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红颜
作者:萧逸
第一部 桃花劫
01 游龙雌伏 北鸟雄飞 02 遽遭毒手 终生抱憾 03 荒山惊变 同室操戈 04 古寺兴波 江心遗恨
第一部 桃花劫 01 游龙雌伏 北鸟雄飞
    小红鸟又翩翩地飞临了,它总是在这个同样的时候,来向这一对姐妹问安的。

    在它清脆的一串鸣声里,似乎是在说着:“起来了,小姐们,天可不早啦!”

    然后它总是要等到小楼东角那扇翠绿色的竹帘子卷起来,露出了她姐妹中的一人,用略带厌烦的口音说:“知道啦!”

    到此,它的任务才算完成,然后才翩跹着,让红色的阳光,炫耀着它红色的羽毛,飘飘然如一片红叶似地,投向后岭浓林深处。

    然后,就有像百灵鸟似的动人歌声,由这座小楼内传出来,那是她们起床了。

    请看,竹帘子卷起来,那穿着绿色睡袄的大妞儿,正在伸着懒腰。

    “讨厌的小红毛,每天都叫,叫,叫—一”她用手拢了一下微微披散的头发,显得不大带劲儿,嫣红的两腮,就像迎风打抖的两朵桃花,而惺松的睡眼,却像是闪烁在云雾天的两粒晨星。

    “姐姐!”她曼声呼着,“今儿个该你打水了,昨天是我打的。”

    “才不呢!”姐姐推开门进来,她稍稍比妹妹高一点,可是面貌乍看起来,竟酷似一人,一身轻便的短装,展露着她丰腴的躯体,在她雪白的小腿足踝处,配戴着一双碧光闪闪的翠环儿,是那么高洁而不染纤尘,而她姐妹这种特殊的装着,确是和当时一般少女有异。

    你只看,她们那不拘形式的发式,和用白色细草所编织的软鞋,当可知她们是久离人群而身世诡异了。

    “怎么不呢?”妹妹叉着腰.说,“昨天你不是去妈那边做衣服、你忘了呀?”

    姐姐不禁破唇一笑,露出白细的一口玉齿,脸色微红道:“算你有理,我去就我去,这也没有什么嘛!”

    妹妹笑了一声:“你想赖皮可不行,本来是没有什么了不起嘛!”

    姐妹斗口本是常情,尤其是在这对孪生姐妹来说,更是家常便饭,她们的芳名是花心怡、花心蕊,心怡较心蕊早生一个时辰,因而居长;二女因年貌相若,初看不易分辨,可是如果你仔细地观察一下,你会觉得心怡较心蕊略高,而最怪的是,二女眉心各有一粒红痣,心怡在左,心蕊在右,这两粒眉珠,更为她姐妹带来了无限妩媚,无怪乎她们的母亲一代侠女紫蝶仙花蕾,视她们为掌中明珠,从不容世俗江湖,轻越雷池一步了。

    一切都是谜——对她们姐妹来说。

    她们真纯幼稚得可怜,虽然二十年来,她们读了几乎满满一房子的书。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并且学成了一身诡异超凡的武林绝技,可是对于某些事情,她们却是那么的陌生,她们唯一的知识,说得切实一点,仅仅限于书上所记载的一切,离开书本的事情,她们完全不知。

    说穿了不奇怪,因为二十年来,她们姐妹的足迹,只限于这方圆五十里内的深山巨岭.除了母亲以外,“人”这个空虚的名词,对她们实在很茫然,很费解!

    心怡提着一双大桶,轻巧地穿行过山道,直向后岭山泉行去。

    迎面的晨风,扑吻着她的睑,她感觉到和往日一样的清新愉快,虽然打水这件事,在她来说,是感到很讨厌的,可是习惯使她心甘情愿。

    在瀑布左面的巨石上,她姐妹架有一个专供打水的辘轳,下临涧水少说有二十丈之深,每天她们要如此地汲取满满的六大桶清水,寒、暑、风、雨无间,说起来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哩!

    一声清脆的马嘶之声,由岭前乱林中传出,一匹四蹄如雪的骏马陡然窜出,骏马之上,微微哈着腰,低着头,坐着一个长身俊秀的青衣少年。

    他微微朝着心怡掠了一眼,那匹乌云盖雪的骏马,已把他飞快地载进山内去了,留下的是剑鞘磕碰在马鞍上的铮锵之声。

    花心怡惊异得目瞪口呆,由不住手上的桶也掉了,“啊……人!”她喘息道:“男人!他一定是一个男人!多奇怪啊!他的样子,他的衣服和他的马,天呀!”

    她想到:“这一切不正是像书上所画的一样么?”

    忽然她蛾眉一挑,纤腰微扭,纵身如箭,起落之间已扑抵林前,可是太晚了,那人和他的马,就像一瞥惊鸿似地早已消失了。

    “哦……”她怔怔地捏着手说,“我怎么能任这个野男人擅人此山呢?如果妈知道了……”

    想到此,她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由不住从眉心里沁出了汗来。

    真可怕,想不到,二十年来第一次见陌生人,而对方又是母亲口中所描叙比洪水猛兽还可恶可怕的男人!

    想到此,她真有些麻木了,这人胆子太大了,他莫非没有看见母亲所立的戒碑么?

    木立了一会,她又重新回过身来,慢慢拿起了桶,直向泉涧行去。

    这是一件隐秘,也许是一种巧合,不过,花心怡却把它紧紧地锁在内心,在她以为,这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是不便告诉人的,甚至于妹妹心蕊。

    傍晚,这片树林子里,开始飘落着霏霏的细雨,包括这所为翠竹所搭建的小楼,都为雨水沐浴得绿亮亮的,甚是可爱。

    心蕊在窗前曼声地高歌着,她姐姐却怔怔地托着腮,坐在书桌前想着心思,想着今晨那划生命的一件奇事儿——一个男人!

    忽然,心蕊尖叫道:“姐姐快来,快来看!啊……一个人。”

    心怡不由玉手一按桌沿,已闪至窗前,急促问道:“哪里?”

    心蕊闪烁着眸子,用手指着窗外兴奋地道:“那不是吗?是一个男人……姐姐!”她低低地跳了一下。

    在烟雨迷漫里,一个俊朗的长身少年,正自踽踽地在雨地里行着,雨水已把他身上那袭青布的长衣湿透了,可是他仍然不停地在林前来回蜘蹰地行着。

    花心怡不由轻轻地“哦”了一声,她觉得脸上一热,很快地退离窗前,微愠道:“把帘子放下来,不许看。”

    心蕊退后了一步,喃喃道:“为什么?”她的脸也有些红了。

    “这是一个男人,妈妈曾说过的话,你莫非忘了么?”一跳而起,却为心怡一把拉住了,她讷讷地说道:“带上你的剑。”

    花心蕊茫然地点点头,她们分别自墙上摘下了剑,心蕊问:“姐姐!我们要杀死他?”

    心怡看了她一眼,冷然道:“你莫非忘了妈的话,男人是世上最坏的东西。”

    她说着玉腕振处,已把长剑掣了出来,娇躯轻点,已向前院纵去,花心蕊也自鞘中抽出了剑,紧紧跟上,这时大门上的小铃铛,仍在轻微地颤抖着,铃声叮叮,显示出门外人是如何的犹豫心虚!

    心蕊单手握着门栓,猛地把门拉开,她姐妹一并闪身而出,果然面前昂然立着那个雨中的少年,雨水正由他脸上像小蛇似地淌着,他那浓黑的长眉,挺亮的一双眸子,啊!男人!

    她姐妹望着他,望着这个陌生的人,一时都愣住了,少年红着脸,深深地打了一躬,朗声道:“在下万斯同,因奉师命,来此附近访一前辈,不觉迷途谷中,不知二位姑娘,可肯指引迷津否?”

    他说着后退了一步,昂身而立,一面用左手摸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很尴尬地笑了笑,脸色很红。

    心怡蛾眉微微一挑,冷笑道:“你说谎!”

    万斯同吃了一惊,讷讷道:“姑娘为何如此说呢?在下从不说谎。”

    花心怡看了妹妹一眼,抡了一下手中剑,说:“今天早晨,我就看见了他……小蕊!”她膘着心蕊冷笑道:“我们拿下他。”

    万斯同急得双手连摇,大叫道:“姑娘,不可造次,听我一说就明白了……我……”

    才言到此,心怡冷森森的剑锋,已逼近他喉下,吓得他急向左面一闪,可是心蕊这时候也自左面挺身而上,掌中剑“野

    “可是,这个人,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心怡摇了摇头,面色镇定地道:“我们不要理他,只要他不侵犯我们。”

    花心蕊慢慢松下帘子,可是她却发现那个雨中的少年,正自痴痴地向自己怅望着,他那亮若晨星的一双眸子,虽只是隔林远眺,却令心蕊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之力,她由不住也呆呆地立住了。

    花心怡叹息了一声,把妹妹拉至一边,轻声嗔道:“小蕊,你怎么啦?丢不丢人?”

    “姐姐!”心蕊用力把姐姐一推,娇红着脸,走到了一边,然后,翻了一下眸子说,“他一直往这边看呢!怎么办……姐姐?”

    心怡往窗口瞟了一眼,轻叹口气,说道:“这人真是……干嘛站在那边淋雨?他是……”

    “姐姐!”心蕊又偎过窗前,透着帘子,她仍能看见他,然后小声说道,“你看,他的衣服多奇怪,他长得真高啊!”

    “他可能是来找我们的。”心怡害怕地说,她的心跳得很厉害。

    “那怎么办呢?”心蕊扬着眉毛问,可是眼角再次地又向窗外瞟了一眼。

    “啊!他……他走了!”

    她用劲地把帘子拉起来。

    果然烟雨迷离中,已失去那少年俊朗的影子。

    心怡慢慢地凑近窗前,她冷冷地说:“他如果再敢来此,我们就要给他一个厉害!”

    她狠心说了这句话,其实内心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并且认为这个男人是再也不会来了。

    忽然,前院传来一阵轻微的门铃声,二人立刻一愣,心蕊

    她弯身看了看他,脸色微微发红地望着心蕊道:“现在你可以把他弄进去了!”

    心蕊收了剑,伸一只玉手提了一下他的胳膊,玉面绯红地摇头说:“我怕……”又讷讷道:“我们一人提一只好吧?”

    花心怡觉得不大对劝儿,可是除此也别无良策,她轻轻点了点头,姐妹二人,各伸一手,把倒卧在泥地里的万斯同提了起来,在接触到对方的臂肌时,二女俱不禁双颊如焚,她们互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匆匆向门内行去。

    在布置雅洁的一间书房里,万斯同被结实地绑在一张睡椅上,从头到脚,都为密密的丝绳缠得紧紧的,他背上的那口长剑,也被解下来搁在一边,虽然他已经被解开了穴道.可是他仍在昏迷之中。

    花心蕊坐在一边,秀眉微颦,以无限怜惜的目光看着他;心怡却来回地捏手走着,她对心蕊说:“我们不要在这里,离开他,让他一个人在这里。”

    心蕊轻轻地道:“他会死的呀……还是……”

    “还是怎么样?”心怡微微冷笑地盯望着她,说道:“妹妹!你真的把妈的话忘了么?”

    提到了母亲,花心蕊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轻轻哼了一声,一面站起来道:“你倒真是妈的信徒!”

    说着她就赌气出去了,心怡一个人发了一会儿愣,万斯同这时发出了轻微呻吟之声,她不禁往椅上向他瞟了一眼,见对方剑眉紧皱,额上汗珠点点,似有无限痛苦,她的心蓦然软化了,一时真有些不知所措。

    室外传来心蕊酸酸的声音:“你叫我出来,怎么自己留在里面?”

    花心怡玉面一红,蓦地闪身而出,她望着妹妹说道:“我可蝉渡枝”,如梭似地直向他右胯刺来,万斯同这才知道厉害,当时低叱了一声,“姑娘,你们太不讲理了……我……”

    剑势既展,岂有中途而止之理,花心怡一咬玉齿,向前猛进一步,掌中剑如同一泓秋水似地,直向少年全身卷去。

    她同时发现到妹妹有意剑下留情,否则对方决不至于如此轻易就闪开,心中很是不悦,所以剑下更加了几分功力。

    少年原也有一身绝技,只是他万万意料不到,对方少女,竟会有此超然武技;再者自己以礼造访,本无恶意,似不应贸然出手还招,有了这种心理,再加上花心怡安心取胜,自然他是非吃亏不可了。

    心怡剑招再次展出,娇躯却如同狂风飘絮似地突然腾起,万斯同方以师门所授“迷踪七影”身法,向一旁闪躲,见状不禁一惊,他骤然忆起这种身形,正是师父一再告诫自己小心提防的招式,可是已经太晚了。

    二十年前,紫蝶仙花蕾,在退隐本山五云步之前,就曾使过这套得意的“花心八剑”,在江湖上极具一时之威,很是威风,直至今日,一般老辈中人.尚能绘影绘形地把她这套诡异的剑法,在武林中传述着,所以万斯同一望即知。

    他低呼了一声,道:“姑娘!请住手!不可……”

    说着猛地向下一伏身子,背腕抽剑,可是他的剑还没抽出一半,一口冷气森然的剑刃,已压在他的右腕之上,同时心蕊在一边尖叫道:“姐姐——”

    心怡抱剑入怀,右足向前一点,万斯同只闷哼了一声,“噗”地倒地不起!

    心蕊持剑悲声道:“你杀……杀了他了?”

    心怡一面还剑于鞘,冷冷地说道:“我才不杀他呢,我们把他交给母亲。”不像你……你别乱猜!”

    心蕊撇了一下嘴,顺手自一边取过了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可是她内心再也不如往日那么宁静了,那个一生之中,她首次看见的男人,竟是这么一个秀逸英俊的模样儿!

    “他嘴唇上下怎么会生着一些短短的黑毛呢?哦!那是胡子,男人都有的……他膀子多粗啊!”

    脑子里这么想着,由不住向心怡瞟了一眼,却见她闭着眼躺在椅子上,那微微合着的睫毛,不时地轻轻动着,忽然她跳起来,跑到一边把帘子放了下来。

    “干什么?”心蕊问。

    “小红鸟要来了。”心怡红着脸说,“它会发现有陌生人在此的。”

    心蕊不禁掩口笑了,她伸了一下胳膊,道;“我以为你真那么狠心!原来你想得比我还周到呢。”

    心恰薄嗔道:“你不要乱说,他死他活,我才不管呢。”

    “那你为什么这么关心?”

    “谁关心,我只怕妈妈发脾气……再说这个姓万的来此干什么,我们还应该问一问。”

    天空传来一阵清晰的鸟鸣之声,那“呱呱”声音就像是乌鸦,可是比乌鸦还要刺耳得多。

    花心蕊忙跑到了窗前,掀开帘子向天上挥着手道:“我们在这里,不要叫了,你可以回去了。”

    可是小红鸟却低低飞临窗前,它鼓着血也似的红翅膀,把身子定在空中,口中仍然刺耳地鸣着,直到花心怡寒着脸走过来,它才算放心了,你看它像燕子似地斜着身子,在这座小楼上低飞掠过了一周,才向后岭鼓翅而去。

    “真气人,这小东西被妈宠坏了!”花心怡一面卷起帘子,一面说:“它越来越精了。”

    心蕊扬了一下秀眉,冷笑道:“总有一天看我不宰了它,小奸细!”

    室内传来了一阵低咳的声音,万斯同微带愤怒的声音道:“二位姑娘,这是为何?我万斯同并非这么好欺侮的,你们还不松开我?”

    心蕊低头一笑,瞟着姐姐道:“这家伙醒了,怎么办呢?”

    心怡冷哼了一声道:“就不松开他,看看他怎么办。”

    “还不松开我?”

    万斯同以更大的声音吼着,心怡微微冷笑不语,在发怒无效之后的万斯同,显然是变更策略了,他长叹了一声,说道:“二位姑娘,请你们想一想,我们并无仇啊!”

    心蕊忍不住“噗”地一笑,小声道:“软了!”

    “我只是迷路谷中,向二位姑娘打探一位高人,为何平白无故如此对我,你们不觉得太失礼了么?”

    心蕊正要开口,却为心怡止住,她冷冷地向室内道:“你莫非没有看见入谷处的戒碑么?”

    “没有。”万斯同惊奇地道,“真的没有。姑娘,是什么戒碑?”

    花心蕊小声说:“他没有看见呀!”

    心怡白了她一眼,仍然冰冷地说道:“那么,我再问你,早晨骑马的那人可是你?”

    “是……”万斯同叹了一声,道,“姑娘,请松开我好不好?这样怎么好谈话呢?”

    花心怡冷笑道:“姓万的,你在我们这五云步中窥东窥西,定非好人,还说什么迷路谷中,分明是花言巧语,哼,你可不要欺侮我姐妹不通人情世故!”

    万斯同急道:“姑娘你错了,我实在是来此访人,迷路此谷已非一日,前三日已发现二位姑娘隐居于此,本来早想拜访,但男女……唉!总之,我绝非是如同姑娘你所想之人。”

    心蕊徐徐站起身来,小声道:“姐姐,他也怪可怜的,我们松开他就是了。”

    心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心蕊红着脸又坐了下来。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们才不能这么就相信他,如果我们一旦放开了他,可能他就……”心怡小声地附在心蕊的耳边这么说。

    “大概不会吧!”心蕊的脸很红,她轻轻翻着眸子望着姐姐,“小红鸟也回去了,妈不会知道的。”

    心怡轻轻叹了一声,她多情地望着妹妹,相处了整整二十年,她第一次了解到心蕊的感情竟是如此的脆弱,她其实早就感觉到那个叫万斯同的人,并不是一个坏人,可是她总认为,对于男人,是不应该还以颜色的,现在她真后悔把万斯同擒回家,当时放他走也就算了。

    “姐!我们松开他好吗?等雨停了,叫他走就是了。”

    望着心蕊,她不由低低叹了一口气,轻轻道:“随便你吧,我不管。”

    心蕊高兴得由椅上一跳而起,匆匆就向书房行去,在书房里,她看见那个叫万斯同的男人,正用那双充满了期待和惊异的目光盯着她,她只觉得全身一阵火热,当时就痴痴地呆住了。

    “姑娘……你……”万斯同尴尬地说,“你能把我解开么?”

    花心蕊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来,轻轻把缠绕在他身上的丝绳解开,万斯同不禁面现喜色,他轻轻道:“谢谢姑娘!”

    心蕊的目光,迟滞地在他的脸上凝视着,万斯同已翻身坐起,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微微汗颜地说道:“那位姑娘呢?你们是……”

    当然意识到了,对方那秋水似的眸子,仍然没有离开自己,他不禁感到有些不自然了,望着心蕊,他有些窘迫地笑了笑,花心蕊也笑了,她的目光,像观赏风景似的,从头把万斯同看到脚,又细细地看他的鞋,看他的衣裳,看他的头发和手……

    万斯同窘极了,他低低地咳了一声,重复道:“谢谢姑娘……那位姑娘呢?”

    “你先不要管。”心蕊笑着说,“我要你坐下来。”

    万斯同点了点头,用手把衣服拉了拉,在一旁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花心蕊好奇地问:“你真的是一个男人?”

    万斯同不禁蓦地一惊,他眨了一下眼睛道:“你……你说什么?”

    心蕊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她扬了一下嘴角,又问道:“我是问,你真的是一个男人?”

    万斯同的脸上闪过了一层迷惘之色,他几乎有些哽塞住了,这时门帘掀处,花心怡寒着脸已走了进来:“小蕊!你不要乱说话。”

    心蕊忸怩道:“没有呀!谁乱说了?我问他是不是男的,这也没有什么呀!”

    心怡气得叹了一口气,脸红如火地瞟了万斯同一眼,万斯同正在尴尬地笑着,他向心怡欠身道:“令妹真会开玩笑……姑娘见笑了!”

    心怡直觉心里通通直跳,也难怪,试想一想,第一次和陌生人说话,而对方又是个男的,她微微颔首回礼,不好意思地道:“方才愚姐妹太冒失了……尚请万兄不要介意才好!”

    万斯同此刻近看这姐妹二人,愈觉得冰莹秀质,玉貌花娇,姐妹并上,宛如一双玉树,一颦一笑,一言一动,无不美若天仙,似此天香国色,万斯同真感为有生所仅见,他虽绝非轻薄孟浪之流,然好好色,恶恶臭乃人之本性,一任他口心相问,也不禁有些意态撩然!

    他望着这一双姐妹,一时竟有些木然了。

    花心怡淡淡一笑道:“万兄请坐。”一边用浅绿色玉盏倒了一杯竹尖凉茶,双手捧至万斯同座前,万斯同始愧然惊觉。

    他双手接过杯子道:“谢谢姑娘。”

    心怡这时面色忽冷,她徐徐道:“我姐妹因限于母亲家法,又避世过久,不便待客,万兄略歇息后,即请自便,愚姐妹不恭处,尚乞海涵!”

    万斯同顿时心头一冷,不禁把先时一番遐思,打消了一个干净,当下苦笑了笑,欠身道:“姑娘如此说,就更显得我不对了!”

    他说着把桌上茶杯端起饮了一口。遂起身道:“我这就告辞了,多谢姑娘赐饮之恩……”

    心怡不禁愣了一下,这时万斯同已立身欲行,忽然心蕊招呼他道:“喂!你先别走呀!”

    万斯同苦笑道:“姑娘,尚有何事吩咐?”

    心蕊瞟了姐姐一眼,羞涩含笑道:“你不要慌呀!你看看你这身衣服,这么湿,你怎么走呀!再说,外面还在下雨,不妨再等一会。”

    万斯同含笑道:“好自然好,只是我不便打扰!”

    他说着看了心怡一眼,见对方一双明澈澄波双瞳,正自似有情又似无情地注视着自己,和近侧心蕊的嫣然笑影,映衬得愈有情趣.一时.他的心就再也硬不下去了。

    心蕊嘤然一笑,薄嗔道:“叫你留下来,你留下就是了……等会儿雨停了你再走就是。”

    心怡姗姗立起道:“万兄请在此稍坐,我去拿一件便衣来给你换过,待湿衣烤干,再换过就是了。”

    万斯同窘道:“这不是太……太打扰了么?”

    心怡轻声道:“无妨!”说罢自去,她走之后,万斯同就转身对着心蕊讷讷道:“平白打扰,实感过意不去……”

    才说到此,心蕊已娇笑道:“你不要多说了,我姐妹最见不得人客气,你快把衣服脱下来吧。”

    万斯同内心一动,暗道:“这姑娘说话怎么如此直率,怎么不避点嫌疑呢?”

    他奇怪地在心蕊脸上看着,对方那种真纯朴质,又绝非是轻薄之女,当下好不费解,心蕊见他只管呆立不动,不由秀眉微颦道:“咦!你干嘛不动呀?快把衣服脱下来给我呀。”

    万斯同面色一红道:“令姐取衣尚未回来。”

    心蕊格格一笑道:“你们男人真是,她去拿她的,你脱你的嘛,这样会生病!”

    万斯同心中一硬,心说:我也太多虑了,即使是脱下长衣,内中仍有中衣,不愁肌肤外露,又怕些什么?反倒不如对方少女大方豪爽,想着转过身子,把外衣脱了下来,这时心怡也进来了,她手中拿了一件水绿色的长披风,微微笑道:“很对不起,我姐妹没有男衣,这一领女用披风,万兄请暂时披一披,好在湿衣须臾即干,即可换过。”

    说着递了过来,万斯同抖了一下身上,笑道:“姑娘不必客气,我就这么坐一会儿就是,用不着再披什么披风了。”

    心蕊拿起了湿衣,笑向心怡道:“姐姐你陪他谈谈,我去给他烤烤衣服去。”

    心怡含笑道:“还是让万兄自己留下看看书吧,我也出去。”

    万斯同躬身道:“姑娘请便吧!”

    她姐妹迈步出室,忽听窗前“呱呱”两声鸟鸣,二女同是一惊,相互看了一眼,各自扭动纤腰,双双纵落窗前,正要拉下帘子,却是晚了一步,红影一闪,一只红羽红嘴,全身一色,大小如鸽的红鸟已翩然人室,一飞进来,即呱呱连鸣了两声,收翅如箭,直向书房中,投射而入。

    花心蕊不由顺手把湿衣向一边一丢,叱了声:“不好!这小奸细发现了,这一次我可是不饶它了!”

    她说着娇躯一伏,足尖微点,猛向房内扑去,心怡这时也乱了手脚,因为小红鸟此刻突然出现,意识到定非佳兆,她伸手去抓帘子,想把它放下来,可是就见当前白影一闪,同时一股极为劲疾的掌风,向她迎面扑到,冷笑声中,一人低叱道:“快闪开,无耻的贱人!”

    花心怡双掌交叉着向上一封,足下狂风飘絮似地已闪出了七尺以外,再向来人细观时,不禁把她吓了个面无人色,颤声道:“妈,你老人家来了!”

    夺窗而入的,是一个长发拂肩,面容如霜,长身瘦削的妇人,由面上看来,这妇人可称得上是一个绝色佳人,只是她那惨白的脸上,竟看不出一丝血色,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眸子里,闪烁着凌厉可怕的光彩,整个的人看来,就像是冰块所铸成般的冷酷和无情。

    这妇人穿着一身如雪似的白绫衣,腰系红色丝带,足上是一双红色皮制弓鞋,鞋尖如剑,腰姿婀娜,她左手持着一支翠竹所雕制的长笛,身形飘落,竟是轻如飞燕,没有带出一点声音,由年岁看来,这妇人绝不超过三十五岁,事实上她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

    这时,红鸟的鸣声凄厉地由书房传出来,间杂着心蕊叫骂之声,甚是疾烈,心怡惊吓地呼唤着:“小蕊,妈来了,快出来。”

    呼声方毕,小红鸟已惊叫飞起,心蕊却随后赶出,一眼看见母亲,她顿时吓得木立住了。

    这自窗而人的妇人,正是二十年前,名噪大江南北的独行女侠,紫蝶仙花蕾,也正是这双孪生姐妹的亲生母亲,她此刻看来,确像是十分震怒了。

    小红鸟已落在花蕾肩上,犹自连声惊呼不已,紫蝶仙花蕾冷哼一声,道:“你姐妹好大的胆子,我且看看你们收藏着什么人!”

    她说着身形一晃,已来至书房门口,翠笛一掀门帘,已把书房内一切看了个清楚,只见她双目一睁,厉声叱道:“你是什么人?”

    万斯同虽在室内,然而由她姐妹口中。已略知来人身份,不禁暗暗吃惊,偏偏此刻自己长衣已去,身着亵衣,如何能见人?一时不由羞惭得无地自容,呆立住了。

    这时心怡上前黯然道:“妈,他是一个不相于的迷路人。”

    紫蝶仙花蕾此刻像是已愤怒到了极点,冷冷地哼了一声,身形一蹿,已来至万斯同身前,左手张开着向外一抖,直向万斯同肩上抓去。

    长衣已去的万斯同,却不甘如此受擒,他身形霍地向下一缩,闪出去了三尺以外。

    他口中呼道:“前辈请暂息雷霆,听我一言!”

    奈何花蕾身形展开,势如狂风骤雨,又是在极度的愤怒头上,怎会听他一言而止。

    她尖声叫道:“无知小辈.你死期到了,看你往哪里跑!”

    万斯同的身子本已闪出,就在花蕾发话的同时,他已发觉对方右手那支长笛,突地抖起,夹着一阵细啸之声,直向自己肩头上飞点而来,声势之疾,犹如星贯中天,一闪即至。

    万斯同幼小从师,苦习击技一十五年,内外功力,堪称炉火纯青,差不多的门路,他只一看即知,可是这母女三人所施展的功夫,他却是陌生得很,非但窥不出一些门径,简直是莫测高深。

    他见笛势劲疾,知道一被它点上,非仅闭穴,只怕还要落成了残废,不禁大吃一惊,心中暗愤:你个泼妇,我万斯同究竟与你有何深仇大怨,你居然下此重手?今日说不得只好开罪你了!

    心中这么想着,也就不再客气,冷然道:“前辈逼人过甚,万斯同放肆了!”

    他猛地一探双手,倏地扬起,以“封雪手”向外一崩,直向花蕾长笛上封去。

    紫蝶仙花蕾,见对方竟敢动手递招,而且招式老练,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狂笑了一声,愈发怒不可遏,这时花心怡在一边高声唤道:“妈,你退下,待女儿擒他便了。”

    心怡口中这么说着,已纵身而上,同时,回头唤道:“小蕊,还不代妈把他擒下!”

    花蕊红着脸正要挺身而上,陡见紫蝶仙花蕾一个疾转,同时一股绝大劲风,自她双掌上逼出,她姐妹倏地左右乍分,飘落一旁,幸未被掌风伤着,都不禁为母亲这种绝情的动作吓得呆了。

    花蕾怪笑道:“你们先站一旁,等我擒下了这畜生,再和你们算帐。”

    万斯同冷眼旁观,不禁为二女不平.当下咬牙恨声道:“前辈请听我说,令媛全系一番善意同情,并无丝毫罪过,请万万不要罪责!”

    他说到此,就见那似发疯的妇人,忽然阴森森地对自已一笑,那双明澈的大眸子里,泛出了一种极为无情的冷焰。万斯同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心说不好,他因不惯与女性头殴,见此情形,自知后果不佳,当下不假思索地向左一闪。把桌上自己长剑操起,猛可里,直向窗外越去,急切间,似闻得头顶有呱呱鸟鸣之声。未及抬视,已见红影闪动,一物直向自己眸子上啄来,这才想起,竟是那小红鸟,不由吃了一惊,这时再想举手已是不及,惊慌之下,也顾不得下手轻重,当下一提真力,猛然开启,一口真力直向小红鸟喷去。

    当空红鸟本系北天山一种异鸟,性灵极为聪慧,善能体会人意。

    自为花蕾收养后,更是乖巧伶俐,因生具铁爪钢啄,虽是体小如鸽,差不多一般鹰隼都不敢轻易招惹,此刻一心要建功主人,不意敌人竟练有真气内力,当下尖鸣了一声,倏地振翅而起,可是仍嫌慢了一些,一时只见当空红羽缤纷,在连声啁啾中,这只小红鸟已落向一边,全身抖动不止,像有无限痛苦。

    万斯同真力吐出,心中已微觉后悔,可是,时势之至此,也就说不得了,他口中大声叱道:“前辈休得见逼,万斯同去也!”

    他口中这样叫着,掌中剑连着鞘,猛地直向窗棂上挥去,他原意是想把窗户砸开,越窗而出,可是宝剑方自挥出,忽见眼前人影一闪,同时剑上一震,随听一声娇叱道:“撒手!”

    万斯同用力向外挣,可是对方手劲竟是出乎自己意外地大,他不挣还好,这一挣,顿时只觉得虎口发麻,宝剑已脱手而出,遂见人影一闪,紫蝶仙花蕾已迎面而立,万斯同吓得一连后退了两步,这才知道对方确系一个极为难惹的人物,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花蕾面色极为诡异地冷笑道:“小辈,我先问你,三盒老人是你什么人?快说。”

    万斯同怔了一下,遂答道:“那是家师。”

    紫蝶仙花蕾猛地哆嗦了一下,讷讷道:“这么说,白鹤南宫敬是你……”

    万斯同不由自主,目放异彩地道:“那是我大师兄。咦,前辈,你怎会认识他的?”

    花蕾轻轻哦了一声,她脸色这时极为难看,冷冷地望着万斯同一笑道:“那么,我是更不能放过你了!”

    才说到此,就见她右手忽地一动,万斯同就觉得迎面一股极为尖锐的劲风扑到,同时鼻端闻到一股生平从未闻过的异香,当下连唉呀二字均未道出,扑通一声倒地不省人事!

    一旁痴立的心怡、心蕊姐妹,见此情形,都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她们都知道,方才母亲所施展的是极为毒恶的“逼魂指”,暗藏独门秘制的“搜神阳花粉”,这种毒恶的花粉,暗藏于十指指甲尖内,为花蕾独家所擅,同时只须凝气往敌人五窍任何一窍点去,敌人中指后一任你有天大功力,鲜有不被迷性昏倒,在四个时辰内,如不能获得解救,一命归阴,端的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手法。

    紫蝶仙花蕾发明这种独门秘药后,自知犯武林大忌,所以素日传授二女时,一再嘱咐,若非深仇大恶的敌人,千万不可施用,以免犯众怒,二女俱引为深戒,想不到今日对这么一个陌生少年,刚一见面,即施出这种毒手,怎不令二女大吃一惊?

    花蕾以“逼魂指”一指点倒万斯同后,面目变得一片铁青,望着二女,咬牙恨声道:“你姐妹干的好事,你们还有脸活着见我?”

    二女见母亲竟变得较平日更冷酷千倍,一时都吓得面无人色,不禁双双屈膝,跪了下来。

    “妈……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让他暂时避一避雨。妈,你老人家千万不可误会。”

    心怡瑟缩着这么说,心蕊却吓得呆了,她们四只含着泪的眸子,齐齐地盯视着这个看来如同发疯的母亲。

    紫蝶仙花蕾全身战抖地道:“好,好,你们也不要分辩,妈平日是怎么告诫你们的?不想你们竟当作耳边风,如今吃了大亏,你们……”

    她伸出瘦弱的手,指着二女,气得全身颤抖地说:“你们还有脸见我?你们站起来跟我进来!”

    二女莫名其妙地相互望了一眼,俱不知母亲说些什么,当时徐徐自地上站了起来,迟迟不敢前进。

    紫蝶仙花蕾见状,面色变得更白了。厉声叱道:“来呀,你们如果没有做错事,怕什么?”

    她说着已闪身来至二女身前,伸出双手抓住了二女各人一臂,用力地拉着二女走出了书房,来至心怡卧室,狠命地把二女向床上一推,反手把门关上,用几乎是哭的声音道:“你们要是真的失身,可怪不得……怪不得我这个作妈的。取你们的性命!”

    二女闻言这才恍然大悟,不禁相互望了一眼,方才的惊吓算是扫了一光,她们望着母亲连连点头,花蕾见状冷笑道:“你们谁先来?”

    心蕊咽了一下口水,讪讪道:“来干……干什么?”

    紫蝶仙花蕾道:“就是你,小蕊,把你的腿露出来!”

    心蕊看了姐姐一眼,心怡微微点了点头,她就莫名其妙地把裙子拉了起来,露出一只欺霜赛雪的玉腿来,害怕地望着母亲道:“妈,你要怎么呢?”

    紫蝶仙花蕾吸了一口气,指了一下心怡道:“还有你,和妹妹一样”

    花心怡只好依样而为,就见这多疑的妇人探手入囊,摸出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羊脂玉瓶,一面走到了床前,冷笑道:“我这瓶中乃是专试贞操的守宫液,今日正好以此试试你姐妹是否为那小辈所辱。”

    她说着自己扭开瓶盖,二女就见连着瓶盖,伸出一支像针管似的东西,其上沾满了红色浓液,俱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紫蝶仙花蕾,就以这沾满红液的玉针,在二女腿膝处,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了两颗鲜红的红点,看起来和朱砂红痣一般无二。

    二女战战兢兢地望着母亲如此施为,一句话也不敢说,花蕾点好了守宫液,收起了玉瓶,直直地站在床前,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二女腿上红点,面上带着十分悲愤的期待之色,不时地冷笑着。

    那两颗朱砂红点说也奇怪,自从点上了之后,须臾即印入肌肤之内,由鲜而浓,最后变为鲜红之色,就永不变了!

    至此花蕾面上,才现出一丝笑容,她伸出手来,在二女被点处用力擦了擦,再看那两颗红点色泽依旧,并未少褪,仿佛生就的一般。

    望着二女,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微微冷笑道:“还算你们聪明,没有铸成大错,你们起来。”

    二女见母亲如此,知道大难已免,心中好不庆幸,双双放下裙子,翻身下床,花蕾冷然望着她们道:“如果不是我来得早,你们后果不堪设想,我平日是怎么告诉你们的,你们怎么不听?”

    她用冰冷的目光,在二女脸上来回地盯视着,恨声道:“妈妈二十年饮恨偷生,在这五云步养育你们成人,不敢出山一步,为的是什么?我怕的是什么?”

    说到此,她竟落下泪来,一面用手把脸上的泪擦了擦,顿了一下又道:“实话告诉你们,妈妈当年,就和你们一样的无知,所以才会上了当!才……”

    望着哭泣的母亲,她姐妹都不禁有些黯然,尤其是母亲的话,给她们一种“谜”样的感觉,二十年来,她们还是首次见到母亲伤心过,还是首次听母亲口中道出了这项隐秘,一时俱不禁有些神情恍惚,心怡含着泪道:“妈,你不要说了,我们以后一定听你老人家的话!”

    心蕊却只是望着母亲发呆,紫蝶仙花蕾苦笑了笑,把未说完的话中途忍住,她目光在心蕊脸上缓缓地扫着,忽然嘴唇嗡动道:“小蕊,你心里想什么?”

    心蕊脸色一红,讷讷道:“我……妈……没有。”

    花蕾望着她,冷冷一笑,说:“你不要骗我,你们是我生的,你们的内心,我了若指掌,孩子,你的心正在反抗我,我知道。”

    心蕊不禁神色大变,她猛然跪下道:“妈,我……我没有。”

    “起来吧!”花蕾长叹了一声,她挥了一下手,冷冷地说道,“妈是一个最要强的人,妈也最爱你们两个,可是我绝不容许我的女儿,对我心存异心!”

    说到此,她面色变得更冷了,目光在二女身上转着,哼了一声,又道:“我并不是一辈子要限制你们,只是你们的婚姻大事,却要我作主,不许你们自己挑,一旦你们成了婚,才能离开这座山,那时候你们的一切,我都可以不再管,可是现在却办不到。”

    说着她目放精光地叱道:“现在,把那个姓万的抬过来。”

    二女不由齐应了一声,双双立起,正要出去,紫蝶仙花蕾冷然又道:“小蕊不要去。”

    心蕊顿时就站住了,她害怕并且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母亲。

    花蕾淡淡一笑道:“没什么,小怡一个人去就够了,来,到外面去。”她们走出了卧室,在客厅落座,心怡双手托着万斯同进来,战抖着道:“放在地上?”

    紫蝶仙花蕾点了点头,冷笑了一声:“把他救醒!”二女不禁心中全是一愣。因为她们一向知道,母亲做事向来是心狠手辣,从不后悔,那么,又为什么要把他救醒呢?心中甚是不解,可是,谁也不敢多问。

    花氏秘门的“搜神阳花粉”,施用及解法,她姐妹俩全都熟悉,曾经母亲悉心传授,所以闻言对看了一眼,心怡就把万斯同平放在地毡上,然后退了一步,探手入荷包内,取出一个白玉匣子,打开匣盖,内中盛着一种细白的粉末,并且有一根纯白色鸡毛。心怡用鸡毛轻轻地沾了些白粉,在万斯同鼻下轻轻抹了三下,然后收回了玉匣,退至一边。

    平躺在地上的万斯同,有着高高的前额,挺直的鼻梁,性格的唇,他那两弯眉,就像是雨天初晴时的秋霞那么优越,那么飞阔,他属于一种闪烁力的英俊美,任何女孩子,在初一见他时,都会对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本是紧咬着牙关,身子纹丝不动,此刻,全身就像抽了筋似的一阵颤抖,忽地翻身坐起,花蕾这时厉叱了声:“不许动!”

    万斯同愤怒地看着她,可是他已尝过这妇人的厉害手段,此刻见状,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紫蝶仙花蕾笑了一声,说道:“小辈,你不要多疑,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生平做事,向来是有为有因,我只问你,来此作甚?”

    万斯同忖度眼前形势,自问逃脱无望,遂也安然处之,当时冷冷地道:“来此访人!”

    “访谁?”花蕾问,“这五云步中并无外人,你找谁?”

    万斯同征了一下,他目光急速地在花蕾面上扫了一转,忽地挺了一下腰,说道:“啊!莫非你就是花……花前辈,南宫大嫂?”

    一阵冷涩的笑,自花蕾面上飘过,她凝目望着万斯同道:“你休要口出不逊,谁是你南宫大嫂?”

    万斯同抢问道:“那么你老人家,莫非真就是紫蝶仙花蕾花前辈?”

    花蕾喃喃道:“你找她作什么?”

    万斯同惊异地顾视着一旁的二女,又看了花蕾一眼,万分惊异,心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我那南宫大师兄,竟会有如此一双孪生女儿呢,莫非这女人又和外人……

    想到此,不禁脸色一变,花蕾忽然蛾眉一竖,厉声叱道:“我问你,来此作什么?”

    万斯同把心一硬,冷然道:“既然你就是花前辈,我也就直说了!”

    他先解释道:“南宫敬虽名誉上是我大师兄,可是年岁长我甚多,我武功也多半是他所授,所以我一向视他如师,因此我称你为前辈不为过之!”

    花蕾不耐道:“少啰嗦,快说!”

    万斯同剑眉微蹙,心说,看来她似早已绝情我那大师兄,劝她出山,只怕无望了。

    想着不禁长叹了一声,黯然道:“前辈,当年之事,说来确是家师门规过严,我南宫师兄,已属掌门弟子,焉有不遵师命之理?因此……”

    花蕾冷然一笑道:“我不是问这些,只问你来此作甚?快说!”

    她说着立起身来,来回走了一转,似是在忍受着一种极大的愤怒。

    万斯同苦笑了一下:“如今家师年已耄耄,始悟昔日之非。深感当年行事鲁莽,又以南宫师兄,接掌天南派掌门人要职,至今尚独身未娶。”

    他说到此稍顿了顿,看了看花蕾神色,才继续又道:“因此,特差后辈我访问前辈下落,无论如何,也要前辈息怒随后辈回山复命!”

    花蕾微微抖动了一下问:“这些话,是你那师父亲口说的么?”

    万斯同点头,低声道:“师父如今,是八十开外的人了,昔日之错,还望前辈不要怪罪,还是随……”

    他的话,被花蕾中途止住了,并且问道:“你师父有书信交与我么?”

    万斯同笑道:“有,我竟是忘了!”

    说着遂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封用油纸包封的书信,心怡接过转上,花蕾用颤抖的手慢慢打开。

    信纸上浓墨劲书地写着:

    “字示花蕾女士:

    老朽连年服膺阳明,始大悟昔日之非,昔因爱徒过甚,惧其因婚事,而败我天南道基,如今思之,此念盖荒谬绝伦也!

    贤棣挟令尊笑傲武林之秘,二十年潜究,定然可观,如能见谅老朽早年不智,提携敝派掌门人,与小徒南宫敬共事天南,则武林中必我独步矣!

    即盼弃嫌来归,是为至祷,匆此,即颂

    妆棋”

    一旁三人,细心地观察着她,见她读完了这封信,淡淡地摇了摇头,两只手交替着,把这封信撕成粉碎,然后往身后一抛冷然道:“太晚了!”

    她眨了一下眸于,冷冰冰地对万斯同说:“万斯同,本来你无大错,我是可以让你回去的,只是,都怪你找到了这个地方,而且发现了我母女二十年藏身的隐秘,我如放你,无异暴露了身份,所以,暂时,你不能离去。”

    万斯同陡然一惊,问道:“那么,你老人家要如何安置我呢?”

    花蕾用着同样的神色道:“你入我禁地,伤我爱鸟,要说起来,罪也不轻,我禁锢你一个时期,也不为过,现在你还是识相些,随我来。”

    说着她倏地立起身来,万斯同一跃而起,不禁勃然大怒,忽然他窥见一旁的心蕊正对自己轻摇了摇手,他的怒火也就即刻忍了下来。

    花蕾目光在心蕊身上一转,微微带出一丝冷笑,又在万斯同伟岸的身躯上略作停留,她就一言不发,转身率先而出。心蕊红着脸低头紧随而出,花心怡妙目逼视着他,也是一语不发。

    万斯同一声长叹,大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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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桃花劫 02 遽遭毒手 终生抱憾
    这间阴晦的地下室,整整地关闭了万斯同一天一夜,除了一盏油灯,和一张大榻之外,别无长物。

    其实这些都还好忍耐,最不可忍的是三餐食物,他几乎想起来就呕心,对于那种苦涩的东西,他真叫不出是什么名字了,可是他却知道,花氏母女这二十年来,主要的食物,就是这种东西。

    后来他从送饭来的心怡口中,得悉这是本山所出产的一种野芋,听说多吃,能收清心明目之效,尽管她姐妹如何精心调治,那味道还是极差。

    定下心后的万斯同,也就把一切看开了,他不知道她们要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

    大概是第三天的早晨,他听见地下室的门响,本来他以为,可能是花心怡来为自己送饭来了,因为一直都是她,自从被禁锢起来,他没有见过心蕊一面,而心怡就像她母亲一般,冷得怕人,大多数的对话,她只是以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可是有些地方,对万斯同她又似乎很关心,譬如说,她常常为灯加油,带几本书来借给万斯同看,有时候,也会提一桶水来让他洗澡。

    万斯同私心对这位姑娘是十分倾慕的,也只有她来临的一刹那,即使是不说话,他也能得到一种心灵上的安慰。

    现在他又以为是她来了,他渴望地循声望去。

    可是,这一看令他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来的并不是心怡,也不是心蕊,却是花蕾。

    万斯同忙站起来小心戒备,他问道:“前辈来此有何见教?”

    花蕾回头看了一眼,向外唤道:“把门先关上,我等一会儿再上来。”

    然后她又回过头来,淡淡一笑道:“生活如何?还好吧?”

    望着她的脸,万斯同几乎有些呆了,因为她的脸色,竟是那么地和谐,这还是万斯同首次看到的,不由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当时冷然道:“这都是前辈的恩赐,还谈什么好不好?”

    花蕾目光在他身上一转,慢吞吞地道:“你可知天下最伟大的爱是什么?”

    “母爱!”万斯同毫不考虑地说。

    “是的!”花蕾点了点头,又一笑道:“最关心自己的是谁?”

    “这……”万斯同讷讷不语,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心中充满了疑惑。

    “是母亲。”花蕾点了点头说,“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儿女的母亲。”

    万斯同惊奇地看着她,吞吞吐吐道:“前辈,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要告诉你,我爱我的女儿,尤其是我付出半生的精力抚养她们成人……”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继续说道,“我把我一身的武功传授了她们,她们姐妹就等于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这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万斯同似乎感到不幸的事情,又将要发生了。

    紫蝶仙花蕾冷哼了一声,盯视着他道:“我爱她们,正因此,我绝不希望她们步我后尘,你……”

    她用手指了他一下,咬牙恨声道:“你妄自闯入此地,使得她们不再安宁了,你是一个可怕又可恨的年轻人.我不能把你看得太轻了!”

    万斯同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倏地自榻上跳下来,他讷讷道:“前辈,你不可这么侮辱我,我对她们并无任何企图,而且是你坚持要把我拘留在此的。”

    “我知道!我并不后悔,只是为了爱我的女儿,我可以做出一切,我要对你抱愧……”

    “抱槐……”

    “是的!”说着,花蕾往前走了一步,万斯同心中暗骂,因为他领教过,这个女人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不禁忖道:看她如此,莫非她要取我性命么?这一想,他不禁暗暗惊心!

    忽然花蕾对他一笑道:“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取你性命的。”

    万斯同冷笑道:“你自然不会,可是即使会,我也不会向你求饶的。”

    花蕾一声狂笑,她恨这种自以为倔强的男人,而愈是这种男人,才愈能讨得女人的欢心,想到了濒临变心的女儿,她再也不能镇定了。

    这是一种棘手的卑下伎俩,可是为了她女儿,她不惜这么做。

    忽然,她温柔地一笑说:“万斯同,我不会杀你的,你也不会求我是不是?”

    万斯同不解何意,只是怒目盯视着她,花蕾倏地闪身而前,万斯同戒备着一扬双掌,却不见花蕾攻上,遂见她冷冷一笑道:“久闻天南派人目无余子,以一套‘六脉切手’称雄武林,现在,我们不妨过招几手,也叫你心服口服,如何?”

    她笑吟吟地望着对方,一扫方才暴戾之色,万斯同对于她这种形态十分费解,只是对方挑战,怎好不依?当下冷然道:“六脉切手原无奇处,前辈一定要我献丑,自无不依之理。”

    花蕾一笑道:“好!”

    忽见她瘦躯狂飘而起,往下一落,抖掌就打。

    万斯同以托大掌势向外一翻,身形下塌,突出右足以“醉扫金桩”的下盘功夫,直向花蕾双足踝上扫去。

    紫蝶仙花蕾双手一分,翩翩跃过,更不少缓须臾,她口中发出一串笑声,笑声未了,陡然已逼近万斯同左侧,叱了声:“打!”

    万斯同不知掌从何来,因不见对方抖手递招,自无架闪之必要。

    心中正自怀疑,忽见对方双掌齐推,掌风劲疾,以“排山运掌”掌势,直向自己面门上逼来,这种掌法,在掌功上来说,是极重的手法,如当其正锋,是万万没有活路可言的。

    万斯同想不到对方口中含笑,手中却是如此狠毒,不禁吃了一惊,心中一硬,低首侧身,正想陆续把师门所授的那套“六脉切手”展开,还对方以颜色,谁知对方那翩翩如蝶的身影,竟是快如电闪鸿惊。

    就在他低首的这一刹那,花蕾已自他头上狂飘而过,万斯同尚不及翻身,就觉得由后尾椎骨,忽地贯入一股冰寒刺骨的冷气,直人丹田下方三分处,由不住口中“啊”了一声,向前跄了一步。

    也就在这动作的同时,花蕾一双细白的手,已搭在了他的双肩之上,十指扣住了他的两处大筋,万斯同由不住簌簌抖之不已!

    她口中轻笑了一声:“领教了!”

    言罢松掌退身,轻翩如蝶,面上犹自带着笑容,万斯同只觉全身出了一阵虚汗,他只以为对方会黑心辣手,取自己性命,想不到却只是迫自己服输而已,心中倒是稍稍安了些,当下,由不住俊脸通红!

    紫蝶仙花蕾看着他冷冷一笑,遂道:“你只安心在此居住一个时期,一待我们觅好新居,自会请你离开,在此期间,如需用何物,只请怡儿为你取用便了。”

    万斯同两番过招之后,对于这位诡异的女士,心中算是完全折服了。

    就在他愧恨交集的心情之下,花蕾已开了门,匆匆别去。

    万斯同目送她离去之后,心道:好险,适才自己怎会大意至此?令她制住了两处大筋,她若存心毒恶,我命休矣,想着,不禁心有余悸!

    他来回在室内走了几步,却觉得小腹下酸酸的,甚是不适,突然想到,适才花蕾由背后暗袭自己时似有冷气一股由尾骨贯腹而入,只是当时一间即逝,无从细心体会,此刻想来,似觉奇怪!

    这么想着,那酸楚感觉更易体会了,一丝丝地由小腹直泛上来,进而双眉亦感有点麻痒,这一惊,不禁令他顿时吓得呆住了!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解开衣裤,试着用手在下腹抚按,待接到“精蓄穴”上时,一阵奇酸直上眉心,由不住打了一战,手中油灯几乎为之脱落。

    稍定之后,他抖颤着用灯细细照着小腹,果见精蓄穴上,有铜钱大小的一个红点,色作暗红,顿时他就一切都明白了。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可是他绝不敢相信。

    因为那太可怕了,果真如此,那真比死还不如。

    慢慢放下了灯,额角两边仍在冒着冷汗,他试着提贯真力,上下运行一周,并无什么不对之处,于是疑心稍去,回味到方才花蕾所说的话,她绝不会只是平空的一说,而精蓄穴上那点暗红的指印,又是从何来的呢?

    这么想着,不禁疑窦又起,长叹了一声,一面放下了灯,把衣衫重新穿好,暗念道:我且把师授的道家采药功夫作它一回,就可知是否真如所料了。

    想着,一面排除杂念,凝神屏息,就在这张木床上盘坐运起功来。

    他自幼从师,内功有极深根底,不久已现慧光,待气过一周后,小腹频动如雷,全身摇摇欲坠,尤其生死窍上跳动最剧,素日每到此刻,外阳必峰,习炼金丹大道者,待金光二现,正是止火采药之时,万斯同因年岁尚轻,尘缘未了,师命再三告诫不可习此,以免日后坏了道基,每到此刻,他总是用三车上库之法,将一点真阳上升泥丸宫,如是行动完毕,精力自是百倍充沛。

    可是今天情形就大大不同了,腹震如雷,那点先天真阳却是到不了谷道,这一惊,只吓得激泠泠打了一个寒颤,目光遂自睁开。

    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那花蕾,竟是以“霹雳指”力,点闭了自己精蓄穴门,自己今后空有伟丈夫仪表,却是一个不能“人道”的汉子。

    这种打击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太可怕了!

    万斯同只觉得双目阵阵发黑,由不住失神地倒在了床上。

    他无力地望着室顶,想到了这可怕的遭遇,想到了诉不得,人的残废,很明显的,花蕾对自己用这种卑下手段,主要是杜绝自己染指她的女儿,可是,这种手段太卑鄙了,太可耻了,真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此,他气恼得血脉怒涨,一跃而起,双掌连劈,一时之间,沙石飞溅,宛如冰雪一般,敢情四壁系坚石所砌,如有人妄图破壁而出,此人诚属不智之极了。

    他一面厉声大叱道:“花蕾,你欺我太甚,如有三分气在,我焉能与你善罢甘休?”

    这种委屈他决不甘心忍受,他要让花蕾作一个解释,他要当面把她这种卑下的诡计拆穿!

    于是他凝结了掌力,用排山掌力直向室门推去,铁门发出“嗡嗡”大鸣之声,直震得耳膜欲裂。

    这种大声音,自然会传遍整个的楼阁。

    愤怒的万斯同,用力地震撼着铁门,大声吼叫道:“开门,我要出去,开门……开门……”

    忽然他伏在门上,大声地恸哭了起来,哭了两声,他止住了哭声,茫然地摇摇头,忖道:我不能哭,我不能在她们面前示弱!

    冷静之后的万斯同,显然是不再冲动了,他回转身子,重新坐了下来。

    这时候,壁角拉开了一个大若书本的小洞孔,露出了心怡惊异的面孔。

    “你需要什么东西么?”

    万斯同扫了她一眼,黯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捶门,是饿了?”

    “姑娘……”万斯同声音有些发抖,他问道:“你母亲走了么?我想同她谈谈!”

    心怡嫣然一笑,这是万斯同难得看到的,可是此刻却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了。

    “妈走了,而且要很久以后才能再来!”心怡眨了一下眸子,“有事么?”

    万斯同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可是面对着这明媚的姑娘,他实在发泄不出内心的潜怒,而且那些话,对一个天真的姑娘,是无法启齿的。

    他苦笑了一下说:“没有什么。”

    忽然他站起来央求道:“姑娘,你能放我出去么?我实在是受不了啦!”

    心怡怔了怔,她摇了一下头,说:“这不行,妈关照我们要严加看守你,对不起!”

    随着窗子又关上了,万斯同冷然一笑,心说:看来这花心怡,和她母亲是很相似的,我和她商量是不会有结果的。

    如此,他就又想到了心蕊,想到了那个看来似乎很多情的姑娘,她一直对自己很关心的,怎么自从自己被禁锢之后,就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呢?如果有机会见到她,相信她定不会和她姐姐这么一般不通情理。

    左思右想之下,心中更是酸、甜、苦、辣俱全,大大地感到不是味儿,自己来此,本是下书访人,却想不到竟落成如此命运,最令自己痛心的是,从今以后,自己丧失了一个作男人的资格,自然今后一生也谈不到什么幸福可言了。

    他在床上仰面睡着,心中已是百感交集!

    三餐依旧是由石洞中推送进来,都是心怡送来的,这美丽的姑娘,尽管眸子里充满了同情和关怀,可是那种过分的矜持,使她不会主动地去对万斯同出言安慰。

    夜深了,灯光更显得昏黄。

    万斯同来回地在这间地下室内走着,忽然听见有一种轻微的声音,自入口处传来。

    他并且可以清楚地听到,有链锁轻微的抽动之声,他不由轻轻问道:“谁?”

    “是我!你不要说话!”

    门开了,一个身着黑衣,头戴风帽,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姑娘,悄悄地走进来。

    她手中捧着一口连鞘的长剑,匆匆递给万斯同,说道:“快拿着你的宝剑,我们走!”

    万斯同接过了剑,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姑娘,惊问道:“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这姑娘又窥了一下,急切地道:“哎呀,你这人真烦,我都吓死了,你先出去,到外面我再给你说好不好?”

    万斯同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只是怎么走呢?你母亲可在上面?”

    黑衣少女摇了摇头,那双大眼睛里,含着情急的微笑,小声道:“你放心,妈不在,我姐姐睡着了,这个时候你再不走,以后就别想走了。”

    万斯同这才知道,来人果是那个叫“小蕊”的妹妹,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倏地闪身而出,身形展开,已扑纵而出,现在他已看见耸峙在眼前的那座阁楼。

    当空是一轮皓月,四周是噪耳的虫声,夜凉如水,整个的阁楼是一片漆黑。

    “快走,越过这道墙。”心蕊小声催促着,万斯同回身才发现,原来她紧随自己身后,玉手连连挥着,万斯同忙抱拳一拱道:“姑娘解救之恩,永世不忘,再见了!”

    他说着一连六七个翻身,已经若狸猫似地翻出了围墙。眼前来到一片旷野,略一打量地势,不远处有一片丛林,正是自已来时行经,也正是自己迷失之处,不过宁可迷失其间,也总比作阶下囚好些!

    想着正要纵身而前,忽闻背后一声巧笑:“你还想迷路么?傻子!”

    万斯同错掌翻身,却见眼前笑微微亭亭玉立一个少女,黑发垂肩,敢情仍是心蕊,只是此刻她掀去了那顶风帽,所以乍看起来,他有些吃惊!

    他不由怔了一下,说道:“姑娘,你怎么还不回去,莫非你不怕令姐发现么?”

    心蕊蛾眉一挑,冷笑道:“我已放你走,怎还能在家逗留?我已决心离家远走高飞,现在,我们快走吧。”

    说着她回身望了一眼,万斯同在她回身的当儿,果然发现,她背上有一个皮革囊,另有不少零星物件,看来确实是打算远行模样,当下呆了一呆,心中不禁深深过意不去。

    他讷讷道:“姑娘,这都是我连累了你!”

    心蕊望着他甜蜜地一笑,遂用手指了一下前面树林道:“这方圆百十里内,经母亲设有迷踪阵图,不明根底之人,休想进出自如,我如不带你出去,只怕你是白费气力呢!”

    万斯同不禁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来时,竟会在谷中迷路达数日之久,原来还有这一层原因,想着好不惊异。

    花心蕊这时纤腰扭动,已率先扑抵林前,万斯同也展开轻功提纵之术,随后紧迫而上。

    眼前是一条入林小径,但心蕊却舍径不入,却自一边树隙间闪身而入,忽左忽右,时退时进,万斯同私窥步法,明明是八卦阵图,只是往往三五步中,却杂有一种莫名的步子,若非心蕊亲身引渡,只怕自己是无此能力看破其中奥妙。

    如此前行约有个把时辰,始走出了这片丛林,二人一路疾驰,俱都感到有些疲累,眼前乱石岗,前看云海一片苍茫,呼呼山风,更是贯耳欲聋。

    心蕊把肩上背包解下,往石边一站,长长吁了一口气,向万斯同一瞟道:“我们可以在此歇一会儿再走,我实在累了!”

    万斯同呆呆地点了点头,面对着这风姿绰约的姑娘,内心浮上了些疑惑,因为他不明白,今后这人世陌生的姑娘,将如何来处置她自己,她自己有没有打算过呢?

    想着他不禁偷偷向她望去,而正巧,这姑娘那双水汪汪的眸子,也正向万斯同望着。

    万斯同尴尬地一笑,道:“你实在太累了,等一会儿,这些东西,还是由我来代你拿吧。”

    心蕊忽然一笑道:“万斯同,你结过婚没有?”

    万斯同不禁一怔,心蕊掠了一下头发,微微羞涩地笑道:“我从书本上看过,男人是要和女人结婚的,是不是?”

    万斯同暗暗打了一个冷战,心说:她竟是如此纯洁的一个少女。

    当下不禁迟滞地望着她不发一语,心蕊笑了一下道:“是不是啊?怎么不告诉我?”

    万斯同只得点了点头。心蕊嘟了一下嘴,说:“我可不结婚,男人坏死了!”

    万斯同不禁心中略宽,他正色道:“姑娘,你是一个纯洁没有涉世的姑娘,今后入了江湖,而江湖上坏人的确很多,你必须要特别小心!”

    心蕊笑道:“我不怕,我只要跟着你就是了!”

    万斯同不由大吃一惊,一时瞠目结舌,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蕊望着他浅笑道:“你不是没有结婚吗?”

    万斯同这一时,心情可说是愁苦极了,想不到心蕊的出走,竟会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他硬了一下心,点头道:“我一定先为姑娘作一个好好的安置,然后再作他行。”

    心蕊这时眸子里充满了甜美,她脸上幻想着人世一切的美,在她想来,自己即将看到一个过去从未见到的世界,包括一切自己前所未见的事物,怪不得她是那么的坐立不安了。

    她用手指点着眼前云海道:“二十年来,我和姐姐从没有走过这座山,山外那一边是什么样子,我可就不知道了,以后就要你带路了。”

    万斯同叹道:“可惜我来时,把一匹好马遗失林中,否则姑娘倒可以暂时乘骑,现在,我们只有步行了。”

    二人正说话之间,忽见方才来处林中,有一点光影闪动,并且传出心怡的声音唤道:“小蕊,小蕊!”

    心蕊不由吃惊地站起来道:“哦!姐姐来了,可能妈也来了,糟糕!”

    万斯同急道:“我们快走。”

    不想心蕊却推了他一下道:“不,你先走,我留下来,看看妈来没有,如果她老人家来了,我们是走不脱的。”

    她说着开始着急地跺着脚道:“你快走呀,要是她们来了,你准没命,你不要管我,她们不会杀我的。”

    万斯同茫然地往前跑了几步,可是,他心中惦念着心蕊的安危,他又怎忍独自走开?

    眼前是一丛岗阜,万斯同纵身而上,他把身子往里一偎,这时灯光已过,现出了心怡窈窕的身材,她身后并没有别人,万斯同稍稍地放下了心。

    这时,心蕊已迎上前,娇声道:“姐姐!”

    心怡紧紧地拉着心蕊一只手,上下地打量着她,抖声说道:“小蕊,你这是干什么?我已看见你留下的信了,快跟我回去!”

    心蕊摇了摇头说:“我不回去,你不要管我,这个家我早就受够了。”

    心怡变色道:“你难道不要妈了?”

    心蕊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她望着姐姐说:“我已经把那个姓万的放走了,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所以,我决定不回去了,姐姐,你去吧。”

    她说着提起了东西,回身就走,但却为心怡飞腾越过的身子挡住了。

    “做什么?”心蕊瞪大了眼。

    “我要你回去,小蕊。”心怡大声道:“你不要糊涂,你一个人到什么地方去?妈知道了会伤心死的!”

    心蕊冷笑了一声:“你脑子里只有一个妈,这二十年来,她是怎么样地禁止我们,我们有什么错?她要这么对我们?”她大声地叫道,“我恨她!恨她!”

    这一刹那,她变得勇气百倍,望着姐姐,她厉声道:“从今天以后,她再也不是我的母亲,你如果阻挡我,也就不是我的姐姐,可怪我不得……”

    说着她猛地纵身由心怡头上越过,心怡不禁怒嗔道:“你简直是疯了,看我把你抓回去。”

    她说着倏地向着心蕊背后猛扑过去,双掌上挟着劲风直逼心蕊两肋打去,花心蕊反身现掌,用“切手”直切心怡双腕。

    原野中两条纤细的人影,起落纵退如飞。

    她们看来是在作一场殊死的争斗,可是她们内心是互爱的,只是为了不同的理想而争执,妹妹要自由,姐姐是孝女。

    万斯同看到此,再也沉不住气了,他蓦地一振双臂,身形如白鹤似地掠了起来。

    他那优美的身形,在空中真像是一只大鸟,身形向下一落,不偏不倚,正落在了二女之间。

    这年轻激昂的侠士,像是有满腔的不平与悲愤,只见他身形向下一矮,双腕以“燕双飞”的招式,倏地向两边一分,低叱了声:“快住手。”

    二女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身形吓了一跳,翩然而分开二处。

    心蕊已料到了是谁,心怡却大吃了一惊,只见她蛾眉乍然一挑,冷叱问道。“谁?”

    万斯同冷冷地一笑,抱拳道:“幸会了,花小姐!”

    心怡轻轻地“噢”了一声,低声道:“是你?”

    万斯同冷笑了一声道:“令妹见义勇为,并无任何过错,姑娘你莫非忍心逼她回去?你的心也太狠了!”

    言罢目射精光,冷冷地看着心怡,继续道:“她回去定是死路一条,因为你那母亲,是这个世界上罕见的辣手狠心的妇人。”

    花心怡蓦地一惊,她怅看着万斯同道:“万斯同,你不可骂我母亲,你更没有权力管我们家中的事,今夜,我要带她回去。”

    说到此,她望了一边的心蕊一眼,冰冷地说:“我们二人形影不离,我……我舍不得她离开。”

    万斯同一时不禁黯然,因为这是人家姊妹之情,旁人是没法体会无权干预的。

    可是心蕊却冷冷地摇头道:“我决不回去,姐姐,你随我一起走吧,这个家姊妹还没有受够么?我回去妈是不会饶我的,再说,我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已和她断绝了母女关系!”

    才言到此.忽然,心怡一掌掴在她脸上。

    心蕊一手抚着脸,惊怒道:“你……你打我?”

    花心怡眼含痛泪,气得颤抖地道:“你不能骂妈妈,她二十年抚养我们,哪一点不好,管我们严,是为我们好,你……”忽然她纵过身来,倏伸双手向心蕊双肩上按去,她想拿住她的双肩,然后就可制服她了。

    谁知,心蕊武功并不差她多少,只是素日心浮,在内功方面,稍逊其姐,至于拳、掌、刀、剑各种技击,她姐妹只在伯仲之间。

    心蕊见姐姐连番见逼,亦不禁嗔性大发,当下娇叱了一声,探掌直向心怡腑下探去。

    瞬息之间,她姐妹又打成了一团。

    忽然花心蕊纵身一边,她娇叱道:“姐姐,你是想拖住我,叫妈来捉我们,你全无一点姐妹之情,好,我们拼了!”

    说着,她忽地抽出了长剑。

    花心怡恨声道:“随你怎么说,今夜我就是不放你走。”

    她说着,反臂一操,寒光闪处,也把宝剑抽了出来,就在这乱石起伏的山岭上,两道剑光,如同烟雨黄昏里的两条闪电,又如匹练交接,一时轩轾难分。

    徘徊焦虑的万斯同,到此也只有叹息的份了。

    这一对美丽的孪生姐妹,在和他初一见面时,在他心里,同时构成了一双美丽的偶像,她们美,是难分轩轾的。

    可是在性情上来说,万斯同却对姐姐的冰寒,更为倾心些,他欣赏女孩子,是如站在平地,仰望着高山的云雪一般,那是一种心灵的慰藉,他以为女孩子的美,至此才可所谓之极,那是不易攀摘到的。

    “人”——一个男人,尤其是追寻着一个美丽的影子,只是你不可伤他的心。

    当他认为心怡在行动上,竟和她母亲走一条路时,他内心不禁愤怒极了,由是更生出对心蕊的不平的情感,他认为在道义上来说,自己必须要拯救她,使她离开这个暴戾的母亲!

    主要的,还是为了报答心蕊对自己的恩惠!

    远处林内,传来似乎是小夜鸟的鸣声,也可能是普通乌鸦的叫声,因为两者很相似。

    在场诸人,都不禁惊动了。

    花心蕊花容失色地纵出一丈,她不禁央求道:“姐姐,你忍心叫他死么?”

    她用手指了一边的万斯同一下。

    心怡怔了一下,冷笑道:“他可以自去,我决不拦他,但是,你必须回去。”

    说着她又挺剑而上,万斯同实在不能坐视了,他猛地挥剑而上,以手中剑用劲向心怡剑上磕去。

    “呛”一声,火星四射。

    花心怡娇躯,借着剑势,翩若惊鸿似地飘出了丈许以外,当她发现持剑而上的,竟是万斯同,显然她也有些变色了!

    万斯同形色至为紧张,因为那类似小夜鸟的鸣声,愈来愈真切了。

    他挽了一个剑花,气态昂宇地对心蕊说道:“你快走,待我会一会你狠心的姐姐。”

    心蕊却顿足急道:“这关你什么事?妈要来了,你非死不可,我……我不要紧。”

    她狠命地去推他,把他身子推得几乎跌倒了。

    万斯同这时候朗声道:“不,我绝不弃你而去。”

    然后他冷笑着对心怡道:“姑娘,我一向很敬爱你,可是今夜我对你实在很失望,你和你母亲,都太自私了!”

    花心怡长剑挥来,万斯同举剑相格,心怡第二剑“浪打礁岩”再次逼来,却为花心蕊再次挥剑荡开。

    这时万斯同挺剑进招,第一招“榴花遍野耀眼红”,却也为心怡“花心七剑”中的第三手“蛇吐双信”,将剑“锵”一声格开。

    万斯同领剑抽身,这时心蕊却在一边叫道:“小心左侧。”

    万斯同本不识这花氏独擅的剑法奥秘,闻言不假思索地猛然向右一闪身,果然剑光自左侧闪啸而过。

    花心怡一声长叹,蓦地腾身而起。

    她身子真的很美,就像御风的燕子一般,只一起一伏,已飘出丈许以外。

    然后她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瞟着心蕊,又看了看万斯同,似乎很是伤心,她苦笑了一下,把宝剑交到左手,面有难色地道:“你们走吧,我祝福你们!”

    二人都不禁呆呆地望着她发愣,花心怡又道了声:“小蕊,你太任性,你要学习忍耐,记住,外面如不习惯就再回来!”

    花心蕊忍不住眼含泪珠,叫道:“心怡姐姐……”

    心怡目光向万斯同瞟了一眼,即翻身腾纵,如飞而去。这地方一时归于宁静。

    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万斯同心中不胜感慨!

    对于这位扑朔迷离的姑娘,他实在想不通,然而,不可否认的,自己已得罪了她!

    心蕊拉了他一下,道:“我们走吧!”她又含笑忍着泪说,“心怡姐人很好,只是她离不开妈!”

    万斯同纳剑入鞘,望着心蕊呆呆地看了看,他内心充满了感激问:“姑娘,你对我的牺牲太大了,你不后悔?”

    心蕊忽然低头一笑:“不……”她脱着他摇头笑道:“我永不后悔!”

    万斯同顿了顿,才提起了她的背包,微微一笑道:“那么我送你到省城去,那里是个好地方。”

    心蕊忽然一跳笑道:“真的,谁会在那个地方呢?”

    万斯同心中一动,暗想还是先不要告诉她的好,可能她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世的隐秘,自然更不会知道,如今天南派掌门人南宫敬,会是她们的父亲,贸然说出,说不定会有不良的后果。

    想着只一笑道:“去了就知道了。”

    二人说着话,踏着嵯峨的乱石,向下翻去,他们都十分小心着脚下,因为天黑路滑,山石又滑。

    花心蕊向囊中取出了火折子,迎面晃着,也只能照见周围丈许远近,呼呼的山风,不时向他们袭来。

    下行约有十数丈,忽闻心蕊“啊”了一声,万斯同忙回身看,却见她伏在石上,火折子也掉了出去,口中哼道:“我走不动了……实在走不动了……”

    万斯同忙回身走过去,伸手挽起了她,一面惊道:“摔着了没有?”

    “这里。”心蕊用手指指了膝盖一下。

    万斯同忙蹲了下来,一面用火去照,一只手轻轻按着她膝头问:“很痛么?”

    心蕊皱眉道:“痛,痛得很!”

    万斯同惊吓低头细察时,她那微微弧形的小嘴,不自禁地笑了。

    借着火光,这姑娘细细地看他的肩,看他英俊的脸,她并且试图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万斯同看她时,她却皱着眉,轻轻呼着痛,待万斯同低头时,她就又笑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伤,奇怪!”万斯同说。

    “谁在骗你呀!”当她踢动那只受伤的腿时,竟是那么的自然。

    站起身来之后,万斯同叹了一声,一面皱眉道:“那怎么办呢?”

    心蕊微微羞涩地笑道:“你背着我,好不好?”

    万斯同俊脸一红,没有说话,心蕊嘟了一下嘴,说:“要不……你就一个人走好了!”

    万斯同尴尬一笑道:“你不要生气,我不是不愿意,只是想……好吧,我就背你下这座山就是了。”

    心蕊就回嗔作喜,睨着他笑道:“我看你也没有这么狠心!”

    方斯同看了看天,时间也不早了,他真是不敢耽误时间,因怕花蕾追来。

    他弯下身子,让心蕊伏在他的背上,心蕊看来是那么从容,当他们肌肤接触的一刹那,那自命为鲁男子的万斯同禁不住自两颊沁出了汗来。

    心蕊现在领略到的是一种神秘,她认为那实在是一种说不出的享受,想不到和他在一块儿,这么有意思,尤其是伏在他宽阔结实的肩上,为他有力的手托着,上下起伏地行着,那真是自己生平未有过的感觉。

    她用手绢为万斯同擦着颈上的汗,心里想:“男人真是汗包,瞧这些汗啊!”可是她却由不住把嫩白的脸,往那出汗的颈项上贴去。

    她心中暗自对自己说:“这个男人是我的,谁也抢不过去,我为他牺牲一切都愿意……”

    山风吹着她细柔的长发,吹扬了万斯同的长衣,吹开了天上的云雾,只是它却吹不散淤积在有情姑娘内心的感情。

    在浙江省乐清县九十里,盘曲着一座名山,山名“雁荡”,展延数百里,峰岭起伏,有一百零二之多,绝顶有湖,雁之春归者留宿焉,故曰雁荡,天下奇秀,无逾此山。

    这是本山第七十二座峰坪,名“紫松坪”。

    时间是午后酉时,阳光懒散地由松林内照出来,菊红的光华,渲染得这一带山石林舍,都像是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睡衣,靠西的斜坡上,垂挂着一道山泉,给阳光一照,宛若神龙弄躯,一片五彩斑斓!

    在松林深处,峭拔着数百丈的青石悬崖,其上青苔累累,鸟兽不登,是为著名的“小孤峰”。

    也不知什么时候,有商人运机智巧匠,就在这坚如精铁的岩石上,凿出了三间石室,此后,这三间石室就一直为历代的草野奇人,风尘侠隐所享用着。

    本朝起天南派前掌门人三盒老人,曾在此长居达十九年之久,可是后来,他老人家因故迁移,这地方就一直空下来了。

    你只看,那些山藤纠结攀延,几乎已经把门都遮住了,群蜂更在上面结成了巢,除非是识途老马,一般人休想再能认出,也许再过几年,藤蔓长满,就连识途老马,也认不出它了。

    可是三天之前,这里来了一男一女,这座题名为“冷碧轩”的石洞,立刻又恢复了昔日的光彩,现在,更为清楚地听到由内中传出的人声。

    万斯同沉重地站起身子来道:“那么,你好好保重吧,我走了!”

    花心蕊哭得就像泪人似地,扑在他怀里,紧紧地张开玉臂抱住他,哀声求道:“斯同,一年太久了,我等不了,好哥哥,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万斯同脸上带出一丝痛苦的微笑,事实上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那种潜在,而无法排解的痛苦有多深,他分出一只铁腕,轻轻地搂住她,叹息了一声道:“小蕊,如果你真如所说的那么爱我,一年的时间,并不能算长,我们应该把眼光看长一点。”

    心蕊无可奈何地用手绢擦了一下泪,喃喃道:“你真的要走?”

    万斯同点了点头,说道:“我从来不说谎!”

    “你忍心撇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心蕊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万斯同望着她娇怜的模样儿,一时不禁有些割舍不下,可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他非离开不可。

    于是,他冷冷地说;“在黄山五云步,你能孤零地住二十年,莫非在此一年都等不了么?”

    心蕊放开了抱着他的手,痴痴地道:“你……”

    说着她忍不住又扑上去抱紧了他,一面啼哭道:“我真不懂,我这份感情你莫非还看不出来,干什么还要再试我一年……斯同,你真狠!”

    万斯同一时真是心如刀割,他实在很爱她,甚至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深深地爱上了这双姐妹,后来再加上更多的因素,他不禁对心蕊有了更深的感情,只是他明白,到现在为止,他不能再往下发展了。

    他轻轻地贴着心蕊的脸,安慰道:“我一年之后,一定可以回来,你应该明白,我是爱你的。”

    心蕊不由微微地笑了,她撒娇地道:“那你就不要走,要不然带我一块儿走。”

    万斯同冷然地摇了摇头说:“你去不方便……”他微微一笑,又道:“老实说,我对你认识太浅,你真能等我一年,我们就可永远在一起,你应该有自信心,好了,我走了。”

    他说着松开了心蕊,站起身来,一面把事先整理好的行囊提起。

    花心蕊只是看着他发呆,万斯同笑道:“这附近地势,我昨天已带你都看过了,如果你闷,可以在附近泉涧中钓钓鱼,十日下山一次采购些东西,久之,你会习惯的,明年今日,我一定会来此找你,也许不到一年,我就回来了。”

    心蕊含着泪点了点头,万斯同就提着行囊大步而出,花心蕊追到门口,却见万斯同走出很远了。

    她的泪就再也忍不住淌了下来,多少年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到离别的悲哀,从此,她要度过一年的冷清和寂寞……

    望着万斯同逐渐消失的背影,她不禁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让他走。

    她不禁想到,早知如此,自己就不逃跑了,逃跑的目的,固然是不满母亲的自私,然而最大的原因,还是受不了那长久的死寂,却想不到,如今竟又为万斯同安置在另一个地方。

    往昔,她还有姐姐可以供谈笑,而今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日后寂寞当可想而知。

    想到了这里,花心蕊真恨不能大哭一场。

    可是转念一想,万斯同的秀逸英俊,伟岸的身材,以及诸般种种,自己只要等他一年,当可结为长久夫妇,从前这么些年都受了,当真就会在乎这一年?

    这么想着,她的心就又安下了。

    有了这种心情,她就强自镇定下来,开始整理这所“冷碧轩”新居。

    室内各物俱备,琴、笛、萧、棋,无不齐备,藏书太多,心蕊过去虽随母亲念过不少书,可是这里的书,有些她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她本是一个本性上进的女孩子,只为了受不了孤独、寂寞,才会偶思非非,此刻见轩内如此多书,内心先就高兴,方才怨恨万斯同的心,不禁去了一多半儿,反而为万斯同担起心来,担心他孤身上路,长途跋涉之苦,自己应该送他一程才是。

    一个人想想恨恨,恨恨想想,不觉日已西沉,万空浮起了暮色!

    万斯同早已为她添购了一切必用之物,足可维持数月之需,在习惯了山居生活的心蕊来说,这些应该不算苦的。

    日子很快地过去了,转瞬之间,万斯同已去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气候由深秋已转入了严寒的冬季,雁荡山顶雪花飞舞,放眼望去,宛若一片琉璃世界。

    花心蕊在松前舞了一会儿剑,见雪下大了,她才返回石室,这么冷的天,她那件翠袖的小衫,却为汗水湿透了。

    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苦心地培练着母亲所传授的一种内功,名唤“小天***”,练这种功力,越是寒天,才愈能获益,所以入冬以来,她一直是一袭单衣,一任寒风侵骨,她仍然强自支持着,后来内功渐渐充沛,虽酷寒之冰雪天气,她也不会觉得十分冷了。

    松坪前雪地里,常有无数雪鸡在天将暮晚之时,群集噪啸。

    心蕊也就乐得日食一鸡,她把肥肥嫩嫩的雪鸡,拿来煨汤,味道竟比平常鸡鲜美十倍。

    现在,她配带着镖囊,又向坪前走去,在平常,她只要一人松坪,就可清楚地听到群鸡扑戏之声,可是今日,竟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心蕊心中不禁十分奇怪,她运出踏雪无痕的轻功,直向坪前赶去,顿时她就愣住了。

    雪地里现出了大片的血渍,而且在不远的松树上,她发现无数的雪鸡被人倒吊着,那些鲜血,正是由鸡口中滴淌而出。

    花心蕊不禁娇叱了一声,一时大怒,因为,这种手段,虽是对于一只鸡,也做得太残忍了。

    她飞快地穿行在松林之内,把那些垂吊的雪鸡—一解下来,可是太晚了,这些雪鸡早已丧命了。

    这是一种本山独产的雪鸡,全身雪白,奇怪的是,在它们的尾部,却生着极为鲜丽的绿色长羽,每鸡仅有二枚,可是现在,这些小鸡的尾毛,都被人拔去了。

    她忽然悟出,此人目的只是为拔取这些鸡毛而已,想到此,她不禁气愤地娇叱道:“何方小辈?敢来此撒野,还不现出身来?”连叫了好几声,连一个人影都无,心蕊失望伤心之下,只得把这些死鸡掩埋一起,多日以来,她时常偷窥着这些美丽的动物,在大雪天上下翻跃地飞舞着,在它们雪白的羽翼下,打发了她多少的寂寞和遐想……

    而今日,望着它们堆集如山的尸体,这多情的姑娘,不禁潸然泪下。

    她暗暗地咒诅着,只要见到了这残酷的人,自己绝不能轻易饶他。

    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

    紫松坪上依然和昔日一样安宁,花心蕊仍能耐心地在此居住,她决心要等她所爱的万斯同回来。算一算日子,万斯同已走了将近五个月了,对于她来说,这五个月,真像是五年一样的难挨。

    有时候,她一个人想起来,会莫名其妙地在床上大哭一场,可是哭过了,又会为一个新的念头而欢笑,这种情形在她来说,几乎是屡见不鲜。

    她觉得自己真是需要一个朋友,如果再独处下去,她真是会疯了。

    因此,她时常会跑上百数十里路,在山脚下,去看一些陌生人的生活。

    看他们种田、耕地、砍柴,虽然她只是偷偷地欣赏他们,却也能带给她一种安慰。有好几次,她几乎打着离开的念头,可是万斯同不久就回来了,自己此刻离去,无异前功尽弃,为此她真不知流过多少眼泪。

    过去,她只要一想到万斯同,常能令她心神振奋,百倦全消,可是如今,在无限思恋之中,常常会有一些莫名的恨意,有时候她会发现,自己在无意中,竟会对万斯同心生怨恨,她恨他无情无义,毫无理由地令自己饱尝寂寞!

    她的日于显然由高潮又降为低潮了,而且一些无情无理的感情上的发泄,在事后会令她自己也感到吃惊。

    譬如说,她会在练武的时候毫无理由地用剑把方圆里许以内的松树梢子,全部削下来,削得秃秃的,也会偶然地用暗器射杀一群路过的飞鸟,残忍的手段,比之吊死雪鸡并不逊!——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一部 桃花劫 03 荒山惊变 同室操戈
    这是春末的一天,心蕊阅了半卷诗集,觉得提不起什么劲儿来,看阳光照着绿油油的松林,到处现出一片生气。

    她的心就再也沉不下去了。

    峰后有一泉涧,水清澈底,内中游鱼无数,本来她常喜在岸边垂钓,可是她总是没有很大的耐性,钓不上几条鱼,她就兴趣索然了。

    这时她忽然心血来潮,带了一支笛子,找出了渔具,一个人直向后涧行去。

    自从她搬来这坪峰之后,七八月以来,她不曾发现过任何一个人,虽然那一次雪鸡事件,令她深为置疑,可是时间久了,她也就淡忘了,这整个的紫松坪,只有她孤单单的一个影子。

    淙淙的泉水由百丈悬崖上直泻下来,冲击起两三丈的水花,其声如同万马奔腾,震耳欲聋。

    心蕊转向峰后,意外地她发现一道清溪蔓延出百十丈以外,在一片嵯峨的危石之间,形成了一沼清泉,水清见底。

    心蕊在池边钓了一会儿,不禁动了遐念,她收回了鱼竿,四下看了看,见池边四周,危石耸立,形成了屏障之势,此时此地,绝不愁有任何人来此,她就慢慢脱下了罗衫,先是在池边洗一洗足,后来干脆把全身都脱光了,纵身入水。

    月亮慢慢出来了,如霜的月色,映衬得这一池清水愈发多情趣。

    心蕊多少年从未这么开心过,她真想不到溪水竟是如此的清洌,洗在身上,真是说不出的爽快,她来回地在水中游着,就像一条美丽的大人鱼,一直到月上中天,她才恋恋不舍地上岸穿衣。

    可是,她竟发现,原来藏放在大石之后的衣裙没有了,这一惊,不禁令她打了一个冷战,当时忙又回身纵落池中。

    岸上静悄悄的并没有任何人影,只有远处的泉水和松涛之声,心蕊惊惶地四顾了一周,心情渐定,暗忖道:“别是我自己糊涂了,这地方哪会有什么人呢?”

    想着又看了一会儿,仍不见什么人影,她就慢慢又走上岸边。

    月光照射着她羊脂似的玉体,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劲儿,偏偏那衣服,竟是怎么也找不到。

    赤着身子到处找了一周之后,心蕊一时急得真想哭,忽然她耳中传来了一阵娓娓动听的笛声,那声音异常细柔,乍听起来宛如九天抛竹也似!

    心蕊吓得立刻蹲下了身,一时两腮如醉,芳心通通直跳不已。

    这时间,她才忽然又忆起自己带来的那支笛子也丢了,连同那支鱼竿,也为人取去。

    愈想愈急,自己一向守身如玉,想不到今夜竟为人饱窥裸体春色,也不知道这人是男是女,如是女人和自己开开玩笑,情尚可原,否则,我还有何脸面见人?

    这么一想,不禁羞得双颊通红,暗自更把这人恨到了极点!

    偏偏这时,那笛声更是不断地传过来,吹奏的竟是一曲汉曲,曲名“戏姑”,吹笛者似有极高造诣,把这古老的曲子,吹奏得宛转曲折,高低可人,丝丝入扣,心蕊几乎为这美妙的笛声听得呆了,可是为此,她更深恨此人的促狭。

    一个人在石后咬了一阵子牙,无可奈何之下,她借着身侧的岩石,交换隐遮裸体,偷偷向松坪中移去,现在,她更可清楚地听见那笛声了。

    她并且似乎更能断定出,那人所吹的笛子,正是自己所带之物,内心愤怒,更是可想而知。

    她就这么慢慢地潜人松坪,循着笛声前行,待差不多接近时,笛声忽然中止。

    心蕊不禁又忙蹲下了身子,她折下了一枝松枝,暂时遮着玉体,本想就此回去,待换了衣服再来,可是转念一想,因自己随身的宝剑,以及开门的石匙,全在衣内,如不取回,自己休想进门,还谈什么换衣服。

    想到此,她禁不住淌下泪来,不得已又往前走了一段儿。

    现在,她看见一切了。

    就在松林一边,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她看见一人羽衣星冠,背部朝着自己。

    这人是坐着的,在他身边,心蕊赫然地发现了她的衣服,还有那支钓竿,所缺德的是,这人竟用竿上的鱼线,把那些衣服紧紧地系着,而且把它吊在空中,他自己却前望云海,一笛在手,其乐融融。

    心蕊不禁大怒,偏偏一时兵刃又不在手,连一件称心的暗器也没有。

    她用手在地上,摸了几块石头,又小心地把身子向前掩进了四五尺。

    自己看了看,离此人身后不远,当下运用内力,劲透双腕,突地娇叱了一声,一抖腕,把掌心石块突地打了出去。

    心蕊自习“小天***”内功以来,内力又大非昔日可比,此刻又是在极为恼怒的头上,更是用了十成功力,这几粒石子一出手,挟着数股尖锐风声,上下一线,风驰电掣地直向这人背后袭去!

    她吃亏的是,不敢露出身子,否则此刻待机抢衣是再恰当也不过了。

    可是现在,她只能够断续地掩藏在松后。

    石块出手之后,她迅速地又掩藏到另一个地方,她以为对方无备之下,是万万逃不开自己这种厉害的暗器的。

    可是事实上,她预料错了。

    就在暗器方一出手的时间,那穿着用漆亮羽毛所缀成披风的人,身形竟如同狂风似地疾飏而起,长笑声中,这人竟栖身于一尖峰之上。

    心蕊所发出几粒石子,先后都击在了对崖的悬崖之上,火星四射,岩石纷飞。

    跟着这个翩翩如鹰似的身子,又飘飘地落了下来。

    月光之下,这人高颀的身材,生得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尤其他嘴边所挂着的那丝俊美的笑容,衬以鲜衣彩帽,确是俊美到了极点。

    心蕊仔细朝这人注视了一下,不禁一时狂喜,她再也顾虑不到什么羞不羞了。

    当时由松后一纵而出,娇声呼道:“斯同,是你啊……啊

    她飞快地扑上去,猛然纵身入那人怀中,用一双玉臂紧紧地抱住了对方的臂。

    这人像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可是他却并不诿推地回臂紧紧搂住了她,并且火热的唇,在心蕊身上恣意地轻薄着。

    心蕊这时竟由不住哭了,她说:斯同,你可回来了。我等得你好苦啊!你真狠……”

    说着她更抱紧了他,长久的期盼和寂寞,追得她不假思索地把身子贡献给这个她所深爱的人,这人发出了一声朗笑,轻薄地道:“宝贝,你不穿上你的衣服么?”心蕊紧紧地搂在他怀内,闻言娇哼了一声,她羞涩地向他瞟着,她渴望着看一看久别的情人。

    谁知,这一膘之下,使她全身像触了电似地颤抖了一下,她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几乎要昏了过去。

    原来这人并不是万斯同,只是面目极相似罢了,他的眉毛比斯同要淡得多,而且眉目之间,似含有无限情意,这和斯同的端庄凝重,相去得太远了。

    她发出了一声惊吓的呼声,拼命把这人一推,抢过了竿上的衣物,倏地回身疾奔,可是羞愤已令她乱了神智!

    才跑了两步,她就跌倒在地,那种尴尬的场面,真令她无地自容!

    她挣扎着站起来,急不择路地向前又疾奔了几步,身后那人忽然长笑道:“大姑娘,你不要怕,我又不会吃人!”

    这人说着身形一晃,已飘落在心蕊身前,面上带出微微的笑容。

    心蕊大声叫道:“你走,不要脸的东西!”

    她猛然抖出右掌,以“贯穴手”,直向这人前心猛击过去,足下跄踉而进。

    这人只一闪身,已巧妙地又躲开了心蕊一击,他并且发出了一声朗笑。

    心蕊哪里还有心与他多事纠缠?她早已惊吓羞涩得哭了,此刻他闪身让开,就一径朝林中遁去。

    这人后跟了几步,朗声道:“姑娘这还有你的笛子,请接着。”

    他说着抖手把掌中翠笛抛出,直落于心蕊身前,可是心蕊也顾不得去拾它了。

    她拚命地往前跑着,身后的美少年叹息着,笑道:“姑娘,请慢走,小心跌倒了!”

    心蕊回身哭着啐了一口,美少年赶上一步,他摘下了那顶镶有亮闪金星的帽子,在空中挥了挥,放声道:“对不起大姑娘,一二日之内,我当上府赔罪。哈,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夜的。”

    心蕊只管拚命地跑,闻言小声哭骂道:“不要脸!”

    身后隐隐传来那少年爽朗的笑声,心蕊赤着身子,抱着衣服,一口气跑了七八里之后,她才敢稍停下身子,一时娇喘成了一片。

    她的脸仿佛觉得一阵热一阵凉,全身只是发软,在得知身后确实没有那人追来之后,她禁不住倒了下来。

    “怎么办?”她流着泪想,并且用手用力地打着石头。

    一人女孩子,被人家窥浴已是很丢人了,却还赤身和人家拥抱……

    心蕊这么想着,真恨不能有个地洞让自己马上钻下去的好,愈想愈羞,愈羞愈伤心,一时不禁又嘤嘤咽咽地哭了。

    她一个人趴在地上哭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止住了声音,只觉得身上透体生凉,用手一摸,全是露水,这才知道敢情天已经不早了。

    月亮底下,自己那一身雪白的肌肤,真是“我见犹怜”,她长叹了一声,坐起来,一面慢慢把为水浸湿的头发挽好,找一件衣服,把身上擦干净,自己摸索着把衣服穿好。

    她脑中这时仅有的一个念头,就是想死。

    这是真的,想一想自己还有什么脸活着,虽然自己并未失身,可是已经尽情为人轻薄,万斯同不久回来,自己拿什么脸再见他?

    想以此,她禁不住又想掉泪,一个人望着月亮,发了好半天的呆!

    最后叹息了一声,一咬银牙,心想到母亲昔日的告诫,一个女人一旦为人骗失了贞操之后,只有死路一条可走,虽然自己并未失身,可是试想当时情形,真较失身并无差别。

    她不禁又想到,我是一个姣姣女侠,怎能受此奇辱?再说也无颜对万斯同。

    想到此,她往起一站,泪下如雨,下了个决心,“对,还是死了吧!”

    想着猛然就去抽剑,这才发现宝剑不在身上,想了想才知道,敢情是那人并没有把宝剑还给自己,顿时她就又呆住了。

    她这时候真是神智全都昏了,一脑子只是想着一个“死”,却未料到死得是否有价值,是否值得?

    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心情真是复杂得很,她绝不会去仔细地分析一件事的。

    想到了母亲,想到了曾有婚约的万斯同,想到了二十年守身如玉的身子。

    她走了几步,就又伏在一棵树上哭了,她喃喃地说道:“斯同哥,你得原谅我,我可不能再等你回来了……我……我马上就要死了……啊……好哥哥……”

    她一面哭,一面打着树,这才发现,手中尚拿着那支鱼竿,一时恨起,把鱼竿折成数截。

    折断了鱼竿之后,她就决心去执行自己的“死”,她慢慢地走到了一块陡出的岩石之上,山风呼呼扑过来,吹得她全身发颤。

    就这么,她一咬牙,一闭眼,带起一声长啸,直向悬崖之下投去。

    昏睡了一日夜之后的花心蕊,终于醒过来了。

    她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舒适的软榻上,从枕边可以穿窗斜视那醉人的晚霞,聒耳的鸟鸣声,使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竟是又回到了“冷碧轩”中。

    她翻了一下身子,觉得百骸尽酸,想坐起来,也是有些力不从心!

    室内各物,仍然是昔日一般的摆设,只是所不同的,是在几上的那两个古石瓶内,却为人插上了鲜艳的两捧山茶花,嫣红如同少女的芳唇,长案上的书,也似为人重新整理过了,摆置得井井有条。

    两面翠帘,为小银钩轻轻挽着,这一切,是那么幽雅、宁静和安详。

    对于花心蕊来说,这真像是在梦中一般!

    她重新忆起,方才自己投崖的一幕,只是却又怎会来到了这里?这真叫人难以置信!

    她用双肘轻轻地按着床,想坐起来,想了解一切,就在这时,她耳中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琴瑟之声。

    有人在弄着那具七弦古琴,那是一具深陷在青石地上的石琴。

    自从她搬入这冷碧轩之后,她就发现了那具古石琴,只是弦音古瑟,自己试弹多次,从来没能弹出一曲满意的韵律来。

    可是这阵弦音,竟是那么的美,一挑一勾一擘一拨,无不弦指合一,得其幽韵,可谓丝丝入扣,如非耳闻,心蕊真不敢相信那具古琴,竟能发出如此醉人的音韵来。

    她本嗜琴如命,这阵琴声,真足以把她听得如痴如醉,渐渐入其韵中,竟连发话也忘了。

    这玩琴人,想是有意卖弄不凡身手,这一曲“雁唳长天”,真是弹得得心应手,高山流水,幽咽流泉,套用白香山的绝句,可真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正当心蕊听得入迷的当儿,室门开处,一身披绿色羽毛披风的美少年,迎面而立。

    这少年生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长眉人鬓,目如朗星,加以眉梢含笑,真是说不尽的风流调傥,春意盎然,他深深一揖道:“姑娘玉体安适否?”

    心蕊这时突地认出来人,当下“呀”地娇呼了一声,猛地一阵颤抖,即又昏了过去。

    羽衣少年,剑眉微蹙,浅浅一笑道:“我真是大大罪过了,何至如此呢?”

    他说着遂行至床前,将心蕊轻轻抱在膝上,望着心蕊那张吹弹可破的玉脸,他耐不住地低下头,轻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遂恣意运用双手,在她周身捏拿一番,最后伏下俊脸,在她身边轻轻唤了声:“姑娘醒来。”

    幽幽中醒转的花心蕊,只觉得全身为人轻轻地托着,耳边听的是温存的软语。

    可怜她日夜来心力憔悴,玉体如绵,此刻杏目含泪地慢慢睁开来了。

    她所看见的是一张俊秀绝伦的脸,对方那风流多情的目光,真令她不敢逼视,她再次发现到,这人竟和心上人万斯同长得太相似了。

    她由不住全身再次地颤抖起来,并且用力地挣扎着,她大声道:“放下我……放下我。”

    “姑娘,你身体有伤,千万不要乱动,我放下你就是。”

    这人说着把她轻轻地又放回到床上,花心蕊猛地睁开双眼,她鼓足了内力,飞掌直向这人面上打去。

    羽衣少年突然一笑,轻舒单手,已托住了对方的玉手,并且把它合于握中。

    心蕊急喘着把手抽了回来,她只觉得这少年有一股无法抗拒的诱惑力,深深地引诱着她,顿时她只觉脸上发热、发烧。

    她把身子转到一边,嗔怒道:“你是谁?你的胆子太大了。”

    少年嘻嘻笑了笑,心蕊觉到,他似乎已经坐在了自己身边。

    她直觉得全身血管都要破裂了,她想大声地喝叱,可是现在她是提不出这份勇气了。

    不可否认的,这美少年的翩翩风度,早已吸引了她,她无力地闭上眸子,眼泪不觉由一双眼角流了出来。

    “姑娘你哭了。”这人一面俯下身子关心地问,一面用白绸滚蓝色细边的手绢,为她小心地揩着泪,他的脸垂得几乎都要挨着她的脸。

    心蕊用力地把他的手一推,又翻过了一个身子,显然的,她的勇气,只允许做些类似如此的反抗。

    少年一只手搭在了她臂上,心蕊摇了一下没摇掉,她也就不再摇了。

    于是,这羽衣少年,轻轻弯下了身子.在她火热的脸上吻了一下。

    花心蕊脸是那么的红,她忽然捂着脸哭了。

    “你是谁?问你怎么不说呢?”她睨了他一眼,却又闭上了眸子,双腿连续地踢着。

    少年狂笑了一声,把心蕊吓了一跳,她只是觉得羞,无比的羞!

    这少年用力地把心蕊捂在脸上的双手拉开,凑近道:“妹妹,你不要怕,我名葛金郎,乃天台山鬼面神君葛鹰长子!”

    心蕊不由一惊,因为这“鬼面神君”四字,似乎听母亲说过,她沉着脸挣了一下双手道:“你放开我。”

    葛金郎露出玉齿一笑,说:“小东西,你不要慌,等我说完了你就知道了。”

    心蕊这时近着这美少年,愈觉英俊潇洒,他虽然没有万斯同那样英雄气质,可是万斯同却远不及他风流俊俏。

    她娇喘道:“你快出去,不要在这里,快走呀,我求求你。”

    葛金郎又朗笑了一声,说:“你为我身受重伤,我虽不义,亦不能弃你,你还是小心养伤吧!”

    他说着道站起身来,在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面目若春地望着花心蕊。

    心蕊这时鼓足了勇气,她用仅有的一点良知,央求他道;“葛金郎,我求你,你还是走吧,我的伤不要紧……”

    望着对方那俊美的笑容,她的话再也接不下去了,可怜她在饱尝寂寞空虚之后,正渴望着有所放纵的时候,而这命中的魔星,竟会突然地闯进她的心灵,偏偏这葛金郎,又是如此英俊潇洒,和万斯同又如此相似,试问她有什么力量去拒绝他,何况对方又是如此友善,虽然他举止轻浮,可是试想自己已经裸体地和人家拥抱过了,这些小动作又算什么呢?

    她这一刹那,内心真可谓千头万绪,索性很大方地睁开了眸子。

    她长叹了一声,冷笑道:“葛金郎,你不要以为姑娘是喜欢你的,我起初只是认错了人,我以为你是万……”

    葛金郎并不怪罪,他扬了一下长眉,点了点头笑道:“这我知道。”

    心蕊白着他道:“那你何故还在此缠着不走呢?你莫非不怕他回来,取你性命么?”

    葛金郎哈哈一笑,目光如炬,他扬了一下双手,说道:“我葛金郎生平不惧任何人。”

    说着又看了心蕊一眼接道:“你说那人,不回来还则罢了,否则,你看我是怕他不怕?”

    他说话时那种豪迈的神态,加以他瞳子内散放出的光芒,心蕊倒真有些信他的话了。

    她望了他一会儿,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味儿,瞳子里含着泪,良久,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葛金郎忽然扑向床边,紧紧地握住了她一只手,并用嘴去亲。

    他疾喘着说道:“我……我喜欢你,我……”

    心蕊夺回了手道:“你坐好。”

    葛金郎仍然不听话,他更大胆地拥抱她,就像发了疯似地在她脸上、身上狂吻着,心蕊费尽了力气才把他推开。

    她娇喘吁吁地道:“你……你坐好,听我说……听我说嘛!”

    葛金郎意似未尽,他用力地在捏着自己的双手,痴痴地望着心蕊。在他左右手中指上,各戴着一枚血红色的珊瑚戒指,闪闪发光,甚是好看。

    心蕊喘成了一片道:“你如真的爱我,怎能如此对我?再说我……我怕!”

    葛金郎剑眉一挑道:“怕什么?我敢作敢当,你丈夫回来一切有我就是,我在此不走。”

    心蕊见他如此,心中反倒是有些安慰,因为一个女孩子怕一个不负责的男人,是远过于怕一个所谓的坏人,到此她那满腔的忠贞意思,以及一力寻死的心,早已飘然无影,她痴痴地看着他。

    过后她就冷然道:“其实他并不是我丈夫,我们没有结婚。”

    葛金郎大声笑道:“那么怕他何来?哈!”

    他作势又要上前,心蕊秀眉微颦道:“你怎这么如此激动呢?”

    葛金郎微微笑道:“好,好,我就坐在一边,只是我看着你,心里才舒服!”

    心蕊有意无意地又对他瞟了一眼,似怨似嗔地叹道:“你住在天台山,却又如何来到雁荡?这其间相隔很远呢!”

    葛金郎这时把他那一领绿羽披风脱了下来,现出猿臂蜂腰的身材,他望着心蕊笑道:“每年春季,我都要来此山一趟,只是不一定是来这一峰,想不到这一次凑巧会遇见了你!”

    他接下去道:“我来此山,是采一种药,想不到姑娘竟隐居于此,这也是姻缘天定了!”

    心蕊不禁粉面通红,瞟了他一眼,心说这小子说话也太放肆了,比起万斯同的儒雅端庄,确是不及,只是她此刻已坠入情孽之中,想从容抽身,真是谈何容易!

    想着内心不无戚戚之感,同时一腔诉不出的怨恨,却种在了万斯同的身上,当下咬了咬牙,愤愤忖道:“万斯同,这都怪你弃我,才会有今日下场,你既然这么狠心令我空守寂寞,我也就说不得另谋他就了。”

    她内心存下了这念头,羞辱之心即去,一切也就顺理成章,豁然而通了。

    就在这冷碧轩中,葛金郎小心体贴地服侍了她整整二十多天。

    这期间,花心蕊享受到以前不曾梦想到过的爱情和温馨,葛金郎服侍她可谓无微不至,每日床前调笑,弹琴吹笛,极尽风流之能事。

    这不得不佩服葛金郎的手段高明,当他认明了花心蕊绝非一般普通寻常女子,他对她显然改变了战略,他放长线,要钓大鱼!

    二十天,他只是以至情去打动她,绝不作出轻浮的举动,如此那原本并不坚固的围墙,在心蕊的内心,算是完全崩溃和撤除了。

    就在伤愈的第三天,心蕊献出了她宝贵的贞操,从此纵欲放荡,夜夜春宵!

    她并不伤心,也不后悔,她眼前实在迷恋着这甜蜜的爱情,能够守着葛金郎这位风流如意郎君,她真是什么也不想了。

    真的,如果现在有人在她眼前提到了万斯同,她绝不会再动一些心,甚至于她还会绝情地骂上一句:“我恨他!”

    葛金郎在月终的时候,说服了心蕊,才允许他回天台山一次,可是不到半个月,他真地守时又回来了。

    从此,他们就落居在雁荡山,他们甚至并不迁移,仍然还住在冷碧轩之中。

    对于葛金郎,心蕊是一个谜,可是她只要爱情,并不需更去进一步了解谁!

    由于爱情,在个性上,她不知不觉地常常迁就葛金郎,虽然一度她曾认为那是残酷的!

    譬如说,现在她也常常能用暗器射杀成百的雪鸡,或是像葛金郎一样活活地把它们吊死,而目的只是为了取下它们尾部的两根长羽毛。

    葛金郎是爱护她无微不至的,他为她作了数领披风,就像自己一样的,那是用各种不同的彩色羽毛所缀成的,衬以心蕊的花容月貌,那真就像云霓仙子一样的美艳绝伦!

    心蕊本想离开这个地方,易地而居,可是自傲的葛金郎却坚决不肯,他并且说明了,他要见识一下万斯同,非要见他一面不可。

    他二人所习武功俱是诡异离奇的一类,江湖上极为鲜见,因此二人联手,就很快研讨出一些令人难敌的功夫,日日浸淫,由是武功大进。

    葛金郎结交过很多朋友,时常也会来此走走,甚至盘恒不去,这些人,多半是些不太正经的,举止轻浮,行为下流,可是金郎却对他们十分投机,不时勉强着心蕊和他们同乐共处。

    本来心蕊对他们十分厌恶,可是久之,也就一切显得很自然了。

    现在她能够和这些人在一块打情骂俏,大声喧哗,甚至于乐此不倦,她实在和以前判若二人。

    春天过去了,当炎热的夏季来临时,也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

    紫松坪内杂花丛生,群营乱飞,本来这附近是没种多少花的,可是葛金郎为讨心蕊欢心,是故自天台携来大批花籽,遍种林内。

    因此,这个时候,它们都已经开得十分灿烂了。

    因为心蕊喜水,他们引用山泉,就在这坪上,人工凿了一个大池,内中满储清泉,心蕊早晚都喜在其中戏玩一番。

    这一日,心蕊戏水方毕,披了一件素绸披风,当小风微微吹过来时,可看清她白嫩的一双玉腿,她看来似乎比昔日更丰满了。

    她弯下身子在另一个浅水的荷花池内,摘下了一朵荷花,在鼻端闻了闻,随手抛向一边,抬头看了看西天即将下坠的太阳,秀眉微颦地叹息了一声,心忖道:“这个人又回天台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剩下我一个人,真是,早知我就跟他一块儿回去了。”

    她又娇声唤道:“小蓝,你在哪儿呀,还不把我的软鞋给拿过来!”

    前院传来小蓝的声音道:“来啦!来啦。”

    接着就见一个一身绿衣的小丫头由院子内跑出来,她手中拿着一双配有白色羽毛的软拖鞋。

    原来这冷碧轩,早已大非昔日模样了,经葛金郎自天台带来大批匠人,整建扩大一新,并划里许范围,方圆砌以石墙,看来端的是俨若深宫巨院,好不威风。

    葛金郎爱妻心切,不忍她亲自操劳,另由其父“上九天宫”中,拨来一双婢女,一名小蓝,一名小碧,均擅技击,专为侍奉心蕊,另有厨役多人,供为外差,是轻易不许进入冷碧轩一步的。

    如今,你只要一踏人这紫松坪,老远你就看见这高大白花岗石围墙,你耳中能听到清悦的流泉声,你鼻中能闻到各种不同的花香。

    花心蕊踏上了软鞋,嗔怪道:“你上哪儿去了?怎么叫都听不见呢?”

    小蓝脸色一红,指了一下前院,窘笑道:“小碧叫奴婢帮她打樱桃,所以少奶奶叫没有听见。”

    心蕊扬了一下秀眉,冷笑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以后不许叫我少奶奶,你怎么不长记性呢?你不知道,我讨厌这个称呼吗?”

    小蓝吐了一下舌头,一面低下头说:“是,花姨!”

    心蕊冷笑了一声,遂自前行。

    她方前走了一步,却见另一丫头小碧,正由细草坪上跑过来,一面高声嚷道:“禀少奶奶……”

    才说到此,见小蓝朝着这边直摇手,又见心蕊脸色不悦,这丫环倒机灵,马上改中道:“禀花姨,前院来人说,有位相公来访。”

    心蕊本不在意,闻言不禁怔了一下,她站住脚问:“是找谁的?他姓什么?”

    小碧红着脸扭了一下衣角,心蕊挥了一下手道:“快问详细了再来说。”

    小碧应了一声,转头就跑,心蕊脸色微红地看了一边的小蓝一眼,问道:“爷说过什么时候回来没有?”

    小蓝摇了摇头,心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慢吞吞地道:“走,我们进房再说。”

    走了几步,她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小蓝摸了一下嘴,翻着眼道:“大概是六月十八了吧?”她见心蕊不说话,遂问:“怎么了?”

    心蕊这时脸色很白,她摇了摇头,心里却暗暗吃惊,心说那万斯同走了敢情快一年了,今天别是他找我来了吧!

    想着不由秀眉一挑,暗恨道:“姓万的,我要是你,还不一走了之,还敢找上门来,自取其辱,哼,我心蕊可没有昔日那么好说话了!”

    挑了一下眉角,又想:“我才不怕你呢!”

    想念之中,二人已进入轩中,她冷冷地对小蓝道:“你去把我的剑给拿来,还有我的……”

    说着她不奈地又道:“唉,还是我自己去吧!”

    小蓝一旁暗自奇怪,心说少奶奶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

    可是她也不敢问,就见心蕊款摆着腰进去了,须臾而出,却换了一身鲜艳衣服,奇怪的是,并没有带什么宝剑。

    她对着小蓝挥了一下手说:“你出去,不叫你别进来,知道吗?”

    小蓝可不敢惹这位新少奶奶,当时尽管心里起疑,也不敢多问。口中道了声:“是……”就转身走了。

    她走之后,心蕊可沉不住气了,她来回地在这间大厅中走着,小手绢轻轻扇个不已。

    “万斯同……我求求你,你别来……别来,我错了,我错了……可是……”她咬了一下牙道,“是你逼我的,你要是来,大家都不好!”

    一面走,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最后她突然把持不住,就倒在了椅子上。

    她用手摸着前额喃喃道:“噢……我这是怎么了?我怕他做什么?”

    她直起腰,紧紧地咬着牙,又想道:“有葛金郎,我还在乎他什么?就叫他来吧……”

    想着就端坐了身子,捏在掌心的小手绢,都被汗湿透了,她擦了一下双颊沁出的汗珠。

    这时小碧已跑进了大厅,对心蕊请安,道:“禀花姨,那位相公是指名要见花姨本人,而且说,希望只见你一个人。”

    心蕊不禁双瞳一睁,一时脸都青了。

    她冷冷地笑了笑,问:“他姓什么?什么样?”

    小碧说:“他只说什么葛呀万的,而且说花姨知道……”

    “哦……”心蕊几乎颤抖了,她咬了一下牙,小碧又接道:“高高的个子,年纪倒不大。”

    心蕊长吸了一口气,她站起来,扇了一下手绢,冷冷地说:“你去叫他进来好了。”

    小碧说了声是,正要回身,心蕊又嘱咐道:“记住,你把他带到我书房,我在书房等他。”

    小碧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心蕊上前紧紧抓住她手腕,小声道:“不要给人看见。”

    小碧脸一红,羞涩地又点了点头,就走了。

    花心蕊由身上拿出一面小铜镜,对镜照了照,玉指掠了一下头发,遂自收起,一径向书房行去。

    在书房,她倒上了一杯上好的香茗,望着窗,用力地眨了一下眸子,心中急道:“不知眼圈红不红!唉,真想哭……”

    小碧的声音在轻轻对着门说话:“花姨,这位相公我给带来啦……”

    心蕊噙着泪,哑着声说道:“好吧,你下去。”

    她说着自己拉开了门,顿时她就怔住了。

    门前站立着一白衣少年,肤色微黑,目光如炬,背后斜背着一似铲状,闪闪发光的兵刃,满面风尘之色,只是他不是万斯同,甚至于花蕊可以断定,生平绝未见过此人一面,这是第一次。

    她那一颗紧悬的心,顿时就松下了。

    这人初见心蕊,似颇惊对方貌姿,微微惊怔了一下,遂又恢复原态。

    他双手抱拳,弯身道:“在下郭潜,花小姐你好!”

    心蕊目光一扫他身后的小碧,小丫环立刻迅速退下,然后她才含笑道:“郭相公请进。”

    郭潜一双大眼,骨碌碌在心蕊身上转了一周,心忖:我万大哥,果然好眼光,似此佳人,真乃我生平仅见。

    想着连道打扰,遂落座。

    心蕊怀着一腔蹊跷,客套道:“郭相公用茶!”

    郭潜一笑,朗声道:“我是直性人,不擅拐弯,花小姐与我尚系初见,这么吧,我就自我介绍一番吧。”

    心蕊浅笑不语,郭潜遂说道:“万斯同是我结义兄弟,情同骨肉,小弟今日来访,系受他所托,来看看花小姐,并代他问安……”

    心蕊脸色一红,遂淡淡笑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更不是外人了!”

    郭潜喝了一口茶,笑道:“好茶!”又道:“好说!”

    心蕊这时甚为狐疑,当下慢吞吞问:“斯同何时可来呢?”

    郭潜忽然张大了嘴,半天才长叹了一声,他一面低下头来。虎目中竟流下了两行泪来。

    心蕊心中一动,忙问道:“郭相公有何伤心事?这是为何?莫非……”

    郭潜以掌把泪痕擦干,遂苦笑道:“我那万大哥,只怕今生再也不会来见花小姐了……”

    心蕊不禁心中一松,似喜又忧,她颤声问道:“这是为了什么呢?他……”

    郭潜遂探手人怀,摸出一函双手送上,心蕊匆匆接过,又看了郭潜一眼,却见他这时竟把身子转过一边,心中不禁动了一动,遂把信拆开。

    却见是一封短函,其上写道:

    “心蕊吾妹:兄因自惭形秽,前与妹婚约之说,愧不能实现,吾妹关爱之情,今生怕无以报之矣!

    今行将远去,天各一方,后会无期,感妹思忖,又空山独守,长日聊赖,特托郭潜前往探望,潜弟秉性耿忠,技击精湛,妹可厚待之,并望深交,如有任何差遣,潜弟当不至见却也!

    临书倥偬,涕泪交流,念昔日之情,妹当不至见罪吧?尚乞万勿伤心,随时自重!

    此颂

    清吉

    兄斯同顿首”

    花心蕊看完了这封信,一时真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之感,由信中看来,斯同似有难言之隐,并自解婚约,这倒是出乎心蕊意料。

    望着这封信,她微微发起愣来,按说她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她们女孩子家,怪也就怪在这里,宁可她丢掉你,却不愿你丢弃她。

    这封信带给了她无比的愤怒,可是她并不十分现在脸上,只是冷冷地一笑道:“原来是这样,其实这也没有什么。”

    郭潜微微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道:“大哥所患之疾,恕我不便相告,他记念姑娘恩情,却未曾一日离口……”

    说着又长叹了一声道:“只叹造化弄人,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花小姐,你还是要想开些才是!”

    心蕊方自冷笑一声,却把到口的话忍住了,心说:如今难得他自动如此,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她想着有意做出一副戚哀之态,慢慢低下头,内心却正有说不出的喜悦。

    她本以为今后无面目再见斯同,却想不到对方竟是自解婚约,虽说心中有些被辱的感觉,但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禁暗暗庆幸不已。

    郭潜生性耿直,还真以为对方是伤感此情,不禁长叹了一声道:“姑娘不要伤心,这也是想不到的事……在下来此不便多打扰,这就告辞了。”

    在人家伤心的时候,最好的劝慰方法是避开,郭潜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即时请辞,心蕊默默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她不敢说话,因为她外表的悲哀和内在的欣悦,实在是一个极强烈的对比,她只要一开口,就难免会露出马脚。

    受友人之托,一力照顾心蕊的郭潜,他实在想多安慰她几句,便道:“如有何事请尽管吩咐,我定尽力效劳,以谢知己所托!”

    心蕊忙摇手道:“没有,没有。”

    郭潜微微笑了笑,点头道:“我受斯同兄所托,今后当时常不离姑娘左右,以尽保护之责!”

    说着已步出院中,心蕊闻言不由吓得顿时站住了,郭潜并没看见她这种神态。

    他只是左右地在院中瞧着,面上略带出些倾慕之色,又回头对心蕊道:“我那大哥,只是说此处风景不恶,却想不到有如此绝世庭园,姑娘身成于此,真好比处身月殿,莫怪不思人间烟火了!”

    花心蕊此时心里,哪会有心听他说这些,她只是发愁今后郭潜要常来的问题。

    她对郭潜道:“小妹闲居无事,不敢劳动郭兄,郭兄如别处有事,还请自便的好……”

    郭潜大笑道:“你这么一说,就显得太见外了,我和万大哥乃生死之交,慢说受其一再相托,即使和姑娘萍水相逢,也理应对姑娘尽些义务。”

    说着步出草坪,又回头道:“我刻下居此不远,日后当再来拜访,和姑娘作一深谈,”笑笑又道:“总之,我郭潜是一直爽之人,我最恨虚伪、花言巧语的人……久后姑娘自会了解!”

    心蕊这时已几乎送他到了门口,闻言也不能说些什么,只有望着他的份儿。

    郭潜抱了抱拳,又道:“姑娘不用送!”就顺着这条小石路一直走了下去。

    这时小碧却由一边跑着跟了上去,这小丫鬟是善解主人意思的,她一直把郭潜送出了大门,还在门口看着他骑上了马,这才回身进门。

    在客厅里,心蕊问小碧道:“他走了?”

    小碧点点头说:“我看着他走的,骑着一匹大花马。”

    心蕊还想问什么,却又停住了口,挥了挥手说:“你去吧。”

    小碧刚走了几步,心蕊又说道:“回来!”

    她咬了一下唇,说道:“我要你去小心地跟踪他,你要注意他住在什么地方,几个人,是不是有谁跟他住在一起,快去吧!”

    小碧点了点头说:“好好……”

    说着就一溜烟似地跑了,她走之后,心蕊冷冷一笑,口中喃喃自语地道:“姓郭的,我看你是来得去不得了,如非我还担心着,万斯同也来了,今日岂能任你而去?”

    在她的眼里,现在杀几个无辜的人,是算不得什么的,想着她又把万斯同来信拆开看了一遍,秀目微微颦着,心说:“看来这万斯同倒似有心,把这郭潜和自己促成……”

    由是又想到了斯同的浓眉大眼,豪迈个性,伟岸的身材,黝黑的皮肤……

    这一切,都是在眼前的葛金郎身上所寻不到的,她的心由是大大地震动了一下,那原本似花的两腮,更不禁涂上深深的红色!

    她懒洋洋地倒在了椅子上,心中想:“我只要善于驾御,也未尝不能……”。

    这时候的花心蕊,真的是变了,这个念头就像一股电流似地刺激了她,她是不甘寂寞的!

    她用嘴紧紧地咬着手绢,内里却是春心荡漾之极,她什么都不恨,什么也不在乎!

    小碧归来说,那个姓郭的就住在山脚下的一家庙寺里,她打听的结果,仅有他一人。

    心蕊宽心大放,现在她相信万斯同确实是如他信上所说,远在天涯海角,不会再来这里了。

    在花心蕊的书房里,耿直的郭潜,干下了最后的一杯酒,望着嫣然笑姿的花心蕊说:“姑……姑娘,我实在是有些醉了,我不行了!”

    美丽的花心蕊,她那美艳的脸,就像是一片飘浮的五彩云,又像是月下微微晃动的一朵花,她深深地打动了这个莽汉的心

    你看她,翠袖轻摆,玉臂如雪,那么单手持壶,巧笑倩兮,任何人也会望之心动。

    她想把这个看来直爽的汉子灌醉之后,就可随心所欲了,于是,她又再次为他斟上了一杯。

    郭潜推杯而起,他摇了摇头说:“不行了,不行了!谢谢你为我接风,但是我必须要回去……要回去了……”

    说着身子一歪,踢倒了一张椅子,她忙弯下身去扶,可是人也倒坐了下来。

    这时候,花心蕊就像蝴蝶似地扑到了他身上,她紧紧地把他抱着,扶他站起来,杏目中流露出无比情焰,她娇声道:“抱住我,抱住我!”

    郭潜忽然一惊,酒也醒了一半,他用力地把她推开,可是心蕊这时就像一团火,她紧紧地搂住他,并且用嘴去吻他。

    郭潜双目赤红,他喘息之声极大,连声道:“不可以,不可以……姑娘我……我……”

    心蕊喃喃地道:“为什么……为什么?”

    她并且更热情地缠住了他,说:“万斯同不是叫你来找我的么……我寂寞,我嫁给你吧!”

    郭潜涨红了脸,显然他有些心动了,心蕊又说:“这里没有人……”

    她说着伸手去拉他的袖子,郭潜怔怔地后退着,他说:“我们以后再说,现在不行。”

    心蕊问:“为什么?”

    郭潜讷讷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院中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们在哪一间房里?”

    另有一个像小碧的声音,支吾着说:“不……不知道……少爷!”

    心蕊大吃了一惊,她猛地纵身一边,由桌上把宝剑抽了出来,对着郭潜大声叱道:“好呀,姓郭的,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看错人了!”

    郭潜不由愣住了,他喃喃道:“你说什么?”

    心蕊这时叫得更大声了,并且作势扑上去,一面尖声道:“姓郭的,你想调戏我,你瞎了眼了!”

    说着举剑直朝郭潜头上劈去,郭潜这时酒早就醒了,他倏地一闪身子,躲过了心蕊直劈而下的剑,并且吃惊地道:“你醉了?你……”

    正在此时,书房的门,猛然被人推开了,闪进一个羽衣星冠的少年。

    他倏地怔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郭潜忽然发现这个人进来,更是不明究竟,只管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

    这人正是葛金郎,他怒目视向心蕊道:“这是谁,什么事?”

    心蕊忽地把剑往地上一掷,一面扑到了他的身上,抽泣哭道:“你不在家,这个人他……他欺侮我……我只当他是个正人君子,以礼款待他,谁知他……”

    说着用泪眼瞟了一边的郭潜一眼,又断断续续地道:“他竟敢调戏我……啊!金郎,你闪开,让我杀了他吧!”

    郭潜这时才恍然大悟,他脸色一阵苍白,后退了几步,大声道:“花心蕊!你胡说!”

    可是葛金郎见爱妻哭成这样,再加以他眼见心蕊持剑扑杀的事实,不由他不相信。

    他阴阴地冷笑了一声,一面拍着心蕊道:“你不要哭,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跑出去?”

    说着他厉声问郭潜道:“你叫什么名字?来此作甚?”

    郭潜这时才突然明白,原来这人竟是心蕊的丈夫,她原来早已与人家结婚了。

    顿时,他就呆住了,他气得全身发抖,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葛金郎朗声笑一笑,咬牙怒声道:“很好,你居然敢出来占便宜,不给你些厉害,谅你也不知道我天台山九烈门下的厉害!”

    他用脚把门“砰”一声踢开,大声道:“小子,出来送死!”

    郭潜这时稍稍镇定下来,他一抱拳道:“老兄,你完全误会了,你不可误信人言。”

    说着他冷笑着望着心蕊道:“姑娘,真想不到你竟会是这种人,我万大哥真是有眼无珠,我上了你的当了!”

    心蕊啐道:“姓郭的,你……不是好人!”

    一边的葛金郎更怒声道:“原来你是姓万的朋友,那真是好极了,来,我们外头说话。”

    他说着身形微转,已飘落大院中,郭潜恨声说道:“好,你们当我真怕了你们不成?”

    说着,他也纵身而出,心蕊自地上抬起了剑,也赶了出去。

    院子里,葛金郎掣着一双金环,郭潜也把背后那似铲状的兵刃抽了出来。

    他这兵刃通体紫红,光华闪闪,长有三尺许,前面是月牙形的刀子,略呈菱形,望来是极锋利的,葛金郎一望已认出,这是武林中一种畸形兵刃,名唤“凤翅镋”,是一件厉害的东西。

    葛金郎朗声笑道:“姓郭的,你只管把这风翅镋上功夫尽量展出,看看能奈我何?”

    郭潜镋交左手,宏声道:“我郭潜乃是一条铁打的汉子,不想今日误中贱人阴谋!”

    才说到此,忽地一股冷风自侧面袭来,郭潜一拧腰,凤翅镋就势往下一挥,“呛”一声,火星四射,却是花心蕊自一边持剑袭来。

    郭潜冷笑了一声,遂不再多说,凤翅镋一领,“金风送爽”,直向心蕊胸肋间横扫过去。

    这时葛金郎也大吼了一声,忽见他一抖掌中金环,发出了“哗啦啦”的一阵声音,身形已倏地蹿起,往下一落,掌中环是连环而出,一前一后,用“推”式,直向郭潜前胸击去。

    郭潜早已认出对方手中这环子,名“离魂子母圈”,为鬼面神君葛鹰独家所擅,七七四十九手巧打神拿,至今江湖鲜有对手。

    他本来心中还有些怀疑认错了,只是自对方说出来自天台,更由环上耳圈所发怪声上听来,已证明果然所料非虚,心中不禁暗暗吃惊。

    这时葛金郎离魂子母圈挟着两股劲风,一闪已至,郭潜惊心之下,用“白鹤单展翅”的手法,一挥凤翅镋,直向葛金郎双腕斩去。

    这来自天台的少君,蒙鬼面神君葛鹰苦心造就出一身惊人武功,甫出天台,所向无敌,已养成他目空一切的雄心。

    他决心在这双离魂子母圈下,叫对方血溅当场,所以一出手,就是极为厉害的狠毒招式。

    这时,他冷笑着对心蕊道:“你先下去。”

    心蕊闪身而出,这时离魂子母圈已和凤翅镋击在了一块,发出了震耳的一鸣。

    一击之后,他二人的身形可就立刻变化。

    郭潜是一迈右腿,凤翅镋由头上向后递出,用“雁点秋容”的绝招,直取葛金郎咽喉,可是葛金郎岂是弱者?

    葛金郎却是用“大扒虎”的险招猛扑地面,可是当他双膝方一粘地的刹那,他的离魂子母圈,却以“韦陀捧杵”的夺命招式,双打而出。

    郭潜不禁吃了一惊,凤翅镋本是锁对方咽喉,奈何葛金郎上身后弯,仅双手平推而去,他的凤翅镋可是走了空招了。

    高手对敌之时,走了空招,也就等于输了一招,因为对手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郭潜很明白这个道理,他一招递空,顿时知道不妙,也顾不得再施别招了。

    他猛力地向前一纵,足尖用力一点地面,身形如箭而出,可是饶你再快,葛金郎离魂子母圈已经够上了尺寸,他是逃不脱的。

    随着葛金郎的一声低叱:“去!”

    郭潜身子,就像球似地被抛了起来,他身子向下一落,一路跄了出去。

    他身子伸缩间,已飞快地追在了郭潜后背,离魂子母圈再次举起,搂头打下。

    就在这一刹那间,忽然当空一声清叱:“住手!”

    这人娇躯一落,已顺手带住了郭潜腰带,使他身子没因伤倒下去。

    来人是一个长身玉立,头系青绢的少女,由她外貌上看来,竟是和心蕊生得一模一样!

    葛金郎不禁蓦地一惊,他忙回头看了心蕊一眼,发现她仍立身后,这才知并非一人。

    来人单手抓着郭潜腰带,这时的郭潜早已昏昏欲倒,并且口吐鲜血,凤翅镋也撒出了手。

    花心蕊这时也惊奇地赶了上来,她还未说话,这少女已泪流满面道:“想不到你堕落到如此地步,我看你还有何面目再见母亲?”

    心蕊冷笑道:“我与你们早已恩断情绝,你还来此作甚?”

    心怡冷漠地瞟了一边的葛金郎一眼,蛾眉倒竖,叱道:“我还以为你是和万斯同在一起,是以百般为母亲解说,谁知道你竟……”

    心蕊脸色一红,她上前道:“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我愿跟谁就跟谁。”

    心怡冷冷一笑道:“我自是管不了你,只是你可知母亲令我找你回去么?”

    心蕊哼了一声道:“我不是早说过,她已经不是我的母亲了么?”

    花心怡这时慢慢把郭潜放在地上,又由身上取一粒丹药,放在了他口中,才慢慢回过身来,她脸色十分苍白,而且很是生气地说:“现在你没什么好说的,跟我回去。”

    心蕊格格一笑,甩了一下头说:“你说得好简单,跟你回去。”

    她说罢面色一冷,大声叱道:“花心怡,看在昔日我们还有些情谊的份上,我们不难为你,你少罗嗦,快走,否则我们不客气了!”

    说着,她目光看了一边的葛金郎一眼,葛金郎本是满面怒容地看着对方,此时由二女对话上听来,已知所来少女,竟是心蕊孪生姐妹,再细看一看心怡,竟似较心蕊更为脱尘秀美,他内心不禁为之动容,一腔怒意已扫了个干净。

    这时嘻嘻一笑,离魂子母圈已收人囊中,一面看着心怡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怡妹。哈,这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哎呀呀,真是冒失,来,来,来,到屋里去谈。”

    说着又笑了一声,心怡蛾眉一挑,冷声叱道:“谁是你的怡妹,你不要信口雌黄!”

    葛金郎一怔,退了一步,皱了皱眉,心蕊拉了他一下,说道:“金郎,你不要理她!”

    说着她叹了一声,对心怡苦笑道:“你不要再逼我了,那个家我是再也不回去了,再说,我自嫁给金郎后,我们十分恩爱,他父亲就是天台山的鬼面神君葛老前辈,你回去转告母亲一声,如果她认为她本事大,就请她直接去天台找葛老前辈比比去,看看人家怕不怕她!”

    说完向金郎身边偎了过去。

    花心怡脸都气青了,想不到她今日竟会变得如此,居然连生身母亲、同胞姐妹都不认了,知她中毒已深,不可理喻。

    当下好不伤心,闻言后,不知不觉竟淌下泪来。

    葛金郎一笑,插口道:“你这是何苦?咱们到底是一家人呀!”

    心怡冰冷地看了看他,由他外貌上,不禁想到了万斯同,只是万斯同是铁铮铮一条汉子,是光明磊落的一侠士,而眼前之人,却是魔道的一位邪士,自非可相提并论,真想不到妹妺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竟会作如此愚昧选择,如今兀自执迷不悟,今后自无好下场。

    想到姐妹共处二十年感情,不禁愈发悲从中来,由悲而起,恨不能扑上前去,狠狠地打她一顿才能消气。

    可是她当然不会那么做的,葛金郎见她只管目视着心蕊发呆,还只当她回心转意了,不由抱拳笑道:“怡妹,你实在误会我……”

    才说到此,忽见心怡极为厉害的目光向自己一扫,方觉不善。

    他并没有想到,对方因爱妹心切,恨自己早已入骨,见状心虽知不妙,可是作梦也没想到,她竟会把授命不得妄施的“逼魂指”施了出来。

    这也怪当初心蕊私心过重,二人虽一块练武功,她并没有把母亲所授的“逼魂指”暗传花粉的秘功告诉过葛金郎。

    所以葛金郎对这种功夫,陌生得很,当下想躲闪已自无及,顿时觉得面上一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花心蕊也是一时大意,也未料到姐姐有此一着,当时不由尖叫了一声,举剑扑了上来。

    她咬牙恨声道:“好,你敢对他下毒手,我也要你的命,你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她说着举剑直朝心怡脸上砍去,却为心怡分剑挡开,她往一边转着身子。

    花心蕊二次扑上,掌中剑“白蛇吐信”照着心怡后心直刺过去,却为心怡又躲开了。

    她第三次还要扑上来,心怡却娇嗔道:“你疯了么?我可不跟你打!”

    说着蛮腰微拧,已纵身到了郭潜身旁,伸手把他提了起来。

    花心蕊忽然扑上,宝剑抡起直向着郭潜身上劈去,心情大惊,用力把她的剑推开,并且厉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心蕊一连攻了数招,没有伤着心怡,她的心不禁有些软了,这时闻言冷笑道:“他是万斯同的朋友,我恨万斯同!你敢拦我?”

    说着举剑又向郭潜身上撩去,心怡闻言心中一动,她就势又去磕心蕊的剑!

    花心蕊抽剑挑眉道:“你真的要跟我打?”

    心怡看着妹妹忽然动容地唤道:“小蕊……”

    她就要扑上去抱她,可是心蕊脸色苍白地后退着,她手中的剑左右地挥动着,阻止着心怡近前,她并且咬牙恨声道:“你走,你快走,我恨你,恨你!”

    心怡流泪道:“小蕊,你真忘了我们是同胞姐妹了?小蕊,你跟我回家吧!”

    心蕊的剑依然左右挥动,她的声音叫得更大了:“你滚开,滚开,一辈子都不要来,再来我就杀你!”

    心怡痴痴地点了点头:“好!”她说:“想不到你会如此绝情!我走了!”

    他提着郭潜纵出丈许以外,心蕊还在娇声哭叫道:“快滚,快滚,永远不要见你!”

    心怡回过头冷笑道:“我走了,可是以后我还要来,你可以杀我!”

    说着她就提携着郭潜,一路纵跃如飞而去。

    心蕊等她走了,兀自悲痛不已,哭了一会儿,她才想到,抱着葛金郎入内而去。

    好在她姐妹对于这种功夫都熟悉用法和解法,所以葛金郎很快地就被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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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桃花劫 04 古寺兴波 江心遗恨
    花心怡一路落着泪,飞驰在松林之内,她手上的郭潜十分沉重,累得她香汗淋漓!

    费了不少的力,才算把他提到了自己居处。

    原来心怡自发现心蕊落居于此后,自己在附近找了一处山洞,暂时隐居。

    石洞很大,早先是几个道人辟来修炼之处,所以间数还不少。

    现在她就把郭潜安置在最外面的一间石室之内,她查看了一下他的伤,知系内伤,绝非短日可愈,本来她想马上回黄山五云步,向母亲复命去的,如今,她不得不多事逗留了。

    她忍不下心,见这个人就这么伤重死去。

    可是,对于男女,她内心是存着原始的戒心的,她秀眉微微皱着,细细地看这个人,见他身上有很多血,脸上也沾满了血渍。

    她是一个同情心很重的女孩子,并且因为这人是万斯同的朋友,她就更要救他。

    用冷水把他脸上的血渍洗干净,又把他脚上的靴子脱下来,郭潜才微微醒了过来。

    他慢慢睁开了眼,忽然大吼了声:“花心蕊,你欺人太甚!”

    猛地坐起身来,举手直向心怡脸上抓去,却为心怡退身闪开了。

    她皱眉嗔道:“你伤得很重,不要动,快躺下。”

    郭潜张大了眸子,奇怪地瞪着她,心怡叹了一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花心蕊,心蕊是我妹妹!”

    郭潜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半天,才点了点头,他轻轻闭上了眸子道:“那么,你就是花心怡了?”

    心怡奇怪地眨了一下眸子道:“咦!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郭潜又张开瞳子,迟滞地打量着她道:“自然是有人告诉我,姑娘,你为什么不杀死我?”

    说着又顾视了四周一番道:“这是什么地方?”

    心怡怜怜一笑说道:“我要杀你,还会叫你活到现在?这里是雁荡山。”

    郭潜忙要坐起来,心怡秀眉微颦说:“你放心,这里不是紫松坪,是我救你来此的!”

    郭潜闻言才算安静了一点,他叹了一声,感激地望着心怡道:“这么说,你并不和令妹住在一起?”

    心怡点了点头,郭潜双手抱了抱拳,激动地说道:“谢谢姑娘。”

    说着又咳了一声,目光却视向一边的茶杯,心怡忙过去把杯子为他端上,郭潜说:“谢谢!”

    他喘得很厉害,喝了几口水,叹口气道:“我伤得好厉害,这条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心怡微微一笑,说道:“放心,你死不了!”

    郭潜说:“伤在肝肺,很重!”说着皱着眉。

    心怡说:“井不算太重!”

    郭潜不禁看了她一眼,因为伤在自己身上,她好像比自己更清楚,不由对着她苦笑道:“姑娘如何会得知呢?”

    心怡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这种轻松简单的对话,使得郭潜十分地注意她,望着她冰寒的一张清水脸,除了少一些笑容而外,那真可以说是美到了极点!

    同样的美,并且还是同胞双生的骨肉姐妹,怎么会产生如此相异的两种个性?这真令人“匪夷所思”。

    他只管望着这个冰样的美人出神,心怡却显得怪不自然的。她站起来道:“我等会儿替你采些药来,你只要在此静养些时日,一定会好的。”

    郭潜点了点头说:“谢谢姑娘,唉,我实在太打扰了!真是过意不去!”

    才说到此,见她早已推门而出,郭潜只好把话中途吞住了,只是对着石顶翻着眼睛。

    中午,花心怡送来了一碗稀饭和几枚山果,放在他床前几上,不待他多说话,就转身离去了。

    郭潜本想和她说几句闲话,可是,见她如此端庄,自不便和她搭讪,便也作出一副正色,抱了抱拳,道了声:“谢谢姑娘!”

    饭后,不待他说话,心怡即进来把碗筷收回,送上一块手巾为他净面,郭潜才注意到,她的那双手,竟是白嫩修长,十指尖尖,宛如春葱也似。

    他并非好色之人,况且对方又是救命恩人,绝无动念之意。

    只是,他却觉得,这双姐妹的美,使自己有一种没法抗拒的力量,心蕊已成过去,不用再提了,可是眼前这位心怡姑娘,正因为她的娟秀、冰情、冷艳,却更令郭潜感到一种超然的感觉。

    这姑娘,她就像是冬夜天边的一粒寒星,给人一种深慕、冰寒和同情的感觉。

    只要望着她,你不自觉地就会想去亲近她、爱抚她,因为你似乎觉得她太需要支持,太需要爱了,可是有一点,却是你自感不配去安慰和亲近她!

    郭潜正是有这种感觉,所以现在他只能痴痴地看她一眼,甚至于不敢逼视。

    心怡收了碗筷之后,最后端来了一个陶土烧成的粗碗,碗内是黑黑的浓汁。

    郭潜感动得不知怎么才好,他说:“姑娘你太好了……谢谢你!”

    心怡奇怪地看着他,不发一言,等他喝下了这碗药之后,她才说道:“你不要谢我,我妹妹伤了你,我救你,那是应该的。”

    她声音还是和刚才一样的冷,甚至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过后她才注视着他,浅笑了笑,说道:“觉得好些了没有?”笑容顿使她美艳若仙。

    郭潜不禁觉得浑身舒服,他受宠若惊地道:“啊?好多了,好多了!”

    心怡秀眉微颦,半笑道:“好多了,你并未吃多少药呢!”

    郭潜讷讷道:“姑娘服侍无微不至,病情自是大大见轻……”

    还要说话,心怡却指着碗道:“那么快喝下去吧,喝了以后更会见轻松些!”

    郭潜忙端起碗,大喝了一口,想不到人口奇烫,咽也不能,急得一双大眼睛,朝着心怡骨碌碌直转。

    心怡忍不住抿嘴一笑,这一笑令郭潜顿时忘了苦,忘了烫热,咕噜一声把那口药咽了下去,只烫得张嘴吐舌不已,心怡忍不住又笑了。

    她说:“小心一点喝,烫得很!”

    郭潜红着脸连连点头,心怡在他床边,见他一口气把药全喝光了,才收了碗。

    她走了几步,却又回头问道:“你是万斯同的朋友?”

    郭潜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们是结义的弟兄!”

    心怡望着他欲言又止,遂自返身而去,郭潜望着她苗条的后影,暗暗赞叹了一声:“好美丽的姑娘!”

    方才的倩影笑姿,不禁又使他有些意乱神迷,需知一个感情脆弱的人,时常会自作多情的。

    他不禁有些想人非非,他想:心怡对自己那种甜美的微笑,绝不会是偶然的,那是有情而发的。

    想到此,一时真有些把持不住,不禁脱口唤道:“姑娘!姑娘!”

    “来啦!”随着声音,心怡已推门而进。

    她转着眸子问:“有事么?”

    郭潜一时脸涨得通红,讷讷道:“我……我……”

    心怡一笑,道:“你不要过意不去,我不是说过了,何况你还是万大哥的好朋友!”

    郭潜这时咳了两声,心怡忙把茶杯送上,那只纤纤的玉手,又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郭潜在接过杯子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刺激着他,他竟紧紧地握住了心怡的手,花心怡不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她用力地把手抽了回来,双目之中,闪过了一层愤怒的光芒,可是却又马上消下去了。

    她只是瞪着大眼,惊奇地看着他,郭潜一时面红如布,他微微垂下了头说:“姑娘!原谅我,我实在太失礼了!”

    心怡冷冷地道:“我不会怪你的,因为你身上伤得重,可是……”

    郭潜抬起头道:“我很喜欢你!”

    心怡冷笑道:“我并不喜欢你!”

    说完话,她倏地转身欲去,郭潜红着脸唤道:“姑娘请回来。”

    心怡冷漠地转过了身子,郭潜正色道:“请姑娘原谅我冒失,我只希望能跟姑娘做一个朋友!”

    心怡摇了摇头,眼泪在她眸子内直转,郭潜咬了一下牙说:“你孤单,是需要我这个朋友的,我以后会为你带来快乐!”

    花心怡喃喃道:“谢谢你,可是我心中已有所爱的人了,我的感情是终身不会改变的。”

    郭潜一时不禁木然,因为他真没有想到,像她这样冰清的人,居然早有钟情之人,昔日闻万斯同说,她姐妹二十年隐居黄山五云步中,不曾结交过任何异性朋友,她这么说,又作何解释呢?

    想着,内心不禁浮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和悲哀,他轻轻叹了一声,道:“他是谁?”

    心怡想不到他会如此问,当时玉面鲜红,可是她居然很直爽地回答了他,道:“万斯同!”

    “万斯同?”郭潜一时张大了眼睛,他几乎呆住了,他说:“那是不可能的啊,他不是曾和令妹……”

    心怡淡淡地一笑道:“不错,但是我也爱上了他,只是他并不知道罢了!”

    她又说:“我并不打算要他知道,只是我爱他……”

    郭潜苦笑了笑,他不禁大为惭愧,可是他却知万斯同的隐病,也许万斯同刻下已经出家为僧了,那么这姑娘莫非空守一生么?

    这太残酷了,我要老实地告诉她。这么想着,他就大胆地说:“姑娘,你那种感情,我很钦佩,可是万大哥也许已经出家了,他曾说过……”

    “为什么?你快告诉我!”

    郭潜长叹了一声:“这是一件隐秘,你也许并不知道,万大哥是为你们姐妹二人所牺牲的!”

    心怡几乎颤抖了,她追问道:“怎会呢?”

    郭潜冷笑了一声,他身子往上坐了坐,道:“你那母亲固然是爱女心切,可是心大狠了……太狠了!”

    心怡不禁蛾眉一挑,低叱道:“郭兄,请你说话有分寸一点,我不愿任何人骂我母亲!”

    郭潜苦笑着点了点头道:“听我一说,你就知道了,姑娘,你可记得当年万斯同为你母女所囚之事?”

    心怡冷冷地道:“我自然记得,我们太冒失了!”

    郭潜看了她一眼,又说道:“那么,你可知道令堂大人曾偷偷背人,把他给废了?”

    心怡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颤抖着声道:“这……不可能,我曾见他好好地离去的啊!”

    郭潜冷笑道:“我指的废,远比废除四肢更可怕、更残忍!”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心怡,又道:“令堂闭了他的精蓄穴,万斯同将终身不能人道!”

    这句话,就像一个雷,击在了花心怡的头上。又像一根尖针,深深刺入了她的心,她只觉双瞳一阵发热,差一点跌坐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就像闪电一样地击中了她,她真想不到母亲竟会施出这种辣手,现在一切她都明白了,她用发抖的声音道:“这是真的?”

    郭潜冷冷一笑,说道:“自然是真的了!”

    心怡咬了一下嘴唇问:“那么现在他在哪里呢?”

    郭潜惊异地看着地,问道:“姑娘,你……打算怎么样?”

    心怡的大眸子里,坠下了两粒晶莹的泪水,她喃喃地说道:“我要找他去……我一定要找到他。”

    郭潜单手撑着身子,皱了一下眉头,叹了一声道:“姑娘,他现在可能已经出家了,再说……”

    他似很难启齿,以下的话就接不下去了,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在她身上。

    心怡这时脸色苍白,她苦笑了笑,对郭潜说:“不怕郭兄笑话,我爱他,我爱的是他的人……”

    说着顿了顿,叹息道:“我不能让他出家,我要找他去。”

    郭潜似乎很感动,他紧紧地握着自己一双手,点了点头,说道:“我很钦佩你的至情,你可以去找他,他大概目前还没有走……”

    心怡忙问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郭潜望着她说:“我来的时候,他还住在洞庭澧水中流的‘波心寺’内,现在走没走就不知道了。”

    “波心寺?”心怡问。

    郭潜点了点头:“那是一座非常有名的寺院,随便一打听就会有人知道,姑娘你这就去么?”

    花心怡脸色微微一红,她问郭潜道:“你一个人在此养伤行么?”

    郭潜哈哈一笑道:“这点伤算什么?再有几天我就好了,你放心去找他吧!”

    心怡默然点了点头,郭潜冷笑一声,说道:“令妹欺人未免太甚,还有那个葛金郎,我岂能与他们善罢甘休,等我伤愈之后……”

    花心怡大惊道:“郭兄,你千万不可如此,那葛金郎武功出众,你……你不是他的敌手!”

    郭潜脸色一红,心怡忙改口道:“他二人合力,只怕你一人应付不下。”

    郭潜冷哼了一声,很不得劲地笑了笑说:“这点我知道,不过我不会就这么甘心的。”

    心怡呆了呆道:“舍妹如此自甘堕落,日后必当自食恶果,郭兄你暂时还是忍耐一下吧!”

    郭潜知道她心中还是深爱心蕊,唯恐自己伤害了她,闻言之后,一时倒不好言声了。

    他顿了一顿,才苦笑道:“姑娘如见着了我那万大哥,请代我深深致意,说谢谢他的关爱,只是他的希望,却恕我无法从命了”

    心怡问:“什么希望?”

    郭潜叹了一声,苦笑道:“姑娘不必多问,只要见着了万大哥就会知道了。”

    心怡又深深嘱咐了他很多疗伤之法,并把挖来的野药指给他看,好在这些轻微的劳动,在郭潜来说,并不十分困难,现在就留下他一个人在此静居养伤了,当然不久之后,他就能恢复健康了。

    静静的洞庭澧水,在晨曦中无波如镜,那些紫色的朝霞,橘红色的块状流云,历历如绘地自波面上飘过去,映衬得一片五彩斑谰,万紫千红。

    金碧辉煌的波心寺,倒是名副其实地耸立在这条如带似的溰水中央,只是那是远看,近看就会发现,水面上只是一座桥而已!

    这座雕刻得形同龙蛇的长桥,横跨波心两岸,更巧一头是接着“波心寺”的。

    当小沙弥敲了晨钟的时候,水面上惊起了成群的野鸭。

    它们深灰的翅膀,在水面上拍起了无数的涟漪,水花飘溅,银花朵朵,极是好看。

    这是一座历经三朝的古刹,寺内僧人多达三百人以上,老方丈智通年已近百,出身武林,精技击,据说武功出众,只是很少有人见他施展罢了,因为他一天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在禅房里盘膝打坐,别的事他很少管,大部分的事情,都由一位叫海天和尚的住持僧人来管理。

    老方丈智通武功不说,最擅长的是医术,听说经他医治过的人,无论内伤外伤,都能起手回春,因此在他禅房内外,都挂满了匾,全是些歌功颂德的话,诸如“功同良相”,“华陀再世”,“上池之水”,不一而足。

    智通和尚擅医的名是出去了,远近百里内外,提起来是无人不知,因此凡是来波心寺的,除了上香之外,十有八九都是来求医的。

    他虽是不胜其烦,可是对于一些奇难重症,却也无法拒绝,因为出家人是以慈善为怀,身为一寺之主,更是无法推辞。

    因此形成了一种有求必应的趋势,老方丈无可奈何之下,干脆定下了一个看病的时间,每两天抽出一个下午专门看病。

    这么一来,他就等于正式的悬壶行医,求治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为寺里布施一些银子,因此他这波心寺,真可谓之香火鼎盛!

    说来也都怪他的名声太大了,否则像这种情形,他是不会遇见的。

    原来在去年冬末,来了一位仆仆风尘的相公,这位相公名叫万斯同,他来此的目的是专为求医治病的。

    按照寺里的规矩,凡是求医问治的,如是外乡客,是可以暂时在寺内留居的,不过病愈之后,即刻就要离开而且还要酌收一些香火银子。

    这万斯同风度翩翩,衣冠楚楚,极为寺内和尚欢迎,再加上他出手阔绰,所以立刻就受到寺僧的欢迎,留宿在偏院的一间静室之内。

    老方丈智通,在第二天为他看脉问病之后,显得很是忧虑,本来他是不想管的,经不住万斯同苦苦哀求,这智通老方文才用了他独擅的“敲骨问髓”之学,为他遍体施医。

    可是医治的结果,竟然是枉费心血,万斯同反倒反虚成疾,病倒寺院之中。

    这一来老方丈可是吓了个不轻,他除了让万斯同在寺内留居之外,每日都要亲自去看他一趟,问他的病情,很是体贴!

    万斯同一病不起,竟达月余之久,而老方丈两鬓不知平添了多少白发,额上也不知起了多少皱纹!

    他一生医人无数,差不多的疑难大症,在他手下真是轻而易举地即可获得痊愈,而这位万相公的病情,看来是“精蓄穴”不通,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难症,他自信经过他“敲骨问髓”的重手法之后,定能血畅脉通,却万万想不到,对方竟差一点为此丧命!

    现在万斯同卧病在床,他内心实在是感到万分愧疚,他自动地停收万斯同布施的银子,一日三餐还特别关照,要以上好的素餐招待他,尽管如此,他内心仍不免焦虑万分。

    现在太阳才不过刚刚出来,他已经老早地就起来了,雪白的胡子为风所吹动,就像一条白绫子似地往一边飘着,他不停地在几棵松树之下来回走着,双眉紧皱,像有无限忧伤!

    走过来一个小沙弥,老方丈唤他道:“过来。”

    小沙弥合十而来,深深向他望了一下。

    智通老方丈问他道:“万相公起来了没有?”

    小沙弥弯腰道:“弟子不知,弟子现在就去看过。”

    老方丈摇了摇手道:“不用了,我自己去看看吧!”

    说着他独自迈着步,直向偏院前去,才一进院,就见万斯同身穿晨衣,正坐在一张靠背椅子上晒太阳,他那张黄蜡蜡的脸,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是那么瘦削、病弱和无神!

    晨风飘动着他青色的长袄,露出白灰色的松管绸裤,两只白皙的手,交叉地放在胸前。

    他端望着当空那群呢哺的燕子,脸上带着多时未见的微笑。

    智通老方丈站住了脚,道:“相公,早啊!”

    万斯同忙起身相迎,却为老方丈赶上一步,硬把他按得又坐了下来。

    老方丈说:“一院子里风大,相公你最好还是不要多吹风,以免受寒,你这病就更加不易医治了!”

    万斯同哂然一笑道:“老方丈请放心,我这病也就该好了,在此晒晒太阳觉得很舒服!”

    智通和尚点了点头,又长叹了一声道:“老僧无能,相公你身子耽搁坏了!”

    这时小沙弥摆上了一张坐椅,另又送上了两杯香茗,老方丈就坐下来。

    万斯同苦笑道:“方丈何必如此说,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给贵寺添了不少麻烦,我想起来,才问心有愧呢!”

    万斯同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又把目光转向了一边。老方丈道:“我如知道这人是谁,也许可设法差人去讨教一下解救之法,否则……”

    才说到此,万斯同冷冷一笑,说道:“这人如肯解救我,也就不会如此辣手伤我了!”

    智通老方丈还在一个劲地皱眉,随后才道:“我见相公枕下有长剑一口,知道相公是一擅武之人,但不知相公系何宗何门?”

    万斯同心中一动,打量了老方丈一下,含笑道:“老方丈法眼果然厉害,弟子是天南门下后进末学,和贵派少林却是素无渊源!”

    老方丈不禁怔了一下,当下眯着一双细目,嘻嘻一笑道:“这么说天南老人是施主什么人?”

    万斯同点点头道:“那是家师呀!”

    老方丈似乎很是吃惊,他愣愣地道:“既如此,小施主你怎不去求求老人为你医治呢?天南门中洗髓易筋,江湖蜚声已久,你却找上了老僧,唉,小施主,你真是大大地糊涂了!”

    万斯同微微一笑,道:“老方丈所言不虚,只是这其中原因很多,弟子不便投医师尊……”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又道:“再说,这伤我之人,手法诡异,家师怕也不易救治,否则以你如此造诣,何以尚未奏效?弟子只好饮恨终身,一切认命算了!”

    智通老和尚白眉徐徐搭下,叹息了一声,他单手伸出轻轻搭在斯同脉门之上,很久才放下了手道:“照目前情形看来,你中气已日渐充沛,只是精蓄穴不通,血满逆流,常会感到焦急炎热……”

    他点了点头,又说:“好在这些都无碍生命,今后时日正长,你还可另觅良医求治!”

    老方丈说完后,呷了一口香茗,即告了扰,起身作别而去。

    万斯同目送着他离去之后,内心不禁又浮上了一层悲哀,这些日子以来,他思念花心蕊的情意更加浓厚了,虽然自己早托好友郭潜前去探望照顾她,可是内心仍不无依依之感!

    想不到一年的岁月,竟如此空空磋跎过去,尤其令自己痛心是的,花蕾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隐疾,竟会成了绝症,自己虽遍求名医,竟是无一见效,真真令人抱恨终生了!

    这么一想,人生真个毫无意义,万斯同紧紧咬着牙齿,这一年来,早已经把他盛烈的火气消磨得干净了。

    他徐徐自椅子上站起来,慢步走向正面朝阳,僧人禅唱之声,随着晨风轻轻飘过来,听来令人有一种清心寡欲之感!

    忽然小沙弥知雨,推门进来,高声呼唤道:“相公早啊!有人来找你啦!”

    万斯同一怔,道:“找我?是谁?”

    知雨小和尚红着脸走过来,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万斯同一伸手握住他,问:“知雨,你怎么不说?是我的郭兄弟来了是不是?快请!”

    小和尚忸怩地摇了摇头,说:“不是!不是!是……是一位年轻的女……女施主。”

    万斯同不禁大吃了一惊,他的脸不禁马上变了一下颜色,一时也呆住了!

    小和尚红着脸说:“这里除了庙会,平日是不许女客登门的,只是这女客,她是来找相公你的,主持大师特别要小僧来报,相公你倒是见她不见?”

    万斯同怔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能见她,你去告诉她,说我已经搬走了。”

    知雨张大嘴,说:“那不大好吧,我方才已经说过你老是住在此地方的。”

    万斯同这一会儿真是心乱如麻,他苦笑了笑,如丧考妣似地坐在了椅子上,一面摆了摆手:“小师父,你去告诉她,就说我外出访友,要过些时日才回来。快去,快去。”

    小和尚一个劲地皱着眉,说:“何苦呢?人家从很远的地方来看你。”

    万斯同摆了一下手,悲伤地说:“小师父,你照我的话去做吧,你不明白,唉!快去。快去。”

    这么说着,小和尚才低低哼了一声,叹着气走了。

    万斯同低声道:“天哪,她竟找来了……心蕊,你要原谅我……”

    他低下了头,喃喃道:“并非是我狠心,实在是我配不上你,我不能害了你的终身……”

    他默默地想着,内心就更坚定了,只是他奇怪,心蕊如何会找到了这里,莫非郭潜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了她?

    “可恨的郭潜!”

    他真想给他一拳,自己当初是如何嘱咐他的?想不到他还是走露了消息,即使是你不中意于她,也不应该把我的住处泄露,我如今已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废人,怎可耽误她如花似玉的青春?

    想到此,更不禁又急又羞,只觉得从脊椎骨丝丝地泛着冷气,由是更恨郭潜不已。

    这时候那小和尚知雨由外面回来,万斯同忙问道:“如何?她走了没有?”

    知雨点了点头,万斯同松了一口气,问道:“她对你说些什么没有?”

    小和尚翻了一下眼皮道:“她只说她姓花,是从远地来的。”

    万斯同不禁一时不知怎么才好,小和尚在一边道:“她说她还要再来看你,少施主你为什么不见她呢?”

    万斯同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你去吧。”

    知雨似乎还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就转身走了。他走之后,万斯同的心,可就更不得安静了。

    他心里未尝不觉得歉疚,只是这个时候,他必须要狠下心来。

    他想这个地方,还是不能住下去,自己要赶快搬,只是因为还在病中,一时却急不得。

    由是不禁令他想到了心蕊,这姑娘千里迢迢,找到了这里,其心之痴,可想而知,难得她在长长的一年时间里独处深山,空虚寂寞,自可想知,这期间竟能谨守诺言,苦苦盼望,非但不怪罪自己,竟不远千里来此地,其心之痴,爱心之诚,真是难能可贵,而自己却避不见她,若非是有难言之隐,其心何异于禽兽。

    这么思前想后,内心竟是无法得以安宁!

    他本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当他对一件事情决定之后,那是绝少变异的,尤其是他认为一件事必需要这么做,他更不会避疑。

    禅房内,自他病后,老方丈命令小和尚,不得打扰,严禁出人,所以显得很脏很乱,衣服被褥随处乱放,扫目其中,竟是凌乱不堪,万斯同看过的书,也是随处乱抛,满处都是。

    午夜,这所波心寺,静悄悄的没有一些声音,连僧人们的晚禅也早就停止了。

    整个大殿,一片漆黑,除了在正门两檐的两盏风灯还时明时灭地亮着,这附近是再也找不出一些灯光了,这时候一条纤细的人影,倏地自波心寺的石桥上拔了起来,直向寺墙上落去。

    她的身形,竟是快得出奇,像是在轻功提纵术上,有着特殊的造诣。

    这波心寺内,并非是随便可任人出人之地,少林门下,毕竟是有异一般。

    这条人影,方自向墙头上一落,立刻就为守夜的和尚发觉了。

    一人喝问道:“何人夜访?”

    这是一个中年着黑衣的僧人,背系戒刀,足踏芒鞋,这和尚法号静玄,是本寺十八弟子之一,平日自负武功了得,为人不免有些骄狂。

    这时叱问了声,却见夜行人竟是伏墙不动,更不禁怒从中来。

    他不便再出声喝问,为恐惊醒了早已人睡的僧人.只见他大袖倏地向两下一分,身形已如同一只巨鹰似地蓦地腾起。

    可是当他芒鞋足尖,踏上了瓦墙之后,但见长空月明.风吹衣摇,哪有任何人的踪影?

    这和尚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暗道了一声怪哉.可是他确实再也没发现什么,也就只好算了。

    夜行人以超人的轻功绝技,瞒过了静玄和尚耳目,一路兔起鹊落地直向偏殿行去,这条路,这间禅房,在白天她已由小和尚的口中打探清楚了,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这个地方,

    室内是那么的静,她用长剑启开了门,悄悄地进去,差不多天快亮了,她才静悄悄地出来,她用手擦了一下流出的泪.径自踏瓦而去。

    黎明,万斯同和往日一样地起来了。

    可是,他顿时为眼前的奇迹,惊愕住了。

    因为他目光到处,这一切竟是大异于昔日,首先他看见长列的书,整齐地排列在书桌上,不再是随地乱抛,其次被褥也井然地折叠在一边,那些散放在到处的衣衫,也都叠放在一边,茶具杯盘,也都洗得净洁光亮.整整齐齐地排在一块儿。

    万斯同“哦”了一声,他随手去拿脱下的衣裳,可是那件衣裳,竟不翼而飞。

    这一切,都不得不令他大惊失色,他取下了一件干净的衣服换上,然后走出室门。

    知雨小和尚正在扫院子,见他弯腰叫了声:“早啊!”万斯同对他招了招手,小和尚连忙走了过来,问道:“相公,有什么事?”

    万斯同微笑道:“我房中,是你为我清理的么?”

    知雨翻了一下眼皮,又摇头说道:“没有,老师父不叫我们进去,说相公在养病!”

    万斯同闻言不禁怔了一会儿,遂笑道:“原来是这样,你去吧。”

    知雨小和尚又一笑道:“相公也该吃早饭了,我去给你端去。”

    说着就走了,万斯同待他走后,越想越怪,遂又走回室内,仔细地察看了一遍,并没有见到任何字迹,能显示出来人的身份。

    他看了一遍,心中更是诧异,只是有一点可证明,来人并无任何恶意,而且对自己很爱护,心中甚是感激,不由联想到了心蕊。

    可是这一假定,立刻又为他否定了。

    因为心蕊的性情,他是十分了解的,她是一个非常热情的女孩子,但她绝不会这么细心,如果是她,她必定会把自己唤醒,一倾别后幽情的,绝不会隐忍那么热烈的感情,而不惊动自己。

    如果说是郭潜吧,更不可能,因为他没有必要那么偷偷摸摸地来。

    这些假设,真真令他感到费解了,所幸不久老方丈来访,他也就不再细想这个问题。

    智通老方丈还是照往常一样问了问他的病情,又闲谈了些别的事,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奇怪的事情,一连延续了三天,一任万斯同提高了警觉,可是来人都能从容出入。

    这人总是把他的脏衣服洗后送来,为他把零乱的杂物放置得整整齐齐,甚至于他脱下的鞋,也都为他把上面的灰尘拍打干净,细心体贴可谓之莫此为甚,但是这人是谁,至今还是一个谜!

    万斯同心中是愈想愈怪,因为这人的行为太离奇了,他似乎并不希望见到自己,只是义务地为自己尽力。

    瓶中的花,早已凋谢了,可是现在每日却会换上新鲜的,黎明,当斯同才一坐起的时候,他必定会闻到那种清芬的气息!

    这时候,他并且会发现到,有新鲜的水果,用竹篮子盛装着置于几上。

    三天来,诸如此类的事情,都在继续着,这日清晨老方丈智通来探,言谈中,道及门下弟子有谓,曾见夜行人出入本寺,嘱斯同诸事小心,因那夜行人行踪诡异,来意不明。

    他去之后,万斯同整整呆想了一天。

    今夜,万斯同决心要察看一下来人是谁,上榻之后,他把灯光拨小了,其光如豆。

    他又在枕下置好了长剑、暗器,虽然来人是那么友善,可是在不明来人身份之前,他仍认为小心些好。

    他手上摊开了本《洗日录》,静下心来,细细地看着,时间就这么慢慢地过去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倚着床睡着了,那本《洗日录》也摊在了床上。

    就在这时,那个如幽灵似地影子,忽然出现了,她望着倚床而睡的万斯同看了一会儿,目光之中.满是爱怜同情!

    随后,她就像往常一样地开始弯下腰.非常细心巧熟地整理着东西。

    她手中捧着一大棒山茶花,轻轻地插换于花瓶之中,那萤火似的灯光.照着她修长的身材,蛾眉杏目,只是在她那浓淡适宜的右眉心中,有一料朱砂红痣,看来益发的秀俏!

    这姑娘用一块青色的绸子,紧紧地扎着头上的青丝.剑穗斜着由颈项搭下来。

    在略事整理之后,她就像往日一样,静静地在面对斯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然后她用那双美妙的眸子静静地望着斯同,似如此,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当西殿传来轻微的更声,她才慢慢自位子上站起来。

    “我要走了!”她说得是那么的小声。

    然后她悄悄行到了斯同床前,把那本散开的书合起来,放好在书案上,然后伸手,想去搬动他的身子,可是她怕把他惊醒,她犹豫了一刻,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随着挥掌,残灯应掌而灭。

    她拉了一袭绸被,向他身上盖去。

    可是这个时候,斯同忽然惊醒了,他猛然一欠身子叱问道:“谁?”

    他并且很疾快地已经拉住了这人的手,大声地道:“你是谁?”

    这人用力一挣,抽出了被握的手,蓦地夺门而出,万斯同双手一按床,也跟着跃起了身子,可是当他病弱的身子,扑抵门前时,那人早已飞上了殿瓦之上,一路纵跃如飞而去。

    万斯同自忖着自己久病之身,那发软的腿,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来人的。

    他只是发怔地望着,虽然来人是谁,他还是没弄清楚,可是他却可以断定来人是个女的,因为来人身材纤柔,而且方才那只被自己所握的手,滑嫩异常,自然她是一个女的了。

    想到此,他真有说不出的惊异,因为自己自从出道江湖以来,从未结交过什么红粉知己,尤其是此女如此对自己,分明种情已深,如果她不是花心蕊,那才是真正令人费解了!

    就在他出神凝思的当儿,后殿同时有了些惊动。

    原来智通老方丈,自接报有夜行人出入本寺的消息之后,他已在暗中留了意。

    今夜,他坐禅方毕,正想亲自巡视一番,也正是他有这个意念的时候,他看见一条疾快的影子,如飞鹰搏兔似地,正自后殿上疾快地上了经楼横檐。

    老方丈乃少林门下七十二高僧之一,自掌波心寺以来,因职高位尊,差不多的事,根本就用不着他管,武功也就搁下了。

    可是这么说,并不是他不擅武功,在内功方面,他仍有极深的造诣!

    此刻眼见于此,不禁大怒,当下一提僧衣,已穿窗而出。

    露冷瓦滑,智通老和尚蓦地落足,差一点踉跄倒下身子,可是就在这一跄之际,他已挥掌打出了一掌菩提子,挟着一股疾劲之风,直向这夜行人全身罩过去。

    老方丈同时口中叱道:“大胆贼子,你屡次三番探我波心寺,究竟意欲何为?今夜却要还本方丈一个公道来,你慢走一步,朋友!”

    这老和尚倒真是动了肝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可是他身子决不停留,已用“燕子飞云纵”的功夫.倏起倏落地,已扑到了来人身后。

    他猛地一挥双拳,喝了声“打!”向着夜行人后心就打。

    夜行人似乎是急于逃奔,显得十分急躁,方才老方丈那一掌菩提子,也似有一二粒伤了她,她足下滑动着,已踩碎了好几块瓦。

    老方丈双掌递到,忽觉眼前冷光一闪,耳闻得敌人一声娇叱道:“躲开!”

    同时眼前剑光一闪,冷森森的剑刃,已至眼前,智通口中“唔”了一声。

    他倒是没想到对方是个女的,更没有想到她会下手如此之毒。

    剑势如电,快得无以复加,他也知道对方一手剑招名唤“出巢燕”,可是眼前这种情形,竟会令他感到难以回避!

    他双袖乍然两下一分,凭着他数十年潜练的内功,足足把身子拔起了丈许高下,冷气耀目的剑光驰啸着自眼前闪过,艺高胆大的老方丈,也不禁激泠泠地打了一个冷战!

    望着奔驰如飞的背影,智能和尚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低低地骂了声:“好女贼!”

    在他获悉对方是一少女之后,他反倒生了不少顾虑,凭自己一个掌寺方丈的身份,自不便去追打一个坤客女性,再说方才那一剑,也使他有些心寒!

    他沮丧地返回禅房之后,才发现右边僧衣大襟之上,竟被划了一道尺许长的口子。

    这一惊,老方丈更是半天出声不得,试想对方在出剑前,如多进半步,自己岂不要在她剑刃之下开了膛了?好险!

    天亮之后,全寺都惊动了,原来那女夜行客,在逃过了老方丈追拿之后,更是高潮叠出。

    掌震刑堂弟子静玄,并剑伤释经大师慈威,后者因为阻挡过力,而遭致对方剑削右手三指,虽经智通老方丈连接上了,可是看来也不免落成了残废!

    这么一来,全寺都不禁哗然大乱,尤其是负责保护全寺安全的达摩堂十二位弟子领堂大师慈金,都受了老方丈的严词罪责!

    一夜之间,令这座平静经年的波心寺,起了极大的惊涛,全寺僧人无不把这扰乱本寺安全的夜行客恨之人骨,俱存下决心,要生擒她归罪。

    事实上,全寺僧人,除了老方丈及那负伤的二僧人之外,竟无一人晓得来人竟是一个女客,而方丈本人也不愿对此有说明,可是暗地里,却把达摩堂领堂大师慈金及十二位弟子召进,详细说明来人系一少女,在动手之时,不可冒失,务必生擒,擒后老方丈要亲自审问。

    慈金大师及十二弟子领命之后,倒是严格地在寺内布置了一番,因知来人是一个少女,他们在心理上倒是略略地放松了一些。

    这消息在传人偏院养病的万斯同耳中之后,确实是吃惊不小!

    他很明白,这个所谓的夜行客,也正是每夜在榻前细心照顾自己的那个人,这个女孩子,为了关怀自己,竟不惜闯下了大祸,竟敢掌震刑堂弟子,剑伤释经大师,把一所佛门善地,弄得鸡犬不宁,真是糊涂荒唐至极!

    万斯同为此,担了一份不必要的心,对这个少女,也不禁生出了一些恼意!

    因为寺内僧人,对自己恩惠非浅,尤其是老方丈以下各堂大师,为人都极为慈祥,自己养病经月,已为寺内添了不少的麻烦,此时这夜行人,竟一连伤了二人,大闹庙寺,弄得人人不安,这份责任,万斯同内心是要负的,因为他明白,这全是为了自己。

    自那一夜之后,他可不能疏忽了,夜晚一直惊醒着,渴望能见到这来意不明的女客。

    可是一连三天,竟是不见一点动静,万斯同这才放下心来。

    因为他觉得这人闯下了大祸,大概是再也不敢来了,自己虽感内心有负她这一番深情,可是到底不明对方底细,也就乐得安下心来。

    他的病,也可以说是大体痊愈了。

    这一夜,大概天将四鼓的当儿,寺内响起了一片云板之声,声震云霄。

    万斯同自梦中惊醒,耳闻得殿内众声鼎沸,有人高呼捉贼。

    他不禁匆匆穿上了鞋,自枕下拿出了长剑,也顾不得身子尚未复元,蓦地推窗纵身而出,只见殿内众僧纷纷持着火把,东奔西跑,忙做一团。

    万斯同剑交左手,右手略提大襟,身形倏地纵起,落向了正殿偏阁。

    迎面踉跄驰来一名僧人,万斯同朗声问道:“师父受伤了么?”

    这僧人单手扶着右膀,一只手已为血染红了,他似乎很是惊异万斯同竟有这种身手,当下怔了怔,说道:“万相公,是你?”

    万斯同在彼此对话之际,已看清了来人是达摩堂门下最得力的一名弟子,他名唤静一,这时见他伤得颇重,不禁甚为难过!

    他忙扶着他,纵下了殿阁,静一和尚咬牙恨声道:“想不到这个女贼,如此厉害!相公,你不必管我,还是去前殿看看吧!”

    万斯同不禁剑眉一挑,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问:“这女人在什么地方?”

    静一和尚回头朝一边指了一下,一面咬牙忍着痛,这时已跑来了几个打着灯笼的小和尚,把他搀了起来,呼啸而去。

    万斯同拧腰上了殿阁,一路纵跃如飞,直向静一和尚手指之处飞驰而去。

    果然目光望处,正是几条黑影,打作一团,万斯同挺剑而上,并且高呼道:“师父们,你们暂且下去,待我来会会她。呔!”

    他这么叫着,足下用力疾点,已猛扑了上去,就在这时,僧人群中,已有数人惊呼之声,纷纷负伤而下,那夜行女电闪星驰地直向寺外遁去。

    万斯同高叱了声:“朋友你慢走一步,万某来会你了。”

    他口中这么喝叱着,足下却是运足了功力,用“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吹牛皮嗖!嗖!一连三四个起落,已紧逼在那夜行人身后。

    这时候面对着那夜行人正面,倏起倏落地扑来了两条人影。

    内中一人,尚留着白花花的胡须,用苍老的声音低叱道:“好孽障,今夜倒要看你往哪里跑?”

    这是智通老方丈的声音,他口中这么叱着,已用“云龙探爪”的招式,陡然直向对方打去。

    几乎是同时,他身边的那位达摩堂的领堂慈金大师,也出手击敌,他掌中是一柄月牙形的方便铲,此刻已自抡动,发出哗啷啷一阵闹耳的声音,直向这夜行人拦腰折去。

    夜行人娇叱了声:“和尚,不要逼人太甚!”

    她口中这么大声叱着,身形却风车似地一个疾转,掌中剑平直着一旋,耀出一道环形的光墙,只听是‘“呛啷啷”一声大震,慈金大师抽铲而退。

    万斯同也正在这时赶了上来,他哼了一声:“女贼也太猖狂!看剑!”

    掌中剑点起一点银星,直取夜行人左膀,同时老方丈右手“贯穴手”兜足了内力,直向这女客后心击去,两股劲招之下,夜行女再想从容脱逃,只怕是万难了。

    可是她那一身超人的轻身功夫,确实罕见,只见她莲足猛点,身形荡起。

    这时候,万斯同等三人,才发现是一个头系青绸,面蒙黑纱的少女。

    因为那一袭黑纱,使万斯同看不清她的真面目,不禁纳闷异常,他倏地抽剑后退了一步,低叱道:“朋友,请你报一个万儿吧,来此究竟意欲何为?快说!”

    老方丈也拧身而退,单手捋须,冷哼道:“波心寺与你究有何仇?你屡次三番来此胡闹?”

    夜行人发出了一串冷笑之声,右手“苏秦背剑”,后退了几步,她左手拢向怀中,似乎抱持有物,倏地用剑指向万斯同,冰冷地道:“你的病还未大好,不宜劳动,这几个和尚欺人太甚,姑娘要给他们一些厉害!”

    才言到此,慈金大师已厉叱了声:“着!”振腕打出了四粒铁莲子。

    夜行女长剑飞舞,叮咚声里,已把四粒铁莲子磕飞半天。

    只见她楚腰轻扭,似乎有意卖些能耐,掌中剑“扇点秋萤”,点出了两朵剑花,直向智通老方丈及慈金大师二人面上点去,却单单放过了万斯同。

    可恨万斯同一时呆笨,竟未能体会出美人青睐,一心想要剑下立功。

    他见机缘凑巧,霍地向前一垫步,恰巧这姑娘为慈金大师方便铲逼得身形腾起,上下不接,老方丈倒是碍于身份,暂时袖手旁观。

    万斯同猛然叱了声:“女贼休走!”

    只见他身形霍地向前一伏,掌中剑“举火烧天”,猛然向上一举,就势展出了他天南派的得意剑招“三环套月”,唰唰唰!绕起了三圈剑光,直向夜行女全身绕去。

    那姑娘一心对付慈金大师,尚要分心一旁的智通老方丈,怕其突然出手,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万斯同竟会对自己骤下毒手。

    待其发觉,不由惊得“呀”了一声,一时花容变色,正巧慈金大师的方便铲,也长虹贯日似地划到,她急匆间足尖踢开了飞来的方便铲,娇躯猛地一个疾滚,长剑护住了整个上身。

    可是万斯同仍然是伤了她了,还算他剑下留情,未敢全剑递出。

    只听得她“哦”了一声,身形如断了线的风筝似地,飘至一边瓦面,全身摇摇欲倒!

    “万斯同,你……你……”她口中这么说着,那左手抱持的东西,悉瑟地散了一瓦。

    老方丈叱了声:“拿下她。”

    慈金方自抖铲而上,却为万斯同用剑拦住了,他惊异地问道:“姑娘你……,到底是谁?如何知道我的名字,你……你来此何为?”

    姑娘全身颤抖成了一片,小蛮鞋一跺瓦面,猛地转身蹒跚而去,她口中尚自娇声道:“你别叫他们追我!让我走。”

    慈金大师一抖方便铲厉哼道:“好孽障,你还想逃走么?”

    他说着向下一塌腰,正在抖铲而上,却为万斯同一把握住了。

    慈金怔道:“少施主是为何?莫非任她逃走么?”

    万斯同望着她渐远的背影,苦笑道:“她已受了我的剑伤,任她去吧!”

    这时一边的智通老方丈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万相公既如此说,不妨暂时放过她算了。好凶的姑娘,老袖如此年岁,还是第一次见过!”

    万斯同这时走前几步,见现场方才从那姑娘手中所遗落的东西,竟是一大捧鲜花,还有几件衣服。

    他捡起了那几件衣服,不禁面上一红,原来竟是自己之物,他立刻明白了,只是痴痴地朝着方才姑娘遁处发呆,心中追悔不已!

    一旁的老方丈奇怪道:“这些花是干什么用的?还有这些衣服。”

    万斯同这一刻忽忆起方才那少女音容,竟颇似自己熟悉之人,只是她绝不是花心蕊,一时却是不能断定是谁,总之,此女今夜来,仍是为了自己,她是来看望自己的病,并体贴地献上鲜花,送上换洗的衣裳。

    这是一份多么难得、动人、纯洁的感情啊,而万斯同竟恩将仇报,反倒用剑伤了人家,此刻忆起,真令他说不出地伤心。

    他一句话也不说,慢慢捡起了地上花,随即飘身下了殿阁。

    老方丈轻声问道:“万相公,有什么不对么?”

    万斯同回头笑道:“没有什么,我要回去休息了!”

    这时庙内和尚差不多全都起来了,灯笼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有那为夜行女客剑伤的和尚,此地都为人搀扶着行走,老方丈和慈金大师遂也都飘身而下.处理着善后工作。

    万斯同回到禅房之后,心中戚戚不乐,经过了整整长夜的思虑,他现在决心要离开这所寺院,因为这陌生人的情意,在他来说,也是不敢领教的,因为他是没有资格结交任何异性的。

    就在第二日的清晨,万斯同打点一个随身的包袱,把长剑藏在包袱之内,通知小沙弥,请来了老方丈,当面向他告辞。

    智通老方丈很是惊讶,道:“你的身子还没有大好,还是多休息几天吧!”

    万斯同抱拳道:“谢谢方丈垂爱,已经大好了,再说,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办理……”

    他说着自袖内掏出了一锭纹银,双手捧上道:“弟子在此打扰多日,此区区数目,权作香资,尚请老方丈笑纳……实在是不成敬意!”

    老方丈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受,斯同只得又收了回来,遂躬身作别。

    智通老方丈亲自送他到寺门前,合十道:“少施主,请不忘再来,唉,但愿再来之日,隐疾已去……”

    万斯同面色十分沉重地道:“倘若有人来访,老方丈请转告,就说弟子飘零四海,居无定处就是了。”

    智通老方丈点了点头,斯同转身而去,这时已日上三竿,阳光耀目难睁。

    平窄的江面上,万斯同独往江心,水面上金蛇跳跃,远望洞庭浩浩荡荡,偶有三五帆影,却是时隐时现,再望西南水天相接处,大片乌云,昙状上升着,像是一大片散开的鱼网。

    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可是内行人一望即知,大雨将临。

    歙乃声中,舟子俏皮地说道:“相公,要落雨啰,要不要歇一歇?”

    那是道地的湖南官话,万斯同摇了摇头道:“不要紧,我看还不至于,你放心地走吧。”

    舟子望了他一眼,暗忖,你知道什么?往上看吧,也不与他争论,小舟咿咿呀呀直向洞庭而去。

    万斯同心中仍自频频想着心思,他那双长可人鬓的剑眉,紧紧地皱在一起,他实在忘不了他心中的心蕊,还有那个被他误伤谜样的人物。

    江水溅打着船板,水花弄湿了船头,万斯同离座而起,展望洞庭烟波飘渺,东见石承,彤云密集,北星君山,更是黛绿相连,只见天连水,水连天,这洞庭东西二百里,南北百里,周围约七百里范围,端的好大气魄,万斯同这北来客,是可谓之一开眼界了。

    湘沅二水,汇成主流,滚滚入湖,此处早晚潮来时,据闻水深可达十六七尺左右,一般水上人家,常待是时作业,收入甚丰。

    紧随着这叶小舟之后,尚有一较大花船,船帘低垂,二舟距离不过三丈,所行方向竟是一路,万斯同不禁往这船上看了两眼。

    舟子耸肩笑道:“花船里乘坐的都是堂客,她们要到晚上才有生意。”

    斯同不耐道:“这么划法,要多久才能出湖,你与我快划。”

    船行遂快,小舟左右荡漾频剧,先前那聚集在西南角上的大片乌云,只一会儿的工夫,已弥漫了整个的天空,湖面上散发出一股鱼腥的气息,这种味道,在天晴时是闻不到的。

    舟子仰首当空,频频皱眉,水面上已有人彼此打着收船的招呼,显然是大雨即将来临。

    万斯同回望了身后的那艘花船一眼,见它仍是不快不慢地尾随着自己,就向舟子道:“不要紧,你看人家的船还不是照样走么?”

    说话的工夫,当空忽地亮起一条闪电,紧接着震天价响了一个焦雷。

    大雨就像洒豆子似地落了下来,顷刻之间,蔚为奇观,雨势之猛,竟是万斯同生平仅见,大雨倾盆,落打在船篷之上,有如万马奔腾。

    那舟子吓得脸色苍白,躲入船篷,讷讷对万斯同道:“相公,这可怎么好?没法子行船啦!”

    水面上行船本稀,此刻更是纷纷回避得渺无影踪,所奇怪的是那艘花船,仍然紧随小舟之后,并未退离,雨势在这刹那之间,更加大了一倍,整个洞庭湖水面,起了极大波动,起伏之间,卷起丈许的浪头,震荡得这两叶小舟,时高时低,大有顷刻即覆之势!

    这么一来,万斯同才开始感觉到紧张了。

    他紧紧地抓住船舷,对舟子喝道:“停船,停船!”

    那舟子一时也慌了手脚,他身披蓑衣,头戴竹笠,一只手还持着一支长篙,却只管双膝打颤,口中连连大叫道:“天老爷啊……要沉船咯!”

    万斯同不由用劲推了一下,厉声道:“你还不停船,可是要翻了!”

    这舟子才似忽然悟出不妙,一丢手中竹篙,抢着扑向船尾去解锚,可是那频频起伏的小舟,实在是摇动得太厉害了,就在这个时候,翻起了一个大浪,那船夫就像是一粒弹丸似地被抛了出去。

    只见水面起了一圈波纹,连水声都听不清楚,这舟子就沉下水了。

    万斯同不禁也吓得呆了.他苍白着脸,猛然扑到了船尾,大雨把他全身都淋湿了,天空的雷电更是肆威,轰隆之声震耳欲聋!

    他大声叫喊道:“喂,喂,你在哪里呀?”

    总算他足下有些定力,一任那小舟颤动得如此狂烈,也不能把他跌落下去。

    可是在这白浪滔天的水面上,要想去搭救一个落水的人,那可是太难了。

    他盲目地用手中长篙,胡乱地往水中寻着,嗓子都唤哑了,可是竟找不到那舟子的下落。

    这时他惊瞥见身后那艘花船,此刻也在亡命之际,湖水卷起的白沫浪花,竟比船篷还高,只是它船身较大,一时却不易沉覆。

    那花船上的舟子,双手抱舵死不松手,全身都坐在舵边,犹在死命挣扎!

    花船内似有一女子娇声叫着,一会儿又叫松帆,一会儿叫松舵,可是那舟子却是死抱着舵不放手,足见老练和临危镇定了。

    忽然万斯同发现方才坠水的船夫,竟紧紧抱在那花船船舵之上,随着水花乍沉又浮,并未为大水卷去,他的心这才略为放了一些!

    两舟距离并不远,可是此刻,却已距有七八丈以外,又加以各自在挣命之际,谁也无法照顾谁,万斯同这时,可真有些心惊胆战了,因为他水中功夫是有限的,万一舟覆,如欲在如此水势中逃得活命,那可真是梦想了……

    偏偏雷电交加,雨势更是有加无减。

    船头翻起了一个巨浪,竟由斯同头顶上掠了过去,紧接着,震天价的一个霹雳,小舟从前至后一个倒栽,整个地翻没水中。

    万斯同惊魂中,只抱住了一块木板,同时呛了几口冷水,身子随同浪花,卷出了五丈以外。

    他拼命地叫着:“救命!花船……救命!”

    这时花船上舟子也看见了,他惊吓得目瞪口呆,只是他再也无能为力去救人,甚至于连呼叫的声音也没有了。

    就在这时,舟门开处,一个妙龄的姑娘出现了,她脸色苍白,极为惊吓地叫道:“救人,救人,快救他呀!”

    那船夫张大了嘴,沙哑地叫道:“小姐,没有用,你快进去吧!小心也下水了。快!快!”

    可是姑娘哪里肯听他话,只见她娇躯扭动,已至船边,大雨冲击着她满头的青丝,纷纷遮在了脸上,她看来就像一个鬼似的。

    可是这一切,她都不管了,她拼命地用长篙,往水中伸着,这时候,才可看见,原来她一只膀子,还为青绸紧紧地绑着,仿佛是有伤。

    她口中大声地叫道:“万斯同,大哥,万大哥……你在哪里?”

    忽然,她看见万斯同抱在一片船板上,身子为浪涛卷起,又随着沉下去了。

    她再也不管了,眼前有一条长绳,那是系船用的,她把一头系在自己腰上。

    船夫见状,大惊,就爬过来想拉她,可是她却不顾一切地纵身入水。

    昔日在黄山五云步,曾随母练过水功,她姐妹都能在水中穿水自如,只可惜这种水势,她的功夫似乎是失去了效能,何况她还有一只膀子负着伤。

    远远地看见万斯同显然已是不行了,她就更加奋力地向前游过去。

    “万大哥,万大哥,我是花心怡,我来救你……我来了!”

    万斯同早已为湖水灌饱了,可是这呼声他似乎是听见了,他拼命在水面上翻了一个身,伸手想去抓住她,而就在这时,一个高如小山的浪潮打过来,把他们陡然地分开了。

    水面上白茫茫一大片,大雨打着湖面,就如同是开了锅的稀饭一样,不知何时,水面上还起了风,风助雨势,更成了“火上添油”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这场大风雨,在洞庭居住的水上人家,皆认为是若干年来仅见,虽然在事前,他们都有了准备,可是损失的生命财产,仍是大大可观。

    在风平浪静之后,花心怡独自伏在船板上抽搐不已,她哭得声尽力竭了。

    船板上另外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木船主人老七,另一个却是由水中救起,幸得不死的那个小舟的舟子阿金,二人都是愁眉苦脸地对望着,一副“牛衣对泣”的样子,老七叹了一声道:“姑娘,你这是何苦呢?人死了是不能复生的。”

    阿金还一个劲地淌着鼻涕,他一只手摸着那为水浸得浮肿的脸,失神地东瞧瞧,西望望,他的船早已七零八落了,今后如何生活,都成了问题,至于万斯同的死活,那倒是次要的问题。

    “斯同!大哥,你死得好惨,好惨啊……”她断断续续抽搐着道:“我千里迢迢找到了你,跟随着你,谁知道竟会是如此下场……”

    “大哥!”她颤抖着站起来,腰上仍然系着那根绳子。

    忽然她一跺脚,扑通一声又纵入湘水中。

    两个船夫大吃一惊,双双赶了过去,老七抓着船头的绳子,拼命地往回收,二人累了半天,才把她拉上来,看心怡已是奄奄一息,俱惊吓不已,控水,灌汁忙了一通。

    好容易救活了,这姑娘却仍是哭着嚷着,非要寻死不可。

    老七急得跪在船上直给她磕头,才算把她劝住了,阿金沮丧地道:“大小姐,你又何必非死不可,他是你汉子吗?”

    心怡哭着摇了摇头,两个船夫对看了一眼,觉得稀奇,阿金又道;“这就更犯不着了,人死了有什么办法,你再一投水,又加一条命,那是何苦呢?”

    他说着用手抺了一下鼻子,大概是伤风了,哑着嗓子又说:“我一家五六口子,就指着我吃饭,我的船都完了,我都不寻死,死有什么用?”

    说到了他的船,他的委屈可大了,又叹了一声道:“我一看天就知道不对,唉,那位相公非叫我行船不可,这一下可好,他也死了,我的船也完了,妈的,我才真是个苦主,连找个人赔都没有。”

    说着又看了一边的老七,埋怨道:“真怪,你们的船早该靠岸停下的,怎么也跟着遭殃,这不是怪么?”

    老七指了一下心怡道:“还不是这位小姐不要我停下,叫我跟着你们,加了我一两银子。要早知如此,十两我也不敢来呀!”

    阿金缩了一下脖子,遂站了起来,一面拉着为水浸透了的衣服,叹道:“也别说,要不是你这条船跟着,妈的,我还不早喂了王八了,得啦,我走了!”

    说着,又对花心怡说道:“大小姐,你想开一点,回去吧,小心病着了身子,唉!”

    老七搭了一条船板,他就踏着板子上岸了,见两岸一片一片哭喊之声,他啧了一声道:“惨!惨!惨!”就这么拖着那双水渍的破草鞋走了。

    老七张罗着他走了之后,又回头问心怡道;“小姐,你府上在哪儿呀,我送你回去吧!”

    心怡这时倒是不再哭了,她的脸很白,眼睛有点肿,闻言后摇了摇头,说:“不,我就在这下船算了!只是……我这身衣服!”

    老七忙道:“你进去换一换吧,我刚才看了,你的东西都还干净,没被水淹着,这身衣服,我为你烤烤吧!”

    花心怡无奈,只好进舱内,略事整理,换了一身干衣服,把湿衣抱起来,还有她一口剑,都放好了才出来,船夫老七倒是真关心,要给她提东西,被她拒绝了。

    她拿出了一锭五两重的银子,赏给他,老七也不客气就收下了。

    花心怡伤心地下了船,却回头问他道:“他的尸首要什么时候才浮起来?”

    老七怔了一下,伤感地道:“这不一定,怕要三四天吧,不过也许明天就能起来,唉,小姐.你还是雇一个人打捞吧,这种事你可犯不着劳动!”

    心怡也没有理他,转身走了。

    从此,每当清晨黄昏,都可看见这痴情的姑娘,坐在一叶小船上,来回地在这附近水面上找寻着,找寻着她心上目中爱人的尸体,可是每一次她都感到失望,慢慢她的范围也扩大了。

    有时候她的小船,甚至划到了湖心,在这方圆达七百余里的湖面上,要去寻觅一个人的尸首,那是多么的不易,要费多少的时日,可她是那么的认真,风雨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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