坚定的暗示,要痛下决心,练习超人的武功。

    有了这种念头,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十姑不发一语。

    船行极速,十数名大汉,用着同一的式子,抡桨如飞,须臾已驶至湖心。

    龙十姑望着万斯同笑了笑道:“不进去坐一坐么?”

    万斯同自发现对方厉害的手段后,对此姝内心早已存下了戒惧之心。

    此刻见她如此礼让,深恐又中了她什么计谋,当下慌张地笑道:“不!我还是在外面站一会儿的好,姑娘请自便吧!”

    龙十姑望着他笑了笑,似乎已窥出他内心含义,当下点了点头道:“好!那么我不陪了。”

    说着,她又向站在万斯同身边的小带子笑吟吟地道:“万相公初来西湖,浏览这西湖的夜景,你好好在一边侍候着,不要离开,知道么?”

    小带子曼应了一声,龙十姑就自行而去。

    万斯同不禁冷冷一笑,心想这龙十姑果然是一个细心人,她分明是用这小婢来监视我,却说出如此美丽的一套谎言。

    看来,自己落在她们手中,吉凶还真难以预料呢。

    想着,就信步往船边行去,果然小带子自后面跟上来,一边道:“外面风大,相公还是进里面去吧!”

    斯同随口应道:“无妨!”就站住脚问她道:“你们小姐家住何处?”

    小带子含笑摇头不语,斯同又问道:“现在是奔何处而去呢?”

    小带子仍然摇了摇头,她笑道:“相公不必多问,一会儿也就到了。”

    万斯同自知在她口中,是问不出一个名堂来的,当时也就不再多言,默默地望着水面之上,只见眼前水面较知前为窄,且四周有许多高可过人的芦苇,大船过时,由其中惊起了成群的野鸭,呷呷长鸣着拍水而起,一时蔚为奇观。

    万斯同正心中奇怪,眼前这处僻静的地方,分明已近岸边,如何可再行大船呢?

    心中正自狐疑,忽见船头上匹练似地射出了一道白光,直向那生满苇草的岸上照去。

    只见芦苇丛中,又射出了一道青蒙蒙的光华来,大船上白光遂熄。

    于是就听得小带子笑道:“到地方了。”

    万斯同怔道:“这是什么地方?”

    小带子抿嘴一笑,说:“还是不知道。”又缩了一下脖子道:“知道也不能说呀!”

    这时那一十八名壮汉,俱都停下了桨,合力搬起了一块长踏板,使其一头搭于地面。

    那个叫小铃子的女孩子,这时已卸下了披风,显得娉娉玉立,她背后尚紧紧系有一口长剑,剑穗飘扬,气态十分飒爽。

    她指挥着那群汉子转向舱内,须臾出来,却见他们每二人抬着一个黑色麻包,像是十分注意地行着,万斯同心中已知这些麻包袋中所装的,并非是什么货物,而是方才酒宴间,被迷失了本性的一群武林英豪。

    看到此,不禁令他有些气怒填胸,可是他明白,自己此刻也在人家手中,正是所谓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要再想什么歪主意了。

    想着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视着这些大汉,把一个个装着活人的大麻袋往船下抬。小铃子就站在船舷边上,她亲自在每一个麻袋上用手去摸按一番,然后才挥手令去。

    等到这些麻袋都抬完了,她才望着小带子招手道:“我先押着走了,你们也快来呀!”

    小带子点头道:“我知道,你快去吧!”

    小铃子就跟着众人一并下去了,万斯同心中暗忖,看来还有一段路程呢。

    这时舱帘子卷处,龙十姑笑眯眯地走出来,望了万斯同一眼,遂向小带子道:“我们也走吧!”

    小带子向船头作了一个手式,于是又见一道灯光,向岸上射去。深夜里,这种灯光看来十分清晰,须臾,岸上又回射了一道红光。闪了两闪就熄了。

    小带子向万斯同躬身道:“相公,请下船吧!”

    万斯同看了十姑一眼,见她面色很是平静,一双剪水瞳子,紧紧地逼视着自己,似乎也在想着什么深沉的策谋心事。

    小带子说完了话,首先一扭腰,像一缕青烟似地飘上了岸,回身叉着腰向这边望着。

    万斯同到了此刻也只好一切认命了。

    他就大摇大摆地由踏板上走了下去,龙十站也姗姗地随后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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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睡莲仙子 02 勇闯龙潭 轻捋虎须
    这是一片密密的树林子,也不知是什么树,黑沉沉地展延出数里之遥,四周虫声、蛙声以及林子里怪鸟的叫啸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很恐怖!

    可在这些身负奇技的人们眼中,那是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

    三人往林中行去,不过十数步,就见有一条碎石铺就的道路,展露在眼前。

    道路上有被车轮子轧得很深的两条沟,远处也可以发现一些蒙蒙的灯光。

    万斯同可真是被她们弄糊涂了,也不知自己来的是一个什么地方。

    他心中正在犹豫奇怪,忽闻得一声马嘶之声,遂见由身侧后方泼啦啦驰来了一辆漆座皮篷的马车。

    车座前首,悬有两盏水银光色的吊灯,随着车身颤抖,荡漾出遍地莹光,再衬以拖车的那匹全身黑光锃亮的大马,这马车看着真是一个“帅”!

    赶车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紧衣裤,他突然把马勒住,那匹马扬起了一双前蹄,发出唏吁吁长啸之声,马头上串铃子更是哗啦啦直响。

    小带子嗔怒道:“顺子,你是怎么带的马?小心回去打你。”

    那个叫顺子的车夫,一面硬勒着马,一面苦笑道:“小带子姐,你别发脾气,这家伙可真不听话,一路上就跟我较劲,不信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说着一眼看见十姑和万斯同都在一边,他不禁吓得怔了一下,忙由车座上跳下来,一面就要朝十姑下跪。

    睡莲挥了挥手,道:“起来,不要多礼!”

    顺子忙应了一声,垂立一边,龙十姑皱了皱眉问道:“谁侍候着差事走了?”

    顺子躬身道:“是拐子婆婆和小铃子姐。”

    十姑点了点头,说:“你小心照顾着车,我们走吧,追上他们。”

    顺子又答应了一声,“是!”

    他跳上了车子,小带子把车门打开,又望着万斯同说道:“相公请上车。”

    万斯同见十姑也在望着自己,就不客气地登车而上,靠着车窗坐了下来。

    龙十姑见他坐定之后,才随后上来,她在万斯同对面位子上坐了下来,接着小带子上来,她却不敢坐下,紧紧地靠着车辕站着,跟着这辆车,就咕咕噜噜地飞驰了起来,向着这条道路的尽头,一路疾驰了下去。

    沿途上,那位神秘的睡莲龙十姑,并不再向万斯同多话。

    她只是手托着香腮,不时地想着心事,偶尔杏目向斯同瞟上一眼,却也是一瞬即逝。

    万斯同自然猜不透她想些什么,他心中却是抱定了主张,无论如何,要把这本所谓的《合沙奇书》弄个清楚,自己再见机行事,如果这睡莲龙十姑,真是一毒恶淫凶之辈,自己也就说不得,待机把她给除了,也算是为江湖上剪除了一名恶人。

    渐渐地,这辆篷车已行抵窄道尽头,车身向右方疾转,眼前景象,看来大是改观。

    道路两侧,种植着两列梧桐,梧桐的阴影,衬以冷月稀星,更显得翠冷蚀魂。

    地面上,是铺就的青石板路,打磨得平直光滑,车行其上,平直无波,更显轻捷。

    万斯同打量着道路两侧,虽有类似住家的门院灯光,可是却深入甚远,近道的地方,却是荒芜的乱草,或是种的庄稼。

    他正自忖测思解,已见马车直驰入一宅门内,那是一座高大的石墙,两扇黑漆门敞开着,展露出院内宽广的草坪和一些设置精巧的亭谢楼台,马车一直驰进了院内,在一座颇具规模的楼前停了下来。

    小带子开了车门,万斯同始惊觉已经到了,他忙站起身来,问龙十姑道:“在此下车么?”

    十姑点了点头,并且微微一笑道:“我先送你进去。”

    万斯同心中更是惊奇不止,因知这座巨楼,就是囚困自己的地方。

    当下毫不犹疑地下了车来,小铃子已在门前恭迎,十姑问她道:“你把他们都安置好了么?”

    小铃子点了点头,就转身进楼而去,万斯同随后而入,才一进内,就感觉楼内有一种阴沉沉的感觉。

    进门是一间宽大的敞厅,四壁全系青色白色的巨石砌成,壁角插有两盏巨大的灯笼,所以室内看来尚属光亮。

    只是室内的摆设却是看来很不顺眼,全是十分笨重的红木大型桌椅。

    整个大楼内,除了几个人走进来的脚步声之外,竟没有一点别的声音。

    小铃子前导着万斯同,一直走上了楼,万斯同注意到楼梯也全是巨大的石块堆砌成的。

    当他们方行到梯口的时候,万斯同听到了一阵沉重的铁栅门关闭之声,他不禁大吃了一惊,猛地回过身来,却见龙十姑面上带着微笑看着自己。

    她笑问道:“你怕么?”

    万斯同剑眉一挑,厉声道:“我要明白一下,你带我来此的用意。”

    龙十姑玉手一掠长发,哂道;“你马上就了解了。”

    斯同怒目地看着她,真恨不得给她一掌,可是他毕竟不是爱冲动的人。

    小铃子这时在前面回身道:“郡主,这位相公也押进大厅么?”

    十姑摇了摇头,笑睨着斯同道:“我们不能这么失礼,我自有道理。”

    说着她闪身走在万斯同的前面,轻轻款摆着腰肢直向前面行去。

    小带子见万斯同昂然不动,就轻轻拉了他一下,抿嘴笑道:“傻子,我们郡主不会难为你的,你怕什么呀!”

    万斯同冷笑一声,道:“你们到底想怎样?”

    小带子推了他一下,皱眉道:“快走吧!”

    万斯同到了此时,也只好一切任她们摆布了。

    只是他内心存有打算,只要她们胆敢存心戏辱自己,那就拼出一死也要与她们拼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向前继续前进,见龙十姑此时推开了一扇漆门,回身笑道:“万相公,暂时你就在此休息几天,我们绝不难为你。”

    万斯同走近一看,见是一间布置得十分整洁的书斋,只有一软榻平列壁边,室内吊有一盏古灯,光华十足,长案上设有一三足小鼎和一套白瓷茶具。

    万斯同倒想不到,她会把自己安置在这么一个舒适的地方,一时不便再言语了。

    十姑微微眯了一下眸子,半笑道:“如何?我说过不会难为你吧!”

    万斯同叹了一声道;“姑娘,我实在不明白……”

    才言到此,忽闻得有人哑着嗓子叱问道:“那个小子在哪里?”

    遂又闻得小带子急促的声音道:“喂!喂!婆婆,你可别……他是郡主的朋友呀!”

    十姑忽然面色一变,她猛然上前一步,用力把万斯同向房中一拉。

    小铃子忙着去关门,却是晚了一步,只听见“砰”的一声,门被一掌给震开了。

    万斯同吓了一跳,慌忙回身望去,却见一个身材十分瘦高的老太太,怒目凸睛地闯了进来,这老太太穿着一身黑绸子衣裳,背部已有些拱起,满头的白发,就像鸡窝似的乱,一双袖子高高地卷着,露出一双白瘦的胳膊。

    她足下是白色的布袜子,用黑绸带子紧紧地扎着,然而却是一双大天足。

    小带子匆匆自她身后赶上来,并且似想去拉她的手,却为她振臂挣开了。

    她进门之后,一眼已看见了万斯同,二话不说,猛地向斯同身上扑去。

    忽听得身侧龙十姑娇声叱喝道;“住手!”

    来人不禁闻声而止,十姑向前走了一步,厉声道:“拐婆,你的胆子愈来愈大了,谁叫你这么做的?”

    那老婆婆望着龙十姑,似乎又怕又怒,她一只手指着万斯同道:“姑娘,他是谁?”

    十姑冷笑道:“你管不着,你管得也太多了!”

    拐婆跳蹦了一下,哑声叫道:“姑娘,你不要糊涂,为什么他们都用药弄倒了,单单对他这么客气?你可不要上了他的当!”

    龙十姑冷冷笑道:“谁上他的当?我只是不把他们关在一起罢了!”

    拐婆跳了一下道:“为什么,你是看他长得漂亮是不是?”

    龙十姑粉面一红,峨眉一挑,怒声道;“你不许胡说,快给我下去。”

    拐婆先是一愣,然后嘻嘻一笑,一双深邃的眸子,向着万斯同望了望,又回头望着龙十姑道:“姑娘,你不会对我这样的,你是我的奶喂大的,我就等于是你的娘,今天你得听我的话……”

    说着又是嘻嘻一笑,并且朝着万斯同慢慢地走了过去,万斯同内心早恨不得给这老婆婆一个厉害,此刻见她如此,正中下怀,当时冷笑一声,蓄势以待,忽见人影一闪,再看龙十姑已拦在自己的身前。

    此举,倒是出乎万斯同意料之外,更出乎那拐子婆婆意料之外。

    她大大地惊愣了一下,颤动着一双嘴皮子道:“姑娘,你……”

    十姑跺了一下脚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少管,还不下去?”

    拐婆嘿嘿笑了笑道:“我只是查一查,看看他身上有兵刃没有?”

    她又上前了一步,歪着头,极为肉麻地笑道;“姑娘,你知道,我是十分爱你的……”

    她说着慢慢伸出手,想把十姑拉向一边,可是只听见“啪”的一声,遂见这拐子婆婆一阵踉跄,竟被龙十姑一掌打在脸上。

    她口中发出了一声尖叫,哑着嗓子大声叫道:“好姑娘,你打我?打我?啊……天呀!”

    只见她双脚在地上用力地跳着,竟大声哭了起来,龙十姑转脸对着小铃子道:“把她给弄出去,并且吩咐门口,从今天起,不许她进这座楼,她要是不听说,你们就告诉我。”

    那拐子婆婆听到此,竟哭得更大声了,她干脆坐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大哭了起来,小带子、小铃子二人合力才算把她给弄走了。

    龙十姑叹息了一声,望着万斯同苦笑了笑道:“倒叫你见笑了!”

    斯同心中虽已为此对她生出了些好感,只是到底自己此刻身份不同,闻言并未说什么。

    龙十姑顿了顿,又道:“你暂时在这间房中休养几天,千万不可外出走动,如是再碰见了那拐子婆婆,难免惹出事端,只怕连我也不便救你了。”

    说着就转身走了,万斯同本想再顶撞她一句,见她已去,就没有再说什么。

    他信步走出这间书房,见对面是一间大厅,厅门紧闭,并且还加有钢栏链锁,门上有一个四方形的小洞,可以窥视厅内一切。

    他就慢慢走到了那厅门前,就势弯腰,由那四方的洞口向厅内望去。

    谁知这一望却令他大吃一惊,原来大厅内点着两盏昏暗的油灯,先前和自己同席的那几个武林前辈,一个不少地全部在内。

    他们全是倒剪着双臂,有两条极粗的铁链子锁在腕子上,链子一端,深深嵌在石壁之内,乍一看来,就好像是阴曹地府的阎王殿,万斯同看得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最奇的是,这一群武林高手,到了此刻,竟是仍无一人醒转,兀自一个个垂头不醒。

    万斯同推了推门,见关闭得极为严密,休想推动分毫,再看厅内,除此门外,竟是连一个窗户也没有,整个大厅内,只是那两盏昏暗的灯光照闪着,气氛甚为森严可怕!

    万斯同不禁暗自叹息了一声,心道这一群武林高手,素日在江湖上,是如何的威名远震,却料不到今日竟会有此下场,被人愚弄到如此地步,听龙十姑所言,似无害他们性命之意,否则,他们真是屈死了,还不知是如何死的、死在谁人手中呢!

    想着不胜嗟叹惋惜,正要返身自去,忽闻得耳边一丝细声道:“万朋友,切莫自去,你要设法救我一救才是。”

    万斯同不禁大吃一惊,当时驻足,惊惶四顾道:“朋友,你是谁?在哪里?”

    那声音像十分害怕地嘘了一声,连道:“轻点,轻点……”

    万斯同这才发现自己一时竟忘记了身在何处,这么放声招呼,若是为她们听到了,岂不是糟糕!

    想着连连点头,遂又听得那细弱的声音在耳边道:“小兄弟,你不必惊怕,你只由洞内看,数一数被倒剪二臂的第三人,那人就是我。”

    万斯同这才惊觉,此人是以“传音人密”的功夫,在向自己通话,难怪声音听来是那么的细弱。

    他当时忙回至铁门,由那方形洞口向内望去,依次数到第三人,这人正是那叫青蛇许小乙的化子。

    他怔了怔,就见那许小乙本是垂着头,此时慢慢地竟抬起了头,并且对着自己微微笑了笑。

    万斯同本与他素无往来,只是青蛇许小乙,在江湖中甚有名望,他是托钵乞门中第二代,最负盛名的八大弟子之一,闪电手丁介也是其中之一。

    他二人成名江湖,已有二十余年,但万斯同却是第一次识得他二人的庐山真面目。

    万斯同正要发言,那青蛇许小乙,却微微摇了摇头,遂见他嘴皮略动。

    斯同耳边立刻就有细音道:“我等俱中了龙十姑诡计,误服了她藏在飞蟹中的天蓝神砂,此砂含有天地间至冰气质,见热即散,我等众人五内俱为所害,如无她特制解药,只怕再也无法醒转……”

    说到此,像是极为吃力地喘息了一刻,又虚弱地接道:“我因事先有了防备,先服有自制的万应神丹,但她这天蓝神砂特别厉害。我这药也只能解开它一半,此刻虽已醒转,却是五内如绞,但我内力精湛,尚可慢慢运动调息。”

    喘了一会儿,又接道:“只是我无力挣断手上链锁……如果等功力恢复,只怕非三日之后,这期间,难免又为那贱人识破,更是不妙!”

    万斯同不禁大为同情,遂亦以“传音人密”功夫,把声音传出去,道:“我此刻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要我如何救你呢?”

    青蛇许小乙似想不到他也擅这种深湛内功,当时不禁抬了一下头,惊奇地望了他一眼,徐徐道:“你如真想救我,只待今夜三更时分,设法进来,为我把腕上铁链挣断即可。”

    万斯同正要再言,忽听得有人在上石级的声音,当时忙把话忍住,用力地往后一纵,足不沾地,就见小带子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来。

    她对着万斯同甜甜一笑道:“相公还没有休息?我为你送点心来了。”

    万斯同笑了一笑道:“你们的东西,我可是不敢吃。”

    小带子脸一红笑道:“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要是想害你,何必还等到这个时候,刚才不是更好么?”

    万斯同知道她和小铃子,同为睡莲十姑身前的宠信人物,也许能由她口中,套出一个大概虚实来,当时一面接过了托盘,一面含笑道:“你们到底要怎么来对付我?我可真受不了啦!”

    小带子望着他笑了笑,说:“你先吃吧,有话咱们慢慢地说。”

    斯同确实肚子很饿了,盘上香喷喷的味道引诱着他,他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慢慢吃着盘中的食物。

    小带子笑眯眯地在一边看着他吃,过了一会儿就道:“相公呀,你可真是害人不浅!”

    斯同问道:“我怎么害人不浅?”

    小带子耸了一下肩膀,道:“你可知道那拐子婆婆怎么样啦?”

    斯同冷冷一笑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可真狠心!”小带子捂着嘴笑了一笑说。

    她眨着眼皮,又说:“为了你.郡主砍下了她一只脚,现在,可真成了拐子婆婆了!”

    斯同听到此,不能再装镇定了,他放下了筷子道:“怎么会?这太残忍了!”

    小带子回头瞧了一眼,悄悄地说:“怎么不会?刚才因为她对相公无礼,所以才会如此,这是她自己找的。”

    斯同讷讷道:“就为这么一点小事,就砍下她一只脚?”

    他真是不敢想,天下会有这么狠毒任意的刑罚,一时不禁惊吓得面色苍白,连东西也吃不下去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装着很不在意地问:“那婆婆不是龙郡主的奶妈么?为何如此待她?”

    小带子撒了一下嘴说:“哼!就因为这一点,这老家伙素日才敢那么横行,这‘郡海山房’里,平常谁管得了她?郡主一向让着她,她还真以为是怕她呢!”

    万斯同内心浮上了一层愧疚,不禁低下了头,他真不敢想,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婆,在失去一只脚之后的悲惨命运。

    虽然这并不是自己直接下手,可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自己又怎能问心自安?

    当时,心中好不难受,剑眉微蹙道:“你们郡主的心太狠了,唉!可怜的老婆婆!”

    小带子翻了一下眼珠道:“哟!你倒可怜起她来了,你还不知道,她刚才哭着喊着,要上来杀你呢!”

    斯同奇怪道:“为什么?又不是我砍掉她的脚呀!”

    “是呀!”小带子说:“这家伙可恨就可恨在这一点嘛!”

    万斯同停了一会儿又问道:“这地方,除了这个老婆婆以外,另外还有人么?”

    小带子摇了摇头,忽然又笑道:“西院里还住着一个老尼姑,带着她一个傻子徒弟,不过她们十几年,没有出过院子一次。”

    万斯同一惊道:“哦!她们是谁?”

    小带子奇怪地看着他道:“咦?你问这些干什么?”

    斯同笑了笑,说道:“只不过是奇怪罢了。”

    小带子才笑道:“我本来也很奇怪,还去偷看了两次,可是后来郡主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把我臭骂一顿,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去了。”

    这些话,越来越把斯同带人了极深的兴趣之中。

    他为了怕小带子起疑,就轻轻呷了一口茶,小带子就笑道:“我看,我们郡主许是看上了……”

    说到此,却用手捂了一下嘴,不接下去了,一张小脸羞得通红。

    斯同也显得不自然,他仍然想多了解一下那个老尼姑,于是又问道:“你们郡主和那个西院里的老尼姑,是什么关系呢?”

    小带子挥了一下手说:“这个就不清楚了,反正关系很深就是了。”

    “你怎么知道呢?”万斯同问。

    “我?”小带子摸着胸脯说:“你想呀!要是关系不深,郡主能养活她们十几年吗?还为她们单独起一个院子?”

    万斯同就不再说话,他内心却在仔细地想这么奇怪的一双师徒。

    小带子见他已吃完,就把杯盘收拾起来,笑了笑苦道:“我今天的话,也确实太多了,要给郡主知道了,少不得又要挨骂了。我该走了!”她接着又问:“相公,你有什么事没有?”

    斯同摇了摇头,小带子笑了笑,就托着盘子出去了,她走到门口,又回头道:“相公要是闷,就翻翻书,千万别下楼乱跑,再说门都锁着。”

    说着又噗哧一笑,就下楼去了。

    万斯同隐约听见楼下铁栅门拉动的声音,知道她走了,他突然跑出门,跑到了那间大厅门口,又由那个方形的洞口向内望去。

    青蛇许小乙,期待的眸子,早已在等待着他了。

    万斯同问:“我们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许小乙摇了摇头,他嘴皮翕动道:“万朋友,你得设法救我。”

    万斯同笑了笑:“一定!不过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他们大家呢?”

    说着,他用手又指了其他各人一下,许小乙面上带出了一种失望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叹了一声道:“没有解药,救出他们也是枉然!”

    万斯同顿了顿道:“我要想办法,把解药弄到手,我不能只救你一个人。”

    青蛇许小乙,望着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似乎已经认定是绝望了。

    他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万斯同说:“听方才小带子说,这里另外还住着一个尼姑和一个傻子徒弟,你可知道吗?”

    许小乙闻言睁开了眸子,歪着头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就闭上眸子不再说话了。

    万斯同心知青蛇许小乙必定是存有私心,他渴望着自己救他一人,必是心中还在期望着那本《合沙奇书》,此刻一听自己要救各人,自然他就失去了兴头。

    由此可见,武林之中,虽标榜着道义、正义,而事实上,大多数的人,仍然是些自私自利之徒。

    这么一想,他不禁对青蛇许小乙失去了敬意,也懒得再与他多谈,就一个人转身回房而去。

    他在房中来回地走着,心中考虑着一个去留的问题,其实他如果只图自己,也未尝就逃不出去,而现在问题是还要牵连到其他各人。

    试想他怎能忍下心,撇开这一群武林同道而不顾?虽然自己和他们素昧平生,可是又怎能见死不救?

    睡莲龙十姑固然说数日之后,全数释放,可是这话不可全信,细细推想,根本就不可能。

    万斯同这么想着,愈发是举棋不定,难作去留了。

    他推开窗,见窗外有极为坚固的钢条栏杆,人如设想由此进出,是不可能的。

    从房中向院中望去,这郡海山房好大的气派,光只是楼阁,就不下七八处之多,有翠绿的草坪,婉蜒的长廊,那些吊垂在廊檐下的琉璃灯,远远望去,就象是天空的一串明星。

    风从窗栏外向里面送来,这所大宅院里静悄悄的,连一个说话的声音都听不见。

    他试着用双手去拉了拉那窗上的铁栅,觉得很是结实,它们每一根,都约有核桃那么粗细。

    忽然,他想到了自己新近接受秦冰的那口寒铁软剑,听秦冰说,那是一口削金断玉的古剑,放着现成的家伙,自己何不取出一试。

    当下退回身来,先把房门关好,探手腰上剑把,向外一挥,银光闪处,已把这口罕世的宝刀抽了出来。

    这间房子里,就像打了一道闪似地亮了一条银光,万斯同压低了剑锋,试着向窗外铁栏上一搭,只听见“丝”一声。

    再看这口剑,已没入铁栏半寸许深,万斯同一喜,差一点叫出了声。

    他忙把身子向上爬了爬,另一只手握住钢条,右手持剑向上斜着削去。

    不一刻工夫,已把窗于钢栏四周全数削断了,他试着用手握着中央向内一扳,一个整个的钢架子都给取了下来。

    他心中大喜,当下把剑束好腰上,一长身,已登上了窗台。

    再挥手以劈空掌力,把室内灯光都熄灭了,跟着他身子向外一折,就极为轻巧地翻了出去。

    然后在外伸手,又重新把削下的窗架安上去,看起来,仍然是完整无缝,绝不易被人发觉。

    现在他整个的人,已在窗外了。

    他要暗中查探一下这郡海山房的虚实情形,若能把解药偷盗到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轻轻把身子飘了下来的万斯同,看来就像一只大鸟一般的轻捷。

    他站在草地上,略微辨别了一下四周的情形,觉得自己不知奔扑何处为好。

    这附近有两处阁楼,看来都十分讲究,而且都有灯光透出来,可是不知那睡莲龙十姑,她是住在哪一座楼内?

    心中正犹豫不定的当儿,忽听得那第二座楼内,传出一阵嚣闹之声,似有多人说话的声音。

    万斯同就展开了身形,一路纵跃如飞地直向那座楼房扑去。

    现在他才听清了,那楼内传出的是一片哭叫之声,其它杂音,都似在一边劝导安慰之声。

    他心中就愈发感到奇怪,此时已来至楼前,见楼上人影憧憧,像有不少的人。

    万斯同把衣服紧了紧,正要纵身上楼,却见楼前长廊飞快地跑来一人。

    万斯同一眼已经认出了那人,她是小铃子。

    只见她眉头紧紧地皱着,像是很生气的样子,边跑边骂道:“该死的老东西,你还是死了好!”

    说着就进楼而去,万斯同这才纵身上了楼檐,那叫嚣的声音,是由楼上偏左的一间套房内传出来的。

    万斯同找到了地方,用“珍珠倒卷帘”的身法,把目光凑在窗角,室内的一切,全部收入眼底。

    只见这房中,乱嘈嘈地挤满了人,都是些丫环婆子,她们正在劝床上躺着的一个人。

    那个躺在床上的人,斯同现在才看清了,她正是那个拐子婆婆。

    现在看起来,确实她是很可怜,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她那张原本就很瘦削的脸,此刻看起来,更显得瘦白可怜。

    看样子,她的一条腿像是被吊在空中,近脚处,缠着厚厚的白布。

    虽然如此,白布上仍然浸着鲜红的血渍,那只断脚显然是接上了,正有两个丫环,还在用白布条子往上面硬缠,另外八九个人却在硬按着那拐子婆婆,看样子是叫她不要乱动。

    叫嚣的原因,就是如此。

    拐子婆婆似乎早已叫得没有力了,她仍然是张大嘴哑着嗓子哭叫道:“你们这群死东西……松开我呀……叫她来吧!叫她来杀了我算了……”

    “我的妈呀……我还活个什么呢?呜呜……”

    混乱中有七嘴八舌的声音在劝着,有的说:“婆婆,你就忍一会儿吧,包上了就好了,何必呢!你把郡主再给惹火了,你这条命可就保不住了!”

    拐子婆婆听到此,声音倒是小了些,她张着两只深邃的眸子,一面抽搐一面道:“叫她来杀了我吧!这多少年,我哪一点错待了她……哎哟,你们倒是轻点呀!”

    大概是谁弄痛了她那只脚了,她又哭起来了,平空地大骂道:“姓万的小杂种,你可害死我了……妈的!你是仗着你有一张漂亮的脸,把她的魂给勾住了,别人都上锁,你***没事,睡好房子……”

    “你等着好了……等我的脚好了,我如不宰了你,就……哎哟!一切可都完了啊!”

    万斯同被她这么一顿臭骂,骂得满脸通红,真有些哭笑不得,正想飘身而下。

    忽见小铃子猛然开门进来,怒气冲冲地尖声叫道:“你们都闪开,别理她,她想死,就叫她死!”

    拐子婆婆努力地抬起头,看了看小铃子,又哭道:“好个小铃子,你也来气我……对!对!你是郡主的心腹人。你是来杀我的吧?来吧!来吧!”

    忽见小铃子自背后“唰”一声抽出了剑,向前一拧腰,用剑尖指着拐子婆婆鼻子道:“你再叫,再叫?”

    拐子婆婆果然被吓住了,两只手缩到耳朵旁边,吓得直打颤,讷讷道:“你真要……杀?是她叫你来的?”

    小铃子叱道:“你别管!真是不知好歹的老母狗,给你说好的不听,咱们就来硬的,你只要再叫,你看我敢不敢宰了你!”

    拐子婆婆这么一来,倒是真被吓住了,只管用劲地翻着那双眼睛,一声也不哼了。

    小铃子向她们道:“药给她上好了没有?”

    大家都点了点头,小铃子收回了剑说;“大家都出去不要理她,看她一个人还叫不叫了!”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走了,万斯同见那拐子婆婆,只是对着天空,咬牙挥拳不已。

    他此行目的,不是为了来侦探这拐子婆婆,想不到却为此耽误了些时间。

    可是却由此证实了,那睡莲十姑果然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只看她对付她乳母的手段就知道了。

    小铃子出楼之后,一径向后面穿行而去,万斯同料到她是去龙十姑处,就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她。

    不想才走了没有几步,忽见小铃子倏地一个转身,吓得他忙把身子伏下。

    小铃子回头看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前行,万斯同心中暗自惊心。

    因为由此证明,这小铃子身上分明有一身厉害的武功,那龙十姑本人,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万斯同随着她一路前行,最后来到了一片竹林内,就在竹林当中,耸立着一所精致的小楼。

    这座小楼范围并不大,顶多不过四五间房子,可是看起来却是极为美观,整个的楼壁,都画成和竹子一般的颜色。

    在阁楼的风檐处,悬着一盏挂灯,灯罩子也是绿颜色的,因此相互映衬得这附近,整个都成了一色的绿,看起来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小铃子来到了楼前,先伸手拉了一下系在竹门前的一串小铃挡,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声音。

    然后她就越墙而入,万斯同也跟着腾身而进,只见小铃子直接推门进室,向楼中行去。

    万斯同这时可就十分小心了,他知道楼内定是住着龙十姑无疑,这座小楼又并不是什么石块所建,全系轻质的竹片盖成的,在微风里,吱吱地摇晃着,如没有极纯的轻身功夫,怎敢任意登临。

    他提足了丹田之气,用“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陡然拔身上了楼顶。

    落足之后,才发现这些竹片所搭制的楼檐十分难行,滑得厉害,而最讨厌的却是这上面无法藏身。

    他在上面来回走了两圈,才发现东面有几棵老竹子,偏对着这竹楼的窗户。

    他就直扑上了那丛竹子,身子隐好之后,才发现这地方果然很好,平望前方,可以很清楚地由窗子里望见楼上室内的一切。

    此刻他看见那睡莲十姑,正来回地在室内走着,她身上穿着浅绿色拖地的长衣服,面上似带着层薄怒之色,她手中尚拿着一把绿色的梳子,不时地在那披在肩上的散发上梳着。

    小铃子似在向她报告些什么,声音很低,万斯同听不大清楚。

    看样子她是在谈那拐子婆婆的事,睡莲龙十姑不时地冷笑着。

    万斯同隐约听到一句,“西院知道不?”他的心中,就蓦然动了一下。

    因为他由小带子口中知道,西院住的是那一对老尼姑师陡,这事情,却又为什么会扯到了她们身上?

    他心中正自不解,忽然发现一条灰白的影子,由草坪上直向这边疾驰而来,月夜里,这条影子,就像是一个幽灵似的。

    万斯同忙把身子向竹林内隐了隐,遂见这条灰白影子,晃眼之间,已来到了近前。

    万斯同这时才看清了,来人是一个三十上下的中年女人,最奇的是,这女人虽留有长发,却是身穿着宽大的一袭尼衣,素袜芒鞋,手中还拿着一个拂尘。

    她走路时的姿态极为怪相,看起来她膝盖像是很少弯屈似的,全身像是只靠足踝之力,向前移动着,月夜里看来,活像是一具僵尸。

    万斯同见她以极快的速度,瞬息之间,已行抵这座楼前。

    她默默地站定了身子,伸出手来拉动了一下串铃,楼上的龙十姑和小铃子都似怔了一下。

    小铃子匆匆下楼来至门前,当她发现来访的人之后,显然带出一副惊慌的神态,回身就跑,她口中高声的叫道:“郡主,郡主,西院的大姑来了。”

    万斯同见那中年道姑就像木头人似地直直地站着,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瞳子睁得又圆又大。

    龙十姑这时也匆匆地来至门前,她口中娇声呼唤道:“大姑,你怎么来啦?真难得!”

    说着就很亲热地想去拉她的手,可是那个傻大姐似的人,却很冷地把她推开了。

    十姑怔了一下,道:“是你师父有事么?”

    那个灰衣女人茫然地点了点头,龙十姑口中噢了一声,又问道:“是叫我去么?”

    中年道姑又点了点头,龙十姑很奇怪地问:“什么事呢?”

    那怪女人,张着一双大眸子,又摇了摇头,十姑就转向小铃子笑道:“原来是西院里的老师父找我有事,我去一趟。”

    她一面对那傻道姑道:“大姑你先等一下,我换一套衣服就去。”说着正要转身,却见那道姑摇了摇头,并且用手去拉她的袖子。

    龙十姑退后了一步,叹道:“好!好!我去,你不要拉,真怪,你每次来,都这么急,难道我就这个样子,跟你去见她么?”

    中年尼姑又点了点头,十始就对小铃子叹了一声说:“反正有话跟她也说不清,我还是跟她去一趟吧。”

    那尼姑闻言,就转过身来,像来时一样的,直向来路上飞快地驰去。

    龙十姑紧紧地自后跟上,她二人都行得极快,一刹那已驰了出数十丈之外。

    万斯同忙施展出了全身功力,自后面紧紧地追上去,只见二人一路纵跃如飞地直向西院行去。

    这时万斯同才算看清了,西院有一片围墙,占地亩许,墙身极高,完全与外界隔绝,那中年尼姑带着龙十姑,双双飞身而入,万斯同不敢马上跟着进去。

    他稍微等了片刻,才腾身上了围墙,这才看清,墙内只是三四间平房。

    院子里除了几棵老树之外,连花草都没有一棵,整个院子里黑沉沉的,除了一间房子里透着微弱的一点灯光外,这里没有别的任何灯光。

    万斯同大胆地飘身而下,蹑着足尖,直向那有灯光的房间行去。

    他足下放得极为轻细,生恐惊动了房中任何人,当他还离窗前丈许之时,鼻口已闻到了一阵阵檀香气味,仿佛置身深山古刹中一样。

    窗内有人在说话,万斯同听出是龙十姑的声音,他大胆地偎到窗下,借着壁角,偷偷掩住身子,然后再往里头偷看。

    房内摆着一个高大的供桌,另有一个涂金的佛像,供桌上除有四盘供食之外,另有香烟、灯盏等物,另外靠壁有一个大蒲团,蒲团上坐有一个头发几乎都秃光了的老婆婆。

    第一眼看去,准会把她当成一个老尼姑,可是你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头上还有几根白色的长发,只是却连头皮也盖不住。

    这老婆婆双目全瞎,而且情形至惨,一双眼珠子全都没有了,只剩下两个黑窟窿,色作黑褐,面如黄蜡,全身上下,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她身上穿着肥大的一身灰色尼衣,胸前还挂有一串念珠,粒粒黑光锃亮。

    这时那个老婆婆,正用手捻着胸前念珠,她的脖子伸出来很长,似在用心地听站在她身旁的龙十姑说话,面上带着很愤怒的颜色。

    在她所坐的蒲团前面,站着龙十姑和那个傻大姐,她们都似对这个瞎老婆婆至为恭敬。

    万斯同屏气忍息伏在窗外,听她们说些什么。

    龙十姑双手互捏着说:“外婆,您可不能尽听别人的话,这拐子婆婆近来愈来愈不像话了,如果不给她一点颜色看看,以后我还怎么服人呢?”

    那瞎眼婆婆闻言一个劲地摇头,似乎不愿听她的解释,然后她偏过头来,用极为浓重的闽语,对着那个傻大姐说了几句。

    于是那个傻大姐就硬蹦蹦地翻译给十姑听,她说:“你外婆说……你不该砍掉她一只脚。”

    十姑垂下了眸子,声音略为低沉道:“是啊……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瞎婆婆并不听她解说,嘴里像是炒蹦豆一样的,又哇啦地讲了几句。

    那个连自己说话还说不清的翻译,立刻又译过去道:“你外婆说,你不要多讲,都是你不好……你外婆说拐子婆婆,是你最忠心的人,现在你砍去她一只脚,就会恨你,以后,就不会再对你好,你就完了。”

    “我完了?”十姑不解地问。

    “是的!”傻大姐翻了一下眼珠子,啧啧地道:“你外婆说的。”

    说着还不屑地把脸转向了一边,龙十姑冷笑了一声道:“她对我不好就算了,莫非我还要求她什么?”

    瞎婆婆嘿嘿地冷笑了几声,那种声音听来真令人战栗。

    显然的,龙十姑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很清楚,只是她自己浓重闽腔,错非是随她多年的那个傻姐儿能听懂之外,你就是真能找一个福建的家乡人来,人家也不见得全懂,因为这瞎老太太连牙都没有了,说话还跑风,自然不易听懂了。

    她老人家的这几声笑,可真是不大中听,笑完了,就点了点头,说了几句。

    傻姐儿走上了一步,把头低下去,似乎没有听清楚,老太太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

    于是,那傻姐儿就说道:“你外婆说,你当然要有事求她,你不要了……了不起。”

    显然的,这后面一句,是她自己加的。

    龙十姑也听出来了,她撇了一下嘴,然后笑了笑说:“啊,我要求她?”

    瞎婆婆点了点头,那个傻姐儿说:“你外婆说……”

    十姑冷笑插口道:“我外婆只是点头,没有说话,你不要再添油加酱。”

    那个傻姐儿脸上一红,气得把头偏向了一边,瞎老太太哇啦地又说了几句。

    傻姐儿立刻回头来,说道:“你外婆说,你要对我好,我和你的母亲是结拜姐妹。”

    十姑冷笑道:“这个我知道。”

    她眼睛里含着泪,走过去,蹲在瞎老婆婆跟前,把头埋在那瞎老太太的膝上,悲声道:“外婆,你干嘛这么说呢?莫非我对您老人家不好了?”

    她外婆睁着一对黑窟窿眼眶,摇了摇头,十姑又问道:“那您说我对大姑不好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傻姑子立刻说:“你外婆说,树!(是)”

    万斯同在窗外听得都想笑,十姑一面擦着泪,一面咬了咬嘴唇,然后瞟了那傻大姑一眼,道:“你老人家光说我,您就看不见大姑对我是什么样子?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瞎婆婆一只干枯的手,慢慢摸在十姑的头上,很有些慈祥的味儿,她仍然是爱这个外孙女儿的。

    只见她扭过头来,厉声地对那傻姐儿说了几句,这一次那傻姑子倒是不翻译过去了。

    气氛好像是比先前轻松多了。

    过了一会儿,_龙十姑就握住那老太太的双手,破涕为笑道:“外婆,你今天把我叫来,就是为这一点事么?”

    瞎老太太摇了摇头,十姑怔了一下道:“那么还为了什么呢?”

    老太太哇啦啦说了几句,傻大姑立刻道:“你外婆问那个男子是谁?”

    万斯同不由怔了一下,再看龙十姑似乎也显得不大起劲儿。她轻轻地道:“男子?哪里的男子呀?”

    老太太重新泛出一片怒容,这一次傻大姑倒是理直气壮。

    她上前了一步,大声道:“哪个男子?哼!当我没看到吗?就是那个啦,小白脸!”

    十姑猛然站了起来,道:“这个你管不着。”

    她于是转过脸对瞎老婆婆道:“外婆,那个人并不是和那些人一路的,他不是夺那本书的。”

    瞎婆婆脖子伸得很长,一声不哼。

    龙十姑就低下头,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我只是暂时把他关几天,等到我找到了那本书之后,再看情形把他放了。”

    瞎婆婆鼻子里一连串地哼哼着,一颗小头摇得就像拨浪鼓一样。

    十姑惊吓地说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瞎婆婆声音有些发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套,傻姑子一面摇头,一面结结巴巴地道:“你外婆说,你年纪小,那个男子不会是好人啦!你外婆说,你年纪小不懂树(事)啦!”

    龙十姑呆了一呆,就微微一笑说:“外婆,你总是不放心我,其实我岁数也并不算太小,既然你老人家这么说,等一会儿我就去把他也锁起来。”

    瞎婆子面色才回转过来,慢慢地点了点头,十姑看了傻大姐一眼道:“奇怪,这些事情,外婆怎么会知道的,是你告诉她老人家的?”

    傻大姑脸一红说:“哪……里。”

    瞎婆婆却点了一下头,说道:“西(是)。”

    傻大姑的脸就更红了,十姑望着她冷笑了一声道:“我一猜就是。”

    傻大姑结结巴巴地道:“那你怎么还问?”

    龙十姑气得还想再说,可是一看瞎婆婆面色不善,她就临时把到口的话给忍住了。

    三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万斯同从壁角向室内望进去,看她们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为了要听她们说话,所以头几乎都要挨在窗子上了。

    这时候那瞎婆婆嘴里咕咕噜噜又说了一句,傻大姑翻译过去道:“你外婆说,外面有人……”

    万斯同听到此,早吓得魂飞九霄,哪里还再敢听什么,他猛然双手一按窗缘,因为势已急迫,他知道想要往外跑是一定来不及了。

    也是他情急智生,这窗户上有一方凸出八尺许的横搁,平日是用来挡风雨的。

    万斯同情急之下,就暂时借来作掩身之用,他身形一蹿上去,两手两脚同时向外一崩,可是出手极为轻巧,只向那窗棂上一站,顿时就把整个的身子贴了上去。

    可真是险到了家,他这里方把身子贴上,就见由窗内,一前一后箭也似地射出了两条人影。

    万斯同在上面,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

    他看得很清楚,那前行之人,正是睡莲龙十姑,后行之人,却是那个傻大姑。

    她二人身形那份快、那份巧、那份轻,真可说是令人叹为观止。

    看起来,两个影子,就像滚弹而出的一双弹丸一般,她们在这附近倏起倏落,可是绝不向远处奔驰,二人是一左一右地奔驰。

    待在这小院里转了一周,倏地“唰!唰!”上了围墙,略向墙外张望一下,旋即又双双飘落墙内。

    然后她们就并肩直向房内走来,龙十姑笑着说:“外婆真是上了年纪了,疑神疑鬼,这里是绝对不会有什么外人的。”

    说着她两人又双双越窗而入,万斯同现在可弄成了上下不得的骑虎势子了。

    他从上面往室内看去,更是一目了然,只见那瞎目老太婆张着嘴在问什么。

    十姑笑道:“外婆,你这一次可听错了。”

    她说着用手向窗外一指道:“窗户是关着的,谁这么大胆子敢偷看?”

    傻大姑也接着用闽南语对瞎婆婆说她听错了,老太太先前还直摇头,到后来可就不哼了。

    万斯同经此一来,更断定这瞎老太太,定是一个超世的奇人,只是不幸双目瞎了,否则今夜自己是绝对逃不开她的手去的。

    想着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希望能找一个机会,自己脱身而去。

    可是室内的对话一开始,又不禁深深地吸引住他了。

    龙十姑这时坐在她外婆的身边,悄声道:“外婆,如果没有事,我想走了。”

    瞎老婆婆脸带不悦,十姑于是笑哄道:“别气,我说错了话了,我陪你谈一会儿就是了。”

    老太太这时候,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显得很是亲热地握住。

    龙十姑也现出无限温柔娇媚,她附在她身边道:“外婆,关于那本《合沙奇书》的事……”

    瞎婆婆微笑地点着头,她回过头来对那傻大姑说了几句。

    傻大姑于是道:“你外婆说,拐子婆婆知道那个地方,只有她可以带你去。”

    万斯同不禁吃了一惊,再看龙十姑面色一阵发白,她讷讷道:“什么?要拐子婆婆带我去?”

    瞎老太太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声:“西(是)。”

    龙十姑不禁站起了身子,茫然地说道:“我怎好去找她呢?她现在已经恨死我了。”

    瞎老太太又点了一下头,作了一个肯定的姿势,那意思像是在说:“你必须要她带你去。”

    龙十姑望着窗外发了一会儿怔,遂笑道:“好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又问她外婆道:“那我什么时候去好呢?今天?”

    老太太摇了摇头。

    “明天?”

    老太太又摇了摇头,十姑顿了一下道:“你老人家是说要后天去?”

    瞎老太太又扭头对着傻大姑说了几句,傻大姑立刻道:“你外婆叫你先不要急,她要给你起一卦。”

    龙十姑立刻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就见傻大姑由供桌下取出了一面铜锣,锣内有一个黑布的小口袋。

    她把那面小锣交到了瞎老婆手上,龙十姑笑道:“外婆卜的铜锣卦最灵了。”

    老太太用那双抖颤的手,把黑布小口袋打开,“哗啦”的一声,倒了出来。

    万斯同看出是一些枯干了的手指骨节,约有十一二块。

    老太太把它们放在铜锣内哗啦啦地摇着,她双目虽是看不见,可是这些动作,却是做来如此的熟练。

    室内没有一点声音,连带窗外的万斯同在内,一共是六只眼睛,全部盯视在她那转动着的铜锣之间。

    瞎婆婆口中很快地地念着咒,声音很低,低得连她自己恐怕都听不清楚。

    小铜锣发出沙沙的声音,万斯同心中正自奇怪,这卦是如何个起法?

    忽见瞎婆婆手上铜锣向上一翻,就像烙饼的动作一样,铜锣内的十二节指骨全数飞了起来,待落下的时候,它们又全都落在铜锣之内。

    龙十姑和那位傻姑姑全都偎了上去,瞎老婆婆这时口中的咒也不念了。

    她一双手,抖颤地向锣内摸去,每摸着一节骨头,她又把它送回原处,最后全数摸遍,又大致地用手在上面按了一会儿,才用手把卦弄乱了。

    然后,她把小铜锣交给了她徒弟,却是一声也不哼,只是慢慢地卷着袖了。

    龙十姑笑眯眯地道:“怎么样?哪一天去最好呢?”

    瞎婆婆还是没有吭气,她的脸色看来不大好。

    过了一会儿,她哼了一声,口中说了几句,十姑忙问傻大姑道:“大姑,她说什么?”

    傻大姑说道:“你外婆说,卦上显示不祥。”

    这几个字,把龙十姑听得怔了一下,她不自禁地笑了笑,说:“不祥……怎么会呢?”

    瞎婆婆这时却哇哩哇啦地说了半天,傻大姑等她说完了之后,又费了一会儿工夫排列组合,才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外婆说……”

    她的每一句话之前,必定会说“你外婆说”四个字来做起头,好似非她外婆的话,不足为凭似的。

    这时她结巴地道:“用本书,命里不该为你有……你外婆还说,叫你不要去。”

    十站立刻面色苍白,她摇了摇头,说道:“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我一定要得到它!”

    瞎婆婆冷笑了一声,露出了黑如浓墨的牙床,笑的声音很大。

    十姑似乎极为伤心,就伏在她身上哭了,瞎婆婆冷冷地笑着,双手摸着她乌云似的秀发,这真是一个极强烈的对比。

    你会很奇怪,如非是像万斯同这种亲目所见,亲耳所闻,否则你是绝不会相信,这么美丑判若云泥的两个人,竟会是有着亲近的血统关系。

    瞎婆婆口中在低低地说着,傻姑姑弯腰跟着说道:“你外婆说,不要去!不要去!”

    瞎婆婆一把拉住了傻姑姑,对着她又说了一阵子,傻姑姑一听完之后,就对龙十姑道:“你外婆说.你一定要听她的话,要不然你会有七年……”

    瞎婆婆插口说了一句,傻姑姑立刻说道:“七年之灾,七年被人家关起来。”

    龙十姑蛾眉一挑,冷笑道:“你不要胡说,我明白了。”

    她看了外婆一眼,道:“这是外婆怕我危险,故意用这些来吓我。”

    瞎婆婆听到此,连连摇头,大声地叫,似乎很生气,又骂了一句,而且一只手向外挥着,意思大概是在下逐客令,叫她出去。

    傻大姑忙译道:“你外婆说,你不听她的话,只有自己倒霉,你外婆还说,你倒霉她也没办法救你,她叫你出去。”

    睡莲龙十姑闻言,眼泪就像两串小珠子似地流了出来,她痴痴地唤道:“外……婆。”

    瞎婆婆又伸了伸手,向外挥了挥,傻姑姑说:“她叫你出去。”

    十姑擦了擦眼泪,又咬了一下牙,就愤声道:“好吧!你老人家既然厌我,我出去就是了。”

    她停了一下,又说道:“可是,那本《合沙奇书》,我一定不会放弃的,我一定要去。”

    才说到此,那瞎婆婆怒吼了一声,只见她那一双没有眼珠子的怪眼,连连动着。

    傻姑姑大叫道:“你外婆生气了,你还不快去,要她打人吗?”

    龙十姑气得跺了一下脚,就纵身由窗子掠了出去,万斯同一见她身子,只在这院内地上沾了一下,就像燕子一般地再次掠了起来,只一闪,即无踪迹。

    那房内的瞎婆婆像是无限惋惜的,长声嗟叹着,并对傻姑姑说了几句。

    傻姑姑就走过去,把室内点着的一盏灯吹灭了。

    万斯同看到这里,也该全部结束了,他仔细地听了听,房内没有了声音,然后才敢轻轻飘下了身子,然后就像一阵风似地,直向墙外翻纵而去。

    他不敢再进一步窥视了,就循着来路,又翻到了那座大石楼。

    轻轻地把窗子的钢架子拉开,然后把身子缩进去,又把窗架子装好。

    今夜无意之间,探听到了不少消息,这倒是事先没有想到的。

    他本来对那本《合沙奇书》,根本就没存什么妄想,可是任何一个人,都有一种潜在意识里的所谓“贪”念。

    这种念头不动则已,一动就不太好收拾。

    尤其是今夜,当他再次地又听到,有人在谈论到这本书的时候,他的心就动得更厉害了。

    他和衣仰卧床上,心中暗暗地想着:“为什么这么多的人,都在想着这一本书呢?”

    “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愈想心中愈是冲动不已,现在本来可以自行来去了,却想不到有两件事,把他紧紧地拖住了。

    一件是那群武林的先进,自己要设法救他们脱险,另一件却是为了那一本《合沙奇书》。

    他为了这两件事,不得不耐下心来,要在这里等待机会的来临——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三部 睡莲仙子 03 美人垂青 老姬赐秘
    第二天天刚亮,万斯同就早早地起来了,小带子给他送来了漱洗的东西,并且侍候他用完早餐。

    万斯同见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她定是有话要告诉自己,就问她道:“你有事么?”

    小带子笑了笑说:“事情是有点儿,只是怕相公不乐意,所以……不大敢说”

    万斯同剑眉微蹙道:“什么事呢?”

    小带子格格一笑,一面倒上了一杯茶,然后往门外看了一眼,笑道:“相公,你是一位正人君子,老实说,昨天你在瘦西湖,我们就看出来了,要不咱们郡主,怎么能对你特别留情呢?”

    万斯同冷然欠身道:“这么说,我还该谢谢你们才对了。”

    小带子双手连摇,一面窘笑道:“哟!相公爷,你可别挖苦我们,我是不大会说话的。”

    万斯同最讨厌人家说话拐弯抹角,当时很感到不耐烦,就笑了笑道:“你有什么话,直截了当地说吧。”

    小带子眨了一下眸子,略为吟哦道:“相公,平心而论,你看我们郡主这个人如何?”

    万斯同心中一跳,可是他丝毫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道:“很好。”

    “只是很好两个字么?”小带子问。

    万斯同俊脸微微一红,小带子笑眯眯问:“我问你,我们郡主长得怎么样?”

    万斯同想了想,自然在这一方面,他也实在是挑不出人家的错来。

    当时窘笑了笑说:“这还用说吗!谁都知道,她是很美的。”

    小带子面色也有些红,她抿着嘴笑了笑说:“好!这是你亲口说的,那么我再问你,她对你又怎么样呢?”

    万斯同点头道:“比起他们来,算是对我破格优待了,你问这些作什么?”

    小带子慢慢走到了一张位子上,坐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相公,我这些话,你可谁也不许说,郡主要知道,可得打死我了。”

    万斯同笑了笑,未置可否,他倒是十分钦佩这丫头的口齿伶俐。

    小带子轻轻叹息一声道:“我们郡主要说起来,无论才貌和人品武功,哪一样也可以说是顶尖儿的了,只是她却因为眼光太高,所以一直到如今,仍然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儿。”

    万斯同心里一阵阵发热,暗忖道:“好呀!你这小东西,敢情是来提亲了,这我可就不能随随便便地应付你了。”

    想着只把一双俊目看着他,仍然是一言不发,小带子偷偷地睨了他一眼,眉目含了几分羞涩道:“我因见相公也是直性人……”

    说着低下了头,一会儿又抬了起来,笑了笑道:“我就直说,你也不会笑话我……”

    万斯同仍是不发一语,可是这种事情,是他最感到棘手的,他现在最怕就是沾上这个“情”字。

    “这可是我私下里的主意。”小带子说:“你就是真恼了我,可与我们郡主没有关系,因为人家压根儿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万斯同简直不敢答腔,小带子小手搓着那条绸子的小汗巾,欲笑尚羞地道:“我因见相公一表人才,人又斯文有礼,如真能和我们郡主……那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万斯同冷然道:“你不要乱说,我可是不够资格高攀,你是在说笑话吧?”

    小带子并不生气,她扬了一下秀眉说:“谁说笑话来着?我是说真的。”

    说着她凝睇地面道:“这些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见郡主对男子这么关心过,你可知道……”

    她直直地看着万斯同,又道:“为了你,郡主竟把拐子婆婆的一只脚给砍掉了!”

    小带子秀眉一挑,似乎有些气他不懂情理,可是她并没有为此发怒。

    她微微笑了笑又道:“好吧,就算不是为了你,可是由此证明,郡主是对你多么好。”

    万斯同哂然一笑道:“你的话该完了吧?”

    小带子皱了一下鼻子,哼道:“你先别打岔,我问你一句话,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马上就走。”

    “什么话?”万斯同讷讷地问,其实他内心怎会不知她要说的话。

    小带子很正经地问:“你可愿和龙郡主做一个朋友……做一对好朋友?”

    万斯同听她这么一问,倒不知如何来回答了,他本来想一口回绝,可是他很了解,小带子之所以如此开门见山地问自己,必定是受了龙十姑的暗示,她才敢如此说,否则断断不可能这么冒失。

    这么一想,他反倒说不出一句硬话了,因为,目前得罪了龙十姑,对自己是不利的。

    相反地,自己不利,那大厅里锁着的几位朋友,就不堪设想了。

    这一点现实的压力,令他很难下一个决定,小带子目光却是紧紧地看着他,在等着他的一句话。

    万斯同苦笑了笑道:“这个问题,我明天再回答你好不好?”

    “为什么呢?”小带子问。

    万斯同笑了笑说:“我总要想一想呀!”

    小带子往起一站道:“好吧!这个问题是不能太逼你的,你还是想一想,明儿个,我来讨一个回讯好不好?”

    万斯同含笑点了点头,小带子就笑眯眯地端着盘子走了,她走了之后,万斯同不禁双眉紧紧皱着,暗道:“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啦!”

    一时只急得他眼前直冒金星儿,偏偏这个时候,他身边又响起了那青蛇许小乙的声音道:“万朋友!万朋友!请来一趟可好?”

    万斯同站了起来,就向那间大厅前行去。

    他站在门口,由那个四方的门洞里,只见青蛇许小乙,正期待地望着自己。

    万斯同还没有说话,许小乙已痛苦地笑道:“朋友,你在快乐之中,不要忘了我们这群苦朋友,你总得设法快快救救我们才好。”

    万斯同皱了皱眉,说道:“我正在设法。”

    许小乙一双眸子这时看起来,已经深深地陷在了目眶之内,面色十分瞧悴。

    他气息软弱地道:“如果你再不救我,我可能就活不了啦!”

    他苦笑了笑又道:“还有这几位朋友,他们的命也将不保了,万朋友,你是一个很有为的少年,你要设法快快救一救我们。”

    万斯同目睹这种情形,内心也真有说不出的难受,他点了点头,道:“我一定设法。”

    许小乙面上现出了一丝笑容,他说:“那贱人对你是很好的,只有你可以说服她。”

    万斯同不忍再看下去,就转过身子走了,回到房中之后,他就想为了要救这几个人,自己只好欺骗那龙十姑的感情了。

    虽然这么做,是很可耻的,可是除此也别无良法,他于是就想到,明天小带子来时,自己对她怎么说,怎样欺骗龙十姑,然后才可使她把这群人放了。

    午餐的时候,万斯同又见到了小带子,他就告诉她说,如果十姑不嫌弃他,他是很乐意和她作个朋友的。

    小带子不禁大喜,万斯同讷讷地道:“我希望能请龙十姑来谈一谈。”

    小带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

    万斯同微微笑道:“怎么样?”

    小带子把碗筷收好了之后,悄悄道:“今晚上我来接你,你可别睡着。”

    万斯同怔了一下,就点了点头,小带子对着他神秘地一笑,就下楼去了。

    午夜,万斯同依言在房内守候着消息,小带子果然依言而至,她悄悄地领着万斯同下了楼。

    万斯同才见大铁栅上,另有一个小铁门,小带子她们进进出出,全是由此出入的。

    她把背靠着铁栅口,笑道:“万相公,你可是一个君子,你可不能骗我,如果你一出门就跑了,你可是把我害死了,再说,你也跑不了。”

    斯同心内暗笑道:“我要是想跑,昨天晚上就跑了,还会等到现在?”

    当下冷冷笑道:“如果你不信任我,还是不要带我出去的好。”

    小带子闻言笑道:“别气,我是跟你说着玩的,我就知道,现在请你跑,你也不会跑的。”

    万斯同含笑点头道:“当然,我要走也要正大光明,绝不偷偷摸摸。”

    小带子竖了一下大姆指道:“好!这才有志气!”

    说着就侧身出了铁栅,万斯同也跟着出去,天空中下着毛毛小雨,把这一带花木草地,淋得亮油油的。

    小带子一面摸着头,一面说道:“相公,你跟着我来,小心滑倒。”

    她说着身形蓦地腾起,直向一个八角小亭上落去。

    万斯同微微提起长衣下摆,身形也跟着她落在亭上,这才发现果然甚滑,那是琉璃瓦,再为小雨一淋,当然是滑得很。

    他奇怪地问道:“干什么还要上房哪,不成了贼吗?”

    小带子托着盘子,一面顺着一条长廊顶子,在前面引路,闻言格格笑道:“可别瞎说。”

    她托着盘子,回过身子悄悄道:“你不知道,廊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可多哪,要是给他们看见,不定会怎么想,所以我才带你上房。”

    说着缩脖子一笑,道:“我可不是会上房的人哩!”

    万斯同此时却与她玩笑不起来,因为他一向是把感情看得很神圣的事,自己行为也可以说不规矩,像今夜这种鬼鬼祟祟,类似“偷香窃玉”的行为,那还真是出生以来第一次。

    尽管自己这种行为,是有意义的,可是想起来,却也难免有愧于心。

    他心情十分沉重,在小带子背后一声不吭,二人一前一后,冒着霏霏的淫雨,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片小竹林子围成的院子。

    这地方正是睡莲龙十姑的香闺,对于万斯同并不陌生,昨夜他还来此拜访过。

    可是这时候,他却装成一副陌生的情形,东张张西望望。

    小带子一只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巧笑道:“到了,我们郡主,就住在这里,哟……”

    她一只手打着万斯同身上衣服道:“瞧你这一身水,等会儿我可又要挨骂了!”

    万斯同向后退了一步,没让她打,小带子眨着一双大眼睛笑了笑,就用手去拉了一下串铃。

    万斯同只是觉得全身热血沸腾,一颗心直跳不已,他讷讷地道:“不行……今天太晚了。”

    小带子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笑道:“什么太晚?你别跑。”

    万斯同心中一动,忽暗自笑道:“我怎会失去了往常的镇静了,我此来也不过是与她‘虚与委蛇’一番,又何必如此害怕紧张?”

    当下微微皱眉道:“来都来了,我怎么会跑?你叫门吧。”

    小带子说:“早叫了!”

    二人对答的当儿,那扇翠色的竹格门“呀”的一声打开了,露出了小铃子半边脸来。

    她打量着万斯同,笑眯眯地道:“怎么这么晚?人家都困死了”

    小带子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下,笑着说:“你有什么事?困死了活该!”

    “哎哟!”小铃子缩着脖子笑道:“你个死鬼,看我不打你。”

    说着开了门就要去追小带子,小带子摇着手讨饶道:“好铃子,别闹,别闹!万相公还站着淋雨呢。”

    三人都进去了,斯同这时才注意到,这院子里真是好雅致,有搭成长廊的藤篱花架子,有水仙花池子,有竹子搭成的小亭子……

    小铃子推开了客厅里的门,万斯同昂然而入。

    厅内亮着两盏长蕊的铜柱古灯,光色青碧,并无丝毫油烟,看来,真是清心悦目。

    这间客厅地面上铺着寸许厚的竹叶软垫,踩在足下,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作梅花状地排着一圈座椅。

    这些讲究的椅子上,都置着绿缎子包裹的方形圆形各式各样的软垫,正中一个六角形的大理石小桌,桌上置有一个长方形的瓷盒。

    盒内两边,分插着茶花和水仙,红白映衬,清芬满堂,那花儿傲然地挺立着,宛似凌波仙子,象征着它们清奇不落凡俗的格调和身份。

    再往上看,也就是厅顶的正中心,垂下了银色链十余条,它们相互纠结成一团梅花似的图案,每两条以上的银链连接处,都垂着一盏长圆形,鸭蛋也似的琉璃灯,只是此刻,这些灯都未燃起罢了。

    这座楼房的本身,只不过是些普通的青色的竹子,可是由于建筑的格式迥异,图案配合得不俗,再经过主人淡浓合宜的室内装置之后,再看起来,就显得无比的高贵幽雅,套一句俗言,那可真是“此屋只应天上有”了。

    万斯同在小带子殷勤的照顾下落座,他见正面的墙壁上,有几幅字画,其中一幅墨竹,笔力苍劲挺秀,望之以为名家书法。

    万斯同正忖摸这画的笔路,忽然室内灯光突熄,厅内顿呈黑暗。

    他不由心中一惊,忙自位上站起,可是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劲风,猛然直奔他背后袭来。

    万斯同不由大吃了一惊,暗悔自己竟是中了她们的道儿,可是这却不是他悔恨的时候。

    来人掌风疾劲,逼得万斯同身子向前一跄。

    到了这时,万斯同也只有与对方一拼了,暗室对敌,根本连对方面目都看不清楚,他冷笑了一声,身子向前一伏,只待对方掌势再次迫进,就可以杀手功夫:“旋风八掌”予对方重创。

    可是来人似乎早已料到万斯同的心意,黑暗中,但闻得这人浅笑了一声,身形却向一边拨去。

    万斯同计算未得逞,身形只好向左边迈进。

    可是他足步方移,那暗中人带着一声浅笑,如同飞鹰搏兔似地,自上而下猛然落来。

    这一次万斯同可不容他得手了,他双掌上一提内力,就在来人身形下袭的一刹那,他猛地双掌向外一扬,掌心霍地向外一吐。

    他心中难免存有顾忌,所以掌力不敢贯足了,满以为这种情形之下,来人是万难逃开,可是他掌力方自推出,尚未打实的当儿,却感觉到迎面扑来一股潜力,正和自己发出的掌力迎在了一块儿。

    万斯同顿时只觉得足下大晃了一下,差一点跌倒地上,一双手臂,更彻骨地奇痛。

    经此一击之后,他才突然觉出来人功力,竟是大大地高出了自己。

    可是既已过手动招,总是要见个胜负强弱,绝无中途而止的道理。

    他羞忿情急下,大吼了一声道:“你是谁?”

    这人“哧”地一笑,却由他头上掠了过去,待万斯同发现时,这人已来到了斯同背后,霍地抖掌就打。

    万斯同早已为这人逗得火起,尤其是对方那种轻嘲讥笑,更令他感到无限羞愧。

    他内心中怀疑到是小带子或是小铃子二人之一,可是此刻看来,她二人又似无此功力,如是睡莲本人,她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想念之中,霍地转身,他用“太乙牵手”,想去捋对方一双腕子。

    可是动手之人,真有鬼神莫测的绝技,在她眼中看来,对付像万斯同这样的敌人,实在用不着十分紧张和吃力的。

    万斯同双手抖出,本想牵人,却想不到反而为人所牵,待他发觉不妙,自己双腕,已在来人软绵绵的一双玉掌之中,他的脸不禁蓦然一红,怒叱道:“放手!”

    口中怒叱着,双腕更是用足了内力向外一挣,可是不挣还好,越挣越紧,休想挣开分毫。

    来人这时蓦地一声轻笑,她身子陡然向一边掠去,同时松开了双手。

    她口中道了声:“万兄受惊了!”

    又唤道:“小带子点灯。”

    万斯同这才在声音里确实了,来人正是这郡海山房的主人——睡莲龙十姑。

    他的脸可就禁不住红了,就听得小带子口中答应着,须臾灯光复明,却见龙十姑身着一袭紫色长衣,正自目如秋水似地,凝照着自己,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道:“万兄,我这是与你闹着玩,你不会生气吧!”

    万斯同甚为尴尬地道:“姑娘神技超人,在下真是不知自量。”

    十姑抿嘴一笑,说:“万兄务请包涵,我实在也只是想逗着你玩玩,却想不到万兄真动怒了。”

    说着白了一下眸子,微微哼道:“方才那一掌要是打上了,我这条命也就休想活了!”

    万斯同脸红了一下道:“姑娘休要取笑,我已感到无地自容了。”

    十姑这时笑嘻嘻地道:“万兄快请坐下。”

    她回过头来,对着小铃子道:“快去倒茶来。”

    说着她自己也坐下来,笑向万斯同:“我虽知你会武功,却不知到底功夫如何,所以才借着玩笑,试一试你的本事,果然不错。”

    斯同苦笑了笑道:“如非是姑娘手下留情,此番已是不堪设想,还说什么武功不错,岂不是笑话。”

    龙十姑见他说时面带怒色,不禁深悔方才自己玩笑开得过火,当下忙赔笑道:“怎么,你还在生气么?”

    斯同笑了笑说:“哪里……”

    这时候,小铃子为二人献上了茶,退侍一边,十姑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和小带子可以下去了,去睡吧,天不早了。”

    小铃子答应了一声:“是!”就和小带子一并退下去了。

    她二人退去之后,龙十姑轻轻吁了一口气,目光在万斯同的身上转了两圈,哂然娇道:“早晨的事,小带子已对我说过了。”

    万斯同“噢”了一声,未敢接话。

    龙十姑见他不言,粉面上不禁微微泛起了一层娇羞,她接下去道:“能得万兄如此看重,结为知己,实是我的福分。”

    万斯同讷讷道:“能得姑娘青睐,才是三生有幸。”

    十姑闻言,嫣然笑了一下,她斜目睨了斯同一眼,遂把头低了下去。

    目视着她这种温情姿态,万斯同由不住内心怦然地跳了一下,可是立刻他内心起了一阵强烈的反应,他想到了自己的使命,同时也想到心蕊,想到了那个与他有过白首之约的花心蕊。

    顿时那股热烈的情焰,即化为乌有,他仿佛大梦初醒一般地摇了摇头。

    龙十姑惊奇地望着他道:“怎么啦?不舒服?”

    斯同脸红道:“没有,没有。”

    他坐直了身子道:“姑娘,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是否肯答应?”

    龙十姑搁下了茶碗,轻轻颦笑道:“万兄有事只管吩咐,还谈什么求不求。”

    斯同含笑道:“谢谢姑娘。”

    十姑又问他什么事,斯同想了想才道:“我见那几位武林前辈,为姑娘禁锢甚苦,只怕有性命之忧,因此想求姑娘能破格开恩,把他们释放了,不知这一冒昧请求,姑娘可肯答允。”

    说完之后,一双瞳子坚定地望着对方,龙十姑似乎想不到,他会有这么一说,当时不禁怔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万斯同心中不禁大为焦急,当时苦笑了笑说道:“我虽与他们各位素昧平生,但是上天予人以好生之德,实在同情他们各位的遭遇,想姑娘亦乃一位名重武林的侠女,纵然放他们回去,又何惧于他们?再说……”

    他接上一口气道:“再说……以姑娘当今盛誉,此举实是有损姑娘的名望,一旦传闻于外,难免为人耻笑。”

    才言到此,忽见十姑蛾眉微挑,面带羞怒之色,万斯同不待她出口,马上又改口接道:“姑娘秀外慧中,当能洞悉此事利弊,尚请三思而行。”

    他这一番说词,果然令十站一时间闭口不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注视着万斯同的脸,微微笑了笑,遂又端起了面前的茶杯道:“万兄请用茶。”

    万斯同端起杯子喝了半口,正色道:“姑娘之意如何呢?”

    睡莲面色微红地笑道:“自然是依我自己的意思。”

    睡莲眨了一下眸子,浅浅一笑,又道:“万兄,你可知放虎容易养虎难这句话,眼前这些人,哪一个在江湖中,都非无名之辈,你以为他们被放之后,会对我善罢甘休么?”

    万斯同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禁为她问得张口结舌,一时不知所答。

    他苦笑了笑说道:“姑娘这么说,莫非真有意把他们都处死?”

    龙十姑托着盖碗,轻轻皱了一下眉,冷冷笑了笑,没有说话。

    万斯同心中一惊,因为他由十姑这种神色里,分明看出十姑有处死他们的意思,不禁心中大是不忍!

    他叹息了一声道:“姑娘这么做太残忍了,还要三思而行。”

    龙十姑含笑地望了望他,道:“这真是你心里的意思?”

    万斯同点了点头,十姑放下了茶杯,俏皮地笑道:“既然如此,我可以答应你,只是你……”

    万斯同大喜过望,脱口而出道:“只要姑娘肯释放他们,我什么都愿意。”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不禁发觉出大有语病,可是却又无法改口。

    龙十姑闻言,似很欣慰地笑了笑,她叹息了一声,望着万斯同道:“我生就一副坏脾气,一生从未听过人家一句话,今天还是第一次听你的话,也不知是为什么,自第一次见你,就觉出……”

    说着,脸色又微微红了,万斯同讷讷道:“姑娘这种深明大义的举动,令人钦佩!”

    龙十姑这时似乎只为讨好万斯同,别的一概不去想它,当时抿嘴笑道:“我如不放了他们,你定会笑我胆小,我此番把他们放了,你就无话可说!”

    万斯同计已得逞,心中好不高兴,可是他没有去考虑,自己种在对方身上的人情债,从此将永远偿还不清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痴情的十姑,见状更是芳心大慰,她以为自己此举,已博得了对方的情意,当下好不快活!

    她笑问万斯同道:“你可知他们中了什么迷药?何故至今昏迷不醒?”

    万斯同假作不解地摇了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十姑得意地耸了一下眉头,说:“这是我得自师门的天蓝神砂,因为采自万载寒泉,所以秉性至寒,他们各人,也只不过吸食了一粒,我如不设法救他们,只须四昼夜之久,任他们有多深的内功,也必五内裂碎而亡!”

    万斯同闻言,暗忖与那青蛇许小乙所说,大致不差,心中也不禁暗暗吃惊。

    当下笑道:“那么,姑娘怎么救他们呢?”

    十姑微微一笑,道:“要救他们,也并不难,只需我以吸星神簪,在他们足下略一磨擦,自能把他们腹内天蓝神砂如数收回!”

    斯同点了点头,问道:“那么姑娘打算何时救他们?我看事不宜迟……”

    睡莲瞟了瞟他,含笑道:“我既然答应了放他们,自不会食言,你又何必这么急呢?”

    万斯同笑了笑道:“话虽如此,我只怕姑娘忘记了,岂不白白断送了这群武林高手的性命?”

    十始睨目道:“那么,我就把吸星神簪交给你,由你处置他们就是。”

    万斯同点了点头,龙十姑含笑而起道:“那么,你等我一会儿。”

    说着她就上楼而去,万斯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客厅内,心中暗忖道:“看来这龙十姑,只不过素日行事,太过任性些而已,其实并不能算是什么坏人。”

    于是就联想到,自己这么欺骗她,是不是应该?

    可是眼前已到了这种地步,也就由不得了,总之是救人要紧。

    他这么想着,遂见十姑已自楼上姗姗而下,她手中拿着一块翠绿色的牌子,远远地对着斯同笑道:“我可是有一点交待!”

    斯同忙问道:“什么事?”

    十姑窘笑道:“这件事情,要是给这里的人知道了,可是不大好,别人不说,就那拐子婆婆,就得把我骂死了!”

    万斯同道:“姑娘大可放心,不会有人知道的。”

    龙十姑苦笑了笑说:“其实瞒也没有用,呶,你拿去吧。”

    万斯同接过了那块吸星神簪,觉得入手颇沉,微微有点发热,就小心地收入囊中。

    十姑又递给他一把钥匙,道:“这是开门和开他们每人手上锁的钥匙,好人做到底,你干脆都拿过去用吧。”

    万斯同本来对这一个请求,感到很渺茫,却想不到十姑竟会这么率直地答应了,她把师门至宝“吸星神簪”等物,都交给了自己,分明是从即刻起,已把自己不当成外人了。

    这一个转变,实是变得太大了,万斯同接过了钥匙真有说不出的感觉!

    他呆呆地坐了下来,当十姑那妩媚痴情的眸子在凝视着他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大声坦诚地告诉她说:“我欺骗了你,我已经有一个很好的女友了,请你原谅我,我这么做,只是……”

    可是每一次,他都说不出口,因为他怕触怒了睡莲,自己生死事小,那七八个武林前辈,只怕是再也无法获得解救。

    当然,也许十姑不如他想像的那么自私,可是在事情未发生之前,这么猜想是不错的。

    万斯同内疚地情绪,已然由他那双星也似的瞳子里显露了出来。

    他望着龙十姑一时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这种欲言又止的神情,很易令人误会成一种情绪的冲动。

    十姑望着他嫣然一笑,羞涩地道:“万兄,你还是快回去吧,来日方长,如因此损了你的清誉,实在是很不划算的一件事。”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动,慌忙立起身来道:“谢谢姑娘,那么我告辞了!”

    十姑送他到了门口,笑了笑说:“我一向行事光明正大,方才所言,全为万兄英名着想……”

    说到此,她低下了头,万斯同不由俊脸一阵发热,暗中大大地叫苦道:“天啊!她竟是误会到这一方面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当下不禁张口结舌,更不知要怎么说才好了。

    睡莲微微抬起了眸子,睨着他笑了笑:“你今夜可把他们都请走,然后……”

    万斯同咽了一下唾涎,只是连连苦笑,他哧哧地道:“好,然后怎么?”

    十姑笑着转过了身子,她两只手把竹门推得关上了,却柔声道:“明天上午我会去找你,然后我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斯同更吃了一惊,现在龙十姑的每一句话,都令他感到惊心,他顿了顿问:“见一个人?”

    十姑已背着身子走了,闻言回过身子道:“现在不告诉你是谁,明天早上你就明白了。”

    万斯同看着她走回了石楼,才怏怏地转过了身子,心中忽然发觉到自己看错了人了,他本来多少有些认为,龙十姑是一个行为不端、感情放荡的女人。

    可是此刻,事实证明了,她是一个很理智的姑娘,这对于万斯同来说,更感到是一种说不出的内疚与痛苦。

    因为人们的感觉,几乎都是同样的,对于一个坏人施以惩罚,是不会问心不安的,若是一个无辜的人,你就会问心有愧了。

    现在万斯同的感觉正是这样,他希望自己对龙十姑的感觉是愈来愈坏,可是不幸得很,却是越来越好。

    回到了石楼之后,一个人又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才向那间大厅内行了过去。

    青蛇许小乙早已焦虑不耐地在呼唤道:“万朋友,有消息么?”

    万斯同没有答话,取出钥匙,把门打开了。

    他先亮着了火,把桌上的灯给点着了,萤萤的火影之下,他看到了一张可怕的面容,也看见了许小乙那双期望疲倦的小眼晴。

    这些所谓的武林前辈,一个个是再也“武”不起来了,他们仍然在昏迷之中。

    许小乙摇了一下头,哧哧地道:“怎么,你是来救我们的么?万朋友……”

    万斯同点了点头,一大把钥匙,在他手中哗啦啦地响着。

    许小乙兴奋极了,他好像精神恢复了不少,催促道:“好兄弟,快!快!把我手上这对劳什么子给弄开,我可真要死了!”

    万斯同依言就去给他开锁,许小乙嘻嘻笑道:“兄弟,你真行,解药你弄来没有?”

    斯同慢吞吞地道:“根本就没有什么解药!”

    许小乙咧嘴,失望得要哭地道:“要命了,说了半天,你没弄到解药啊!那可就完了!”

    斯同由身上摸出那吸星神簪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道:“有这个就行。”

    许小乙“嘿”的一声又笑了,说:“给我看看,是什么玩艺儿?”

    说话的工夫,万斯同已把他手上的锁给打开了,他就像猴子似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可是却没有力量站起来,仰天睡着,小声道:“妈的,那娘儿们真厉害,这种手段真毒。”

    万斯同没有吭气,遂一个个顺序地把他们都解了下来,于是地板上都躺满了人,男男女女的一大片。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端着灯照了照他们每人的脸一下,看起来一个个都是面如死灰,口吐白沫,如非是他有知在先,定会以为他们是一命呜呼了!

    许小乙口中低低地还在骂,可是手脚却不停地在活动着。

    万斯同就把那吸星神簪拿出来,对小乙道:“前辈你自己把鞋脱了吧。”

    许小乙奇怪地望了望他,就依言把鞋脱了,露出了一双青筋暴露的脚丫子。

    万斯同忍着恶心,亲自把那簪子放在他足心来回地滚动,暗忖,真糟塌这块翠玉了。

    青蛇许小乙痒得嘻嘻直笑,全身笑得直抽,连声道:“好痒!好痒!哟!嘻哈哈!”

    听得万斯同直皱眉,忽见这许小乙身子大大地抽动了一下,口中“哦——哦——”叫了两声,猛地双目一翻,万斯同当他是死了,吓得忙一收吸星神簪,却见那神簪上却多了一粒极为细小的黑色砂子。

    用手一摸,比冰还凉,奇冷彻骨,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天蓝神砂了。

    许小乙这时却“呵涕!呵涕!”在一边直打喷嚏,他就不再去管他,过去一个个顺序施为。

    这可真是难为他了,摆弄这么多双臭脚丫子,你看有多么个烦人,可是为了救人,也莫可奈何,尤其是那位老太太,还是小脚,缠着好几尺的裹脚布,一解开布,那味道可真美极了!

    万斯同差一点要呕出来,他皱着眉,咬着牙,以“壮士断腕”的勇气,总算把这项任务给完成了。

    你听吧,这满房里都是哼哼的声音了,接着又是连声地打喷嚏声音。

    好在此辈人物,全都有一身惊人的内功,先前上当,只怪一时大意,这时复原起来,倒是都挺快的。

    青蛇许小乙已经站起来,能来回地走动了,他脸上带着一层阴森森的冷笑。

    这群本来已是奄奄一息的人物,在万斯同目光之中是怜悯,是同情,可是此刻他们复活了,却令万斯同感到他们的强大与可怕。

    他呆呆地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那位田老夫人本来未曾服下天蓝神砂,是为睡莲点了穴道才受擒的,万斯同为她解开之后,她就马上醒了,这时候,她由地上一跃而起。

    青蛇许小乙在一边冷笑道:“轻一点老太太,还没睡够?再想躺下来么?”

    田老夫人吓得马上又躺了下来,她向许小乙看了一眼,奇怪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许小乙撇着嘴说:“你再仔细地想一想吧!”

    田老夫人目光又转到了万斯同身上,问:“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在哪里?”

    万斯同笑了笑道:“老夫人,你忘记了么?你本是被锁着的。”

    指了一下墙,又道:“现在你已经自由了,你可以回去了。”

    老家伙更糊涂了,当时坐起身来,一双眸子到处瞟,她明白了。

    她低低地叹一口气,道:“天哪!啧!啧!啧!”

    这时候大家也都陆续醒了,一掌红石子奇也坐了起来,那边的一字剑商和也在翻身子。

    青蛇许小乙压低了嗓子道:“各位老哥老姐,现在大家都要明白……”

    他手指头在嘴唇上按了按道:“不要出声!”

    大家的眼睛,都注意他了,他向万斯同指了一下,悄声道:“咱们大家这条命,能够保全了,可全是这位小兄弟,万小兄弟救咱们的。”

    大家的眸子,自然地又转到了万斯同身上,万斯同不好意思地抱了抱拳道:“各位前辈还要稍微休息一刻才好,现在不宜多话。”

    许小乙冷笑了一声,咬牙切齿道:“妈的,我们这个脸可丢大了,我们拿龙十姑当人物看,才肯去赴她的宴,却想不到她给我们来这一手,好!好!”

    他气愤地又道:“在以前我们是碍着情面,不好抓破了脸,现在好了,我们不必再顾虑了。”

    万斯同不由心中不忍地叹口气道:“前辈,依小可之见,俗谓冤家宜解不宜结……”

    许小乙不等他说完,就回头摊手道:“小兄弟,这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说着就翻出了白眼,继续对各人道:“***,她太拿朋友不当人了!这笔血仇,要是不报,我们活着可真是没人味了。”

    一掌红石子奇冷冷哼了一声,声音发抖地道:“老夫我这么大一把岁数了,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田老夫人“啧”了一声说,“谁不是第一次,这种事情还敢来第二次?”

    田老夫人受的委屈最大,所以她也最恨,恨得牙痒痒的,他冷笑着说道:“我早就看出这丫头有点靠不住,所以吃那劳什子螃蟹的时候,就留了意,不想还是逃不过,这丫头那一身功夫,我老婆子倒是真佩服。”

    闪电手丁介这时候倚墙坐着,他本在闭目养神,这时冷笑道:“老夫人,你既然知道蟹中有鬼,却为何事先不给我们打一个招呼?”

    田老夫人红着脸道:“这个……谁能说一定呢。”

    一字剑商和,是一个最爱面子的人,他内心已把这件事,认为是毕生的奇耻大辱。

    这时候他抖了抖衣服,笑了笑道:“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可是他记住这笔仇恨,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深,只是不尚空谈罢了。

    他目光盯着万斯同道:“万小友!你能救助我们,在我来说,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你自己是否也会有麻烦?”

    万斯同苦笑了笑,说:“同为武林中人,理当互相帮忙,这算不了什么,至于我……”

    他本想把救助他们的那一段经过,告诉给他们知道一下,可是转念一想,怕他们误会,便不说。

    这时各人都站了起来,有的在拍打着衣服,有的却在活动筋骨,两位老婆婆却在一声不哼地裹着脚。

    青蛇许小乙轻轻拉了万斯同一下道:“你现在不走么?你还等什么?”

    万斯同内心有此打算,可是由于睡莲龙十姑方才那一番深情,实实在在地感动了他。

    他觉得自己欺骗她是不对的,起码欺骗的方式,也该改变一下,不要太伤了她的心。

    他有了这番心思,自然就感到为难,许小乙说完之后,他摇了摇头说:“我要还了她这枚吸星神簪之后再离开。”

    许小乙翻着一双眸子看着他道:“你何必再去见她呢?见了她你还能走吗?”

    万斯同肯定地说:“我一定要见她,向她辞行之后再走。”

    许小乙和其他各人都不禁怔了一下,万斯同含笑道:“各位不必误会,其实说起来,各位能够重获自己,也全是龙十姑自己的主意。”

    许小乙翻着眼说:“你别瞎说了,她要放我们,还害我们干什么?”

    万斯同苦笑笑,又道:“要说起来,此举固然是那龙十姑不对,可是她既然能释放各位,说起来亦有忏悔之心,所以各位也就不必太认真了。”

    他因见各人面色都不太好看,自知这话,是不会讨好他们的,所以临时把话止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不过是在下的一点私见,自然也是一翻好意,听不听,还请各位自己决定。”

    一掌红石子奇嘿嘿地笑了两声道:“龙十姑这么暗算我们,真可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这一口气,我们要吞下去,以后在江湖上,也休想再作人了。小兄弟,俗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我看,你就不必再多说了。”

    赤杖姥江雪梅,这时鞋也穿好了,她站起来道:“无论如何,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为她说情,我老婆子愿意当面答应你,只是有一个条件。”

    斯同忙问道:“什么条件?”

    江雪梅冷笑了一声,小脚往地上跺了一下,道:“要她当面给我老婆子磕头赔罪。”

    其他各人有的也附合着说妙,万斯同不由暗笑了笑,心中忖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老太婆,如非我善意开导,百般劝诱,才救得你们活命,若非如此,此刻你等一群,只怕离死也不远了,现在才救醒了你们,却又如此‘趾高气扬’,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尤其可笑的是,居然会说出叫龙十姑磕头赔罪的话来,真是不自量之极了。”

    那吃过龙十姑苦头的田老夫人,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她知道江雪梅是无理取闹。

    万斯同这时也懒得再和他们说什么了,只希望他们快一点走,自己也好早一点去了却心事。

    一字剑商和与他夫人燕翅镖段英,这时体力都恢复了一点。

    他夫妇二人都不愿在此多留,首先起身告辞,商和抱了抱拳道:“各位老友,商某夫妇尚有要事,不便多留,要先走一步了!”

    他走过来,诚挚地握了万斯同的手一下道:“万朋友,再见了,有暇路过秦岭之时,务请移玉一访,愚夫妇当烹茶温酒厚待之。”

    万斯同对这一对斯文的夫妇倒没有什么恶劣的印象,当时点头道:“小可路过秦岭时,一定拜访”。

    商和点了点头,又向各人看了一眼,就和夫人段英向厅外走去……

    万斯同赶上一步道:“二位出房后,请寻隐秘处行走,不要惊动这山房内各人才好。”

    商和回过头来微微笑道:“小兄弟,你大可放心,我们会照顾自己的。”言罢而去。

    斯同才又转回厅内,许小乙忽然在他师弟闪电手丁介耳边说了几句,遂见二人神色极为仓促。

    许小乙惊惶地道:“糟!我们都忘了,我哥俩还有重要的事没办完呢。”

    他两只手搭在斯同双肩上道:“小老弟,我们得先走了,以后有事差遣,就直接找我们哥俩吧,只是现在我们却得快走了。”

    说着和了介匆匆向众人一点头,扭身疾转而出,他二人方出门不久,那一掌红石子奇,口中“哦”了一声,自地上一跃而起。

    他口中大声叫嚷道:“妈的!我都忘了。”

    说着连招呼也不打,匆匆夺门而出,由于这老头的惊慌情形,因老夫人和赤杖姥江雪梅也都惊觉了。

    她二人互相地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双双对着万斯同点了点头,也都面现仓皇而去。

    一屋子人,只一刹那间,全数都走了一个精光,他们走得都是那么突然,令万斯同心中大为不解。

    忽然他想到了一点,就是那本《合沙奇书》,顿时他就明白了。

    他怔了一下道:“啊!这就是了!唉!可笑这群人,方由死路上逃得活命,却马上又动了贪念,看来争夺那本书时,是少不了又有一番凶狠的厮杀了。”

    想到此,他不禁摇了摇头,可是自己的内心,却也不像方才那么平静了。

    凡人要想剔除这个贪欲之念,实在太难了。

    万斯同又何尝不企图对那本所谓《合沙奇书》染指?可是目睹了这种情形之后,他的这一个念头,就显得淡得很了。

    他实在没理由相信,在如此众多高手争夺之下,自己能得到那本书。

    因此,这一个念头,他也就打消了,他回到房中。本想立刻就去找龙十姑,把吸星神簪和钥匙还给她,之后自己也就可以走了,可是,他又想到了,十姑曾说过明晨来访的话,他就不必多此一行了。

    静静的夜,他独自一人,面对着孤灯,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他想到水中欲救自己的花心怡,她那么急急地追着自己,又是所为何来?

    她明明知道,我已和她妹妹有了白首之约,却又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展示怀爱呢?莫非……

    想到了这些问题,内心真是不安宁得很,尤其是花心蕊,她如今是否仍然还在山上等候着自己呢?也许她已经等不及走了吧?

    不!那是绝不会的!她不会那么薄情,她必定还在痴情地等候着自己,不过,她要是已见着了郭潜,那可就难说……

    想到这里,他真是归心似箭,真恨不得插翅飞回,他要把这漫长时间的相思怀念,向心爱的人倾诉,他要以加倍的爱来补偿他这一年多时间的疏远。

    这一年多时间的江湖飘零,令他感到不胜的孤单寂寞,他渴望着有一个理想的家,而实在也不想再动了。

    想了很久的心事,当东方有一点灰白的时候,他才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耳中仿佛听到有人在悄悄说话的声音,声音很低,可是他立刻就醒了,倏地翻身坐起来,却见室内光线很强,天已大亮,令他惊奇的是,睡莲龙十姑正微笑地望着自己。

    她身侧站着两个心腹人,小带子和小铃子,也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万斯同口中“哦”了一声、慌忙下床找鞋子穿,他窘笑着:“你们起床真早啊!”

    小带子指了一下窗外,笑道:“看看天吧!”

    万斯同已穿好鞋下床,所幸他是和衣而卧,否则可就难免失礼了。

    十姑笑盈盈地道:“早啊!”

    斯同也忙道:“姑娘早!”

    十姑指了一下旁边位子上的一个铜盆道:“水已给你打好了,快洗脸吧!”

    斯同也不好说什么,就在一边盆里洗脸,小带子和小铃子似乎把这间房都整理过了,书桌上破例放了一个大花瓶。

    在万斯同洗脸的时候,龙十姑只是坐在椅子上,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半笑不笑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斯同被看得很窘,他洗了脸之后,发现十姑仍然在看着自己,窘道:“姑娘是否有事呢?”

    忽然想到了一事,就由身上掏出了那枚“吸星神簪”和那一把钥匙,双手送上道:“对了,这东西用完了,请姑娘收回。”

    十姑眨了一下眸子,伸出玉也似的一双手,把这两件东西接了过来,哼了一声笑道:“真还看不出来,你有这么大本事,我们都被你瞒住了。”

    斯同怔了一下道:“什么事?”

    十姑笑着站起来,走到桌后,伸手提出一物,斯同方看出来是自己用剑削断的窗栏架子。

    当时忙向窗上望去,果见那窗架已被取了下来,不由脸红了一下。

    十姑笑吟吟地道:“原来你身上还有这么一件好兵刃,我怎么始终都没有觉出来呢?”

    说着,目光更不禁往他腰上望去,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道:“能借我看一下么?”

    万斯同想赖也是不行了,可是这口寒铁软剑,自己视同生命一般,岂能随便交人?

    他略微考虑一下,遂自腰上把这口剑解了下来,龙十姑尚未接过细看,已大大吃了一惊。

    她面上露出惊喜的表情道:“好剑,可以借我看一看么?”

    万斯同见三个人的眼光,全在看着他,就硬了一下头皮,口中连道:“当然,当然可以……”

    说着把宝剑递了过去,龙十姑双手接过剑来,先没有抖开,只是低头细细看着剑的把手和正中的水槽,猛然抬头道:“如果我没有认错,这口寒铁软剑,一度曾在洞庭水母的手中,怎会落在你的手中呢?”

    万斯同闻言心中一动,暗钦这龙十姑果然见闻广博,当下笑了笑道:“姑娘说得不错,只是水母这口剑是如何来的,你大概就不清楚了。”

    龙十姑笑了一笑,“锵”的一声,已把剑抖了出来,一时白光闪闪,耀目难睁。

    她用嘴在剑刃上呵了一口气,摇头叹息道:“千载古物,果是不凡。”

    说着又把剑身合好,小心地交还与万斯同,微笑道:“此等宝贝,水母那种蠢物,自是不配享用,万兄有此宝物,却宜好好小心哩。”

    斯同见她虽然是爱赞,却不带丝毫羡慕之色,内心不禁甚为对她赞许。

    他接过剑来,又重新束在腰上,十姑含笑道:“我虽然也曾有过一口好剑,可是比起这一口来,相形之下未免差了一筹。”

    她说着仍然笑道:“万兄有此利刃,又斩开了窗栏,却不图逃跑,倒令我不太明白了。”

    斯同俊脸微红,笑了笑道:“我起先对姑娘有些误解,本想在救助那些武林前辈离去之后,再图自去,可是后来为姑娘真诚所感……”

    龙十姑巧笑盈盈地看着他,道:“以后又如何了呢?”

    万斯同顿了顿,窘笑道:“就是要离开,也须待面见姑娘之后,才不失光明磊落!”

    龙十姑往起一站道:“这才不失侠客的本色,万兄,能够认识你,令我感到很荣幸!”

    她抬起头略作思索后,遂平视着斯同道:“我昨夜曾告诉过你,今晨带你去见一人,现在你可愿跟我一块儿去?”

    斯同皱了一下眉说:“是谁?”

    龙十姑微微一笑道:“你见了以后再说。”

    说着就率先下楼,万斯同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她走下楼来,心中甚疑。

    小铃子和小带子也跟了下来,问:“郡主去哪里?”

    十姑笑了笑说:“你们自去,我同万相公去西院里谈谈。”

    万斯同一听“西院”二字,不禁大吃了一惊,心说西院不是住着那个瞎老太婆和那个中年傻姑子么?她此刻带我去那边,又是为了什么?

    龙十姑前行着,一面回头向他说道:“西院里住着两个亲人,我想她们会乐意见你。”

    万斯同因那夜曾经偷看过那瞎婆婆的诸多奇处,闻言心中甚感不安,不知龙十姑用意何在,不过,他也用不着害怕,因为他和那个瞎婆婆师徒陌生得很。

    不一会儿来到了西院,但见院中古树参天,那夜万斯同是晚上来的,并未十分看清楚,此时看来,真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大树把阳光都遮住了,两扇木门,已为雨水长年侵蚀得破烂不堪,门上铁闩都锈得不成话了。

    龙十始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唤了声;“大姑请开开门。”

    过了一会儿,门就开了,这门大概也有好几个月没动过了,开起来甚为费力。

    开门的正是那个傻大姑,她乍然看见十姑和万斯同同来,不禁呆了一呆,面上麻木得丝毫没有表情。

    十姑含笑指了一下万斯同,对她道:“这是万少侠,我带他来见一见外婆。”

    遂又指了一下那傻大姑向斯同道:“这是我一个长辈,她因故出家,却是带发修行,法号‘若愚’。”

    斯同抱了一下拳道:“久仰!”

    这位若愚大师,似嫌十姑揭露了她的底细,十分不悦,怒目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竟一句话也不说,就转身往里面行去。

    万斯同虽讨了个没趣,却因早知道这人的怪癖,倒未在意,龙十姑笑着对斯同道:“你不要奇怪,我这大姑生来性情如此,并非对你才是如此。”

    万斯同笑而不答,龙十姑关上了门,就和万斯同踏着满地的落叶,直向内室行去。

    谁知方抵室口,忽见那若愚女尼去而复转,冰冷地挡在门口道:“你外婆说,这时候不接见客人,叫你们回去。”

    十姑怔了一下,遂摇头道:“不行,我们一定要见她。”

    傻大姑还在摇头,龙十姑即走过去,附在她身上,小声说了几句。

    若愚女尼像是大吃一惊,她目光在万斯同的身上转着,显得很是惊慌地说道:“啊……啊……那么,你等一等,我再去说。”

    说着,就又转身进去了,万斯同不禁大为惊异地问道:“姑娘,你与她说些什么?”

    十姑这时面现桃红,羞涩地瞟了他一眼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又低头,显得极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笑,万斯同不由心中一愣,暗忖不妙,看这情形.她是带我来,当面给我相亲的吧!

    如此想着,只觉得头脑轰的一声,顿时就像泥塑似地呆立住了。

    这时那若愚又自室内匆匆走出,她向二人招了招手道:“进来。”

    十姑看了斯同一眼,嫣然一笑道:“别怕,我外婆最疼人,人也最好。”

    斯同因不愿被蒙在鼓里,当下皱眉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十姑红着脸道:“进去再说如何?”

    说着轻轻推了他一下,万斯同糊里糊涂地就跟着她进去了,他鼻子里闻到燃香的味道,耳中听到极为轻细的木鱼“笃!笃!”之声。

    十姑揭起了一层布帘子,回望着万斯同,道:“请进来。”

    万斯同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就见那个瞎老婆婆还是同那天晚上一样,手上拿着小木鱼,一面细细地以竹签敲着,口中却跟着点儿背诵着经文。

    等到十姑和若愚也都进来之后,她才放下了木鱼,面部转向万斯同的站立处,口中用闽语问了两句。

    若愚忙道:“你叫什么名字?”

    万斯同暗笑,这可是像上堂案一样,当下不太乐意地说道:“后辈姓万,名斯同。”

    老太太点了点头,龙十姑这时害羞地在一边道:“外婆,你曾经告诉过我,把选中的人,要带来见你,现在你老人家看了可曾合意?”

    万斯同不由听得一愣,这才知道果然所料不差,一时只急得汗如雨下。

    那位瞎老太太朝着万斯同这边又点了点头,十姑就对着斯同道:“我外婆叫你过去呢。”

    斯同只是觉得一身不得劲儿,他实在不能装下去了,他冷冷地道:“龙姑娘,我们做一个朋友尚可,我可没有进一步发展的意思。”

    他苦笑了笑,对着龙十姑行了一礼,道:“恕不礼貌,我要走了。”

    说着转身大步向外就走,竟连那瞎子婆婆师徒理也不理,他这种突然的举动,不禁令十姑大吃一惊。

    只见她玉面绯红,樱口微张,身形向后面摇了一下,她口中说道:“你先……别走。”

    正要举步追上,忽觉手臂上一紧,再看却为外婆紧紧地抓住了自己。

    瞎婆婆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呵呵的笑声,十姑一面挣扎着道:“外婆婆你放开我,他……他要走啦!”

    瞎婆婆点了点头,说了两句,十姑忙向若愚道。“她说些什么?”

    若愚结结巴巴道:“你外婆说,那个男的很好,她很高兴他能作你的丈夫。”

    十姑不禁秀目中盈着热泪,伤心地道:“有什么用……我要人家,人家不要我。”

    说着她就猛然挣开了外婆的手,直向房外追去,同时伤心悲愤地唤道:“万斯同,万斯同,你先别走!”

    却见万斯同昂然立在一株大树之下,他正色道:“姑娘有何吩咐?”

    十姑追到他跟前,听他这么问,一时倒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痴痴地望着他一语不发。

    斯同笑了笑道:“姑娘不要生气,实在是我自愧武功平凡,与姑娘不配!”

    龙十姑倏地蛾眉一挑,珠泪滚落,道:“你何必这么说,干脆就说我不配就是了。”

    她冷笑了一声,落着泪说:“我生平从未受过如此的侮辱,你这么当面欺我,我要你还一个公道。”

    万斯同想不到她竟会如此,这都是自己耍个性耍坏了,可是他也不是“低首下气”专门向女人赔小心的人,当下好不为难。

    他皱着眉,想苦笑,可是这也不是笑的时候,想生气,更不是该生气的时候,一时可真是不知怎么才好。

    “你……怎么不说话?”十姑微慍地望着他嗔道。

    “我说些什么呀?”斯同苦笑了一下。

    十姑说:“你不是要走吗?”

    万斯同道:“我是要走,只不过和姑娘说一声再见罢了。”

    龙十姑冷笑了一声道:“用不着,你去吧。”

    斯同脸红了一下,就对龙十姑深鞠了一躬道:“既如此,我就走了。”

    说着真的转过了身子,大步地走了。

    龙十姑忽地纵身由他头顶掠了过去,正好又落在了他的面前,只见她蛾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万斯同就知不妙了。

    他慌不迭向后退了一步,龙十姑厉声叱道:“站住!”

    万斯同怔道:“姑娘这是为何?”

    龙十姑含泪道:“你以为这么容易走么?”

    万斯同也不禁有气,就冷然道:“怎么不能走?”

    “就是不许你走。”龙十姑双手又腰,蛾眉上挑,摆出一副耍赖的样子。

    万斯同剑眉一挑,可是他多少有一些内愧的感觉,对于这位深爱自己的姑娘,他即使有气也不便发作,可是他却打定主意,决不向她让步。

    他正色道:“姑娘,你是深明大义的人,我对你的一切甚为饮佩,只是有些事情,却是无法可勉强的。”

    龙十姑喝声道:“我就要勉强!”

    这句话不禁把万斯同又激怒了,他却没有想到,女孩子都是小心眼儿,有时候任性起来,却是一切后果都不计的,尤其是异性面前,她们非要争上一个十分面子才肯罢休。万斯同涉世不深,哪里了解,只疑对方是仗势欺人,不禁冷笑了一声,他闪开了身子,夺路就走。

    谁知才走了一步,遂觉得两肩上似有劲风扑来,万斯同情知不妙,事到如今,也绝无束手被擒的道理!

    当下身子向前一伏,倏地转过身来,用“上托金轮”的招式,直去叼十姑一双腕子。

    龙十姑身子滴溜溜地一阵疾转,已到了他的背后,她口中冷笑道:“你还敢动手?”

    猛见她掌心向外一吐,只用了七成劲力,万斯同又感到有些吃不住了,当时被震得身体晃了一下,差一点没有跌倒。

    这个架,是没法子打下去了,万斯同站定了身子之后,红着脸叹息了一声。

    十姑道:“怎么,你还要打么?”

    万斯同冷笑道:“士可杀而不可辱,你到底要怎么样?”

    龙十姑睁着一双大眸子道:“我要你留下来。”

    万斯同摇了摇头,苦笑道:“恕难办到。”

    十姑霍地向前一探身,往他腰眼上就点,万斯同“单翅手”向外一展,把她来式分开。

    二人一时又打在一团,这一次万斯同因为面子关系,所以施展出了全身的功力,龙十姑倒也一时取胜不得,这积满了枯叶的院子里,只见二人疾劲的身影,乍起乍落,一瞬间,已对了十七八个照面。

    龙十姑见久未取胜,不禁更是怒不可遏,总因为对方是自已心上人,有些太重的手法,不忍施展,如此一来,自然打了个折扣,再加上万斯同的奋力相拼,自然是一时瑜亮,难分轩轾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叫若愚的傻姑子,站在了一棵大树之下。

    她很注意地看着两人的身手,却是不言不动。

    龙十姑这时倏地娇叱了一声,道:“万斯同,你还不住手么?”

    斯同也红了眼了,他猛然探手腰上,向外一抖,白光闪处,竟把那口寒铁软剑抽了出来。

    他把这口剑在手中抖成了笔也似直,而且狠声道:“谁要是敢拦阻我,可莫怪我剑下无情!”

    说罢正想昂步前行,忽觉服前人影一闪,一人由空而下,万斯同尚不及看清楚,这人已双手用力地握住了他的右手腕,并且向外作势要夺这口剑。

    万斯同大吃一惊,这才看清了,抢夺自己宝剑的人,竟然是那个一旁站立的若愚尼姑。

    万斯同厉声道:“好!你们都不讲道理,我也不客气了。”

    他猛然翻起右手,正想用“绵掌”朝这尼姑肩上打去,忽见这尼姑张开大口,正向自己的手上咬来。

    万斯同出道虽是不久,可是会过的能人,却不能算少,就从未见过动手过招时,还会用牙齿去咬的,当时,本能的一松手,宝剑轻而易举地到了那若愚尼姑的手中。

    若愚女尼抢到了这口剑,身形一蹿,又落在了先前站身的树下,她仍是不带出一些表情,又是低头地去细细地观看着手上的那口剑。

    一旁的十站见状也是吃了一惊,她的气倒似消了一半,向着万斯同道:“你看,这并不是我一人叫你不走吧?”

    斯同大吼了一声,道:“尼姑,还我剑来。”

    说着腾身而起,同时双臂上贯足了千斤真力,直向若愚女尼身上划了过去。

    待到身子甫一下落,他用十字摆莲的手法,交叉着以双腕直向对方的腕子上叼去。

    可是那女尼也非容易对付之人,万斯同身形方自下坠的当儿,她已再次地腾起了身子,起落之间,万斯同竟扑了一个空。

    再看那女尼,就像没有事情一般的,站在一边墙下,她手中平平地持着那口剑,却以一双惊疑的瞳子,平视着万斯同。

    她口中哧哧地问道:“你……你要怎样?”

    斯同对这口剑,可说是爱若如命,一旦失手于人,怎会不急?此刻再听她无礼地问自己,更是无法可忍,他咬了一下牙,二话不说,拧腰纵身而上。

    这一次他可就比上一次聪明得多了,身在空中尚未落下的当儿,双掌上已贯足了内力,以百步劈空掌的功力,霍地把双掌力道推出。

    只听见“噗”一声,那若愚女尼,想是一时大意,未曾料到对方有此一着,竟为这种凌空的掌力,被迫得向前踉跄了一下。

    她遂惊慌失措地直向房内退去。

    她身形看来轻已极,万斯同忖料,当不下于那龙十姑,只是她遇敌却一径地回避,不图对抗,却是万斯同猜想不到的。

    这时她竟图一走了之,万斯同如何依得?大吼了一声,随后扑上。

    在他们这种捉迷藏似的对敌情形当儿,那位龙十姑却在一边始终袖手旁观,此刻见万斯同跟随着若愚进室之后,她也忙着跟踪而入。

    万斯同惊慌地闯进室内,却见那个尼姑,这时她正立在她师父瞎婆婆背后。

    而且自己心爱的那口剑,这时并不在她手上,却到了那个瞎婆婆的手上。

    这位双目失明的瞎老太太,正用一个指头,在那锋利的剑面按着,口中支支吾吾的,好像是在赞赏着什么似的,面色惊喜不定。

    万斯同猛然一闯进来,瞎婆婆立刻惊觉地抬起了头,那双黑窟窿的眼眶子,张得大大的。

    万斯同忍着心内的暴怒,很和气地道:“老太太,这口剑是我的”

    瞎婆婆发出了一阵呵呵的笑声,双手兀自不停地在那口剑上摸着,并不回他的话。

    万斯同沉声道:“这是我一个老友秦冰赠送给我的,并非是没有来头的。”

    瞎婆婆口中仍发着低哑的笑声,并且回头对那若愚女尼说了几句。

    万斯同见无人理他,面色大红,遂大怒,冷笑了一声,正要纵过去夺剑,却为人把一只手给拉住了,忙自回头一看,却是十姑。

    万斯同与她多少仍有些前嫌,见状,把手硬往外一挣,龙十姑却红着脸对他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不可造次。

    可是万斯同在气头上,如何会听她的话,怒声道:“我为何不该要?”

    他说着猛地转过身来,垫步拧身,已扑到了那瞎老婆婆身边,伸手就朝着剑把上抓去。右手抓剑,左手同时发出了内力,用“浪打礁石”的招式,直向那瞎婆婆前身逼去。他虽不知这瞎婆婆功力如何,但因见若愚和十姑对她这么尊敬,已猜知这婆婆绝非平凡之辈,所以才敢如此施展,否则岂能如此冒失地对一个老年的瞎老太太下如此毒手?

    掌力平推而出之后,那老太太枯朽的身子,屹然如岩石般地坚立着,相反地,万斯同却觉到有一般极大的反弹之力。由对方肌肤之中反震而出。

    这时候,凡是有功夫的人,都知道,应该迅速地把掌力撤回,否则可就难免要伤及内腑了。

    可是万斯同因心愤对方无理夺剑,怎肯如此甘心撤身而退。

    他口中冷笑了一声,猛地一抖双臂,陡然把元阳真力充沛体内,右手去势不变,仍然直朝着瞎婆婆手上的宝剑的把柄上抓去。

    老婆婆面上忽然闪过了一片冷冰冰的微笑,她那坐着的身子,倏地向后面弓也似地弯了一下,万斯同竟是一把抓了一个空。

    他左手向前一合,右足跨出了一大步,身形霍地向下一矮,用“分筋错骨手”中的第十式“野马分鬃”,直向瞎婆婆一双肩膀上抓去。

    瞎婆婆双目失明,人又是坐在蒲团之上,加以相隔距离,又是这么的近,在动手过招上来说,显然是已失去了制敌的先机。

    但是这状同木偶的瞎婆婆,确是在静参中,获得了几种诡异莫测的功夫。

    万斯同双掌方到,却见她瘦颈霍地向上一摇,微闻得她脊骨节上发出了一串响声,她那看来瘦削的身子,陡然向下缩了尺许有余。

    万斯同十拿九稳的一招,竟又落了一个空,吓得他心中跳了一下。

    到了这时,他才知道眼前三女,竟没有一个是好惹的,看来这瞎婆婆的功力,更是厉害!

    他本能向后就闪,足尖在地面上点了一下,急速地抽身而退。

    可是动手过招,往往是叫你进退不得,想一沾就从容退身,却是谈何容易。

    万斯同身形后撤尚没有半步,却觉得右腕上一阵酸麻,全身跟着一阵疾颤,进而双腿发软,“噗”的一声就跪了下来。

    那位瞎老太太,口中发出了呵呵的一阵大笑,用闽南话大声地哇哇说着,那一双黑窟窿眼睛,万斯同此刻近看起来,竟是和墨一样的黑,深深的眼眶子,看起来真像一个骷髅!

    万斯伺为她所制,正感羞愧难当,恨不能一头撞死的当儿,那一边的龙十姑却“飕”的一声,蹿在了二人的身前。

    她惊叫道:“婆婆不要伤他!”

    边说着,龙十姑竟以“切手”直向瞎婆婆的手腕子上切了下去。

    这种突如其来的动作,倒是出乎瞎婆婆意料之外,禁不住口中“唔”了一声,那只紧抓着万斯同的手,不由得一下子松开了。

    室内顿时成了一种混乱的局面,龙十姑救下了万斯同之后,不禁有些面上讪讪,她苦笑道:“婆婆,你不可下重手伤他,他受不了!”

    瞎婆婆口中又是呵呵地笑了两声,这时那一旁的若愚却上前了一步,向龙十姑道:“你敢无……礼?”

    龙十姑素日对这位傻大姐,早已有些看不惯,因恨她那一副阴死阳活的样子,此刻见她像要和自己动手的样子,心中不禁有气。

    当时秀眉一挑道:“这不关你的事,你要如何?”

    傻姑子正自哇哇巴巴要说什么,却见那端坐着的老婆婆回过头来说了几句,并且很严厉地喝阻若愚,似乎是在禁止她妄动。

    若愚在她师父的喝声中,果然顺服了。她冷冷地对龙十姑道:“你外婆说,是与他闹着玩的,叫你不要这么紧张……害怕。”

    十姑闻言忍不住扑了过去,抱着婆婆的双腿,撒娇道:“婆婆……”

    瞎婆婆这时忽地把手一扬,一道寒光,直向万斯同飞来,只听见“哧”的一声。

    万斯同情急之下,探手向上一抓,光华灿烂之下,那口切金断玉的寒铁软剑,已入握中,只觉得掌心一阵发热,力道劲矢,竟是透骨而入,他不禁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再看剑尖,距离自己的头皮,不过高出半寸许,那瞎婆婆双目既瞎,但凭嗅察闻听之力,竟能明判至此,怎不令人暗暗地喝一声彩。

    万斯同握剑在手,一时不禁呆住了,遂见那瞎婆婆仰天大笑了几声,声音上冲屋瓦,正不知她又闹什么玄虚,却见这怪老婆子忽然收敛了笑声,把拇指一挑,连连道了两声“好!好!”

    她并且对着万斯同招了招手说:“来!来!”

    若愚立刻加以解释,道:“喂,你过来。”

    万斯同余怒未息,闻言冷笑着岸然不动,十姑立刻站起身来含笑道:“你放心过去,我外婆不会伤你的。”

    万斯同冷冷地道:“我倒不是怕她伤我。”

    十姑轻轻笑道:“那你怕什么呢?”

    万斯同面色微红,一时却答不上话来,他心中暗暗忖道:此刻敌众我寡,想要硬逃,怕是不容易,不若将计就计,看看这老太婆又弄什么鬼门道。

    想着一面把长剑围在腰上,哂然一笑,完全改变了方才的凶煞神态,一面朝着瞎婆婆身前行过去,口中道:“老前辈召见为何?”

    瞎婆婆单手往下按了按,似乎是要万斯同把他的身子蹲下来。

    万斯同皱了一下眉,遂依言把身子蹲了下来,瞎婆婆遂伸一掌,朝着他头顶上摸去,万斯同吓得忙把头向一边一偏。

    老太太收回了手,面带笑容地摇了摇头,说了几句,若愚忙道:“放心啦,你这个人胆子太小!”

    万斯同狠狠地看了她一眼,遂把头低了下来,任那瞎婆婆把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头上。

    一边的龙十姑,也似有些事出意外,她睁着一双明澈的眸子,仔细看着眼前二人,内心却在小心戒备着,只待看出有任何不对,以备随时伸以援手。

    就见这瞎婆婆的手,在万斯同头顶上摸按了一会儿,又顺势而下,摸在了他两肩之上,在他两处锁骨之上又捏按了一刻,最后顺臂而下,在两处耻骨上捏按了一会儿,就把手收了回来。

    十姑含笑道:“婆婆,你是在为他摸骨吧?”

    瞎婆婆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她这时脸色似乎很是沉重,用闽语问了一句。

    若愚女尼也似吃了一惊,遂冷冷地问:“你结过婚了……没有?”

    万斯同怔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没有,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老太太抿了一下嘴,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几句,若愚就解释道:“在你命中,原是该有家室的人。”

    此语一出,龙十姑和万斯同不禁全是一惊,十姑一双眸子立刻惊奇地看着他。

    瞎婆婆嘿嘿笑了两声,又说了几句,若愚道:“师父说你这一生中情劫重重,而且都没有什么很好下场,都难成功!”

    万斯同不禁大吃一惊,一时张口结舌,不知怎么说才好,若愚却又加上了一句,道:“不过,最后你会有一个很好的结果的!”

    万斯同心中想着花心蕊,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垂首道:“谢谢老前辈赐知机妙!”

    瞎婆婆又说了几句,若愚面带惊异地道:“你此时武功虽然不太高明,可是你骨格清奇,终必成为大器!”

    她一字字地按着瞎婆婆的口语翻译了过来,并且不时地上下打量着他。

    万斯同面色羞惭地道:“老前辈过赞了!”

    瞎婆婆并不与他客套,遂通过若愚,问他的生辰时刻,万斯同—一照实回答。

    这老太太似乎为着某一件事情而关心,对着若愚说了一句,那位傻姑子立刻走至一边,取过了那面小铜锣。

    龙十姑奇怪地问:“你老人家要为他算什么呀?”

    老婆婆一声不响,打开了小布袋,把内中的骨节,哗啦啦的倒了出来。

    然后她端起锣来摇晃了一阵,猛然向半天一扬,那些骨节,慢吞吞地一节一节又落入铜锣之中,所奇怪的是最后一节指骨,却是在空中凌空不下,过了一会儿,才“当”的一声落入盘中。

    瞎婆婆立刻面色一变,她抖颤颤地伸出一只手,在盘中摸到了那节小指骨,口中“啊”了一声,抬起头来问了一句。

    若愚遂道:“你来杭州,是为了什么来的?”

    斯同摇了摇头道:“我说出来,你们不相信的,我真的是游山玩水来的,是顺路停鞭。”

    瞎老太太挤了一下深黑色的眼眶,又说了一句,若愚问:“不是为书……《合沙奇书》?”

    万斯同含笑摇头道:“不是,怎么你们都怀疑我是为了那本书……”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已为瞎婆婆紧紧地抓住了他一只手腕子,就见她哑着嗓子说个不停,不时地点头晃脑,词意似甚为亲切。

    万斯同对这种道地的福建方言,实在是一句也听不懂,只得把目光转向若愚女尼。

    若愚定了定神儿,才道:“我师父说,那本《合沙奇书》该当为你所得……”

    瞎婆婆听到此,连连点头道:“西!西!”

    若愚又接道:“师父说,如果你不去,那书即会落入恶人之手,你一定要得到它……”

    瞎婆婆倾耳听着,听到此,又张大了嘴,说了一句,若愚忙道:“叫你今天就去。”

    万斯同不禁又惊又喜,一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着身边的龙十姑笑道:“这是真的?只是我……我怎会有这种福气呢?”

    十姑这时脸色显得很不自然,她笑了笑,道:“婆婆神算绝无虚言,你不可不信。”

    万斯同皱眉道:“可是……那本书又在什么地方,我怎会知道?”

    瞎婆婆听到此,连连点头道:“唉!唉!”

    若愚女尼哧哧地道:“拐子婆婆知道,她可以带……带你去。”

    万斯同苦笑道:“不会,她绝不会带我去。”

    十姑摇了摇头道:“他说得对,拐子婆婆是不会带他去的。”

    若愚这时面上神色似颇为诧异,正要说话,忽见那瞎婆婆回头说了几句,若愚立刻向十姑道:“你外婆说,你现在出去。”

    十姑脸色一红,她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为什么?为什么呢?”

    说着就转过脸望着瞎婆婆道:“外婆,是你要叫我出去么?”

    瞎婆婆脸色似很沉重地点了点头,十姑立刻嘟了一下小嘴道:“为什么?莫非有些话不要我听么?”

    瞎婆婆又点了点头,并且叹了一声,说了几句,若愚接道:“你外婆说,这些话你听了对你没有……没什么好处,所以叫你走。”

    龙十姑杏目向斯同瞟了一下,嗔道:“那么他呢?”

    瞎婆婆点了点头,若愚说:“你外婆说,他要留下来。”

    万斯同尴尬地一笑道:“老前辈,你误会了,我实在并不太想要那本书,你有什么秘密,还是告诉你的外孙女吧!”

    瞎婆婆闻言,立刻冷冷地哼了一声,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万斯同一时真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龙十姑眨了一下眸子,巧笑了笑,说道:“好吧,既然如此,我暂时出去就是了。”

    她说着一面对着万斯同眨了一下眼睛,就翩然出室而去。

    瞎婆婆又说了一句,若愚立刻走过去把窗子打开,她这么做,是防止龙十姑在外面偷听,开了窗子,反倒是一目了然了。

    若愚开了窗子之后,又探头出去看了一阵,才转回头来,向瞎婆婆回了一句话,瞎婆婆点了点头,才叹了一口气,若愚向万斯同道:“那本书……不该为她所有……她一定要去,就只有倒霉!”

    万斯同奇怪问道:“为什么?”

    若愚翻着白眼道:“我师父已为她起过铜锣卦了……她不能去,去了,就有大凶。”

    万斯同目光视向瞎婆婆,却见她正不停地在点着头,就越发不明白地问道:“那么,我怎么能去呢?我去莫非就没有凶险么?”

    瞎婆婆摇了摇头,脸上带过了一层微笑,说了几句,若愚立刻道:“是的!你去不但没有凶险,还有大吉。”

    万斯同信疑参半,当下皱了一下眉道:“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

    若愚点了点头道:“是这个样子。”

    万斯同不禁暗中窃喜,道:“可是我不知道路径,又该如何呢?”

    若愚的目光视向瞎婆婆讷讷道:“这该怎么办?”

    瞎婆婆唇角带出了一丝微笑,说了几句,若愚立刻又惊又喜地道:“我师父说,她知道,可以告诉你。”

    万斯同内心虽感兴奋,然而他却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这么慷慨地告诉自己,这是武林中一件绝大的隐秘事情,多少人为它跋涉千里,甚至于明争暗斗,为什么自己却能有如此福分?

    他真的有些怀疑了,当时怔怔地看着这师徒二人,一言不发。

    瞎婆婆这时在小声地对着若愚说些什么,万斯同自然是一点不懂,却见若愚不时地点头会意。

    过了一会儿,若愚才对万斯同道:“我师父说,这本《合沙奇书》,本来她是想要龙十姑去取的,可是因为发觉她贪念太重,而且命中也有凶险,所以才临时不令她去,因为见你……”

    她很吃力地接下去说:“因为见你这个人……人品好啦,而且又是莲姑娘心爱的人……所以才为你算了一卦,卦上又是大吉……”

    她口齿不清,偏偏又要快说,以致时有结巴,瞎婆婆中途制止她好几次,她重复了好几遍,万斯同才算清楚了。

    万斯同皱了一下眉说道:“这样,我虽得到了那本书,也只怕莲姑娘心犹未甘吧!”

    瞎婆婆掀唇一笑,摇了摇头.若愚忙道:“我师父说,你要答应她几件事,她才肯把藏那本书的地方告诉你。”

    “什么事?”万斯同问。

    若愚凝着迟滞的目光道:“我师父说,这本书共分三卷,是上中下,你得到手之后,只可以留下两本,上和下,把中本,送给莲姑娘,你答不答应?”

    万斯同想了想,慨然道:“此书本该为莲姑娘所有,我意只待看后,就是全部赠与莲姑娘,也不为过。”

    他本以为这么做,瞎婆婆定会满意了,可是瞎婆婆闻言之后,却是一连串地摇着头,并且微带怒容地说了几句,语气中似不大赞同。

    斯同正自不解,那若愚忙在一旁解说道:“我师父说,只许把中本给她看,你如果三本一齐都给她,就是害了她。”

    万斯同大惊道:“这是为什么?”

    若愚冷冰冰地道:“莲姑娘人太聪明,但是杀孽过重,我师父说,如果她把《合沙奇书》上的功夫都学会了,只怕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胜过她,那时候……那时候她就会胡来了,知道吗?”

    万斯同不禁恍然大悟,当下连连点头道:“啊!原来是为了这个。”

    瞎婆婆脸上这时才露出了笑容,说了几句,若愚于是道:“我师父说,你必须要记住这些话,而且要遵守诺言,你能答应吗?”

    万斯同点点头说:“我可以答应。”

    瞎婆婆于是探手入怀中,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了一个黑皮的小香囊,和一张折得十分皱黄的桑皮纸来。

    她用抖颤的手递过来,万斯同方欲以手去接,瞎婆婆却又忽然把手给收回来。

    万斯同俊脸微红,感到很是不好意思,瞎婆婆犹豫了一阵子,才算是忍痛把那张桑皮纸和那个小香囊一并递给了他。

    她口中说了几句,若愚道:“这张纸上,有很清楚的图样,你很容易就可找到那个地方……至于这个香囊……”

    说到此,想是下面的话很难启齿,目光望着瞎婆婆,瞎婆婆惨白的面容上,现出了一丝苦笑,喃喃地说了几句,若愚才道:“我师父说,到了那里,一切都要靠你的福缘和造化,她是帮不了你什么忙的,只是告诉你,要小心一只怪鸟!”

    “怪鸟?”万斯同奇怪的问。

    若愚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师父那双眸子,就是被那怪鸟抓瞎的!”

    瞎婆婆似乎是想到了昔日之恨,闻言之后,发出了冷冰冰的一阵笑声,闻之令人毛发惊然。

    万斯同却为这句话,吓得打了一个寒噤,他才知道瞎婆婆的一双眸子,原来是这么瞎的,由是心中大为紧张,试想以瞎婆婆如此功力之人,竟会落得如此下场,而自己此行还能幸免吗?

    这时,若愚吞吞吐吐地说道:“这香囊之中,就是师父当年为鸟所抓出的一副眼珠……”

    万斯同吓得“啊”了一声,却见瞎婆婆嘿嘿地笑了两声,她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按了按,好似劝慰万斯同不必紧张一样。

    然后她低声对若愚说了几句,若愚面上立刻现出了极度的惊奇模样。

    可能这些隐秘,连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她哧哧地问道:“要告诉他吗?”

    瞎婆婆怒哼了一声,似乎是嫌她多嘴,万斯同这时才定下心来,他讷讷地道:“这些东西,对我此行,莫非也有用处吗?”

    瞎婆婆立刻一连串地点着头,若愚结结巴巴道:“我师父这双眼珠子,她……她已经保存了五十年了,她说,你可以用它去换那部《合沙奇书》。”

    “换书?”万斯同真有些糊涂了。

    瞎婆婆又急忙地点着头,一面催促若愚快说,若愚才像说神话故事似地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因为她口齿不清,说了好半天,万斯同才算听明白了。

    原来瞎婆婆在五十年前,彼时年岁尚轻,因技艺精湛,颇自负,她意图盗这部《合沙奇书》之心,已非一日。

    她在偶然的一个机会里,得到了藏书秘图,费尽了心机才潜至藏书之处,眼看书已到手,谁料到她贪心过甚,当时妄图想将另一卷《达摩心经》也取到手。

    这才大大犯了藏书人的禁律,就在她把两书均已取到手的一刹那之间,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只怪鸟。

    据若愚说,那只鸟似乎已经通人性,硕大无朋,周身红羽护体,刀剑难伤,两翅扇动有万钧之力。

    瞎婆婆想是那时只顾盗书,而疏于防身,乍见怪鸟不禁一时慌了手脚,怪鸟趁机而下,将其双眼抓瞎,并将抓下的一双血目,送交主人。

    瞎婆婆醒来之时,才发现自己仍在原处,而双目已瞎,不禁痛哭失声,一时寸步难行。

    迷茫中,闻得谷中有人告诫道:“你因贪心过重,破我规定,才为我豢养神鹫,抓去双目,从此你终身为一瞎妇,因感你今后失目无依,就将你已取得的《达摩心经》赠你,至于那部《合沙奇书》,因非你所有,已为我收回,你归去后可参照心经勤习,终必会有大成,五十年后,如你仍有心意要得这部奇书,可再来此吧,以你现失之双目交换,我必依言赠你。”

    顿了顿那人又道:“这都怪你一时贪心过甚,咎由自取,与我无关。”

    言罢,瞎婆婆觉得身前若有一物,手摸得之,才知道是一小香囊,囊中之物,果是自己为怪鸟所抓去的一双血淋淋的眸子。

    瞎婆婆虽是痛彻心肺,可是因事已至此,祸由自取,虽有满心悲愤,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告罪叩首而去。

    自此之后,瞎婆婆几经流离,才来至闽中,她虽空有一部佛门奇书《达摩心经》,奈何双目失明,怎能看书读字?

    这才到处访寻,费时达十数年之久,才在长江县境,收得了一个弟子,那弟子即今日之若愚女尼。

    瞎婆婆所以收若愚,主要是取她心性敦厚,为人愚实,这样她才敢把至宝心经,令她每日读给自己听,果然多年之后,习会了佛门无上心法。

    自此以后,她向佛之心更甚,这才立志皈依佛门,与若愚二人相依为命。

    之后南来,访得亲外孙女龙十姑,才合居一起。

    她们师徒因皈佛之后,心性大异昔日,尤其是瞎婆婆失目之后,更易收心沉念,六根清静,昔日贪念,至今全无,每思往事,不禁感叹之至。

    也因为此,所以她对自己这个外孙女儿,也就格外关怀,她恨恶十姑的是她一个“贪”字,因为瞎婆婆在这一个字上,曾经吃过了这么大一个亏,她决不愿十姑再步自己后尘。

    因此她才为十姑起卦卜算,果然卦上对她不吉,瞎婆婆爱孙至深,这才忍痛将十姑摒诸门外,而将这武林秘珍地图赠与万斯同。

    主要原因,也是因万斯同心性敦厚,又是十姑心爱之人,瞎婆婆爱屋及乌,这才慷慨赠予,在她以为,既然二人今后可为夫妇,那么夫荣,妻也跟着贵了,至于书归谁有,也就不必去斤斤计较了。

    万斯同明白了这翻经过情理之后,禁不住半晌作声不得,这实在是一个惊人感人的故事,他一时愣住了。

    那小香囊,他本想打开来看看,可是在得悉内中何物之后,反倒不敢开启了。

    他把它们放入袋中,感愧地道:“如此说来,这部书理当为婆婆所有才是,怎么反叫我一个不相干之人去得到呢?”

    瞎婆婆闻言连连地摇头,又咧开大嘴笑了笑,若愚在一边道:“我师父因已登佛门大乘心法,对于这些不再有兴趣了,她既然赠与你……就是看得起你,你不要再客气。”

    万斯同点了点头,又问:“这张地图,可以给莲姑娘看吗?”

    瞎婆婆口中哼了一声,头拼命地摇着,万斯同于是打躬一揖,道:“如此后辈告辞了。”

    瞎婆婆忽然抓住了他一只手,口中咕哩咕噜地说了好几句。

    若愚心惊道:“师父说,要你千万小心,这些话不许告诉莲姑娘一句!”

    万斯同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谢谢老前辈如此关爱,来日再见吧!”

    他说着打了一躬,回身就走,当他足步方踏出庭院,若愚却又追了上来。

    万斯同回身道:“前辈还有什么嘱咐么?”

    若愚讷讷道:“师父说,你那口宝剑大大的有用,要你好好收藏。”

    万斯同哂然一笑道:“这个自然。”

    说着就出了门,若愚女尼尚跟在他身后,一直送他出了围墙,才回身而去。

    万斯同才一转身,却见龙十姑巧笑嫣然地自一棵大树下姗姗行来,万斯同只得立住脚步。

    龙十姑行到他面前,微微一笑道:“恭喜你了!”

    万斯同脸色一红,说道:“姑娘取笑了。”

    十姑翻了一下妙目道:“我外婆是要你去拿那本《合沙奇书》么?”

    万斯同本不擅打诳语,闻言点点头,又尴尬地道:“成功与否,尚不知道。”

    十姑立刻显得十分紧张,她脸上还装着微笑道:“啊!这么说,她一定给你一张地图吧?”

    斯同吟哦着不能作答,十姑看在眼里,立刻一目了然,一种说不出的妒恨,自她内心涌上来,她恨外婆一切事情瞒着自己,反把这绝世秘密,透露给一个外人,而不让她知道。

    虽然她内心对万斯同存着极度的好感,然而外婆这么做,却深深地伤了她的自尊心。

    这一口气,她是一定要出的,何况《合沙奇书》她是早已志在必得,她决不甘心把这本书垂手让人。

    她是一个极端要强好胜的女孩子,她也曾为自己这一身超人的绝技而自傲,那么,如果一旦有人得到了这一部《合沙奇书》,无疑的,那人武功将会远超过她,这一点她也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此时她由万斯同那种情形中,已完全看出了一切,可是她绝不把心内的愤怒表现在脸上。

    当时格格一笑道:“你看你,好了,我不问你就是,只是你要什么时候走?”

    万斯同尴尬地笑了笑,窘道:“我想现在就走,还要走很多路呢!”

    龙十姑笑道:“好!那么我给你备马去。”

    万斯同本以为她是绝不会放自己走的,却想不到她竟如此豪爽地一口就答应了,非但如此,却还为自己备马,这倒是真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当下内心一阵狂喜,目光遂向着她望了过去,竟似不甚相信。

    龙十姑望着他甜甜地一笑道:“我刚才也想过了,我不能勉强留你待在这里,我实在很失礼,现在我已决心送你回去……也许这样,你就不会太恨我了。”

    万斯同脸色一红道:“谢谢姑娘,其实我内心对你,一直都是很感激的。”

    十姑睨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感激又有何用?”

    说着遂又一笑说:“好了!现在我送你走吧!”

    斯同虽觉得这句话听来不大是味,但是人家也等于是在下逐客令了,不走还等个什么劲,当下怔怔地道:“我如取书到手,定会再来拜访,因为你外婆还嘱我,要把其中的一卷书,亲自交给你的。”十姑面上现出了一个极为轻微的冷笑,可惜万斯同并没有去留心注意,否则他定会有所警惕,因为唯有心怀叵测的人,才会有这么含蓄的笑容——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三部 睡莲仙子 04 人迷图失 穷追力蹑
    面对着黄尘漫天的驿道,这匹马昂首摇尾,发出唏呼吁吁一声长嘶,万斯同勒缰扣马,剑眉微轩。

    原来他想连夜地赶下去,可是看着那即将下山的太阳和疲惫的马,他就想暂时找一家客栈休息一下,等到明晨再作前行的打算,也好在今天晚上养精蓄锐一番,才好继续赶路。

    这是杭州府北的一条必经要道,前行里许有地名“北高”,这里风景优美,居民富裕,一片太平景象,沿路的来往商贩多,载运盐、茶、鱼、米,而本地人惯乘毛驴,老小不分,更是南来少见之一景。

    浙省水道频繁,一般客运多系乘船,骑马上道的,并非没有,只是较北方各省,就显得差得太远了。

    万斯同一路仆仆风尘,这种急于赶路的情形,在这朴实民风的杭州近郊,倒是很少见的,所以一路上,都引得路人驻足而视。

    他脑子里想到了瞎喀婆婆的嘱咐,由于临行匆忙,他还始终没有工夫能够静下来好好地把那张桑皮纸所绘载的地图拿出来研究一番。

    老实说,这部《合沙奇书》,现在倒是真的把他的兴头给提了起来。他要得到它,不信自己不能学成罕世的绝技奇功。

    想起来也实在可笑,近来自己的邂逅也实在太多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非是那瞎婆婆慎重其事地再三关照自己,深怕那几名武林高手捷足先登,他倒是想先见了心蕊之后,再作取书的打算,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先取书了。

    他的心很乱,既思念着长年未见的心上人,又不得不处理眼前这旷世难逢的奇遇,真可说是左右为难。

    这时候,他身后响起了一串清脆的串铃声音,万斯同本能地把马向道旁靠了靠,一骑通身黑毛的小毛驴擦着他身子过去了。

    小毛驴上端坐着一个清秀的相公,黑衣黑帽,十分俊秀神采,只见他左手揽辔,右手拿着花穗的马鞭,一闪而过。

    可是他那星星也似的一双眸子,却有意无意地在万斯同身上瞟了一眼。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动,如果他记忆不错的话,他记得方才也曾在路上见过这位相公,当时他也是飞掠而过,只是却又如何落在了后面?

    可是继之一想,他也就不再多疑了,因为自己胯下是千里良驹,对方只不过乘的一头毛驴,在脚程快慢上来说,那是不可比拟的。

    再想那乘驴的小相公,细皮嫩内,分明是个雏儿,自己首次南来,与江湖素无恩怨,不可能是暗中有人跟踪自己的,这位相公定是本地的富家子弟,无事出来跑着玩的。

    想着他就策马继续慢慢地前行,这时候暮色已经浓了,远处的客店都上了灯,那些赶来做夜市生意的人,也都推着车子来了。

    万斯同一路行来,但觉这“北高”虽不如杭州市上那么繁华,然而紧逼闹市,又是盐商士客会集之处,入夜以后,看来也是游人如鲫。

    行马街上,但闻弦歌不辍,呼卢喝雉之声,不绝于耳,道左有酒楼名“聚香园”,甚是宽敞,售卖饭食包饺,看来食客不少。

    万斯同早就饿了,见状就把马牵到聚香园前,店小二接过了马缰,忽听到一声:“慢着!”

    二人一并回头看时,但见一个骑驴的相公疾驰而来,万斯同心中一怔,暗忖道:“真巧,又遇见了他!”

    来人正是那个黑衣黑帽的俊秀少年,他匆匆策驴赶到,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万斯同的身上转了一下,面色微微发红地道:“你们这里卖饭么?”

    店小二连连笑道:“卖!卖!吃什么都有。”

    黑衣少年目光瞟了万斯同一眼,才翻身下驴,店小二接过了驴,向二人道:“二位是一路来的吗?”

    万斯同尚未说话,那黑衣少年已摇头道:“不是!不是!谁和他一路!”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动,剑眉一轩,可是转念一想,反倒哂然一笑。

    再看对方少年,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白面细腰,尤其是他那双手,看来真像是个大姑娘似的,在他那偶一顾盼之下,总似乎觉得他像一个人,可是再看他左唇角下那颗黑痣,又令他觉得,自己并不认识此人。

    万斯同拱了拱手,微笑道:“幸会!幸会!兄台请。”

    那黑衣少年,大眼睛翻了翻,有点忍笑地低下头,也不客气地就昂然而入。

    万斯同只觉得对方稚气甚重,当下也进了店内,他本想和那少年坐在一起,可是却见他似乎有些避着自己的意思,因为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独坐下来,却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万斯同。

    万斯同坐下之后,对他笑了笑,那少年却忙把目光扫向一边去了。

    堂馆跑来招呼,万斯同随便点了一笼烫面饺,两样小菜,匆匆吃完,却见那黑衣少年,又在用眼睛看自己。

    万斯同擦了擦嘴,呼来小二算了饭钱,在他离座的时候,似见那黑衣少年,正自仰首饮酒,也许是不擅饮酒的缘故,只喝了一口,却连声地咳了起来。

    万斯同看着想笑,因为这少年远避着自己,自己也不便讨他无趣,就径自付账自去。

    这时天已大黑了,晚秋的天气,风吹到身上,觉得凉飕飕的,天空中有几颗寒星在眨着眼睛,闪闪烁烁,甚是好看。

    大街上行人不少,万斯同拉着马向前走,他见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客栈,挂着“安乐老栈”的招牌,门前立着一串灯笼,黑墙面有好几处都剥落了。

    万斯同胸有成竹地就把马拉在了店口,彼时客栈多为来往的小贩而设,设备都很朴素,像万斯同如此讲究的人物,却是并不多见,小二自然尽心地招待着,把这位贵客让了进去。

    万斯同要了一间上房,店小二送上了一盏灯,一壶茶,万斯同挥手令去。

    他把门关上,灯光拨得亮亮的,然后由身上把瞎婆婆赠给自己的那张桑皮纸卷掏出来,在灯光之下慢慢展开,然后全神贯注其上。

    褐黄色的纸面上,布满了叠印皱纹,却是不见任何笔墨字迹。

    万斯同不禁大吃一惊,只疑是自己拿错了,匆匆又在身上摸了一遍,并没有遗忘身上,这么一来,他的一腔热望,算是完全凉了。

    一个人看着桌上这张发皱的桑皮纸发呆,心说这么看来,这位瞎婆婆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了。

    可是自己与她素昧平生,她又何苦跟自己开这个玩笑,这不是无聊吗?

    想着又气又悔地把这张纸顺手一丢,正想再看看那个小香囊中究竟放有何物,谁知纸丢出去,无意间,却在灯光之下,纸面上映衬着无数透明的细洞。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动,慌忙又把这张纸拾了来,对着灯光一照,一时不禁大喜。

    原来这张纸上,满是细小的针孔,密密麻麻,因针孔极少,如不对光而视,万难看出。

    万斯同仔细研究了半天,才看出了那是一条指示路径的指标,因路道过于复杂,一时不易弄清楚。

    他就把它放好身上,然后开门,问店家索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在他回身的时候,无意间,却见一边槽头内,拴着一头黑光锃亮的小毛驴,正在昂首凝视地看着自己。

    万斯同不由怔了一下.心说这可是真巧,想不到他又来了。

    想了想,终于以为是一个巧合,也就没有再费心思去细想,当下一个人进入房内,把门关好,辅开白纸,在灯光下,用毛笔细心地把这张针扎的线图,慢慢地画在纸上,而且,自己更把已知的地名都加上去,如此看起来,就显得一目了然,很顺眼了。

    他费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把这张线图绘好了约有四分之三,还剩下极少的一小部分,他就端详着看如何简易地下笔。

    正在这里,就听到门口有人敲门道:“相公睡觉了么?”

    万斯同皱了下眉,忙把绘好的图和那张桑皮纸图一并收了起来,走过去把门开了。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含笑的茶房,他双手拿着一封信,弯腰笑道:“相公你老的信!”

    斯同吃了一惊,一面接过了信,只见信皮上写的是:

    “送呈二十六号客房

    万相公察收内详”

    斯同皱了一下眉,奇怪地问:“这是谁叫你送来的?”

    那茶房龇了一下牙笑道:“是一位住店的小少爷叫我送来的,还说这封信请你背人再看。”

    万斯同本来正想拆视,因听到了这句背人再看的话,他就临时止住了。

    当时想了想又问:“是那位骑驴来的小相公么?”

    茶房连连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就是那位少爷,他就在十二号房里,相公要去看他么?”

    斯同笑了笑,说:“不必了,等会儿再说。”

    说完就回身入室,走到床边坐下,心想奇怪呀,他怎会知道我住在这里呢?莫非他是有意跟着我的吗?

    愈想愈觉奇怪,再看那茶房送来的信,是一个贴得甚为严密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那几个字,写得挺秀气的,看起来真像是出自女人手笔。

    想着就用手把信皮撕开,并且探指入封内取信。

    他手指方一探入封内,似摸到了一根极为细软的丝线,不禁心中突然一动,慌不迭把手向回一收。

    谁知就如此,也是嫌得太晚了,只听见“哧”的一声,由信封内,就像泉水似地喷出了一大片白雾。

    万斯同见状大惊,慌忙把信封向内一合,可是鼻中已闻到了一股怪香的异味,他及时地屏住了呼吸,可是犹嫌得晚了一步。

    顿时只见他剑眉连耸,全身瑟瑟地抖了一阵,随着,竟咕噜一声,倒在地上。

    可是他脑子里还多少有些明白,知道自己是中了人家的道儿了。

    奈何他此时全身竟是一些力气也提不上来,空自肚内急怒难当,却连口也张不开来。

    昏暗灯光里,忽见窗门大开,那白日数现的黑衣少年飘身而入。

    他望着地上的万斯同笑了一声,然后款摆着腰肢,把窗子又微微关上,万斯同窥见他这动作,真是五内如焚,只恨得全身一阵疾抖。

    黑衣少年见状,似吃了一惊,他猛然低下头来,去注视万斯同的脸。

    万斯同很机警地忙把眸子闭上,因为他不明白这少年要对自己作何企图,如果他发现自己神智尚清醒,很可能会下毒手,所以佯作昏迷地闭上了眸子,口中并胡乱地发着呓语。

    少年嫣然一笑,笑得很美。

    然后他就动双手,在万斯同身上摸索着,先摸到了万斯同那口剑,在手中把玩了一刻,似乎是有些爱不释手,可是最后,他又依原来样子,把这口剑重新围在了万斯同的腰上。

    万斯同紧张焦急地出了一身冷汗,他本以为对方绝不会放过自己这口剑的,谁知他却又还给了自己,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放好了宝剑之后,这黑衣少年的手,又在他的身上继续摸着,并且摸到了他的怀中。

    他手指柔若无骨,在身上游移之时,令人忍俊不禁,可是,这可不是发笑的时候。

    最后,那张桑皮纸,为他摸到了,黑衣少年就如同是获到了至宝一样的高兴。

    他匆匆把它展开,在灯光下照了照,立刻面带喜色匆匆地把它揣入怀中,却对万斯同自己已绘就的那张图和那个放有眼睛珠子的小香囊,看也不看一下,就赶忙地站起身来。

    万斯同心中暗暗地叫了声苦也,心想好个聪明的贼子,他怎么把我摸得如此清楚?这张线图一失,自己还得个屁书呀!真是前功尽弃,想着急得想掉泪。

    可是那黑衣小伙子倒是没顾虑这个,他把那张桑皮纸图收好之后,又回过头来,用手在万斯同脸上摸了几把,笑着说:“傻瓜!这部书怎能给你呢!我想了十年了,对不起啊!”

    万斯同肺都要气炸了,可是却为他意外地发觉出了一点,那就是对方是一个女人。

    因为她说话的声音,是那么的娇嫩,宛若黄莺出谷,男人绝不会有那么细柔的喉咙,而令他奇怪的是,那声音极为熟悉,只是一时却未能悟出,有了这一层发现,万斯同更觉得脸上无光,他想大叫一声,可是却连嘴也张不开来。

    这个黑衣服,唇角有个黑痣的小伙子,在搜到了这张桑皮纸图以后,显然是目的已达到了。

    他就手由几上拿起了茶杯,见杯中还有大半杯凉茶,就全数地泼在了万斯同脸上。

    同时之间,他整个的身子,就像是一只大鸟似地,忽然腾了起来。

    随着他伸出的掌势,那两扇窗户应势而开,他的人也就一闪而逝。

    之后,又过了一个相当的时候,万斯同才觉得全身的酸痛感觉,慢慢消失了,同时微微的风,正由窗口徐徐地贯进来,吹在了他的身上,令他慢慢地复苏过来,他勉强地坐起身来,仍然觉得全身发软,匆匆检视了一下身上,除了那张桑皮纸图以外,并没有遗失任何东西。

    令他感到不幸中大幸的是,那张自己描绘的线图,和那个神秘的小香囊并没有遗失,那张地图虽然还有一小部分没有完成,可是相差有限,自己仍可凭残余的记忆之力把它完成,可是其中当然难免有些错误,但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他收起了那张图,一个人坐在床上,闭目调息了一阵,渐渐觉得体力全部恢复了。

    这时候天已近四鼓,秋夜深长,看来真像是为浓墨所染的一般。

    客栈内始终没有断过人声,尤其是这个时候,一般小贩都打点着上路了,呼茶唤水忙成一气,万斯同也推门而出。

    他满面怒容地直向十二号房间寻去,却见室门大开,内中却是空空如也。

    他仍然不死心地行到了前面马槽边,那头黑毛的小驴儿也不见了。

    万斯同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自己真是丢脸丢到家了,竟会屡次三番地失手给女人,这些丢人的事,要是传扬出去,自己可是露脸啦!

    想着不胜懊丧地又回到房中,见那封迷魂笺,仍在桌子上放着,就信手拿过来,先在一张纸上轻轻抖了抖,倒出了不少白色细粉,他一面闭着呼吸,又拍了几下才敢打开来看。

    其中有素笺一张,展开来,只是潦草的几个字,但是字迹甚为娟秀。

    写的是:“问君晚安,多谢赐图。”

    竟连上下具名都没有,万斯同冷笑了一声说:“好丫头,你竟敢如此戏耍于我,到时候,我却要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想着把这信封拆开仔细研究了一番,又把那剩余的半包迷粉也放在怀中,茶房见他起来,自动送来了汤水。

    万斯同本该识趣灰心而去,可是他一来觉得对不起瞎婆婆的一番寄望,再者自己如半途而回,于心不甘,三来自己更要见识见识这位机诈的女贼,他绝不能这么轻易地就饶过她。

    有了这些因素,他就决心不辞辛苦地前去试上一试,还要去碰一碰运气。

    一个人垂头丧气地上了马,在黑沉沉的夜里,疾速地放马西行。

    行了一个更次,天仍不见明亮,可是林子里的鸟都醒了,尤其是那些讨厌的乌鸦,三五成群地在天上飞着,嘴里发出“呱呱”的叫声,冷风里,似乎夹着一些细微的雨星儿,也许是露水。

    万斯同的一袭单衣,在这种情调里,看来似乎显得太单薄了。

    这一带人家渐少,因为万斯同所行,是一条荒僻的道路,他的口渴了,见一处茅屋亮着灯,而且有辘辘的磨子声音,他的马就行过去,停了下来。

    见是一家豆腐房,一个大姑娘正在绕着石磨子磨豆浆,另有一口大锅,热气腾腾地煮着豆浆,一个汉子用石膏正在点豆腐。

    茅房内悬着两盏瓦罐豆油灯,光线很暗,万斯同的马停下来,大姑娘磨子也停了下来。

    那汉子痴痴地站起来,一面擦着手道:“先生有事么?”

    万斯同脸色一红道:“我口很渴……是不是可以给我杯水喝?”

    那汉子点了点头,笑道:“奇怪,又来一个。”

    说着拿起了一个粗质的大碗,自一边舀了一大碗豆浆,笑着递过来道:“趁热来一碗吧。”

    万斯同道了谢,接过了豆浆,喝了两口,因为太烫,他就搁下碗,笑问那个汉子道:“请问,往下走,有一处地方叫乱石岗么?”

    这汉子想了想说:“不错,往下走有这么个地方,你先生是找谁?”

    万斯同笑了笑道:“不是找人。”

    那个姑娘一边推着磨子,一边在听他们说话,磨盘上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她不时地把黄豆加进去,磨出来的是白色浓浓的泡沫,弄得她双手及头发上全都是。

    万斯同看着问:“你不累么?”

    大姑娘羞涩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就低下头推着磨子不再看这边了。

    那个汉子还一个劲用眼睛打量着他,又伸出头去看他的马,笑嘻嘻地道:“先生你是骑马,刚才过去的那个是骑驴!”

    万斯同不禁心中一动,张大了眼睛问:“是穿一身黑衣服的小伙子是不是?”

    汉子点头怔道:“不错,他过去可有一会儿了。”

    万斯同咬了一下牙,心说:“好呀!我看你怎么跑?”想着把那已经凉了的豆浆几大口喝下去了,由身上摸了个制钱,往灶上一放,说声“谢谢”扭身就走。

    那个汉子追出来,笑道:“我们不要钱!”

    万斯同也不理他,当下心中所想的,只是能尽快地追到那个骑驴的少女,把地图给抢过来。

    他扳鞍上马,抖动缰绳,这匹马嗒嗒嗒直向前疾驰而去。

    晨鸡这时陆续地发出了啼声,天空中兀自悬着半轮银月,此情此景,可真有点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了。

    马行如风,在这荒芜无人的野地里,晨风吹过来,带着很清新的泥土气息。

    前行约五里左右,地势渐高,虽仍有一条蜿蜒的小路伸下去,可是道上却生着过膝的野草,草色青黄不一,看来更为荒芜。

    忽然,正前方传来了几声清晰的晨钟之声,按说天已经亮了,可是看起来,还是那么昏昏的,阴阴的。

    万斯同为这几声钟声惊愕住了,他暗喜道:“莫非这钟响的地方,就是乾元寺么?”

    这一条道路他在昨日白天,早已经详细地打听过了,而且确知在靠近乱石岗的地方,有一处寺院,院名乾元,这些在他绘的那张图谱上,都已经标注得很清楚。

    他欣悦地带过了马头,一路放缰直行,展望在他眼前的是如云的冈阜,萎黄的野草,而这些枯黄的野草尖上,却遍洒着一滴滴晶莹的露水。

    这时候,他发现到,路途已经没有那么难走了,地上的乱草,似为人都砍削平了,而且铺上了黄黄的一层细沙,除了佛门子弟,大概不会有其他的人,有这么好的心来清除道路的。

    马蹄在细平的沙面上,留下了显著的痕迹,万斯同无意凝视着地面,可是却为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些痕迹,那是一些有规律的驴蹄子印。

    这一点他是可以确信的,因为驴子的足迹要比马小得多,一朵朵很像梅花。

    他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左手紧紧地抓紧了马缰,右手却情不自禁地触到了束在腰上的剑柄。

    他知道只要是循着这些蹄迹追下去,不难会追到那女扮男装的小贼,他恨透她了。

    眼前的沙道渐渐宽了,树林也较前路稀少得多,由前路的树林空隙中,隐约地看到了一处高大的寺墙,是用红色的砖围起来的。

    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和尚,正用大扫帚在弯腰扫着地,那些蹄痕,到此为止,因为再过去,都为他用扫把给扫掉了。

    万斯同不得不把马勒住,他感到大失所望。

    和尚直起腰,惊奇地看着他,道:“我说呢!原来是你骑着马来回地走呀!”

    斯同在马上抱了抱拳道:“请问师父,这地方是乱石岗么?前面那个庙,是叫乾元寺么?”

    和尚翻了下眼皮道:“不错呀!施主你是找谁呀?”

    万斯同笑了笑说:“我不找谁,只是路过此地。”

    和尚用手指了一下万斯同来处道:“看这些蹄印子!”说着又弯下腰,继续地用扫把去扫地。

    扫了几下,又直起腰,皱着眉道:“我说这位施主,如果你没有事,最好不要在这沙道上跑来跑去,老方丈说明后天有位大法师南巡,这条路上要扫净,不许留下一个脚印,昨天今天,光扫地我就扫了十来次,都是牲口的蹄印子。”说着又指一下地道:“你看看。”

    万斯同怔道:“谁跑来跑去?这条路,我还是第一次来。”

    和尚眯着眼,一面指着他的马,意似不信,问:“那怎么会有这么些个蹄印子?这里很少有人来的。”

    万斯同听他这么说,心中不禁动了一下,当时冷笑了一声道:“我怎么会知道?”说着一抖缰绳,这匹马就得得地扬动蹄子,直向前面跑去。

    和尚在后面大声嚷道:“喂!喂!不叫你走你还走!你这小子是哪里来的?”

    出家人也是一样,一急起来同样地是口不择言,万斯同哪里再有工夫理他,一路策马如飞,朝前直驰了下去。

    别看这条人工铺就的黄沙道路,倒是挺长,路面极平,马行其上,十分平稳。

    万斯同策马驰到了这乾元寺的寺门口,果见是一所规模十分庞大的佛寺,寺门大敞,内里雕梁画栋宝相万千。

    他记住了图上的虚线,一到了乾元寺,那乱石岗就在眼前了。

    他担心自己来得太晚了,可能那个女孩子,在抢去了那张地图之后,此刻已经找到了藏书的地方。

    在绕过了一片岗阜之后,眼前形势豁然开朗,群山环峙,乱石崩云,天风冷冷,自四下袭来。

    万斯同勒定了坐骑,四下环视了一番,果见道左树下有一方大石碑,其上深深地凿刻着“乱石岗”三个大字。

    斯同下了马,他知道,到了这个地方,已经距离那个藏书处不会太远了。

    太阳正由山尖上跳出来,像一个红透了的大橘子,这附近的天空、云彩,立刻被染得鲜红欲滴。

    万斯同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现在他必须要冷静地分析一下他怀中的地图,并且要进一步地观察一下这附近的地势。

    马低下头在吃草,石洞里传来淙淙的流水之声,他独自倚着一方大石坐了下来,慢慢展开了那张地图。

    图上的标志是用“X”来表明的,在乱石岗的地方,也有如此的一个标志。

    使他奇怪的是图中有无数的虚线,环绕在这个乱石网“X”的附近,由小而大,一圈圈地圈出去,像蛛丝结网一般。

    他实在不大了解这些,同时他也想到那个抢走图谱的少女,看到此也定是猜测不透这其中的含义的。

    果真如此,万斯同可就是犯了一项极大的错误了,那就是他太低估了别人的智慧。

    他正在凝图细思的当儿,忽听见“哧”的一声轻笑,那声音是发自身后。

    万斯同倏地一个返身,却见一人笑立在他身后不及两尺距离。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万斯同亲手释放的青蛇许小乙,他似乎刚刚由弯腰而改为直立,很可能他已经由万斯同的背后偷窥这张图谱,有一段相当长的时候了。

    这种情形,使万斯同很是惊怒,他匆匆折好了那张图谱,愤然而立。

    青蛇许小乙厚颜地嘻嘻笑道:“别急,别急!我并没有看清楚。”

    然后他在万斯同肩上拍了一下,眉飞色舞地笑道:“我的小兄弟,可真有你的,弄了半天,这份东西原来在你的手上,嘻……”

    万斯同冷笑一声,道:“你怎会来到此地?”

    许小乙一摸脑瓜,摆出一副洋洋自得的神态笑道:“哟!这是怎么说?我不能来这里是不是?”

    万斯同哼了一声道:“你当然能来,只是你来得令人奇怪罢了。”

    “一点都不奇怪!”许小乙耸了耸肩,那两撇鼠眉纠在一起,神秘地笑道:“老弟!我也是为了这个……”

    又往前凑了一步,一只手半掩着嘴,小声道:“咱两个是志同道合,嘻!”

    万斯同怔了一下,冷然道:“可能是志同,但并不道合。”

    许小乙愣了一下,又嘻嘻一笑道:“小兄弟!你不要太大意,你可知道,那一群宝贝,也全都来了么?”

    这句话,倒是真令万斯同吃了一惊,可是他表面并不现出来,反倒哂笑道:“他们也有来的自由!”

    许小乙眨了一下小眼,生气地道:“什么话,来的自由!他们一自由,我们可就不自由了!”

    斯同哼了一声道:“你可以说你不自由了,不必把我也拉上,事实上……”这时斯同冷嘲着又道:“我和你也并不是在一起的,是不是?前辈!”

    说着他把脸转过来,正视着许小乙,许小乙脸色立刻显得不自然了。

    要是在平日,青蛇许小乙岂能忍受别人对他的当面讥讽?可是今天的情形却是有异于昔日,那是多么奇怪的一个转变,眼见着他那暗褐色的脸,由愤怒而变为平和,由平和又进而微笑。

    他又笑了两声,油腔滑调地道:“我的小兄弟!你应该知道,我们二人就像是被捕在网子里的鸟,合则有利,分则无益……”

    他用大拇指,抵按着一枚门牙,继续道:“我因为感谢你救助之恩,所以才屈意来设法帮助你的,可是听了你的这些话,就令我大失望啦!”

    万斯同暗责自己真倒霉,怎么会碰上了他,看样子想摆脱他,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并不是一个笨人,因此很快地就令他想到了“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这一句话。

    因此,他也就不再动怒,并试探着道:“你的那位兄弟丁前辈呢?”

    许小乙晃了一下头道:“我想他也会来的。”

    “你们不是一路来的吗?”万斯同问。

    “是的!”许小乙说,又笑了两声,小声道:“你是知道的,大利之前,人人都想独吞。”

    这一句话,暴露了他的野心,可是他立刻先声制人地对万斯同道:“譬如说,小兄弟!你就想一个人独吞,甚至于对我也存了怀疑!”

    斯同笑了笑说:“我怎么敢怀疑你,事实上,你在这方面,知道的远比我更清楚!”

    许小乙立刻打了一个哈哈,他摇着头道:“你太客气了,我只是瞎摸乱闯,而你……”

    他狡黠地一笑,并且用手比了一个四方的图形,又说道:“你却有这个玩艺儿。”

    万斯同暗悔自己方才大大意,既为他发现了,只怕想不拿出来是不行的了。

    他淡然地一笑说:“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许小乙嘿嘿笑道:“凭良心说,我的确是看见了,所以小兄弟,你也就不必再瞒着我了。来!来!”

    他说着席地而坐,回过头来急切地道:“把它拿出来,我们好好地再研究一下,那上面有一些凌乱的圈圈,我们要好好看一看。”

    万斯同心说好狡猾的东西,你别想叫我上当。

    他装着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本来也没什么,不过我认为现在不大好吧!”

    说着他向一边瞟了一眼道:“要是现在,又另外来了人呢?怎么办?”

    许小乙一跳而起道:“对!还是你聪明,这一点我倒没想到,这批老家伙,可真是没有一个好惹的。”

    他目光向一边一转,说:“走,咱们找一个隐秘的地方。”

    万斯同一面拉马,一面问:“你敢保证,这些人他们都来了么?”

    青蛇许小乙哼了一声道:“错不了的,他们一定都来了,***!”

    他骂了这么一句,愤愤地说:“要不是龙十姑这个娘儿们来这么一手,说不定,现在那卷《合沙奇书》,已经在我的手上了,现在我也就不至于还要和你受这些烦恼了!”

    说了这句话,似乎又引起了他的极度恐慌。

    “真的,”他说,“你是怎么来的?龙十姑放你出来的吗?还是……”

    万斯同自不会告诉他实话,他笑了笑道:“我自己偷跑出来的。”

    许小乙勉强地相信了,可是他又有疑窦,翻了一下小老鼠眼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这张玩艺儿……”

    说着又用手比划了一下,斯同镇静地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许小乙哈哈一笑,重重地又在万斯同肩上拍了一下,道:“还是你行,这才是会逮耗子的猫不叫唤,果然你是胸有城府,你真行!”

    说着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过来,皱着眉道:“你既然有这个意思,却为什么要把他们都放了呢?你不怕他们会和你为敌么?”

    万斯同笑道:“我以为他们受了这次教训,是一定不敢再来了!”

    许小乙鄙夷地一笑道:“不敢?除了你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是真不敢,要不然他们什么不敢?小兄弟!不是我说你,有些事情你做的,实在是不敢叫我恭维。”

    他这几句话,说起来宛若多年故友一般,听得万斯同差一点笑了出来。

    许小乙一只手摸着万斯同的马,边走边道:“凭良心说,别人我还不含糊他,只有龙十姑,妈的!这个小娘儿们是真难缠!”

    万斯同冷冷一笑,吓唬他道:“我可警告你,她可是也来了。”

    许小乙顿时怔住了,他翻了一下眼皮:“你听谁说的?”

    “我是这么猜想,她一定来了!”万斯同这么回答说,许小乙立刻就嘿嘿地笑了。

    他说:“放心吧!小兄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她睡莲龙十姑不敢来,因为我们这批人都在这里,她要是碰上了,嘿嘿……”

    万斯同淡淡一笑说:“她要是怕你们,也不会放你们了。”

    青蛇许小乙闻言眨了一下眼,有些害怕地道:“喂!你可别吓唬我,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来了?”

    万斯同不禁肚内暗笑,当下翻了一下眼皮道:“我只是这么猜想罢了!”

    这时候,他们已行到一堆巨大的乱石丛中,那些散落的巨石,有的大如屋楼,有的却矮小仅几许,人行其中,倒是构成了天然屏障,太阳光斜射过来,形成了各式各样的阴影。

    飕飕冷风刮来,令人感到遍体生凉。

    青蛇许小乙指了一下石后道:“我们就在这里歇歇吧,来!我给你挂上马。”

    他说着就把马缰接过来,打了一个圈,套在一块尖出的石头上,然后用袖子扫了一下地,一屁股就坐了下来,万斯同见地面甚为平滑,也坐了下来。

    许小乙咳了一声,干笑道:“我说兄弟,你那张图……”

    忽然他口中咦了一声,目光凝视着眼前的地方,并且站起身子慢慢地走过去。

    万斯同循着其目光向前望去,只见地面上有人用石块画着几道线图,很像是一个无聊人信手涂鸦。

    可是许小乙却惊异地张大眸子,口中“啊”了一声,一面向万斯同招手道:“快来。”

    万斯同好奇地走了过去,青蛇许小乙张着大嘴说道:“果然有人先我们一步来了!”

    万斯同留意地看地上的线图,点线不一,很是凌乱,似乎

    说了这句话,似乎又引起了他的极度恐慌。

    “真的,”他说,“你是怎么来的?龙十姑放你出来的吗?还是……”

    万斯同自不会告诉他实话,他笑了笑道:“我自己偷跑出来的。”

    许小乙勉强地相信了,可是他又有疑窦,翻了一下小老鼠眼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这张玩艺儿……”

    说着又用手比划了一下,斯同镇静地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许小乙哈哈一笑,重重地又在万斯同肩上拍了一下,道:“还是你行,这才是会逮耗子的猫不叫唤,果然你是胸有城府,你真行!”

    说着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过来,皱着眉道:“你既然有这个意思,却为什么要把他们都放了呢?你不怕他们会和你为敌么?”

    万斯同笑道:“我以为他们受了这次教训,是一定不敢再来了!”

    许小乙鄙夷地一笑道:“不敢?除了你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是真不敢,要不然他们什么不敢?小兄弟!不是我说你,有些事情你做的,实在是不敢叫我恭维。”

    他这几句话,说起来宛若多年故友一般,听得万斯同差一点笑了出来。

    许小乙一只手摸着万斯同的马,边走边道:“凭良心说,别人我还不含糊他,只有龙十姑,妈的!这个小娘儿们是真难缠!”

    万斯同冷冷~笑,吓唬他道:“我可警告你,她可是也来了。”

    许小乙顿时怔住了,他翻了一下眼皮:“你听谁说的?”

    “我是这么猜想,她一定来了!”万斯同这么回答说,许小乙说完话后,他一振臂,轻轻地由巨石上飘身而下,二人心中都不禁一动。

    许小乙脸色很难看,他寒着脸笑了笑道:“石老儿,你虽然早来了一步,可是眼前我们也并不后你,这张图你能描一份,我又何尝不行?”

    他遂问万斯同道:“有纸笔没有?”

    石子奇哈哈一笑道:“许花子,你要描下来,我不反对,可是我要告诉你,这其中有十几条线,是我乱加上去的,你不怕麻烦,就照描一份好了!”

    青蛇许小乙后退了一步,冷哼了一声道:“我不信你的话,你想支开我们,而独取现成么?石老儿!你也未免把你自己想得太聪明了。”

    石子奇一声狂笑,他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张地图,在空中抖了抖,道:“看见没有,化子,我莫非还欺骗你不成么?”

    青蛇许小乙不禁怔了一下,一掌红石子奇又哈哈一笑,一面把地图揣入怀中。

    他慢慢地走到了万斯同身前,双目眯成了一道缝地笑道:“怎么着,老弟,你也跟着来蹚浑水?”

    万斯同笑道:“我是自己来的,谁也不跟。”

    一掌红耸了一下肩笑道:“这么最好,这玩艺儿本来是各人看各人的造化,用不着去受人利用的。”

    说着目光朝一边的青蛇许小乙瞟了一眼,冷笑道:“许化子是不是?”

    许小乙心知他这是存心挑拨离间,自己好容易把万斯同说得心有些动了,眼看就可哄得他拿出地图,此刻石老儿这么一说,就会前功尽弃。

    当下恨得一阵牙痒痒,真想举掌劈过去,他目视着石子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石子奇冷冷一笑道:“化子,你的鬼道儿,当我不知道,万少侠手上那张东西,别说是靠不住,就算是真的,人家也没有拱手让你的道理。”

    青蛇许小乙小眼一翻,因为人家说中了心病,虽然愤怒万分,却是一时答不上话来,只气得全身一阵颤抖,他一面用眼睛去偷偷地瞟着万斯同,要看他是否就此对自己反目。

    谁知万斯同却笑道说:“石老先生,你说错了,在下只是在此处凑巧碰见许前辈的,至于什么地图不地图,我是全然不知。”

    一掌红石子奇怔了一下,遂冷笑了一声道:“老夫好心关照于你,万少侠既然如此说,显见得是老夫太多事了。”

    他说着身形向一边霍地纵出,一路纵跃如飞而去,青蛇许小乙嘻嘻一笑,冷嘲道:“好一个自讨无趣的家伙!”

    他心中不禁对万斯同这措词十分感激,石子奇走了之后,他望着万斯同嘻嘻一笑道:“老弟,你这就算很对得起你这个老哥哥啦!妈的,那个老小子还想挑拨离间我们。”

    他笑了一声,低下了头,小声道:“这个老东西可是奸滑得很,你还得十分地小心着他呢,不过……”

    又挤了一下眼睛笑道:“有我在这里,你大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他不来便罢,要是真敢来……哼!”

    那双小眼睛里泛出了两道奇光,万斯同立刻向他笑道:“你太多虑了,我们走吧!”

    青蛇许小乙也就转怒为笑,他走了几步,又小声笑道:“瞎走也不是办法,这么吧,你那张图……”

    万斯同拍了一下身上道:“图在身上,不用看,跟我走就行了。”

    许小乙两道眉毛失望地往当中皱了皱,道:“拿出来咱们研究不好么?”

    “不用了!”万斯同说:“我都看过了,你跟着我走就行,错不了。”

    青蛇许小乙口中嘿嘿笑道:“那敢情好!”

    可是他内心却禁不住骂道:“好个小王八蛋,你也未免太精了,我倒要看看是你耍得过我,还是我耍得过你,那张图你不交出来就是不行。”

    二人一行,绕出了这丛乱石,当空的骄阳火炙炙的,晒得十分难受。

    万斯同表面虽不再显出不愉之色,可是内心却是极度地厌烦不安,他在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地脱身独行,因为许小乙这么跟着,在心理上,实在威胁他太大。

    尤其可恨的是,这匹马现在必须要负责两个人的重量,因为许小乙没有马。

    万斯同让他坐在前面,因为怕他对自己施以暗算,其实许小乙倒不至于如此,窃图之心有之,害人之心倒未必敢存。

    马行至一片山地斜坡,坡上生着密密丛丛的竹子,微风摇摆着,一片翠绿,四下全是矮小的灌木树林,斯同因来前早有一番研究,知悉这地方名叫清风堡,堡上有一义民村,居住的乃前朝迁来的忠贞之士。

    对此许小乙也有耳闻,他们的马就直上清风堡,有一道弯曲的山路,延伸上去,道边栽着两行青葱葱的竹子,风吹着飕飕地响。

    万斯同问他道:“我们在此稍微歇息一下可好?”

    许小乙连连点头道好,原来他早已存下盗图之心,只是没有机会,此刻闻言不禁暗喜。

    在“柳丝乡”客栈之中,他们痛饮了一番,然后分榻和衣而卧。

    在此笔者必须要额外交待一笔,万斯同在酒食中途,他曾伪称如厕小离了片刻,归来后不久,他就宣称不胜酒力了。

    这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客房,四壁为青竹编成,两面轩窗大开,因地势高,凉风不时贯窗而入,室内清风阵阵,乍睡极为舒适。

    万斯同上床不久,就发出了香甜的睡息,又过了一会儿,青蛇许小乙悄悄地翻身坐起来。

    他对着熟睡中的万斯同望了一阵,在他确定对方是入了梦乡之后,他那黄蜡似的面皮上,才显出一种忍不住得意的微笑。

    然后他双手一按床沿,整个身子如同风吹树叶似地飘了起来,往下轻轻地一落,正好是在万斯同床前。

    他行为极为轻敏,可以说没有带出一点声音,然后他皱着眉头,考虑着如何下手行窃。

    就在他正想偷偷解开万斯同的随身革囊之时,他忽然在万斯同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角黄色的信封。

    他的心立刻怦然一动,唇角漾起了一圈欣慰的笑容。

    他目光在万斯同身上转了一转,心中笑骂道:“小家伙,你藏得太不隐秘了,哈!”

    想着只一探手,已把枕下信封取到了手中。

    那是一个常见的牛皮纸信封,厚厚的,鼓鼓的,这些都不足为奇,最奇的,却是信封上几个墨笔正楷,写着“合沙奇书秘引”。

    青蛇许小乙差一点笑出了声音,他双足微微向后一点,已倒蹿了出去,落在了自己床前。

    然后他用喜得发抖的手轻轻掀开了封皮,探二指入内,想把内中的地图抽出看看,谁知手指方探人内,似摸到了一根像线似的东西。

    青蛇许小乙乃托钵乞门中第二代极为突出的人物,不论武功机智,都要高人一等,可笑他这时,竟是愚蠢得像一头猪。

    凭着他在江湖上五花八门的众多阅历,他应该立刻体会到,这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而立刻停止才对,可是他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随着他指尖挑动,那根软线向外一弹,只听见“哧”的一声,由信封内,散飞出了大片白雾。

    许小乙只吸得了一口,顿时感得一阵昏眩,双目向上一翻,“砰”一声摔倒就地,顿时不省人事了。

    这巨大的声音,传到了万斯同的耳中,万斯同就像一个孩子似地,自床上一跃而起,他发出了一声惊奇的赞叹:“妙呀!”

    在白雾迷漫中,他先不急着过去,直到迷雾完全消失之后,他才笑着走过去,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信封。

    他得意地打开了信封,却发现内中的迷粉,意是一点也无存了。

    许小乙吸进了相当的数量之后,预料着他当有一段长时间的睡眠,这一点不必置疑。

    万斯同望着他笑道:“这怪不得我,只怪你自己心太贪,再见吧朋友!”

    他就轻轻地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店家笑着问道:“客人要出去么?”

    斯同嘻嘻笑道:“我的朋友喝醉了,现在睡觉,你们不要吵他,我因有急事,所以想先走一步了。”

    店家连连点着头,斯同又道:“一切食宿银钱,我都留下了,等他醒后向他索讨就是。”

    说完了,他就大步走出了店门,店小二拉出了他的马,他翻身上马,直向坡下疾行而去。

    这次得了一个小小的启示,那就是对付奸滑的人,必须也要用奸滑的办法,套句俗语,那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武林中尽管标榜着道义信实,可是多数的人是不理会这些的,他们的信条是弱肉强食。

    万斯同内心的喜悦,是不可用言语形容的,记得不久之前,他为那陌生的黑衣人这么炮制之后,他内心的懊丧与愤恨,和此刻的心理正是一个强烈的对比。

    酒足饭饱,再加上内心的喜悦鼓舞,万斯同此刻看来,真是精神百倍。

    下了清风堡,他见道前有双股岔路,俱都是荒草丛生,真不知何所去从,但是他必须要选择其中之一。

    站在两条路的中央,他左右仔细地分辨着,忽然,他看见左面那条路口,有显著的一些蹄痕迹。

    万斯同上了马,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发现那是驴子的蹄迹,他立刻跳上马,直向这条路上催驰而下,可是当他跑出了一段距离之后,他突然勒住了马,又跳下马背,仔细地在地面上观察了片刻,唇角带起了一个微笑,暗忖道:“那聪明的障眼法儿,可是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想着他又跃上了马背,一路向回路驰去,到了路口,他就改行另一条路,一路催马疾下。

    过了一片草地之后,现出了一条婉蜒曲折的黄泥道路,果然他没有猜错,在此,他发现了清楚的蹄痕,还有一些牲口的粪便。

    令他惊奇的是,这些粪便之中,除了驴子的之外,有一大部分,是属于马的。

    万斯同预料着,除了那陌生的黑衣人之外,前路定还有厉害的武林人物。

    那么,争夺这部武林秘籍,定会遭遇到厉害的敌人,这是不可躲避的。

    跑了一大段路之后,眼前的道路似乎是开阔多了,沿途多是穷山恶水,至此却是木秀天青,展望前方怪石林立,衬以灰色的天和杂生在石林中青葱葱的小松树,整个的天地,就像是一幅极大的彩笔风景画。

    溪水分两弯,绕石而过,两岸有细窄的沙滩。

    万斯同的马,惊扰了一群正在憩息的大雁,啪啪乱翅声中,只见它们争相地飞上了青天,灰白色的羽翼,翱翔了一个半圆的***,长鸣声中,这一群永远栖于大自然,而不耻与人类为伍的鸟中翘楚,已置身青冥,白云展示出它们的前程,谁知道它们这一程要飞多远,一百里?一千里?或者是一万里?

    望着这群雁儿,他发了一阵子呆,然后他就把马牵到溪水旁边。

    经过长途的奔驰,他的脸上身上,全都为沙土沾满了,马儿低下头在溪中饮水,他就脱下了上身衣服,把内衣权充浴巾,就在清冽的溪水中,好好地洗涤了一个干净,觉得精神好多了。

    残阳,暮色,徐徐的风,点缀得这一片世外桃源是那么的柔美。

    万斯同把洗净的内衣,搭在几根树枝上,让风来慢慢地吹干它。

    然后,他又把地图摊开来,用石块压着纸角,仔细地去研究图上的线路。

    图面上有两道点状的线道,弧形的向内包抄着,他猜想,那是两道流水,现在事实证明了,他这一想法果然正确,因为眼下这两道溪水,果然是如图中所绘,它们紧紧地抱着这一片石林。

    万斯同的图载,也就到此为止,下面的三分之一,却是不得而知,他不禁又感到有些难了。

    光阴似箭!

    日月如轮!

    残冬刚刚消逝,

    春天又将远去……

    已是阳春三月了,巍峨的山岩上还积着厚厚的一层白雪,远望过去,正像一个深沉衰老的老年人,在那本已银色的稀朗头发之上又加了一顶纯白的帽子。

    寒冽的山风呼号着,从这个山头飘向那个山头,峡谷峻峰,仍是一片白茫茫的银色世界,严冬虽被春风驱离了城市和康平之道,但却顽强地逗留在山峰及丛林之中。

    万斯同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着。

    万斯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感觉。

    当他仰首看着那些浮动白云的时候,不禁深深叹息了一声,这许多年以来,自己正如同这些天上的云块儿一般,飘动,飘动……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才能抛除这些恼人的烦恼。

    水面上微微蒸发出白色的烟雾,在靠近浅草的池面上,几只像是蜘蛛似的长腿昆虫,来回地划动着,四周是那么的静谧。

    摊在他面前的,是一张残缺的纸——其上点线交集,错综的线路,像是显示着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他却似乎已经渐渐叩开了那神秘的门扉,来到“秘图”所显示的核心要地。

    “如果那张桑皮图不曾失窃,仍在我手中就好了!”

    心里这么想着,内心不无遗憾。

    马在打噗噜。

    碧空如洗。

    四周是出奇的静,然而不知怎么,他却下意识地感觉到或许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这一点毫无来由的显示顿时使得他精神抖擞,匆匆收起了线图,翻身上马。

    就在此时,他耳中听见了一声清晰的马嘶声!

    万斯同心中一动,当下慌不迭地趋马一边,缩身上了一棵大树。

    他看见两匹白马,一路联辔而来,步法极为快速,只一瞬已驰抵眼前。

    马上是一男一女,俱都披着长长的披风,披风的颜色是一黑一绿,为风飘起,真是神采奕奕。

    万斯同本来还未看清这男女二人的长相,心中正自狐疑,忽见那着黑衣的男子,倏地把马给勒住了,那匹白马唏吁吁长啸了一声,顿时就站住了。

    穿着绿衣服的女人,见状也带回了马,并且游目四顾,万斯同不偏不倚,却正在这二人的头顶上。

    当他看清了这男女二人的面貌时,他不禁吃了一惊,心说果然是他们这群人都来了。

    这二人并非别人,正是一字剑商和夫妇,那女的万斯同也曾久仰她的大名,是燕翅镖段英。这一对夫妇,虽然俱不过是五十左右的年岁,可是由于他们不平凡的身世和武功造诣,自少年时刻,在江湖上就享有盛誉。

    一字剑商和自拜秦岭怪侠“一鸠老人”习技之后,自老人身上学得了精湛剑术,尤其是那套他仗以成名的“一字剑”,据说是由六合归一的先天妙术组成,动手时有极大威力。

    万斯同对这夫妇二人,也只是仅听传闻,而未眼见,但因久仰他二人厉害身手,此时,乍然见他们现身,不觉心中十分惊恐。

    他伏在树身上,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见树下二人此刻都已经勒住了马。

    燕翅镖段英问:“为什么不走了?”

    商和四顾道:“只怕是走错了路,这地方如果我猜得不错,可已经到了星石岩了。”

    “星石岩?”段英惊奇道:“那不是已经快到了?”

    商和点了点头,遂自身上摸出了一块黄色的老羊皮,展开了仔细地查看着。

    万斯同心中不禁又是一惊.他本以为,瞎婆婆赠予自己的那张桑皮纸,是天下仅有的一张秘图,却想不到对方手中,也有这么一张。

    看到此,他对于得书的信心,就更觉得渺然无望,可是另一个念头,闪电似地自他脑中掠过,他心中不禁又充满了信心。

    他静静地躲在树身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是注目看着树下的两个人。

    这时那一字剑商和,已经把那张羊皮收入怀内,他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是星石岩,再往下就是花琴润了,我们总算不虚此行。”

    段英面上现出了微笑,说:“你敢确定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么?”

    一字剑商和耸肩一笑道:“我所担心的只是龙十姑那个丫头,因为师父说,她外婆手中,好像也有一张秘图,除此之外,武林中是再也没有第二张了。”

    段英皱眉道:“那么,她要是也来了呢?”

    商和冷冷一笑,道:“你不要胡猜,她要是来了,我们这一路上还能没有一个耳闻?”

    他说着,似乎很得意地笑了笑,又说道:“你莫非没有看见,田老婆子和江老婆子,只是在乱石岗打转,连门也摸不着么?”

    “可是……”段英讷讷地说道:“在柳树林子里,那个钓鱼的小伙子,我总看他……”

    一字剑商和冷笑道:“你是说的那个骑驴的小子?”

    燕翅镖段英默默地点了点头,万斯同不禁心中一动,他由是知道,那个窃取自己地图的陌生少女,也已经到了,就更注意地往下听去。

    一字剑夫妇想是一路奔驰,炎热不堪,此刻乍然行至阴凉处,不禁感到十分凉爽,于是借着彼此交谈,顺便歇息一下,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头上,还躲藏着一个人,这个人把他们口中谈论的机密,全部都听入了耳中,实在是大大地疏忽了。

    这时段英说道:“就是那个骑驴的,我总觉得他有些别扭。”

    商和哂然道:“就算他也是存心而来,只怕没有线图,也是空劳心机。”

    段英说:“我们也要防他一防。”

    商和点了点头道:“下次见了他再说吧!来!我们再往下赶一程。”

    他说着一带缰绳,胯下白驹仰了一下头,直向前面行去。

    万斯同心中正自焦虑,不知该如何才好,此刻见状,自是不胜欢喜,当下就见他夫妇二人的马直向左前方那一道溪水绕行而去。

    那条小溪的左边,是一丛丛茂密的竹林子,两匹白马,并辔而行,徐徐投入林内。

    万斯同迫不及待地跃下树来,他本想跟踪而下,只怕跟随太近,为对方看出了端倪,所以只有目送他们走远了,才敢自后追上。

    他匆匆骑上了自己的马,顺着他们的去路,一路带马行去,心中边行边想,若非是他二人无意带引,只怕十天半月自己也转不出去。

    这片竹林子并不如想像的那么深,对于这附近地势来说,像是一座屏障,因为它遮住了后面的石林,如果你不穿过它,你断然不会发现这些美丽得如同星罗棋布的石林。

    至此眼势大开,似乎天在你眼前大大地开了,云也低了,低得好像只是在你的头顶上飘,风势很大,由于穿行过众多的石林,所以发出呜呜像哨子一般的声音。

    万斯同正要放马出林,忽然他耳中再次听到了马蹄踏动的声音,并且有马打噗噜的声音。

    这声音听得他像猴子似地,自马背上急速地翻了下来。

    他先把马匹隐藏好了,然后一个悄悄地循声觅去,找了半天,果然他在一个洼子里,找到了一字剑夫妇所留下的两匹白马。

    两匹马是拴在一丛竹子里,正在安详地扫着尾巴,只是,它们的主人却不见了。万斯同心中不由一怔,他十分后悔自己来得太晚了,以至于让他们抽身而去。

    现在没有什么再怀疑的,显然是已经接近了那藏书之处,因为前面石林马不易行,所以他们才舍马徒步而行,自己如不快快追上,只怕为二人占了先机。

    想着他不及再回头去照顾一下自己的马,就匆匆地向前面石林内行去。

    看到了眼前的地势,才令他相信一字剑商和所谓“星石岩”,果然有些名实相符。

    他一个人借着巨石掩身,不一刻已行至石林丛中,以此摸索着前进约有里许光景,仍未能行出,也没有再看见一字剑商和夫妇的人影。

    太阳的影子微微偏西,阳光如炬,耀目难睁,所幸有这些石头遮着,否则定是热不可耐,这一片石林,可比那天所经过的乱石岗大多了,地势也阔得多,人行其中,如同置身阵内,若非轻车熟路,真不敢想象能轻易地转出来。

    万斯同正感到进退维谷的当儿,忽然听到了一声清晰的驴叫之声。

    这声音喘急而拖长,穿行在石空之间,仿佛就在近前不远。

    万斯同不由得精神大振,当下飞快地直向驴嘶之处奔去,他自信这一次,那个窃取地图的黑衣少女,定是逃不过自己的手去。

    可是他快,更有人比他还快,当他的身形蹿上了一根大石的尖峰,已有人自另一个尖峰飘身而下。

    那飘下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字剑商和。

    万斯同本能地把身子向下一伏,再看地面上,果然有一只黑毛锃亮的小驴。

    那头小毛驴,正是万斯同所熟悉的,它正是那乔装的少女所乘骑的驴子,只是这时候,却不见那个骑驴的黑衣少女。

    一字剑商和这时面上罩着一层怒意,他双手叉腰地站在驴子身边,冷冷地笑道:“小朋友,我看见你了,藏又有什么用呢?”

    心中正怀疑,那商和已施出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陡地自地面上拔空而起,向一根石尖上落了下去。

    万斯同正惊奇,却见商和身形方一下落,却另有一条身影比他还要快地腾了起来。那种式子是一上一下,甚为好看,一字剑商和身子方一下落,那腾起的人影倏地弹起,却并不远奔,仅仅掠过了五根石柱,蓦地又落下来。

    一字剑商和无形中却是扑了一个空。

    他口中叱了一声:“好小辈!”

    只见他身子“嗖”的一声,又腾了起来,这一次那腾起的式子极快,也极为美观。

    可是对于那个陌生的少年来说,他仍然是显得太慢了。

    一上一下的势子,和先前依然没有两样,只是挨得更近了,看起来几乎是彼此擦肩而过。

    这当口,一字剑商和,显然已知道对方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年少可欺,相反地,对方少年却是一个身负奇技的高手。

    他的轻视之心,不觉去了不少,就在相互擦身而过的刹那之间,一字剑商和口中叱了声:“下去!”

    他口中这么说着,右手已猛然劈出,并且用了相当的功力。

    这一掌夹着无比的劲风,直向那人腰臀之间劈去,其势是劲猛力足。

    在万斯同的心目中,他认为那人是断然逃不开了,因为一字剑商和这一掌来势是那么的猛。

    半空里,传来了那人轻笑的声音,整个的身子,看来是那么灵巧地一转,如同柳枝为狂风荡起一般,只是那么轻轻地一闪。

    两条人影,又轻飘飘地岔开了。

    万斯同几乎惊得呆了,他为少年这种轻功身段震惊住了。

    同时之间,这两个人,又各自落身在两个不同方向的石柱的尖峰之上。

    这时候万斯同也已看清了,那人果是窃取自己地图的那个男女不分的少年。

    只是他今日所穿的,不再是那件黑衣服,而换成了青衣青帽,日光之下极为俊俏调傥,青绸面的夹袄上还另外加了一件小背心,看起来愈发神采奕奕。

    万斯同骤然发现了她的身形,想起前恨,真恨不得扑身过去,给她一个厉害,可是看到眼前的诸多情况,他只好忍恨一旁。

    遂见这青衣少年哂然笑道:“商和,你已是我手下的败将,居然还敢发什么威?你真是好不知耻。”

    商和被她骂得面上一红,他退后一步,紧紧地眨了一下眸子道:“足下何人?商和并不认识你。”

    那少年嫣然一笑,看起来宛若女子,只是,她却偏偏丈夫气地冷笑了一声,沉声说道:“你不要管我是谁,反正我认识你。”

    说着眸子向两边瞟了一下,露出编贝似的一口细齿笑道:“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故容我不得?平白欺人,当我是好惹的么?”

    一字剑商和哈哈大笑了一声,气态轩昂地道:“你的话未尝不对,只是你商大爷行事素来是干净利落,今日之势本来是优胜劣败,我们不妨印证一下武功,果如你所言,我商和如是你手下败将,那也简单,我是拨头就走,《合沙奇书》自然让你,否则却也不容你如此猖狂,小朋友,你意如何?”

    那青衣少女嘻嘻一笑道:“商和,你也太聪明了,只是我并不会上你的当。”

    他说着目光向万斯同这边瞟了一眼,咧嘴一笑,万斯同急速地又把头往下低了低。

    他心中狐疑道:“莫非他发现了我藏身之处么?”

    想着右手环抱前脸,只待蓄势发出,可是那少女只笑了笑,目光又回到了商和身上。

    她冷笑道:“商和,你自诩为足智多谋,却不知不觉做了一件大大的傻事,我怕羞了你的老脸,现在也不说破于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笑了笑,又轻松道:“眼前已是重要关头,我们各人但凭造化、武功,多逞口舌也是无益,好在你身上有羊皮线图,我们后面再见了。”

    她说着双掌平胸微按,以“乳燕钻天”的身法,蓦地拔了起来,复向一座石尖上落去。

    一字剑商和冷叱了一声:“休走!”

    他单掌微提长衣下摆,正要以“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随后赶去,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声娇叱,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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