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蕭逸
八月天,在北方這片大平原里,已經有了幾分涼意,西邊那輪老日頭,懶懶地掛在天邊,說上不上說下不下,萬道霞光,卻把半個天都染紅了。
空中慢慢地掠過了一行雁影——
過去有半天了,才又追上了一只孤雁,嘴里“呱——呱——”叫喚著,卻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前行的雁列。
臉上斜掛著一條刀疤的,眯縫著雙眼的毛太抬頭看了一眼,嘴里“哧——”地笑了一聲。
一個生著滿口黑胡子的漢子,把一口折鐵刀使勁地插在干裂的泥土里,他嘴里不干淨地嚷著︰“他妹子的,我看八成他是不來啦,咱們這叫傻老婆等痴漢子,急也他娘的白急!”
臉上帶著疤的毛太,斜著眼睨著他,哼了聲,道︰“沉著氣兒,錯不了!”
穿著一身黃繭布褲褂的刁三,冷冷地道︰“馬老二采的盤子錯不了,這趟子買賣,要是沒有錯,咱們哥兒五個應該可以歇歇了!”
一只手指頭,彎過來“當!”彈了一下,腕子底下的兵刃顫顫地直晃——這把家伙有三尺長,當中有個弧形的刃子,兩邊斜挑出兩個刺子,有個名字叫“鳳翅流金 ”,是把頂能殺人的利落家伙!
借著刁三的話,再看看眼前面,可不是,哥兒五個人,一個也不少。
常在北道上,尤其是冀北道上跑的人,“燕山五虎”這塊招牌,應該不會感到陌生吧?
不就是這哥兒五個嗎?全在這里了。
五個人有坐著的、站著的、還有一個趴著的,高粱稈子壓倒了一大片,看樣子,他們在這里蹲了有些時候了。
臉上有疤的叫毛太,人稱“多臂熊”;蹲著的那個黑大個叫馬雲程,人稱“雙手金鏢”;生有繞口胡子,施折鐵刀的那個家伙叫“火霹靂”雷昆;穿黃繭布衣褂,長臉的那個人叫“雲里來”刁三;最後再看趴著的那個人——矮矮的個子,瘦瘦的身材,這個人,大概有五十開外的年歲,一對招風耳,高眉聳顴,此人復姓歐陽單名一個川,人稱“混江一霸”,也正是“燕山五虎”的老大——瓢把子。
哥兒五個是在干嘛?不問可知,當然是在等候著上手買賣——一件大買賣!
旱田的外面有一個茅草亭子,亭子外邊,可就是那條又長又直的驛道了。
亭子里坐著有兩個人,一個是身穿灰布大褂算命的瞎子,另一個是抱著月琴的大姑娘!瞎子手捧著馬桿,滿頭頭發都白了,一綹又長又白的胡子,像一匹緞子似的,被風輕輕地飄著。灰布大褂上系著一根帶子,上面零碎東西多了,有裝著卦錢的小布袋,有旱煙袋桿子,煙絲袋子、荷包,還有一面白銅的小鑼。他老人家那根馬桿上懸著一塊白布招牌,上面有幾行字︰“奇門遁甲六爻神課”,三個橫字是——“報君知”,當中才是他老人家字號“徐鐵眉”!
看著“徐鐵眉”這三個字,你可就不免瞧上一眼他老人家那兩道眉毛,敢情是又黑又濃,足有兩寸來長,像是兩把鐵刷子似的。
老頭子翻著那雙白果眼,骨骨碌碌直打著轉兒,摸索著由腰帶上拔出旱煙袋,那個大閨女彎下腰來用火石打火,燃著了紙媒,徐鐵眉可就“叭叭”地抽上了!
那個閨女小模樣還是真不賴,一身水紅布的合身衣褲,腰肢扎得細細的,上面束著蔥色的一根緞帶子,小褂的一雙袖子,輕輕地挽著,露出白酥酥的一雙玉手,每個指頭上都留著晶瑩剔透的指甲,彈起月琴來,一定好听!
姑娘看上去,應該有十八九歲吧——這個年歲的大姑娘最難猜!
高粱地里哥兒五個,倒有四個人的眼楮被這個姑娘給吸住了,除了“混江一霸”歐陽川還能沉住點氣。歐陽川是全神全意地注意著那條驛道,只要有一點兒風吹草動,他馬上就坐起來看看。
過來了一輛車,歐陽川立時一怔,再看,才發現是一輛運土的破車,他身子又躺下了。
眼楮一掃哥兒四個,再看看亭子里的那個花不溜丟的大姑娘,歐陽川臉上可就帶出了冷笑!
“怎麼啦?”他挖苦著道,“沒見過是不是,瞧瞧你們這份德性——”
“火霹靂”雷昆摸了一把他的胡子嘴,嘿嘿笑道︰“那個小媳婦兒真俊……咱他娘的看直了眼啦!”
“雙手金鏢”馬雲程一笑道︰“哈!你他媽別外行好不好,我敢給你打十兩銀子賭,人家還是黃個花大閨女呢!”
“雲里來”刁三連連點著頭道︰“是俊!——少見!”
大姑娘本來是臉望著這邊的,听見了笑聲,她好像才注意到附近還有人,妙目一轉,嘟了一下嘴,氣得把臉轉了過來!
高粱地里又爆出了一陣笑聲!
有人嚷著︰“來一段吧,我給錢!”
說話的是“火霹靂”雷昆——這小子用力插下了刀,笑嘻嘻站起來,就要往外走,卻有一只胳膊把他硬給拉了下來。
“混江一霸”歐陽川站起來,沉聲道︰“你給我呆著吧!”
說著話,他自己分著高粱稈子走了出去。
那個抽煙的瞎子,立刻警覺,左右張顧著道︰“誰來了?誰來了?”
大姑娘回頭瞟了一眼,不太樂意地道︰“誰知道!”
歐陽川一直走到了亭子里,打量著二人道︰“你們是一塊兒的麼?”
抽煙的瞎子,連聲地道︰“是……是……你老要來一卦麼?”
歐陽川冷笑道︰“這姑娘,是你什麼人?”
算命的欠著身子道︰“是小女桂花,她彈得一手好月琴,客人要來一段麼?”
歐陽川道︰“不用,不用!”說著冷笑道︰“我們有點事要用這個亭子,老頭,你帶著你女兒這就走吧!”
算命的瞎子怔了一下,賠笑道︰“是!是!等我抽完了這袋煙——”
歐陽川面色一沉正要發作,忽地遠處驛道上,傳來了一片轆轆的車聲,一輛雙馬二轅的篷車,映著夕陽,直馳而來!
歐陽川只看了一眼,頓時神色一振!
他上前一步,一伸手抓在了算命瞎子肩上,沉聲道︰“算命的,你們父女兩個給我好好坐著不許動,不許瞎嚷嚷,看見就當沒看見,知道不知道?”
那個叫桂花的姑娘忽地站起來,卻被瞎子拉坐下來,就見他翻著一雙白眼,連聲道︰“是……大爺,我是個瞎子,什麼也看不見呀!”
歐陽川鼻子里應了一聲,雙手一拍,毛、馬、雷、刁四個人,相繼縱身而出。亭子里的大姑娘嚇了一大跳,一只玉手捂著嘴“呀”叫了一聲!
雷昆手里的折鐵刀,在她面前晃了一下道︰“大姑娘你用不著害怕,乖乖地給我坐著,等著爺們辦妥了這一趟生意,我就……”
說著伸出一只毛手,嘻嘻一笑就要去摸對方那張白里透紅的臉,大姑娘向後退了一步,一屁股坐在了石凳子上,瞎子趕忙伸手護著姑娘。
這當口,那輛篷車可就到了地頭了。
趕車的把式,掄著大響鞭——“叭叭”一連兩聲,兩匹牲口,撒開四蹄加速前進!
歐陽川冷笑一聲道︰“上!”
身邊的哥兒四個,一起掠了個高,像掠波的四只燕子似的,起落間已縱身上道,“一”字形地閃開來,正好攔在那輛飛馳而近的馬車前面!
這種突然的舉動,使得駕車的二馬,陡然間受驚,唏聿聿長嘯聲中,雙雙人立前蹄,身後篷車,連帶著揪起了老高來!
趕車的把式大叫了一聲,手勒韁繩道︰“吁——”
亭子里的歐陽川右手向外一探,低叱道︰“著!”
“哧——”一支甩手的羽箭,脫手而出,不偏不倚正正射在了車把式的喉頭之上,紅血方冒,他小子就由車轅上栽下來了!
歐陽川這個老小子,敢情是好身子骨,只見他左手掌緣在石桌邊上一按,身子已翩若驚鴻地竄了起來,好一式“平沙落雁”,輕輕地已經落了下來,正好是到車前面!
他雙手同時向外一展,已帶住了受驚嚇的一雙牲口口環,再向下使勁一帶,兩匹馬長嘶聲中,已被他把身子定了下來!
其他的四個人,不待招呼,“唰”一下子,已把這輛車團團圍住!
四個人的家伙都夠顯眼——
“多臂熊”毛太,是一口“金背砍山刀”。
“雙手金鏢”馬雲程是一對“牛耳短刀”。
“火霹靂”雷昆是一口兩尺三四的“折鐵刀”。
“雲里來”刁三是“風翅流金 ”!
四個人八只眼,閃閃地冒著血光,倒只有“混江一霸”歐陽川還沒有亮家伙!
這個人像是老山羊般的,拉長了聲音怪笑著,道︰“車子里的朋友,你可以出來了!”
車簾子靜悄悄垂著,沒有一點動靜!
“混江一霸”歐陽川冷哼了一聲,道︰“相好的,何必裝模作樣?出來見見世面吧!”
仍然是沒有一點聲音,車門在後面,門開著,只是垂著一道簾子,簾子被風吹得刷拉拉地晃動著,卻是看不清楚里面有人沒有!
“燕山五虎”哥兒五個都不禁有些沉不住了!
歐陽川目視向前右側的“多臂熊”毛太,以目示意讓他過去瞧瞧,毛太早就忍不住了。他嘴里大聲嚷道︰“奶奶個熊,裝什麼孫子你!”
掌中刀向外一挑,“刷拉!”一下子,把簾子挑開了。
就在此一剎那,車廂里霞光般地飛出了一片刀光,閃電似的一吐即收,堪稱得上一個“快”字!
“多臂熊”毛太真的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眼前血光一現,他嘴里“啊啃”了一聲,門板似地翻身倒了下來!
敢情他已經死了。
傷處就在他臉上,齊著眉心鼻梁,直直地挨了一刀,這一刀可真利落,劈得還真重,毛太一顆腦袋瓜子,幾乎被砍成了兩半,血就像紅色的漿糊也似的,咕咕嘟嘟往外面冒著!
就在其他各人驚魂未定之際,刀光再現!
這一刀是沖著簾子上來的,刀口斜著揮出,只一刀已把那大片簾子劈成了兩截,隨著揮卷而出的刀勢,那截布簾子,就像一片雲似的,卷飛到半天之上,足足飛起有七八丈高。
刀勢如箭,一吐即收——
現在大家才看清了這個人!
好怪的一身衣裳!
好怪的一副模樣!
車里的人,二十左右的年歲,目如點漆,鼻正唇紅,好俊的一副儀表!
只是他這身打扮——頭上戴著半圓形、像是洗臉盆樣的一個黑漆頭盔,身上是一襲大袖長襟黑得發亮的緞袍子,筆直的腰桿兒上,短的長的,一共插著三口刀——說是刀吧,卻又太窄了些,說是劍吧,它的形狀又彎了些,不像。
這個人背後背著一個黑漆的小箱子,一雙眸子,蘊含著無比的怒火,打量著車外的四個人,兩只手交插地抱在前胸,卻是插入寬大的前襟之內。
就見他猛地站起來,用著略為生硬的口音道︰“你們這些人——干什麼?”
身子一晃,躍出車外。
一只手陡地探出來,抓著一柄紙扇,用扇柄向著為首的歐陽川一指︰“你——”
“你——”
“你——”
“你——”
向每個人指了一下,氣呼呼地站定了身子,道︰“你們是強盜嗎?”
歐陽川眸子一轉,怪笑了一聲道︰“我幾乎都忘了,朋友你是日本來的吧!”
那人怒聲道︰“是日本來的,但不是你的朋友!”
哥兒四個活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到日本人,要是平常自有一番調笑,可是今天情形不同,對方一上來可就殺了自己的人,毛老三死得可夠慘的!
“燕山五虎”多少年來橫行江湖,向來是形影不離,由于一直是五個一齊上,所以很少失過手,想不到今天可踫見了厲害的對頭!
難以想象的,對方竟然是個異族人——日本人,可真是夠新鮮的!
哥兒四個的眼全紅了。
“雲里來”刁三一擺手上的“鳳翅 ”,向著當前的這個日本人一指道︰“伙計,你好快刀呀!你報個‘萬兒’吧!”
“日本人”眨著眼,訥訥地道︰“什麼……‘萬兒’?”
“雙手金鏢”馬雲程道︰“你叫什麼名字?”
“日本人”這一回听明白了,後退一步,沉聲道︰“日本足利將軍府第一武士笠原一鶴!”
“叫什麼?”歐陽川偏頭問馬雲程。
馬雲程皺著眉,道︰“什麼……原一鶴!”
日本人怒聲道︰“笠原一鶴!”
這一次大家全听明白了。
歐陽川老謀深算地抱了一下拳,冷冷地笑道︰“一鶴老弟,我問你到咱們中國是干什麼?你背後背的什麼?”
日本人笠原一鶴面色一沉,長眉乍挑道︰“奉足利將軍命,朝覲永樂大皇帝——”
歐陽川嘿嘿一笑道︰“好說,我們是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著,你用不著拿皇帝來嚇唬咱們,老弟,你背上背的,可是貢給皇帝的東西?”
笠原一鶴“颼”一聲,拔出了腰上長刀,平身一分,刀臂一平如水。
“你們想干什麼?”他冷冷地說,“該死的強盜!”
歐陽川臉上一沉,冷笑道︰“日本朋友,我勸你識相一點兒,把背後的箱子送上來,我們念在你也算是武林上的朋友,網開一面,放你逃生,否則的話——”
說到這里,微微一頓,冷笑了幾聲,右手向汗褂里一探,向外一抖,“刷拉拉”一聲,亮出了兵刃,是一條“十二截亮銀鞭”。
歐陽川手一使勁,“嘩拉拉”一聲響,那條鞭身蛇也似地盤在膀子上!
西邊太陽老早已經下山了。
暮色沉沉里,這荒遠的驛道上,竟然沒有一個外人,徒令燕山五虎這伙子強人目無法紀,攔路行劫,他們當然不是第一次干這種活了。
歐陽川兵刃在手,面現殺機,這才接下去道︰“日本人——你要是耍狠斗橫,兄弟,咱們哥兒們可叫你豎著來,橫著回去!”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心忖道︰“怪不得父親要我處處小心,看來中國這地方,盜匪如毛,不在日本之下!”
他眼楮一掃當前這個歐陽川,思索著︰看來這人像是這伙人的頭子,我先殺了這人,說不定就解開了眼前之危!
想到此,冷笑一聲,向著眼前的歐陽川道︰“我知道你們中國武術奧妙,你可能接我這口刀麼?”
歐陽川後退一步,道︰“好!”
腕子上的亮銀鞭“嘩拉”一下子抖了開來,卻在此一剎那,兩側的“雙手金鏢”馬雲程,以及“火霹靂”雷昆同時閃身而上!
兩個人,三把刀——一口折鐵刀,兩柄牛耳短刀,由兩側同時抖了出來!
這一手有一個名堂叫“兩翅金鳳”,馬、雷施展這一手絕活,可以說是駕輕就熟,多少年下來,死在他們兩個這一招下的人,真不知有多少了。
笠原一鶴不愧是足利氏手下第一武士,由于其幼承父教,得悉了中原劍術的奧秘,再習日本劍道,得領兩家之長,其成就自是可觀。
就見他乍開兩腕,把一口窄刀橫架左腕,偌大的身子,滴溜溜轉了個轉兒,那麼疾勁三般兵刃,居然扎了個空。
“雙手金鏢”馬雲程右手一帶出去的刀,用“陰手”向外面一抬,撩進到笠原一鶴的左肋。
笠原一鶴大吃一驚,“啊!”一聲,搶步疾退,前大襟卻吃馬雲程的刀尖子“呼拉”一下子劃開了一道口子。
他首次接觸到了中原武術的襲擊,只是對方並非一等一的高手,否則笠原一鶴可就難免要吃大虧了!
笠原一鶴在驚心之余,卻施展出厲害的殺手——“兩面封刀”,這一手得于日本劍道名家小豐原的嫡傳,果然奇妙無窮!
刀光左右同時劃出了兩道弧光!
這般東洋的快刀手法,畢竟是有異于一般,“嗖——一嗖——”兩刀一氣呵成,在相繼的兩聲慘叫里,“雙手金鏢”馬雲程、“火霹靂”雷昆同時中刀,傷處皆在面前,一時鮮血迸濺,死于非命!
笠原一鶴這種東洋的快刀法,一上來連斃三人,確是驚人之極!
“雲里來”刁三一擺鳳翅 ,甩手打出暗器“三菱箭”,尖風一縷,正中笠原右腕!
這位日本劍道高手痛得“啊!”一聲,反手抓住了暗器箭桿,一咬牙血淋淋地拔了出來,足下可禁不住打了個踉蹌!
這一剎那,“雲里來”刁三的一桿“鳳翅流金 ”,疾如星馳電閃般地摟頭直下,同時他的一只右腿斜飛而出,用“鴛鴦拐子腳”向著笠原一鶴面門上踢過去!
笠原一鶴就地一滾,對方的鳳翅 落了個空,塵土飛揚中,笠原的刀,電光石火般地投遞了出去——一
這一招中原罕見!
歐陽川叱喝一聲道︰“敢爾!”
起落之間,已到笠原身後,一抖手“嘩拉”一響,亮銀鞭直向著對方背後點到。
然而,似乎是慢了一步。
雪白如雲的一截刀身,自然貫穿了刁三的右肋,他不及拔刀,被迫地向前斜身,幾乎和刁三的臉倚在了一塊,歐陽川那麼疾快的一招,竟然是沒有傷害了他。
笠原一鶴把身子轉過了一半,退後,拔刀!
刁三齔牙咧嘴地向前走了六七步,嘴里吐血,說道︰“老大……咱們栽……栽啦!”
身子一歪,“噗通”,栽倒在地,鳳翅 脫手而墜!
一陣風起——驛道上卷起了一片沙土!
天可是已經黑了。
晚風里帶著沉重的血腥氣息。
亭子里算命的父女二人,仍然呆呆地坐在那里,那個叫“徐鐵眉”的瞎子,兀自翻著他那一雙白眼,不時地東張西看著,那個叫“桂花”的姑娘,卻是目不轉楮地睇視著,水汪汪的一對翦水瞳子,含蓄著無比的神秘。
父女二人,靜靜地坐著,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自然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燕山五虎”此刻碩果僅余的只剩下“混江一霸”歐陽川一個人了。
來自日本的武士笠原一鶴朗笑了一聲,刀指歐陽川道︰“你還要送死麼?”
歐陽川身子節節地後退著,面色猝然慘變,內心雖是驚悸萬分,卻也並沒有退縮之意。他冷冷一笑道︰“一鶴老弟,你的刀法很怪,可是其中幾招,卻有點與我們中原的‘匡’門刀法近似!”
笠原一鶴怒聲笑道︰“簡直是胡說,什麼匡門刀法,沒听說過!”
歐陽川道︰“今天我們無知冒犯有眼不從泰山,不知老弟你可肯網開一面?”
笠原一鶴不禁怔了一下,道︰“你是說……”
歐陽川汗顏地笑道︰“……我的意思是饒我一命!”
笠原一鶴狂笑一聲道︰“我們武士作戰,一向是臨死不屈……好吧!你既然開了口,我就饒過了你,只是……這幾具尸首……”
歐陽川淒涼地一笑,道︰“白骨何須埋青冢,人生何處不墳墓!一鶴老弟,咱們後會有期!”
笠原一鶴怔了一下,他雖然漢學已經有相當的功底,可是到底比本生本長的中國人要差上一些,心里正在琢磨著歐陽川說的那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卻見歐陽川前進一步,雙手抱拳,深深一揖。
笠原一鶴心里倒著實有些感動了——
可是一念未完,只听得“卡卡”兩聲輕響,兩點銀星,驀地由歐陽川雙腕之間飛出,其快如電,簡直無從防起。
笠原一鶴陡然一驚,點足而退,可是由于彼此距離太近,再者歐陽川的這雙袖箭,來得太過于突然,令人防不勝防,等到笠原一鶴乍然發覺時,已是逃走不及,他嘴里“啊”了一聲,身子一晃已倒了下去!
兩枚袖箭,並排地射中在笠原一鶴的“胸脯雙穴”之上,任你天大的英雄,也是承受不起。
笠原一鶴只覺得眼前一黑,差一點兒暈了過去。
這可就是中國武學的奧秘了,歐陽川的這雙袖箭,乃是施展武林中奇妙的暗器打穴之法,被害人只要中箭,頓時全身四肢麻痹不堪,暗器只要一時不離開身體,他可就不能開口說話,休想動彈一下,可是暗器一經拔出,性命也就不保。
“混江一霸”歐陽川這一手敗中取勝的陰險毒手一經得手,禁不住仰天怪笑了一聲。
只見他身子一閃,又來到了笠原一鶴身邊。
“臭小子——”他獰惡地笑道,“你認命吧!”
說完彎下身子,一伸手就要去拿他背上的箱子。
驀地,銀鑼一響——“當”!
這玩意兒,一听就知道是算命的敲的那種小鑼響!
果然,接下去,眼前人影一閃,亭子里的一老一少父女二人,已來到了眼前,速度之快,有如是黑夜里的一雙幽靈。
歐陽川手已觸及箱面,突地中止,猛抬頭,見狀大吃一驚!
他是黑道上的老江湖了,什麼人,是友是敵,用不著關照,一望即知。
這時見狀,不先發言,點足後退出丈許以外。
卻听得那算命的白胡子老頭,手中小鑼再次的一敲,高聲道︰“報——君——知!”
歐陽川銀鞭“刷拉”的一下,抖了個筆直,指向對方道︰“什麼人?報上字號!”
算命的老人呵呵一笑道︰“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歐陽當家的賞我瞎子一口飯吃!”
歐陽川面色一沉,面現凶光,道︰“你……你是誰?”
瞎子嘻嘻笑道︰“當家的沒見過我這位長相,莫非連‘短命無常’這個稱呼也沒听過麼?”
歐陽川頓時打了個冷顫,大驚道︰“啊……這麼說你老是徐……”
人影一晃,那相士已到歐陽川面前。
歐陽川大驚之下,手上的亮銀鞭向外一抖,鞭梢一端像是利劍劍尖,直向老者眉心點到。
鞭梢如電光石人般地,一閃而至,眼看著就要刺那相士一個透瞼穿。就在此一剎那,但見相士白果也似的一雙眸子,倏地一翻,敢情他不是個瞎子,雙眸乍睜,目光如電,同時間左手作圓形的向外一分,“噗”地一下子,已結實地抓住歐陽川的鞭梢。
歐陽川向外一帶,力逾萬斤,鞭身絲毫不動,他再次地嚇出了一身冷汗。
偽裝相士“短命無常”徐雷,怪笑一聲道︰“你也敢給我動爪子?去!”
右手向外一振,“呼嚕嚕”一片衣袂蕩風之聲,“混江一霸”歐陽川的身子,就像空中飛人般的,被挪在半空之上。
在空中歐陽川怪叫了一聲,滴溜溜折了個斤斗,施了一招雲里翻,自空而墜。
在此一瞬間,站立在一側的那個紅衣大姑娘,嬌叱了一聲,肩頭搖處,翩若驚鴻地已來到了歐陽川下墜之處,手上的那面月琴搶出如風,“砰”的一聲,正好砸在了歐陽川面門之上,一時間血花怒濺,腦漿迸裂,當場死于非命。
那姑娘身形再閃,疾若鷹隼地又來到了老者面前。
黑夜里,忽然傳來了一片車聲,遠處驛道上燈光閃爍,像是朝著這個方向疾馳過來。
老者冷冷一笑道︰“丫頭,人交給你了,別忘了背後那個箱子!”
言罷以手上的馬桿向地面上一點,猝起如鷹,只是一下子,已飛出了六七丈外,一路疾馳如飛而去。
紅衣姑娘不敢遲疑,身子一閃,已到了笠原一鶴面前,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胸衣,把他提了起來,幾個起落,已越出十數丈外,墜入高粱地內,同時重重地把笠原一鶴摔在地上。
空中是一輪明月,月色如銀——
透過高粱葉子,這個姑娘才開始打量著面前的這個日本武士,她首先以利落的手法,把對方背後的那個黑漆的箱子解下來。
這個過程之間,笠原一鶴竟自幽幽地醒轉過來,他鼻子里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呻吟,同時已經感覺到對方的作為。
“你……”他想坐起來,可是周身乏力。
月影之下,二人四目相對。
紅衣姑娘呆了一下,才又匆匆地把那個小箱子背好在自己背上,她咬了一下牙,道︰“我本來不想下毒手殺你,可是你看見了我——”
手里的月琴舉起來,作勢下擊。
笠原一鶴眼楮直直地逼視著她,目光里現出了一番淒涼,卻使得那姑娘中途一時硬心不下。
她嘆了一口氣,慢慢地把那枚精鐵打鑄的月琴,輕輕地放了下來。
“唉——”她輕輕嘆了一聲道,“我們原無仇恨,我看你這個人,倒不像是什麼惡人,中國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姑娘破格饒你不死,你還是回到你們日本的好!”
說完,看他一眼,搖搖頭,轉回身子,向外走去。
地上的笠原一鶴眼楮直直地看著她,面上卻不禁帶出微微的冷笑。
紅衣姑娘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
她的神色間,顯出了內心的猶豫。
“唉!”她又輕嘆了一聲,道,“我可不能再耽誤了,你知道,我父親本來是要我殺你的,只是我不忍心……”
眉毛皺了一下,她輕輕地擦著眼皮,打量著對方又道︰“你是叫笠原什麼鶴來著?”
笑了一下,她調侃地道︰“我知道你身上的傷不輕……這可就……唉,好吧!我呀,好人做到底,就救你這一回!”
說完巧移蓮步,湊到了他跟前,低頭看了一下,冷笑道︰“你是被剛才那個叫歐陽川的人,打中了穴道,手法很厲害。幸虧遇見了我,要是換了別人,只怕還救不了你,你是忍忍痛才行!”
說完匆匆由身邊取出一個小小玉瓶,由其內倒出了一些,也不知是什麼藥物。
她一只手握住笠原一鶴傷處的小箭道︰“想活命,你就別出氣,你明白我的話嗎?”
笠原一鶴目光里雖蘊著無比怒火,只是卻也知道對方是在救自己性命,當時眨了一下眸子,表示會意。
紅衣姑娘微微一笑,露出如貝玉齒,確是難得一見的絕世佳人!
只是此刻,這位來自異國的武士,卻是失去了這份閑情逸致,他遵從著對方少女的關照,暫時停止了呼吸。
紅衣少女還有點不放心,她俯下身子來,側過臉輕輕在他胸前听了一下,確定他未在呼吸,這才猝施妙手,極快地把中在他胸前的一只小箭拔了出來,同時她右手不待對方傷處的血冒出,即把備好的藥物按上了他的傷處!
如此連續施展,兩根袖箭全部拔了出來。
笠原待其在傷處上好了藥之後,才忍不住長長吁了一口氣,面頰上冷汗淋灕。
紅衣少女打量著他,道︰“沒死已經算萬幸了!”
這時,信手由笠原一鶴衣邊上撕下了一條布條子,匆匆為他扎好!
“記住!”她說,“一個月不能見水,我走了!”
言罷作勢站起——
笠原一鶴自所中的一雙袖箭拔出時,穴道已然解開,他已能開口說話,只是全身乏力!
這時見對方姑娘要走,心里惦念著那箱貢物,如何容得,當下驀地坐起,伸手向著紅衣少女背後箱上抓去!
紅衣少女身子靈活地一縱,縱出丈許以外,笠原一鶴由于用力過猛,一下子倒了下去,傷處觸動,一時痛得不可開交!
紅衣少女咯咯嬌笑道︰“你呀,少費這個勁兒吧!”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夜空里,卻傳來一聲嘹亮的口哨之聲,紅衣少女頓時面色嚴肅地冷冷一笑,香肩連晃,如飛而去!
笠原一鶴怒叱一聲道︰“站住——”
對方理也不理,早已去遠了,他咬著牙挺身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只覺得傷處萬分疼痛,肩上也在流血!
他憤憤地抽出了長刀,蹣跚地向前邁著,卻意外地發現地上一物放光!
彎腰拾起來——是一枚玉柄金身的步搖金釵!
可以想到,必是方才那女盜張惶之際,由頭上墜落下來的,無論如何,這總算是一點線索。
笠原一鶴匆匆地收入袋內,他一只手持著雪亮的長刀,怒沖沖向前大步走著,只覺得夜風吹在肩上傷處,如同針刺般的疼痛,可是這些卻遠不及他內心之沉痛萬分之一!
順著田陌,他一直走下去,遠遠似見先前劫車的驛道上有燈光閃爍著,似有人影閃動!
他內心沮喪極了。
想不到身負重任,方自踏入中國之第二日,竟然會出此大錯,平白無故地把足利將軍托交進貢中國皇帝的無價珍寶失去,這該是一項何等嚴重,而又不可饒恕的疏忽?
他此行身份嚴謹,自不便暴露身份,以遭無邊困擾,馬車上雖有幾件他隨身的行李,可是眼前卻不便往取,他一心一意只是惦念著失去的貢物,足下疾奔前進!
穿出了這片田陌,來到了驛道的另一端,卻見道邊佇立著一個黑色勁裝人影。笠原一鶴此刻怒火中燒,巴不得遇著敵人廝殺一番,此時此刻乍然出現了這人,他無疑認定對方也是劫寶的敵人之流。
從背影上看,這人後面背著一口長劍,必然是擅武之人了。笠原一鶴搶上一步,怒聲喝叱道︰“呔——”那人倏地回身——劍眉星目,神采不凡!
笠原一鶴怒發如狂中,早已收斂不住,一口倭刀劈風直砍而下!
對方似乎吃了一驚,冷笑道︰“這是為何?”
右腕疾翻,背後長劍像是一道長虹似的猝然出鞘,一刀一劍“嗆啷”一聲,在空中交接,各人卻不禁為對方的腕勁震得後退了幾步。
由于笠原一鶴身上有傷,如此一震,自然有些吃受不住,痛得哼了一聲。
對面黑衣少年冷峻地道︰“莫怪人言,你們日本人野梟成性,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笠原一鶴受了一肚子的委屈,正是無處發泄,如何再忍得對方的奚落,大吼一聲挺刀而上!他左臂平伸,右手長刀平伸而出,拉開了架式!
日本劍道正如中國劍法一樣,是有派別門路之分的,此刻他一展開門戶,卻使得對面這位中國俠士大吃了一驚!
黑衣少年面色一變,正要喝止,笠原一鶴已然出刀如風,施展出極具威力所謂的“洗魂三刀”。第一刀貼地直出,削向少年下盤,黑衣人大驚中,一鶴施展沖天的絕技,拔身而起,刀身緊緊擦著他的腳底下刺了過去!第二刀,比第一刀更疾更快,不待那黑衣少年身子落下,那口刀在笠原一鶴後彎的式子里,反崩而出,直直一刀劈出!
昔日在日本,笠原這種家傳的刀法,絕少施展,每出手敵人簡直無從抵擋,必有傷亡,是以其父笠原桑二傳此刀法時,深深告誡,如非為強敵所迫,萬不得已時,絕不施展!
笠原一鶴如非喪失重寶,痛心欲狂之際,焉能對于一個初見一面的少年,施展如此殺手!
他滿打算著這第二刀出手,那少年不死必傷!
事實卻大是不然,那個黑衣少年,敢情還是個大行家!
就在笠原一鶴的刀相反崩出的剎那之間,那少年在空中海蝦也似地一個弓身,凹腹收胸,向後反彈而起,待到一鶴的刀已經臨近胸腹之間,那少年左掌向外一揮,吐氣開聲道︰“嘿!”卻把一只左手箕開的虎口,向著笠原遞出的刀背上捺下!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笠原一鶴心中大吃了一驚,他確信這套“洗魂三刀”自從他父親傳與他之後,還不曾聞得有過破法。
昔日笠原桑二傳授此套刀法時,曾告訴過他,這套刀法的來歷,脫胎于中國武術精華;並且告訴過他,在日本無人可破,可是一入中原,卻就不保險無人能擋;並且曾告訴過他即使在中國,能夠破此刀法的人,頂多不出二人,其中有一個還是女人!
他知道父親過去在中國停留過,那一些日子,自己與母親相依為命,正逢戰火彌漫,生活得好苦,母親帶著自己東奔西跑,等待著父親來到……直到第三年父親才從中國回來,一家得能團圓……
這套“洗魂三刀”就是父親那個時候傳授給自己的……他老人家為什麼念念不忘中國?在中國做了些什麼?無人知道,到現在還是個謎!
到是父親再三地向自己提過一個人——段南洲,父親生平第一知己。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的話,這個段南洲該是一個老人了,據父親形容這人乃是一個異人,武技之精湛,舉世無匹,父親關照自己來到中國之後,不要忘了找尋他,而恭敬地誠執後輩之禮……
這麼多的回憶,一股腦兒地涌了出來,動機只是由于對方少年杰出的身手!
由于對方這個黑衣少年,一連破了他兩招,他的第三招突然受驚而止。
後退一步,他打量著對方少年,怒聲道︰“你如何懂得破我的刀法?”
黑衣人冷冷一笑說︰“問得好,我正想問你,這刀法是誰傳授與你的?”
笠原一鶴恨聲道︰“誰要你管?”
說著提刀進身,正待向黑衣少年再次進招,黑衣人閃身躍開道︰“慢著!”
笠原一鶴冷笑道︰“想不到中國強盜這麼多,你身背寶劍,站在那里,必是那強盜父女一路來的!”
少年微微一怔,冷笑道︰“這麼說,你是遇見了強人了?”
笠原一鶴怒聲喝道︰“你倒裝得真像……”
少年“哼”了一聲,道︰“先不要談這個問題,我且問你,有個叫匡飛的人,你可認得?”
笠原一鶴搖頭道︰“不認識!”
黑衣少年略嫌失望地嘆息了一聲,一面用著那只精銳的眸子打量著他道︰“我是看你刀法很怪,很像是匡門家傳,好吧,既然如此,我再問你,風聞你此次東來,所帶的貢物之中,有一枚‘翡翠梨’可是真的?”
笠原一鶴登時一驚,道︰“咦!你怎麼知道的?”
黑衣少年冷冷地道︰“這麼說謠傳是真的了?”
笠原一鶴狠狠地道︰“真的假的都沒有用了!”
說到這里,上下看了那黑衣少年一陣,自入中原,他還真沒見過這麼英俊的人物。
那少年眉頭微皺道︰“還沒請教大名?”
“笠原一鶴!”
“一鶴兄!”黑衣少年冷冷地道,“我知道你失去了貢物,心里不好受,可是我必須知道,搶去你那些寶物的是些什麼人!”
他一本正經地說著,臉上確是看不出一點虛偽的表情!
笠原一鶴將信又疑地看著他,冷笑道︰“一男一女,男的看不清楚,很老……女的年輕很輕!”
黑衣少年道︰“什麼打扮,他們長的什麼樣?”
笠原一鶴倒是心里有八分相信他並非是劫寇一伙的了,聞言偏頭想了一下,道︰“那個男的,是一個算命的……留著白胡子,女的抱著一個琴……琴是鐵的!”
一個異國人,竟然能夠用這麼流利的漢語敘說一切,的確是相當的不容易了。
黑衣少年听完他這番描述之後,長眉一挑,面色略微變了一下,自語道︰“果然沒猜錯,真的是他們——”
“是誰?”笠原一鶴忍不住問。
黑衣少年訥訥地道︰“如果我沒說錯,你所遇見的這父女二人,乃是中國武林黑道上最難纏的人物……”
笠原一鶴怒聲道︰“是誰?我要去找他!”
少年冷笑道︰“你的武功,頂多與我相伯仲,要與那個劫寶的老人比起來,只怕還差得遠!”
冷冷一笑,抱拳道︰“告辭!”
言罷轉身就走,笠原一鶴挺刀追上一步叫道︰“喂,你站住!”
少年回身道︰“你還有事麼?”
笠原一鶴道︰“你知道那劫寶父女的姓名麼?”
少年點點頭道︰“老的叫徐雷,小的叫徐小昭,黑道上聞名喪膽!”
笠原一鶴冷笑道︰“只要我活著一天,我一定要找到他父女二人!”
少年怔了一下,微微一笑道︰“我也許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是目前不易!”
笠原一鶴道︰“我不要你幫助。”
少年點點頭道︰“那麼我們各干各的,不過,我卻警告你,這父女兩個武功精湛,不是好對付!也許你是白忙一場!”
笠原一鶴怒聲道︰“胡說——你居然敢看不起我?我要你試試我這口刀。”
少年道︰“我已試過了!”
微微一笑,正待轉身,卻不意笠原一鶴猛地撲身而上,掌中刀倏地急刺過來。
少年一擺劍,雙鋒交接之中,笠原一鶴施了一招妙手,身形霍地向下一塌,背後現刀,一刀如電“嗖——”快揮而出,黑衣少年乍然騰身,可是笠原一鶴這一刀來得太快了,有如穿雲乍出的陽光,只一閃,已斬下了那黑衣少年衣襟一角!
黑衣少年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同時間也激起了他一腔怒意。笠原一鶴身子再上,掌中刀由下而上直撩上來!
刀鋒如芒,猶如一片光牆,似乎他有意要迫使對方服輸在他這一招之下!卻是未曾料到那黑衣少年本身武功造詣,已是名滿江湖的一流高手!二人既無深仇大怨,自是動手間,未用其極。
黑衣少年在他凌厲的刀勢之下,施展了一式“鐵板橋”功夫,笠原一鶴這一刀可是落空。
驀地,黑衣少年大喝一聲,那轉出的身子,有如戲水的蜉蝣,“颼——”的一聲,再次轉了回來。
笠原一鶴大吃一驚,還不及點足退身,少年的長劍已崩彈而起,但听得“喳”的一聲!
劍式如虹,一閃而過,笠原一鶴驚嚇中一連後退了三四步,左手摸了一下,才發現到帽緣上,破了一道裂縫,對方的劍尖,只須再挺前半寸,可就免不了傷及顏面。
這一驚,便得昔日目高于頂的日本武土,登時目瞪口呆,作聲不得!
黑衣少年冷笑了一聲,道︰“中國人注重禮尚往來,你砍我一刀,我回敬你一劍——”抱拳道︰“失陪!”
倏地轉過身來,一路縱躍如飛而去。
笠原一鶴立了一刻,忽地拔腳就追,哪里還有那少年的蹤影?
夜色沉沉,秋風冷冷!
這一瞬間,笠原一鶴由衷地感到了悲哀,卻又有一腔難以發泄的怒火,填膺在胸內,使得他欲罷不能!
他發出了淒厲的一聲怒吼,掌中刀用力地揮砍而出,“哧——哧——哧——”一連三刀,刀鋒把高粱的尖端穗子砍飛了滿天!
他就像瘋了般運刀如狂,一路猛揮猛砍,閃爍的刀光像是一條鬧空的銀蛇,所過之處,高粱穗子滿空亂舞,足下漫無目標地前進著。
這陣快刀,影射著他內心的悲忿無極,遭殃的卻是這片旱地莊稼,刀鋒過處,無堅不摧!
笠原一鶴假設著這些高過一人的高粱,每一棵都代表著一個敵人,因此他的每一刀,也都毫不留情!
轉瞬間,他已運刀數百千回,當真是殺得熱血沸騰,淋灕盡致!
在一陣猛砍殺里,足下已邁出這片旱田。他已經殺紅了眼,雙手握著的刀見樹砍樹,見草砍草,不知是幻覺還是真的——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影,站立在田陌小道上,正好迎著了他的來勢。
笠原一鶴乍然一驚,定目看了看,狂笑道︰“好個強盜——快還我寶物來!”雙手握刀,“哧——”一刀劈下去!
這一刀,在怒發如狂的笠原一鶴來說,幾乎施出全身的力道,真有泰山壓頂之勢!
這在田陌道上的那個高大人影,倏地伸出了一只手,笑道︰“好勁道!”
那口疾下的刀,就好像砍在了石縫之中一般,休想轉動分毫!
笠原一鶴睜大了眼,才看清了面前人竟然是一個灰衣白首的和尚,和尚僅僅用兩手指頭,捏著他的刀鋒,慈祥的臉上,帶出一片笑容。笠原一鶴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他怪嘯了一聲,使出了全身力道,掙、抽、板、拉——還是一樣,休想移動分毫!那和尚呵呵一笑,單手豎掌,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小施主,你何苦這般。”
說話時手指一松,笠原一鶴猝失重心,摔了個仰天斤斗,他在地上打了個旋風霍地跳起來,一時真要瘋了。今夜對于他來說,真可謂是不祥之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糊里糊涂又出來這麼一個和尚,武功之高,簡直有點令他不可思議了!
笠原一鶴驚怒中,真是如狂如痴,身子躍起的同時,第二刀氣吐如虹,直向和尚一顆光頭上砍去!大和尚冷笑道︰“何必如此?”大袖一揮,像是海濤般的只一卷,已纏住了笠原的刀鋒,笠原一鶴只覺得雙手虎口一陣發熱,似覺出和尚拂袖之間力逾萬斤!
在日本,笠原一鶴素有神力之稱,可是和尚這拂袖之力,竟使他幾乎受不住.一時面紅心跳不已。
和尚長袍一吐道︰“去!”
笠原一鶴“通通通”一連後退了好幾步,差一點兒又栽個斤斗。
和尚一笑,道︰“真有股子牛勁,怎麼,小施主,你還不服氣麼?”
笠原一鶴一咬牙,大步疾上,掌中刀平心直刺,這一招是厲害的殺招,名謂“平風進刀”,正是日本劍道大師柳宗氏的絕招。刀出封四面,見刀破刀,見勢破勢,完全是因景而異,笠原一鶴如非連番受辱,這一刀他是無論如何施展不出的!
刀尖將至,笠原一鶴幾乎有些不忍心了,可以想見的一剎那該是何等的慘厲,料想著鮮血怒噴的一瞬,迫使得笠原一鶴閉了一下眸子!
他的想法和事實相差的竟是那麼遠!
就在他長刀怒吐的剎那之間,只听得“噗”地一聲,笠原一鶴嚇得瞠目結舌,怪叫道︰“啊!”
目光過處,對方那個和尚,居然用嘴里的一口白牙,生生的咬著自己出手的長刀刀尖——和先前一樣的,這口刀休想移動分毫!
大和尚鼻中哼了一聲,雙手大袖猝揚,像是一只拍打著雙翅的天鵝,卻由他肥大的衣袖之間,逼出了令人無法抵抗的旋風,風力萬鈞,使得他們身側的旱地高粱,“喳喳喳”一連串地爆響,紛紛折斷直飛而出。笠原一鶴再也定身不住,同時間和尚松開口道︰“倒!”
倒是真听話!
笠原一鶴偌大的身子,元寶似的翻了出去,他“骨碌”的倒折了個斤斗,一口武土長刀“噗”的一聲,深深扎入地面二尺有余,借著這口刀的定力,才使得身子沒有再滾出去!
巨大的風力,已使得他頭頂上那平頂戰盔脫頂而墜,叮當亂響地一路滾了出去。
笠原那副樣子.就好像看見了鬼!
他用打戰的手指著和尚道︰“你……你是人是鬼?”
那和尚呵呵大笑道︰“朗朗乾坤,何來鬼物?笠原小友,你初履中原,不識天高地厚,吃了許多虧,老訥是特別來誘導你的,且隨老袖返回去吧!”
笠原一鶴乍然一驚,道︰“和尚你怎麼知道我的姓名?你……”
和尚道︰“我知道的你還未必知道呢!”
說著上下細細瞧了他一番,輕輕吁了一口氣,面色微現淒涼地道︰“你與我那老朋友,長得實在太像了……看起來宛若一人!”
笠原一鶴道︰“你朋友是誰?”
帶著一絲淒涼的微笑,那和尚訥訥地道︰“你問我那老友麼?他倒是與你同姓!”
笠原一鶴一怔道︰“是……”
“笠原桑二!”和尚微帶傷感說著。
“啊——”笠原一鶴大驚失色地道,“他是我父親!”
“我知道!”和尚的面色愈發慈祥,“孩子,你想如果他不是你父親,我會來看你麼……”
雙手合十,他輕輕念道︰“阿彌陀佛……汝負我命,我還汝債,是以因緣,經千百載……南無阿彌陀佛!”
笠原一鶴抖顫顫地走近了幾步,面色間帶出了尊崇與親近,吶吶道︰“那麼大法師……你又是……誰呢?”
“老袖佛號‘涵一’,俗家名字叫段南洲——”老和尚微微笑道,“孩子,你可听你父親說過麼?”
笠原一鶴呆了一下,霍地跪了下來。
“老世伯——”他激動地喚了一聲,一時竟自垂頭痛泣了起來!
“無量佛,”和尚慢慢地走近到他身側,輕笑道,“中國這個地方,對你太陌生了……你的事我都知道,我與你父乃是生死至交,如今你孤單在外,我不能不管!”
“老世伯!”笠原一鶴痛聲道,“我真沒有臉見你……我一切都完了……”
和尚冷冷道︰“你是指那箱珠寶!”
“是!”笠原道,“我……太沒有用了……”
忽然他想到了父親來時的告誡,當下膝行前進,道︰“老世伯,父親關照我見著了老世伯之後,要尊你為父,敬你為師,一切听憑世伯的吩咐……我方才太冒失……我實在不知道老世伯居然皈依了佛門!”
涵一大師目光眯成了一線,聞言喟然一嘆道︰“敬我如父,稱我世伯,都非我今日身份所能承當,念在與你父昔日一段淵源,收留你這個弟子,倒是使得……你可願隨我入寺,暫時做一個帶發修行的居士麼?”
笠原一鶴早已為眼前這個和尚出神入化的武功所折服,此刻又知他就是父親生平第一至友,再加上父親的囑咐,自是心悅誠服。
聆听之下,頻頻叩頭道︰“弟子遵命,只是師父……”
涵一大師莞爾一笑道︰“足利氏的那箱東西,已為當今武林帶來了一番劫難,自此黑白兩道,風塵俠隱,草莽英雄,甚至于三法教士……都將卷入這漩渦之內,你正是此刻的正主。”
“阿彌陀佛”和尚訥訥道︰“是以老訥雖知你塵劫正多,卻抱定人能勝天之心,前來引度于你,你當及時抽身,否則怕將有殺身之危!”
笠原一鶴深深叩首,他不敢正視這個老和尚,心里雖抱定成仁取義之心,卻不敢當面頂撞!
和尚又道︰“善哉一鶴,汝當自知,一切眾生,無從始末,皆由不知常住真性,性淨則明听,用諸妄想,此想則不真,故有輪輸……你是生具慧根之人,暫且從我研習無上菩提,瑣事不必再思,一切有老訥為你作主!”
笠原一鶴雖不明白這番話的真諦,可是日本乃是一佛教國家,父親亦算得上是個佛門居士,對于佛理他並非全然不知!
大師這番話,對于他似乎有著極大的啟發,一時如鋼磬銅鈸,當頭一聲棒喝。
當下深深一拜道︰“一切由師父作主,我……知罪了!”
大師含笑頻頻點頭,夜風吹動著他身上的那襲僧衣,愈加顯示他如同神仙中人!
輕輕嘆息了一聲,涵一大師道︰“一飲一啄,豈非前定,你今日所遇之男女二少年,皆與你有極大的牽連,佛謂︰汝愛我心,我憐汝色,是以因緣,經千百劫,常在纏縛……”
頓了一下,他看向笠原一鶴,道︰“你遺失在車上的隨身衣物,老訥已為你取下擱置一旁,且隨我去吧!”
說時伸出一只留有長指甲的手掌,作勢向上虛撥了一下,笠原一鶴原本跪伏的身子,竟然不由自主地提升而起。
對于老和尚這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他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敬之如神明一般!
涵一大師道︰“走吧!”
一僧一俗,在這秋季的夜晚,踏著田野小徑緩緩地消失而去!——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在紫藤蘿花架下開有一個月亮洞門,那洞門兩邊,貼著一副對子,寫著是︰
$R%“花露墮紅沾杖履
松雪凝翠過弦歌”$R%
匡長青拉了一下衣裳,用袍子拂了一下身上的塵土,跨門而入!院內傳出輕輕一陣木魚之聲。在生滿了各色鮮花的夾道上,他輕輕地走過去,麥冬草尖的露水,把他一雙褲管都浸濕了。上了兩步台階,眼前是兩扇雕有多種紋色的門扉,匡長青咳了一聲道︰“媽,我回來了。”
木魚聲忽地停住了,一個婦人聲音道︰“進來吧!我想著你也該回來了。”
匡長青躬身道︰“是!”
遂輕輕推開了門,邁步而入,在一張紅木太師椅上,坐著一個看來只有四十許的美貌婦人,其實她今年的年紀已經五十六歲了!
她身上穿著一襲黑色的素裙,烏黑的雲發散披在肩上,柳眉下那雙光亮的眸子,因為長年寂靜,而顯得一種空靈的憂郁,挺直的鼻梁下,是那一張薄薄而有巾幗英雄氣質的嘴!她緩緩地放下手中一串念珠,嘴邊帶出一個慈母的微笑,道︰“長青,你坐下來,你妹妹到後山采茶去了,等她回來給你泡上一杯竹尖青,你也嘗嘗新吧!”
匡長青一笑道︰“好!”
說完了這句話,他那一雙劍眉,竟然微微皺了一皺,顯然內心有著沉重心事。
婦人點了點頭,笑道︰“不要緊,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慢慢說,你見著那個叫笠原的少年沒有?”
匡長青點了一下頭,遂苦笑道︰“可是沒有用!”
婦人眨一下眸子道︰“為什麼呢?”
匡長青嘆了一聲道︰“那人太固執,他竟是不肯說出那翡翠梨……而且……”
才說到此,婦人忽然咳了一聲,笑道︰“我怎麼關照你的?說話要小心!”
匡長青點頭一笑,離坐而起,在門外張望了一下,婦人道︰“門讓它開著就是!”
匡長青回來,繼續道︰“他明知自己不敵,可是卻不肯接受我的幫助,沒有辦法!”
婦人點了點頭,輕嘆了一聲道︰“沒有辦法,我們也只有直接找徐氏父女。”說著她皺了一下眉道,“……不過,那‘短命無常’徐雷,確實是一個難說話的人,如果直說,他必定是不會承認……”
匡長青睜大了眸子,冷笑道︰“那就硬下手也是一樣!”
婦人面色一冷,目射精光道︰“長青,我們是俠義的人家,比不得他們綠林的人,你這句話是怎麼說,你是想要搶人家?”
匡長青臉色一紅,憤然道︰“他們還不是搶人家的,我們怎麼不行?”
婦人冷然如同冰霧也似的,冷哼了一聲,道︰“我不許你這麼說!”
匡長青立刻彎身答道︰“媽,我錯了!”
婦人嘆了一聲,苦笑道︰“其實你和妹妹,都是好孩子,你們所缺少的只是父愛……”
匡長青佯笑道︰“媽,你說這些作甚。爸爸雖是下落不明,可是我想他早晚必定會回來的!”
婦人面上閃過一個痛苦的微笑,說道︰“回來!哼,今生休想了!”
她搖搖頭又道︰“我們不談這個,還是談眼前的事吧!長青,那個叫笠原的日本少年,武功如何?”
匡長青冷冷地道︰“和我在伯仲之間,刀法很怪!”
婦人吟哦了一下,忽然問道︰“他長相怎麼樣?”
匡長青望著母親笑了笑道︰“媽!你問這個……”
婦人苦笑道︰“回答我!”
匡長青想了想點頭道︰“很英俊!”
婦人站起來在房里走了幾步,站住腳以後,她冷笑了一聲,漠漠地道︰“我太愛亂想,這是不可能的事……”
說話間,就听得門外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是少女的口音,歌聲清脆,極為悅耳,唱的是︰
$R%“斑竹枝,斑竹枝,
淚痕點點寄相思;
楚客欲听瑤瑟怨,
瀟湘深夜月明時。”$R%
歌罷,順口唱出一片啦啦之聲,人還沒有走進來,先就大聲嚷道︰“媽!我回來了。今天運氣真好,摘了一筐子,還打了五只斑鳩,呶,呶!小斑鳩呀,小斑鳩,可憐啊!”
逗得母子二人都忍不住笑了。婦人邊笑,邊嘆道︰“你看這孩子,今年已十九了,還是這麼孩子氣!”
姑娘似已走進院中,口中“咦”了一聲,道︰“媽,你不是在念佛?”
說著門前人影一閃,已進來了一個長身玉立,膚色白潤的姑娘。
只見她明眸細腰,瑤鼻櫻口,頭上戴著一頂遮陽的竹絲花帽,身著藍布衣褲,褲管瘦窄,顯出她那豐腴可人的身材。
這姑娘乍然出現,就如同芙蓉出水一般,光采明艷,宛似仙女下凡一般。
當她看著匡長青在座時,禁不住跳了一下道︰“長青哥,你回來啦?哎呀!”
匡長青笑道︰“芷苓,你的歌唱得不錯呀,是誰教給你的?”
姑娘笑著舉起手上的竹枝,道︰“我可要打你了,一回來就亂說話!”
惹得匡長青不禁朗聲大笑了起來,一面道︰“誰亂說話來著?你不是唱什麼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我一個月不在家,想不到……”
才說到這里,那個叫芷苓的姑娘,已跑過去拉著婦人的袖子,又哼又扭道︰“媽,你看長青哥嘛,嘴里亂說話,人家不來啦!”
婦人也忍不住笑了,就嘆道︰“你們兩個呀,就是不能見面,一見面就鬧,你別吵,我和你哥哥是在談正經事呢!”
姑娘名叫匡芷苓,比她哥哥匡長青小五歲,兄妹兩人極為友愛,這時聞言才不鬧了,一面放下手上的簍子道︰“今天我摘了好多竹針啊,都叫我摘光了!”
她笑著打開籃子,又從里面拿了幾只死斑鳩出來,說道︰“我本來是不想打它們的,可是,它們老是咕咕地叫,我一氣,干脆就……”
匡長青道︰“就送它們回姥姥家了,是吧?”
芷苓瞟著他一笑道︰“貧嘴!”
她突然想起一事,問哥哥道︰“長青哥,那個日本武士你見著了沒有?”
匡長青笑了笑,道︰“這件事你也知道了?”
芷苓一笑,用嘴向婦人一呶道︰“媽什麼事不告訴我?就是你瞞著我,神氣個什麼勁嘛!”
婦人道︰“你看又來啦!”
芷苓搖著手笑道︰“好!不吵,不吵,我去給你們倒茶去總行了吧?”
說著拿起竹簍到後面去了。
匡長青方才拾起先前的話題,道︰“我看,要是想從笠原一鶴那兒打听翡翠梨的下落是辦不到的,這個人太固執,我們得另外想辦法!”
婦人淡淡的一雙娥眉向兩邊挑了一下,她冷冷地哼道︰“‘短命無常’徐雷的下落你可知道?”
匡長青搖了搖頭,這時匡芷苓端著兩杯茶出來,一杯放在母親身邊,另一杯卻遞給長青道︰“拿去,給你倒茶怪不服氣的!”
匡長青笑道︰“不服氣也沒辦法,誰叫你是女的呢!”
芷苓一揚眉道︰“女的怎麼樣?”
婦人不勝其煩地道︰“哎,簡直煩死了!”
芷苓嘟著嘴看了母親一眼,一屁股坐下來道︰“好!我不說話就是了!”
婦人好似不忍見她生氣,遂笑了笑,道︰“芷苓,你不知道事情的重要,光是搗亂!”
芷苓一睜眼,冷笑道︰“我什麼不知道,你們當我是傻子,短命無常搶了那日本人的東西,東西里面可能有一個翡翠梨,那個翡翠梨卻關系天下一件隱秘,是媽媽傳家的東西,是不是?”
婦人不由吃了一驚道︰“咦!你怎麼知道?”
芷苓雙手一抱,俏皮地笑道︰“我什麼不知道,你們別把我當傻子!”
匡長青點了點頭笑道︰“你既然知道,很好,這件事你也拿一個主意,你不是自認為女中俠客麼?”
芷苓看了母親一眼,嬌聲道︰“我看這件事,媽交給我和長青哥去辦,一定有辦法!”
她母親聞言苦笑了笑道︰“你又有什麼辦法,現在又沒別的計謀,我們明天三人一早下山,能找到徐雷父女;然後再好好跟他們商量,他們要是念在武林道義,把東西交給我們,我們也就不必多事,立刻回來,要不然……”
芷苓娥眉一挑,道︰“他憑什麼不給我們的東西!”
婦人望著她笑了笑,說道︰“你脾氣和你哥哥一樣,將來在江湖上,怕是要吃虧的!”
她說完之後,緩緩站起身來,走向室內而去,芷苓向著長青吐了一下舌頭道︰“媽生氣了!”
匡長青搖頭道︰“媽才不會,她一定是準備東西去了,她老人家已經二十多年沒有拿刀動劍,想不到為了這件事,她卻又要下山!”
芷苓拍了一下手,道︰“那才好呢!在這個地方我真住膩了,連一個鬼影都沒有!”
說著她望著匡長青,皺了一下眉毛道︰“那個日本來的小子,到底是怎麼一個長相?樣子和咱們中國人像不像?武藝怎麼樣?”
匡長青冷笑了一聲,道︰“他武功比你高多了,你別瞧不起他!”
芷苓撇了一下嘴道︰“你別嚇唬我,我才不怕他呢,這一次見了他,我非要斗一斗他!”
匡長青一笑道︰“這個架你怕是打不成了!”說著他忽然回身喚道︰“媽,我還沒有告訴你,有一件怪事!”
婦人揭簾而出,她手上拿著一個杏黃色的布套,內中是一口二尺許長的黃鯊魚皮鞘的短劍!
當時道︰“什麼怪事?”
匡長青皺了一下眉道︰“就在我要回來的前一天,我遇到一個和尚!”
“和尚又怎麼呢?”芷苓岔了一句。
婦人皺眉道︰“別打岔,听你哥哥說!”
匡長青冷冷一笑道︰“這和尚對我說,匡施主,請你回去告訴你母親,就說我和尚說的,那日本人帶來的東西,不許意圖染指!”
婦人呆了一下,冷然道︰“哦,會有這種事?你又如何回答他呢?”
匡長青皺了一下眉道︰“我當時很奇怪,就問那和尚法號如何稱呼,那和尚卻笑而不言,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你只要告訴你母親楓陵渡那個和尚說的就是了!”
婦人聞言,不由臉上神色一變,她口中喃喃地道︰“哦!是他……”
芷苓奇怪地道︰“這和尚到底是誰呀,媽媽認識他嗎?”
婦人點了點頭道︰“先听你哥哥說下去,長青,你怎麼說呢?”
匡長青冷笑了一聲,道︰“我當時內心甚為不服,暗想試一試這和尚的功夫如何……”
婦人臉色一變道︰“你太大膽了!”
匡長青冷哼道︰“你老人家放心,那個和尚才不跟我打呢,我幾次有意試他,他卻無心地化解;他並且對我說,他是出家人……”
婦人听到此,冷笑道︰“好一個出家人,既是出家人,又何必管這閑事?”
匡長青冷然道︰“這話我也說了,可是那和尚卻說,別的事,就是天塌下來他也不管,可是唯獨這個日本人,他卻不準別人傷害他一根毫發!”
匡芷苓娥眉一挑道︰“誰要傷害他了?這個狗和尚……”
匡長青笑道︰“我當時告訴他說,我並無意傷害他,和尚點頭笑道,那就最好。他還說日本人所失的東西,遲早他會追回來,不必勞我們多費心!”
說到此,他劍眉微蹙道︰“這豈不是怪哉?媽,你看這個和尚又是誰呢?”
婦人在他說話的時候,發了一會兒怔,聞言哼了一聲道︰“我只當這事情只有徐家和我們兩家知道,誰知道別人竟也全知道了!”
芷苓迫不及待地催問道︰“媽!那個和尚到底又是誰?他憑什麼多管閑事?”
婦人苦笑道︰“他如不提楓陵渡之事,我還真不知道,提起了楓陵渡,我就記起來了。”
說到此,她的臉色變得雪也似的白。
這件事似乎是極為可怕的一件事,她搖頭道︰“孩子,你們看媽媽的武藝如何?”
芷苓呆了一下道︰“那還用說嗎?”
婦人苦笑道︰“在以往,我確實是這麼想,年輕氣盛,自認誰也比不過我,可是……”她嘆了一聲,垂下頭來,道,“……自從在楓陵渡,遇見了那個和尚之後,我的銳氣可就一點兒也沒有了!”匡長青怔道︰“是怎麼回事?”婦人喃喃地道︰“如果我記憶不錯,這和尚法號就是叫‘涵一’,是一個到處流浪的野僧,他……”
芷苓緊張地道︰“那個涵一和尚武功如何?”
婦人冷笑了一聲,自嘲地道︰“他的武技之高,你們連想也想不到。我活了五十六歲,憑良心說,也只有佩服這和尚一個人!”
匡氏兄妹,聞言後不禁互相對望了一眼。
他們內心驚異不已,因為母親——翠娘白姍,昔日在江湖上,是何等的聲望,掌中一蕭一劍,真可說是做了很多驚天動地的事情,在他二人的記憶之中,還從來沒有听說過,她老人家曾經服過誰!可是今天,一提到了這個和尚,她竟是如此戰戰兢兢,這可真是令人想象不到的事!
由此而看,這個‘涵一’和尚,確實是一個不可想象,了不起的人物了。
翠娘白姍說到此,苦笑了一下道︰“那時你們的父親還在,芷苓不過剛會走路,這些事你們是記不得了!”
她冷冷笑了一下,又道︰“和尚就像是大人耍小孩一樣的,把我和你父親戲耍了一個夠,直到我二人認敗服輸才止,說也奇怪,自此你們的父親,竟和這和尚結交成了方外的朋友!”
匡長青怔了一下道︰“這事情我真弄不清楚!”
芷苓皺眉道︰“誰弄得清楚?”
翠娘白姍冷笑道︰“你們不清楚,連我也不清楚,反正自此以後,你們的爸爸,就和和尚有了深交,常常遠出訪他,往往數日不歸……”
翠娘說到此,她竟自垂下淚來,用手輕輕擦了一下,輕嘆一聲道︰“……你們父親最後一次出去,那時芷苓才三歲,長青八歲,卻從此未歸……”
她嘆了一聲道︰“從那時起,你們那個狠心的爸爸,竟自一去就不回來了!”
匡長青不由劍眉一揚道︰“媽,這些事你為什麼一直不說,要是早知道,我豈會放那和尚離開?”
翠娘看了他一眼,傷感道︰“這也不關那和尚什麼事,這都怪你的父親太狠心。”
芷苓杏目一睜,冷笑道︰“反正與那個和尚有點關系,要不就不會那麼巧!”
翠娘道︰“我起先也那麼想,可是踏遍了三山五岳,詢問了不少廟宇,也沒有你父親的蹤影,有人說他已死了,又有人傳說他走了!”
她嘆息一聲,又道︰“可是只有一點兒,那個和尚卻沒有再出現過,要不是長青提到他,我尚以為這和尚早已物化了,誰又想到他還活著……這和尚少說一點兒,也應該有九十開外的年歲了!”
兄妹二人乍聞此言,不禁又連想到下落不明的父親,一時不禁滿腹傷懷。
尤其是匡芷苓,見母親傷心,她也忍不住淌下淚來,匡長青冷笑了一聲道︰“這事情容易,那和尚早晚我會遇見他,還怕他跑了不成?”
翠娘冷笑一聲道︰“長青,你別以為你功夫不錯,不是媽媽看輕了你,如果你去惹這個和尚,那可是你自討苦吃了,再說這事情,和那和尚不會有什麼關聯!”
匡長青呆了一呆,遂道︰“那個笠原一鶴最近才由日本來此,卻又怎會與這個和尚拉了關系?”
翠娘一笑道︰“財寶人人愛,他雖是一個和尚,我看也是不例外,沒有什麼別的!”
匡芷苓冷笑了一聲,道︰“這麼說來,和尚也是看中了那個梨了?”
翠娘搖了搖頭,道︰“未必,也許他只是貪戀那些珠寶,卻未必知道有這麼一個梨!”
她長嘆了一聲接道︰“這件事可是越來越難辦了,眼前第一件事,我們要盡快找到那個‘短命無常’徐雷。如果那些寶物之中,真有我們要的東西,也就說不得了,到時候我們只怕要鬧得彼此不快!”
匡長青皺了一下眉道︰“還有那個涵一和尚,他也是不會和我們干休的!”
翠娘白姍冷冷一笑,未發一語,可是她那雙眸子里閃爍出灼人的神光,內心卻充滿著無比的憤恨!
芷苓見狀知道母親已在憤怒之中,遂不多言。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上的銅鈴,忽然叮叮地響了幾聲,有人在叫門。
芷苓怔了一下道︰“咦?誰會到這里來?我去看看!”說著她匆匆離室,跑向門前,那門上的拉鈴,仍然叮叮不停地響著!
並且有一個老人咳嗽的聲音,匡芷苓嚇了一跳,問道︰“誰呀!”
那人很怪的聲音,笑道︰“小姑娘,你開開門再說話!”
芷苓聞言皺了一下眉,就把門給打開了,卻見門外站著一個身高不及四尺的瘦矮老人!
老人這份長相,實在令人吃驚,凸出的一雙腮幫子之上還生著兩縷黑毛,一雙小眼楮,不過桂圓核那麼大小,但卻明亮十分,骨碌碌直轉!
他身上穿著一件非絲非麻的黑衣,長得一直拖到地上,卻穿著一雙女人家的大紅鞋,頭上也戴著一頂圓圓的小紅帽。這種打扮,把匡芷苓嚇了老大的一跳,她吃驚地道︰“你……找誰?”
小老頭用一只白皙的手。摸了一下唇上的小胡子,像女人也似地一笑道︰“翠娘白姍,是住在這個地方麼?我來找她有點事情。”
匡芷苓想了想道︰“你貴姓?”
小老人格格一笑道︰“小姑娘倒是挺細心的,我姓岳,翠娘是你母親麼?”
芷苓皺了一下眉道︰“你請先在這里等一等,讓我去回稟一聲!”
小老頭又摸了一下胡子,點了一下頭道︰“快一點兒,我口渴得很,想喝茶!”
匡芷苓白了他一眼,也莫可奈何,只得轉身入門,卻听得門上的拉鈴仍然響著,回身看時,那個小老頭正在拉著玩,並且齔著牙對她直笑!
匡芷苓心說怎會有這麼一個怪物,怪事!
想著就走進房間,翠娘立在院中問道︰“是誰?”
芷苓把所見,以及那小老人所說,說了一遍,翠娘仔細想了想,口中喃喃道︰“哦……是他!”
一旁的匡長青,好奇地問道;“他是誰?”
翠娘冷冷一笑,說道︰“他是‘陰風叟’岳桐!”
此言一出,兄妹二人俱不禁大吃了一驚,翠娘自語道︰“怪事,我和此老並無過往,他突然來訪又是什麼用意呢?”
匡芷苓轉身道︰“我去告訴他,就說不見他就是了!”
這時門上的拉鈴,兀自不停地響著,匡芷苓跺了一下腳道︰“真討厭!”
正轉身,翠娘卻道︰“芷苓,你不得無禮,請他進來就是!”
芷苓回身道︰“這人是一個有名的魔頭,他來不會有什麼好事的,還是叫他走算了!”
長青卻搖搖頭,說道︰“你照媽媽的話說就是了,也許他找我們是與那宗寶物有關!”
匡芷苓想了想,也覺有理,就匆匆向門前行去,卻見那小老人已走進了院內,正在蹲下身子,用手玩弄著一棵盛開的蘭花!
芷苓來了,他回身一笑道︰“怎麼?你娘見不見我?”
芷苓冷笑道︰“跟我進來!”
小老人格格一笑,站起身來,跟著芷苓一直走進了那個月亮洞門。
翠娘白姍立在院中,微微欠身道︰“岳教主忽然造訪,不知有何見教?實在是太失敬了!”
“陰風叟”岳桐晃了一下頭,嘻嘻一笑道︰“白居士說哪里話來,小老兒來得突然,真是太打擾了!”說著話他那雙小而亮的眸子,卻向匡長青看了一眼,道︰“這是何人?”
翠娘遂道︰“這是小兒匡長青!”
岳桐微微驚訝道︰“啊!‘黑羽’匡長青,竟是你的兒子,真失敬了!”
說著向匡長青抱了一下拳,長青只得還了一禮,勉強微笑,岳桐又偏頭看著匡芷苓道︰“這位想必是令媛了?”
翠娘一笑道︰“小女頑皮,想必是得罪了教主了!”
“陰風叟”岳桐發出一陣尖笑,道︰“哪里!哪里!天真可愛,老夫如也有這麼一雙兒女就好了!”
翠娘自姍含笑說道︰“教主,請入內敘話吧!”
“陰風叟”岳桐一手捉襟道︰“正要打擾!”
說著蹺起一只紅鞋邁門進入,翠娘隨後而進,匡長青兄妹也自後而入,坐定之後,翠娘道︰“芷苓倒茶!”
芷苓不大願意地進去,倒了一杯茶獻上,“陰風叟”岳桐嘻嘻一笑道︰“有勞!有勞!”
匡芷苓擱下茶杯,退至一邊坐下。
翠娘正色道︰“岳教主今日造訪,不知有何貴干?”
岳桐摸了一下胡子,點頭微笑道︰“有一件秘密之事,要與居士商量!”
說著身形前傾,面上帶著神秘的笑容道︰“居士可曾知道,貴府的傳家至寶翡翠梨又出現了麼?”
翠娘不由一怔,目光向匡長青一掃,卻有意裝成驚訝地說道︰“哦……有這種事?”
岳桐又摸了一下他的小胡子,直起腰身來道︰“一點兒都不錯,完全可靠!”
翠娘白姍道︰“這事情,岳教主如何知道?”
岳桐呷了一口茶,笑了笑,道︰“白居士,你相信有什麼事能夠逃得開我的耳目麼?”
他點了一下頭,又道︰“我不但知道這東西出現了;而且還知道,在什麼人的手里。”
翠娘問道︰“在什麼人手里呢?”
岳桐兩個指頭,在椅子扶手上輕輕打著,面上一副得意的神情道︰“居士,我今天來,也就是為這件事而來!”
翠娘白姍冷冷地道︰“岳教主,有話請說!”
岳桐一笑道︰“好!”他又把身子向前微傾道,“我的意思是……白居士如肯與我合作,這件事成功了,居士你……”他極不自然地笑了笑,繼續說道,“……你就可以收回了你的翡翠梨!”
翠娘冷冷一笑道︰“莫非教主你就這麼甘心為我盡力不成麼?岳教主我們還是坦率說話才好!”
“陰風叟”岳桐尖聲一笑道︰“白居士這句話說得真好,我岳桐一向是不做對自己沒有利的事情,這件事對我自然是有好處的!”
他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地道︰“不瞞你說,如今江湖上知道這件事的,除我岳桐,只怕還沒有一人!”
“黑羽”匡長青听到此,不由得微微一笑道︰“這句話,只怕不盡然,以晚生看來,江湖上似乎已有很多人知道了。”
岳桐一怔,看著他道︰“這麼說,少俠客,你也知道了?嘻……少俠,你且說說看!”
匡長青冷冷一笑道︰“‘短命無常’徐雷父女搶得那宗寶物已有很久了,岳教主此刻再想打主意,只怕太晚了!”
“陰風叟”岳桐不由面色一變,雙目發直半天之後,他才干咳了一聲,窘笑了笑。
他轉過臉來望著翠娘,道︰“這麼說白居士已經早知道這事了?”
翠娘微微一笑,說道︰“稍稍知道一點兒了!”
岳桐干笑了一聲,說道︰“原來風聲早已走漏,我還只當是我一個人知道而已!”
翠娘冷冷笑道︰“莫非岳教主也想要這批東西麼?”
岳桐點了點頭,陰陰一笑道︰“人豈有不愛財的道理……白居士,你只怕也不例外吧?”
翠娘冷笑了一聲道︰“我只要我家失去的東西,別的分文不取!”
岳桐尖笑了一聲,說道;“好!一言為定!”
他細聲細氣地接著說︰“居士,我們合作,事成之後,你取你的東西,剩下的都是我的……”
翠娘苦笑道︰“岳教主,你有如此功力,又何在乎我從旁協助?”
岳桐面上一紅,笑道︰“居士,你太謙虛了,這其中自然有原因的!”
翠娘仰首想了想道︰“也好!你們就一言為定!”
“陰風叟”岳桐面色一喜,笑道︰“我二人協力,不愁那徐老兒不雙手把東西送上!”
匡長青冷冷地道︰“‘短命無常’父女行蹤飄忽,要想尋找他們,只怕不容易吧!”
岳桐冷笑了一聲道︰“匡少俠,這一點你不必發愁,他如今一舉一動,我岳桐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翠娘奇道︰“這麼說,他如今匿身的地方,岳教主你也知道了?”
岳桐哼了一聲道︰“這個自然!”
他接著站了起來,雙手搓動著道︰“只是這老兒狡猾得很,手底下也頗不含糊,我怕打草驚蛇,所以一直是沒有動他!”
他咳了一聲,目光視向翠娘,笑了笑道︰“如今居士已肯出面幫忙,事情就不同了,有我們雙方的力量,他徐雷是插翅難飛!”
匡長青冷冷笑道︰“教主可曾听過一個叫涵一和尚的人麼?”
“陰風叟”岳桐面色驟然大變,他長嘆了一聲,說道︰“原來你們什麼都知道了!”
翠娘一半不解地問道︰“教主此話怎講?”
岳桐苦笑了笑道︰“老夫正是為此,所以才要請居士協助!”
翠娘不解道︰“我不大明白!”
岳桐苦笑道︰“居士,你又何必客氣,那涵一和尚與尊府上是極有淵源的,所以……”
翠娘面色一紅道︰“這倒不盡然!”
岳桐笑了笑,道︰“你又何必否認,江湖上誰又不知道,‘涵一’和尚,與尊夫匡飛乃是生死之交。如今尊夫雖然下落不明,可是他對居士你,必定是相當敬重的了!”
他笑了笑又說道︰“所以,如果有居士你出面,那涵一和尚,必定不會出來的了!”
翠娘慘笑道︰“那可不一定,如果和尚自己愛財呢?”
岳桐搖頭笑道︰“非也,這事情我知道,涵一和尚如今已把那日本少年,收歸為弟子,他之所以伸手管這件事,完全是給他弟子圓場!”
翠娘輕輕“哦”了一聲道︰“原來有這種事?真令人想不通,他又為何要去收這麼一個陌生的異國人為弟子呢?”
“陰風叟”岳桐搖頭笑了笑道︰“這就不大清楚了!”
一旁的匡長青這時才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那個涵一和尚特別關照自己轉告母親,不要插手其事,原來其中還有這些牽連!
只是,母親家傳之寶,又豈能如此拱手讓人?雖然有涵一和尚如此說法,卻也不能就此干休。
他冷笑了一聲,道︰“涵一和尚武功如何?教主可知道?”
陰風叟岳桐搓手笑道︰“這個老和尚如果真要出手,只怕普天之下,尚難找出一人是他的敵手,對于此人,我們不能力敵,只可智取也!”
翠娘白姍道︰“他如還念舊誼,也就好了!”
岳桐笑道︰“居士你這一點大可放心,听說尊夫出走,與這個老和尚也頗有關聯,所以這麼多年以來,這個老和尚對你很是歉疚,這些話,是接近他的人傳出來的!”
他一面摸著唇上的胡子,一面笑道︰“所以有你出面,這件事最好不過!”
翠娘不由一驚道︰“這麼說匡飛出走,涵一和尚也知道了?”
岳桐陰笑道︰“再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翠娘不由呆住了,她微微冷笑道︰“莫怪這麼些年以來,他始終不來看我一次了。”
一旁的芷苓,不由柳眉一豎,道︰“這和尚太沒有道理了,媽,我們就找他去吧?”
翠娘此刻心亂如麻,她腦子里很亂,當時冷笑了一聲,道︰“如果事情是真的,我們總有一天會見著他的,這和尚也不能不有所交代!”
她咬了一下牙,向著岳桐道︰“我們一言為定,為著這個和尚,我也要下手做這件事!”
岳桐起身一笑道︰“明日此刻,老夫再來造訪,我也該走了!”說著嘻嘻一笑,獨自向院外行去。
翠娘送至門口,“陰風叟”舉了舉手,揚長而去!
翠娘返回室內之後,芷苓皺著眉道︰“我看這個人靠不住,跟他一起,我們怕要吃虧!”
翠娘冷冷一笑道︰“我又何嘗不知道,可是我主要是為了見見那個涵一和尚!”
黑羽匡長青皺眉道︰“這和尚與父親之間,必定有些什麼隱秘,我們一定要弄清楚!”
翠娘冷笑道︰“他們僧俗之間,竟也會有不可告人之事,這二十年來的悲恨,我要這和尚還我們一個公道。”
說到此,她銀牙一咬道︰“這件事我們決心做了,你們二人去收拾收拾,明天同岳桐一塊下山!”
呼呼的大風,吹得樹梢兒“刷刷拉拉”直響,“大悲寺”廟樓四角上的風鈴,更是嘩嘩楞響成了一片!
“講經閣”的一角,透出了一點微弱的燈光!
燈光一旁,坐著滿面威容的笠原一鶴,他身上仍然穿著那襲前胸繡有一只大金鷹的黑色衣服,臉上的胡子滋生著,像有好些天沒有刮過了!
在他對面,坐著那一個慈眉善目的耆宿長老涵一和尚,他一只手摸捻著胸前的念珠,微微笑著,對那個形容憔悴的少年道︰“吾佛的戒律,即所謂五戒十善!”
他不厭其詳地道︰“五戒是不殺生、不偷盜、不淫邪、不妄語、不飲酒!”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他似乎已有些支持不住了。
但是那個老和尚,並不能體會弟子此刻的心情,仍然繼續說道︰“所謂十善,其實就是五戒的擴大深入,那是離殺生、離偷盜、離淫邪、離妄語、離雨舌、離惡口……”
笠原一鶴只覺得兩眼發麻,忍不住打了一個盹,和尚拍了他一下道︰“不要睡覺……”
笠原哆嗦了一下,口中道︰“是……師父!”
大和尚點了一下頭,口中道︰“……離綺語、離貪欲、離嗔念、離邪見。”
說到此,他看了他弟子一眼——看了這個未來光大佛門的少年一眼,不由嘆了一聲道︰“唉!你又睡覺了!”
笠原嚇得一怔,忙睜開了眸子,雙手揉眼道︰“哦!沒有!沒有!”
涵一和尚冷冷一笑道︰“你往昔身為武士,在不知不覺間犯了許多罪,此刻從佛,就該痛定反省以前的事,不可大意再犯,一切都是一定的安排!”
咽了一口唾沫之後,他繼續道︰“以前你是無心,雖犯了戒,也不成破戒的正罪;如果存心犯戒,結果縱然沒有破戒,還是有罪的!”老和尚鼻中厲哼了一聲,道︰“笠原——”
笠原一鶴嚇得一驚,翻身拜倒,道︰“師父!師父!我錯了!”
涵一僧目光如炬道︰“一鶴,你來到了我這大悲寺,也有好幾天了,怎麼心還一直收不下呢?我看……”
笠原一鶴叩首道︰“師父,我是一個愚人,一個凡人……師父請你慈悲一些,快快為我落了發,讓我正式皈依佛門三寶,那時我就心安了!”
涵一僧仰首想了想,嘆道︰“像你眼前這個樣子,怎能皈依三寶?”
笠原一鶴叩了一個頭道︰“請師父慈悲!”
涵一僧嘆了一聲道︰“好吧,我回去想一想,現在我走了,這卷經文,你得閑時看它一遍!”
說罷從袖內抽出一卷經文,放在桌上,經上題簽寫的是︰“佛檀寶錄”。
涵一和尚放下了這卷經文,目光注視著他道︰“不要胡思亂想,一切都要拋開,那些寶物也不要再去想它了,到時候我自有安排!”
笠原一鶴垂首答了一聲︰“是!”
大和尚又道︰“你就睡在這講經閣,凡事都有你合一師兄照顧你,他從佛已有十年,什麼事你都可以請教他,明日我再來看你!”
說罷,轉身而去,他走下了閣樓,兩個小和尚打著燈籠立在門側,見了他一齊彎身施禮。
在門側另一邊,立著一個長眉星目的年輕僧人,他身著一襲灰色僧衣,身體高壯,甚是脫俗!
他見了涵一和尚,雙手合十道︰“師父走了麼?”
涵一和尚長嘆了一聲道︰“合一,你要好好照顧他,你師弟最近情緒很壞,我怕他定不下心!”
年輕的僧人合一點首道︰“我看他塵緣未了,師父何不放他出去,了完塵緣再接他回來豈不是更好?”
涵一和尚苦笑一聲,說道︰“合一,你哪里知道,這兩三個月,武林中正為那宗寶物興起大劫,你師弟正是此劫的主人,為師萬萬不能放他出去,否則就不堪設想。”
“合一”一笑道︰“如是吾佛門人,有驚無險,師父又懼他何來?”
涵一和尚搖頭道︰“合一,為師乃功德將滿之人,此子又與我緣份極深,一時難以割舍,不得不出此下策!”
合一少僧眉頭皺了一下,嘆道︰“原來如此,可是師弟眼前凡心極重……”
才說到此,涵一和尚冷笑道︰“有時候人也未嘗不能勝天,合一,從今天起,這三個月內,你就住在這講經閣內,嚴密地看著他,一待過了這個時候,想必也就無什麼大礙了,以他慧根,亦未必不是佛門可造之身。”
合一雙手合十,彎腰說道︰“弟子遵命!”
涵一和尚嘆息了一聲,轉身而去。
合一少僧發了一會兒呆,就向閣樓上趕來,他推開笠原一鶴所居住的那一間房門,喚了一聲︰“師弟在麼?”笠原一鶴本來獨自坐著發呆,聞聲連忙站起。
合一打量了一下這位師弟,禁不住眉頭深皺,長嘆了一聲,道︰“唉!師弟,你怎麼變成這副樣子了?”眼前的笠原一鶴,披頭散發,雙目發呆,唇頰上的胡子,滋生著,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他望著合一,喃喃叫了一聲道︰“原來是合一師兄,請坐!”
合一前行了兩步,道︰“我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你是撇不了那些未了的俗事,可是你必須要運用堅韌的毅力來排除萬難,克服眼前的這種情緒,否則你……”
笠原一鶴緊緊咬著下唇,道︰“師兄不要誤會,我現在一切都很好。”
合一冷笑道︰“這樣就好了!”他又趕前了一步,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道︰“你不要以為師父對你的事不管,只是時間不到。如果這時候你要涉身江湖,可能對你很不利!”
笠原眸子里,精光一閃,抬起頭,嘴唇張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卻是未曾說出口。
合一微微一笑道︰“你不以為然麼?師弟你錯了,師父他老人家,佛法高深,靜中滲悟,已能悉知過去未來,因果報應,他的判斷,是不會錯的。”
笠原點了點頭道︰“那麼,就請師兄為我落發吧!”
合一少僧搖頭道︰“你太性急了,師父既不要你現在落發,必定有他的理由,你不必太急!”
笠原長嘆了一聲,坐下不語。
合一在室內走了一轉,發現在他枕邊,放著大小長短三口窄刀,不由得眉頭微皺。
他笑了笑,走過去,把其中之一拿起,抽開看了看,只覺得光華閃爍,冷氣襲人。
他笑道︰“按規定,你已入了佛門,這些兵刃是不能帶來的……”才說到此,笠原一鶴口中叫了一聲︰“啊……拿來……”他飛快地撲過去,一把從合一手上,把這口刀奪了下來,連同其他二口,一起抱在了懷內,目光直直地,怔看著合一少僧。
合一不由面上微微一紅,有些氣笑不得。
再看笠原一鶴奪刀的手法很怪,在這種場合之下,這位年少的和尚,不由微微動了一下無名。
他沉聲一笑道︰“師弟,你放心,我只是看一看,不會要你的!”
可是這位來自日本的武士,卻不是這麼想的,他們武士,把隨身的刀,視同本身的性命一樣,是不容任何人加以侵犯的,即使是摸一模。
合一和尚無意間犯了他的大忌,在笠原一鶴的意念里,幾乎認為是一種挑戰的意思。
他怒目看著合一,道︰“刀就是我的命,我就是刀,是分不開的!”
合一呆了一下,目光一凌,可是他畢竟是出家人,又是涵一和尚的得意門人,自不會為這件小事而動了火。當時微微一笑道︰“師弟你冷靜一下,沒有人要搶你的刀,只是佛門善地,帶刀是不容許的!”
笠原退後了一步,冷笑道︰“師父方才都沒說話,師兄你又何必多事?”
合一少僧目光一轉,心想師父曾說,此子血氣剛盛,如要入門,還要經過一番煎熬。他不禁想道︰我何不借此機會,折磨他一番,順便也可試一試此子的武功如何?想到此,冷笑一聲,說道︰“師父方才已經關照過我,你的一切安危,都要我負責。”說著一笑,伸出手道︰“你這三口刀,暫時由我來替你保管一下,拿來吧!”
笠原一鶴後退了一步,抱緊著刀,道︰“不行,我不能交給你!”
合一逼進一步,道︰“你要刀又有什麼用?這廟里用不著防身的!”
笠原搖搖頭道︰“我自己會保管,不能交給你!”
合一劍眉一挑,叱道︰“大膽的弟子,莫非還敢不听師兄的戒言麼?還不快快繳上?”
笠原一鶴怔了一下,他頭上滾下了一粒粒的汗珠,牙關緊咬,可是他仍然抱著三口刀不放手。
合一少僧見他如此固執,不禁多少也動了一些怒火,可是涵一和尚命他負責看守住這個師弟,他深深感到責任重大。而這個來自日本的少年,卻帶著隨身的武器不放,顯然他內心仍然存有重入江湖的野心,自然是使不得的。
合一少僧一聲斷喝,大聲道︰“笠原一鶴,還不把刀獻來,莫非要師父親自來拿麼?”
笠原一鶴不由哈哈一笑,他臉色極為難看地閃向一邊道︰“師兄,你不要逼我,這刀是萬萬不能給你的!”
合一輕叱了一聲,只見灰衣一閃,他已來到了笠原一鶴身邊,口中冷笑道︰“好個逆徒!”——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合一和尚左手五指齊開,“金龍探爪”,直向笠原的刀上抓了過來。
笠原身形一閃,合一不由抓個空。可是這個年輕的比丘,身手不可輕視,一抓未中,只見他一個側轉,雙手向上一托,施了一招“韋陀捧杵”式,雙掌直向笠原的刀上再次搶了過去。笠原一鶴偉岸的身子,竟被這和尚雙掌之下所帶來的風力震得動了一下。至此,他才知道,除了師父之外,原來這個師兄,也還是個身懷奇技的人物。當下不由大吃了一驚。
他口中大叫道︰“師兄不要欺人!”說罷後腿一屈,整個身子“噗”地一下坐了下來,合一少僧這一抓,竟是又抓了空。
這個年輕的和尚,不由微微一呆。他冷冷地道︰“笠原一鶴,如果我不能把你的刀搶到手中,我這十年的苦練,也算是白費了!”
笠原一鶴坐地垂衫,牙關緊咬,哼道︰“師兄,不要如此,我要得罪了!”
合一少僧朗笑了一聲,他身形向下一塌,這一次卻施出了佛印的“乾坤手”,雙手一正一反,直向對方刀上猛抓過去。
笠原一鶴猛然向左一偏,可是只覺得面前勁風一襲,合一少僧的雙手已抓住了他的三口刀身之上。
這個倔強的和尚哈哈一笑道︰“還不撒手!”
笠原猛然向外一閃,竟自把身形向下一塌,只听見“沙”的一聲,眼前刀光一閃,他竟自把三口刀一並撤出了鞘,這種撤刀的方法,堪稱是一絕。
如果合一不及抽手,他勢必雙手一齊要抓在了刀刃之上,以他目前的功夫,還沒有練到徒手抓刃的地步。
當時不由嚇得他臉色一變,灰色的僧衣猛地一拂,他身子已隨著一拂之勢,退出了三尺以外。
這時他臉上已變得鐵青,憤憤地道︰“好,師弟,你居然敢如此對我……”
笠原一鶴木訥也似的,一言不發,他雙手抱著三口雪亮的鋼刀,呆若木偶也似地偏坐一邊。
合一和尚雙手合十,高聲道︰“阿彌陀佛,慈悲你這個不通事的弟子吧!”
說罷,他退後了幾步,嘆道︰“我也不必再收了,你自己好好保管吧!只是你要記住,要是無故動用,就犯了本寺大戒。”
笠原一鶴啊啊道︰“謝謝師兄!”
合一望著他搖了搖頭,道︰“師弟,你多多反省,靜悟一下吧,我不打攪你了!”說罷,雙手合十,倏地一個側身,如同一片飛雪也似的,已撲到了門前,推門而出。
良久之後,笠原一鶴才由地上緩緩站起,他把三口刀,慢慢地收回鞘內。一個人坐在幾前,直直地發著呆,翻開一本名為“無常經”的經文,見其上寫著︰
$R%“外事莊彩咸歸壤,內身衰變亦固然;唯有勝法不滅亡,諸有智人應善察。生老病死皆共喋,形儀丑惡極可厭;少年客暫暫時住,不久成悉見枯羸;假使壽命滿百年,終歸不免無常道;老死病苦常隨逐,愧與眾生作無利。”$R%
合上了經卷,笠原默默閉上雙眼,內心起了一番交戰。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笠原一鶴倒也看得很開,只是一個武士的氣節和責任,卻深深地壓著他。
不錯,他已有向佛的決心;而且決心拋棄一切剃度出家,可是那失去的東西,關系著太大的任務,他怎能就此丟卻?
他雖然向涵一和尚再三請求,可是老和尚都不答允他,只以“時間未到”來答復他!
現在這個叫“合一”的師兄,居然又來搶奪自己的刀,很明顯的,他們是不想放自己再出這個廟了。
想到此,這個身懷絕技,而心存猶豫的武士,不禁悲從中來。伏在幾案上,眼淚籟籟地直淌下來。
涵一和尚—一也就是段南洲,他是自己父親生平第一至交,笠原一鶴仍然還很清晰地記得。
他記得當他負有足利將軍的使命而來中原時,父親扶著杖,對自己殷殷話別。
那個慈祥的老人,眼角垂著淚痕,對自己說︰“孩子,中國是個好地方,偉大的國家,偉大的人民……”他又說︰“找到段南洲,一切都听他的話,听他的安排,他是為父今生今世所欽佩的唯一奇人。你要同父親一樣去對待他,孩子,你千萬要記住!”
現在,他果然來到了中國,見到了這個天下的奇人,不,應該說他是個“奇僧”才對。可是,一個血氣方剛,使命未完的年輕人,要做個心口如一的出家人,又是“談何容易”。
尤其是在這種靜夜里,萬念俱生,心情是無論如何也安寧不了!
廟里的小沙彌,梆梆地敲梆子,已經是三更了。
冷夜如水——
笠原一鶴撩帳而起,他那雙原本深沉的眸子,此刻看來更是深沉,閃閃地放著精光。
經過長久思慮,他已決心暫時逃離這座寺廟,重入江湖。
他要把一些未完的事情清理一下,最起碼要能對足利將軍有所交待,之後他才能專心一意地出家從佛,那時他再回來。
他把事先寫好的一封信,用鎮紙壓在桌上,然後把簡單的行囊背在背上。
那長短不一的三口刀,也一一插在腰上,由身上取出了一條黑色緞帶,緊緊地扎在頭上,這是他的夜行裝束。
一切就緒之後,他悄悄走到門前,正要開門,心中忽然一動,思道︰“合一師兄,就在樓下,不要把他驚動了,我還是由窗口走算了!”想著就轉過身來,推開了窗,身形一晃,已飄身而出,只覺得夜風冷颼颼的,侵體生寒。這時他已落身在地,梧桐樹葉被風吹得籟籟地落下地來,此情此景,好不冷寂嚇人。
笠原一鶴回身看了看,見閣樓上下一片漆黑,竟是沒有一點燈光,他心中不由大為放寬。因為他所恐懼的合一和尚,必定是早已睡著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想到此,這位任性的年輕人,也就不再顧慮其它,一剎腰,如同一只黑豹也似地猛地撲了出去。可是當他身形尚未著地之時間,迎面忽然劈來一股罡風,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一驚,他猛地就空一挫身子,翩翩地落了下來。這時他才看見,一個童山濯濯的和尚,迎面而立,乍然間,他尚沒有看清這和尚的面貌,只見他肥大的僧衣被夜風吹得擺動著。
笠原一鶴不禁大吃了一驚,他只當是涵一和尚出現了,不由口中“哦”了一聲,面色蒼白。那和尚雙手合十,口宣佛號道︰“無量佛——”隨即一笑道,“怎麼,師弟,要出門去麼?”
和尚這一發話,笠原一鶴才算松了一口氣,他已听出來人的口音,竟是那位合一師兄!當下不由面色一紅,窘笑道︰“原來是合一師兄,師兄……你這是為什麼?”
合一朗聲笑道︰“你真是拿貧僧開玩笑去了,笠原師弟,夜已深了,你還是回房吧!”
笠原一鶴不由呆了一呆,合一少僧這麼一裝糊涂,更令他受不了。當下退後了一步,苦笑道︰“師兄已然發現了,我也就不再隱瞞,尚請師兄念在我不得已,慷慨放行才是……”頓了一下,他接道,“一待事情辦好……我必定再回來,向師父及師兄請罪。”
合一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一鶴師弟此言差矣,師弟你已入佛門,雖未剃發,但乃是我三寶弟子,合一即忝為師兄,怎能任你重入江湖,多添殺孽。何況更有掌門方丈的關照,不可放行……”
他冷冷一笑,面色鐵青道︰“師弟,你是聰明人,還是快快回樓去吧,今夜之事,貧僧絕不走口,否則……貧僧說不得要強自留下你了!”說罷雙手合十,二目微合,輕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笠原一鶴全身顫抖了一下,苦笑道︰“合一師兄,我此番出去,只是暫時,不久還會回來的!”
合一冷冷搖頭道︰“師弟還是回樓的好!”
笠原一鶴冷笑道︰“師兄莫非連一點同情之心都沒有麼?”
合一和尚口宣一聲佛號,正色道︰“出家人已跳出三界以外,只講功業,不論什麼情欲!”
笠原一鶴不由咬了一下牙齒,半天不語!
合一少僧口中念道︰“阿彌陀佛,師弟還是回去的好,如果驚動了師父,就不太好了!”
笠原一鶴長嘆了一聲道︰“師兄,請你行個方便吧!我的事如果不作一個了斷,心是安不下來的!”
合一和尚冷笑道︰“師父已答應到時為你解決,你怎地還不放心?”
笠原一鶴咬牙道︰“這事情是要我自己去解決的,我不能連累師父!”
合一忍不住嘆道︰“師弟,你知道那是行不通的,我奉命負責你的安全,怎能放你,你還是快快回去的好!”
笠原一鶴見一再央求,合一竟然絲毫不為所動,當下不由也有些惱羞成怒,他冷笑了一聲道︰“要是我一定要走呢?”
合一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那時說不得只有強留你了!”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那麼師兄你就強留下我吧,恕我違命!”說罷,大步前行!
合一迎面而立,冷冷一笑道︰“師弟,你不要糊涂!”可是他看見笠原一鶴仍然前行,並無絲毫退縮之意,這位少僧不由得宣了一聲佛號道︰“恕貧僧得罪了!”說罷,他身子向前一縱,雙手分左右直向著笠原一鶴雙肩上按了下去。可是笠原一鶴肩頭一閃,合一和尚的雙手竟自落一個空,這個身懷絕技的和尚不由雙眉一挑道︰“你還敢動手不成?”說著話,這和尚大袖一卷,直向笠原一鶴下肚腹之上掃去,笠原一鶴身形不禁一個踉蹌,後退了一步。
這和尚的武功,他是嘗過的,他知道久打之下,自己未見得是他的敵手,眼前這個時候自己哪里還能和他久耗下去?
他想著,萬一涵一和尚醒了,自己是插翅也走不脫了,但自己又非走不可,不能再耽誤了。
想到此,笠原一鶴身形向下一塌,右臂向上一抬,只听得“刷”的一聲,寒光閃處,他已把一口長刀撤在了手中。
合一少僧見他陡然把刀撤了出來,不由大吃一驚,身形一閃,已飄出了丈許之外!
他冷冷一笑道︰“你……還不把刀放下?”
笠原一鶴雙手握刀,顫聲道︰“合一師兄,你快快放我走吧!”
合一大聲喝道︰“孽障!”向前一縱,已到了笠原一鶴身前,右手一抖,用掌沿,直向著這口刀的刀背上震了過去。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這些中國的招式,他多少也了解一些,心里很是明白,如果這一掌被他震在了刀背之上,那麼自己這口刀可就不要再想拿得住!
他昔日在日本北海道,于冰天雪地里,曾下過極苦的功夫,去研習刀法,其中頗有些驚人的棘手招式!
當時他右足向前一劃,整個身子倏地向前一塌。
掌中刀,也就在這個時候,忽地一翻,刃口朝外,冷氣襲人!
合一和尚如果不及時抽手,這只手掌可就別想要了。
他怒哼了一聲道︰“好呀!”身形陡地狂飄而起,閃開了一邊,也就在這個時候,笠原一鶴足下用力一點,整個身子直向東面的一堵紅牆之上落了下去!
他口中低聲叫道︰“師兄,請您原諒我!……”
可是那憤怒的和尚,疾怒之下,是如何也不會放他離開,他決心把他留下來。鼻中冷哼了一聲道︰“你休想!”
芒鞋點處,如同一片烏雲也似的,陡然撲了過去,笠原一鶴身形一殺,也縱了出去,合一又撲了空!
這和尚口中恨聲道︰“你想跑麼?”陡然揚手打出了三粒“菩提珠”。
這三粒菩提珠一出手,分上、中、下三路,直向著笠原一鶴的背影上打去,所奔部位,乃是他身上三處穴道。
合一和尚何嘗不知道,這笠原一鶴乃是師父最心愛的弟子;而且他的一生,今後亦將關系著整個佛門的興亡。
所以“菩提珠”出手並不重,所打之處更非要害,用心只想把他擊倒而已!
可是他也是太小看了這個異國武士。
合一的菩提珠乍一出手,就見笠原一鶴猛地一個翻身,掌中刀向外一點,隨之向下一畫,只听得“叮當”一陣響聲,三粒菩提珠盡落塵地!
笠原一鶴打落了暗器之後,微微發了一下呆,回身就跑,可是那位陰魂不散的師兄,卻是死盯著他。
他如同一陣風也似的,又撲了上來,右掌向外一劈,這一次用了八成力,一掌直向著笠原一鶴胯骨上擊去。
笠原一鶴知道,自己如果不給這個師兄一點兒厲害,而想走,卻是萬難了。
存了這種心,他暫時倒並不想再跑。當時身形一滾,掌中刀向外一挑,快同閃電也似地直向著合一和尚肩上挑來!
合一口中“唔!”了一聲,他施出了涵一和尚所傳授的一個“彈”字!那留有長指甲的手指,向外一點,“錚”一聲,笠原一鶴長刀竟被他點了開去。
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了一驚,此時此刻,他只求脫身,一切也顧不得了!
他又哪里知道,這位合一師兄,出家人慈悲為懷,處處都對自己手下留情,只以為他是對自己下毒手呢。
當時他身形一偏,合一撥風一指點到,笠原一鶴又向右一偏,可是合一和尚的指尖一轉,又自點到。
笠原一鶴口中“啊”了一聲,忽地翻身就倒!
合一和尚怔了一下,心想︰“怪也,我莫非錯傷了他!”
想到此不由打了一個冷顫,注目看時,笠原一鶴仍然伏地不動!合一皺眉輕喚了聲︰“師弟!”
笠原一鶴一聲不哼,合一不由口中低低念了聲︰“阿彌陀佛……我都做了些什麼?”口中念著,彎下腰來,用手去抱笠原一鶴的身子。
就在這個時候,那伏著不動的笠原一鶴,突然一個急翻,口中道︰“師兄得罪了!”
刀是由左腋之下遞出來的,快、狠、準!
刀光一閃,合一和尚由于太近,太沒有防守,竟是再也躲避不及!
只听他口中“哦”了一聲,這一刀,竟自把他右腿戳了一個透穿!
隨著他的拔刀之聲,鮮血如泉水一般地噴了出來,合一和尚怎能再挺得住,他口中“啊喲”又叫了一聲,一個踉蹌,隨即倒了下去。
笠原一鶴見僥幸成功,不由大喜。他再也不敢停留,身子倏起倏落地,一路翻縱了出去,一剎時,已撲出廟牆以外。
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覺得腳下一腳深,一腳淺,所踏的盡是水田,這時他才知道,已是到了平地了。
笠原一鶴站定了腳步,只覺得周身上下全是水,里面是汗,外面是水,頭發披散著,那樣子真像是一個鬼,再看看一雙褲腳,竟被稀泥敷滿了。
他不由嘆了一口氣,暗想到︰“我這是何苦啊!”
走到了一個干燥的田埂上,他坐下緩了緩氣。
天空這時月亮又出來了,照得附近的雲彩都成了白色,遠山近影歷歷在目!
他把鞋上的泥弄掉擦了擦,內心這時才感覺到自己闖下了大禍,他想︰“天啊!我真該死,那合一師兄,不知被我傷成了什麼樣子?”想到此,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頓時站了起來!
他緊緊抓住刀柄,刀上的光映著月光,閃閃的,冷森森地泛著殺氣。
他想︰“我不會把他殺死了吧?”想到此,猛地轉過身來,心中怔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看!”可是才走了兩三步,他就又站住了腳步,咬了一下嘴唇,心中想到︰“我真糊涂,我還能回去嗎?”
想到此,就又愣住了,只覺得透體生涼。
想到了父親的叮囑,想到了涵一和尚對自己的寵望,而自己竟叛離了他;而且更惹下了這麼一樁大禍,忍不住掉下了兩滴淚。
他喃喃地說︰“我真該死!”于是又想到了那合一和尚被自己刀刺中時的叫聲,仿佛像是受了傷,並不是傷中要害的樣子,心中不禁又放寬了一些。
他跺了一下腳說道︰“我心真狠!”
忍不住又說了一句日本話,想到那師兄還不是為自己好,而自己竟忍心傷他!
一個人不時感嘆傷心地自譴,內心卻有了主張,他想︰一旦自己把事情辦完之後,那時一定再回到寺內,向涵一和尚請罪,自己一定要求他和合一師兄降罪,現在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去!
這麼想了一會兒,心中才又重新堅強了起來。
他找到了一個水池,脫下了鞋子,把腳上的泥好好地洗了個干淨;然後由行囊之中找出了一套新衣新鞋,重新換好。
這時天邊已微微透出了一些曙色,空氣之中,帶著一些寒冷!
起先他本以為廟里的和尚,或是涵一老方丈他們,必定會追下來;可是等了這麼久,並不見他們任何一人,他內心不禁大為放寬。同時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暗暗想著,也許師父已經不要自己了!
一個人噓唏了一陣,把刀還入鞘內,看眼前有一道黃土驛道,他就順著這條驛道一直走了下去。
漸漸地天色更亮了,幾處農家的雄雞扯高了嗓子咯咯直叫,笠原一鶴停住了腳步,見眼前有一塊石碑。
這和他們日本是一樣的,他知道,那石碑之上必是標明了某某地界。說真的,自己糊里糊涂地住到了廟里,竟連這是個什麼地方也不清楚,確實也夠迷糊了。
想著就走到那石碑之前,彎下腰來,見石碑上果然刻著“清水河界”四個字。
他就記住了這四個字,一時卻又不知道,這清水河界是屬于哪一省的。他知道中國是分很多省份的,自己失寶是在“冀”省,這兩三月來,算一算經過了“魯”、“甦”三省。
現在卻是不知道來到了哪一個省份了,好在這個對自己也沒有什麼重要。想著,就見有兩個人,肩上挑著空的扁擔,邊唱邊哼地向這邊走過來,一眼看見了他,一起都停住腳步不走了!
笠原一鶴心知這是自己這一身衣服,把他二人給驚嚇住了,當時卻也不在乎。
他對著二人,學著中國的禮節,抱了一下拳,含笑道︰“兩位老哥請呀!”
二人聞聲,又相互看了一眼,想必是听出他聲音很怪,而感到驚奇。這時其中之一點了點頭道︰“你是觀里的道士吧!”
笠原一鶴可也不大明白什麼道士不道士的,就含糊點了一下頭道︰“不錯,請問這是哪一省,什麼地方?”
二人之中,有一人戴著破爛的瓜皮帽,紅紅的酒糟鼻子,說話之前先齔牙,他吸了一口氣,道︰“道爺,你可真是糊涂人家了,這是安徽省蕪湖縣,道爺,你要上哪去呀?”
笠原一鶴點了一下頭,就抱了抱拳道︰“再見!”
他說完話,足下就大步向前行去,再听得二人在身後小聲說著話,其中之一道︰“怪事,一個道人帶這麼多刀在身上干嘛呀?這年頭可真是……”
笠原一鶴听在耳中,足下加快前行,並不回頭。
來到中國這幾個月來,他別的無從體會,卻感覺到中國這個老大的帝國,這里的人民,都是如此善良;而且生性是那麼的愛好和平。
這一點和日本比起來,卻相差得太遠了,在日本,人們對于械斗、凶殺已看慣了,並不以為奇;可是在中國,甚至于帶一口刀,也會遭受到路人的奇怪和側視。
他是一個生性倔強的武士,盡管來到了中國,卻也並不願意“入鄉隨俗”,所以至今日為止,他仍然穿著他的和服,甚至于連武士刀也不肯從身上取下來。
這情形為他招惹上了很多的麻煩,生了很多不必要的誤會,可是他依然如此,並不為忤。
日出的時候,他已來到了蕪湖城內的市街之上,這地方文風頻盛,市街上出售紙墨的店鋪甚多。
笠原一鶴此行主要察訪的對象還是徐氏父女,徐女驚鴻一瞥地在荒野出現,自己已經見識過了;可是她父親徐雷,自己卻是從未見過。
听匡長青曾說過,此老武功出眾,他女兒武功已經如此,更不要再說他了。想到此,這位日本的武士內心不禁更焦急了。
蕪湖城內有一家“老松客棧”,氣派古雅,頗有唐風,笠原一鶴住在這里,就好像在日本京都、名古屋等地住棧房一樣。
他在旅客名簿上,留下了“日本武士•笠原一鶴”幾個大字,這家店房內,不禁大為噪動,紛紛走到他窗前觀望,都來看望一下這位來自異國的武士。
中國地方如此之大,要在這廣大的人群里,去查訪這麼兩個人,真好比“海底撈針”一樣的。可是他並不是這麼想,他認為自己總有機會遇見這兩個人;而且一定能夠把失物討回。不過卻不是眼前能辦到的事。
當初足利將軍曾有一封信,要自己面呈明朝天子,這封信卻被涵一和尚索去了,笠原一鶴幾次索討,老和尚都告訴他時候不到,這封重要的信,他要暫時保管。
笠原一鶴走時匆忙,竟是忘了這回事,此刻想起來,不禁甚是懊喪!可是轉念一想,涵一和尚那一身神鬼莫測的功夫,自己要去盜信,簡直是妄想;而且涵一和尚所以不把這封重要的函件給自己,必定是有原因的,只是他又哪里能明白自己的心境!
涵一和尚是他父親生平第一摯友至交,本是父輩人物,如今更有師徒之份,笠原在哪一方面來說,也不敢有所沖撞他,這件事實在棘手得很。
有了以上幾點困難,他才決定暫時不去討還那封呈給皇帝的信;可是他內心卻有一個大膽的決定。
足利將軍以十萬火急的心情,派他到中國去完成這件使命,卻未想到他竟會出此意外。在萬般無奈之下,這位日本武士,不得不試著親自去面謁中國的永樂皇帝!
這是他內心一個極為大膽的計劃,因為,這位天國皇帝朱棣,自謀惠帝登基以後,對于本身的防範,可謂是嚴謹到了極點。尤其是近兩年,妖婦唐賽兒作亂,平定之後,這位大明的天子,更是無時無刻不在小心防範著,庚子年特置“東廠”,網羅了天下不少的能人異士,號稱為“錦衣衛”。這些“錦衣衛”也就是俗謂的“大內衛士”,其職責專門負責皇帝的安全,以及偵辦一些有關宮內的案件。
此輩人物,其中固然很多是屬于“沽名釣譽”之流,但是卻也有很多,是武林中少見的能人異士。所以笠原一鶴要想獨自探宮,面謁成祖,套一句俗話,那是談何容易,笠原一鶴這種念頭,不過是一個念頭而已,真要實行起來,只怕是難以實現。
在“老松客棧”里,他停留了數日,又思他去!可是一個人倒霉的時候,真是什麼事也都叫他遇上,這位年輕武士,正想備馬北行的當兒,卻忽然又病倒了。
這病來勢不輕,不時發冷發熱,笠原一鶴不得不在這家店內住了下來。
等到病好了,已是秋去冬來,雪花飄飄的日子。
笠原一鶴客地病倒,更感到悲傷寂寞,所幸店中的伙計,對他倒是不厭其煩地熱心照料,噓寒問暖,請醫送茶,甚是親切。
來時,他身邊倒是帶有極為充裕的銀子,不愁花用,大病初愈,暫時他倒是不想走動了。
客房內生了一盆火,雪花簌籟地落下來,院子里的茶花、早梅,都開了,美得很。雖說是旅途客地,但是卻別有一番幽雅的情趣。
笠原一鶴深邃的一雙眸子,顯得更深了,站在窗前,望著院中的雪花,這位異國的游子,不禁想到了遙遠的家鄉,此刻,當然也該落雪了。他想到在日本,每逢這種落雪的季節之時,自己必定在雪原上縱馳劃溜,其趣無窮;而今日,雪雖是同樣的美,卻早已失去了這份心情。
正當他睹景生情的當兒,他卻看見對面的一間客房門打開了,一個身著棉衣十足的道學老先生走出來!
這人笠原一鶴早在七八天前,就發現他了,只當他是一個普通的客人,可是對方卻對著他掀唇一笑,露出了幾顆黃焦焦,被煙所燻的牙齒。
笠原一鶴只得點了點頭,老人雙手籠在袖內,彎腰笑道︰“先生早啊,今天可真冷呀!”
當下含蓄地一笑道︰“噢!還好,老人家是本地人麼?”
這人听他答話,就眯著雙眼,向窗前行來,走到了笠原一鶴近前,嘻嘻笑道︰“小老兒是徽州人,先生你……是?”
說罷一雙黃黃的眼珠,卻在他身上轉來轉去,笠原一鶴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本地人!”
老人口中“哦”了一聲,連連點著頭,一只手卻抬起來,捋著他唇下的幾根長短不一的胡子。
笠原一鶴這時才看清了老者的面目,見他皮膚很黑,右腮之下,生有一個小小的黑痣,兩道眉毛,幾乎快要掉光了,黃焦焦的就像針也似的。一個大鼻子,卻是又紅又圓,十足的酒糟鼻。
他身上所穿的這件棉襖,也確實是相當舊了,袖肘的地方,布面已破,露出發黃的紅棉,相當的里邋遢!
笠原一鶴倒是很同情他,問道︰“老人家是做什麼買賣發財?”
老人齔牙一笑,搓著一雙黃繭的手道︰“發財可是不敢當,不過將就著過日子罷了!”說著咳嗽了幾聲,又道︰“小老兒在徽州城里,開有一家墨紙的店鋪,專門是出售我們徽州的墨和筆,勉強地糊口過日子!”
笠原一鶴見他說話時,口內不停地吸著冷氣,哧哧哈哈,像是不勝寒冷的模樣,不忍心道︰“老人家,外面寒冷,到屋里來說話吧!”
老頭兒笑著縮了一下脖子,道︰“好吧,正要拜訪!”
笠原一鶴忙轉過身來,把房門打開,不一會兒,老頭兒就走了進來。
他搓著兩只手,微微地彎著腰,一副酸儒的模樣,進室之後,哈了一口氣道︰“這可就暖和多了!”
自從在大沽沙上失寶之後,笠原一鶴對于一切陌生人,都小心多了,只是此刻自己身無長物,並不怕別人再打自己什麼主意!尤其是眼前這個酸腐的糟老頭兒,他是絕對也沒有想到會有什麼不對勁!
這時他坐在一張椅子上,卻由靴筒里抽出一根細長的旱煙桿兒,打著了火,猛吸了起來。
笠原一鶴為他倒了一杯茶,卻見老頭兒,一雙微微發黃的眼珠子,到處看了一轉;最後落在了矮幾上那幾把刀上。他笑了笑道︰“還沒請教貴姓?”
笠原一鶴忽然心中一動,就點了點頭道︰“我姓笠……”
老頭兒抽了一口煙,在煙霧里連連眨動著細長的雙眼,咳了一聲,吐出了一口痰。
笠原一鶴這時卻巴不得他趕快走了,二人相對無言了一刻,老頭兒用煙袋桿子在棉鞋底上敲了幾下,嘻嘻笑道︰“在外面走動的人,尤其是年紀輕輕的,時時刻刻都要注意,這個年頭壞人太多!”
笠原一鶴不由愕了一下,道︰“老先生所指為何?”
老人家噴了一口煙,笑道︰“沒有什麼!”說完又用煙袋桿子,指了一下笠原一鶴放在矮幾上的三口刀,笑道︰“我是看見了刀,想到你先生必定是一個練武的人!”
老頭兒說了這句話,又喝了一口茶,把煙袋桿子往靴筒里一插,拱了一下手道︰“打攪!打攪!”
說著就站了起來,笠原忙起身相送,走到了門口,笠原寒暄道︰“老先生名下是……”
這位看來冬烘十足的老頭兒笑了笑道︰“我姓祝……”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說道︰“祝老先生。”
老頭兒這時已邁出門外,卻又回頭笑道︰“笠先生在蕪湖還要住多久?”
笠原一鶴已對老人留下了心,聞言搖了搖頭道︰“這個還沒有一定!”
老頭兒笑了笑,也沒有再說什麼,一只手撈著棉襖的下擺,抖抖顫顫地,就走了。
笠原一鶴望著他的背影,心里卻奇怪地想著︰“莫非像這麼一個老朽的人物,居然也是心懷不軌,圖謀對我不利不成?”
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家,實在是太怪了,無奇不有,“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在中國是很應驗的。
想到此,他不禁內心陣陣擔憂了起來,使他不明白的是,這些人,怎麼消息會如此靈通?怎麼會知道這件隱秘?
如果這個老頭兒,真是在打著盜寶的念頭,那麼他可真是看走眼了,他應該知道,那批寶物如今已不在自己手上了,應該去找姓徐的父女才對!
可是這種事,又怎能對陌生人啟口!
他考慮了甚久,只有一個辦法,快點走。可是這大雪的天,行路是太不方便,自己所帶衣服又不多,一路換洗甚是不便,于是心想,雪一停就走!
當日黃昏的時候,他早早把窗門關上,獨自在燈下觀賞著他的刀,外面的雪卻是越下越大了,一團團的雪花,就像是半空飛絮,一層層地堆積在地上,厚得就像是鋪了一層棉花!
笠原一鶴不禁深深地發起愁來,他看了一會兒刀,覺得一個人甚是冷清,想不到只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已把自己的英雄壯志磨滅得沒有一些兒了。
收下了刀,正要熄燈上床,忽听得門上有人“篤篤”地敲了兩下,笠原一怔道︰“誰?”
沒有一點兒回聲!
他確信自己耳朵,絕不會听錯,必定是有人,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如此深夜,前來造訪,絕不會是什麼好預兆!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好吧!”他抽出了刀,反手背在肩後,足下一跨已來到了門前,當時右手背刀,左手緊握門柄,身形翩然而出,口中再次問道︰“是誰?”
空廊寂靜,哪有人影?只是拉門時,飄飄閃閃地掉下了一張紙。
笠原一鶴劍眉微剪,彎腰把這張紙撿了起來,見是一張寫有黑字的信箋!
他左右望了一眼,一片寂靜,倒是對面的窗上,映著黃昏昏的燈光!
笠原一鶴先不看這張紙上寫的是什麼,匆匆揣好了這一張紙條,一彎腰,“嗖”的一聲,已竄了出去,落在了對面的窗前!
他心中想道︰“莫非是這個老人弄的玄虛?我倒要看看他在也不在?”
想著身形一長,已拔起了丈許高下,單手已攀在了一根老樹枝上,面對著緊閉的窗戶,這位日本的武士,用手上的刀,向前慢慢一送,窗戶紙已被他的鋼刀,刺了一個小洞,這時夜靜更深,院內沒有一人。
他把眸子緊緊湊上去,室內一切,立刻清晰可見,那個姓祝的老人,正自就著一盞油燈,在細細地讀書,嘴里嘟嘟唧唧,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不時見他搖頭晃腦,下半個身子,整個包在一床棉被里,樣子真是酸腐到了極點!
笠原一鶴看了一會兒,心中覺得很是好笑,對他懷疑之心已然大去,遂飄身而下。
心中卻是一團狐疑,如此寒夜,又是誰來叩門投書?這真是怪哉!
他匆匆返回房內,把門關上,掏出了那張字紙,打開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一筆狂草,走墨有如龍飛鳳舞一般,上面寫的是︰``
一鶴賢佷︰
“敵人近在咫尺,隨時要取你性命,一切謹慎,近日不宜外出,最好脫下和服,換上漢裝,如守室不出,可保無慮也。字示。”
老叔留字``
笠原一鶴費了很大勁,才看懂了對方的草書,不由甚為驚訝,對著孤燈發了好半天怔。心中卻大為不解道︰“奇怪,這人是誰呢?口氣如此夸大,居然自稱老叔?莫非是段南洲恩師不成?”
想著又搖了搖頭,因為這是不可能的,段南洲已入佛門,已得法號為“涵一”,斷不會再以俗禮見稱,何況他與自己如今是師徒之份,又怎會稱自己為賢佷?
再說,自己傷了師兄逃來,如果真要是他老人家,又豈會有如此口氣?只怕早就怪罪下來了。
這麼一想更不禁傻住了。
他又繼續想了很久,愈想愈是不解!因為他來到中國不久,根本就沒交過什麼朋友,知道他的人可以說沒有,這真是怪哉!
笠原一鶴忽然想到了匡長青,這是他來中原所結交的唯一朋友,莫非是他?可是對方的歲數,和自己相差不多,又怎會以“老叔”自居呢?他又豈能開這個玩笑。
愈想愈糊涂,根本沒有辦法再往下想了,又打開了那張紙條,研究了半天,仍是一無頭緒。
最後他只好不再想下去了,心中卻不禁暗暗忖道︰“說不定這封信,正是那老頭自己寫的也不一定!”
信上說有人要害自己的性命,這會是誰?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心中雖是決定不再想,可是越不想,問題越是層出不窮,忍不住怒由心起。
他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一跳而起,“嗆”的一聲,把寶刀抽了出來,只見他滿面憤怒,朗然笑了一聲,推開了風門,走向院中,大聲叫道︰“哪里來的臭賊?你走出來,大爺我,可不要你來報信!”
雪很大,都飄到他的臉上,張嘴的時候,甚至于都飄到了他的嘴里,他只好閉上了嘴!
恨到極處,手中的刀,嗖嗖地往空中,一連劈了十幾下,閃電般的刀刃,把飄落下的雪花,都砍成碎片,雪光映著刀光,更覺冷森森的煞是可怕。
他舞了幾刀,猶未能泄恨,身形一躥上了房檐,在房上又觀望了一會兒,只覺眼望的地方是一片白,哪有什麼人影?
忽然心中又動了一下,暗想到︰“我何不看看此人留下了什麼足跡沒有?也許能夠從腳印上,追探出一點眉目,也未可知!”
想到此,就彎下腰來,仔細在雪上看,看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什麼足印。
這麼一來,他內心就不禁有些吃驚了,身形隨這飄落而下,又彎下腰來,在雪地里找來找去。
忽然,他發現了一行極為清晰的腳印,就在眼前不遠,不由心中一喜,暗自笑道︰“你可是露下了馬腳了,我倒看看是誰?”
想著頭也沒有抬,低著頭,慢慢一步一步向前找去,差不多走了十幾步,忽然發現腳印盡頭,有一雙笨重的腳,死死地踩在雪內!
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一驚,同時之間,卻听得一人發出山羊一樣的笑聲道︰“哎喲!我說是誰呢!原來是笠先生!”
笠原一鶴不由面上一紅,原來面前站的這人,哪是什麼頑強大敵,竟是對面那個姓祝的老人。
笠原極不自然地笑了笑,點了一下頭,紅著臉道︰“夜這麼深了,你老人家還沒睡?”
這位祝老先生,縮著脖子,袖著手,吃吃笑道︰“正要關門睡覺,听見你在院子里叫喚,當是什麼事呢!”說著“哧”又笑了一聲,道︰“嘿!笠先生,你可真有意思……”
笠原一鶴不大高興地道︰“有什麼……意思?”
姓祝的老頭子晃了一下頭道︰“你拿刀砍什麼呀?砍雪?嘻,有意思極了!”
笠原一鶴氣道︰“我是在練刀!”
祝老頭“哦”了一聲,連連點頭道︰“難得!難得!老弟,你掉了什麼東西呢?”
笠原一鶴知道他在笑自己彎腰看地,含糊地搖了搖頭道︰“我的刀鞘子掉了,不要緊,明天天亮了就可以找到!”
祝老頭兩只手在袖子里抖嗦一下,連連點著頭,笑道︰“我說呢,這麼大雪,可是不大好找!”
笠原一鶴一肚子的悶氣,無從發泄,此刻反吃這個不相干老人取笑一陣,著實無味,當時點頭道︰“老先生要是沒事,我走了!”
祝老頭拱手彎腰,說道;“請……請便!”
笠原一鶴一肚子氣返回房內,把門關上了,心中卻不禁想到了那投書人,必定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只看他那種來去如風的身手,和雪地上居然不著一絲痕跡,此人那身輕功,就足足在自己之上。
他不由深深皺著雙眉,對于中國,這個能人輩出的地方,他真是欽佩了。這些所謂的奇人異士,卻又是一些看來絲毫不起眼的人,真令人難窺全豹,莫測高深。
這一夜,就在猜疑驚恐之中過去了。
第二天雪停了,笠原一鶴早早起來,收拾了一切,喚來了店伙計算清了錢,他又取出了一些銀子,囑他們去為自己買一匹馬!
想到了那封投書曾囑咐自己,叫自己不可妄動,他內心倒是不無猶豫!可是他乃一個堂堂武士,又怎能去相信一個陌生人的一封信呢?如果那人是別有用心呢?所以他仍然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決定一切!
他走到門口,向外望望,卻看見對面那個祝老頭,用老棉鞋,在那將欲化的雪上踩踏著,大概他是愛听踩踏在雪上的那種聲音吧!
他頭上戴著一頂絨線的小帽子,幾根禿眉,在雪的映照之下,閃閃發著白光,看來就像是幾根鋼針一樣的。
笠原一鶴看他的時候,他卻微笑點頭道︰“怎麼,要走了麼?”
笠原一鶴只得點頭道︰“是的,是的,我有事,我先走了!”
祝老頭彎下腰來,說道︰“順風,順風!”
說著他就轉身回房去了,笠原一鶴把一切都弄好之後,店伙計已為他牽來了一匹駿馬,要價紋銀二十五兩,這是一筆相當大的數目,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了一驚。
可是當他看了那匹馬之後,卻也就不以為貴了,那是一匹灰毛紅目,雪白四蹄的駿馬,笠原一鶴是很懂得馬的,這匹馬耳聳鼻大,鬃毛長,牙口好,象征著它正當少年。
于是他照數付了銀子,把簡單的行李,放上了馬背,幾口鋼刀插在胸前,天氣寒冷,他在頭上戴了一頂武士的小鋼帽!如此一打扮,當真是英姿颯爽,十分的英俊了。
店伙為他牽著馬,穿廊而出,忽然他想到那個祝老頭,照禮應該過去打個招呼,于是就轉到他門前,不由頓時一怔!
原來那祝老頭房門敞開,內中衣物已搬一空。
他呆了呆,道︰“咦,人呢?”
身後的伙計,笑道︰“大爺,你是問那只老山羊麼?走了!”
笠原眨了一下眸子,暗想到︰“怎麼剛才還同我說話,這一會兒卻已走了?好快!”
當時就偏頭問道︰“你叫他什麼?”
那伙計臉一紅,訕訕笑道︰“大爺,你別見怪,小的可是說著玩的。祝老先生是我們這里的常客,因他老人家笑起來聲音很怪,像山羊,所以我們大伙都就叫他祝山羊!”說著笑了一聲,齔著牙道︰“大爺,你們是朋友?”
笠原一鶴搖了搖頭道︰“我們才認識不久,這祝老先生是做什麼事情的?你可知道?”
伙計翻了一下眼皮,說道︰“我知道,他老人家是開筆墨坊,專門做紙墨生意的!”縮了一下脖子,吸了一下鼻涕,他又說道︰“這位老爺子可是怪透了,人家騎馬,他也騎馬,可是他的馬比驢還小,也不知是在哪里找的!”
笠原一鶴不由點了點頭,一時想到那祝老頭,騎在如此的一匹小馬上,那種滑稽的樣子,不由笑了笑,事不關己,一笑也就算了。
出了客棧,一路打馬北行,不久,已可望見瀚闊的長江水了,水上舟舶雲集,櫓檣如林。
笠原駐馬前望,心中不禁有所思慮,他決定暫時不乘船,先跑他一程再說。
于是,抖動絲轡,胯下神駒,發動四蹄,如箭也似地順著江邊飛馳了下去。
這一程,最少跑了也有三四十里路,前望著江水,更是廣闊,只是江上行船,已不似先前那麼擁擠了。
他勒住了馬,正在展望江勢,忽听到江上有人高聲喚道︰“喂!喂!客官,客官!”
笠原偏頭望時,卻見身後飛快地馳來一條雙帆四櫓的中號座船,一個頭戴雨笠的漢子,正自向自己揮著手。
霎時間,船行近了,那漢子高聲叫道︰“客官,搭個便船吧,便宜得很!”
笠原一鶴不經思索地點了一下頭道︰“好吧!”
那船伙計一躍下船,把船硬拖至江邊,放下踏板,把馬拉了上去,笠原隨後又上去。
上船之後,就見船內甚空,只有兩個客人,一個是矮小的個子,年有四十上下的漢子,穿得很體面,留著小胡子,彎著腰向笠原施一禮。
另一個,卻是一個年有六十五六的老者,一身灰布長衫,一只眼像是失明了,用一塊雲紙罩著,頷下一縷黑須,看來甚是清 !
他獨自把盞,朝著江上,並不和笠原打招呼,那舟子搭了笠原一鶴,正要撤板,忽听見一聲尖細的聲音道︰“慢著,我也搭個便船!”
大家循聲望去,卻見遠處沙灘上,一人一騎,飛快馳了過來,人馬都顯得很小。
笠原一鶴先見那馬小得可憐,正自驚異,誰知再一看馬上的人,他不由頓時呆住了!敢情那馬上不是旁人,正是那個綽號老山羊姓祝的老頭兒,他一面跑,一面狂舞著手道︰“等等!等等!我來了!”
舟子回頭望望那兩個人,那個矮子皺了一下眉,道︰“快走,我們不再搭別人了!”
可是那姓祝的老人,別看他的馬小,卻是快得很,這時已跑到近前,這老頭兒,跳下馬,不等他撤跳板,拉著馬就上來了!
姓祝的老頭兒,這種突然的動作,令舟內各人都吃了一驚,尤其是那個矮子,更形大怒!
他瞪大了眼楮,說道︰“咦,這是怎麼一回事?誰叫你上來的呀?快下去,下去!”
祝老頭臉上堆笑,連連拱揖道︰“外面走的人,行個方便吧,我多給錢也就是了!”
這時舟內那個矮漢,走過來道︰“老頭,你是干什麼的,說不搭就是不搭,怎麼這麼�@攏 br />
祝老頭連連打躬道︰“何必呢?我又不佔什麼地方,你先生行個方便吧!”
說著一只手拍著他那頭小馬的屁股︰“走!走!咱們到一邊去!”
笠原一鶴見那匹馬,非但較常馬為小,而且身上多處皮毛,均已脫落,真是難看得很。
祝老頭把馬趕到了船尾邊,口中嘆著氣道︰“做小生意的人嘛,可憐喲!”
嘴里面說著,一面把馬背上的大包袱解下來,放在了船板之上;然後自己又坐在包袱上,那樣子是在這里坐定不走了!
那穿著講究的矮個子,看到此皺了一下眉,這時靠窗坐的那個高大老者,似已有些感到不耐,他回過頭來,嘿嘿笑道︰“這麼大的船,多搭一個人又算什麼,快走吧,這樣走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到地頭?真是……”
矮漢子听他這麼說,像是無可奈何地道︰“好吧!”
說著目光看著祝老頭,冷笑道︰“老頭兒,讓你上船是可以,你可別搗蛋!”才說至此,那個高大的老者,忽然大聲道︰“怎麼回事,給我下的面呢?”
矮漢子回頭笑道︰“大爺你沒有看見吧?等順風上了帆,伙計才得閑呢!”
那個高大的老者笑了笑,偏過頭來,以那一只獨眼望了望笠原一鶴。
笠原一鶴正想把目光轉開,那瞎了一目的老者,卻笑著把手上的茶杯舉了一下,微笑道︰“喂,朋友,船上風寒,喝一口茶吧!”
笠原一鶴禮貌地欠了一下身子道︰“謝謝!我還不渴!”
說著他目光一偏,卻見那姓祝的老頭,也正在向這邊看著。
笠原一鶴正想對他點點頭,可是那祝老頭,卻又把目光瞟向一邊去了,一鶴不由呆了呆,心說︰“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怎麼不認識我了呢?”
想著又仔細看了他幾眼,又覺得客棧內的老人,正是此人,絕對錯不了。他是一個直性人,心情是全往直處想,也沒有想到其他方面,心里可是老大的不樂。暗暗忖道︰“你又有什麼了不起,莫非我笠原一鶴還非得與你攀交不成?”想到此,也就不再去看他。那老者,這時指著一張椅子,笑道︰“來!來!來!請坐下來吧!”
笠原一鶴就不客氣走過去坐了下來!
這時船伙計走過來獻了一杯茶,獨目老人一笑道︰“兄弟,你是上哪去呀?”
笠原一鶴一笑道︰“還沒有一定的去處!”
老人一只手輕輕敲打著杯子道︰“是往北邊去吧!”
笠原一鶴點了一下頭道︰“是的。”
這老人呵呵笑道︰“太巧了,我也是往北走!”才說到此,在船尾曬太陽的那個祝老頭,也發出了一聲尖笑道︰“太巧了,我也是往北面走,嘻嘻!”
獨目老者,用那僅有的一只眼,狠狠掃了他一眼,祝老頭挺不自然地齔牙笑著,點頭不是點頭,哈腰不是哈腰。
獨目老者忽然像是呆了一下,他站起來,慢慢走向船尾,姓祝的矮老頭現出很是驚怕的樣子,他囁嚅道︰“怎麼啦,我說錯了話是不是?”
獨目老人這一站起來,才看出此老身材極高,較常人最少要高出一頭,他慢慢走到祝老頭身前,低頭看了他半天道︰“朋友,你貴姓?”
祝老頭由地上站起來,一面拍著身上的棉袍子,尷尬地笑道︰“小老兒姓祝,老兄你貴姓?”
老者哼了一聲道︰“你不要問我!”說著又用手把他的包袱解開來,看了看,祝老頭忙道︰“是文具,筆墨紙硯都有!”
老者翻看了一會兒,又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冷冷說道︰“你上北面去干什麼?”
祝老頭怔了一下道︰“做生意呀,先去金陵!”
老者問道︰“金陵什麼字號?”
祝老頭一笑道︰“馬四胡同的文寶齋,你老請多照應!”
獨目老者又瞥了瞥對方身上,一身厚棉襖,足下是一雙大棉鞋,一副冬烘道學的樣子。
他皺眉想了一會兒,哼了一聲道︰“這船我已經包下,我看到了當涂,你先下船吧!”
祝老頭堆笑道︰“你先生也真是的,我又不佔地方,大家都是在外行路的,你老要是嫌我多嘴,我不說話就是了!”
獨目老者憤憤看著他,冷笑了一聲道︰“好吧,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只要你不後悔就是!”說著憤然轉身而去!
祝老頭一面包著他的包袱,一面嘻嘻笑道︰“絕不後悔,你老人家放心吧!”
獨目老者這時又坐回原處,這時船伙計送上面來,老者對笠原一鶴禮讓道︰“來,兄弟,你大概也餓了,先來碗面,來!來!”
說著就把面碗送了過去,笠原一鶴肚子也確實有些餓了,也就老實不客氣地接過碗來,卻听見一邊的祝老頭咳嗽了一聲,笠原一鶴用眼一看,就見祝老頭對著自己搖了搖頭,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暗忖道︰“這是怎麼回事?”
那瞎目老者,含笑說道︰“趁熱吃了吧!”
笠原轉念一想,又把面碗推了回去,搖了搖頭道︰“謝謝!我還不大餓!”
老者不禁怔了一下,又笑道︰“吃吧,一碗面,又算得了什麼?反正你也要給錢的!”
笠原見碗內有香噴噴的牛肉,汁濃味香,不由咽了一下唾液,忍不住又用眸子,向那祝老頭兒望去。
祝老頭兒這一次明顯地對他擺擺手,笠原心知有故,就笑了笑道︰“不要客氣,我不吃!”
老者見他堅決不吃,不禁皺了下眉。他因而順著笠原的目光,向前望去,卻見祝老頭正在太陽下面,翻弄著他的大棉襖,並沒有什麼異狀,不由暗暗道了聲奇也!當時一笑,就對那伙計擺手道︰“你就端回去好了,等一會兒我們再弄好的給他吃!”
老者嘻嘻一笑,笠原不由猛地叱道︰“站住!”
那伙計正自端碗要走,聞聲忽然站住,笠原趕上去把那碗面接過來,冷冷笑道︰“里面有什麼東西?”
伙計翻了一下眸子,吶吶道︰“牛肉呀……怎麼啦?大爺!”
笠原哼了一聲,道︰“牛肉?好,你把牛肉吃下去,吃……”
伙計打了個哆嗦,口中道︰“這個……這……”
這時那個矮漢子由一邊走過來,嘻嘻一笑道︰“你們不吃,我吃!”
說著就把面碗端過,走到一邊坐下,笠原不由心中一動,上前道︰“喂,你可當心,面里可能有毒!”——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那矮子咧嘴一笑,道︰“毒?什麼毒呀?”
說著夾起一塊牛肉放在口中慢慢咀嚼著,眉毛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又蹙上,哼了一聲,點了點頭,說道︰“不壞,味道不錯!”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暗奇,心說這是怎麼回事?
這時,那個瞎了一目的老者,卻呵呵笑道︰“怎麼著?兄弟,你疑心這面里有毒?”
笠原一鶴回過頭來,冷冷笑道︰“我有點兒疑心!”
老者又呵呵一笑道︰“為什麼要下毒呢?”
笠原就用眸子去望那個祝老頭,卻見他正自閉目,在一邊睡覺呢!他一時也攪糊涂了,不知他是弄什麼鬼?
這時就听得那老者,在一邊哈哈笑道︰“你看!他把面已經吃完了!”
笠原忙回頭去看,果見那矮漢子手中的面碗,已空空如也,矮個子嘻嘻一笑,用手抹了一下嘴。
笠原吃了一驚道︰“你都吃下去了?”
那矮子哼了一聲道︰“可不是吃下去了,我倒要問問你是什麼意思?”
說著他冷笑了一聲,道︰“幸虧這條船上沒有別的外人,要是有別的客人在,听了你這句話,人家不要嚇壞了?朋友,這個玩笑,可是開大了!”
笠原還未說話,那一邊曬太陽的祝老頭,忽然哈哈笑道︰“放心吧,船老板,我知道也不說,我不說誰也不知道。”
那個伙計就聞聲叱道︰“媽的,沒有你的事,你少插嘴好不好?”
祝老頭用全白的眼珠,望了他一眼,嘻嘻一笑,就翻過身子,又曬他的太陽去了。
笠原一鶴心中著實不解,方才那祝老頭兒,好好地對自己擺手做甚?平白無故,叫自己鬧了這麼一個笑話!想著越覺得面上無光,就轉身走到一邊,只見江水十分浩瀚,水面上江帆點點,這中國的第一大江,果然勢派不凡,氣概萬千。
站在船板上,他不禁有些兒神馳,回想到了故國本州與四國之間的“瀨戶內海”,那些漁人操作的情形,翩翩的帆影,倒和這里的情形有些兒仿佛。
此來中國,原本是有一腔遠大的抱負和綺麗的幻想,曾幾何時,卻想不到,竟會淪落到今日的下場!想到此,他緊抓著刀的刀柄,不禁雄心忽起,暗忖道︰我絕不能如此甘心呢!由不住重重地在船板上拍了一掌,發出了“叭”的一聲,那穿著講究的矮漢,聞聲一笑道︰“唷!怎麼啦?”
笠原一鶴也沒有理他。
他繼續往下想︰“一個人是不能軟下去的,你愈軟,人家就愈強,我這一次入江湖,必定是把這件事弄一個清楚,否則的話,豈不叫師父看輕了。”想到此就回過身來,步向後艙,見有兩個伙計正在炒菜弄飯,一邊的桌子上,放的還有饅頭,他就過去自己拿了幾個饅頭,走到一邊,面對著江水,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
吃完了,回頭看時,那個瞎了一只眼的老頭,正用那只獨眼,望著自己在微微冷笑。
老者發現他也在看自己,卻又改成了微笑;並且還向著他點了點頭。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又是一怔,暗暗忖道︰“莫非這個老人,真對我懷有什麼惡意不成?”可是當他看見了自身側的刀,內心就定了下來,暗忖道︰“有這口刀,我又怕他做什麼?”想到此,有意把刀抽了出來,在日光之下,這口刀閃閃發著金光,望著刀他微微一笑,用手指輕輕地彈了兩下,又放回鞘內。
在船尾,他又看了看他的馬,安靜地在嚼著草,那個祝老頭的馬,也臥在一邊,看著這匹馬,笠原一鶴就想笑,他真不知道世上居然還有這麼丑的馬!
看起來這馬真比驢還小,頭上的毛都禿了,背上的鬃也是稀稀落落的幾根。
這還不說,這匹馬還害眼病,眼圈四周都爛了,一雙眼楮直流黃水,四個蹄子上卻是生著極長的毛,把蹄子都包上了,在太陽底下,它還蜷上四個蹄子,讓太陽曬它的肚囊皮!
笠原一鶴不由得更是想笑,真想不通,為什麼這姓祝的竟會看上了這麼一匹馬,騎出去真不怕被人笑壞了?
一個人在船上甚覺無聊,那個瞎了一只眼的老者,這時卻站起來,走向艙內去了。
一個船伙走過來,道︰“大爺,里面有房間,去歇一會兒吧,半夜才能到太平府呢!”
笠原一鶴也不知道太平府是什麼地方,反正他是想著住北面走,目的地是北京城!
當時就點了點頭,向艙內走!
當他經過那個祝老頭的時候,卻見祝老頭翻了一個身子,口中喃喃自語道︰“唉,在外面行路的人,樣樣都得當心,連睡覺也得當心!”
笠原一鶴站住,想要跟他說話,祝老頭卻把身子翻到了另一面,嘴里含糊道︰“……要不然,人家殺了你,你還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呢?你師父要是找我要人,我可就沒辦法了!”
笠原不由心中一動,覺出這祝老頭,好像話中有話,正要問他,卻听得他鼾聲連天睡著了。
當時心中不禁大大地犯嘀咕,那個船伙計,在前面見笠原駐足不走,就回過頭來,見狀,他笑道︰“大爺,你別理他,這老山羊我知道他,在蕪湖是出了名的,瘋瘋癲癲的,嘴里亂說話,誰招著他準倒霉!”
笠原一鶴不由皺了一下眉,低頭看了看祝老頭,卻見他睡得正熟,自己也不便再跟他說話,就進到艙內去了。
在搖擺著的昏燈之下,那個穿著講究的矮個子,正冷笑著,在艙內來回走著,另一位瞎了一只眼的老者,就坐在他對面。
矮個子冷笑著道︰“徐老二,我看這件事很麻煩,他又不是不懂武功,下手只怕不大容易!”
高身材的瞎老人,他那唯一的獨眼,閃閃地放著凶光,他一只手按著茶幾角,沉聲笑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猶豫的?你只管把風,一切有我!”
矮個子長嘆了一聲,道︰“徐老大也真是的,東西到手也就算了,又何必非要置他于……”
老者冷森森地笑道︰“崔令,你莫非還不知道大哥的脾氣,他交待下的事情,是不打折扣的!”
崔令打了一個冷戰,嘻嘻一笑道︰“得!算我沒說,二哥,你看著辦吧!”
老者沉聲說道︰“等過了太平府以後再動手,現在先不要緊!”
崔令雙手放在袖子里,眯著一雙小眼嘻嘻笑道︰“徐二哥,你大哥到手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听說數目相當可觀咧!”
老者哼了一聲道︰“大概不少!”
崔令喝了一口茶,五個手指頭在桌面上來回敲打著,咧著嘴,小聲道︰“我說一句話,二哥您可別生氣,這種殺人的買賣干下來,他不能只給咱們這麼一點兒,太少!”
老者面上現出紅光,半天口中哼了一聲,道︰“數目也不能算少了,況且又是自己人!”
崔令嘻嘻一笑,道︰“自己人固然是自己人,可是咱們給他殺人,他拿東西,卻給我們這麼一點兒!”說著抖了一下肩膀兒,苦笑道︰“我崔令是沖著二哥你一句話,生死都無所謂,只是你……”
獨眼老者輕輕唉了一聲,道︰“我又有什麼特別?”
崔令冷笑了一聲道︰“你們可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徐雷今天發了財,你徐林連一個子兒也摸不上,未免太屈了!”
原來這瞎了一眼的老者,名叫徐林,他竟是“短命無常”徐雷的嫡親胞弟,二人同時都干著無本錢的生涯,只是並非一路,是各人干各人的!
徐林顯然為崔令這幾句話說得動了心了。他低頭想了想,鼻中哼了一聲道︰“誰又知道那批東西到底值多少?”
崔令聳了一下肩膀,道︰“那還少得了嗎?少了人家能貢給皇帝?”說著把身子前傾了一下,小聲說道,“現在外面誰不知道這件事?听說‘陰風叟’岳桐也專為這件事下山了,以後可有的瞧的!”
徐林嘆了一聲,顯然已為崔令之言所動,他冷笑了一聲道︰“你是知道的,徐雷和我雖是親兄弟,可是我們並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
崔令齔牙一笑道︰“當然,我要是不知道,這些話我能說嗎?我只覺得這件事,他是在利用咱們!”
徐林冷哼了一聲,道︰“你應該知道,我這麼做,不過是念在一點兒手足之情,其實誰又稀罕這些個錢?”
崔令冷笑了一聲道︰“二哥你可是太好了,你莫非忘了,你那只眼是怎麼瞎的,還不是為了他……”
才說到此徐林恨得“叭”地拍了一下桌子,慨然道︰“不要再說了!”
崔令翻了一下眼楮,嘻嘻一笑道︰“二哥,不是我說你,你太老實了……”說著用手指了一下,小聲道,“這日本武士,乃是天子的貴客,不是我說一句什麼,要是殺了他,只怕……”
徐林皺了一下眉,道︰“依你的意思呢?”
崔令聳了一下肩膀,嘻嘻一笑,說道︰“咱們把他給囚起來,用不著殺他,然後……”
徐林一怔道︰“那如何使得?要是風聲走漏出去,還得了!”
崔令嘿嘿一笑道︰“有什麼不得了?再說誰會知道?只要我們隱秘一點兒!”
徐林點了點頭,遂又道︰“只是這麼做,又為了些什麼呢?何必呢?”
崔令笑著嘆了一聲,道︰“唉,二哥你可真是,有他在手上,你我還怕沒有錢,那時候你大哥要想贖他,沒有上萬的銀子,我們就不給他,到最後他一定會拿出來的!”
說著搓了一下手,笑道︰“那時候我們可就坐著吃了,也別再東奔西走的了,二哥,你說我這個計策想得怎麼樣?哈——再好也不過了!”
徐林站起來走了幾步,點了點頭道︰“好,就是這麼著,一切都依著你!”他坐下來,又道,“可是,咱們怎麼對付他呢?”
崔令一笑道︰“這事情就好辦了,他不是往北去麼,據我想他是上北京城去,是想去見皇帝太爺去,咱們給他拐個彎,往四川去。”
他得意地笑道︰“四川多的是山,我們朋友多,弄他一個人還有什麼問題?”
徐林冷笑道︰“只怕不容易!”
崔令笑道︰“絕沒有問題,他一個外國人,對于我們中國地方哪會清楚?咱們說東不就是東,說西還不就是西?你放一百個心吧!”
徐林這時是一點主見都沒有,一切都听崔令的,他怎麼說就怎麼是,當時聞言就不再說話了。
崔令喝了一口茶,笑道︰“那時候你獨眼雕徐林的大名可是響了,黑白道上的人物,誰不佩服你?”
徐林嘿嘿一笑道︰“這個我倒是不想,只要能弄幾個錢,也就算了!”
“錢當然要!”崔令道,“名也是要的,這叫做名利雙收!”
獨眼雕徐林忽然想起了一事道︰“可是外頭那個老小子可怎麼辦?依我看,咱們靠岸攆他下去算了!”
崔令搖頭道︰“這麼一來,那日本人可就知道不妙,反倒不好收抬了!”
獨眼雕那只獨眼一閃,道︰“那麼干脆就宰了他,這是他自找的!”
崔令好似對任何事,都有深謀遠算,他擺了一下手道︰“這更不用急,我們只管走我們的,他要是听話不惹事,到一個地方叫他走他的,要不然就把他推到江里喂王八去!”才說到此,忽見靠江的一扇窗子“吱”一聲開了。
崔令就站起來,走過去關窗子,誰知他的手還沒有踫著窗戶,卻見一張紙由窗外翩翩地飄進來,一直飄落在正中幾上!
二人都不由一怔,獨眼雕一把抓起,就目一看,立時神色大變,只見他身形一矮,已來到窗口,向窗外看了看,陣陣海風吹進來,有幾艘大船正自一邊馳過去!
他呆了一下,忙把窗子關上,回過身來!
崔令見狀忙趨前道︰“什麼?寫些什麼?”
獨眼雕徐林冷哼了一聲,坐了下來,道︰“你拿去看吧!”
崔令面上一變,接過了紙條,只見上面寫著︰“少做昧心事,暫寄爾等首級以觀後效!”末尾具名卻是“老狸”兩個字!
這幾個字,每一個都有核桃大小,像是用炭條寫的,字跡雄勁,很有腕力。
崔令看完之後,不由呆住了,搖了一下頭道︰“怪也,這是誰?”
徐林冷笑道︰“你知道有誰叫這名字麼?”
崔令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獨眼雕哼了一聲道︰“莫非這是老狸的筆跡?”
此言一出崔令嚇得口中“哦”了一聲,半天才吐了一口氣道︰“不會吧!”他苦笑了笑道︰“老狸豈能來到這里,管這種閑事?听說他早就死了!”
徐林冷笑了一聲道︰“除了他,誰又能有神出鬼沒的功夫?”說著他忽然心中一動,道︰“走!我們到上面看看。”
于是二人匆匆上到外艙,只見船上幾盞風燈在夜風里微微搖動著,氣氛是一派安靜!
徐林慢慢走到船尾,只見那姓祝的老頭兒,仍然靠在前門板上呼呼地大睡。大概是天太冷,他把整個棉襖的下襟都翻了過來,蓋住了臉,露出里面的小棉襖和大棉褲,腳下的老毛窩八字形地分開著。這副睡相可真是不怎麼雅觀!
崔令就過去搖了搖他,祝老頭翻了一個身子又睡了,仍是鼾聲連天。崔令又用力推了他一下,口中喚道︰“喂!醒醒,有話給你說!”
祝老頭口中嘟嘟囔囔道︰“喝,好大的兩條魚,好大的水呀!”說著又含糊睡著了。
崔令呆了一下,氣得跺了一下腳道︰“走吧!這種窩囊廢!”
獨眼雕本是有些疑心,見狀也皺了一下眉,要是說這老頭是“老狸”,可真叫人難以相信。想著,他目光又轉過去,看著他所騎的那一匹癩馬,就更不由疑心大去!當下嘆息了一聲,轉身而去!
走到船尾,徐林冷笑了一聲道︰“會有鬼了不成?這紙條是從哪里來的?”
崔令黯然道︰“一定是剛才過去的大船上飄進來的,要真是有老狸其人,他也是在前面那條船上!”
徐林低頭尋思了一下,低聲道︰“老狸一向是出沒在川滇雲貴一帶,我們上四川豈不是……”
崔令冷哼了一聲,道︰“現在他既然在安徽,我們去川內又有何妨?”
說到此,他心中一動,忙道︰“二哥,那老狸如果果真在前面那條船上,我看他必定在前路等著我們,現在我們何不來個掉頭走,和他背道而馳,再找一條捷徑,取道入川,豈不是好?”
徐林連連道︰“對!就這麼辦!”
崔令立刻過去,通知那掌舵的,叫他掉頭而行,並問他道︰“方才你可曾看見有什麼動靜麼?”那名舵手傻瓜也似地搖著頭答道︰“沒有呀,怎麼,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崔令搖了搖頭,道︰“你去把海砂子和三頭蛇兩個家伙叫醒,叫他們留心一點兒,有什麼不對馬上通知我!”
舵手答應了一聲,立刻領命而去!
在漆黑的深夜里,這條船,慢慢掉回過頭來,掌舵的劉大彪用生滿肌肉的右臂扳過了舵柄,船身在遼闊的江水上劃了個圓形的***!這時候月亮很高,在水面上,他能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影子,劉大彪由不住哼起了小調︰“他二姨,白肚皮……”
小調還沒有唱完,忽覺船身吱吱扭扭直響。
他心中一動,忖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就抬頭看了看,那邊的海砂子啞聲說道︰“喂,劉大彪你掌好舵呀!”
劉大彪怔道︰“怎麼回事?”
海砂子罵道︰“媽的,要撞上石頭了,還怎麼回事?”
劉大彪嚇了一跳,忙跳起來,偏著頭看了看,可不是,船屁股離著一座石山不到一丈遠。
這一驚把他給嚇了個不輕,趕忙跑過去用力地扳舵,只是怎麼用力也搬不動。
劉大彪嚇得叫道︰“快來!”海砂子跑過來驚道︰“媽的,怎麼回事?船可要撞上去了!”劉大彪彎著腰道︰“舵上有東西,快幫著看看吧!”海砂子忙順著舵把劃下去,費了半天勁,抱上了一大塊石頭,舵把才又恢復了靈活!劉大彪吁了一口氣,道︰“怪事,這塊石頭是從哪里來的呀!”
船尾險些撞上了石頭,總算渡過了難關。
海砂子嘴里罵道︰“媽的,你把什麼舵,差一點兒咱們都下水喂了王八!”
劉大彪笑道︰“今天***是有鬼了,好好的舵上怎麼會有了石頭,說不定是你們誰開的玩笑。”
海砂子賭誓道︰“龜孫子才搗鬼!”才說到此,就見劉大彪雙眼發直,喃喃道︰“怪了,怪了,今天真有鬼了!”
海砂子一怔道︰“怎麼回事?”
劉大彪指著外面道︰“我剛才不是掉過頭了,怎麼現在又回了原樣?”
海砂子罵道︰“***真見鬼。”
劉大彪一個勁地搖晃著頭,似乎是覺得自己不夠清醒,一面用手摸著頭發,口中連連稱奇。
海砂子叉著腰道︰“轉過來,這一次我看著你轉!”
劉大彪雙手握舵,徐徐扳動,這條船鏗然有聲地在江上劃了一個***,又轉了過來。
水面上風平浪靜,劉大彪用右臂倚著舵把,嘻嘻笑道︰“這一次,我看它怎麼轉?”話方說完,他就覺得那只舵,像是有極重的力量自行向一邊轉動。
劉大彪不由口中“咦”了一聲,他猛然轉過來,彎下身子,向著船下望去,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覺得一股冷風,直向自己臉上撲來。這股風力極強,劉大彪連“唉呀”兩個字都沒有喚出,只覺得鼻端風力一沖,頓時就窒息昏厥了過去。
他仍然是倚在舵位上坐著,可是誰也不知道,他竟是昏死了過去!
海砂子在艙側走了一轉,忽然口中“咦”了一聲,罵道︰“媽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說著高聲叫道︰“劉大彪,你是***怎麼把的舵,船怎麼又回頭了?”
劉大彪呆呆坐著,沒有答應他,海砂子一躍而前,一掌推過去道︰“是怎麼搞的,睡著啦?”
只听見“啪”一聲,劉大彪身子一歪,差一點兒要掉到河里去,海砂子嚇得一把抓住他,用手摸了摸他,大聲叫道︰“不好了,劉大彪死了!”
另一名水手三頭蛇許在槽,睡眼惺松地正在一邊收拾著纜索,聞聲嚇了一大跳,他飛快地跑過去,海砂子忙對他道︰“快去通告崔爺,劉大彪大概是死了!”
許在槽才一回頭,迎面卻見站著一個,頷下留著一小綹山羊胡子的小老頭。
三頭蛇不由一驚,凝神一看,來人不是別人,卻是臥在船尾艙上那個老頭兒。
許在槽不由怒聲道︰“滾開,沒有你什麼事!”
祝老頭嘻嘻笑道︰“沒有你什麼事才是真的!”
他說著並不讓路,一只手摸著下巴的小綹胡子,眯著眼楮直笑。
三頭蛇不由大怒,他們是狗仗人勢,根本就沒有把這麼一個糟老頭子看在眼里,這時見狀,口中罵道︰“去你娘的,給我滾!”兜胸一拳打了過去,祝老頭身形紋絲不動,只听見“砰”一聲,這一拳打了一個正著。祝老頭的身子,卻像不倒翁也似地猛然搖動了起來,三頭蛇這一拳就像打在了棉花堆里一樣身子又被彈回了四五步。
當時他只覺得腦內隱隱一震,並沒有什麼不對勁,心中一驚,哧哧地道︰“老頭,你是誰?”
祝老頭嘻嘻一笑道︰“留著你還有用,你已經受傷了,要活命就得听話!”
三頭蛇口中罵道︰“放屁……”
他忽然覺得口中一甜,一陣翻心,“哇”地吐出了一口鮮血,嚇得他一屁股就坐了下來。
祝老頭嘻嘻一笑道︰“怎麼樣?”
這時那舵上的海砂子陳一艙,見狀大驚,他這才知道,原來這貌不驚人的糟老頭,原來竟是這樣的一個風塵異人,當時,一反手,“嗖”地打出一鏢。
祝老頭背向著他,忽然反過手來,隨便地一招,海砂子打出的鋼鏢,竟為他接在了手中。
祝老頭轉過身來,笑道︰“怎麼樣?你也要試一試麼?”
海砂子仗著自己水性好,正要向水中跳去,就見祝老頭一只手微微向上一招,海砂子口中“啊”一聲,頓時就定在船板之上。
祝老頭指了地上的三頭蛇一下道︰“你去把舵,不許轉航,否則我殺了你!”
那三頭蛇許在槽已被祝老頭嚇壞了,聞聲連連地點頭,嘴里不知怎麼說才好!
祝老頭嘻嘻一笑,道︰“你要是跳下水,更是死路一條,你已被我封了暗穴,你小心著!”
三頭蛇聞聲幾乎嚇軟了,就過去扶著舵!
祝老頭望著他們打了一個呵欠,嘻嘻一笑道︰“艙里面也快了,我得下去看看去!”
祝老頭就推開艙門,向船下走去!
艙面上發生的事情,艙下面是一無所聞。
在昏暗的油燈之下,那位日本的武士,正自枕著自己的一只胳膊,沉沉地睡覺呢!
一條人影,像幽靈也似地飄了進來!
昏燈之下,這人閃爍著一只獨眼,十分猙獰。
緊接著,又悄悄進來了另一條人影,那是頭扎黑巾,身材矮小的崔令。
獨眼雕徐林站定了身子,望著榻上的笠原一鶴,微微一笑,回過頭來向崔令點了點頭。
崔令輕步上前,見那只大皮袋子,就在笠原一鶴的身子後面,平放著。
徐林作了一個手勢,意思是先把他枕下的刀抽出來,崔令點了點頭,他看見大小三口刀,都整整齊齊壓在對方的枕下,一時頗感不好下手。
徐林一邁步,已來到了笠原一鶴身邊,只見他雙掌向當中一合,倏地一個倒仰,整個身子,已煙雲似地翻出了一邊,再看他掌內,已多了一口光華閃閃的短刀。
他把這口刀,輕輕交到崔令手中,身形向前一塌,又到了枕邊,如此依法炮制,他取得了第二口刀。
正當他要取第三口刀時,就在他雙掌已貼在刀柄之上的剎那之時,床身卻不知怎地一陣大動。
床上的笠原一鶴忽地一個翻身,口中道︰“啊呀!”
他身子如同一只大鷹也似地騰了起來,獨眼雕已搶先取刀在手。
只見他洪聲大笑道︰“日本朋友,你慢了一步!”言罷,長刀一揮,直向笠原一鶴面門上劈去。
笠原一鶴驚魂未定,尚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對方刀已到,他驟然向外一滾,可是崔令手中的兩口刀,幾乎在同時之間,雙雙遞出,一左一右抵在他左右雙脅。
笠原一鶴驚魂乍定,不由嚇出一身冷汗。他口中喝道︰“你們做什麼?”
二臂一抖,正要拔身而起,那獨目老人徐林的長刀,卻在這時,抵在他的前胸之上!
三口鋼刀,在驟然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手法,制住了這位來自東瀛的劍道高手。
笠原一鶴不由面色一變,當他看清了二人面貌之後,不由冷冷一笑道︰“原來是你們……”
他目光閃爍著怒火,哼道︰“你們是什麼人?”
徐林嘻嘻一笑道︰“先慢打听!”他動了一下手上的刀,讓刀尖點在對方的衣服之上,然後點點頭笑道︰“朋友,只要你听話,我們絕不難為你,要是你想反抗!”說著他嘿嘿一陣冷笑,道︰“那可就說不得,要你死在你自己的一口刀下!”
笠原一鶴狂笑了一聲道︰“笠原一鶴並非是怕死之徒,你休想嚇我!”
徐林面色一沉,一旁的崔令卻呵呵大笑道︰“年輕人,你還是老實一點兒好!”
徐林點了點頭道︰“我們只護送你到一個地方,讓你安靜地住幾天,井不想傷害你!”
說著,他怪笑了一陣,接道︰“听說你帶出來的錢不少,當然好東西人家已經拿去了,現在我們先看看還有什麼剩余的東西好拿沒有?”說著笑道︰“崔令,你去看看去!”他的刀向前一挺道︰“你只要敢動,可別怪我刀下不留情!”
笠原一鶴真沒有料到甫入江湖,竟會又遇到了第二次劫難,當下不由長嘆了一聲,閉上了雙目,說道︰“一切隨你們的便吧!”
徐林嘿嘿一笑道︰“這才像話!”
這時崔令走到了床邊,口中“咦”了一聲道︰“袋子呢?”說著一眼卻看見那大革囊掉在床邊,似乎較先前大許多。
崔令放下了雙刀,過去拉開皮袋子,伸一只手進去摸一把,倏地大吃一驚,猛然後退了一步道︰“是一個人!”
獨眼雕不禁也嚇了一跳,就連笠原一鶴也吃了一驚,因為他這袋子,一向是在自己身邊此刻卻又怎會跑出了一個人來?
三個人六只眼盯視之下,卻見革囊里伸出了一雙白皙瘦弱的拳頭來,跟著一個連天的呵欠道︰“好困呀!”隨著站起了一個人來。
三人不由神色一變,這人正是艙面上的祝老頭兒,曾幾何時,他在大鬧艙外之後,卻又神出鬼沒的,潛在了笠原一鶴的皮袋中。
崔令一聲斷喝道︰“混蛋,誰叫你到這里來的?”
祝老頭拉了一下發皺的棉襖,冷然道︰“我叫我來的,想不到吧!”
崔令看了一邊的徐林一眼,冷笑了一聲,倏地一個撲勢,抖掌就打。
祝老頭呵呵一笑道︰“算了吧,老小子!”
只見他大棉襖袖子向外一拂,“噗”一把抓在了崔令的手腕之上。
崔今竟由不住“啊唷”地叫了一聲,他另外的一只左手,正好操著一口短刀,只見他又倏地一個翻身,堂中刀照著祝老頭胸前就扎。
祝老頭“嘻”一笑,左手一分,駢二指,向他刀上一點,只听見“當”一聲,崔令手上的刀,已飛落向一邊,祝老頭跟著齔牙一笑道︰“你這叫自找!”隨著他右手一松,崔令慌不迭向後就翻。
可是老頭的中指已平空向外一點,崔令口中哼得了半響,就倒在一邊不動了。
這時徐林的刀,仍然在笠原一鶴的前胸,見狀,他面色霍然一變,由不住垂下了刀,後退了一步,冷笑道︰“老頭你是誰?為何管此閑事?”
祝老頭“哧”的一笑,伸出一指,指著徐林的臉,笑罵道︰“我把你這個老賊劈了,你哥哥搶了人家,你這做兄弟的也學著樣!”說著向一旁啐了一口,道︰“你們這兄弟倆,可真是給道上的朋友露了臉了,這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徐老二,你也是這麼一把子歲數的人了,怎麼做事情之前,絲毫也不考慮一下?”
獨眼雕徐林,不由老臉一剎間變成了紫色。
他咬牙切齒道︰“老兒,你到底是誰?要知道我徐林可不是好惹的!”
祝老頭呵呵一笑道︰“徐老二,你還敢在我面前道字號?就是你那大哥在我老人家面前,他還敬我三分!”
徐林冷冷一笑道︰“你又是誰?”
祝老頭笑罵道︰“獨眼賊!我老人家給你的聖旨你沒有看見是怎寫著,怎麼不听我的話呢?”
徐林不由打了一個冷戰,道︰“……你是老狸……”
祝老頭啐了一口,笑道︰“老狸是你這獨眼賊叫的?徐老兒,你要是聰明,快把人家的刀,還給人家,夾著尾巴給我滾……”
他說到此,怪笑了一聲,一雙大眼閃閃放著光,道︰“要不然惹火了我老人家,你可要吃大虧了!”
獨眼雕徐林,證定了這個相貌不顯眼的小老頭兒,竟是數十年前,以一只武林從未見過的怪兵刃——“神木尺”,幾乎打遍了天下,而未遇敵手的老狸王。
這一驚可真是非同凡響,頓時就令他呆住了。
祝老頭這時對著笠原一鶴嘻嘻一笑道︰“你這孩子是怎麼啦,還一個勁兒怔著干嘛?還不收回你的刀,是送給了他是怎麼著?”
笠原一鶴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做墨硯生意的老頭兒,竟會是如此的一個風塵俠隱,草野奇人。更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危機一瞬的時候,他竟會陡然出現,仗義搭救自己。這一切都是正直的笠原一鶴所沒有想到的!他慨然地對著祝老頭點了一下頭道︰“謝謝你,祝老先生!”
祝老頭一揮手,道︰“別謝了,收了刀你站在一邊,沒你什麼事,看我的。”
笠原一鶴也摸不清這老狸王祝老頭兒,是一個什麼身份的人,他為什麼要管自己的事……
急迫之間,也只好依言而行。
當時由崔令身邊,拾了兩口刀,還在鞘內,怒氣沖沖走到了徐林身邊,他極為憤怒地道︰“原來徐雷是你哥哥,很好,我正要找你們,刀還給我!”
徐林呵呵一笑道︰“小子,你還想要刀?”
說著他長刀指向祝老頭,冷笑道︰“姓祝的,別人怕你,我徐林卻是不含糊你,來我們上去!”
祝老頭發出一聲如同山羊的笑聲道︰“不要臉的東西,你還敢和我動手?”說話間,獨眼雕徐林已推開艙門飛縱而出,老狸王和笠原一鶴卻隨在後面。
獨眼雕徐林一翻出艙外,口中喚道︰“劉大彪快靠岸!”他那只獨眼一掃,卻見三人,有兩個倒下去,只剩下三頭蛇一人,傻瓜似地坐在舵邊。
徐林大聲道︰“跟你說听見沒有?”
三頭蛇抖顫顫地站了起來,道︰“徐大爺……我……”
徐林正要過去,祝老頭已嘻嘻一笑道︰“他們三個都吃了排頭,現在听我的了,徐老二,你快丟下刀滾吧!”
獨眼雕怒到了極點,忽然狂吼了一聲,身子驀地縱了起來,掌中那口刀,由上而下,直向祝老頭身上剁去,刀光一閃,已臨面門之上!
老狸怪笑了一聲,大棉祆向前一飄,獨眼雕這一刀,竟是擦著了他的衣邊砍了下去。
徐林二次向後一吞刀,這種東洋刀,他可真有點不大襯手,把子太長!只是急切之間,他也就顧不得許多了,這口刀由下而上,第二次揮了出去,直取祝老頭的面門。
老狸又是一聲怪笑!
他那像棉花球一樣的身子,滴溜溜又是一轉,徐林的長刀,第二次砍了一個空。
獨眼雕徐林的武功,雖然不如他胞兄徐雷,但是說起來到底也非一般人可比!
第二刀一落空,他身子向後一坐,一擰刀把,右腕向外一分,“刷刷刷”一連晃出了三刀。
祝老頭口中連哼了三聲,身子左右連晃,徐林三刀全部落了空。
就在他第三刀劈出之後,忽然竟自失去了對方的蹤影,獨眼雕左右看了一眼,大吃了一驚。
他向回一抽刀,才覺出不妙,再一看,對方那棉球也似的身子,竟在自己掌中刀上,施了一式“蜻蜒倒立”,整個身子,只憑一根指頭在刀背之上,竟然直線地倒立了起來。
徐林大驚之下,左手向外一推,施了一招“順水推舟”,順著刀背猛地推了出去。
他的手掌推出去,人家的身子也跳了起來。
獨眼雕就覺得面前冷風一掃,同時手心一陣奇熱,那口刀已到了對方手中。
徐林大吃一驚,他的臉可真有些掛不住了。當下一咬牙,擰身而下,正待奮全身之力,劈出一掌。這時候,卻聞得那老狸祝老頭一聲怪笑道︰“獨眼雕,你當真不要命了麼?”
徐林不由立時止住動作,身子瑟瑟抖動著。
祝老頭兒鼻中哼了一聲,冷冷道︰“我念在你平日做事,尚還沒有什麼大惡,故此網開一面,你怎地這麼糊涂?還不快走!”
說到此,他那雙小眼楮閃閃發著亮光。
現在看起來,他卻不是那種寒酸窩囊的樣子了,而是精神抖擻,神采飛揚,令人不寒而栗!
獨眼雕被祝老頭這幾句話,說得不禁心動了。
他又偏頭看了一下笠原一鶴,好在還沒有什麼外人,否則自己這個臉可就丟足了。當下長嘆一聲,苦笑道︰“好吧!老狸,今天晚上,我是栽在你手上了。”
老狸齔牙一笑道︰“栽在我手里的人多啦!”
獨眼雕點了點頭,冷然道︰“把船靠岸後,請你們二位下船吧!”
祝老頭嘻嘻一笑道︰“對不起,我們送你上岸的好。”
徐林低頭嘆了一聲,道︰“好吧!”
老狸才回過頭來招呼三頭蛇道︰“船靠岸!”
三頭蛇這時見狀,早已嚇得屁滾尿流,哪里還敢不遵?匆匆把船劃到岸上。
徐林此刻真成了喪家之犬,可是一點兒威風也提不起來了。他苦笑道︰“我那位受傷的兄弟怎麼辦?”
祝老頭冷笑道︰“我們不要他,你把他帶下去,至于這三個伙計,卻要留下來劃船。”
徐林氣得抖了一下,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能留下了這條命,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當時二話不說,走下去,把受傷的崔令抱起來,匆匆上來,船已攏岸,他抱著崔令縱身上岸。
天很黑,霧很重。
祝老頭對著岸上冷笑道︰“徐老二,你可要記住,只這一次,要是下次再犯在我的手中,可就怪不得我不救你們了!”
岸上傳來徐林的冷笑聲,道︰“姓祝的,天長地久,咱們後會有期!”
祝老頭站在船頭上又發出山羊也似的一串笑聲。
他回過頭對三頭蛇招呼道︰“你劃你的呀!”
三頭蛇忽然跑過來,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一般,說道︰“老太爺,你老人家饒命吧!小人吃了熊心豹膽,下次再也不敢了!”
老狸冷冷一笑道︰“你們這三個家伙,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尚還情有可原,我又不殺你,何故求我饒命?”
三頭蛇流淚道︰“求你老人家高抬貴手,把小人身上的傷給醫治,還有小人的兩個同伴……”
老狸想了想,道︰“好吧!”說著倏地一掌向他的面上打來,三頭蛇避之不及,竟為打了一個斤斗,嚇得鬼叫了一聲。可是當他站了起來之後,倒覺得胸前那一口壓著的悶氣,竟是暢然通順。
一時不由大喜,忙跪下來叩謝。
祝老頭又走過去對劉大彪、海砂子兩人各自如法炮制一番,二人俱慢慢醒過來。
三頭蛇生恐二人乍然醒來,不明情理,再有得罪,那還得了?他趕忙對二人說了一番,二人一听,連崔令及徐老頭子,都已負傷落敗,都嚇傻了。
三頭蛇推著他們跪下來叩頭賠罪,這位貌不驚人的武林奇人,嘻嘻一笑道︰“算了,只要你們好好地把我們送到金陵,就沒有你們的事了!”
三人自是千恩萬謝一番,按三人本系長江上的正當生意人,卻為崔令利潤收買,偶爾做一些打劫客商的黑市買賣。此刻他們視若神明的頭兒,既已負傷落敗,自己三人還有什麼話說,自然是人家說什麼就干什麼了。
笠原一鶴在一邊看了半天,這才恍然大悟。
一切安靜之後,他上前彎腰行了一禮,汗顏地道︰“多虧你老人家拔刀相助,我真太糊涂了!”
祝老頭一反方才突兀之態,他那一雙小眼,在笠原一鶴身上轉了半天,怪聲怪腔地說道︰“我對你說的話,你為什麼不听?”
笠原一鶴怔了一下,訥訥道︰“這麼說,那客棧里的紙條是你……你老人家留的了?”
祝老頭冷笑道︰“不是我還是誰?”他摸了一下胡子,怪聲道︰“要不是涵一老和尚是我的好友,我才懶得管這檔事呢!”
笠原一听他竟是涵一和尚的好友,不由頓時呆了一下,他不由得低下了頭來,微微嘆了一聲。
祝老頭這時坐在船舷上,一只短腿蹺在上面,斜著眼楮道︰“你應該知道今天你的身份,掩蓋還來得及,你倒是蠻不在乎!”用手指了一下他手上的刀道︰“這些玩藝兒收起來不行是不是?干嘛都掛在身上?好看怎麼著?”
笠原一鶴不由瞼色一紅,他訥訥道︰“這是我們日本武士的規矩!”
“老狸”鼻子里哼了一聲,道︰“以後給我收起來,還有你這一身衣服,也給我換一換!”
說著抖動著他那一只短腿,噢了一聲道︰“我和你師父是好朋友,也就是你的師叔,我說的話,你也得听。這是中國,不是日本,你難道沒有听過‘入鄉隨俗’這句話嗎?”
笠原被他這麼呵責,心中確實有些氣憤,可是方才受了人家的恩惠,再說他又是涵一和尚的至友,這口氣只好忍下來。
他點點頭道︰“既然你老人家……”
祝老頭輕叱道︰“什麼老人家不老人家的,你叫我一聲師叔,能小了你是怎麼著?”
笠原一鶴生就固執脾氣,這“師叔”二字,總覺難于出口,他為難了半天,點了點頭道︰“祝老俠已這麼說,我明天起來就換了衣服,收了刀就是!”
祝老頭見他始終不稱自己為師叔,不由甚為生氣,那一雙小眼,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半天。
笠原一鶴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道︰“你老人家一定堅持,我就算稱你一聲祝師叔就是了!”
祝老頭那雙小眼立刻睜開了許多,含笑點了點頭道︰“你不叫我也不說,你叫了我才告訴你!”說著伸了一下腿道︰“你坐下吧!”完全一副長輩的樣子,笠原只得坐下來。
祝老頭眯著小眼,一笑道︰“你父親和我們也都是老朋友,要不然,我怎能管這個閑事?”
笠原不由一驚,微喜道︰“你老為什麼不早說?你老人家的大名是……”
祝老頭嘻嘻一笑道︰“祝三立,不過知道我這名字的人還不多,老狸這外號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笠原一鶴點頭道︰“是,是!”
祝三立上下打量著他道︰“你這孩子長相也不錯,只是武功太差了!”
笠原臉紅道︰“我們東洋劍道,和這里的劍術家數不全相同!”
祝三立小眼一翻道︰“什麼家數不家數,你只要記住真正武功強的人,任你什麼家數都是一樣……”說著又笑了一聲,點著頭道︰“你的造化還不淺,涵一和尚那一身武功,真可說天下僅有,你能拜在他門下,如果痛下苦功,以你今天這個底子,我敢說不出三年,就很驚人了!”到此,起身一站道︰“你又為什麼半夜里偷跑了呢?你這孩子……”
笠原一驚,半天才嘆氣道︰“師叔有所不知……我的事情沒有辦完……”
祝三立冷笑了笑,道︰“有涵一和尚在,你還愁有辦不到的事情?只不過是早晚的事!”
笠原一鶴憤憤道︰“這件事,我如果不成功,誓死不返師門!”
祝三立口中“唷”了一聲,又打量了他一會兒,不由笑著點了點頭道︰“怪不得你師父說你脾氣倔強,果然不錯……”說著一只手,又開始捻著他那幾根山羊胡子,像是心中在盤算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他嘻嘻一笑道︰“你可知道,因為你那點東西,已經給江湖上惹了極大的麻煩,現在武林中,大家都在注意呢!”
笠原一鶴冷笑一聲道︰“中國這個國家,強盜太多!”
祝三立一笑道︰“算了,日本的強盜也不少呀,雖然我沒去過日本,可是听說沿海的倭寇,全是你們日本來的!”
笠原一鶴不由憤然站起來……
他冷笑道︰“那一箱東西,我一定要收回來,不論強盜有多少!”
祝三立嘻嘻一笑道︰“你一定是收不回來!”
笠原一鶴不由面色一變,憤然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怎麼見得我收不來?”
祝三立笑了一聲,道︰“年輕人眼高手低,孩子,你也受了不少折磨了,怎麼還是如此自負?”說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說道︰“你坐下來,不要急,要憑你一個人的力量,那是太難了,我們可以從長計議,想一個法子……”
笠原一鶴就是听不進這些話,如果祝三立不是他的長輩,他幾乎要翻臉了。
老狸祝三立笑了笑道︰“現在有我在你身邊,你大可放心,賊人天膽也不敢踫你!”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我離了你老人家,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老狸搖頭一笑,說道︰“話不能這麼說……”說著點頭微微笑道︰“你現在應該知道你師父對你說的一切,都不是假話了,是吧!”
笠原一鶴忽然想起來,就問道︰“祝師叔,你去金陵做什麼?”
祝三立呵的一笑,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還不是為了護送你這小子!”
笠原一鶴頓時一怔,訥訥道︰“護送我……”
祝三立又拍了他一下道︰“你師父現在大概已到了金陵的‘朝陽寺’了,我把你交給他之後,也就沒有我什麼事了!”
此言一出,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了一驚,半天沒有說話,祝三立見他低頭不語,似已猜知了他的心事。冷冷一笑道︰“你師父對你的期望甚重,你不能叫他失望,何況你還是他們佛門未來光大門戶的人……”
笠原一鶴一言不發,可是他內心,卻是大大地不以為然,祝三立卻又叨叨不停地說道︰“你傷了合一師兄之事,照理是罪不會輕的;不過,有我為你說情,你大可以放心。”
笠原一鶴點頭道︰“謝謝師叔。”
祝三立只當他已經回心轉意,甚是歡喜,他看了看天道︰“天不早了,睡吧,大概明天中午,也就快該到了!”說著遂進入艙內,笠原一鶴唯恐他看出來疑心,當時就進入艙內。
他怎肯就這麼樣的又返回師門?這算是什麼?出來這些日子,又做了些什麼?心中愈想愈氣,勉強在床上躺了一個更次,耳中卻听得吱吱啞啞的船聲。
他翻身坐起來,心中下了一個決定︰“我現在就走,趁著那祝三立不知道,否則明天他醒後,我可是就走不成了!”
當下匆匆下地,把東西整理了一下,刀也備好了,這才悄悄地走到艙外,只見月色極美,江上風很大,東方似乎已有一點灰蒙蒙的顏色,天大概不久就要光亮。
三個伙計,已有兩個睡了,只海砂子一個人在扶著舵,可是笠原一鶴也不敢叫他看見。
好在江水不寬,船離岸邊不過四五丈距離,笠原一鶴趁著海砂子不注意的當兒,一提氣,足下用力一縱,已自騰身縱上了岸邊。
夜風 地吹過來,天氣是如此冷!
笠原一鶴緊了緊身上的衣裝,風迎面吹過來就像是小刀子在臉上割著一樣的。他緊緊地向前趕著,並不辨所走是何方向,腦子里卻不由想著︰“從明天起,這一套日本武士的衣服要脫下來……還有這幾口刀,也要收起來,否則太引人注意,第一個老狸視三立就是瞞他不過!”
想到了“老狸”祝三立,禁不住他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生怕他也跟著來的!
想一想真令自己寒心的,中國人那種含蓄的勁兒,可真令人害怕。就拿老狸祝三立來說吧,此人那種外貌、穿著,簡直一副十足的生意小民,可是誰又能知道,他竟是如此一個匿跡隱身的異人?
想到此,他不禁聯想到,方才祝三立對敵時那種身手,真令人吃驚!由是,他也就更覺得自己所學的武技之膚淺。
他不禁想到︰“這件事情辦完之後,我必定要追隨師父段南洲,痛下決心,學成絕技!”
只是眼前……想到了眼前這些艱難的任務,他那雙黑又濃的眉毛,禁不住緊緊地皺在了一塊!
如不是這祝三立透露出的消息,他還真不知道,原來師父刻下並不在此地,而竟已到了金陵!
幸虧!幸虧!否則自己也去了金陵,豈不踫在一塊兒?
想到此,他還禁不住直冒冷汗。
他想︰“如果現在被師父找到之後,那老和尚必定不會輕易饒恕自己的。祝三立雖說過,師父不會怪罪自己,可是自己刀傷師兄,有違師訓,先就理屈,即使恩師他老人家什麼也不說,自己卻是先沒有臉。”
他腦子里這麼胡亂地想著,腳下可是也沒有停著。
也不知行了多久,眼前,是一塊像豆腐干一樣的田,田里有水,卻結著薄薄的冰。
東方這時已現出了魚肚白色。
笠原舒了一口氣,忖道︰“天總算亮了!”想著就在一家打稻場的石輪上坐了下來,用手摸一摸頭,發上全結著碎碎的小冰渣兒,兩只腳更是凍得幾乎都要麻了!
他搓了搓手,把腰上的三口刀取了下來用一塊綢子扎住,緊緊地系在背後,現在他也有點感覺出,這三口刀的累贅,不如中國的武師一口劍來得方便。自己逃時匆匆,竟未能把那匹新買的馬帶出來,只能走路了。
天一亮,他反倒覺得疲倦;而且身上太冷,總得想法子吃點東西才行!忽然,他鼻子嗅出一股濃濃的豆子的香味,這味道不禁激起了他的食欲,再也忍受不住。他就站起來,向前走去。
他看見不遠前一個搭出來的棚子,棚子里像是有人,正在推著大磨子,冒著熱氣騰騰的白霧。棚前停著馬車,拉著菜,另外還有一輛獨輪車,上面放著石頭。棚里有笑嘻嘻的人聲傳出來!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大喜,他心中暗想,這定是一個賣吃食的地方,正好自己已經餓得受不住了,真是天從人願。當時就大步向前走去,果然他沒有猜錯,他看見有一個老婆婆在烤著燒餅,火上煮著熱騰騰的兩個大鍋,一個年輕的姑娘用一雙大筷子在油鍋里煎些什麼東西。
看到這里,笠原一鶴差一點兒要流下口水了!
他匆匆走過去,那個姑娘看見了,含笑站起來道︰“要吃些什麼嗎?請進來!”
笠原一鶴來中國已不少日子,他知道這一定是賣豆漿和燒餅油條的地方。就點了點頭道︰“來一碗豆漿,有油條沒有?”
那個姑娘一面在裙子上擦著油亮亮而紅腫的手,一面點頭道︰“有!有!”說著一雙眸子骨骨碌碌地在笠原一鶴身上直轉,笠原一鶴立刻警覺,她是奇怪自己這種發式和裝束。當下就由身上取出一塊黑綢子,偽裝怕冷地系在了頭上,那個姑娘看了一會兒就過去拿燒餅去了。
一會兒,她端來了豆漿和燒餅油條。
笠原一鶴風卷殘雲似地吃著這些東西,就在這個時候,門外響起了一片疾促的馬蹄聲音。
笠原一鶴自從出了幾次事情以後,現在對于一點兒風吹草動也提高了警覺。
他回身看時,就見門前已停住了兩匹大黑馬。馬上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一身黑衣服,披著一領青色夾棉披風的女人;另一個卻是生著一嘴繞口胡子的四十余歲的漢子,兩只眼楮現出很是精明能干的樣子,個子不十分高,可是很結實。這一男一女,滿身滿臉,都帶出濃重的風塵氣味。
進門之後,那個男的就高聲道︰“豆漿,油條,快點來!”說了這句話,他一雙眼楮卻在笠原一鶴身上盯住了一會兒,才轉過臉去——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那個女人這時脫下了披風,現出黑黑的頭發,一張瓜子臉,倒也白淨,彎彎的眉毛下一雙細細的眸子,顯得伶俐得很。她也偏過頭來看了看笠原一鶴,面上微微現出些驚異表情!
笠原一鶴一聲也不哼,繼續吃他的東西。
這時那個男的,手上擱下了一個黃色的包裹,當它放在桌上的時候,發出了兵刃交磕的聲音。
這聲音,又使得笠原吃了一驚,不禁開始對這一男一女留上了意。就听那個男的口中怨氣地道︰“這宗買賣要是成了,我看腿也要跑斷了!”
女的鳳眼向笠原那瞟了一眼,小聲道︰“小聲一點兒!”說著向著笠原這邊遞了一個眼色,男的煩道︰“你就是這樣,這件事還瞞著誰?誰不知道?”
說著喝了一口豆漿,冷冷笑道︰“也只有我們頭兒,拿著它當一件神秘的事,其實江湖上誰不知道?”
女的似乎有些生氣地瞪著他,那個男的用手抹了一下嘴,呵呵一笑道︰“好!好!不說不說!”
笠原一鶴頓時不由精神百倍,暗暗道︰“是了,這一次可讓我找到了門路了!”想著忍不住又向二人望去,正巧那個女的一只手支著腮幫子,也正斜著眼向這邊看!兩個人一對眼,笠原一鶴忙自轉目,那個女的卻抿著嘴笑了。
她身邊那個男的,不由奇怪道︰“什麼事好笑?”
女的隨口應付道︰“想笑就笑!”說著眼角向著笠原一瞟,又向這邊看了一眼。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面上也不由得有些兒發熱,心里卻想這是怎麼回事?她干嘛老用眼看我?不要是看出了我的行蹤,那就糟了!可是轉念一想,自己這個樣子,和中國人也差不了多少,她怎會一眼就看出來?
想念中,就听那個男的道︰“快吃吧!娘子,時候不早啦!”
女的卻故意提高了嗓門道︰“現在去哪兒呀,我可是不打算死命趕,腰都折了!”
男的怔了一下道︰“不趕怎麼行,誤了事怎麼辦?”
婦人柳眉一豎道︰“一切都有我呢!你看你那個膽小的樣子,你先走你的吧,我還要多歇歇腿才想動呢!”
男的本來已經站起來要走了,听了這句話,就嘆了一聲,又坐了下來,不時用手去摸著那繞口的胡子!
婦人白著他道︰“你先走你的呀,干什麼這麼粘人?討厭!”
男的氣得一拍桌子,瞪眼道︰“討厭?媽的,你也不看看是什麼?要是……”
這句話聲音太大了,整個棚子里的人都听見了,不禁用眼向二人望去,男的這才把聲音放小,嘆道︰“快走吧!”
女的氣得粉臉通紅,推桌而起,男的這時就到一邊去付賬,這時候女的卻不禁又向這邊瞟了一眼。
那漢子付了帳過來拿東西,女的卻咬著嘴唇兒一笑,道︰“今天晚上住在哪兒呀?”
矮漢子怔了一下道︰“走著看吧,誰知道!”
婦人卻笑了一聲道︰“依我看嘛,咱們還是上城里的‘孔雀閣’吧,我要歇歇腿!”
說著話,她眼楮卻是斜視著笠原一鶴,好像這幾句話是說給他听的一樣!
笠原一鶴不由心里一動,就默默記住了“孔雀閣”這個地方。
男女二人相繼走出,各自上馬如飛而去。
笠原一鶴這時肚子也飽了,好容易有這麼一個機會,他不能放棄,當時就站起來道︰“算賬!”那個大姑娘“噢”了一聲,跑過來豎起三個指頭,道︰“三個錢!”
笠原一鶴就掏出了三個錢給她,大姑娘嘴角俏俏地嘟著,想笑又沒有笑出來,道︰“謝謝!”
笠原一鶴忽然想起來,就抱了一下拳道︰“姑娘請了!”
那姑娘不禁嚇了一跳,眨著眼楮回過頭直看那個老婆婆,顯得很羞澀地道︰“媽呀!這個客人有事情哩!”
老婆子搔著頭,走過來翻著眼道︰“什麼事呀?”
姑娘指了笠原一下道︰“他剛才說什麼‘請’來著!”
老婆婆轉過頭來,看著笠原一鶴道︰“咋哩(魯語何事)?”
笠原一鶴也不懂她說些什麼,怔了一下道︰“什麼抓?”
那姑娘推了她娘一下道︰“人家是南方人,不懂你說的話!”于是就嬌滴滴地對笠原一鶴道︰“我媽問你有什麼事?”
笠原點了點頭道︰“我是請問這是什麼地方?孔雀閣在哪里?怎麼走?”
老婆婆看著他咧嘴笑道︰“這是‘大勝關’,是江甦省界。你問什麼……孔雀?”
她女兒忙道︰“人家問孔雀閣!”
老婆婆搖搖頭道︰“孔雀,鴿?咱沒有听說過,哪里有賣的?”氣得他女兒直翻眼皮,笠原一鶴也弄不清他說什麼,正在納悶,忽然背上被人拍了一把。
就听得一人粗聲大氣地道︰“你去孔雀閣?跟著我走,下午就到了!”
笠原忙回過頭來,卻見是一個彪形大漢,腰里頭插著一條皮鞭,長得是濃眉大眼,十分魁梧。
他一口把手里的半截燒餅放進嘴里,拍了拍身上道︰“你跟我的車,來吧!”
笠原不由大喜,這才知他原來是一個趕車的,當時就興沖沖道︰“好!”就同著他往外走,那姑娘卻在後笑道︰“別坐他的車,髒死了!”
趕車子的漢子哈哈一笑,回頭道︰“二妞,你塌我的台,以後我可是不給你說婆家了!”說著宏聲大笑了起來,那個老婆婆卻抬起一只小腳,笑著往他身上踹道︰“去你一邊的吧!扯你娘的臊!”
趕車的笑著走出來了,一面解下了鞭子,一面指著他的車道︰“你別看它破,可是坐起來倒挺穩的!”
笠原一鶴看他指的車,就是進來時所指的那個拉菜的車,不由皺了一下眉。
趕車的嘿嘿笑道︰“怎麼樣?你能將就不能?給兩吊錢你就上車!”
笠原一想,難得他識路!當時就點了點頭道︰“好吧!”就摸出了兩吊錢給他,趕車的接過來放在腰上的一個小布袋里,就過來扶他上車。一面哧哧笑道︰“你這一身衣裳可是看著怪,是京里做的吧?”
笠原一鶴哼了一聲,生怕他摸著了背上的刀起疑,就忙上了車,坐在趕車的旁邊。
車把式這時也上了車,戴上一頂瓜皮小帽,又圍上了一領狼皮,口里顫抖著道︰“喝!真冷!”說著要了一個響鞭,嘴里“得兒啊”了一聲,這輛破車就骨骨碌碌地向前走動了起來!
冷風撲面吹著,太陽在遠天的雲彩里,只露出了半邊臉來。
笠原一鶴中原之行,還很少下鄉觀賞過,對于中國這些農家模樣,卻還是第一次見過!只見家家都有打稻麥的場子,門前都有一口井,比之日本年年饑荒的情形,真不可同日而語。
趕車的一面走一面問︰“你上孔雀閣是住店還是找人?那里的伙計馬瘤子我認識!”
笠原一鶴點點頭道︰“我是住店!”
車把式就扭過頭,看了看他道︰“這麼說,你也是一個會家了?”
笠原一鶴不明白地道︰“什麼會?”
車把式伸手就去摸他背後的刀,嘴里笑道︰“這八成是刀!”
可是笠原一鶴肩膀向下一沉,他卻摸了一個空,趕車的點了一下頭,呵呵笑道︰“果然不錯,我的眼楮還不瞎!”
笠原一鶴也沒理他,趕車的就道︰“孔雀閣的客人,一百個當中有九十九個都是江湖里的人物,都會施家伙!”
說著又用一雙驚異的眼光,去打量他身上,好似證實自己料想不假一般,他又從腳底下拿出了一瓶酒,喝了一口,又問道︰“怎麼樣?來一口吧!”
笠原一鶴現在真有點煩了,就閉上眼楮,搖了搖頭,沒有理他,兩個人都沉默了一陣,彼此無言。
馬蹄得得有聲地響著,前面現出了城牆的影子。
趕車的指著城牆,說道︰“進了城就快了!”
言方至此,忽听得身後“嘩楞楞”一陣串鈴的聲音,在這種寒冷的天氣里,听起來更顯得清晰悅耳。
二人都不由回過頭來。
在趕車的意念里,滿以為這鈴聲必定是一個走方賣藥的郎中。
誰知滿不是這麼一回事!
就看見一匹白毛黑蹄的大高馬,正自飛馳而來,馬上所坐的,可不是趕車的所想的那種郎中,而是一個年紀不過十八九歲,生得娥眉杏目,身材娉婷,臉兒白里透紅的大姑娘!
這個姑娘陡然地出現,在二人的眼光里,簡直就像是一道閃電一樣的,是那麼猛然的一亮!
只見她上身穿著一件雪白綾緞的對襟小襖,下著青緞八幅風裙,身後尚披著一領披風,露出雪白色的獸毛!
這姑娘足下是一雙黑色鹿皮的高筒彎靴,通身上下,叫人一眼望去,只是說不出來的那麼帥,那麼風姿幽雅,那麼脫俗的美!
笠原一鶴都不禁看得呆住了。
那個趕車的,忍不住脫口而出道︰“嘿!快瞧!這是誰家的小媳婦兒,這才叫做帥呢!”
說話之間,那姑娘已飛馳到近前。
笠原一鶴發現,原來在那姑娘鞍前,還懸著一口銀柄銀鞘的長劍,在跑動的馬上,發出錚錚鏘鏘的聲音,襯以這一人一馬,真可形為“英姿颯爽”。
笠原一鶴只覺得眼前這個姑娘太美了,美得簡直是無法形容。
這是到中原以後,所見到第二個令自己一見傾心的姑娘,她幾乎看起來比那個徐小昭更美!
當然,這就更是那些日本姑娘,所無法能比了。
這時對方的馬已近得眼前,和他所乘的馬車,幾乎是走了一個平行。
這條所謂的官道,其實是那麼的窄,走了一輛車,已沒有多余的地方,這時再加上一匹馬,看起來是相當的擠了,可是姑娘的速度是那麼快,直直地由後面逼上來!
趕車的咧嘴一笑,他卻有意要使對方出丑。
當時手上的長鞭一甩,“叭!”地一聲,口里面卻大聲嚷道︰“小媳婦,咱們比一比吧!”
那匹馬吃他這一鞭打在身上,負痛狂竄,車子真像是箭一樣的快!
這樣一跑開了,可就無形中,把姑娘的馬擠在了一邊,車把式見狀,不禁樂得哈哈大笑了起來。
笠原一鶴見狀,正要喝阻。忽听得身旁那姑娘,一聲清叱道︰“讓開!”
她的馬本已被迫即將要踏入水田,這時忽然被她用力地向里一帶韁繩,這匹白馬口中唏聿聿一聲長嘶,一雙長蹄,霍地舉了起來。
這種情形看起來,真是險到了極點。
就連馬背上的少女,似乎也沒有想到,這匹馬竟會有此一著,也不禁有些吃驚,發出了一聲驚叱!
笠原一鶴在車上見狀,卻是再也不忍坐視。
他口中大聲叫道︰“姑娘注意!”口中嚷著,雙手一按坐椅,整個身子驀地騰了起來!他身子向外一翻,于千鈞一發之間,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少女的馬前!
這種情形看起來真真的是嚇人,笠原一鶴整個的身子,等于是完全在那少女的馬蹄之下。
就在這危機彈指剎那間的時候,他右手忽地向上一舉,已經抓住了那匹白馬的口環!
同時間他的左手向外一翻,已按在了這匹飽受驚嚇的馬頸之上,五指一分,已抓住了馬頰上的鬃毛!
對于馴馬,笠原一鶴可以說是第一高手。
昔日在日本,他幾乎沒有一天,不是同馬在一起,對于各類型的馬,他都能制服!
這時他雙手一帶馬,身子不退反進!
只見他猛然向前一貼,全身一起貼在了馬頸之上。
說也奇怪,這匹幾乎瘋狂了的馬,居然很容易地就這麼被他制服了!
馬上的少女,險些由馬上栽下來,驚嚇之余,她打量一下,這位舍命救自己的少年,臉上又驚又怒,多少尚帶有一些害羞的樣子。
當時,很勉強地點了點頭︰“謝謝你……”
笠原一鶴很不好意思地道︰“不要客氣!”
少女並未因此而減少了對那個莽撞車夫的憤怒,她猛然偏過頭,冷叱了聲︰“臭賊,我看你還往哪里跑?”說著雙足一踹馬蹬子,“嗖!”一聲縱了出去。
那個趕車的,見自己差一點兒闖下了禍事,不由也有些驚怕。因為他身邊的笠原一鶴,已經下了車,所以他不得不也把車子停了下來。
誰知道車子尚未停穩,對方少女已自縱身而來!
那少女縱起的身子,看起來就像是一片白雲也似的,等到趕車的覺出不對的時候,少女已早上來了。
只听她一聲清叱,寒光一閃,一口劍,已逼在了趕車的臉上,只要再向前推進半尺,這趕車的,也就別想再活命了。
車把式不由嚇得怪叫了一聲道︰“姑娘……饒命!……”
少女恨得一咬牙,正要刺他一劍,以消心中之恨。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邊的笠原一鶴,忽然大叫道︰“大姑娘……且慢……不可以殺人!”
少女劍勢本已刺出,听了這聲音,臨時定住了劍,她偏過頭看了看。臉色微微現出些紅色,慍道︰“你是代他求情麼?”
笠原一鶴窘笑著點了點頭,說道︰“是……”
少女冷笑了一聲,道︰“方才情形,莫非你沒有看到,要不是你救我,只怕我已經要摔死了!”
說著回過頭盯著車把式,冷笑了一聲道︰“我也要你嘗嘗厲害!”寶劍一閃,又要刺下。
笠原一鶴忙道︰“姑娘……”
少女娥眉微聳,側臉道︰“你這人真怪,沒有你的事你又何必多管?”
笠原一鶴這時近看,姑娘這種玉貌花姿,一顰一怒,無不是美若天人。
他素來絕非好色之人,可是竟會發覺出,對方的美,對于自己,幾乎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他幾乎又要呆住了,只是怔怔地看著對方。少女斜著眼望著他,見他這副模樣,不由有些氣笑不得,當時揚了一下娥眉道︰“喂!你這個人怎麼啦?我跟你說話,你沒听見是不是?”
笠原一鶴這才警覺,暗道了聲慚愧!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訥訥道︰“我是說……他……一個粗魯的人,大姑娘你就原諒他一次吧!”
少女鼻中哼了一聲,道︰“粗魯的人?”說著收回了劍,一只玉手叉在細細的小蠻腰上,有些憤怒地看著他,面上微微帶出一絲冷笑。
笠原心中一動,暗道︰“這是怎麼回事,莫非她又要找我的麻煩不成麼?”想著,那姑娘已冷冷道︰“你說到倒輕松,我問你,要是剛才出了事,是誰負責任?”
笠原臉色很窘地道︰“還好,沒有出事。”說著他拍了一下手,面上帶出慶幸的微笑。
少女似乎看他樣子滑稽,也想笑,只是一個大姑娘家,怎能輕易地去對一個陌生的男人笑,再說現在也不是笑的時候呢!
她緊緊繃著小臉,一雙澄波如海也似的眸子,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會兒!
笠原一鶴不由更窘迫了,他抱了一下拳道︰“姑娘你沒有什麼事了吧……我要走了!”
少女仍然站在車上,聞言後,她瞪著眼道︰“事情有沒有完呢?”說著用劍一指車把式,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趕車的這時膽子才大了一點兒,他干笑道︰“小子叫馬大剛,姑娘你就原諒我這次了吧!”
少女鼻中哼了一聲,偏臉向笠原一鶴,聲音變得柔和多了,問︰“你呢?”
笠原一鶴一笑道︰“我是坐他車子的客人!”
少女一笑,露出了整齊如同編貝般的齒,遂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我是問你的姓!”
笠原一鶴隨便編了一個姓,道︰“姓段!”他是取父輩摯交,恩師“段南洲”的姓,所以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
少女聞言一笑道︰“姓段!”說著一口耀眼的寶劍,收入鞘內,回頭看了看那個趕車的一眼,冷哼了一聲道︰“今天要不是看在這位段先生的面上,我非把你的眼楮扎瞎一只不可!”
車把式一只手摸著眼楮,賠笑著說著︰“再也不敢了,小姐你真好!”
少女鼻中哼了一聲,才由車座之上飄身而下。
她下了車,並不立刻上馬就走,卻直看著笠原一鶴,似也有些奇怪對方這種奇異的裝束。
笠原一鶴心中一動道︰“糟了,她若是看出了我是日本人,豈不又要多事?”當時忙抱了一下拳,彎腰道︰“失禮,我要走了!”
少女往路旁退了一步,手指了一下車,也沒說話,那樣子像是說;“請便!”
笠原一鶴慌忙上了車,回頭看了一眼,對方那一雙翦水雙瞳,仍然在怔看著自己。他只得裝著笑臉,說道︰“大姑娘再見了!”
少女點了點頭,也沒有說話。
笠原一鶴用手肘踫了車把式一下,小聲道︰“還不快走?你這個人……”
趕車的真是“好了瘡疤忘了疼”,方才向人家討饒,這一會兒,卻不禁又看傻了眼。
這時笠原一鶴一踫他,他才明白過來,當下拿起了鞭子抽了一下,馬車才繼續前行。
笠原一鶴腦子里,留著這姑娘可愛動人的影子,這時候,真想回過頭來再看她一眼,可是他又怕,自己這一眼,又帶來對方不必要的誤解。只得忍心,不回過頭來。
車把式這時膽子又大了,他回頭看了一眼才小聲道︰“媽的,這小娘兒們可真厲害!”說著把頭向里湊了湊,小聲道︰“一個娘兒們拿刀動劍還能是什麼好貨?”又冷笑道︰“要依著我看,說不定是這附近哪一個山大王的小老婆!”
笠原一鶴見他信口亂說,回想他方才那種求饒的樣子,不由得頓時對他十分輕視。冷笑了一聲道︰“你不要亂說,要是她听見了,你可就完了!”
趕車的趕忙回頭看了一眼,見對方並未趕上來,他膽子就大了,當時嘴一咧,頭一甩,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道︰“听見又怎麼樣?”
笠原一鶴不由奇怪地看著他,心中卻在想,這家伙怎麼變得這麼快?
趕車的越發神氣了,他哼了一聲,冷笑道︰“老實給你大爺說,我是看她是一個女的,她要是個男的呀,我呀……”說著一哆嗦,把話又吞了回去。
原來他耳中卻听到了身後有串鈴的聲音,連笠原一鶴也忍不住回過頭去看看。
果然,他們身後,那匹大白馬,又飛馳著跑了過來!
趕車的嚇得一咧嘴,低語道︰“我怕你行不行?”
這一次他可是不能再硬跑了。把車向路邊靠了一靠,回過頭來直翻著那一雙大牛眼。
一人一馬,就像一陣風也似地跑了過來。
馬上的少女嬌艷得就像一朵花,像是一朵雪地里的水仙……那散在前額,微微隨著風飄動的一絡青絲……笠原一鶴禁不住低道了一聲︰“好美麗的姑娘!”
他低低地笑著,那姑娘似乎向著他還招了一下手,唇角蕩漾著一個會心的微笑。
蹄聲、鈴聲,很快地也就消失了。
車把式又把車子趕到路中央,他冷笑道︰“大爺,你是看著她美吧!哼!那叫一朵帶刺的玫瑰,美是美,他***,就是有刺!”
說著向一邊擦了一下鼻涕,一面用手在鞋上抹著,又道︰“……誰看著她可愛,一摸可就弄一手血,還是真疼!”
說著他卻忍不住,又哈哈笑了,一面笑,一面自己搖著頭,道︰“要是眼瞎了,你說我怎麼辦?我連我家里的老婆子都看不清了,還能再去看人家大閨女?”
他一個人自說自唱,笠原一鶴一句也沒听清楚!
車子這時已走到了城下了,趕車的就把車子放得慢了一點兒,偏過頭道︰“大爺,你那兩手可真不賴,要不是你,那個小婊子可就八成沒命了!”
他越說越不像話,只這個一會兒工夫,對方就成了“小婊子”了,好在是人家也沒有听見,笠原一鶴也不懂什麼是“小婊子”,就由他一個人窮嘟囔去!
這時候,笠原一鶴正想著方才那個姑娘。
他奇怪的是,為什麼一個女孩子,竟能有這麼高的功夫?由這個姑娘,他不禁連想到了搶奪自己財物的那個徐姓的姑娘,腦子里亂成了一片。
所以這時候,那趕車的跟他說話,他是一句也沒有听清楚,車把式見他也沒有回話,就哧哧一笑道︰“大爺,我看你是迷上她啦!”
笠原一鶴不由俊臉一紅,道︰“不要亂說!”
車把式齔著牙笑道︰“不過你也有一身本事,我看也許你真能降得住她。走,我們追上她去,這種女人,你用金子一晃,她眼都花了!”
說著怪笑了一聲,還用肩膀踫了笠原一鶴一下,道“……那時候她還不跟著你走?”
笠原一鶴見他一路像發了瘋似的,一直胡言亂語,不由也有些動怒了,一瞪眼道︰“你亂說些什麼?”
趕車的才不敢再多說了,可是當他目光在笠原一鶴臉上望過去的時候,竟忽然呆住了,口中訥訥道︰“咦!大爺你帽子上是什麼呀?”
笠原一鶴不由吃了一驚,當時舉手一摸,果然帽頂尖上,似插著一樣東西。
當時就摘下了帽子,卻見帽尖上插著一支金色的奇形小箭,日光之下,閃閃冒著金光。
笠原一鶴不由劍眉微皺,拔下來直發著怔。
這是什麼時候,被誰射上去的,他還不知道呢!
心中想道好險,如果對方要是想取自己性命,這時只怕早已死在人家手里了。想到此,仍然不禁心里直發寒。
他低下頭細細地看著手里這一支箭,見它全體是赤金的顏色,在箭尾最後的地方,有兩小簇分出來的白色的羽毛,形式制作得很是靈巧。
趕車的這時干笑了一聲道︰“我看,準是剛才那個姑娘射的!”一言提醒了笠原一鶴,他不由頓時大悟。
他想到,方才那個姑娘,在馳過車旁時,不是曾經對自己招了招手嗎?不用說這支小箭,必定是在她招手的時候發出來的!
只是,她此著又是何意呢?
笠原一鶴實在有些想不透,就把這支金色小箭收到了囊中,暫且不去想這件事情。
馬車這時已馳進城門,有四個兵正在揮著手,意思是叫他們快!
城門上寫著“江寧府”三個大字,城池也高,看起來較那些小鄉小鎮,畢竟是不同,而別具有一種古城的風儀。城牆上的磚石,看起來大得嚇人,也許都已經有相當的年份了。
進城之後,看起來,這地方就更美。
趕車的大聲道︰“大爺你看看,這就是‘江寧府’,好地方,可到了地頭。”
笠原一鶴心中卻思忖道︰“不知哪里有現成的衣服店鋪,自己好買幾套中式袍子換上!”就問趕車的道︰“你可知道哪里有賣衣服的?”
趕車的點了點頭道︰“知道,南大街多的是,要買什麼都有!”
笠原又道︰“南大街在哪里?”
車把式一笑道︰“我送你上孔雀閣,就在南大街,到那地方一看就會知道。”
說著“叭”的甩了一鞭子,馬車拐了一個彎,遂走入一條熱鬧的大街。
就見道路兩旁全是飯館,窗門上全飄著杏黃色的酒旗子,有的寫︰“天下第一家”;有的寫︰“此處溫柔鄉”,各式各樣的字都有。
笠原一鶴正自看得出神,就覺得馬車忽然停住了,只听車把式笑道︰“大爺下車吧!到了!”
笠原一鶴忙向前看,果然丈許前,豎著一個牌坊,上面寫著“孔雀閣”三個大字。
門前還站著一對石獅子,氣勢大是不凡,他倒沒有想到,一個供江湖人駐足的客棧,竟會有如此講究的門面。
當下點了點頭,拿起了簡單的行囊,一跳下車。
趕車的笑著大聲道︰“大爺你可要仔細,這店里的人都不大好惹,好啦,我走啦!”
說著就趕著他的車走了。
笠原一鶴提著東西,不便久立街頭,就大步向“孔雀閣”店前走來,只見店門敞著,門側內廊兩邊,有兩排紅漆的板凳,擦得甚是光亮。
這時候,想是生意不佳,兩三個伙計,都把手插在棉襖筒子里,正在打著盹。
笠原一鶴進來說道︰“住店!”
這幾個家伙才忽然醒了過來,紛紛站起來,立刻跑過來一個,彎腰笑道︰“相公住店麼?來,我提著東西。”
笠原一鶴搖了搖頭道︰“我自己會提,你在前面帶路好了!”
那個伙計彎著腰,樣子就像是一個大蝦米一樣的,連連道︰“好!好!”轉身就走。
笠原一鶴在後面跟著,穿過了二門,來至一所相當大的花園,客房卻是零星地散在園子四周,各舍之前,都植松柏,氣氛甚為幽雅。
這倒是出乎笠原一鶴的意料之外,他真沒有想到,這所供江湖上人來往歇腳的地方,竟是這麼考究。
他來此的目的,是為了追訪早上那一男一女,查明他們的行為和此行的目的,別的事,他什麼也不想管。
當時找了一間西邊廂房住了下來,那伙計笑道︰“相公可帶有隨身的兵刃?”
笠原一驚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店伙一笑道︰“對不起,這是小店的一點規矩!”
笠原一鶴皺眉道︰“你們這里有什麼規矩?”
伙計搓了一下手道︰“客人你是不知道,因為敝店所寄居的客人,都是江湖上行走的武師鏢客,所以有時候不免愛打個架……”
說著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所以,小店的店東想出了一個主意!”
這個伙計張著黃牙笑了笑,接下去道︰“……凡是帶有兵刃的客人,都請把兵刃暫時交給我們保管,等客人走的時候,我們再還……”說著點了一下頭,嘻嘻笑道︰“請多原諒!”
笠原一鶴想了想,搖頭道︰“我沒有帶什麼兵刃,我也不會跟人家打架,你們不必如此!”
伙計怔了一下,又退後一步,笑著道︰“是!是!”一雙眼珠子,卻不停地在笠原一鶴身上轉著,訥訥地道︰“那麼客人,你背後的是……”
笠原一鶴臉上一紅道︰“這是我的……刀!”
伙計一怔,笑道︰“客人你真會開玩笑,刀不就是兵刃嗎?得……請交給小的暫時保管一下可好?”
說著伸出兩只手,像是要接的樣子。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我的刀不交給別人,你們放心,我不會惹事的!”
伙計皺眉道︰“不過這是我們老板的交待……小的不敢不從!”
笠原一鶴很想發作,可是一想自己此來行蹤,還是少惹事的好,就忍著氣,把背上的刀解了下來,憤憤地遞與那店伙計。這伙計接在手上掂了掂一笑道︰“唷!還真沉。”
笠原一鶴冷笑道︰“你要好好為我保管,這是三口刀!”店伙計怔了一下,連連點著頭,一面笑道︰“行,少不了,我們馬上開證明!”
說著就轉過身子去了。
帶上房門後,已是華燈初上時分。
這位來自異國的年輕武士,慢慢步出了“孔雀閣”,只見街上行人寥落,無不是袖手縮頸,一副怕冷的樣子。
順著這條街向前不遠,就有幾家賣成衣的鋪子,掛著時下一般的各式衣褲。
笠原一鶴比著自己身材買了幾件,他干脆就在店內換好了;然後再戴上一頂八瓣小帽,對著鏡子一照,連自己也不認識了。
當時內心甚為高興,以為這麼一來,今後是再也不會有什麼麻煩了。
他把脫下的日本唐裝,包成一個包裹,提在手里,步出了成衣鋪,迎面吹來一陣寒風,冷得他打了一個哆嗦!就在這時,他眼前看見了兩個人,正由鋪子前匆匆走過去,他敢斷定,這兩個人,正是自己早上在燒餅鋪子里所遇見的那兩個人。
當下哪里再肯放過機會,連忙跟了出去。
在昏暗的街道上,看見那一男一女兩個人,正往前面走著。
笠原一鶴學著中國人的模樣,兩只手往袖筒里一塞,快步跟了上去,緊緊逼在兩人身後!
他頭上那一頂小風帽,拉得很下,天又很黑,就算是他們回頭,他想也不會看出自己是誰的!
就听見那個女人尖聲的道︰“這都是你的臭主意,你以為徐老頭子是這麼容易對付的人?哼!”
笠原一鶴只听了這一句,已由不住的身上一熱!
他緊咬了一下牙,心說︰“皇天在上,這一次我可是找對了人了!”
他就更把身子向前湊過了一些,那個男的突然回過頭來,站住腳,用眼楮看著他。
笠原一鶴趕緊低下了頭,那人看了他幾眼,鼻中哼了一聲道︰“你這是怎麼走路的?沒有眼楮是不是?”
笠原一鶴趕忙道︰“對不起……對不起!”說著就轉向一邊走了下去,就听那個男的口中罵道︰“媽的,不看你是老土,今天非揍你一頓不可!”
笠原一鶴心中不由老大的不得勁,經此一來,他卻是不敢再跟下去了。只遠遠地看著二人,要看一看他們往哪里走。
他看見這一男一女,果然走進了孔雀閣,心中不由大喜,就隨便在外吃了一些東西,匆匆回到了客棧。
是夜,他把自己裝束得整齊利落。一個人推門而出,只覺得整個院子里黑忽忽的,一片安靜。
他注意了一下,只有靠北面幾個房間,亮著燈光,當時左右看了幾眼,覺得沒有什麼人影,就把身子向房上騰起來。
他身子向瓦脊一落,正預備來二次用“狸貓三撲鼠”的身法,把身子湊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忽听兩邊的一扇窗子“吱”一聲地推了開來。
笠原一鶴趕忙把身子向下一伏,耳中卻听見“颼颼”兩聲,同時眼前的瓦面上微微響了一聲。
兩條黑影,幾乎就在他眼前停住了。
這一來,笠原一鶴嚇得就更不敢亂動了,可是他很清楚的,把兩個人的面貌看清楚了,心中更有了幾分把握。
這兩個人,一點兒都不錯,正是那男女兩個,只是這時候,他兩人全身都裝置得很利落,除了有兵刃以外,每人腰上都還配有鏢囊。
看到此,笠原一鶴不禁暗恨自己真是太老實了,應該把兵刃留下來,不交給那店伙,現在眼看著對方帶有兵刃,必要時真要交起手來,自己可就難免要吃虧了。
可是既來之,則安之,他當然不會因此而放棄跟蹤。
這男女二人在房上,向遠眺望著,那個女的嗲聲嗲氣道︰“這件事,我們可不能過急,你要知道,憑我們兩個人,決不是徐老頭的對手!我們目的是察看他的下落!”
男的有些不耐煩道︰“知道,知道,到時候我一句話不說總行了吧,一切都听你的!”
女的冷笑道︰“你愛說就說,不過我可警告你,‘短命無常’徐雷下手可是狠辣得很,不想活命你就嚷嚷吧!”
男的嘆道︰“我一切听你的,不就行了嗎?”
女的向前望了望道︰“我們先把話說清楚,免得到時候壞了事!”又接下去道︰“到了地方以後,你下去,我把風,你只要看他是不是在,如果他在,馬上就上來,我們快些回去。”
男的怔了一下道︰“瓢把子可不是這麼交待的,他不是要我們就便下手……”才說到此,哪知那個女的往他臉上啐了一口,男的退後一步,說道︰“咦,你這是……”
女的冷笑了一聲,罵道︰“瓢把子,瓢把子沒出息的料,你就沒有一點兒自己的主意啦?”
那個男的嘆了一聲道︰“你不能這麼說呀,瓢把子的手段你也不是不知道。”
婦人又是一聲冷笑道︰“瓢把子的手段厲害,這徐老頭的手段就不厲害了?”
這男人大概是有點怯內,當時听婦人這麼說,一時倒不敢哼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嘆道︰“那我們怎麼辦呢?”
婦人冷笑道︰“我不是說了嗎?只要他在,我們連大氣也不喘,趕緊回來!”
男的傻瓜似地道︰“回來干嘛?”
婦人氣得瞪著他,半天才道︰“沒見過你這種笨蛋,就憑你那點本事,你還去對付徐雷?你別做夢了!”
那漢子冷笑了一聲道︰“你別看不起我,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們給他來一個措手不及……”
婦人哼了一聲道︰“算了吧,你少作怪,要想活命你就听我的,要不然,你就送命吧!”說到此,她柳腰一擰,已縱上了對面的瓦脊之上,那個男的也隨後撲過去。
笠原一鶴雖不懂他們此行目的地,可是由他二人談話中卻也听出了一個大概。他猜知,這夫婦二人必定是受命暗害徐氏父女,而圖搶走那批珠寶……
現在二人所要去的地方,必定是那‘短命無常’徐雷所藏身的地方。事到如今,自己還有什麼猶疑。還不去追回失物,又待何時?
想到此,一時熱血上沖,當時足踝用勁,緊緊躡著這一男一女身後,一路尾隨了下去!
前行二人,卻是萬萬也沒有想到,身後尚還隨著這麼一個要命的冤家,仍然向前行著。
笠原一鶴緊跟著二人,只覺得最少行了也有半個時辰了,計算著最少也走了十數里之遙。
他不由心中十分納悶,暗忖道︰“怎麼還不到呢?”
只覺眼前,房舍已漸漸稀少,周圍全是荒涼的野地,生長著一些野竹,風吹過來刷刷拉拉直響。
笠原一鶴心中正自奇怪,卻見前行二人站住了腳。
那個女的彎下腰,道︰“哎喲!我的腳可是要斷了,這老王八蛋,他真會找地方!”
男的跺著腳道︰“已經到了,你再忍一會兒吧!”
婦人冷笑道︰“要不是為了那一箱寶物,我才沒這個閑心呢!”
男的笑道︰“這就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了!”
那個婦人坐在一塊石頭上,一面揉著腿道︰“東西要是到了手,我們就遠走高飛,那時候太太我也該抖一抖了。”
說到了“錢”,男女二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女的站起來道︰“咱們走吧!”說著率先前行,那個男的卻輕聲道︰“小心呀!”
二人的腳步立刻放得很輕,繞過了一片竹林,眼前不遠處,有三四間房子,隱約在竹林叢中。
笠原一鶴這時緊隨著二人,心中卻很是狐疑。
這時二人就又停了下來,女的問︰“是這里麼?”
男的張望了一下道︰“沒錯,燈還沒熄呢!”
那婦人卻往男的身上一依道︰“我不知道怎麼有一點怕!”
男的卻自身後抽出了一口劍,輕輕地道︰“來都來了,還怕什麼?反正我們也不給他們動手,快來吧!”
婦人嗦嗦地道︰“我把風,你可要小心!”
男的點了點頭道︰“有什麼不對,你就學夜貓子叫喚,我就知道了!”
婦人卻道︰“我哪會學夜貓子叫,我只會學斑鳩叫!”說著就咕咕地叫了兩聲,男的就點頭道︰“斑鳩就斑鳩吧,反正,我能听見就行!”
笠原一鶴倒不由呆了一呆,因為如此一來,他反倒是進不去了。
就見那個女的退到路邊竹子下面,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要不是笠原一鶴一直跟著她,還真看不見她。
他想了一會兒,沒有什麼辦法,只好用計策把這個女的引開,自己才好抽個冷子進去!想著,就由地上抬起了一塊石頭,當時一振腕子,抖手把它打了出去。石塊遠遠地落在地上,而地上全是干枯的葉子,發出了“喳”一聲。
那個女的果然驚動得站了起來,直著脖子向那邊直看,卻是沒有走過去!
笠原一鶴于是又振腕打出了一塊石頭,落處較先前略遠發出了“叭”一聲。這一次倒是把那個女的給嚇住了,就見她彎下腰,輕輕地往那邊走過去!
笠原一鶴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手足齊施,用力一彈,只听得“嗖”的一聲,已拔起了四五丈高下。
夜色中,他真像是一只兀鷹一般,輕輕向下一落,已飄出數丈以外。
落地之後,身子跟著一滾,已掩在一旁。
這時那個婦人,找了半天,什麼也沒有發現,嚇得哆嗦著又回到了原處!
笠原一鶴哪里有工夫去跟她打交道,直向著那一排掩藏在竹林內的房子行去。他現在看清楚了,眼前一共是三幢房子,格式幾乎完全是一樣,看起來很是幽雅美觀。
三幢房子,遠看是一排,其實是作品字形的,兩幢在前,一幢在後。那前兩幢一片漆黑,唯獨後面那一間房內,亮著明亮的燈光。
笠原一鶴一路行去,很是小心,因為他怕被那個男的看見了,當時掩到近前,正要設法上房查看一下房內的情形,誰知抬頭一看,卻見屋角上,已先他有一人蹲在那里。
月亮之下,這人矮小的個子,一身緊身衣服,手里拿著劍,正是那個家伙!
就見他不時地搔頭抓腮,好似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兒,他才一只腳勾著房檐,用“珍珠倒卷簾”的身法,把身子垂了下去。
他手上的劍伸出去,在窗戶紙上輕輕一送,刺一個小洞,遂把眸子湊了上去。
笠原比他更急于想知道室內的一切,他就輕輕地把身子繞到了另一邊,當時輕輕向上一拔,也上了房檐。
他的功夫,可又比這個矮子強得多了。
只見他雙手向牆上一貼,只用一雙足尖,頂在牆壁上,身子婉蜒而下,已貼在了另一扇窗前。
根本無需要他再費事,只因這窗子根本就是開著,只不過里面拉著窗簾而已。
笠原一鶴輕輕用手指,把窗簾一角撥開,室內一切了若指掌。只見這是一間布置樸實的客廳,廳內有一套簡單的座椅和一張八仙桌子。
椅子上坐著二老一少,共是三個人。
其實並不能稱為“一少”,因為由年歲上看起來,那個人也並不小,只是和另兩個比較起來,他顯得是年紀比較輕而已。
這三個人,笠原一鶴全很陌生,都是第一次見。
二老者,從外表上很難判斷,反正最小也應該在七旬以上,各人都留著胡子。
笠原一鶴只知道短命無常徐雷這個人,卻是始終沒有見過,所以他必須要听他們說些什麼,從而來斷定其人。
他細細地去觀察這三個人。
二老者各自坐在一鋪有椅墊的紅木椅上,靠自己這一邊是一個禿頂黃眉,留有黑胡,身穿著深褐色長袍的老人。
這老人,面相看起來十分猙獰,鷹鼻子鷂眼,兩腮微微突出,只是雙目之間,精光十足。
笠原一鶴雖非習藝中原,可是武學道,萬流歸宗,其終點都是一樣的。
他內心不由暗暗吃驚,因猜知這黑須者,必定有一身很高的武功。
再看對面另一個老人,笠原一鶴就不禁更是吃驚不已。
只見這老者,看來歲數似乎比那黑須老人更大,因為滿頭發鬢,都是一色的銀,一張臉膛卻顯得微微紫色,十分清 。
這銀發老人,身上穿著隨便的衣褲,腰上扎著一條白綢子汗巾,足下是一雙雙臉的布鞋。
他手上拿著一支煙袋桿兒,不時地就近嘴里,咕咕嚕嚕地吸著,噴出不少的煙。
他那雙看來細長如線的雙目,更是隨著吸吮噴吐,不時地睜開又閉上,顯得整個的靈魂,都全寄托在這支煙袋桿子上一樣。
他吸了幾口,噴出大片的白煙;然後用鞋底磕了磕煙袋鍋兒,身上的黃銅大鈕扣,在燈下閃閃發著金光。
在他身邊一張矮椅之上,坐著一個看來年紀較輕的文士,這人看來面皮白淨彩衣星冠,約在四十歲左右。一雙白手,看來宛若女子一般,十指之上,留著晶瑩透亮的十只長甲。
他面前燒有一盆炭火,火上燒著一個瓦罐,像是煮著什麼,室內傳來陣陣的清香。
那文士手上拿著一支長簽子,不時地在瓦罐中挑弄著,一副悠閑的樣子。他一邊撥弄著瓦罐,一面抬頭含笑道︰“黑胡子,你現在是大紅人了,誰不知道你呀!”
黑胡老人也呵呵笑道︰“人人都想發財,真正發了財,滋味也是不好受。徐胡子,怎麼,你說是不是?”
這時銀發銀須的老人,含笑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一點兒都不錯!”
說著用旱煙桿子在火盆上敲得當當直響,一面冷冷地笑道︰“……可是我就不信,誰能把我怎麼樣!”
黑胡老人笑道︰“老徐,咱們是自己人,我可不是故意煞你的威風,你真要特別小心一點兒,尤其是這一兩個月,外面風聲可是緊得很。”
銀鬢老人鼻中哼了一聲,道︰“誰想要東西,先要問問我手里這個家伙答不答應才行。”
這時,那一邊文士模樣的人,嘻嘻笑道︰“徐胡子,我說個人,你看看他怎麼樣?”
徐胡子抬了一下眼皮道︰“誰?”
那文士點了點頭,冷冷一笑道︰“這個我只听傳說,可是沒有真憑實據!”說著一只玉手輕輕地在椅子把上敲著,冷冷地道︰“此人姓段,名南洲,也就是今天的涵一和尚,不知你二人可知道有這麼一個人麼?”
徐胡子一言不發,只是狂噴著煙,那一旁的黑胡子老人,卻直著眼,放下了手上的茶杯,訥訥道︰“兄弟……你說怎麼了?”
文士冷笑道︰“听說此人,對于這些東西,也有心意圖染指,這只是風聞,可是沒有一定。”
徐胡子笑了笑道︰“這風聲我也听到了,不可靠,我不相信。憑他涵一和尚今天的身份,這件事他絕不會……”
文士皺眉道︰“可是人家說得卻是頭頭是道。”
銀須老人噴了一口咽,嘿嘿笑道︰“江湖上的人,還不是惟恐天下不亂,死的也能說成活的,我就不信段南洲會動這個凡心!”說著眸子頓時一睜,冷笑道︰“就算他是真的,有兩位賢弟相助,今天我們也不含糊他!”
那個黑須老人點了點頭,說道︰“話雖如此,可是這個人,我們還是少惹他為妙!”又加上一句道︰“並不是怕他!”
他說了這句話後,室內空氣頓時安靜下來,三個人都似乎在運用著思考之力。
窗外的笠原一鶴,听到此,一切也都明白了,從各人的稱呼里,他大概可以猜出來,那個銀發抽煙的老人,正是自己的大敵人——“短命無常”徐雷。
至于另外兩個人,看來卻是徐雷賣命的朋友。
徐雷事成之後,居然潛居于此,把安危系身在這兩個朋友之上,可以想象出來,這兩個人,也絕非泛泛之輩了。
听到此,笠原一鶴已禁不住熱血沸騰,有好幾次都幾乎破窗而入。可是一想到,自己此行的任務,確實魯莽不得。
他偷偷上房看了看,那個矮漢子,仍然還在偷看,居然還沒有走。
笠原一鶴為了想更明了多一點,于是又潛回原處,繼續偷看偷听。
三人在房中說話聲音很大,當然他們是絕不會想到,此時此地,居然會有兩個人在窗外偷听。
這時就听得徐雷對那個文士模樣的人道︰“除了這個以外,你還听到些什麼風聲?”
那文士微微笑道︰“多了,不過都不足掛齒,‘陰風叟’岳桐也下來了,此人倒是一個扎手的人物,倒要防他一下!”
“短命無常”徐雷哼了一聲道︰“我等他夠久的了,他要再不來,我倒要找上他去了!”說到此,忽然微微笑了笑,站了起來,對著文士點了點頭道︰“你的東西煮好沒有,我想先嘗兩個!”手中竹簽,在瓦罐內一挑,拿出來其上已穿著一枚狀似山棗一樣的東西,卻听得那文士哈哈一笑道︰“朋友,你也嘗嘗味兒吧!”
忽見他竹簽一揚,笠原一鶴听得“嗖”一聲,那枚山棗已破窗而出。卻听得窗外一人口中“唷”了一聲,緊接著“噗通”一聲摔了下來。
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一驚,慌不迭雙足一踹,一個“神鷹滾翻”之式,把身子竄出了四五丈以外,身方落地,卻見門內人影一閃,那玉面文士自內縱了出來!
笠原一鶴眼見已暴露,不由大吃了一驚。他突地把身子向下一伏,眼前有幾棵稀稀落落的小樹,正好用以遮身。
眼見得,窗前人影連閃,黑白兩須的兩個老人,先後自內縱了出來。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道︰“我當是一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卻是這麼一個臭賊!”說著,用手在一邊地上指了一下。
笠原一鶴順其手指處看了一下,果見那個矮漢正自面朝下,拱身臥著,他雖是受了傷,可是卻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
這時已為對方發現叫了出來,那矮子知道自己是再也藏不住了,他忽然翻了一個身子,口中說道︰“朋友,你好厲害的暗器!”
口中說著,忽見他雙手向外一翻,卻自他手上,嗖嗖有聲地,一連飛出了四五口飛刀,目標直向著三人身上,分別擲了過去。
一邊的笠原一鶴看到此,也不禁驚呆住了,因為眼前的局勢,很顯然,對方三人之中,可以說是沒有一個弱者,只出其一那矮漢已絕非對手,何況三人聯手?
如此看來,那矮子簡直太不自量了。
果然——
他的飛刀方自出手,對方三人同時發了一聲怪笑,笑里充滿了輕視、譏嘲!
三人同時出手,俱都是那麼輕描淡寫的一伸,五口飛刀,已被打落在地。
笠原一鶴在暗中看得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因為他們的手法是那麼高超,矮子的飛刀,雖說是小巧的暗器,可是卻是鋒利的刀刃,而他們竟敢以空手去擊它,如果沒有高玄的內力豈能為之?
矮子一擲不中,兩手在地上一按,猛地躥了起來。
他竟然還想要逃?可是在這三個綠林怪杰眼前,他的行動顯然是太慢了。
那文士嘻嘻一笑道︰“朋友,先留一下好不好?”指尖向外一點,一線風聲。
那矮子已跑出了三四十步,竟“啊唷”一聲,翻身倒在了地上。
當他再次翻身欲起之時,一只穿著緞面雲履的腳已踏在了他的肩窩之上。
矮子仰面一看,文士正自笑嘻嘻地望著他。
這時“短命無常”徐雷,同著那個鷹鼻鷂眼的黑須老人,也都笑著走了過來!
徐雷冷冷地笑道︰“不要難為他,叫他進來說話!”
文士嘻嘻一笑道︰“這家伙好靈的鼻子,徐老大才來了兩天,就叫他給聞了出來!”說著一只手向下一探,已把矮漢給掄了起來。
矮子口中啊唷道︰“朋友,你叫我自已走行不行?”
文士一笑道︰“哦!你還能走嗎?”說著把他往地上一放,哈哈笑了一聲揶揄道︰“行,真有你的!小子,走吧?”
一行人,遂向房內行去。
一旁的笠原一鶴,本來極厭惡那矮子與同來的女賊,可是他更恨“短命無常”徐雷。
這時見狀,卻本能的有些同情起那矮子來了。
他緊緊地握著雙拳,眸子里燒著怒炙的火焰。
這時候,他真恨不能撲過去,把那個徐老頭狠狠地打一頓,然後再追回失物。
可是——他只能在一旁發怒!
他不是一個意氣用事的人。他知道得很清楚,眼前這三人,可能自己一個也敵不住,更何況三人一體了——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因此,笠原一鶴只有強自壓制著,讓憤怒的火,把整個的心肺都燃燒了。
三人入房之後,窗子又關上了。
有了上一次教訓之後,笠原一鶴更是不敢大意。
他極其小心,登上了屋瓦;然後小心翼翼的,把目光湊在了窗角之上。
他知道,方才那矮子所以被發現的原因,主要是他的呼息之聲,暴露了他的身形,所以,他這一次的凝神屏息不讓自己發出一點點聲音。
矮子被安置在一張靠椅上坐了下來。
短命無常徐雷坐在他的對面,黑須老人用火鉗挑弄著火盆里的炭火。
那個年歲不大的文士,卻笑嘻嘻的在一邊開口說道︰“小子,你的膽子可不小呀!”
矮子的氣焰,這時看起來小得多了,也許他已想到了,自己此刻落在這幾人手中的後果,他不再那麼蠻橫了。
只听他嘆息了一聲,道︰“我現在落在了你們的手中,無話可說,只希望幾位爺手下留情!”
文士冷笑了一聲道︰“當然,當然,我們一定會手下特別留情的,只要你肯合作。”
矮子抬起頭來,用眼楮瞟了他一下,道︰“我什麼也不清楚!”
文士冷笑道︰“這個地方你怎麼知道?是誰叫你來的?你來做什麼?”
矮子呆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我什麼也不知道!”
這時在一邊弄火的那個黑胡子老人,呵呵一笑,道︰“好小子,你這不是找別扭麼?”
說著就走了過來。
那矮子見狀,不由向後縮了一下,道︰“你……”
話尚未說完,就見這黑須老人,右手食指倏地向前一指,矮子竟疼得叫起來。
黑須老人嘿嘿一笑,凌空比著手指,說道︰“你還是實話實說吧,要不然,我只要一動手指,你這一身功夫,就要全廢了。”
他目光炯炯,無形中,加重了他這句話的語氣。
矮子張大了眸子,喘著氣道︰“你不能這樣,咱們可沒有這麼大的仇!”
黑須老人冷然道︰“快說,是誰叫你來的?”
矮子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說道︰“好吧!我說,我說,反正我也不想回去了!”
短命無常徐雷在一旁哼道︰“是誰叫你來的?一共幾個人?”
矮子看了一下周圍道︰“是瓢把子‘陰風叟’岳桐叫我跟下徐老爺的,我也不大明白是怎麼回事!”
黑須老人立刻偏頭看了徐雷一眼,冷笑道︰“我一猜就是他!”
徐雷這時面色極為猙獰,他冷冷地道︰“岳桐的膽子可不小!”
一旁的那位文士嘻嘻笑道︰“這個老鬼,居然算盤打在自己人頭上,很好!”他翻了一下眼,接道︰“就你一個人麼?”
矮子忙道︰“是,是,就我一個人!”
黑須老人皺眉道︰“岳桐會派你這麼一個窩囊廢?”
矮子臉一紅,苦笑道︰“老爺子不要取笑,這件事瓢把子怎會要許多人知道?我是他的親信,自然是派我一個人了!”
徐雷哼一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矮子彎了一下身道︰“在下名柴進,外號‘矮神’,徐老爺,手下留情!”
徐雷冷笑了一聲,道︰“岳桐現在何處?”
矮神柴進一雙眸子轉了轉,道︰“我實在不太清楚,我出來的時候,好像他們已動身了。”
“短命無常”徐雷望著他,陰沉沉的一笑。
矮神柴進,不由嚇得臉色驟變,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徐老頭兒,可是黑道上一個最厲害的殺人魔王,真有“瞪眼殺人”之威。
這時候由臉色上看起來,自己這條命似乎是危險了。
當時他顫抖了一下,道︰“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騙你老人家……”
話還沒有說完,只見徐雷右手霍地一抬。那矮神柴進發出了一聲怪叫,五官之內血光一現,頓時“噗通”的一下栽倒在地。
窗外窺看的笠原一鶴,不由打了一個冷戰,差一點兒由窗子上栽了下來。
他真沒有想到,這徐雷竟會對矮子下了毒手。
矮神柴進,連一聲都沒有叫出來,頓時就倒地而亡,這種情形顯然也出乎了其他二人意料之外。
那文士模樣的人,口中叫了聲︰“慢著!”身形一點,已縱到了柴進身邊,同時右手一揚,發了一片真力。
可是已經太晚了,他低下頭看了柴進一眼,嘆了一聲道︰“他死了!”
那黑須的老人怔了一下道︰“徐胡子性太急了,何必就弄死他,他什麼還沒說呢!”
徐雷冷冷一笑道︰“此人言語閃爍,怎會有實話出口,殺了他倒是干淨些!”
中年文士站起來,理了一下袖子道︰“你性子太急了,我尚有重要的話還沒有問呢。”
徐雷冷冷一笑道︰“什麼重要事?”
文士苦笑了笑道︰“你哪里知道,這事其中還有牽連,唉!老哥哥,你又急著殺他做什麼?他在我們掌心,你還以為他能跑得了嗎?”
徐雷不由眨了一下眸子道︰“你怎麼不早說一聲?”
文士苦笑了一聲,連連搖頭。
這時那黑須老人,道︰“銀川,你說的牽連,是指的什麼?”
文士站起來走了幾步,道︰“這事情還不一定,只是我听人這麼說過!”
說著聲音變小,道︰“你們可听說過,黑羽匡長青這麼一個人?”
“短命無常”徐雷冷冷一笑,搖了搖頭。
可是黑須老人,卻點著頭道︰“不錯,我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年紀輕,武功不弱!”
這時窗外的笠原一鶴不由也暗吃了一驚,他听到了匡長青——這個人是他所認識的,當時更仔細地往下听。
那中年文士哼了一聲道︰“你只是知道此人武功不錯,卻不知道,他母親的來歷……”說著聲音低下來,小聲說了幾句。
笠原一鶴在窗外卻是一句也听不清楚,只見那文士說了幾句之後,徐雷和那黑須老人,卻不由神色大變。
黑須老人冷冷一笑道︰“這女人,我只當她出家封了劍不問外事,還是拋不開紅塵!”
徐雷卻是沉著臉,一語不發,過了一會兒,他忽地冷冷一笑,對那黑須老人道︰“你們的心可說是白用了,依我看來,與其等他們來此,不如我們迎上他們!”
黑須老人擺手一笑道︰“大哥,這事行不得!”
他頓了一下道︰“……現在,你藏還來不及,哪能再露面?這事使不得!”
中年文士也點了一下頭,道︰“秦胡子說得不錯,這個時候你是不能露面!”
黑須老人和那中年文士,乃是短命無常的至交,這兩個人,在綠林中,提起來簡直是無人不知的人物,是極為厲害的怪杰。
那中年文士,乃是關中一名巨盜,因其外貌斯文,所以號稱“紈扇”,此人姓穆名銀川。
紈扇穆銀川,他最厲害的,乃是手中那一把扇子,十三根扇骨,可以在百步之內追風認穴,百發百中,一身輕功,也是頂尖兒的!
這些都不說,紈扇穆銀川足智多謀,黑白兩道,死在他暗算之中的,真不計其數。
他本來年歲足足有五十開外了,只是此人擅駐顏之術,所以外相看起來,猶如三四十許人。
至于那個黑須老人,更是一個厲害的角色。
這老兒和短命無常徐雷,有四十年的深交,此老姓秦,名二棠,一向在兩河二淮地方出沒,是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飄忽人物,號稱“蒼須老人”。
這位蒼須老人和紈扇穆銀川,都是聞得徐雷得寶之後,不約而同找上門來的。
徐雷本來打算不驚動任何道上的朋友的,可是這件事,竟是不徑而走,弄得滿天風雨。
徐雷雖說是武功精湛,可是要讓他去與天下綠林人物對敵,究竟還是差得遠。
就在這個時候,這兩位朋友投向了他。
徐雷為了得到二人的幫忙,只有留下了二人。
穆銀川在江寧城外,有一處秘密的居處,他們商量的結果,就暫投奔到這個地方。
這時候,徐雷已和徐小昭暫時分了手,卻想不到,“陰風叟”岳桐耳目眾多,徐雷一入甦省地面,已為岳桐手下人所知,是以這矮神柴進夫婦,才受命而往。
岳桐並非不知這矮神柴進是一個無用之人,可是他媳婦“一朵花”許元秀,卻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
岳桐因此以為,這“一朵花”許元秀,必定能夠探出一個眉目來,因此才差了他二人前來。
卻沒有想到,這矮神柴進,一上來,竟然把命給喪了。
這可真是當初岳桐所沒有料到的。
三人室內的對白,窗外的笠原一鶴,听得了一清二楚。
正當他還要繼續听下去的時候。
忽然——他覺得頭上似有一物飛來。
笠原一鶴自從連番失利之後,已對自己提高了警覺,他猛然向上一翻,輕飄飄地已落在了屋脊之上。
這時候,他才看清了,飛臨面前的竟是一片枯黃的葉子。
笠原一鶴不由才松了一口氣!禁不住暗暗地嘆息了一聲,他抬頭看了看,就在當頭頂上,有一大棵老樹,那片樹葉,正是由樹上飄落而下。
這實在是一件不足為奇的事,笠原一鶴暗笑了一聲,心道︰“我也真是膽子太小了!”說著把心一橫,再次又以手足貼壁,把身子慢慢潛移了下去,他再次把目光湊在窗口之上。
室內的情形,仍然是原樣。
短命無常正在狂噴著煙,一團團的白煙,由他的嘴里噴出來。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一個念頭,如同閃電一般在他腦中閃過,想道︰“我何不趁此時暗下毒手,把這個老賊給結束了,豈不是好?”
急念之中,哪里還去分析這事情對與不對?
當時探手入囊,摸出了他在日本的一種獨家暗器,這件暗器,名叫“針管”。
這是一種藏在竹管內鋼針,施用時,只需用本身內力,向外一吹,針就發出。
厲害的是,這種暗器,發出去時不帶一點聲音,等到被害人發覺,多半是傷中要害,已沒有救了。
笠原一鶴因心中恨透了徐雷,這才想到了施用如此陰毒的暗器!抽出了這暗器之後,他就近唇邊,正待運氣吹去,就在這時,足背上被人鞋尖點了一下,當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嘴里也不由發出了“啊”的一聲。
驚魂之下,他看見面前站立著一個面覆黑紗的姑娘。
那姑娘本是意在示警。
可是她卻沒有想到,笠原一鶴竟會發出了聲音,當時不由大吃了一驚。她口中輕輕道了聲︰“傻子,想死不成?”口中說著,再也沒有時間,讓她多猶豫了,只見她一只手一拉笠原的袖子,低聲急促道︰“快跟我來!”
言罷,足尖一點,已如同一支箭也似地射了出去。
笠原一鶴這時雖是驚異萬分,可是他卻也看出了,對方這個姑娘沒有惡意。
他想到了眼前所面臨的險境,哪里還敢在房上多留。急切之間,足尖一點,施出了全力,把身子跟著這姑娘縱了出去。
前行的少女,身子向前一撲,正是一叢竹林,她立刻撲倒在地。
笠原一鶴急切間,也跟著撲身就倒。
他身子方自倒下,卻見先前立足的房上,已多了三條人影,身法之快,不由笠原一鶴暗暗心驚。
月光之下,他看得很清楚,就是那“短命無常”徐雷鼻中哼一聲道︰“我們搜!”
三人騰身而起,落在了三個不同的方向。
笠原一鶴見奔向自己這邊而來的,是那個黑胡子的老人,心中正自著急。
這時候,他身邊的那個姑娘,忽然口中輕輕嘆了一聲,道︰“你這個人……真是……”
一只如軟玉的手,已按在了他頭上,用力向下一按,同時那姑娘吐氣如蘭地道︰“低下頭,傻子!”
這是笠原一鶴第二次被這姑娘稱作傻子,他不由得面上一熱。
同時,他的頭也被按得低了下去,低得鼻尖踫到了樹葉子,他正要抬起頭,同時也想看一看對方這個冒失的姑娘是誰,他忽然覺得身上一重,對方那柔若無骨的身子,竟自壓上他的側腰。
他的臉和對方的臉挨在了一塊。
耳中听得那姑娘極小的聲音道︰“不要動,他來了!”
笠原一鶴雖然覺得不大自在,可是听了這句話,他也就真的不敢再動了。
耳中這時也听到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就在自己頭前,頂多不過數尺的地方停住,過了一會兒,又走向一邊,漸漸那個腳步聲才走遠去。
笠原一鶴整半個臉在泥地上一動也不動,真是怪難受的,忍不住說道︰“姑娘,他走了吧……你是誰?”
那姑娘才把身子向一邊移開了,她口中輕聲道︰“先別大聲說話,他們大概還沒進去!”
笠原一鶴這時才抬起頭來,在他眼前的,是姑娘那一對黑圓淨亮的大眼楮,近得已挨在了自己臉上。
笠原一鶴向旁退了些,輕輕道︰“姑娘你是誰?為何救我?”
那姑娘一言不發,只是用那雙大眼楮,在他身上骨碌碌地轉望著。
笠原一鶴怪不好意思的,口中訥訥說道︰“你……你為什麼不叫我殺了那老賊?”
姑娘忽然坐正了身子向左右看一會兒。
她倏地站了起來,拍了一下身上的泥土,嬌聲道︰“你這個人真是胡來!”
笠原一鶴不由面色一紅,奇道︰“姑娘你是誰?我們好像並不認識!”
少女冷冷一笑,道︰“好記性!”
這是一句北方的俏皮口語,笠原一鶴在日本長大的,他怎會听得懂?當時怔了下道︰“什麼記……性?”
少女偏過頭看看他,似乎有些奇怪!她眨動了一下眼楮,道︰“沒听見就算了,我問你,你就是今天早晨那個坐馬車的人是不是?”
笠原一鶴道︰“咦!你怎麼知道?你是?”他立刻想起來了,由不住“哦”了一聲。
少女退後了一步,冷笑道︰“別以為我是誠心救你,我只是順便!”
笠原一怔道︰“姑娘你來這里有什麼事?”
少女這時順手揭下了面紗,笠原一鶴看出了,正是自己早上所遇見的那個騎馬的姑娘。
他不由心中一動道︰“果然是你!”
少女掠了一下頭上的秀發,目光冷冷地注定著他道︰“你想殺誰?告訴我!”
笠原正要說。
忽然他心中一動,暗忖道︰“這件事我怎能輕易出口呢?萬一要是這姑娘是一個賊,和那姓徐的姑娘一樣,我豈不是更要倒霉了?想到此就搖頭道︰“我不想殺誰!”
少女冷笑道︰“你騙誰?當我沒有看見麼?”說著鼻中又哼了一聲道︰“你不說,自然也沒有辦法。不過我要告訴你,這三個人,都是江湖上厲害的人物,沒有一個好惹的!”
說著又看了看笠原一鶴,冷笑了一聲道︰“至于你功夫,雖說已是很不錯了,可是,你一定不是他們的對手,你膽子太大了。”笠原一鶴不由低下了頭,由不住暗叫了聲︰“好險!”
少女像教訓小孩一樣的,道︰“你想想是不是?”
笠原一鶴苦笑道︰“我確實是太大意了!”
“太大意了?”少女仍然是冷冷地道︰“你自己不要緊,可不能把我的事給弄吹了!”
笠原忍著悶氣,說道︰“姑娘有什麼事?”
少女眼楮轉了一轉,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探頭出去望了望,才回過頭來,道︰“好了,現在你可以走了,注意要輕,要被他們听見了,你我都跑不了!”
笠原一鶴近看這姑娘,簡直是太美了,美人說話,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力,他不知怎麼,內心竟失去了主張。
當時就點了一下頭道︰“好吧!這個我知道!”說著抱了一下拳,道︰“多謝姑娘,我走了!”說罷轉身而去。
少女一雙澄波的眸子,一直送著他走遠之後,才轉過臉來。
這個耿直個性,面目英俊的少年,似乎已深深打動了她的心。
笠原一鶴經此一來,也不敢再去偷看偷听什麼了,他匆匆走出了竹林,腳步放得很輕。
忽然,他听見一人在前面輕輕噓了一聲,道︰“怎麼才出來,看見什麼了沒有?”說話之間,一個人向他走了過來。
笠原一鶴驚怔之下,才認出了,對方竟是一個女人,這時,那個婦人,似乎也發現認錯了人,嚇得口中“哎喲”了一聲。
可是她再一定眼,立刻面上驚異的道︰“咦!原來是你。”
笠原一鶴本來對這個婦人很討厭,可是由于她丈夫的死,卻帶著一些同情,他當時嘆一聲道︰“婦人,我有話對你說!”
一朵花許元秀,眼角一瞟,她實在是喜歡這個年輕人,喜歡他的那股子悍勁兒,尤其是對方那張英俊的面頰,看起來就叫人憐愛。
當時她笑了笑道︰“兄弟,你這當口,怎會到這里?你有話對我說嗎?”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說道︰“很重要的話!”
許元秀怔了一下,皺眉道︰“我還在等一個人!”
笠原冷冷一笑道︰“我正是要告訴你,你不要等他了,他死了!”
一朵花許元秀不由口中“哎喲”了一聲,她身子一晃,一只手抓著了一支樹枝,張惶地道︰“你說什麼,誰死了?”
笠原一鶴咬了一下牙,說道︰“你丈夫!”
許元秀顫抖道︰“我丈夫?誰說的?你怎麼會認識我的丈夫的?”說著猛地轉身,笠原一鶴情急之下,猛然拉著了她一只手,道︰“不行!”
許元秀回過臉,淚流滿面地道︰“你說的是真的?我問你我丈夫是什麼樣?”
笠原一鶴放下了手,嘆道︰“我親眼看見的,你丈夫矮矮的,臉上有胡子!”
許元秀“哎喲!”了一聲,腿一軟就坐了下來,她忍不住,竟自放聲哭起來。
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了一驚,忙道︰“你也想死麼?還不快跑?”說著,忙向前走,許元秀突然停聲,由地上站起,匆匆地趕了上來。
二人走了很遠,笠原一鶴才轉過身來,道︰“你丈夫是死在“短命無常”徐雷手上的,我也差一點兒!”
一朵花許元秀,揉了一下眼楮,抽搐著道︰“這都怪他命不好,我早就勸他不要太冒險,他卻不听!”說著一雙淚眼,在笠原一鶴身上轉了轉道︰“兄弟你貴姓?你怎會到這里?”
笠原一鶴這時心內煩得很,他之所以告知這個婦人,可以說完全是基于同情,並無任何因素,這時他的話說完了,自無再與對方多談的理由。
當時他冷冷笑道︰“據我所知,你二人是‘陰風叟’岳桐所派來的……”
許元秀一驚,後退了一步,一雙細眉毛,向兩邊一挑,道︰“咦,你怎麼知道?你是誰派來的?”
笠原一鶴不由怔了一下,冷笑道︰“誰也沒有派我來,我是自己來的。”
一朵花許元秀,搖了一下頭道︰“我不信。”
笠原一鶴哼了一聲道︰“不信算了,你要是不听我的話,後悔也來不及了!”
說著抱了一下拳道︰“再見!”說完轉身就走,許元秀發出了一聲冷笑。
她猛然縱過了身子,口中恨聲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話?”說著,雙掌一錯,竟向他肩上擊來。
笠原一鶴倒是真沒有想到,這婦人竟會有這一手,一時間,卻也吃了一驚!他身子向前微微一塌,同時足尖一點,已竄出了一丈四五。
一朵花許元秀,見狀怔了一下,尖聲冷笑道︰“果然我沒有猜錯,我丈夫必定是你這廝所害,你還要在我面前說什麼鬼話?”說著二次撲身而上,一口亮光閃閃的鳳翅刀,已撤在了手中。
許元秀身形向下一矮,掌中刀繞出了一片刀光,“呼!”一聲,直向著笠原一鶴的雙腿之上砍去!
笠原一鶴忽地翻過身來,又氣又怒,可是一時之間,卻無法解說,他冷笑道︰“好個不講理的婦人!”說著手一張,直向著她刀身抓去。
一朵花許元秀,刀身向外一撤,身子倏地一轉。
笠原一鶴冷笑著向後一躍,這時候許元秀的刀已撤了開來。
她第二次邁步遞刀,卻是由上而下,用“順手劈刀”之式砍出來。
笠原一鶴沒有想到這婦人如此不講理,當時也有些動怒,這時候,許元秀的刀已砍到了面前。
笠原一鶴雙腿驀地向下一跪,身子忽然間矮了一半。
這正是他在日本所學的一招怪式,名喚“點地吸力”,是一種誘刀絕妙手法。
一朵花許元秀,哪里見過這種怪身法,見狀之下,她不由大吃了一驚!可是驚慌之中,這口刀已遞了出去!只見笠原一鶴右臂驀地一張,許元秀抽刀不及,刀已被他挾在了腋下。
這種怪手法,許元秀還是第一次見過,不由口中驚呼了一聲。
笠原一鶴身形一轉,左手一張,已捺在了她的肩頭之上,同時她手中的刀,也到了他的手中。
一朵花許元秀正要反抗,只听得笠原一鶴冷笑了一聲︰“去吧!”他用了五成勁向外一吐掌心,許元秀就像是一個元寶也似地翻了出去!
笠原一鶴手中刀向外一擲,當時只見白光一閃,這口刀正插在了許元秀臉旁的地上,閃閃的刀刃,幾乎已挨著了她的臉!
許元秀嚇得面無人色,頓時就怔住!
笠原一鶴沉聲道︰“殺你丈夫的是徐雷,不是我,無知的婦人!”
說罷氣憤憤地轉身而去。他走出幾步之後,耳中听那女人嗚嗚的哭聲。
笠原一鶴回過身來,嘆了一口氣,這種事情,他真不知如何去應付!
這時候一朵花許元秀,卻嗚嗚咽咽地站起來道︰“我一個可憐的女人,你就不管我了?”
笠原一鶴冷冷道︰“我怎麼管你?”
許元秀邊哭邊走近他,抽搐道︰“兄弟,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那天早晨我一看就知道,現在我丈夫死了,你……”
笠原一鶴面色一紅,訥訥道︰“我有我自己的事情,不能管你!”
許元秀擦了一下臉上的淚,點了點頭,道︰“我是一個可憐的女人,我知道你是一個正人君子。”
這種場面實在很尷尬,許元秀一邊說著,一雙眸子卻還偷偷瞟著他,好像對她新喪的丈夫已經忘了!
笠原一鶴嘆了一聲道︰“老實告訴你,那徐雷也是我的仇人,我現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怎能管你一個婦人?還是去投靠你的親戚吧!”
一朵花許元秀,面色一驚,她仔細地看著他,道︰“你和徐雷是仇人?”
笠原一鶴當時一時沖動,不由脫口說道︰“他和我是大的仇人,你和你丈夫所尋的東西,就是我所失落的,我要追回來!”
一朵花許元秀,口中“啊”了一聲,她一只手掩著嘴,吃驚地道︰“這麼說,你……就是那日本來的武士……”
笠原一鶴冷冷地一笑道︰“不錯,我就是!”
許元秀頓時就呆住了。
笠原一鶴說完了這句話,怒沖沖轉身而去,再也不回頭看那個婦人一眼。他循著來路,一路來到了“孔雀閣”,越牆而入,這時天已將近四更。
五更黎明之際。
笠原一鶴于朦朧中,忽然,有所警覺。
他倏地擁被而起,床前顯然站立著一個人。
他不由頭皮一陣發炸,單手扶床,口中沉聲喝問道︰“誰?”
那人口中輕輕地噓了一聲,道︰“小聲點兒!”
聲音細弱,分明女子口音。
笠原一鶴更是驚異了,他稀奇地問道︰“你……你是誰?”那人轉過身去,手上一抖,已亮起了一個火頭,她舉起來,點著了手上的油燈。
燈光之下,笠原一鶴才看清了,來人也就是白天的那個騎馬的姑娘。這姑娘是這麼的神奇,出神入化,竟好似一直都在他的身邊。
笠原一鶴真不禁大大地感到驚異了,皺了一下眉,慌忙跳下床來道︰“姑娘……你怎麼會來這里?有……有事麼?”
少女一雙秀目,微微睜開,注視著他,含著一絲微笑道︰“現在我知道你的身份了!”
笠原一鶴吃了一驚道︰“你是……”
少女冷冷一笑道︰“你就是從日本來的那個日本武士︰笠原一鶴!”
笠原不由大吃了一驚,他退後一步,劍眉一挑,道︰“你到底是誰?”
少女微微一笑道︰“你不要凶,老實告訴你,我要是想害你,你也就早就沒命了!”
笠原一鶴臉色一紅,呆呆地坐了下來,他心中像在納悶,這姑娘到底是何人。
少女用手指了桌上一下,道︰“這是你的刀!”
笠原一鶴順其手指處一望,可不是,自己長短三口刀,全都放在桌上。
這三口刀,他明明記得是放在店內保管的,這時怎會到了這姑娘的手上,豈不奇怪?
他納悶道︰“姑娘,你是誰?這里說話,怕不太方便……吧!”
少女冷笑道︰“笠原一鶴,你已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武士,竟自如此粗心大意,今夜,我這是第二次救你了!”
笠原一鶴不由呆住了,他不明白,這姑娘說的是什麼,吶吶道︰“你說……什麼?第……二次?”
少女用手向一邊指了一下道︰“這女人你認識麼?”
笠原一鶴順其手指處一望,不由嚇了一跳,他才發現,就在窗前木椅上,低頭坐著一個人。
笠原一鶴仔細一看,已認出了是誰,這時那人已跪了下來道︰“大爺,你告訴她認識我……否則……”
笠原一鶴皺了一下眉頭︰“她丈夫就是死在徐雷手里的那個人!”
跪在地上的一朵花許元秀,泣聲對少女道︰“女俠客,你總該相信了吧!”
少女冷笑了一聲,道︰“你鬼鬼崇崇地在他窗前探望些什麼?快說!”
一朵花許元秀顫抖說︰“我……我……沒做什麼!”
笠原一鶴不由微微一笑道︰“原來是這樣,姑娘你大概是誤會了!”說著看了一邊的許元秀一眼,道︰“這婦人丈夫死了,孤苦伶仃,大概是想向我求助……”
許元秀破涕為笑道︰“對了……一點兒不錯……”說著眼望姑娘道︰“女俠客,我是一個可憐的女人,你就放了我吧!”
少女雙眼一瞪,冷笑道,向笠原一鶴道︰“你想得太天真了,這個女人才不會這麼簡單!”說著由一邊拿起了一個粉紅色的小匣子,這小匣子,一邊是做成一個鶴嘴一樣的形狀,另一邊卻有一個小孔。
她冷笑道︰“你看這是什麼?”
笠原一鶴怔了一下,說道︰“這是什麼?”
少女冷冷一笑,未及說話,一邊的一朵花許元秀忽地神色一變,猛地撲了過來,伸手就要搶這個小匣子。
可是卻被那少女一掌打在了臉上!
許元秀一交摔倒在地上,她正要翻身爬起來,卻被少女趕過去用腳尖點住了她的心口之上。
只見她目光炯炯地道︰“快說,你是干什麼來的?要不然我一腳踢死你!”
許元秀顯然是過去在這姑娘手上吃過大苦頭,所以怕她怕得厲害。當時臉都嚇白了,一面喘著氣道︰“我說……我說……你千萬別下手!”
少女妙目一掃一旁的笠原一鶴,意思是在說︰“你看見沒有?傻蛋!”
她鼻中哼了一聲,粉面微透出了一些紅色,啐了一口氣︰“你又在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是不是?”
許元秀磕頭如搗蒜地道︰“女俠,饒命,這次不是的!”
少女冷笑道︰“那你是做什麼?”
許元秀淚兒籟籟地道︰“這位大爺就是日本來的武士,他是個大財主,我是想……想……”
少女冷笑道︰“想在他身上下手,偷他的錢是不是?”
許元秀連連承認!
少女點了點頭,向著一旁的笠原一鶴露了一排潔白的牙齒。
笠原一鶴禁不住俊臉一紅,他尷尬地冷笑道︰“我哪里會有什麼錢?”
少女望著笠原一鶴哼了一聲,道︰“你是日本人,卻為何要到中國來?因為你一個人,現在鬧得滿城風雨,唉!這是何苦?”
笠原一鶴苦笑了一聲,道︰“誰又會知道,這只怪你們這里的壞人太多了!”
少女微微一笑,她那兩道秀眉,朝上挑了挑,哼道︰“先不要說這個,這個女人你打算怎麼處置她?”
笠原一鶴搖了搖頭道︰“那是女俠客捉住她的,一切還是由你隨意吧。”
少女冷笑了一聲道︰“好!”
一朵花許元秀,這時花容驟變,大聲道︰“女俠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少女冷笑一聲,忽見她足尖一挑,叱了聲︰“去吧!”
許元秀被那少女一個斤斗踢了出去,當她站起身時,卻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當時跪下來磕了一個頭,推開門就跑了。
笠原一鶴怔了一下,道︰“你放她走了?”
少女口中哼了一聲,道︰“豈能如此便宜了她?我已破了她的功夫,只是她一時察覺不出罷了。”
笠原一鶴不由呆了一下,他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絕色的姑娘,既驚且佩。
中國的武術真微妙,竟能在舉手投足之間,毀人于無知,這又豈是日本的武功和柔術所能望其項背?
這一剎之間,令笠原一鶴有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必定要在停留中國之時間內,向涵一和尚請教高深的武功學問!
少女這時遠遠地望著他,收起了那個匣子。
笠原一鶴問道︰“這盒子里是什麼東西?”
少女一笑,道︰“這是一種奇妙的迷藥,只要你聞著了這藥的氣味,就會失去知覺!”
這,又是一件笠原一鶴所不知道的事情!
他慚愧地站起來,對著這個姑娘深深一揖道︰“姑娘兩次相救之恩,真是恩同再造,請受我一拜!”
長身少女把身向一邊一偏道︰“不必客氣!”
她像是很驚奇地,在笠原一鶴身上打量,接著卻又抿嘴一笑,道︰“我听說,涵一和尚不是跟你在一塊兒麼?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當時汗顏一笑,卻也說不出口。
姑娘見他不答,遂又問道︰“現在他不在這里麼?”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道︰“我師父不在此地,我是一個人出來的!”
少女聞言,微微呆了一下,她又問︰“你是說涵一和尚,已收你做徒弟了?”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道︰“是的!”
少女似乎又呆了一下,卻望著他,淡淡一笑,道︰“涵一是一個和尚,和尚是出家人,可是看著你倒並沒有出家呀!”
笠原一鶴臉色又是一紅,他訥訥道︰“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出家的!”
少女低頭,一笑俏皮道︰“你也要做和尚?”
她的形態、語言,都美到了極點,笠原一鶴竟不知不覺地看呆了。
他木訥地說道︰“做和尚,有什麼不好?”
少女“噗嗤”一笑,道︰“我也沒有說不好,只不過,你年紀輕輕的,怎麼會想到當和尚呢?”
笠原一鶴嘆息了一聲,站起來道︰“我……不知道!”
他幾乎不敢再用眼楮去看對方的臉,因為這姑娘長得太美了;而且她在言談之間,卻處處顯著一點兒挑逗的味兒,那是一種青春女兒美的驕傲!
笠原一鶴是了解這一點的!你知道,凡是一個美的女孩子,都有幾分嬌氣,她們喜歡年輕的男孩子追求,因而常常會布下陷阱,去引誘對方上鉤!
這一點,他想無論中外的女孩子,都是一樣的,想到此,更不禁內心怦怦地跳動不已!
當時,不自然地笑了笑,說道︰“我也不一定要當和尚,也許有一天我返回日本去!”
姑娘用手撥了一下油燈,微微一笑︰“你有愛人?”
笠原一鶴不由怔了一下,他的臉剎時紅了,他真沒有想到,對方一個美麗的少女,竟會問出這種話來!當時驚疑地望著她,那姑娘說完這句話後,玉面鮮紅,顯然也是羞到了極點!
可是她卻偏偏裝成了一個微笑,絲毫不在意的神態,用一雙翦水的雙瞳看著他,等待著對方的答復。
笠原一鶴冷冷哼了一聲,道︰“沒有,我們日本的武士,是很少有時間去談情說愛的!”
說了這句話,他竟連耳朵也禁不住紅了!
姑娘看到他這種樣子,忍不住低頭笑了。
她站起了身子,看了看窗外,說道︰“天也亮了,有時間我們再談吧,我要走了!”
在她沒說出要走之前,笠原一鶴甚至于希望她快一點兒走,因為她使得自己很窘;可是現在對方要走,他反倒有一種說不出依依之感!
他臉色微紅道︰“姑娘,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我要記在心里!”
這句話,又為他自己帶來了麻煩。
姑娘本來已轉身欲去,聞言之後,她回頭一笑,道︰“記在心里?”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訥訥道︰“我很感激!”
姑娘唇角向上一拉,露出編貝般的細齒,她那長長的睫毛,向上翹著,樣子俏皮已極!
笠原一鶴臉一紅,他從來沒有和女孩子談過話,當時只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他匆匆改口道︰“我……你是我的……恩人!”
姑娘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咬了一下唇兒,笑著道︰“你感激我倒可以,可千萬別把我擱在心眼里,那多悶得慌!”
笠原一鶴怔了一下,不大懂對方的意思。
他連連點頭道︰“是!是!”
姑娘禁不住又“噗嗤”地一笑,她突然覺出,這個人太老實,太正直了,老實得不忍心再逗著他玩。
笠原一鶴漠漠地望著她,他很想知道這姑娘的名字!
少女這時的臉色,竟變得有些紅了。
她也顯得不大自然地道︰“我姓匡,我哥哥是你的好朋友,你忘了?”
笠原一鶴不由頓時一驚,脫口道︰“匡長青?”
姑娘抿嘴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道︰“不錯,匡長青就是我哥哥,他還對我說起你!”
笠原一鶴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美似天仙的姑娘,竟會是匡長青的妹妹!不過以匡長青之英俊,有這個妹妹,也是不足為奇的!
他“哦”了一聲,大喜道︰“你哥哥也來了?”
姑娘點了點頭。
笠原一鶴忙道︰“他在哪里?”
姑娘搖頭一笑,說道︰“現在不告訴你!”
笠原一鶴不由很窘地笑了笑,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姑娘望著他,轉著眸子道︰“我對你說話已經太多了,都怪你,窮問一氣!”
笠原一鶴抱拳,說道︰“方才太失敬了!”
匡芷苓妙目一轉,道︰“我來這里,我哥哥是一概不知,你要是見了他,可別說出來!”
笠原一鶴一怔,說道︰“我要怎麼說呢?”
匡芷苓凝視著他,道︰“你什麼都別提!”
說完話,又笑了笑道︰“你記住了,你要是說出來,我可是不依你!”她這句話,又令這位日本武士臉紅了。
匡芷苓指了一下桌子上的刀,道︰“我在店房內,發現了你的刀,一個外出的人,沒有刀怎麼行呢?譬如是昨天,你的刀也許就有用了,所以我給你帶了來!”
笠原一鶴道︰“謝謝!”
匡芷苓說完話,就過去推開了窗子,這時窗外,已現出蒙蒙之色,東方也似乎有了微曦!
笠原一鶴道︰“姑娘就走麼,去哪……里?”
芷苓回頭道︰“你不要問,我什麼也不會告訴你的!”
嬌軀一縱,已竄上了窗台。
她忽又回過頭來道︰“我差一點兒忘了告訴你,昨夜去的那個地方,你不可再去,太危險了。這幾天你最好什麼地方也別去,記住我的話,要不然吃虧的可是你自己,我也不能救你!”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他正要開口問她,姑娘已向他揮了揮手,說道︰“再見了!”
只見她小腿微屈,嬌軀已如同一支箭也似的,驀地騰了起來。只不過是交睫間,她的人,已躍身在對面的屋瓦之上,在薄薄的一層白霧上,她只是那麼縴腰一擰,卻再次騰了出去,起落之間,已失去了她的芳蹤!
關上了窗子,笠原一鶴眼前仍然蕩漾著這個姑娘的影子,他呆呆地站著,口中喃喃道︰“如果有一天,我笠原一鶴能娶到這麼美麗的妻子,豈非……”
他不自然的又搖了搖頭︰“我是一個堂堂的日本武士,怎能夠為女色所動?這太可恥了……也是太不可能了!”
他互捏著手,在室內走了幾步,眼前已沒有絲毫睡意,代之的卻是起伏的思潮和奇妙的幻想。
他想︰“她為什麼要警告我呢?莫非這幾天有什麼人要對我不利?”
另一個念頭,又在他心中一動!
他冷冷一笑,在室內踱了幾步,由不住自語道︰“我不能再信任別人,尤其是女人!”
他想到了徐小昭——那個劫取自己寶物身懷武功的少女,他忘不了那次慘痛的教訓。
從那一次以後,他曾對自己下了結論,中國的女孩子不可輕視。眼前這個姓匡的姑娘,幾乎和徐小昭一樣,是一個看一眼便能令人銷魂的姑娘,她愈美,也令自己愈覺有所警惕!
他想,莫非她也是同徐小昭一樣的想謀害我不成?
想到此,不由心里一跳!
這些念頭,就像是一盆涼水一樣的,兜頭澆了下來,令他頓時冷靜了下來!
他自己很慶幸地道︰“我差一點又著了道兒……對了,想那匡長青,也曾問過我有關寶物之事,他妹妹此刻的出現,豈能與此無關?”當時愈想愈對,由不住地在桌子上拍了一掌!
他記得昨夜在徐雷住處,遇見了她,她怎會也去那個地方?怎能說她與這件事沒有關系?
現在,他自以為所料不差。
那麼,下一步,就是彼此在時間上爭奪了。誰要是能早一步下手找回那批寶物,誰就勝利了。
可笑他一個人,在這里愈想愈真,竟沒有料到,對方姑娘,果有害己之意又豈能屢次三番地對自己加以援手?
人在焦慮之中,常常會把事情弄糟了的!——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第二夜,天空布滿了陰霾!
二更左右時分,笠原一鶴已把自己收拾得很利落了。長短兩口鋼刀,分插左右肋邊。另外在他雙膝的緊帶上,還藏有他獨家的厲害暗器“針筒”!
他下定了決心,今晚,要同“短命無常”徐雷決一勝負,即使不能暗中下手,也要大張旗鼓地與他一拼!
反正是,無論如何今夜也要把失去的東西要回來,否則絕不甘休!
有了這種意念,他對于自己不再掩飾了,因為他身著黑色絲緞的和服,頭戴銅冠,再配上他腰上的刀,看起來,他真是一個典型的日本武士了。
躍上了屋瓦,循著昨夜的舊路,很容易地,就令他找到了昨夜的去處!
雖說他是存下了“壯志斷腕”的精神意志,可是大敵當前,他焉能草率從事?
那“品”字形的三幢房子,靜靜地立在那里,和昨夜一樣的,只有當中那一幢亮著燈光!
笠原一鶴輕輕邁步,走到了竹林的旁邊。
忽然,一條黑影,自林內閃出,這人四十左右的年歲,手中持著一口長劍,沉聲道︰“什麼人?找誰?”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驚!
他冷然道︰“‘短命無常’徐雷!”
那人陡然一驚,向後一跳道︰“你是誰?”
說著一只手,探手入懷,摸索出了一支笛子,正要就口吹去!
今晚,他們顯然也是有所防範了。
笠原一鶴弄清了,來人是對方的爪牙之後,不由得殺機頓起!他口中冷笑道︰“你要做什麼?”猛然間右掌向前一推,施出了“柳氏內家”手法。
那人手上的竹笛不及就口,身子向後一倒,竹笛子已脫手下落!
笠原一鶴對敵,所能勝者,實乃一個“快”字!
刀身出鞘劈出,看來幾乎是一個動作,因為,當他身形躍過那人身邊的時候,對方即使想持劍橫擋,也顯然是太慢了一些。
刀身一閃,血光迸現,那人口中吐出了一聲“唔”跟著雙膝點地,慢慢地全身倒下,擺平了!
笠原一鶴伸出二指,順著刃口,把刀上的血抹了抹,其實,刀上是沒有什麼血的,時間太快了。
他匆匆把這人尸身,拉到了林內。
凝神細听之下,附近不再有什麼的聲音了。
笠原一鶴這一剎時,膽力大增。收回刀,他騰起了身子,飄然地落上了屋脊!
夜風陣陣地吹襲過來,他默默地囑咐自己道︰“下手要快,先殺老賊,再定去留!”
想到此,足下兩三個起落,已到了正中那幢房上!
室內的燈光,顯然比昨夜還要明亮許多。
笠原一鶴足尖一勾瓦檐,身子已如同一只弓也似地蹲了下來;然後他慢慢地抽出了刀,讓刀尖刺穿了紙窗。
他又如同昨夜一樣的,看清了房內的一切,可是令他吃驚的,房中卻是空無一人。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略為猶豫之後,他的膽子更加大了。
一不做二不休!
他的刀順窗而下,內力貫注在刀身之上,那扇窗格子就像豆腐一般的,被切開為二,他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團蠟球來,在窗角上用力抹了。然後他用肩頭一踫這扇窗子,這窗子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就全然洞開了。
笠原一鶴身子向下一翻,就像是一只墜枝的大鷹也似的,飄然地入到室內。
然後刀交左腕,足尖一點,已到了廳角一邊。
客廳內亮著三盞燈,光線太強了。
笠原一鶴右掌一伸,最靠近自己的這一盞燈光,應手而滅,他此刻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喉嚨上。就見他身子向前一伏,一個翻身已邁進了另一間房內!
這種身法,看起來,簡直是太危險了。
他也是安下心來,不讓對方有喘息的機會!
身形一人,刀光乍現,脫鞘而出的當兒,他已看見了,就在一張睡椅之上,仰臥著一個老人。
笠原一鶴乍看之下,一雙眸子,幾乎要凸出來了。
睡椅上躺著的老人,白發白髯,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要會的大敵——短命無常徐雷!
這時候,這個老人,像是已經睡著的了。
他一只手尚抓著他那支寸步不離的旱煙桿,雪白的眉毛搭在眼皮上,不時地微微動著。
笠原一鶴這時倒抽了一口冷氣,眼前已不再容許他轉別的念頭了。
“殺了他!”
足尖一點,擦身而進,掌中刀劃出了一道銀虹,猛然直劈而下。
就在這危機瞬息之間,就听得這老人哈哈狂笑了一聲,他手上的那支旱煙桿兒,倏地向上一翻。
只听見“當”的一聲,不偏不倚,白銅的煙袋鍋兒,正正敲在了這口刀的刃口之上。
笠原一鶴只覺得刀身“嗡”的一震,整個的刀,倏地反彈而起,差一點兒傷著了自己面門。
耳聞得徐雷狂笑著道︰“好小子,你還想暗算我老人家,你是當真的不想活的了!”
只見他身形翻處,手中的旱煙袋桿兒,已自揮出。“當”地一聲。
笠原一鶴滿以為這一刀,必定能奏全功,卻沒有想到,那睡臥中的徐雷,竟會有此一著。
笠原一鶴只覺手中一酸,掌中刀差一點撤出了手,驚魂之下,身形一個倒仰,已竄出了堂屋。
那持煙袋桿兒的徐雷,一聲長笑,隨後而到,他足下一點,揉身而進。
笠原一鶴事到如今,也只有硬著頭皮一拼了。
他厲聲道︰“徐老賊,你還我的東西來!”言到此,掌中也施了一施封手,刀尖忽地向下一垂,以刀又向外一封。
徐雷本來並沒有拿準來人就是笠原一鶴,此刻,一听他這麼一說,不由吃了一驚。只見他煙桿兒向後一抽,飄出一旁,隨著,他發出一聲狂笑,道︰“怎麼,你就是那個日本的武士,笠原……什麼鶴的麼?”
笠原一鶴怒目欲裂,道︰“我就是,老賊,你害得我好苦!”
說著雙手握刀,一躍而前。
徐雷呵呵笑道︰“來得好!”他手上的那根旱煙袋桿兒,向外一揮,又是“當”一聲,長刀又被他蕩開一邊;然後他得意地笑道︰“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毫不費工夫。”說到此,他大聲嚷道︰“喂,你們出來看誰來了?”
其實他不喊,人家也已出來了,就在堂屋的兩個側門旁邊,各自站立著一個人。
二人之中,一個是那黑須老者,另一人卻是那個錦衣秀士,他們是蒼須老人秦二棠和紈扇穆銀川。
不知何時,他們竟也出來了。
他二人各站在一個門口,無形中,也就斷絕了笠原一鶴的去路。
徐雷這時大聲笑道︰“這小子是送上門來,又有什麼話說。”
穆銀川卻在一邊嘻嘻一笑,說道︰“徐老大,記住拿活的,那老和尚可不好說話呢!”
徐雷鼻中冷哼了一聲,好似頗不以為意!
笠原一鶴這時已怒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大吼了一聲,掌中刀,貼著地面上突然向上卷了起來,直取徐雷面門。
徐雷口中“哼”了一聲,他掌中那旱煙袋桿兒,用力一抖,忽地彎成了弓形,白鋼的煙鍋兒,忽地彎了下來,直向著笠原一鶴右手的手面上點來!
笠原一鶴不由嚇了一跳,這時候,他才知道這老頭兒,果然是個不易對付的人,自己只怕在他手下,討不了什麼好。
這時,他才感到後悔了。
後悔自己應該听從那位匡姑娘的勸告,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
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他咬緊了牙,驟然退了幾步。
徐雷見他忽然身退,一時也拿不住這日本人有什麼主意,當時忙自定足,冷冷笑道︰“笠原老弟,你刀上有什麼絕招,盡管施展出來,看看老夫可懼怕?”
笠原一鶴定了定神,道︰“我那箱東西,你放在什麼地方?”
徐雷彎腰一笑,道︰“放在何處,豈能告訴你!”
笠原一鶴沉哼一聲,道︰“我們有什麼仇?”
徐雷揚了一下手上的旱煙袋桿兒,冷冷說道︰“是呀,可是現在,我們卻是仇人了!”
一旁的蒼須老人呵呵大笑,道︰“日本人,丟下刀吧,徐老大的煙袋,可是毒得很呢!何必呢,老遠地跑了來,要送死不成?”
笠原一鶴在說話之時,目光不時地向兩側望著。
他其實別有心機,因為現在是處身在屋內,手腳施展不開,而他的刀法,常常需要寬裕的空間,所以借說話來拖延時間,其實卻在選擇有利的地方。
這時,他鼻中哼了一聲道︰“你二人又是誰,為何與他為友?”
蒼須老人一笑道︰“我們是一條線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也就分不開了。”說著,即宏聲大笑了起來,聲震屋瓦。
笠原一鶴在說話之時,已經選好了地方。
他忽然身子向下一俯,掌中刀“嗖”一聲,指向了蒼須老人的胸前。
蒼須老人秦二棠,口中輕輕“哦”一聲。
他身子忽然拔了起來,可是笠原一鶴的刀,原本不是想去傷他。
刀光一閃,刀鋒也跟著一轉。
這一刀,緊緊貼著地面,像翩翩的燕子一般,“刷”一聲,直向一旁的徐雷頸下飛去。
這正是他最拿手的得意刀法,“洗雪三刀”之一。
刀鋒一轉,徐雷他已識得先機。
他口中冷笑聲道︰“好小子!”只見他,全身“霍”地向後一仰,這是一式“鐵板橋”的功夫。
身子倒下去,就像水一樣的平。
笠原一鶴的刀,緊緊挨著他的身子擦了過去。
徐雷不由臉上神色大變,他鼻中哼了一聲,道︰“小子,你是想死!”
雙足一點,身子倏地一個倒剪,看起來,他就像是一只大鳥一樣的,在空中一個倒立,足上頭下,兩只腳已挨在天花板上。
可是他手上的那管旱煙袋桿兒,卻在這時抖了出來,直向笠原一鶴後腦的“腦戶穴”上打了過去。
這招式施展得太快了,太妙了。
可是,他卻忽略了,這年輕日本武士的刀。
笠原一鶴這“洗雪三刀”,也和中國的劍招相仿佛,有“連環”之妙。
這三刀是一氣呵成使出,中途絕不輟手。
徐雷下擊的當兒,也正是他這“洗雪三刀”的第二式出手。
刀光一現,毛發皆豎。
徐雷口中“啊”了一聲,他的煙袋桿兒,往下一按,左手平著向下一壓,硬把身子拔了起來。
可是盡管如此,他的煙袋桿兒,卻是撤不出來。
只听見“喳”一聲,這一管跟了他少說也有三十年的斑竹煙袋桿兒,竟為對方一刀砍成兩截!
緊跟著笠原一鶴“洗雪三刀”第三式,如同一條斗海銀龍也似的,直向他下落的身上卷來。
短命無常徐雷,大意輕敵,卻沒有想到,對方這三式刀法,竟是如此厲害,差一點兒,他竟是成了刀下之鬼。只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蹁躚之間,對方的刀已呼嘯著,由身前掃了過去,在他前襟,那襲肥大的外衣之上,留下了半尺多長的一道口子。
“短命無常”一生對敵無數,論風險自是有之,可是卻從未為人踫掉過一根汗毛,卻想不到,一時大意之下,竟險些喪命在一個來自日本的武士刀下。
他狂笑了一聲道︰“好呀!”
只見他身子一個倒折,雙手已探于後衣之內。
笠原一鶴的刀光再吐之時,這位綠林怪杰,掌中卻多了一雙光華奪目、耀眼生輝的五角***。
這正是此老仗以成名的“五星輪”。
徐雷自成名以後,這雙“五星輪”,他極少用過!
此刻憤怒之下,他才撤了出來,五星輪交叉著一擺,這老頭兒目光如炬。
他口中發出了一陣極為難听的笑聲,一旁的蒼須老人知道徐雷已起了殺機。因為他知道,徐雷這一雙五星輪,只要一撤出來,是非見血不收回來的!
他不由緊張道︰“徐老大,記住要活口,咱們還有用他之處!”
徐雷一聲獰笑道︰“死不了!”
五星輪,如同流星趕月也似的,向上一撩,“嗆啷”一聲,已架住了笠原一鶴來犯的刀。
他身子一個大翻身,左手的“五星輪”,卻斜著向外猛力的一推,直向笠原一鶴背後扎去!
笠原一鶴向後用力抽刀,可是這時他的刀,有如陷入石縫之中一般,休想拔出分毫來。
然而徐雷的另一只五星輪,卻已將近打到。
論眼前的情形,他是再也無法躲開了,這真是一個驚險的場面,就連一旁的紈扇穆銀川和蒼須老人秦二棠,也無不為之捏了一把冷汗。
他二人相繼高叱一聲︰“施不得!”
他們是想留活口,不能叫笠原一鶴現在就死。
一聲叱喝之下,二人一左一右,同時掠身而進!
徐雷的五星輪“錚”一聲,已為穆銀川手中的描金扇,點在了一邊。
穆銀川沉聲道︰“徐老大,你糊涂了麼?”
蒼須老人秦二棠,卻用正反兩手,直向笠原一鶴兩胯之上打去!這老兒是一心一意要拿活的,所以下手也有分寸。
三個人三個動作,卻都是夠緊湊的,好像是誰都想在這個時候湊個熱鬧似的。
就在這時,只听得“叮當”的一聲,緊接著“嘩啦啦”一片大響,靠右邊的那扇窗子,竟自震了個破碎。
一人以沙啞的聲音,笑道︰“我看你們這群不要臉的東西,這麼多人,欺侮人家一個小孩嗎?”
說著又“呸”了一聲道︰“真不要臉!”
四人全是一怔。
蒼須老人秦二棠一聲冷笑,道︰“相好的,你少狂,我來會你。”
雙掌交錯著,已自越窗而出。
紈扇穆銀川冷笑道︰“把他交給我了,徐老大,你也出去看看吧。”
徐雷也想知一個究竟,生怕秦二棠有失,當時點了點頭道︰“千萬別叫他跑了,我去去就來!”
紈扇穆銀川“刷”地打開了扇子,一面冷冷笑道︰“放心,他跑不了!”
說著“呼”地一扇,直向著笠原一鶴面上扇去!
就在這時,只听見“叭”一聲,另一扇窗子,也震了一個粉碎。隨著破爛的木屑中,竟飛來一枚小小的鋼鏢。
穆銀川“啪”一扇打落了暗器,他確實也不能再保持沉默了。當下怒叱了一聲︰“什麼人?”身形一掠,已穿窗而出。
笠原一鶴抱定必死之心,卻未料到“必死不死”,當時長刀舞起,竟也跟著脫窗而出。
他身形一出已看見外面情勢不同了。
靠西邊的竹林前,站著一個矮老頭兒,正自向徐雷及那黑胡子老人在說話。而那持扇的穆銀川,卻起伏如飛地向東方追下去,好像是在追一人。
笠原一鶴才一出來,那矮老頭兒已高聲叫道︰“來吧,小子,到這邊來!”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動,仔細一看他才恍然大悟,原來來人竟是老狸祝三立。卻真沒有想到,這老頭兒,竟會追到了這里。
笠原一鶴臉上一紅,很不是味兒!
那老狸視三立,這時身形一起,已落在了笠原一鶴的身邊,他用力把笠原一鶴一拉,道︰“小子,你真不要命了,不要亂動,站在我旁邊!”
笠原一鶴吶吶道︰“祝師叔……”
祝三立冷笑道︰“祝師叔?你眼楮里,還會有我這個祝師叔?你真是本事大,一個人對三個!”又冷冷一笑道︰“要不是我和你師父有交情,我會管這個閑事?”說著雙手抱拳,向徐、秦二老作了一揖道︰“方才我也說了半天,二位朋友,無論如何,請開個恩,把此人交給我……”又頓了頓,繼續道︰“二位就不賞臉我祝三立,也要賞老和尚一個面子呀?”
二老好似已知道這祝三立的身份,所以面上雖是不悅,心中雖是氣憤,卻仍然在勉強忍耐著。
這時聞言,那徐雷呵呵笑了一聲。
他極力勉強地抱了一個拳,道︰“祝老哥,你的大名,我們是久仰了。”說著又咳了一聲,陰森森地道︰“沖著你老哥,本來什麼都好商量,只是這件事……”
他鼻中哼了一聲道︰“俗語說,光棍不擋財路,這笠原老弟已上了門,我們就該把他留下來!”
接著他一只手摸著唇下的胡子道︰“不過祝老哥,你請放心,涵一和尚的高足,我們是絕不能得罪,也不敢得罪的!”
他十分狡猾地笑了笑,又道︰“祝老哥,就請你見著了涵一老師父,給咱們帶個信,就說我徐雷這件事做完之後,必定親自把這位老弟送過去。”
他搓了搓手,嘿嘿一笑。
他身邊的秦二棠也笑了笑道︰“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事情,請你老哥多原諒!”
祝三立沉沉地笑了一聲,他翻了一下眼皮,嘻嘻一笑道︰“這麼說,兩位老哥是不賞臉了?”
徐雷彎身笑了笑,道︰“祝兄多多包涵!”
他搓了一下手,道︰“別的事都好商量,只有這件事……”
祝三立呵呵一笑道︰“這位小哥兒就在這里,我如一定要帶他走,二位又當如何?”
徐雷面上立時罩上了一層陰影,他也狂笑了一聲,道︰“祝老哥一定要強人所難,在下又豈敢不遵,還要老哥哥你慈悲慈悲,連同老夫一並帶去。”說到此竟自連聲地呵呵笑了起來。
老狸祝三立在江南乃是有名難纏的人物,一向是心狠手辣,做事是干脆利落。可是他知道眼前這幾人,全都是出了名的怪人,這件事一下處理不好,可就有殺身之禍。
他嘻嘻一笑,道︰“徐兄,你大概是誤會了。”
徐雷怔了一下道︰“誤會什麼?”
祝三立搖了搖頭道︰“老夫並無意要回這位小哥失去的東西,只是把人帶回去,給老和尚有一個交待而已!”
這時,那一邊的蒼須老人哼了一聲道︰“祝老頭不必強人所難,這件事是行不通的!”說著就向著笠原一鶴身前行去。
笠原一鶴見兩邊討價還價,簡直就是把自己當成了一件東西一樣,心中早已氣憤不已。這時見秦二棠,竟自向自己走來,好似要下手拿人的意思,他實在是忍不住了,當時輕輕地握住了刀柄,假裝把目光望在一旁。
蒼須老人秦二棠,也有些怕祝三立出手。所以他距離笠原一鶴有五六尺的距離,就站住了腳,冷冷一笑道︰“小哥,你還是識趣一點兒是好!”
祝三立像小羊也似的,在一旁笑了一聲,他壓著嗓子道︰“好呀,好話說盡沒有用,咱們就來個‘石板上摔烏龜’——硬踫硬!姓祝的也不含糊!”
秦二棠冷笑道︰“祝老是講打?”
祝三立兩只手在棉祆袖子里暖著,嘻嘻笑道︰“那可就要看你們了!”他偏頭對笠原一鶴道︰“頭里走!小子。”
笠原一鶴一聲不哼地向前就走。
蒼須老人秦二棠,在一邊早就想動手了,這時見狀,他向前一撲,兩只手,分左右,直向著笠原一鶴兩助之上抓去!
笠原一鶴巴不得他有此一著,當時左腕向外一翻,刀光一閃,這是他有名的快刀手法,刀鋒由上而下,發出“嗆”一聲,直向秦二棠當頭猛劈了下來。
秦二棠倒是沒有想到他會有此一著。
這時見狀,他怪叫了聲︰“好呀!”只見他那瘦長的身子,“霍”地向後一倒,看起來,他像是為對方的刀所劈倒的,其實卻不是。
要知道蒼須老人秦二棠,在關中乃是有名的巨盜,聲望之隆,功力之高,絕不在徐雷之下。笠原一鶴的刀,要想劈中他,卻是不易。
只見他那瘦長的身子,跟著對方那口鋒利的刀“忽”的一個猛翻,看起來,就像是四兩棉花一樣的輕。
只是這麼“呼”的一聲,反到了笠原頭頂之上。
只听他道︰“小子,還差點兒勁!”
五指向外一抖,有如是一把鋼鉤,直向笠原一鶴當胸猛抓了過去!
老狸這時見狀,尖叫了一聲,道︰“小子快住手,退後!”口中說著足下了字步一站,右手“呼”地一掌推了出去!
蒼須老人秦二棠的身子本是如飛星一般地墮下來,可是祝三立推掌的剎那之間,他雙手同出,猛然向下一按,身子倏地又拔了起來。
他似乎知道祝三立的手法不比尋常,所以不敢硬接他這一掌!
秦二棠這時怪笑了一聲︰“好,姓祝的,這可是你先動手,也就別怪我們不講交情了!”
祝三立後退了一步,道︰“秦二棠,你們太不講情義了,莫非我祝三立,還怕了你們不成?”說著一只手探入棉襖之內,霍地向外一抖,“呼!”一聲,再看他手上,卻是多了一條銀頂銀穗,通體銀色密鱗的蛇形棒,他怒叫了一聲道︰“笠原小友,往前闖!”
不想他二人,才行了兩三步,迎面已落下一人。
祝三立後退了一步,道︰“怎麼,徐老哥,你也不放我們走麼?”
迎面而立,正是短命無常徐雷。
他陰森森地一笑,道︰“不是我徐雷不講交情,而是祝老哥你欺人太甚了。事到如今,也只有手底下見分明了!”
徐雷說到此,身形向下一矮。只听得“叮當”兩聲脆響,他已把一對五星輪,取到了手中。
說話之間,東面屋瓦上,人影一晃,紈扇穆銀川,已躥身而下,只見他滿面怒容地冷笑了一聲。
徐、秦二老,急于要知道下文。
秦二棠首先道︰“銀川,是誰呀?”
穆銀川鼻中哼了一聲,道︰“一個婦人!”
徐雷面色十分難看地,望著祝三立說道︰“我想這件事,祝朋友應該有所說明吧!”
祝三立怔了一下道︰“我有什麼好說的?”
徐雷嘿嘿一笑道︰“祝老哥,你方才還說是單身前來,如今怎又跑出了一個婦人來?老朋友,你也太把我徐雷不當一回事了!”
祝三立面上顯出了一些迷惘之色。
事實上,他確實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當時“哼”了一聲道︰“笑話,我祝三立行事,向來是獨來獨往,豈能假手一個婦人?”
他望著一旁的紈扇穆銀川,道︰“怎麼回事?姓穆的,你說個清楚!”
穆銀川這時得悉來人與祝三立無關之後,面上微微顯出驚訝之色!他抱了一下拳道︰“難得,連女人也光顧到了寒舍,真是熱鬧了!”
秦二棠冷笑道︰“兄弟,那婦人來此意欲何為?”
穆銀川才微微一笑道︰“這還用問,自然是為了那些東西!”說到此,他目光一掃一旁的短命無常徐雷道︰“奇怪,她提到一個翡翠梨!”
這句話,使在場各人都不由一怔。
徐雷哈哈一笑道︰“兄弟,這娘兒們還說些什麼?”
穆銀川鼻中哼了一聲道︰“她什麼都沒說,只說還要來訪,請你在此等她!”
徐雷狂笑了一聲,聲震屋瓦,笑聲一收,他激憤地道︰“我徐雷發了個小財,想不到眼紅的人,竟如此之多,真是好笑了!”
笠原一鶴忍無可忍地上前一步,道︰“徐雷,這些東西,是足利將軍進貢給你們天子的,你竟敢動手搶去!”
徐雷鼻中哼了一聲道︰“小子,你拿萬歲爺來嚇唬我,當我就怕了不成?”說到此,他狂笑了一聲道︰“告訴你小子,我們這里是山高皇帝遠,天子也是管不著!”
他臉色這一剎時,很不好看。
這時他轉過臉來,對著老狸祝三立道︰“祝老哥,咱們這是快刀斬亂麻說話要干脆,這位笠原老弟,請你高抬貴手,留下來,改天我徐雷上門請罪!”
說到此,他抖了一下手上的五星輪,發出了“呼”的一聲,接著他陰森森地一笑,道︰“如果老哥哥你一定不賞臉,說不得我徐雷要得罪了!”
老狸祝三立“哧哧”一笑道︰“當家的,敢情你是個死心眼兒,好!”
他說著,“嘻嘻”一笑道︰“干脆還是那麼一句話,今日我是要定了。”說著,拱手作了個揖道︰“老朋友,賞賞面子!”
徐雷哈哈笑道︰“好!我徐雷倒要見識一下閣下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手法,竟敢如此目中無人?”說著五星輪往空一舉,道了聲︰“請吧!”
祝三立蛇形棒在左腕上一搭,冷笑道︰“請!”
就在此刻,那一旁的紈扇穆銀川一笑,說道︰“大哥,你退後一步,這里,我是主人,理該小弟我來接待這個客人,怎麼樣?”說著手上的牙骨描金折扇,“呼拉”抖了開來,冷笑地望著祝三立慢慢走來。
短命無常徐雷本不願直接開罪祝三立,因為祝三立的後面,還有一個涵一和尚,這個主兒,可是最難對付的一個人。這時候,穆銀川代自己插手其間,真是再好不過了。
紈扇穆銀川,掌中這柄描金折扇,有鬼神不測之妙,同時他最擅長的是打點穴道。此人在綠林中,是一個極難惹的人物,所以這時,他自告奮勇出來,對付老狸祝三立,實在是理想已極!
徐雷不由嘿嘿一笑道︰“穆老三,辛苦了。”
一旁的蒼須老人呵呵笑道︰“穆老三,你可要當心了,祝老師的‘絕戶指’可是有了名的。”
穆銀川嘻嘻笑道︰“秦胡子你放心好了,我既然敢出來,就沒有把生死兩個字看在眼中。”說到此,彎下腰來,微微笑道︰“祝老師,你真要是成全了我穆銀川,我倒也少現眼了!”
祝三立內心何嘗不急?
在場這三人,可是沒有個好應付的。他就是對付一個,也未見就能穩操勝券,更何況是以一敵三了。
雖然身邊有個笠原一鶴,可是就像西游記里的唐僧一樣,誰都想咬一口,藏還藏不住呢,哪里還敢叫他送上去?
他對于穆銀川這個人,也是早就久仰了。這時見他竟以一柄折扇,要來對付自己蛇形棒,在意態上,分明是有些輕敵。
老狸祝三立是何等身分,焉能忍下這一口氣?他其實哪里知道,穆銀川這柄折扇,也就是隨身的兵刃,這折扇內一十三根扇骨,能打人身三十六處穴道,百發百中,厲害之極!
老狸只疑對方有心輕視,不禁十分憤怒。他回過身來,對笠原一鶴道︰“小伙子,你就坐在這里不要動!”
他鼻中哼了一聲,接下去道︰“在場各人,都是長輩,他們是不會向你先下手的!”
他說著又抖了一下肩膀,道︰“當然我先要保護自己,如果我連我自己也顧不了,那也就管不了你了!”
笠原一鶴冷笑道︰“祝師叔,你動手吧!”說著由腰上,一連抽出了長短兩口雙刀。他右手拿著長刀,左手持著短刀,立于竹林之下,面上帶出一絲冷笑。
祝三立自忖著徐、秦二人,或不至于就向笠原一鶴下手。
這時,他就轉過身來,對著紈扇穆銀川點頭道︰“來吧,朋友,我老頭子一生什麼都會過,還是第一次會過拿扇子的人!”繼又“哧哧”一笑道︰“穆朋友,你扇下留情!”
弦外之音,自然很容易被人听出來。
穆銀川面色一沉道︰“祝老師說得好,要不是對付祝老師這種成名人物,我連這把扇子還不想動呢。”
說到此,他足下猛地向前一躍,掌中的折扇“刷”一聲,直向著祝三立胸前扇去。
祝三立蛇形棒向後一帶,棒上的蛇形怪頭,忽地向上一跳,直向著穆銀川臉上反崩過去!
名家出手,畢竟是有異于一般。
雙方兵刃甫一撒出,各自旋身而退。
他們幾乎都知道這種招式用得老了。
第二次向正中一湊,祝三立的蛇形棒,是由下而上,“倒卷斜陽”,反點穆銀川面門。
穆銀川卻是身形下塌,折扇合著,猛然地直點祝三立脅下。
二人的勢子,看來都是險到了極點。
只听得“錚”一聲。
穆銀川口叱了聲︰“好!”他身子霍地一個倒反之勢,祝三立身形倏地騰起,蛇形棒由上而下,直向他頭上砸去!
這一勢看來是“疾”、“狠”、“險”。
在場各人,都不由得為紈扇穆銀川,暗捏一把冷汗,可是卻都不知道,穆銀川乃是一招明顯的誘招之勢。
就在蛇形棒,堪堪已挨在了他的頭頂上剎時之間。
穆銀川鼻中哼了一聲,只見他那折扇“刷”地一聲抖了開來。
祝三立方自心中一動,可是由于間隔距離太近,再想躲身,已是來不及了。就見眼前銀光一閃,“刷”的一根骨簽,由對方扇內射出。
這枚骨簽速度驚人,只一閃,已臨到了祝三立咽喉之上,老狸祝三立口中發出了一聲怪叫。
在這危機瞬時間,他不由把心一狠,只听得“克”一聲,竟用口中牙齒,咬住了這枚骨簽。可是由于簽上力量過猛,祝三立雖練有“鐵口雲吞”的功夫,整個牙腮,酸麻到失去了知覺。
他盡管吃了這麼一個大虧,可是卻不敢絲毫現于面上。
相反的,這種情形,倒使得紈扇穆銀川,大吃了一驚,他竟是沒有料想到,對方竟會有這麼好的口牙功夫。
當時怔了一下。
祝三立“噗”吐出了口中簽,身子向後一倒,用“金鯉竄波”的功夫,猛地向後一栽!
這一翻、一竄的同時,他掌中蛇形棒卻如同“金雞點頭”一般地點了出去。
金光一現,紈扇穆銀川驚魂之際,未曾料到對方竟會有此一手。
見狀,他大吃了一驚,左手一按地,身子忽然一個疾轉,卻是慢了一步。
老狸祝三立這一蛇形棒,正正地撈在了他的腿彎兒上。
穆銀川發出了“吭”的一聲。
蛇形棒的棒頭,也就是那生有倒刺的鋒利玩意兒,正鉤在了他的腿上。
祝三立一聲冷笑道︰“相好的,領教了!”他猛然向後一帶腕子,“唰啦”一聲。
穆銀川青綢褲管竟被撕開了。
祝三立的蛇形棒頭,足足還拉下了他三寸見方的一塊皮肉來!
鮮血就像水一樣地淌了出來。
穆銀川就地一滾,痛得直向牙縫里吸著冷氣。
這位綠林道上的怪客,一生對敵,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丟人過,這是他生平從未遇過的奇恥大辱,當著這麼多人之前,這個臉他實在是繃不住了。
只見他狂嘯了一聲,道︰“祝老兒,我跟你拼了!”身形就地一滾,在滾動之間,他用掌心一壓那折扇扇柄,“呼”向外一抖。只听見“喳”的一聲,十二根扇骨,就象是一蓬箭雨一般,直向著祝三立全身上下十二處大穴之上飛來!
老狸機三立口中叫一聲︰“不好!”他那矮小的身子,霍地向後一仰。
人們都幾乎是一樣的心理,勝利之後,也就疏忽了本身的防守。
老狸祝三立做夢也沒有想到,穆銀川在受傷之後,竟然有還手之能力。
十二根扇骨一閃而到,幾乎連眨眼的工夫也沒有。
老狸蛇形棒,盤空而上,把奔上半身而來的七支扇骨,盡數打落!可是下半身的五支,卻不易對付了,他在危機瞬息之間,用兩只腳踢開了直奔兩處關節的兩支,左手就勢下擊,又打落了兩支。
然而直奔左助的那支骨簽,他卻是沒有閃開,當時只覺得左肋之下,猛然一涼。
祝三立口中“哦”了一聲,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
他左手向下一探,以二指夾住了骨簽另外半截,猛地向外一拔。
祝三立由不住口中“吭”了一聲,他身子猛然一晃,道︰“好!”
左手向外一甩,這支骨簽,直向著穆銀川面上打去。
紈扇穆銀川這時忍著腿上的奇痛,自地上一躍而起,一伸手接住了飛來骨簽。
他身子搖晃了一下,又坐了下去。
蒼須老人上前去,忙把他攙住。
穆銀川嘿嘿冷笑道︰“好,總算夠了本!”
老狸祝三立強自提起一口真氣,護封住傷處的穴口,不讓冷風襲進來。可是他的行動,已大大受了拘束。
這時候,那一邊的笠原一鶴,由地上“刷”地躍了過來。他口中大聲道︰“師叔放心,還有我!”說著背一貼祝三立,雙刀一上一下,厲聲道︰“你們誰來,我就和誰拼了!”
“短命無常”徐雷,見狀呵呵笑了。他一面緩緩走過來,道︰“小朋友,你放心,我們決不難為你師叔,只要你留下來,就行了!”說著兩只手上的星形怪輪,互一交磕,發出了“嗆啷”的一聲。
笠原一鶴不由冷笑了一聲,道︰“老賊,你以為我怕你不成?”
徐雷嘻嘻笑道︰“算了吧,祝老頭都不行,更不要再說你了!”
笠原一鶴長刀一舉,正要快刀劈出。
他身後祝三立,忽然道;“不可!”
笠原一鶴道︰“這老賊也太可惡!”
祝三立咬牙說道︰“快快背我起來,快!”
笠原一鶴連忙將祝老背了起來。
徐雷冷笑了一聲道︰“祝老頭還不服輸麼?”他說著身子猛然向前一撲,星形輪霍地向外一推。
可是祝三立手上的蛇形棒,卻如同一條長蛇也似的,猛然向外一卷,“嗆啷”一聲,徐雷的雙輪,竟為之蕩開了一邊,他不由大怒道︰“老兒,想死不成?”身子向前一縱,五星輪一左一右,猛然向外抖出。
祝三立啞聲道︰“小子,看你了!”
笠原一鶴由聲音里,已知道祝三立受傷不輕,當時一咬牙道︰“師叔放心!”
掌中長刀,“呼”一刀劈出去。
徐雷身子如同風輪也似的一個疾轉。
祝三立忽然大聲道︰“小心右側!”
笠原一鶴慌忙向右面出一刀,只听得“嗆啷”的一聲,刀輪交擊,冒出了一片火星兒。
各人都猛然身退。
徐雷見狀,恨得怪嘯了一聲道︰“祝老頭,看我取你性命!”
他雙輪猛然朝天一舉,雙足一踹,如脫弦之箭也似地騰身而來。
兩只星形怪輪,一下一下,平胸直推了過來。
笠原一鶴長刀直封前方,目光直視不動。
徐雷摸不清對方是日本刀法,只疑有詐。
他的一雙怪輪,忽然往回一抽,改用“撞雙珠”的手法,直向對方兩肋之上點去。
笠原一鶴足下一頓,拔身而起。
可是徐雷五星輪之下,卻有鬼神不測之威,只見他一聲狂笑,他左手的輪子一松手,卻用右手的輪子,正面朝上一擊。
如此一來,那支左輪,竟脫手而出。
只听得“擦”一聲。
這一枚金輪,就像是劃空的流星一樣,直向著笠原一鶴身後祝三立背上襲去。
笠原一鶴身形騰在半空,背上又負有人。
徐雷的金輪,來得是這麼突然快狠,他再想逃開,可真是大大地不容易了!
驀地听寒空里一聲清叱道︰“打!”
黑忽忽地飛來一枚大石子兒。
只听得“當”的一聲,正正地擊在了空中的金輪上。
這只金輪,吃斜刺里這麼一擊,“嗡”地一聲,向一邊錯開了尺許有余。
如此一來,自然是大大地失去了準頭,聞得“砰”的一聲,這只星形怪輪,落在了數丈以外,一半都陷入到泥土之內。
笠原一鶴才算僥幸脫臉。
一條縴細的影子,自房上,就像燕子似地躥了下來,誰都可以看清,那是一個看來三十七八歲的婦人。
月光之下,這婦人一襲紫色衣裙,只見她娥眉淡掃,杏目圓睜。
嬌軀甫一落下,即叱道︰“少年,快走!”
笠原一鶴不由一怔。
他背後的祝三立催促道︰“快走!快走!”笠原一鶴來不及問婦人的姓名,就轉身而去。
短命無常徐雷吼了聲道︰“敢!”他身子猛然拔起,自後猛追過去。
可是那婦人卻冷冷道︰“讓他們走吧,你也不吃虧,何必呢?”
她說著話,玉手揮處,微微發出了破空之聲。
徐雷身形本已騰起。
這陣破空聲,迫使他倏地轉過身來。他左手的星形輪“叮!”的一轉,已把那枚暗器擺落于地!
徐雷低頭看時卻是一枚銀質的小箭,他不由心中一驚,俯身抬起來看了看。
他臉色一變道︰“哦!原來是……”
這時紈扇穆銀川,已被蒼須老人秦二棠攙回房去。
秦二棠送回了穆銀川之後,再次竄窗而出。他眼看笠原一鶴,背負著祝三立落荒而逃,心何能甘?當時厲聲一吼︰“好小子!”說著,手腳同時用力,猛地一彈,如同狸貓一般的,自後猛竄過去。
可是他的身子,方落向屋脊之上,忽見一個妙齡少女,自房上露身而出,道︰“打!”玉手揮處,竟發了一掌五色的石子。
秦二棠心中“哦”了一聲,他用力地一踹瓦面,用“鐵板橋”的功夫,向後霍然一倒,僅僅靠著一雙足尖,來支持著他偌大的身體。
那一掌五色石子,就像是下冰豆也似的,只听得一片叮當聲,落了一地都是。
蒼須老人秦二棠,身形再次立起來之時,笠原一鶴早就走遠了。
他恨得用力一跺,腳下屋瓦“嘩啦”地碎了一大片。
迎面那個少女,仍然立在了身前,秦二棠心中一動,回頭看了看,和徐雷說話的那女人,卻又是另外一人——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眼前這個,只不過是一個年輕姑娘!
只見她長長玉立的身材,清水臉,柳葉眉,小蠻腰,楚楚動人,腰後卻配有鼓鼓的一個豹囊。她身穿白狸皮的緊身上衣,下著八幅風裙,為夜風吹得高高地飄了起來。
看起來真有說不出的動人,真是綽綽風姿,立在瓦上宛如玉樹臨風。
秦二棠冷笑了一聲,道︰“你是什麼人?”
杏目掃了他一眼,卻是一言不發,只帶出了一個微微的冷笑。
蒼須老人厲聲道︰“無知女孩,你可知壞了老夫的大事了嗎?”接著憤憤地道︰“那女人是你一路的麼?”
少女冷笑了一聲道︰“已知道,就不必多問!”
這時那婦人,回過頭來,高聲道︰“小苓,不許無禮,下來見見徐前輩!”
少女身形翩身而下。
秦二棠一怔,也跟著飄然而下。
短命無常徐雷,這時臉色極為難看地笑了笑,指著那婦人,向秦二棠道︰“秦胡子,你大概還不認識,這位女士乃是十二年前,無人不知的翠娘白姍!”
秦二棠面色一變,呵呵笑道︰“我是蒼須老人秦二棠!”
翠娘也似微微一敬,當時襝衽為禮!
徐雷冷笑了一聲,目光望向那少女道︰“這位想是令媛了?”
白姍笑道︰“正是小女匡芷苓!”說著回頭嗔道︰“小苓,見過你兩位前輩!”
匡芷苓嘻嘻一笑,說道︰“二位有禮了!”
白姍望了她一眼,輕笑道︰“小女自幼失父,由我撫大,不免嬌慣了些,二位朋友千萬不要見怪!”
徐雷這時勉強一笑道︰“這兩天,各路的朋友都來了,真是難得!”他面色一冷,繼道︰“白女俠來此何為?尚請直言相告才好!”
翠娘白姍,面色微微一紅道︰“說來或許有些冒失,好在徐兄是開朗通達之人,我白姍雖然是一介女流,卻也是直性人!”
徐雷呵呵冷笑,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
白姍這才開門見山地道︰“據聞徐兄發了一筆意外之財,不知可真否?”
徐雷哈哈一笑,說道︰“我徐雷小小收獲了一筆,卻是鬧了個滿城風雨,無人不知……”說到此,目光閃閃道︰“白女俠,在道義上,老夫願解慷慨之囊,你需要多少錢,開個數目吧,老夫必定盡力,不讓你失望!”
翠娘白姍倒也沒有想到,這徐雷竟會如此慷慨,一時不禁怔了一下。她慨然點首笑道︰“徐兄真乃豪爽人也!”
徐雷朗笑了一聲道︰“一點兒銀錢又算得了什麼?你要多少?說個數!”
白姍杏目一瞟一邊的秦二棠,微微一笑,卻未開口。
徐雷哼了一聲道︰“秦二棠不是外人,你但說無妨!”
白姍嘆了一聲道︰“不瞞徐兄,錢財雖好,但我母女尚非貧不能立,徐兄你有此意,我們是心領了!”
徐雷一驚,道︰“那麼你是……”
白姍冷冷笑道︰“聞徐兄所得之各物中,有一枚‘翡翠梨’,此乃我傳家之物,尚請徐見你發還才好!”
徐雷不由面色陡然一變,他狂笑一聲道︰“白女俠,你誤听傳言,老夫何曾又見過什麼翡翠梨來著?”
白姍呆了一呆,遂冷笑道︰“徐兄,這翡翠梨對你無用,而于我,卻是前代先人傳下的一件紀念之物,你又何必據為己有?”
徐雷不由勃然大怒道︰“白女俠,你這麼說可就是太不識趣了。”他憤憤地道︰“老夫確是得到一些東西,可是其中哪里有什麼翡翠梨?白女俠這麼說,豈不是無理取鬧麼?”
翠娘白姍冷冷笑道︰“只怕此言失實吧!”
徐雷狂笑道︰“信不信由你!”
一旁的秦二棠卻也冷笑道︰“白女俠此言誠屬可笑!”
白姍冷冷道︰“怎麼見得?”
秦二棠哼了一聲道︰“白女俠的傳家之物,自在中原……”他目光轉向徐雷,接下去道︰“可是徐老哥所得之物,明明是由那日本武士笠原一鶴手中取得的貢物,這其中又怎會有女士你傳家之物呢?”
他哼笑道︰“這不是好笑麼?”
一旁的徐雷聞言點頭道︰“這就是了,胡子,你說好不好笑?”
白姍聞言目光一掃兩人,鼻中也哼了一聲道︰“你們又知道什麼?”
她冷笑了一聲道︰“外子匡飛,據傳曾留居過日本,而我那件傳家之寶,一向為其保管,很可能流傳到日本,這又豈是不能夠麼?”
徐雷獰笑道︰“白女俠,這件事你還是不必相信謠傳的好!”
白姍忽然轉身問女兒道︰“小苓,那日本武士走遠了麼?”
匡芷苓上房,眺望了一下道︰“走遠了!”說著飄身而下,道︰“媽!事到如今,我們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白姍瞪了她一眼,說道︰“你知道什麼?”遂向徐雷說道︰“徐老當家的,你已然矢口否認,我自然也是沒有辦法,不過……”
她冷笑了一聲,道︰“如果那個日本少年,承認有了這件東西,又待如何?”
徐雷冷笑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白姍秀眉一挑道︰“好!我們有了證據會再來的!”說著向女兒匡芷苓叱道︰“走!我們走!”
匡芷苓使了一個眼色,白姍立刻會意,就笑了笑,道︰“大家都是江湖混的,何必呢?”
徐雷本以為她們要走,見狀怔了一下。他鼻中哼了一聲,道︰“白女俠,還有事麼?”
白姍一笑道︰“還有事要問……”才說到此,因見秦二棠回轉身去,白姍忙加一句道︰“秦兄請慢一步,我尚有事,要向二位請教!”
秦二棠驀地回過身來,道︰“還有什麼事?”
白姍一笑道︰“二位可曾知道,那枚翡翠梨之中的隱秘麼?”
秦二棠茫然地搖了搖頭道︰“昔年武林中盛傳的日月島——可是與這翡翠梨有關?”
白姍點頭笑道︰“正是有關!”
“短命無常”徐雷听到這里,不由一雙深邃的眸子,向著白姍斜視了過來。
白姍嘻嘻一笑道︰“這件事徐當家的可知道?”
徐雷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冷冷地道︰“老夫不知道,卻也不想過問!”
白姍看了兩人一眼,道︰“其實說了也是無妨!”她目光轉向秦二棠道︰“秦當家的,你可知那日月島的情形麼?”
秦二棠似乎也為這件昔日的謠傳而提起了無比的興趣,他奇怪地道︰“這件事,只怕無人知道,莫非白女士知道?”
白姍冷冷地說道︰“只怕當今天下,除了我白姍之外,尚無一人知道這事的內幕!”
這一句話,令二老都是一驚,秦二棠只是好奇而已,可是徐雷的表情,卻完全不同了。他呵呵笑了一聲,道︰“哦?這倒是怪得很,白女俠何妨說出來,也讓我們二人開開茅塞!”
翠娘白姍,向他看了一眼,道︰“我正要說出!”于是她接下去道︰“那日月島,乃是宋朝時候,金人侵宋時珍藏的一處寶庫,因日月島只是一個地名而已!”
“寶庫?”
“寶庫?”
二人不約而同,發出了一聲驚嘆!
當然,這其中“短命無常”徐雷的表情,又較不同些罷了。
白姍嘻嘻笑道︰“該寶庫中,听說珍藏有金人歷代帝王所搜刮的各種珍寶,名目之多,有如天星,听說凡人只得其一,一生已可享用不盡!”
“哦——”
兩個老人,都不約而同地張大嘴巴。
“短命無常”徐雷,接著嘿嘿一笑道︰“這又與那枚翡翠梨有什麼關聯呢?”
白姍冷目看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徐老當家的,好像你對于這件事很關心似的?”
徐雷哈哈一笑道︰“聞財而喜,人人都不例外,又何獨我徐雷例外?”
白姍點了點頭,道︰“自然是與那翡翠梨有關!”
她追述這件事,道︰“先世祖父,那時乃是大宋的一名匠師,技藝之巧,至今仍未聞有出其右者!”
二老都張大了眼楮。
徐雷搔了一下左耳道︰“有意思!”
秦二棠卻翻著眼皮道︰“是石匠?”
白姍道︰“也可以這麼說,他老人家擅築機關,設埋伏,設計之巧,可謂當時首屈一指!”
徐雷鼻中“哼”了一聲。
他們這個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在說故事一樣,哪里又像是敵對之人。
白姍不厭其煩地接下去道︰“金人元帥名叫‘伯顏’,入宋之後,奉命親自找到了我那位老祖父,把他老人家帶到了日月島!”
“哦?”
“原來是這樣啊!”
這一次,連秦二棠也听傻了。
白姍淡淡一笑道︰“于是我那老好人的祖父,在他們威迫之下,替他們設計了這座寶庫!”
“寶庫——”
徐雷揚了一下眉毛,不好意思地又從鼻中“哼”了一聲,道︰“鬼話!”
秦玉棠一本正經道︰“不,這很有可能!”
他看著白姍,笑了笑道︰“白女士,請接下去,這很有意思!”
白姍冷笑道︰“這不是故事,而是事實!”
說著加重語氣道︰“我所說的,乃是句句實話,否則天誅地滅。”
徐雷內心跟著怦然大跳了一下。
秦二棠卻連連點頭道︰“我絕對相信,請繼續說下去!”
白姍現在已大致知道翡翠梨在哪里了!
她微微一笑道︰“我那老祖父,雖是被金人所迫,卻仍未忘了私心。”
“……他老人家別具匠心的,設計了一枚翡翠梨,把設計的寶庫,與其中機密全然繪于梨之中!”
徐雷口中“哦”了一聲。他身子晃了一下,就像喝醉了酒似的。
秦二棠奇怪地道︰“老哥哥,你怎麼了?”
徐雷定了一下神,哈哈笑道︰“荒唐!荒唐!小小一枚翡翠梨又怎能?……”他怔了一下,道︰“再說……這梨又沒有縫,怎麼開呢?”
“你怎知沒有縫呢?”
“這個……”徐雷臉色一紅。
幸虧天色很黑,看不清他的臉色,可是白姍那如電也似的眸子,卻直直逼視著他,絲毫也不放松。
徐雷接著又是哈哈一笑,道︰“梨怎麼會有縫呢?莫非白女士見過有縫的梨不成?”
白姍道︰“這枚翡翠梨卻是有縫,只不過是不容易看出來而已。”
徐雷心中一跳,真恨不能立刻返回,背著人,找出那梨看一個仔細。
秦二棠卻嘆了一聲道︰“這麼說,要是得到那翡翠梨也就等于得到了那寶庫的鑰匙了!”
徐雷的眼楮,瞪得是又圓又大。
白姍一笑,搖了搖頭,說道︰“並不等于!”
“並不等于?”徐雷啞聲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的心從嗓子眼又落到了肚臍眼,失望透了。
白姍淡淡一笑道︰“因為知道這隱秘開啟翡翠梨之法的,只有兩個人!”
“兩個人?”
“哪兩個人?”
二老每人都問了一句。
一旁的匡芷苓這時上前道︰“媽!少說幾句,咱們回家去吧!”
徐雷哈哈笑道︰“小姑娘,這故事很有趣,何不等你母親說完再走也不遲!”
匡芷苓冷冷一笑,把頭轉過一邊,可是她內心不禁暗暗欣喜,因為母親的計謀,似乎已有成功的可能了。
秦二棠問道︰“哪兩個人?”
白姍一根手指,指了一下自己道︰“一個人是我!”
秦玉棠呵呵一笑道︰“另一個呢?”
白姍一笑道︰“恕不奉告!”
“短命無常”徐雷呵呵一笑道︰“其實這又關我什麼事?”
白姍一笑,道︰“本來就不關你的事嘛!”
徐雷冷冷一笑道︰“白女俠,你這就錯了,依老夫看來,人家要是真得到了翡翠梨,還怕弄不開麼?又何獨你們二人知道開法?”
白姍冷笑道︰“你所說一點兒也不錯,只是你卻忘了一件事!”
徐雷怔了一下道︰“什麼事?”
白姍一笑道︰“炸藥!”
徐雷怔笑道︰“炸藥,什麼炸藥?”
白姍笑眯眯道︰“我那老祖宗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在梨之內,裝有獨門炸藥,安有七十二道引線,通于梨全身!”她冷笑了一聲,又道︰“任何人,只要是不擅開啟之法,自己亂來,只要觸及其中一條引線,梨本身立刻炸成粉碎,開啟之人還難免受傷!”
“哦——”
又是兩聲嗟嘆,徐雷嘻嘻一笑,道︰“妙!妙!設計得真妙,我想——”他目光望著白姍笑了笑道︰“……這是我們瞎聊,那翡翠梨到底是怎麼開法呢?”
白姍微微一笑道︰“只要你把翡翠梨給我,我就說出開法!”
徐雷冷冷一笑道︰“豈有此理,白女俠真會開玩笑!”
白姍嘆了一聲道︰“就算是吧!”她笑了笑又道︰“說了半天,我也該走了!”
秦二棠卻仍然興趣濃厚,追問道︰“白女士,你說那另外一人知道,那個人是誰呢?”
白姍一笑道︰“其實那人住處,離此並不遠。”
徐雷拉長了耳朵往下听,可是這時,一旁的匡芷苓卻插口道︰“媽,別說了,我們走吧!”
白姍笑了笑道︰“好了,打擾!打擾!再見!”說罷拉著女兒轉身躍房而上。
一場大戰之後,平靜卻又是來得那麼突然!
蒼須老人秦二棠不由冷笑一聲,正要縱上,卻為徐雷一把抓住了。
秦二棠怔了一下道︰“咦,莫非就這麼放她們走?”
徐雷“噓”一聲道︰“小聲……”
他指了指前面道︰“我們躡下去跟著她們,快!”
蒼須老人弄了個莫名其妙,小聲道︰“這是干什麼呢?莫非咱們兩個怕了她倆是怎麼著?”
徐雷急促道︰“不是的,快……”
說著他二人忙越房而過。
奇怪的是,那白氏母女二人,並沒有走遠。這時她們二人,仍在邊行邊談,聲音很大,而且足下走得很慢。
徐雷噓道︰“你就在此不要動,我跟上去!”他是存有私心,恐怕秦二棠听出了機密。
當時匆匆交待完,遂輕手輕腳地躡于二女身後,二女兀自邊走邊談。
翠娘白姍笑著對女兒道︰“可笑那徐老頭兒,真是傻到了家,到手的財都不會發。”
暗中的徐雷,不由頓時心中一動。
他忙跟上兩步,傾耳去听。
這時那個姑娘匡芷苓,“噗嗤”一笑,道︰“誰說不是呢?媽呀,當時我真怕你把那個人的名字說出來,他要是找了去,豈不是糟了?”
白姍哼笑道︰“你把媽媽看得這麼傻呀?”
說著二人都笑了。
徐雷這時一顆心幾乎都提到了嗓子眼了,他心里想︰“唉,要是她們兩個停下來說話就好了,我也可以听一個清楚!”
心念及此,就听得前行的姑娘匡芷苓道︰“媽呀,我的腿都酸死了,坐下來歇歇吧!”
白姍回頭看一眼,徐雷忙閃向一邊。
就听她道︰“好吧!可是只能歇一會兒,因為這地方,離他們太近,萬一要是那徐老頭兒踫見了,豈不又是麻煩?”說著二人就在眼前那片竹林內坐下。
徐雷喜得幾乎要跳起來了,他心里忖道︰“這可是天助我也!”
竹林中隱身的地方多的是,他很容易就隱藏在二女的身後,近得可以听清楚她們每一句話。
這時就听匡芷苓道︰“媽,這麼說,那個翡翠梨,真的就在徐雷的手里?”
白姍冷冷地道︰“這還能錯得麼?”
暗中的徐雷,不由一愣,心說︰“完了!”可是他倒也沒有把這母女放在眼中,遂又繼續听下去。
匡芷苓又道︰“媽,那個翡翠梨,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呀,那麼多寶貝藏在日月島?”
翠娘嘆息了一聲道︰“孩子,那還錯得了?”
匡芷苓憤憤道︰“我那外祖公真可憐,現在怎麼辦?梨也丟了!”
白姍哼了一聲道︰“這梨,我早晚是要尋回去的,你不要急!”
徐雷心中不由暗笑道︰“你不要急,這梨你早晚也拿不走的!”
匡芷苓道︰“媽,你說還有一個人知道這翡翠梨開啟的辦法,是真的?”
白姍道︰“當然是真的。”
匡芷苓問︰“那個人是誰?”
徐雷傾耳去听,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了。
白姍道︰“小孩子問這些干什麼?”
徐雷不由大失所望,可是接下去他又心活了,就听匡芷苓哀求道︰“媽,你告訴我嘛!我又不是外人。”
白姍才嘆了一聲道︰“好吧!”遂又接道︰“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千萬!”
匡芷苓點點頭道︰“當然、當然!”
白姍才嘆了一聲,很小聲地道︰“這個人姓文名素姬,文章的文,素色的素,姬妾的姬!”
匡芷苓道︰“是個女的呀?”
翠娘點了點頭道︰“一點也不錯,是一個老婆婆,還是一個瞎了一只眼的老太婆!”
匡芷苓奇怪道︰“她怎麼知道呢?”
白姍嘆了一聲道︰“這文素姬是我的乳娘啊,這件事她怎會不知道?她自幼跟隨我家,所以此事竟被她探听到了!”
徐雷在暗中又是一動,心道︰“哦,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他把“文素姬”這三個字,以及她的素描,牢牢地記在心里。
可是天下這麼大,去找尋這麼一個渺小的老婆婆,真好比海底撈針,那簡直是太難了。
想到此,不禁又發起愁來!
可是奇怪的是,他所認為難的事,每一件都會立刻獲得解答。
立刻,他就听到匡芷苓在問︰“媽!那文老婆婆,現在什麼地方呢?”
白姍道︰“住的地方倒是不遠,我前兩天還去看過她一次,現在是老了,不願動了!”
匡芷苓道︰“她住在哪里呢?”
白姍嘆了一聲道︰“我現在把她接出來,暫時住在客棧里,她年紀大了,又無兒女,等我們這邊事辦完,我想把她接到家里去!”
匡芷苓道︰“她一人住在客棧里?”
白姍嘆了一口氣,道︰“可不是,她實在是一個可憐的老婆婆了,我想她是活不了多久了,到現在都念念不忘那日月島的寶物——唉!”
匡芷苓停了一會兒道︰“媽!這個文婆婆她會不會武功呢?”
白姍笑了一聲,道︰“武功!一陣風也能把她吹倒了!”
匡芷苓囑咐道︰“媽!要小心一點兒,要是那徐老頭找到她,豈不是糟了!”
白姍點了點頭道︰“這倒是實話,要是徐老頭找到了她,一切都完了;不過,那徐雷怎麼會知道呢?”
徐雷听得不由心內暗暗發笑,狂喜忖道︰“活該我徐雷發大財,真是天從人願!”
想著還想繼續往下听,卻听那白姍站起來道︰“好,歇息夠了,我們走吧!”
匡芷苓有意無意地回了一下頭,道︰“我真怕這里有人……”
她母親道︰“傻孩子,不會的,快走吧!”說著母女二人,各自展開了上乘的輕功,一路輕登巧縱而去!
她們走遠之後,“短命無常”徐雷才立起身來,他那雙深沉的眸子,閃著過份狡智的光芒,鼻中冷冷哼了一聲。
這時蒼須老人秦二棠,飛縱過來,嘻嘻笑道︰“真讓你猜著了,她們說些什麼?”
徐雷搖了搖頭道︰“只是些廢話!”
秦二棠一怔道︰“這麼說,你白听了?”
徐雷哼道︰“那可不是!”
秦二棠憤然道︰“這麼說,真太便宜她們了!”說著他搓了一下手,嘻嘻笑道︰“老徐,關于那翡翠梨……真在你手里麼?”
徐雷面色一變道︰“你這是什麼話,莫非我徐雷還會騙你不成?”
秦二棠一擺手道︰“別急!別急!我的老朋友,我只是隨便問一問……”他嘻嘻笑了笑,道︰“因為外人都這麼說!”
徐雷冷笑道︰“那匣子里的東西,你和銀川不是都親眼看過了,還問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秦二棠紅著臉道︰“好了,好了,就算我沒問,我們快進去瞧瞧吧!穆銀川八成是傷得不輕!”
說著他們匆匆返回房內。
雖說是到手的笠原一鶴,叫他又跑了,可是徐雷卻由匡氏母女口中,得到了另一樁寶貴的消息,也算是“塞翁失馬”未嘗不是福。
“老爺客棧”的伙計劉二呆子,懶洋洋地坐在門口,太陽正照在他補過的破褲襠上。
好幾天這客棧一直沒有什麼生意,倒是今天早上,來了一個老太太,給他新春發了市。
這個老太太,從哪里來,他不知道,到哪里去,他更不知道,只說是姓文。劉二呆子還是真瞧不起她,因為她還瞎了一只眼。
可是他這種觀念很快就改過了,因為中午的時候,這位老太太,特別把他叫過去,賞他一錠銀子,拜托他幫一個小忙。
這個小忙,劉二呆子倒是挺願意幫的,因此,他從中午,就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門口,等著那個要來找老太太的朋友。
現在太陽都快下山了,那個人還沒來,劉二呆子就有點發傻了。
這倒不是愁那個人不來,而是怕到了口袋里的銀子又飛走了。
他嘆息一聲,喃喃罵道︰“***,這小子是腿上長了瘡了嗎?怎麼還不來呢?”
說著一只手抓起椅子正要進去,也就在這個時候,山坡上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劉二呆子一喜,心說︰“八成是來啦!”
他趕忙坐了起來,果然,他看見山上走過來一匹大黑馬。
黑馬之上坐著一個高身材的白胡子老頭,挺直的腰桿和一雙深邃的眸子,顯得這老頭兒,還有些活頭。
劉二呆子遠遠注視了他一下,果然不錯,就是這個人,他就閉上了眼楮,裝著在椅子上打盹。
馬蹄子的聲音,就在他面前停下來。
馬上的老人,似乎已灰心了。
他喃喃自語道︰“這是最後一家!”說著也不下馬,只用手上的馬鞭子,在劉二呆子身上踫一下道︰“嘿,醒醒!”
劉二呆子口中“哦”一聲,慌忙跳起來。他點了一下頭道︰“老客人,要住店吧?”
老頭兒搖了搖頭道︰“不是,我是來找人的!”
劉二呆子搔了一下頭道︰“找人?”
老頭兒道︰“你這店里……”說著口中“哦——”了一聲。
只見他由身上摸出了小塊銀子,往劉二呆子手中上一塞,笑道︰“這個你留著喝杯酒吧!”
劉二呆子嘻嘻一笑,就收下了,他心里不由笑道︰“媽的,那老太太猜得一點兒不錯,果然我是兩頭見財!”
入手後,他掂了掂,這一塊可比那一塊輕多了。
當時彎腰笑道︰“喲!老客,這可是不敢當,你老要是有什麼差遣,只管吩咐一聲!”
老頭兒一只手摸著胡子,微微笑道︰“不用,不用,我只是打听一個人,問幾句話。你只要老實告訴我,就行了。”
劉二呆子一縮脖子,笑道︰“你老要打听什麼呢?”
這白胡子老頭“嘻嘻”一笑,說道︰“我只問,你這店里,可是住著一個老婆婆沒有?”
劉二呆子左右看了一眼,小聲道︰“老客,你是問一個生病的老太太?”
老頭兒立刻精神一振,說道︰“不錯!不錯!”他按鞍子,由馬上跳了下來。
劉二呆子一怔,心中說道︰“喝!真利落!”
這白胡子老頭,立時緊張地問道︰“這老婆婆,還瞎了一只眼,有這麼一個人嗎?”
劉二呆子連連點頭笑道︰“老客,你可真是問對人了……不過……”
老頭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有沒有?”
劉二呆子直齔牙,他連連點頭道︰“有,有……啊唷!快松手!”
老頭這才張開了手,嘻嘻笑道︰“我是太高興了,這老婆婆是我一個親戚,我找她好久了……”
劉二呆子翻著眼道︰“這老太太是姓文吧?”
老頭兒連連點頭笑道︰“不錯!不錯!文素姬!”
說著他把劉二呆子,拉到了一邊,小聲道︰“伙計,你把這情形老實說一說,我再給銀子!”
說著又掏出一塊銀子塞到了他手中。
劉二呆子喜得直齔牙,說道︰“文老太太是前兩天,被一個婦人送來的!”
白胡子老頭,連連點頭。
劉二呆子又道︰“那個婦人把她留下來,還托我照顧她,說她老太太身上有病;而且還關照我,有人問,就說不知道。可是……唉,你看,我什麼都說出來!”
白胡子老頭拍著他肩膀,嘻嘻一笑道︰“說了就說了,我又不會害她!”說著眯著雙眼道︰“這老太太在哪一間房,你告訴我,我去看她去!”
劉二呆子輕聲道︰“跟著我來吧!”
白胡子老頭,連連點頭說道︰“好!好!”
劉二呆子又小聲道︰“老客人,要見了她,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就說是你自己訪察出來的!”
老頭笑道︰“行,你放心!”
說著就跟著這伙計,一塊兒進了客棧。
白胡子老頭,一打量這“老爺客棧”,可是差多了,客棧里光禿禿地,沒有一棵樹,牆上的粉飾一塊塊都剝落了。
拐了一個彎,正面一扇木頭門。
劉二呆子用手一指道︰“喏!就在這里,老客,可輕著點叫門,別嚇著她!”
老頭點頭一笑道︰“這個我知道!”他揮了揮手,劉二呆子就走了。然後他上前幾步,輕輕叩了一下門道︰“有人麼?”
卻听得房內,傳出一陣“篤篤”的木魚之聲。接著木魚聲就停了,過了一會兒,才听得一個女人微弱地道︰“誰呀?”
老頭兒咳了一聲道︰“老太太是我,開門吧!”
門內傳出奇怪的聲音,問道︰“你是誰呀?”
說話還帶跑聲。
白胡子老頭左右看了一眼道︰“匡夫人叫我來看你的,開門吧!”
門內“哦”了一聲,道︰“你等一會兒!”
接著,又听一陣疾促的喘息聲道︰“……唉……人老了,耳朵……也不听使喚了!”
接著門就開了,現出一個彎著腰,一身黑衣服小腳老太婆!她一只眼楮,用黑線拉著一塊三角形的布遮著,頭上戴著一頂老太太戴的黑帽子。只是這頂帽子,好像很大,差不多連眉毛都遮住了。這還不說,她脖子上,還圍著一塊圍巾,差不多把嘴也遮住了。
如此一來,只露出當中一小塊,屋里燈光又暗,真看不清楚她。
白胡子老頭抱了一下拳頭︰“文老太,請了!”
老婆婆後退了一步,啞著聲音道︰“喲,你怎麼知道我姓文呢?”
老頭嘿嘿笑道︰“我怎麼不知道,匡夫人是我一個表親,我能不知道你麼?”
這老太太口中“哦”了一聲,她彎著腰,上下看了看他道︰“……是怎麼一回事呀?老先生,你貴姓呀?”
白胡子一笑道︰“張!”
文老太太就點頭道︰“哦!張老先生,請坐!請坐!”
這位自稱姓張的老頭兒,就坐下了,他順手把門關上,微微笑道︰“老太太,夫人托我來此,有一事相求,尚請行個方便!”
文老太咳了一聲,道︰“有什麼事,你盡管說吧!”說著分出一只手,在腰上捶了一下道︰“……老了,身子也不行了,唉!誰知道還能活多久呢?”
說著,又嘆了一聲道︰“張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的兒子也死了,錢……錢……”
她伸出了兩只黑色的手,抖了抖道︰“……唉,一個也沒有呀!”
老頭兒嘿嘿冷笑道︰“你怎不向匡夫人要呢?”
文老婆婆咳了一聲,嘆口氣道︰“她也沒有呀,哼!這才叫‘抱著金碗要飯’呢!”
張老頭“哧哧”笑道︰“這是怎麼說?”
老太太嘆息了一聲道︰“唉!張先生你也不是外人,你莫非不知道……”說著左右看了一眼。
張老頭道︰“……有什麼事,你請直說吧!”
文老太彎下腰來,小聲道︰“她手里有了翡翠梨……”
張老頭一笑道︰“怎麼樣呢?”
文老太嘆了一聲道︰“你是不知道,那個翡翠梨,里面的玩藝兒,可值好幾萬呢!”
張老頭心說,要是只值這點錢,我也不會這麼起勁了,當時神秘地一笑道︰“听說,你也會開那個梨,是吧?”
文老太一怔道︰“噢,你也知道?”
張老頭一笑道︰“當然!”
文老太接著嘆息了一聲道︰“……那有什麼用呢?東西也不是我的……”才說到此,忽見張老頭由懷內掏出一個東西一晃,晶光四射!
文老太又“喲”了一聲,道︰“……這是什麼呀?”
張老頭嘻嘻笑道︰“翡翠梨!”
文老太“呼啦”一下就站起來了,只見她單眼發直,哆嗦道︰“……老天爺,翡翠梨,怎會到你手上來啦?”
張老頭嘿嘿一笑道︰“那你就別管了,我只問你想不想發財?”說著由懷里拿出一個紅綢子包著的小包,往桌上一放,分量極沉,他嘿嘿笑道︰“喏,這是黃金四十兩!”
文老太抖著道︰“金子?”說著就要伸手去拿,這白胡子老頭,把這包金子,向後一收,笑道︰“慢著!”
文老太失望地坐下來,傻傻地笑道︰“金子是你的,我也不能要呀!”
老頭兒“哧哧”笑道︰“文老太,只要你想要,這包金子就是你的;而且事成之後,還有一份更重的!”
文老太兩只手互捏著,直發抖,她又站了起來,抖著聲音道︰“……天呀,這是真的!你可是財神爺上門!”
張老頭嘿嘿一笑道︰“怎麼樣?就听你一句話了!”
文老太急得一雙小腳,在地上亂動彈,她傻笑道︰“錢!我要……”
張老頭呵呵一陣輕笑,道︰“好,那好辦!”說著把那包金子遞了過去,文老太用抖顫的雙手接過來,口里直念著佛。
她匆匆打開來,見里面果然是黃澄澄的金子。
她簡直就像要瘋了一樣,把它趕忙包起來,放在她身上的口袋里面。
張老頭笑道︰“沒有騙你吧?”
文老太笑道︰“說吧……財神爺;不過,我能做什麼呢?一個病老婆子!”
張老頭一笑道︰“很簡單——”他伸手掏出了那個翡翠的梨,在空中一晃道︰“只要把它弄開!”
文老太喃喃道︰“喲,還真是那東西!”她啞著聲音道︰“你在哪里……弄的呀?”
張老頭笑道︰“你就別問了,怎麼樣,你能不能開?”
文老太太嘻嘻笑道︰“你還真算找對了人,這天底下,大概只有我和匡夫人兩個人會……”說著她伸出手來,道︰“……拿過來,叫我看看!”
張老頭略一猶豫,道︰“還是在我手上吧!”
文老太桀桀笑道︰“你還怕我拿走,是怎麼著?”
張老頭想了想,道︰“好吧,你可要仔細,別摔壞了!”
文老太一面站起來,雙手接過了翡翠梨,她把它拿到了燈光之下,仔細瞧了瞧。
張老頭就站在她身後,問道︰“怎麼?不錯吧?”
文老太點頭道︰“一點兒沒錯!”
張老頭不由狂喜,道︰“弄開它!”
文老太回頭笑道︰“財神爺,這玩藝可不能急咧,里面可是有炸藥,弄不好,我這條老命……”
這說話,倒是和翠娘白姍一模一樣。
張老頭不由愈加深信不疑,他點了點頭道︰“那你可要小心呀!”
文老太嘻嘻一笑道︰“你閃開點燈光兒,我眼花!”
張老頭就向後退了幾步。
文老太拿著梨道︰“我得把東西找出來!”說著就向房中一個大木框走去。
張老頭大聲道︰“喂,你上哪去?不要動!”
文老太回過身來道︰“沒有東西,讓我怎麼開呢?”
張老頭走過來,說道︰“你要什麼東西?”
文老大笑道︰“要細薄的青銅制錢三個,冷水一碗!”
張老頭一笑道︰“我當什麼要緊的東西呢?這個簡單,我有!”說著由他身上掏出了三枚金錢鏢來,笑道︰“你看這行不行?”
老婆婆接過來,仔細看了看道︰“行!冷水呢?”
張老頭一笑道︰“冷水還不容易?”他順手把一杯冷茶端起來道︰“這不就行了!”
文老太接過茶來,呵呵笑道︰“財神爺,你最好退到門口去,萬一要是炸著了你……”
張老頭緊張地道︰“你要仔細,可不能弄炸了!”
文老太隨口道︰“我知道!”
張老頭眼珠一轉,已把這房中情形看清了。
窗戶是和門在一邊的,是這間房子兩個唯一的出口。
換句話說,他只要站在門口,也就毫無問題的,可以控制著窗戶,如此一來,就算這老婆子起了盜心,也是插翅難逃!
有了這種心理,他就大方地退到了門前。
文老太一只手拿著翡翠梨,一手端著涼水。
她抖顫顫地道︰“勞駕!你能把燈端著麼?”
張老頭說道︰“行!”
他就走過去端燈。
忽听得“噗!”地一聲,文老太口中的涼水,這時竟噴了出來。
那盞燈,立刻就熄滅了。
室內立刻一暗,張老頭怔了一下道︰“老太,這是怎麼一回事?你……”
才說到此,那文老太一聲叱喝道︰“打!”
當空“哧”的一聲,三枚金錢鏢,破空而來,直向著張老頭上中下三路打來——就是張老頭給她的三枚制錢。
那老頭兒到這時才知道是上當了。
他大吼了一聲,身子“霍”地向後一倒,三枚金錢鏢走空,擦面而過。
張老頭一聲怒叱道︰“老乞婆,還我的東西!”
他猛地一抖雙掌,用“掛山運掌”的掌力,直向室內打去。
可是掌風過處,這間房子都震得動了起來,卻沒有听見那老太婆任何回音!
張老頭四處一望,黑混混地,哪里還有文老婆婆的蹤影?他不由大吃了一驚,整個頭“轟”了一聲!
他狂吼道︰“好呀——”
當時由身上摸出了火折子,就空一晃,火光立現。
他在室內到處找了一遍,哪有文老太的影子。
只氣得他咬牙切齒,重重地跺了一下腳道︰“完了,想不到我徐雷終日打雁,今天卻是叫雁啄了眼了。”
想著彎下腰,看看床下,也無人影。
他怔了一下道︰“怪哉!莫非她是鬼不成?”
想著見眼前一個大櫃,靠牆而立,他點了點頭,冷冷一笑,道︰“老鬼,你跑不了的!”
說著,飛起一腳,“叭”一聲,已把櫃門踹開。
櫃門這一踹開,立時他就呆住了。
原來櫃門之內的牆上,竟先挖了一個大窟窿,那文老太,早已由此逃之夭夭。
短命無常徐雷氣得怪叫了一聲,差一點兒昏了過去。
他收起了火折子,矮下身子,也竄了進去。
人跳出去,竟到了室外,來至院中。
只見那破洞之處,放了一些樹枝作為掩飾,徐雷這時臉都氣青了,他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腳,罵了一句極難听的話。
偏巧那個伙計劉二呆子,這時正跑過來道︰“老客,怎麼回事?”
徐雷不由大怒,當胸一把抓住了他,厲聲道︰“鬼崽子,你做的好事。”
說著用力往下一按,劉二呆子“撲通”一聲就坐了下來,嚇得他大叫道︰“爺爺饒命呀,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雷這時又怒、又氣、又懊悔,他真有些站不住了。
當時搖晃了一下頭,厲聲道︰“王八兒,你說,那老婆婆藏到哪去了?說一句瞎話,我活劈了你!”
劉二呆子嚇得直磕頭道︰“爺爺,饒命呀,我真不知道……我……”
徐雷氣得跺了一下腳,他順手一掌,只听得“叭”一聲。
這可真叫做冤枉,這劉二呆子只覺得眼前一黑,“啊唷”了一聲,頓時就縮在地上不再動了。
“短命無常”徐雷,用很快的速度,在這老爺客棧里,四下走了一轉。
他確信,那老婆婆不會藏在這里。
只是現在,再要去找尋這個人,老實說,已實在是太晚了。
他真想哭,上了這麼一個大當,卻是無從發泄。
想不到,到了手十拿九穩的東西,竟會又如此地失去了。
偏偏這件事,他只能當是吃了個啞巴虧,還不能對外嚷嚷,因為這翡翠梨在自己手里他始終瞞著任何人,此刻自然無法再說失去的話了。
可是,這件事深深烙在他內心。
他現在一切都明白了。
他知道,這是白姍母女有意布置好了的一個陷阱,故意誘使自己前來上當。
想不到自己聰明一世竟然糊涂一時。
“好!白姍,這個梁子我們接上了,我如不討回失物,不置你母女于死地誓不為人!”
想著他怒氣沖沖地,跨上了他的馬。
卻不知這馬才走了百十步,就喘成一氣,走不動了。
徐雷跳下馬一看,原來那馬腹上的肚帶子,竟是被人給割斷了。
這不用說,必定又是那老婆婆,臨去時動的手腳。
“短命無常”徐雷,發了嘿嘿一片冷笑,當時真恨不能一掌把馬頭打碎。
可是這麼做,又有什麼用呢?
他只好忍著氣,牽著這匹馬慢慢地向回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回想著,那個叫文素姬的老婆婆的樣子,可是他越是想,越是想不出一個具體形象來!
因為他所看的,是那麼少,那麼模糊不清。
試想,一人瞎了一只眼,上面帽子遮眉,下面又圍著口鼻的人,你能夠看清楚她是個什麼長相麼?
徐雷不禁直冒冷汗,他翻遍了回憶,卻也是想不出來,江湖之中竟會有這麼一個人物。
其實,他哪里又知道,文素姬這麼一個人,也是虛無而不存在的!——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大勝關西邊,有一座鼓樓。
這時候,樓內正有一男一女,兩個少年在來回地走著。
他二人不時的,推開窗子,向外張望著。忽然,一陣馬蹄之聲,劃破了沉寂。
少年立時面色喜道︰“媽回來了!”
那個少女忙跑下樓,推開了門,一個一身黑衣的老太太催馬而進。
她由馬上跳下來道︰“快關上門!”
少女依言而為,回頭道︰“怎麼樣,媽,成功沒有?”
老太太——文老太太,一笑道︰“真妙!”她說著話,腰也直了,嗓子也不啞了;而且從聲音里听起來,哪里像是一個病弱的老太太?只見她用手向頭上一抓,已把戴在頭上的帽子抓了下來,微微搖頭,落下了滿頭秀發;然後她把圍在脖子上的圍脖,向外一拉,現出了她白潤的頸項和紅紅小嘴。
立刻現出她本來面目——翠娘白姍!
那一雙少年男女,也正是她的心愛子女,黑羽匡長青和匡芷苓。他二人間得母親成功而回,都不禁高興得跳了起來。
翠娘白姍陸續脫下身上的外衣,現出了她的蔥綠色對襟襖和醬色的風裙。
她足下一雙小腳,不過是踩著的一對木蹺。
一切都恢復本來面目之後,她才笑嘻嘻道︰“徐雷那老頭兒,果真是中計上當了!”
說著她從身上拿出了紅布包著的那包金子,道︰“此去天涯,我們不愁沒有路費了!”
匡長青和匡芷苓詳細追問,白姍略說了一個大概,兄妹二人不禁笑得直不起腰來!
白姍卻告誡他二人道︰“你們也不要太高興了,現在雖然翡翠梨到了我們手中,可是卻更不能大意!”
匡芷苓立刻道︰“我們何不就去日月島?”
白姍搖頭道︰“傻丫頭,你急什麼?我想那徐雷,吃了這麼一個大虧,他是決不會甘心的!”想到此,微微皺了一下眉道︰“他必定會來找我們麻煩的!”
黑羽匡長青鼻中哼了一聲,道︰“我們莫非就怕了他不成?依我說不如……”說到此,他見娘親臉色不善,就把說到口邊的話忍住了。
白姍冷冷地道︰“你要是這麼做,我們遲早都要失敗的,青兒,你的個性太強了!”
匡長青劍眉微揚道︰“可是,敵人如果找上門來,我們也不理麼?”
白姍冷笑道︰“從今天起,我們給他來一個避不見面,如此一來,可以省卻許多的麻煩!”
匡芷苓皺眉道︰“可是‘陰風叟’岳桐馬上要來了,我們不是同他合伙麼?”
白姍笑著搖頭道︰“我們才不跟他一伙呢!他是無惡不為的強盜,可是我們,卻是良善人家,怎能同他為伍?”她頓了一下,接下去道︰“我們所以要來的目的,無非是找回這件東西,現在東西已到手,我們就不要再多事了!”
匡長青卻不以為然,道︰“如此一來,岳桐豈不要笑我們失信無能?”
白姍嘆了一聲道︰“青兒,你這句話,固然也不錯,可是你莫非忘了,那個老和尚對你所說的話了?”
匡長青怔了一下,這才想起來,他冷冷地道︰“這翡翠梨乃是我們家的故物,莫非那和尚也要索回麼?”
白姍冷冷一笑,道︰“笠原一鶴是他的徒弟,焉有不追回此物的道理?”說著她又嘆了一聲道︰“這個和尚,當初是你父親第一個摯友,他的武功實在高,唉——不是我妄自菲薄,我們三人要是同他對手,還差得遠,到時候只怕是自取其辱啊!”
匡長青聞言後,冷冷一笑道︰“媽,你說錯了,爹爹離開我們這麼些年,杳無音訊,這個和尚正是可疑,我們豈能放過他?”
白姍猛地站起來道︰“還提那個無情無義的人干什麼?”
匡芷苓皺眉道︰“爹爹也許有說不出的苦衷。”
白姍恨恨地道︰“說不出的苦衷?”她喃喃道︰“可憐我一個人,含辛茹苦,帶兩個孩子……”說到此,兩粒淚珠兒,脫眶而出。
兄妹二人見狀,不由吃了一驚,匡芷苓忙上前去道︰“媽媽不必傷心……這件事,我想還是等見著那個涵一和尚再定理由的好!”
白姍這時掏出了手絹,擠了一下眼淚!
她點了點頭,冷笑道︰“好!我決定不走了,我要親自一見那個涵一和尚!”
金陵——朝陽寺。
正是晚課時分,偌大的寺院里,靜悄悄的連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門前的兩個小沙彌,打著燈籠,在寺牆外走了一周,自從“涵一和尚”來到江南後,一直就住在這里。
這“朝陽寺”自從涵一和尚來了以後,遠近數百里內外的寺廟方丈,無不前來朝見拜訪。
從早到晚,這“朝陽寺”的客人,真可以說是“絡繹不絕”。也就因為如此,所以“朝陽寺”的聲名大振,香火大盛,和尚們也就跟著忙了。
兩個小沙彌巡看了一周,沒有可疑的人,見沒有火種,正要轉回去的當兒……
他們看見一輛篷車,風馳電掣而來。
這輛篷車一路跑來,到了朝陽寺前,忽然停住,牲口“噗噗嚕嚕”地打著噴。
篷車的後面,還系著兩匹馬。
一個小沙彌忙趕上去搖手道︰“天晚了,明天來吧,客官!”
跟著車門開處,下來了兩個人。
二人一老一少,老的是一個又矮又丑的黃臉老頭兒,留著一絡山羊胡子,看來滿臉病容。
那個年輕的,卻是一個高身材,寬肩膀,十分英俊的年輕人,他臉上卻是一副懊喪的樣子。
下車之後,那個小老頭拍著年輕人的肩膀道︰“不要怕,都有我呢!”
年輕人一言不發。
這時那個小老頭,才向著一個沙彌問道︰“涵一老方丈在麼?”
小沙彌怔了一下,一只手摸著帽子,道︰“哦—一老方文正在坐禪,這個時候不見客!”
小老頭“嘻嘻”一笑,說道︰“不見也得見!”
他揮了一下手道︰“快去!快去!”
小和尚上下打量著他道︰“二位施主是——”
小老頭不耐煩道︰“我姓祝,你一提,老方丈就能知道!”說著又笑了笑道︰“你就說,我把他那個寶貝徒弟給找回來了!”
兩個小沙彌滿臉驚異地打量二人一番,尤其是對于那個年輕人,更是注意。
當時遂分開一人前往報訊,另一人卻過去牽馬。
小老頭嘻嘻一笑,對著那年輕人點了點頭道︰“你也不要恨我,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一次如果不是我去救你,你自己想一想……”
年輕人長嘆了一聲道︰“我太沒有用了!”
老頭一笑道︰“知道沒有用,就該早早回頭。”接著他打了一個哈哈道︰“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走吧——別叫老和尚著急!”
那個年輕人,只得嘆息了一聲,拿起了地上的行李,向廟中行去!
這時候,那個進去報訊的小和尚,已飛快跑出來,一面叫道︰“方丈有請祝施主——”
小老頭嘻嘻一笑,拉著那個愁眉苦臉的笠原一鶴,道︰“見了老和尚你用不著怕,他問你一句,你就說一句吧!”
笠原一鶴這時真恨不能有個地洞,好讓自己鑽下去!
他倒不是怕,而是不好意思!
想到了打傷師兄,外出尋敵,一無成就,到臨頭如非這位祝三立師叔搭救,此番已是不堪設想!
這個時候,卻來見師父……”
他想,就算師父一句話不說我,我又有什麼臉再去見他?他面色很是沉重的,一路跟著祝三立走進殿去。
這“朝陽寺”真的好大的規模,他二人一路行來,但聞得木魚聲聲,清香陣陣,不禁有一種出塵之感!
廊子下養著一只紅嘴的鸚鵡,不時地跳上跳下。
這座偏殿,正是涵一和尚坐禪之處。
但見兩個青衣的小沙彌,分立在殿門左右,隔著一層竹簾,可以看見殿內有昏黃的燈光。
祝三立一路本是說笑慣了,可是來到此,面色卻變得很是嚴肅。
那個小和尚,把二人帶至門前,即返身而去!
這時門前有一個持拂塵的弟子,雙手合十道︰“奉方丈慈諭,祝施主請直接入內——”
祝三立一怔道︰“他呢?”說著用手指了笠原一鶴一下,那個弟子彎身道︰“這位師兄,因犯了本門規戒,方丈交待,令他侍立門側,以備隨時傳見!”
笠原一鶴不由臉色一紅!
他忙低下頭道︰“是!”遂退立一邊。祝三立望著他齔牙一笑道︰“不要緊,你先委屈委屈。”說著雙手合十道︰“涵一老師父有禮了!”
簾內立刻傳出聲音道︰“祝施主請進,老衲還有一筆,也就完事了!”
祝三立微微一笑,即掀簾而進。
只見殿內點著一盞紗罩明燈。
那個身材高大,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正在持著一支彩筆,伏案作畫。
祝三立靜靜走過去,立于和尚身後。見他正在為一幅“八臂觀音”著色,已完全畫好。
這時他擱下了手上的筆,回頭呵呵笑道︰“老朋友,辛苦你了,快請坐!”
祝三立咳了一聲道︰“笠原一鶴那個孩子,已經找回來,現在門外站著……”
和尚好似未聞一般,口喚道︰“戒一,奉茶!”
門外答應了一聲,接著一個小沙彌走進來,過一會兒,雙手奉上一杯香茗來。
祝三立怔了一下,又笑道︰“笠原一鶴……”
老和尚展眉一笑,插嘴道︰“老朋友,你大概是吃了苦頭了吧?”說著一雙光華閃爍的眸子,在祝三立身上轉動著。
老狸祝三立連提兩次笠原一鶴,這和尚卻是話也不答上一句,他就知道,這位武功道力高深的和尚,已在憤怒之中。
當時,哪里敢去觸怒他?
這時,涵一和尚提到了“苦頭”二字,祝三立不由面色一紅,他長嘆了一聲道︰“南洲兄,你的眼楮真厲害!”
涵一和尚雖是出家甚久,可是二人定交卻在和尚出家之前,所以祝三立見面,有時卻是情不自禁的,仍然稱他俗家的名字,老和尚倒也不以為忤!
這時他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只見他微微合上眸子,笑道︰“老衲早已在卦相內看出老朋友你有驚無險,否則焉有坐視不救之理?你倒說一說經過看看?”
老狸祝三立嘿嘿笑道︰“還不是為你這個徒弟,說起來,也是怪我一時大意,要不我也不會吃這個虧!”
涵一和尚微微點了點頭道︰“此輩人物,橫行的時候已不多了,老衲此件事情,略一了結,倒要去會一會他們!”說到此,鼻中微微哼了一聲。
老狸一笑,道︰“大師如果親自出馬,此輩人物,只怕望風披靡了!”
涵一和尚搖搖頭一笑,道︰“你也不要把我看得太厲害了,這些人,如果眼中還有我這個和尚,也不至于如此胡為了。”
祝三立冷笑道︰“大師如此一說,倒讓我記起來了!”
他略為把會敵經過情形說了一遍,說到徐雷等人,不買涵一和尚的賬時,這位老和尚卻也沉不住氣,兩道壽眉,“霍”地向兩邊一分,口中念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祝三立繼續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老和尚發出了一陣低沉地笑聲,道︰“原來秦二棠和穆銀川和他聯成一氣,這就難怪了!”
說到此,他白眉微皺道︰“只是你說那兩個母女救你二人脫險,這婦人又是誰呢?”
祝三立微笑道︰“這事我當時尚不知道,可是事後才知道,她就是昔年名噪一時的翠娘白姍!”
老和尚立時大震了一下。
祝三立卻未發覺,接下去道︰“那個姑娘,是她的女兒,名叫匡芷苓,這母女二人,卻是不知怎地,竟會及時趕到。要不是她母女二人,我二人還真是走不脫,真險!”
涵一和尚听完此話,面色微微發愣。他微微帶出一些不悅,道︰“這位女施主,也未免太不識相了,老衲事先曾給她打過招呼,囑她不要插手其間,卻為什麼又出現了?”
祝三立不明白道︰“大師你莫非先見過了她母女二人麼?”
老和尚沉聲道︰“她母女我雖未見過,可是白姍那個兒子黑羽匡長青,我卻見過了。”
他冷笑著接道︰“我曾經要他轉告他母親,這件事最好不要插手,現在他們卻不听!”
說到此,來回在禪房內踱了幾步,自言自語道︰“他們一來,事情就難辦了!”
祝三立不由大為奇怪,他眨了一下三角眼,奇怪地道︰“大師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涵一和尚微微嘆息了一聲,轉首輕聲道︰“戒一,你把你師兄先帶到‘精武堂’去!”
門外弟子立時答應了一聲,當時就把侍立在門側的笠原一鶴帶去了。
他們走了以後,祝三立驚慌地道︰“老朋友,笠原一鶴是個好孩子,你可不要難為他呀!”
涵一和尚冷冷道︰“他才入門,就背師訓,不能不有所警戒;不過,老衲自不會過份難為他。”說到此,長嘆了一聲道︰“我方才是故意把他放到一邊,提起來此子身世,卻是頗為周折……”
祝三立睜著一雙小眼道︰“此子身世,我多少也知道一點……”
涵一和尚嘆息道︰“此中詳情,也只有我和尚一人知道,這也是我一生之中,所做過唯一的一件愧心之事……”
祝三立翻了一下小眼,更加迷糊。
老和尚咳了一聲道︰“你們都退下去吧!”
門外的小沙彌答應一聲,隨即走開。
現在,這間偏殿里只剩下他們倆人。
老和尚回憶起這件往事,不由喟然長嘆了一聲,道︰“三立,你可知道,老衲有一方外至交,名喚匡飛的這個人麼?”
祝三立一笑道︰“自然知道,我和此人也有交情!”
老和尚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了,那麼你看我這弟子笠原一鶴又是誰呢?”
祝三立一呆,道︰“不是匡飛的兒子麼?”
涵一和尚苦笑了一聲道︰“原來你也知道?”
祝三立詫異道︰“可是那白姍不是匡飛的妻子麼?那笠原一鶴是……”
老和尚點頭道︰“一點兒也不錯!”
老狸摸了一下頭道︰“這麼說,白姍不就是笠原一鶴的母親了?”
涵一和尚卻又搖了一下頭道︰“不是這樣的!”
他嘆了一聲道︰“笠原一鶴是匡飛在日本,同一日本女子所生的,這件事,那翠娘自姍,卻是至今並不知道!”
老狸祝三立,臉色一變,輕輕“哦”了一聲。
和尚苦笑了笑,道︰“這事情都怪老衲不好,其實那時候,我如不叫他東渡日本,匡飛是不會去的!”
祝三立眨了一下眸子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老和尚長嘆了一聲,道︰“說來全是我的過錯!”
祝三立笑了笑道︰“這又與大師你有何關系?”
涵一和尚雙手合十,低低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遂苦笑了笑,道︰“三立,我與匡飛定交,你當是在中國麼?”
祝三立怔了一下,道︰“自然是在中國,你們不是在楓陵渡認識的麼?”
和尚苦笑道︰“錯了,我和匡飛是在日本結識的,楓陵渡時,我們不過是重溫故情!”
老狸嘿嘿一笑,這些原因,他是一點兒也不懂。
涵一僧吶吶地說道︰“我認識他時,尚未從佛,匡飛更在弱冠之年……”
說到這里,老和尚似有無限感慨,他微微搖了一下頭道︰“那時我二人,一見如故,因為同處異域,更感友情珍貴!”
他眯細了雙眼,追憶著道︰“說起來,我年長他許多,匡飛就稱我為大哥,他的武功,有很多都是我傳授給他的,所以他對我十分敬重!”
祝三立奇怪道︰“你們在日本……”
老和尚一笑道︰“我那時去日本,主要是去研究中國流落日本的佛學,那時我已有從佛之心,匡飛卻是年輕氣盛到日本開創事業!”他慢慢坐了下來道︰“我比他先到幾年,自然較為熟悉……那時我是住在小吉原一家日本朋友雪下村夫的家里,雪下村夫是一個酷愛中國武術的老先生,因之,對我十分禮遇……他年老喪偶膝下僅有一女名喚雪下櫻子,父女二人相依為命!”
祝三立听入了神,一言不發。
老和尚手捻念珠,微微嘆了一聲道︰“匡飛來日本人地陌生,我就暫時引他住入這家,村夫父女待他親同家人猶有過之,誰知道因此他卻和這家人家,發生了不解之緣。”
祝三立口中哦了一聲,點頭道︰“莫非他和那老頭的女兒……”
老和尚點了點頭,道︰“正是這樣……都怪我一時多事,因見他雙方有意,代為說媒,自此匡飛就與櫻子小姐結為秦晉之好。因恐遭人物議,匡飛取名笠原桑二,就變成了一個道地的日本人。”
祝三立怔道︰“哦——”
老和尚點了點頭,已冷笑了一聲道︰“可是好景不長,日本那年鬧了很大的一次饑荒,復以兵災人禍,遍野哀鴻,匡飛及其妻因而失散……那時我已入大藏從佛,過歲再訪他們,卻已家園破碎,人景全非。”
祝三立也不禁搖頭嘆息了一聲。
涵一和尚苦笑了一聲,道︰“……當我找到了村夫老人父女之時,這父女二人卻是寄于足利將軍府下。因為那將軍深愛老人的武學,所以對他父女二人甚是器重……可是,那匡飛卻是為兵浪沖散,一去無蹤,櫻子姑娘終日以淚洗面,傷心不已……”
他重重嘆了一聲,慈眉緊皺,半天之後,他才搖了搖頭,十分慘戚地道︰“最可憐的是,她腹中竟有匡飛的骨血……”
祝三立面色變道︰“這孩子是……”
老和尚點了點頭道︰“不錯,這孩子就是今天的笠原一鶴!”
祝三立“嘖”了一聲,嘆息道︰“太離奇了……”
涵一和尚冷笑道︰“更離奇的還在後頭呢!”他接下去道︰“……我因是他們婚姻的媒人,這事情當由我負責……所以我當時就義不容辭地,答應了他們,務必要把匡飛找回來。櫻子小姐乃出示當年與匡飛定情之物同心古硯一方,交我帶在身旁以為證物。”
“……我找遍了全日本,孩子已兩歲了,可是卻沒有匡飛一點兒下落,後來我听說有部份日本浪人,流入中國沿海為寇,因而聯想到,匡飛可能已到中國。”
老和尚站起來走了幾步,他振振有詞道︰“……我自己也因久居異域終非下場,所以也思歸返回故國,就在這雙重原因之下,我就又回到了中國!”
祝三立含笑點頭,說道︰“原來是這樣的!”
涵一和尚沉聲道︰“返國之後,我找了他足有兩年,後來才知道他在楓陵渡;而且他竟又和中國少女白姍結成了夫妻!”說到此,老和尚臉上帶出了一絲怒容,他冷笑了聲道︰“這是他做的一件大錯事,我十分憤怒,所以才找到了他們。”說到此,面色轉溫,微微一笑嘆道︰“可笑匡飛竟不認識我了,因為他不知我已作了和尚,我與他夫婦打斗了一番,因而再度結識!”
涵一和尚苦笑道︰“日後我現出本來面目,匡飛才大吃一驚……我把他原配妻子的下落告訴了他之後,他悲喜交加之下,竟自昏了過去……”
祝三立緊張地說道︰“白姍不知道此事?”
老和尚搖了搖頭道︰“這是我當時一念之仁,只為了怕她傷心,再者我那時卻多少有些偏心櫻子姑娘……所以始終瞞著白姍!”他苦笑道︰“到現在,這位白女士還不知事情真相,這也是我不願見她的原因!”
祝三立點了點頭,說道︰“原來是這樣呀!”
老和尚又嘆了一口氣,道︰“我時常催他返回日本,用盡一切力量助他,匡飛在我助力之下,竟而棄白姍及子女不顧,偷偷地返回日本去了!”說到此,他雙目中閃過了一些淚痕,很傷感地搖了搖頭,道︰“我一心一意同情那日本的女人,卻忽略了他中國的這位妻子!”
他嘆道︰“白姍這二十年來,當然是受盡了苦,這錯誤……唉!”
祝三立苦笑了笑,道︰“實在說,也不能怪你……可是那位匡飛兄,應該設法回來一下才對!”
和尚鼻中哼了一聲道︰“這也怪我,不叫他回來的。”
祝三立愣了一下,抬頭看了他一眼。
老和尚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吾佛慈悲,罪過!罪過!”
老狸祝三立搔了一下頭道︰“事情竟是這樣,我看還是快告訴笠原一鶴那孩子,叫他知道,他並不是日本人!”
老和尚點了點頭,說道︰“時候還不到!”
祝三立咧了一下嘴道︰“我可是又糊涂了!”
老和尚點了點頭道︰“老友,你還有什麼不明白呢?”
祝三立咳了一聲道︰“……那個翡翠梨!”
和尚點頭道︰“不錯,這東西是白姍傳家之物,匡飛為求近身足利將軍,大概是以它贈與了將軍!”
祝三立大不以為然道︰“這就是匡飛兄的不對了,豈有此理!”
涵一僧點了點頭道︰“匡飛不該如此,他大概為了感謝足利將軍照顧他岳父妻子的恩惠,不得不有所表示,可是他不該這麼做……”
祝三立冷笑一聲,道︰“那就太不應該了!”
說著這矮老頭兒,臉色發青道︰“我說呢,這麼說來,白氏母子當然有權力收回這件東西!”
涵一和尚點了點頭道︰“收回是可以收回,可是方式卻不該這樣!”
祝三立一怔,道︰“這應該有什麼方式?”
老和尚慢吞吞道︰“笠原一鶴以此為貢物,失去了這翡翠梨,豈不是交不了差?誤了大事?”
祝三立怔了一下,道︰“可是交上去不就完了?”
老和尚冷笑了一聲,道︰“交給皇上,照樣可以拿回來,那時就與足利及笠原一鶴無關了!”
祝三立面色一變道︰“大師你是說,再從皇帝手中,把這件寶物盜回來?”
涵一僧點了點頭道︰“皇帝寶物多的是,未必稀罕此物!”
祝三立雙掌撫了一下,笑道︰“對!對!到時候,我祝三立情願助白姍入宮盜寶!”
和尚立時一睜雙目道︰“老衲正有此意,老朋友,你要說話算數啊!”
祝三立怔了一下,眼珠一轉,干笑道︰“老和尚,我上了你的當了……”
涵一和尚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笑聲暫時帶來了輕松,祝三立因而手指涵一和尚笑道︰“和尚,平心而論,你對于此事,處置得有些不公,白女士未免太屈了!”
涵一僧微蹙道︰“怎麼不公?”
祝三立嘆了一聲道︰“你一心一意為那日本人雪下櫻子著想,卻把我們本國可憐女子忽略了,這不是不公麼?”
涵一和尚鼻中“哼”了一聲,道︰“這事情老衲有欠考慮,可是天下事,很難兩全其美。說起來那日本婦人到底是元配,理當顧全才是!”
老狸祝三立微微一笑道︰“事已至此,還有什麼話好說?不過老和尚,白姍一個女人,帶著一對子女,這些年,可是吃盡了苦了!”
他笑嘻嘻地看著老和尚,道︰“如果她知道真相,又豈能與你干休?”
涵一和尚聞言後苦笑了笑,歉然道︰“這到底是一件討厭的事,所以這多年以來,對于她,老衲總似有些內疚,一直不願和她見面……”
祝三立“哧”一笑道︰“丑媳婦難免見公婆,不見面怎麼行?”
老和尚站起來走了幾步,雙眉緊皺,道︰“三立,這件事,我看……”
祝三立忙搖手,邊自笑道︰“別派我,我可是沒有辦法,這母子三人可不是好惹的!”
涵一和尚一笑道︰“行善務終,這件事你已然已經沾了手,再想退身就不容易了!”
老狸祝三立苦笑道︰“大和尚,你有什麼事就只管吩咐吧,反正我惡人做到底了!”
涵一僧嘻嘻一笑,道︰“你這是在做好事,功德無量!”說著輕聲道︰“你去查一查那個翡翠梨的下落;然後想辦法弄到手中。”
祝三立怔了一下,直齔著牙道︰“我的天,和尚,你可把我抬得太高了,我這條老命還想再多活幾年咧,‘短命無常’徐雷那個主兒可不是好惹的呀!”
涵一和尚冷冷地道︰“依我看來,那白姍此時出現,絕非是無為而來,說不定那翡翠梨已到了她的手中!”
祝三立哎喲喲地道︰“老天爺,那我更不敢了,好男不跟女斗!”
涵一和尚嘆道︰“只有偏勞你了,那位女施主見了面,非要與我拼命不可,老衲偌大年歲,既遁身佛門,豈能與她糾纏,我看你去最適宜!”
老狸祝三立嘆了一聲道︰“好吧!誰叫我交結這一個朋友;不過老和尚,我可是說在頭里,白姍要問我,我可是實話實說,是受你指使來的!”
涵一和尚一笑道︰“你就是不說,她也知道!”
祝三立伸腰打了一個呵欠道︰“老和尚,光顧說話,我們兩個可是連飯還沒吃呢,你總得弄點東西給我們吃吃呀!”
涵一和尚站起來道︰“我們現在去看看那個孽障!”
祝三立一笑道︰“這小子也夠受了,你對他還是手下留些情吧!”
涵一和尚鼻中哼了一聲,道︰“此子心懷仇恨,只怕他短時難以消除,若非念在他是故人之子,老衲卻也懶得管他。”說著走出禪房,順手拿起一盞燈來,回頭對視三立說道︰“走,我們上精武堂去!”
說著,二人順著這條甬道一直走了下去,兩旁全是花圃,傳過郁郁的清香。
祝三立嘆道︰“南洲,還是你會享福,像我祝三立一天到晚在風塵里打混,只怕到頭來,落得一個尸骨不全!”
老和尚白眉一搭道︰“佛主慈悲,休要胡言亂語,佛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衲願渡你就是!”
老狸嘻嘻笑道︰“怎麼都行,我可是就怕當和尚,你還是饒了我吧!”
涵一和尚微微一笑,二人遂來至精武堂前。
堂前有兩個小沙彌,每人都拿著一柄拂塵,分立在堂前兩側。
老和尚來了,兩個小和尚趕忙行禮,涵一僧問︰“師兄在里面麼?”
一個小和尚合十道︰“笠原一鶴師兄睡著了!”
老和尚白眉一聳,冷笑道︰“哦!他倒是想得開!”
祝三立忙嘆道︰“這一路,他也夠累的了!”
二人遂推門而人,一盞紗燈下,那個來自日本的少年武士,正自僕在案上,呼呼地睡著了。
在他頭頂上,圍繞著無數小飛蛾,可見他已經睡著了相當一段的時候了!
老和尚大袖一揮,飛蛾盡散,他走過去在笠原一鶴身上拍了一下道︰“還不醒來!”
笠原一鶴大吃一驚,差點摔了下來。
他睜眼一看,嚇得忙自站起來道︰“師父……”
涵一和尚冷冷笑道︰“好個徒弟,你眼楮里,還有我這老和尚?”說著雙目一瞪道︰“我和尚沒有你這殺兄背師的徒弟,你也不必叫我師父,現在你快快走吧!”
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一驚,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面色驟變道︰“師父,我錯了……”說著叩了個頭,流淚道︰“……我自知罪過太大,師父你老人家打罰俱可,千萬不要叫我走……”
老和尚哼了一聲道︰“你入門不及二月,竟自做出此事,往後歲月如何打發?老衲乃是為了和你有些情誼,才破例收你為徒,不想你這孽障竟是如此野性難馴,莫非你以為我佛門就少了你這個弟子不成?”說著面色甚是憤慨,大袖一拂道︰“快快走吧,老衲對你灰心透了!”
笠原一鶴見狀,淚下如雨道︰“師父,弟子只是因為責任重大,心安不下,才出此下策……”
涵一和尚朗朗目光,注定著他道︰“你竟忍心,用刀傷害師兄,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笠原一鶴見狀,只以為師父真的怒了,要把自己驅出門牆。臨來時,父親對于自己是如何叮囑?要對這位世伯父,敬重如父,想不到這時竟會如此,笠原一鶴真的害怕起來了——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笠原一鶴忽地由地上站起,悲慟道︰“師父……我的罪孽實在太大,不但對不起師父、師兄,我更對不起日本的足利將軍和父母親!”
他說到此,長嘆了一聲道︰“你老人家既要驅我出門,我也沒有臉再活下去。”說到此,跪下來對著和尚及祝三立各自叩了一個頭,忽見他躍起身來,右手向肋上一拔,只見刀光一閃,他已把那短刀拔在了手中,身子向後一仰,這口刀直向著心窩上猛扎了下來。
老狸視三立見狀大吃了一驚,身子“霍”地向前一撲,厲聲叱道︰“傻孩子,胡鬧!”
他猛然伸出手,向刀上抓去。
可是看起來,似乎顯得慢了一點兒。
這口刀眼看已經挨在了胸上,老狸急得口中“唉呀”了一聲。
這在這時,只听得“當”的一聲,笠原一鶴只覺得手掌一陣發麻,再看那口刀已自脫掌而出。
隨見人影一閃,高大的涵一和尚,已立在身邊。
這老和尚,是以“元陽指”,一指凌空,把笠原一鶴手中的刀點落在地。
老和尚面若秋霜,冷笑了一聲,道︰“好沒出息的孩子,你打算一死就完了麼?”
笠原一鶴淚下如雨地道︰“求師父慈悲!”
老和尚冷笑道︰“你不過是遇見了一些困難,就圖一死了之,日後從佛,十魔九難又該如何?”說著長嘆了一聲,道︰“老衲真正對你失望了!”
笠原一鶴連日來,受到了無數委屈,這時又听師父口中,三番二次對自己失望之語,一時悲從中來,竟自低頭落下淚來。
涵一和尚把他身上的刀,全都取下來,冷笑道︰“一個出家人,身上竟帶著如此多的刀,成何體統,從今後不許你再摸它!”
說著把這三口刀,放在一邊。
祝三立這時見狀,嘻嘻笑道︰“還不跪下來謝你師父,你師父已經原諒你了!”
笠原一鶴忙跪下道︰“謝師父慈悲!”
和尚偏頭看了看祝三立一眼,道︰“我師徒的事,你以後少管為妙!”
祝三立嘻嘻一笑,道︰“這可是你說的,那麼,大和尚以後的事,你就另請高明!”
說著抱了一下拳,回頭就走!
涵一和尚才知自己說錯了話,當下笑著合十道︰“阿彌陀佛,老朋友火性太大!”
祝三立回頭笑道︰“你不是要我少管閑事麼?”
老和尚口宣佛號道︰“老朋友算了吧。”
祝三立嘻嘻一笑,首先過去把地上的笠原一鶴扶了起來,口中道︰“解鈴還須系鈴人,老和尚,這個面子,你無論如何也得賞給我。”他回過頭去,對和尚道︰“這孩子是我弄回來,我總不能看著他不管,你不要他也行,走!小子咱們走!”
笠原一鶴卻是看著他不動,祝三立怔了一下道︰“怎麼,你還不願意跟著我麼?”
這時涵一和尚已上前哈哈笑道︰“我們乃是五百年的緣份,哪能被你這老狐狸一句話就拆開了。”
老狸祝三立咧嘴一笑道︰“怎麼樣?我就知道,我一要就成了你的了。好,別嚇唬他了,這孩子也夠受的了,我們快研究正事要緊!”
涵一僧這才轉身對笠原一鶴道︰“你所犯的過錯,也不能就此算完,留待事了後,再一並處理。”
笠原一鶴躬身答了聲︰“是!”
涵一僧嘆息了一聲道︰“老衲所以不叫你出去,實在是因為當今武林興起了奪寶的巨流,你又正是那些寶物的主人,以你這些武功本事,如何能是這些人物的對手?如果冒失出去,無異羊入虎口!”
說到此,冷笑了一聲道︰“老衲一番好意,竟被你誤解了!如今你外出甚久,應該有所體會。如不是老衲事先托祝施主照顧你,只怕你這時早已喪命在敵手了!”
他鼻中哼了一聲,道︰“你死了固不足惜,豈不有負你父及我一番深心?”
笠原一鶴這時又感激又慚愧,只漲得面紅耳赤,一語不發。
涵一和尚又冷笑了一聲,道︰“你當那徐雷及秦二棠穆銀川是好惹的麼?”
祝三立在一邊也嘆道︰“這倒是實在的,初生犢兒不怕虎,這可不比在日本。這三個家伙,在綠林道上哪一個也是響叮當的角色,可不是鬧著玩的!”
笠原一鶴這時也只有听的份兒了。
在這兩位老人家面前,他是什麼也不敢說了。
一個小和尚端來素食,祝三立招呼著笠原一鶴坐下來,二人肚子早就餓了,很快把東西吃完了。
涵一僧飯後又著實告誡了笠原一鶴一頓,只是卻未把他的身世說明,他仍然以為時機未至。
再者,他不希望這個弟子,在內心又增加一份感情的煩惱,因為這對他從佛是很不利的!
老和尚現在所要做的,是要他平靜下來。
這些日子以來,祝三立和笠原一鶴,很是悠閑地在朝陽寺住著。
盡管笠原一鶴憂心忡忡,可是他也確實知道,憑自己的能力,是沒有辦法把失去的東西找回來的,師父既然這麼說,想必他一定有打算,自己也暫時安下心來。
老狸祝三立,身上的傷,也全都康愈了。
他一向雲游慣了,傷一好,又不禁有些蠢蠢欲動了。
這一日,老和尚把他召至“經樓”,面授一番心意,第二日祝三立就告別而去。
他走後,涵一和尚召集了全寺的弟子,在大殿之內會合,這其中也包括了那目前仍然還是俗家弟子的笠原一鶴!
老和尚以甚為莊嚴的語氣,對他們說︰“從今天起,本寺弟子俱要提高警覺,也許不久就會有敵人來犯!”
這句話,並不令這些弟子吃驚。
因為幾個月以來,由于笠原一鶴的介入和涵一老方丈的言行之間,已令他們意識到,必然有某些事情要發生了。
可是他們倒並不知道,這所謂的敵人是些什麼人?
涵一和尚對于這一點卻不十分說明。
他很沉重地說︰“今後本門弟子,允許隨身帶著兵刃,可是卻只能防身,不可隨意殺人。如果有什麼事,即刻與精武堂大師聯絡,不可自己行動!”
說到此他站起來,道︰“這件事,表面上看起來,雖然與本寺無關,可是卻牽扯到我們佛門未來的事……”
他手指著笠原一鶴,說道︰“此人,是我親收之人。今天,他遇到了許多危險,本門弟子應該盡一切力量來保護他,如有任何人來探听他的消息,概以不知二字回復!”
說完了這些,老和尚就走了。
他隨後把笠原一鶴喚進禪房,鎮定地道︰“祝三立已為你辦事去了,以他的智力武功,大概可以成功,所以你要在短期之內準備上路!”
笠原一鶴吃了一驚道︰“師父,我去哪里?”
老和尚冷冷道︰“你要去京城,面見當今皇帝,呈上你的貢物信函,然後回來!”
笠原一鶴不由大喜,怔怔地道︰“師父,這是真的……祝師叔能成功麼?”
涵一和尚雙眉緊皺,沉聲說道︰“但願他能成功,為師我日內也將起程,要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你要知道,敵方人數太多!”
笠原一鶴喜道︰“師父已去,帶我也去可好?”
涵一和尚冷冷笑道︰“你給我惹的麻煩夠多,還是在這里呆著吧!”
他很沉痛地道︰“為師自向佛以後,二十余年未曾動過兵刃,更未與人爭過短長,這次卻要為你的事,破格出手,也是我一件痛心的事!”
笠原一鶴不禁面色微紅,低頭不語。
老和尚緩緩道︰“這些一日子里,你務必要記住,不可外出,為師不過三數天就可能回來,至時,恐怕還要有一番麻煩,不過那些也就不要緊了!”
笠原一鶴點點頭,涵一僧遂令其離去,又喚為本寺的幾位大師父,關照了一番。當夜,這位佛門的高僧,就飄然離寺而去!
“短命無常”徐雷,自失去了那枚翡翠梨之後,始終是悶悶不樂,這件事他已多少料著了幾分。
雖然那位瞎了一只眼楮的文老太太,到底是誰,他還弄不清楚!可是無論如何,這個人必定是和翠娘白姍有著關系,這一點他認為是必然!
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
徐雷曾親口告訴白姍母女,那枚翡翠梨不在自己手上;而且還隱瞞著兩位好友蒼須老人秦二棠以及紈扇穆銀川。
現在自然是不能去向白姍盤問這件事,否則,豈不等于是出爾反爾,自己打自己的臉?萬一要是被秦二棠及穆銀川二人知道,更會說自己不夠朋友了。
所以這件事,真是糟透了。
他吃了一個悶葫蘆啞巴虧,這件事,他只能暗暗地放在心里,留待以後再說。
眼前的事情更是煩人,他必須要妥善地處理這箱寶物。
各位一定很奇怪,那位一向不離他身邊的女兒“徐小昭”又到何處去了?
這是一個秘密,徐雷,暗中已把她差走了。
這個身懷絕技的姑娘,雖然對父親的行為不滿,可是事已至此,也只有將錯就錯了。
她背後緊緊系著那個滿裝珍寶的匣子,連夜渡江,向川陝道上去!
她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男人,為了逃過江湖上的耳目;而徐雷自己坐鎮家中,暗中令女兒帶寶遠逃,自以為這種行為高明之至,天衣無縫。
可是,他卻是忽略,這種障眼法兒,對于一般江湖人物自是可以生效;而對于一些所謂“別具慧眼”的老江湖,那可就危險了。
譬如說“陰風叟”岳桐這個人吧,就沒有辦法隱瞞著他。事實上“陰風叟”岳桐,對于他的一舉一動,無不在暗中觀察透徹,了若指掌。
徐小昭打馬西行,當她的馬一過“雞鳴河”抵達鄂省的黃岡時,已被跟隨的人綴上了。
徐小昭絲毫也沒有發覺,她心中暗是歡喜。因為這樣走法,不日就可到達四川,自己的責任也就松了;然後就等著父親前來團聚。
她的馬來到了黃岡城內的一所小店,店名“清風樓”,然後翻身下馬。就在這時,一匹雪白的小毛驢也到了棧前,驢背上坐著一個面目清瘦,頭帶瓜皮小帽,十分衰弱的老頭兒。
這小老頭,一身非常講究的黑色絲質長衫,足下卻是一雙紅色的便鞋。乍看起來,他像是一個文士,可是又不像是那麼一回事,徐小昭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
這小老頭兒跳下驢背,嘻嘻笑道︰“小朋友幸會了。”
徐小昭忙抱了一下拳,卻沒有說話。因為她怕她那種女人聲音,會為對方听出來。
小老人笑嘻嘻地道︰“怎麼小哥,你也在這里落腳麼?”
徐小昭點了一下頭,道︰“是的!”
這時過來的兩個伙計,牽走了牲口,一個伙計道︰“二位是一塊來的麼?”
徐小昭搖頭道︰“不是!”
可是那老客人卻笑嘻嘻地道︰“對了,你就把我們兩個開在一塊吧!”
伙計道︰“一間房麼?”
徐小昭不敢再沉默了,忙道︰“不是,兩間房子。”
老客人一笑,道︰“兩間,要靠在一塊!”說著又對徐小昭抱拳笑道︰“還沒請教,朋友你怎麼稱呼?”
徐小昭真是煩透了,可是對方問又不能不答,她想早一點兒把他支走算了。當時壓著嗓子,抱拳道︰“在下姓莫!”
老客人一眯眼道︰“莫?”
徐小昭忙解釋道︰“是莫名其妙的莫!”內心卻不禁罵道,我看你真有點莫名其妙!
老客人口中“啊”了一聲,又拖了一下拳道︰“莫兄弟,幸會幸會,等會兒再向莫兄請教,先行一步,先行一步!”
徐小昭正眼也不看他一眼,等著他先走了,才隨著伙計入內。可是當她走進店房時,卻發現隔壁那個老客人已經逍遙地立在門前,欠身道︰“辛苦,辛苦!”
徐小昭一甩頭進了房子,心說,這老人真無聊,怎麼別人他不找,單單找我談話呢?想著用手摸了背後的匣子一下,心中想道︰“別是他發現我身上帶的東西,在打我的主意吧!”
可是轉念一想,她又搖了搖頭。她不相信自己喬裝而行,一路隱跡,仍然會被人察覺。再者這個老人是那麼眼生,看他樣子,也不像是一個什麼江湖人物!
徐小昭腦子只這麼一想,也就很快地把這件事丟開了。她招呼伙計打洗臉水,泡茶,一切就緒,看天色也晚了,當時正想外出吃飯。正在這時,一個伙計叩門道︰“莫相公在麼?”
徐小昭忙打開門,見門外站著的,正是隔壁那個小老頭,她大是氣惱,可是卻又怕對方起疑,只得彎身笑道︰“原來是老兄,請坐!”
這老客人嘿嘿一笑道︰“莫兄沿途風塵,想必尚未用飯,這黃岡地方,老夫是常來的,如果莫兄不嫌棄的話就由小老兒我作個東,請仁兄賞光共進晚餐如何?”
徐小昭一怔,訥訥道︰“這……不太好吧!”
老客人咳了一聲,說道︰“這又有何妨?我這個人,生平無所好,一生最愛交朋友……”說著往徐小昭肩上拍了一下,道︰“兄弟你儀表不凡,相貌堂堂,定是個士子。小老兒喜的就是你這種人,來!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
徐小昭雖然墊高了鞋,粘上了假胡子,可是到底是一個大姑娘家。
這時對方這麼一拍,不禁臉色通紅。她身子向後退了一步,雙眉一挑,卻是發作不出,因為一生氣,她說話的聲音,勢必又會變成女腔了。當時臉色通紅,說道︰“小弟不敢高攀!”
老頭兒嘻嘻一笑,聲音油滑已極!
徐小昭近看這老人,宛如一個十四五歲的童子也似的,尤其是聲音,更是尖細無比。她真是驚詫,世上會有這種怪人?
這個小老頭女態十足地道︰“小兄弟,你這話就太見外了,所謂在家靠父兄,出外靠朋友。來吧,我們去好好喝一盅!”說著就要向徐小昭手上握去,徐小昭忙自把手閃開,可是這小老人,手掌一翻,又向著徐小昭背上的箱子拍去!
他口中笑著道︰“嘿,還帶著這些書呀!”
徐小昭不由身形一轉,對方拍了個空,她面色一變道︰“老兄不要動手動腳,小弟不大習慣!”
老客人“哧哧”一笑,道︰“想不到,想不到!”
徐小昭一驚道︰“想不到什麼?”
老客人一笑道︰“敢情兄弟你還學過武功呀?真是大大地失敬了!”
徐小昭搖頭道︰“我不會什麼武功,只是不喜歡人這麼拍拍打打的!”說著抱了一下拳道︰“小弟要外出用飯了,再見!”
老客人嘻笑道︰“喂,朋友,等一等,我們一路!”
徐小昭腳步放快,一徑向店外行去。
出得店來,她向牆邊一靠,卻見那老客慌慌張張追出來道︰“兄弟等一等,我們一路去吧!”
他邊說邊自追了上去!
徐小昭看到此,忍不住“噗嗤”地一笑,心忖道︰“我倒是看錯他了,還當他是什麼人物,看起來真是我太多心了。”想著,對于這老人的戒心大大地去了一半,就在附近一家小吃店吃了些東西。
第二日,中午時候,徐小昭悄悄看了一下隔壁,窗門都關著,她喚來了店家,關照算賬,然後上馬而去。
她匆匆策馬而行,眼前來到了江岸,只見長江水流急湍,行船甚為冷落。徐小昭翻身下馬,卻見身後搖來一艘快舟,遠遠招呼道︰“客人,要船麼?”
徐小昭應聲道︰“你的船是上哪里去的?”
劃船的頭戴大笠,身著黑色短袖衣褲,手持長篙,一撐靠岸,道︰“隨客人的便,請上來吧!”說著跳下船,放下搭板,徐小昭一面拉馬登舟,一面道︰“我要往下行。”
那舟子縮著脖子一笑道︰“好,我這船正是下行!”
徐小昭甚為喜悅,遂行上船。
船上很是寬大,徐小昭不由奇怪地想道︰“如此大船,莫非是只搭了我一個客人?”想著,這只船已乘風破浪,向下游直馳而去!
徐小昭無意間卻發現自己那匹馬,和一匹小驢拴在一塊!這頭小驢,看起來極為眼熟,心中正自奇怪,在何處見過,忽听得身後一人嘻嘻笑道︰“哎喲,真巧,我們在這里又踫上了!”
徐小昭趕緊回過頭來,不由大吃了一驚。原來那個在客棧中,和自己毗鄰而居的小老頭,這時不知怎麼,竟也搭上了這條船。她不由怔了一下道︰“老兄,你是怎麼上來的?”
小老頭呵呵大笑道︰“我是走上來的呀!”說著抱拳道︰“兄弟,坐下來喝一杯茶吧!”
徐小昭這時疑竇頓起,她不相信這是偶然一件巧合,這老頭兒甚是可疑。當下把臉色一沉,道︰“老兄,你跟隨著我,到底有什麼貴干?”
老頭兒呵呵一笑,一只手端著茶碗蓋,呷了一口,道︰“怪哉,怪哉!你上了我的船,卻道我跟隨著你,這話是怎麼說的?”
徐小昭一時倒是無話可說,可是她卻已對這個小老頭兒,生出了戒心,當下冷冷一笑,回過身來,招呼那舟子道︰“喂!靠岸、靠岸,我要上去!”
劃船的回過身來,對她齔牙一笑,卻是沒有理她。
徐小昭不由大怒,她由位上猛地站了起來,道︰“听見沒有?我叫你靠岸!”
她身後那個小老頭嘻嘻一笑道︰“小兄弟,你別發脾氣,這事情你也不能怨他,船不是他的,他自然是不能作主了!”
徐小昭不由不怔,脫口道︰“不是他的,莫非會是你的不成?”
老頭兒一只手捻著那幾根胡子,點頭笑道︰“然也!”
徐小昭不禁又是一驚,她冷笑了一聲道︰“很好,那麼我告訴你一聲,我要上岸!”
老頭兒“噗嗤”地一笑道︰“有道是上船容易下船難,小朋友你說是不是?”
徐小昭柳眉一豎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快靠岸!”說著她轉過身來,直向那舟子行去,這時候那撐船的漢子,卻也回過身來,怒目視著她。徐小昭氣得眼前發黑,厲聲道︰“我叫你靠岸,听見沒有?”
那漢子哈哈一笑,道︰“我只听瓢把子的,不听你的!”
徐小昭厲聲道︰“誰是你瓢把子?”——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那漢子尚未答話,後面那個小老人咳了一聲道︰“不敢,不才就是!”
徐小昭倏地回身,道︰“你是誰,到底想干什麼?”
這小老頭兒呵呵一笑,一伸手道︰“不干什麼,坐船給船錢!”
徐小昭怒沖沖道︰“你船靠岸,我就給錢!”
小老頭一笑,道︰“先給錢,我就靠岸!”
這種情形,很快就令她明白了,自己不慎落在人家的手里了,可是她自信一身功夫不弱,焉能就此服輸?當下忍著怒火,由身子摸出了一小塊碎銀子,往船上一摔,道︰“拿去,快靠岸!”
不想那小老人,尖聲笑道︰“太少了,你是在打發要飯的吧?”
徐小昭退後了一步,“刷”一聲,撒下了她肩上的月琴,這是她用來御敵的兵器!
她冷笑一聲道︰“你到底要多少?”
小老人嘻嘻一笑,道︰“不多,姑娘,你只要把背後那個小箱子給我,馬上就放你上岸,要不然可就要費點事了,怎麼樣?”
徐小昭不由頭上“轟”的一聲,差一點兒站身不住。現在她才明白過來,對方果真是有心而來了。當時退後了一步,說道︰“你……你是誰?”
小老人一笑道︰“姑娘,干什麼打听這麼清楚?四海之內皆朋友,反正是道上的就是啦!”說著抱拳作了個揖,道︰“大姑娘,東西拿過來吧,老夫這里先謝謝你啦!”
徐小昭一怔道︰“堂堂男子漢,你怎地說我是女流?我看你是胡言亂語!”
那老頭兒嘻嘻又是一笑道︰“光棍眼里可是揉不進砂子,算了吧,徐姑娘,老夫看在你爹爹的份上,已經是手下很留情的了!”
徐小昭一听此言,心算是涼透了!她知道再瞞也沒有什麼意思了,當時聲音也不再壓低了,面色一紅,憤憤道︰“想要我背後的東西,也很簡單,只要你能勝過我這月琴!”說著左手一拉,已把月琴上的套扯了下來,現出通體黑亮的一個三弦古琴來。
小老見狀,不由面色一變,也後退了一步,陰森森地笑道︰“徐小昭,你這月琴,雖然是江湖上知名,嚇唬別人尚可,要是嚇唬老夫,卻是差點兒勁兒!”
他嘻嘻一笑又道︰“我勸你還是听話的好!”
徐小昭冷笑道︰“無恥的老家伙,你莫非還想橫路打劫不成?”
那小老人聞言怪笑了一聲,道︰“算了,這話出自姑娘你的口中,就太好笑了。你也不想想,你們是怎麼得來的?這叫做悖入悖出。”
徐小昭不由又羞又怒,有道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個小老人,單槍匹馬,陡然出現,如果他自信沒有兩手,豈敢如此作為?所以徐小昭心里甚為有數,她身形一轉,“刷”的一聲,已經到了舟子身前。
她口中厲叱道︰“快靠岸!”說著月琴向外一揮,那舟子,本是小老人手下一名兄弟,號稱“水蛇謝青”。
他們是有計劃地出現,對于徐小昭背後的珠寶,志在必得!
徐小昭月琴一揮,那謝青只當是對方以月琴當兵刃,向自己發招而來,當下揮起手上的長篙,向外迎了過去。
那一邊的小老人見狀,大驚道︰“小心暗器!”
水蛇謝青心中一驚,可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方的暗器竟會是藏在月琴之內。聞言後,正不知所以然,遂聞得“咚”的一聲,謝青只覺得眼前銀光一閃,就連轉臉的時間都沒有,“通”的一聲,栽倒在船板之上。
他手上的長篙也扔了出去,只見他在咽喉結處,正中了一支銀色的小箭,已貫入喉結,鮮血汩汩地將流出來!他在地上打了一個滾,頓時就不動了。
那小老人,見狀也不由怔了一下。
他知道,這是徐家最負盛名的暗器“弦音箭”,其上淬有劇毒,見血封喉,厲害無比。
水蛇謝青,只不過翻動了一下,也就一命嗚呼了!
那小老人發出了一聲怪笑道︰“大膽的丫頭,這可是給你臉,你不要臉!”才說到此,“黑月琴”徐小昭倏地身形一轉,只听見弦聲又是“呼”地響了一聲,一線銀光,一閃而來。
可是這小老人,卻是不慌不忙地一伸右手,駢二指一夾,已把飛來的這枚暗器,夾在指縫之間。
徐小昭縴腰一擰,已到了老人身前!她手上的月琴,由上至下,兜足了勁力,向著小老人直揮了下來。
小老人身形一閃,徐小昭月琴已走了空。可是這姑娘,到了這時,她已拼出性命不要,要保全父親交付與自己的這些東西,一招走空之下,她絲毫也不遲疑!只見她縴腰一擰,已把上半個身子錯開了甚多,掌中月琴第二次向外一揮,卻是以月琴的前端,直向著對方胸肋之間點了過去。
小老人發出了一聲尖笑道︰“好家伙!”只見他那矮小的身子,霍地向上一躍,右掌向下一分一按,正按在了月琴的頂端。
徐小昭就覺得一股大力由月琴透過來,當時只覺得掌心一陣發熱,月琴差一點脫手而出。她猛然向外一掙,由不住一陣踉蹌,差一點兒摔倒在地,不由粉面通紅。
這時小老人,冷笑道︰“怎麼樣,還不服氣?”
徐小昭這時又急又怒,偏偏船行江心,兩邊不著邊際,就是企圖逃走,也是不能。當下恨聲道︰“老鬼,你到底是誰,莫非不知道我徐氏父女不是好惹的麼?”
那小老人嘿嘿冷笑道︰“別人怕你們,我岳桐卻是不在乎,姑娘,我看你還是識相一點的好,把東西拿過來吧!”
徐小昭不由吃了一驚,她這才知道,對方這個又矮又瘦的小老人,竟是綠林道上最難對付的“陰風叟”岳桐。
久聞這個老鬼,一向是心黑手辣,只要和他為敵的人,很少能在他手上落得幸免。
徐小昭不禁內心陣陣發憂,自己父女二人,一直就擔心著他,生恐他趁火打劫,卻想不到這老東西,不敢面對父親徐雷,卻偷偷跟蹤著自己,暗中下手,看來自己落在了他的手中,後果難虞了。想到此,不由後退了一步,冷冷一笑,說道︰“原來是岳大叔,佷女多有得罪了!”
岳桐怪笑了一聲,道︰“徐小昭,你不要給我來這一套,我的人也死在你手里了,我們之間的梁子,算是結上了。”他向前走了一步,一雙小眼,閃閃放著凶光。
徐小昭見狀,勉強鎮定著一笑道︰“岳大叔,你要三思而行,俗謂同道相濟,你這麼做法,要是傳聞出去,可就不好听了!”
“陰風叟”岳桐冷冷一笑,道︰“是呀,同道相濟,光你們父女兩個發財,也不像話呀!”
徐小昭面色一冷,道︰“如果爹爹知道,只怕對大叔你不會干休,你應該知道我爹爹可不是好惹的。”
岳桐哼了一聲,點點頭︰“徐老兒自私孤行,絲毫不把道上的朋友看在眼中,老夫我這麼做,也是給他一點兒教訓。”說著一伸手,怒道︰“快拿出來,少費話!”
船仍然在行著,謝青雖死,卻又由另一人撐著舵。
徐小昭暗忖道,自己是上了賊船了。這時候真是呼天不應,喚地無聲,看來也只有和他一拼了,想到此,咬緊了牙,道︰“岳桐,你太不講面子了,莫非姑娘怕了你不成?”
岳桐陰森森一笑道︰“不識抬舉的丫頭!”說著身子起落極快,有如飛星天降。只見他足尖方一點地,兩只手已猛然揮出來,直向著徐小昭背後的箱子之上抓去。
徐小昭月琴向前一伸,霍地掄臂倒打了過去!
這時一招“倒打金鐘”,只听見“刷”的一聲,黑月琴上夾起了無比的勁風,反向岳桐頭上打來。
可是“陰風叟”岳桐,早已有見于先。
徐小昭的月琴才一打下,只見他人影一晃,已到了姑娘左側!
姑娘慌忙向右一閃,可是岳桐那雙白皙的細手,卻已揮了出來,指尖向上一揚,發出了一股勁力。
徐小昭為這種勁力,震得身子向外一蹌!
岳桐足尖一點,已到了她的背後。只見他兩只手向上一搭,已按在徐小昭雙肩之上,徐小昭只覺得全身一陣發麻,頓時就不能動彈了。
“陰風叟”岳桐以快速擒拿法點了徐小昭的穴道。
他這時發出了一聲怪笑,右手向上一抬,已把背在徐小昭背後的那個箱子取在了手中,足尖一點,反躥而出,落于丈許以外。
他嘻嘻一笑道︰“徐姑娘你放心,只要東西到手,我是不會難為你的!”
他搖晃了一下手上的箱子,道︰“你先等一下,我馬上就可以放你走了!”
說著身形一晃,返回艙內。
徐小昭此刻真是又恨又怒,差一點兒昏了過去,偏偏身子為對方點了穴道,卻連動彈也是不能。
她正自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兒,門簾開處,“陰風叟”岳桐已冷笑道,來到了她的面前。
他冷冷地一哼,道︰“對不起姑娘,我本來是可以放你回去的,可是現在卻不行了!”說著他上前一步,嘿嘿一笑,又道︰“箱子里什麼都不少,只少了一樣……翡翠梨!”
他鼻子哼了一聲,又道︰“這件東西比什麼都重要,我就是要它,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說著伸左手,捏在了她一只手上,另用右手在她背上一擊,徐小昭只覺得眼前一亮,頓時穴道就被解開了!
她身子不由向前動了一下,正要舉手向岳桐面上打去,可是手方舉了一半,卻覺得一陣發麻,不由自主又垂了下來。
“陰風叟”岳桐嘻嘻笑道︰“現在你已經能夠說話了,可是想打人卻還不行,我還拿著你的穴道呢!”
徐小昭不由破口大罵道︰“無恥的老鬼!”
岳桐一晃小腦袋道︰“隨便你罵,我只問你那個翡翠梨你收在哪里了?”
徐小昭氣得臉色蒼白,把頭一扭道︰“我不知道!”
岳桐呵呵冷笑道︰“好,不知道好辦!老夫我已這麼一大把歲數了,自不會對你輕薄,你也不要多心,我可是要在你身上搜一搜了!”說著就要動手向她身上摸去。
徐小昭大叫了一聲,用力一掙,卻因穴道被人拿住,一時心血不通,當場昏死了過去。
“陰風叟”岳桐冷哼了一聲道︰“好倔強的丫頭!”說著伸出一只手,大略在她身上摸了摸,並不見翡翠梨的蹤影,心道奇也!想著,他一只手挾起了姑娘,走進艙內,又在徐小昭的隨身行囊之內找了半天,依然不見那翡翠梨的影子。
當時不由發了一會兒呆,心想道︰“怪也,莫非徐老兒並沒有把翡翠梨交給她不成?”
想到此,頓時興趣大減!
可是當他打開了那個裝珍寶的小箱子,珠光寶氣幾乎耀花了他的眼,這當口,他內心的狂喜是可以想見的。
欣賞了一遍這箱珠寶,他站起來走了一轉,暗中忖道︰“不行,那個翡翠梨,我一定要弄到手!”
想著就用一根絲帶子,把徐小昭倒栓在床架之上。
然後他又為她解開了穴道,徐小昭睜開眼,正要說話,岳桐搖了搖頭道︰“姑娘你不要說話!”
他咳了一聲,道︰“我告訴你,現在我們是往江甦走,回到你父親那里去!”
徐小昭冷笑道︰“你打算怎麼樣?”
岳桐冷冷哼了一聲道︰“我不妨告訴你實話吧,那個翡翠梨,我是非要弄到手不可!”
徐小昭冷笑道︰“只要你有本事!”
岳桐鼠眉一挑道︰“那個翡翠梨,到底在哪里?”
徐小昭咬牙道︰“在我爹爹那里,你敢要麼?”
“陰風叟”岳桐尖聲一笑道︰“好,有你這句話就行,我就去問徐老兒要,哪怕徐老兒不給我!”
徐小昭掙了一下,道︰“東西已到了手中,為何還不放我?”
岳桐望著她,點了點頭,道︰“這也是不得已的事,姑娘,我不得不利用你一下了!”
徐小昭不由吃了一驚,目光狠狠地瞪著他。
岳桐冷笑了一聲,道︰“我要用你作人質,向你父親交換那個翡翠梨!”
徐小昭不由嚇了一跳,她怒聲道︰“你這樣做,更卑鄙了!”
陰風叟哈哈笑道︰“已是壞人,就壞到底吧!”
徐小昭急得想哭,道︰“你到底要把我怎樣?”
岳桐喃喃道︰“這就看你那爹爹,是不是肯同我合作了。”
岳桐怪笑了一聲,道︰“因為他只有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是不是?”
小昭流著淚,恨聲道︰“我爹爹是不會被你敲詐的!”
岳桐“哈”地一笑,道︰“那可就對不起了,大姑娘,真要到那個時候,我可就要……”
小昭啐道︰“你敢,岳桐,你這麼做,是你自己找死,我可是先告訴你!”
岳桐伸出了細胳膊,打了一個呵欠道︰“我不怕死,我這條命活得夠久了!”說著正要站起來,向外走去,小昭卻忽然道︰“岳桐,我告訴你,涵一和尚可是來了!”
這句話本是她信口胡謅的,可是得到了相當的效果,岳桐卻為此嚇了一跳。
他立刻站住腳道︰“這話你是听誰說的?”
徐小昭冷笑道︰“听誰的你管不著,反正是真的!”
岳桐面色一變,道︰“他一個出家人,莫非也想得這些財寶不成?”
徐小昭合上眸子,哼道︰“出家人,哼!你這麼大歲數了怎麼也想呢?”
岳桐面色不禁一紅,冷笑道︰“你想用涵一和尚來嚇唬我,我就怕了不成?”
徐小昭不由笑了笑道︰“你怕不怕,我不知道;不過我爹爹很怕就是了,要不然也不會叫我帶著這些東西跑了!”
岳桐聞言,不由慢慢坐了下來。
說老實話,他倒是天不怕、地不怕。成名露臉的人,他也見得多了,可是涵一和尚這個人,他卻是怕得厲害。
其實這個和尚他並沒有見過,可是對和尚昔日那些驚天動地的往事,他卻是知道得很清楚。
他自信,如果真的這個和尚出馬,自己萬萬不是他的對手,那時就一塌糊涂。想到此,他不禁頭上直冒冷汗,忽然轉念一想,想到了翠娘白姍,他的心里,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樣的安定了。
他是知道白姍的丈夫——匡飛,和涵一和尚之間,有一段非凡的過往交情的。
那麼,現在,如果由白姍出面來做這件事情,涵一和尚即使知道,也會網開一面的!他本來和白姍有言在先,後來因為他想獨佔獨吞,才采取了單獨行動。
現在徐小昭這麼一說,他卻不得不想到了白氏母子三人,只好暫時借助她母子之力了,想到此,就冷冷道︰“你以為這些東西,是我岳桐想要的麼?”
徐小昭驚異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岳桐冷笑了一聲,接下去道︰“那你可就想錯了!”
徐小昭向著他道︰“不是你要還是誰呢?”
“所以呀!”岳桐冷笑道︰“如果我不說,你再怎麼也想不到的。就是拿住你作人質這個主意也不是我想的!”
徐小昭到底年輕,不由沖動地道︰“是誰的主意?”
陰風叟嘻嘻一笑道︰“這個人,你也許不知道她是個女的。”
徐小昭不禁一怔道︰“女的,是誰,快說!”
岳桐眯上了小眼,鼠須一翹一翹地道︰“翠娘白姍,這個人你知道吧?”
徐小昭皺了一下眉道︰“……我听說過這個人,我們並不認識她呀!”
岳桐嘿嘿笑了一聲道︰“你們不認識他們,他們可是知道你們,黑羽匡長青就是白姍的兒子,你不知道?”
徐小昭吃了一驚道︰“匡長青這個人我知道,他是一個有名的快客,豈能做這種事?”
陰風叟嘻嘻一笑道︰“這個你自然是不懂了!”
徐小昭冷笑了一聲,道︰“你現在放了我,把那箱東西還我,我也不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好不好?”
岳桐搖了一下頭道︰“這是辦不到的,不過……”說著就走過去,用手把徐小昭身上的繩子解了開來,道︰“……我破格對你優待,可是你千萬不要打算跑,要是跑,可就別想我對你客氣了!”
徐小昭樂得身子輕松,就冷笑道︰“我跑什麼?那箱東西你還沒有還給我!”
岳桐嘻嘻一笑道︰“這就對了,你只要不跑,到了地方,我們就會通知你父親,他把翡翠梨交上來,我們就放人,保險不傷你一根頭發!”
徐小昭默默坐在一邊,一言不發!
“陰風叟”岳桐把那箱珠寶背在了自己背上,外面罩上一件衣服,對徐小昭齔牙笑道︰“你在這艙里不要外出,一天三餐是少不了你的!”說著就走出艙外,把艙門關上了。
她不禁十分氣惱、憂急,父親囑托給自己這麼重要的一件事情,想不到路上竟會出了如此的差錯,試想自己還有什麼臉去見父親?更有甚者,是岳桐分明還要利用自己作為人質,去向父親索討那個翡翠梨,豈不更糟糕?
想到此,忍不住急得淌下了淚來。
她獨自一人,正在傷心飲泣的當兒,忽然听見一種極輕的聲音道︰“大姑娘,用不著傷心,我來救你!”
徐小昭不由吃了一驚,左右看了一眼,並不見任何人的蹤影,心中大是奇怪!卻又聞那人道︰“我這就出來了!”說著話,遂見艙內的帆布篷索之後,爬出來一個矮小的老人!
這人一身灰色的袍子,須發均已花白,唇下留著一絡山羊胡子。他左右看了一眼,笑了一聲,才站起身來。
徐小昭這才看清了這人的相貌,只見他面色黑黃,右腮之下,有一個黑痣,上面還有幾根毛。他那兩道眉毛,更是黃禿禿的,都要掉光了,一個大鼻子,又紅又圓,像紅櫻桃一樣的。
這時天氣已經很熱了,這人身上還穿著大棉襖,並有好幾處都已經破了。他腳下一雙老窩頭的棉鞋,也都露了棉花,那種樣子真是邋遢極了。
徐小昭不由嚇得站了起來道︰“你……是誰呀?”
這人一根手指,按在厚嘴唇上,噓了一聲道︰“小聲點兒,岳老兒要是听見了,我也救不了你!”
徐小昭後退了一步道︰“你是誰?”
這人露出了被煙燻得發黑的幾顆牙齒道︰“小姑娘,我姓祝,和你爸爸也見過面,也打過架!”
徐小昭一怔道︰“打過架?你……那你來干什麼?”
祝老頭一笑道︰“不過,這一次我是來救你的,雖然你也是個賊!”
徐小昭不由臉上一陣紅,不過她听說是來救自己的,心里倒微微一喜。“真的?可是現在在船上,你怎麼救呢?岳桐就在外頭!”
祝老頭在一張位子上坐了下來,輕輕笑道︰“別急,俺們泡到天黑再出去也不遲!”
徐小昭好奇地看著他,說道︰“你真要能救我出去,我一定要好好謝你!”
祝老頭鼻中哼了一聲道︰“你也不要客氣,我是看在笠原一鶴面子上,才幫你一個小忙,要不然就憑你爹爹那個樣子,我能幫你?”
徐小昭吃了一驚,道︰“笠原一鶴,你認識他?”
祝老頭嘿嘿一笑道︰“怎麼不認識,剛分開不久!”
徐小昭臉一紅道︰“……他……他還好吧?”
祝老頭冷笑道︰“好?差一點死在你父親手里,還叫好?”
徐小昭不由吃了一驚,道︰“這怎麼……會?”
祝老頭哼了一聲,道︰“如果不是我老頭子救他,他準死不能活!”
說著,一雙小眼看著徐小昭,道︰“笠原一鶴對我提過你,我知道,你當初也是手下留情,要不然那孩子早就死在你的黑月琴之下了。”
徐小昭不禁很關切地問道︰“他現在在哪里呢?在涵一和尚那里麼?”
祝老頭倒不由微微怔了一下,心說︰她怎麼會知道的?
其實徐小昭不過是順情而推,她眨著眸子,道︰“涵一和尚不是收他做徒弟了麼?”
祝老頭點了點頭道︰“不錯,這些事,你怎麼會知道?”
小昭臉一紅道︰“誰都知道!”
祝老頭微微一笑道︰“你倒很聰明,剛才岳桐老鬼被你嚇壞了。這個岳桐精得很,不過今天他踫上了狐狸了,看著到底是誰行!”說到此,他忽然向著徐小昭眨了一下眸子,匆匆躲到艙內的繩索帆布後面。
果然就听見門鎖被人打開,岳桐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一個漢子,手上拿著托盤,內中放著一些包子和一碗面條。
陰風叟嘻嘻一笑道︰“肚子大概餓了吧!嗯?”說著四下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就又和那個漢子走了出去!
他們走後,祝老頭又走出來,嘿嘿笑道︰“正好,我老人家肚子餓了,來,吃吧!”
徐小昭一只手支著頭,說道︰“我不餓!”
祝老頭拿了一個包子,三口兩口吃了下去,哼了一聲,說道︰“不錯,來,你吃面條,我吃包子,不吃東西,晚上怎麼能干活?”
徐小昭听他這麼說,就勉強把那碗面吃了下去。
這姓祝的老頭子,食量奇大,那一盤包子,全都被他吃光了,他吃完了才道︰“糟了,我怎麼都吃完了?等一會那岳桐一定會疑心,你一個姑娘家,怎麼能吃這麼多?”
徐小昭指了一下窗子,道︰“我就說我生氣,都丟到江里去了不就完了?”
姓祝的老頭笑了笑,道︰“對,還是你聰明!”
這時,徐小昭因為這個祝老頭提到了笠原一鶴,她整個心眼里都是笠原一鶴的影子,反倒是對于眼前自己的安危全都不顧了。
她支著頭嘆了一聲道︰“祝老先生,你既然認識那個日本武士,我就托你帶一句話,行不行?”
姓祝的老頭點頭道︰“行,什麼話你只管說吧!”
徐小昭這時一張粉臉,愈發的顯得紅了,她很不好意思訥訥道︰“請你代我向他道一聲歉,我不應該搶他進貢給皇上的東西,可是這都是我爹爹……”說著又嘆了一聲,就不再往下說了。
姓祝的老頭一笑道︰“這個我知道,他不能恨你!”
徐小昭苦笑道︰“他恨我,我知道,由他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來——”
姓祝的老頭咳了一聲道︰“所以呀,你既然知道錯,就該改才是呀!”
徐小昭冷冷一笑,說道︰“沒有辦法悔改!”
祝老頭摸了一下頭,“呵呵”一笑,他好像是不十分注意地听!一心一意只是盼著天早一點黑!
一天的時間,好不容易打發過去了。
關在船艙里,他們也不知道,現在船行到了什麼地方,只是徐小昭知道,這條船是向回程的路上去的!
到了晚上,“陰風叟”岳桐又來了一次!
他對于徐小昭倒是放心了,見她如此,知道她不會逃走,內心不禁竊竊自喜!
因為只要有這位姑娘在手里,他就不怕那短命無常徐雷不會不把翡翠梨乖乖地送上手來。
他又命人準備很豐富的晚飯,端來請徐小昭吃,當然!仍然還是由那個姓祝的老頭和她二人共同亨用!
飯後,這個姓祝的老頭兒,就開始實行他的計劃了。他對徐小昭說︰“等一會兒我們一塊出去,你在岸上等我。”
徐小昭道︰“老先生,我那箱子,你得替我偷過來!”
祝老頭笑了笑道︰“當然,我就是偷箱子來的!”
這時天色越黑了,夜晚行船,不大方便。
這只船就在一個地方停住了。
祝老頭趴在小窗子向外望了一會兒,跳下來道︰“這地方很好,四面都是山,等會兒候那岳桐睡了,我們就走,行動可得要快!”
二人又守了約有一個更次,算計著時間差不多了,祝老頭就站起來,點了點頭道︰“行了!”
徐小昭皺眉道︰“門鎖著怎麼辦?很粗的鐵鏈子!”
姓祝的老頭嘿嘿一笑道︰“這個不妨事!”他說著自袖筒內摸出了一把約有尺許長短的一把匕首,抽出鞘來,光華四射。然後就見他身子一翻,已到了艙門前,他把這柄光華閃爍的匕首,往門縫里一送,向上一滑,只听得“錚”一聲,門就開了。
祝老頭回過身來一招手道︰“快!”
徐小昭足下一點,已用“燕子穿簾”的身法,竄出了船艙,直向船篷上落去。可是她身子方自站定,卻有另一條人影,自船上猛撲到了她身後,揮掌向著徐小昭背上襲去;然而,那個姓祝的老頭,身法比他更快。
這真是應上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句話了,這漢子雙手尚離著徐小昭尺許距離,卻被姓祝的小老人,自後面駢二指點在了他“尾脊穴”上。
這人嘴里“哦”了一聲,頓時翻身就到,卻被姓祝的老人一攔腰,把他抱在了手上,幸而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然後他對徐小昭一揮手,道︰“快上岸!”
徐小昭依照祝老頭的吩咐向岸上縱去,姓祝的老頭兒,這時匆匆把這名被自己點中穴道的漢子放在船篷之上,他自己卻向一邊的艙內躡去!
對付像陰風叟這種強大的敵人,他卻是不敢造次,他輕輕躡足到了艙前,用那把匕首,向門縫內輕輕一送,極為小心地把門栓切開;然後他由身上拿下來一個漏油的鐵漏子,順著門縫,滴下了一點點油,輕輕一推,這扇門就慢慢地開了,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艙內尚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油燈下,“陰風叟”岳桐,正自合目在床上躺著,鼻息十分均勻,看樣子,他是睡著了。
那個盛珠寶的箱子,卻被他當枕頭枕在頭下,祝老頭看到此不由傻了。
他那兩道禿眉微微一皺,立刻計上心來。當時足下一點,極為輕微的已經偎在岳桐身邊,他甚至于不敢把自己的身子,帶出一點點風來。
在燈下,他看見岳桐那副樣子,真想一掌打他一個滿臉花,結束了他算了。
可是武林中,尤其是成了名的人,講究的是明人不做暗事,這麼殺了他,甚至于傷了他,都不能說是一種好的行為!
老狸祝三立,他是成了名的俠客,自不願在江湖上留下這麼一個壞名聲。
當時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在岳桐肩上一拍道︰“喂!醒醒!”
陰風叟岳桐是何等驚覺的人,自是一驚就醒。他猛地睜目挺身,可是祝三立並不給他下地的機會,只見他右手向前一探,已拿住了他的右手的脈門之上。
這種情形,就像方才岳桐對付徐小昭的情形是一樣的,岳桐打了一個寒戰,身子可就又躺下了。
他睜開雙眸,在燈光下仔細一看,不由驚道︰“祝……三立,你要干什麼?”
祝三立嘻嘻一笑,左手提了一下手上的箱子,道︰“不干什麼,拿這個!”
岳桐面色鐵青,抖了一下身子,顯然他是在用勁活血,可是祝三立早有先見之明。
他五指微一用力,冷笑道︰“岳桐,你還是老實一點兒好。”
岳桐被他拿住了穴道,此刻是周身發麻,絲毫也動彈不得,可是他內心卻是明白,而且仍能說話。
這時他見自己費盡了心機才到手的寶箱,卻為對方輕而易舉地拿去,不禁大是暴怒,他咬牙切齒道︰“姓祝的……你……這算是什麼朋友?”
祝三立一笑道︰“本來就不是什麼朋友!”
岳桐全身發麻,顫抖著聲音,道︰“……咱們二一添作五好不好,一人……一半!”
祝三立嘿嘿一笑道︰“你錯了,這東西你當是我要麼?”
“陰風叟”岳桐嘆氣道︰“祝……三立,你先松開手,我們沒有什麼話不好說!”岳桐目光注定著他,真恨不能一掌打死他,偏偏他卻是動彈不得。這時急得目光如火,冷冷地道︰“祝三立,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祝三立一面把箱子背在背後,聞言後,他那雙發黃的小眼珠子,打量著岳桐,道︰“算了吧!我現在要殺你,一百個你也是完了,還能等著你殺我?”
“陰風叟”岳桐道︰“明人不做暗事,你這又算什麼英雄好漢?”
老狸一縮脖子,嘻嘻一笑,現在他已背好了箱子,接下一步,也就是要處理岳桐的時候到了。
當時他呵呵笑了一聲,看著岳桐道︰“你欺侮人家一個女孩子,江心打劫,這又能算是英雄麼?”
岳桐面色一紅,祝三立這時卻也懶得再和他�@隆 br />
他笑了一聲,道︰“老兄,你再睡一會兒吧!”
說著右手一翻,五指合駢,向下一點,正中岳桐的心坎穴上!
可笑岳桐雖說是有一身的本事,卻因為對方事先拿住了腕穴,這時只有眼巴巴地任人擺布。
祝三立點了他的穴道,他手法輕巧,所點者,至多不過自行躺臥一個時辰,就能自行醒轉。
整個過程,不過是霎時間的事。
祝三立點了岳桐穴道之後,這才推門而出,只見他足尖在船板上微微一彈,就像燕子一般地竄了起來。他身子方往岸上一落,卻見面前人影一閃。
老狸祝三立雙掌向外一封,叱了聲︰“什麼人?”
來人一笑,嬌聲道︰“老先生是我呀,我是徐小昭!”
祝三立站住腳點了點頭道︰“你沒事吧?”
徐小昭一雙黑油油的大眼楮,向祝三立身後一轉,立刻笑了笑,道︰“老先生你真有辦法,箱子到底被你給追回來!”說著冉冉下拜道︰“後輩謝謝你老人家了!”
祝三立怔了一下,遂笑道︰“起來吧,現在大概沒什麼人了,你快走吧!”
徐小昭點了點頭,遂道︰“請你老人家,把那箱東西賜還我吧!”——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視三立嘻嘻一笑道︰“徐姑娘,這箱子,我可不能給你!”
徐小昭一怔,遂由地上站起來,微微有些氣憤地道︰“為……什麼?”
祝三立目光炯炯地道︰“姑娘,這箱東西是笠原一鶴拿來進貢給皇上的東西,他失去了,如今煩惱得很,我要送還給他!”
徐小昭本是氣憤的樣子,聞言後倒作聲不得。她低下了頭,嘆了一聲,緩緩地道︰“是這樣的!”
祝三立一笑道︰“笠原一鶴為了這點東西,已經吃了多少苦頭,如今是進退維谷,你莫非忍心看他如此麼?再說這東西也不是他的,他只是足利將軍手下一個武士,東西丟了,他怎還有臉去見故主?”
徐小昭聞言,不禁落下淚來,她用手擦了一下臉上的淚道︰“老前輩,我以前是不對……這箱東西你拿去還給他吧,只是我父親……”
祝三立冷冷地道︰“你父親問你,你不妨直接告訴他,就說是我拿去了!”
徐小昭點點頭道︰“我自有說詞,也不能便宜了那岳桐!”
祝三立皺了一下眉道︰“姑娘,你身上還有銀子用麼?”
徐小昭點頭道︰“有一些,還夠用的!”
老狸點了點頭道︰“好,我們就分手吧!”
徐小昭忽然想起來道︰“糟糕,我的馬還在船上呢!”
祝三立點了點頭道︰“這容易,你只在岸邊小候,我去為你牽來!”說著身形倏地一個倒仰,已用“金鯉倒躥波”的身法,箭也似的便倒躥了出去。
起落之間,他已縱上了那艘船。
在船尾他發現了徐小昭的馬,還有一頭白毛的小驢拴在一塊,祝三立不由大喜。
他知道那小驢必定是陰風叟岳桐所乘騎來的,自己來時匆忙,沒有騎馬,現在樂得借這頭小毛驢一用了。
想著,他就去解這兩匹牲口的帶子。不料那匹馬卻低鳴了一聲,連連打著噗嚕!
這艘船上,原有三人,當徐小昭殺了一人,現在只剩下了兩個,其中之一是陰風叟岳桐,又被點了穴,只剩下一人。
此人名叫“水蠍子”杜七,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水賊,掌中一對分水蛾眉刺,很有些功夫。他就睡在船尾舵旁,這時馬鳴之聲把他驚醒,黑暗中他看見一人正在偷馬。
“水蠍子”杜七一聲不哼,他隱著身子,走到了船篷後面,亮出了他的峨眉刺。
祝三立也是一時大意,只以為船上不會再有別的人,他倒是很放心地搭上了馬,先把徐小昭的馬拉下船;然後再回頭拉那頭小白驢。
他讓驢走在先,自己隨後。
就在這時,那水蠍子杜七自船篷後忽然現身而出,這小子倒是真玩命。
只見他雙足猛地向前一點,一雙蛾眉刺分左右,直向著祝三立兩助上插去。祝三立一心在照顧牲口,那會料到有此一著,等他覺出不妙時,對方的兵刃已幾乎沾在他背上,他不由驚呼一聲,整個身子向前一轉,驚魂之下,只覺得右肋旁一陣發冷,跟著一痛,他就知道自己負傷了。
想不到最近流年不利,竟會兩次負傷,驚怒之下,這位風塵怪杰,發出了一聲冷笑,只見他整個身子,隨著向下一墜。
乍看起來,好像是他向水中落去,其實卻是不然。
只見他左手倏地向上一掛,只以兩根手指,勾在了搭板之上,猛地向上一彈,“呼!”一聲,他那矮小的身子,卻又再次地彈了起來。
“水蠍子”杜七,滿以為這種暗襲手法,必能奏效,卻沒有想到,僅使對方受了一點皮肉之傷,驚悔之余,祝三立的身子已翻了起來。
只見他人影一閃,已到了自己近前。
“水蠍子”杜七大聲嚷道︰“瓢把子快來,有賊!”
他又哪里知道,他那個頭兒,早已為人家點了穴了,自然是不會再听見他的呼聲了。
杜七口中這麼吆喝著,他手底下可是不閑著。只見他一雙蛾眉刺,霍地向上一搶,交叉著向前方猛地一遞,直向祝三立雙肩上刺去。
祝三立現在自是不會再讓他得手,他一時大意,險些喪生,不禁大是震怒。
此刻對方蛾眉刺遞到,祝三立獰笑道︰“相好的,還差一點兒!”只見他雙肩霍地向後一吸,竟自向後縮了尺許左右,杜七的一雙蛾眉刺,竟是差著一點兒,而沒有刺上。
水蠍子杜七不由一怔,他哪里知道對方的厲害,當時足尖一點,揉身而進!
可是祝三立一雙手腕子,卻在這時霍地翻了起來,不偏不倚的,正好搭在了他一雙手背之上。
這老頭兒,發出了一聲悶哼,喝道︰“撒手!”
他雙手施出了“開碑掌”的勁力,“水蠍子”杜七哪里承受得住?只听他口中“哎喲”了一聲,一雙蛾眉刺,“撲通”地墜落入水,杜七只覺得雙手背骨上一陣奇痛,手骨竟全碎。
他于負痛之下,向後猛退。
可是祝三立已如影附形,身子再次向前一偎,一只右掌,已實實地印在了他前胸之上。
老狸祝三立發出了一聲厲叱,道︰“下去!”指尖向上一揚,沉沛的內力霍地向外一吐,水蠍子杜七,就像一個球也似的,整個地被彈了起來,“撲通”的一聲,落入水內,當時就一命休矣!
祝三立掌斃了水蠍子杜七之後,伸手摸了一下側肋傷處,只覺得濕糊糊的,雖沒有什麼大傷,卻也夠他受的。
他咬著牙上了一些藥,遂自上岸。
這時徐小昭也自暗處現出身來,她看著祝三立道︰“老前輩,你受傷了?”
祝三立哼了一聲,道︰“還不要緊,這條命還沒有丟就不錯了!”說著身形一起,已坐在了小驢背上,徐小昭也匆匆上馬,二人順著江邊,直跑下去。
祝三立在驢背上,問道︰“姑娘,你這就回去麼?”
徐小昭嘆了一聲道︰“事已至此,我還怎麼回去?”
祝三立聞言,忙自勒住了疾馳的小驢,徐小昭勒馬望著他道︰“我爹爹那種脾氣,如果知道我把東西丟了,怎會饒我?所以我想還是先到別處去避一避的好。”
老狸祝三立這時咧著嘴,直向嘴里面吸氣,尤其是夜風一吹,他傷口就不住陣痛。
這時他見徐小昭要走,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了一件事情就道︰“姑娘且慢!”
徐小昭在馬上回過身子,道︰“老前輩,還有什麼事?”
祝三立一面吸著氣,道︰“姑娘,你這件事做得實在漂亮,夠義氣,笠原一鶴他必定會重重地謝謝你的!”
徐小昭臉色不禁一紅道︰“誰要他謝我?只要他不怪我就好了!”
祝三立咳了一聲道︰“不會!不會!我老頭子給你保證。姑娘,你上哪去,告訴我一個地方行麼?”
徐小昭在馬上低下了頭道︰“我想到四川我舅舅那里去住一個時期,我舅舅姓秦,在萬縣劉府井大街東頭上開‘宏興瓷’,是個老實的買賣人!”
祝三立連連點頭,把這個地方記下。
徐小昭很不好意思地掠了一下頭發,道︰“老前輩,你可不能把這個地方告訴我爹爹,他知道了,定會去找我!”
祝三立點頭道︰“我怎麼會?不過,你父親莫非想不到麼?”
徐小昭搖頭道︰“我舅舅和爹爹早就不對付,他們不往來,絕不會想到我投了他去!”
祝三立摸了一下胡子,道︰“這就是了。”說著話,他一個勁地皺著眉。
徐小昭道︰“怎麼,你很痛麼?”
祝三立擺了一下手道︰“不要緊,姑娘,我還得向你要一件東西,不知你肯不肯給我?”
徐小昭撩了一下眼皮,道︰“什麼東西?”
祝三立一笑道︰“我想要向你借背上的月琴!”
徐小昭笑著搖頭道︰“那怎麼行呢?我自己還要用呢!”
祝三立眯縫著一雙細目,微微笑道︰“那就隨便給一樣也行,不過,最好是你一件貼身的東西!”
徐小昭羞澀地笑道︰“要來干什麼……呢?”
老狸呵呵一笑,道︰“你就別管了麼……大姑娘,我這件事要是給你們說成了,姑娘,你可怎麼謝我?”
徐小昭臉色一陣緋紅,訥訥道︰“我可不懂……”
她說著話,左右望著,顯得很是不好意思的樣子,夜風把她頭上的青絲飄起來,長長的,就像是一蓬烏雲也似的,她是那麼的可人!
老狸祝三立望著她嘆了一聲,道︰“姑娘,你一身本事令人佩服,以後要好自為之,不要再在江湖混了!”說著他由身上取出了一把匕首,遞給她道︰“這個你先收下!”
徐小昭奇怪地接過來道︰“咦!這不是笠原一鶴的麼?”
祝三立含笑道︰“不錯,這是他三口腰刀之一,我想他一個人也要不了這麼多,這口刀你就收下吧!這也是你們之間的一段緣份!”
小昭立刻知道怎麼一回事了,她不由立刻低下了頭,祝三立道︰“姑娘,你也拿一件東西給我,天可快亮了,我還有事呢!”
徐小昭這時真是羞得面紅耳赤,她環視了一下,望著祝三立一笑道︰“好吧,這是送給老前輩的,可不能轉送給別人哩!”
祝立三哈哈一笑道︰“好!好!快給我吧!姑娘!”
徐小昭背過了身子,過了一會兒,她才轉過來,只見她手上多了一串珠子。
祝三立笑著接了過來,心里卻不禁笑道︰“這是你貼身的東西,能送給我這個丑老頭子麼?你給我裝糊涂!”
他心里這麼想著,可是不便說破,只覺得那串珠子在手里還溫著呢!知道這串珠子,必定是戴在她身上,臨時才摘下來的東西。
她能夠把這種東西交給自己,也就可以看出來,她內心對于笠原一鶴,是如何地敬愛了。
徐小昭這時掉轉過馬頭,她深深地低著頭,現出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祝三立笑道︰“姑娘請放心回去吧,你還有什麼事?要我為你辦沒有?”
小昭在馬上背著身子搖了搖頭,卻又低聲道︰“前輩見了我爹爹,還請手下留情才是!”說著,她流下兩行淚來。
祝三立微微一怔,他點了點頭,道︰“姑娘放心,我記住就是了!”
徐小昭望著他點了點頭,一帶馬韁,順著江邊,一路飛馳了下去。祝三立這時傷處,被冷風一次,疼得更受不了,他摸索著上了一點藥,這才騎驢而去!
這件事辦成功,他很是高興。
現在,他要接著去盜那個翡翠梨,只是這件東西,現在是否真在徐雷手中,尚不得而知。因為他知道,這枚翡翠梨的原來主人白姍,已經來了,這個婦人可不是等閑之人,也許翡翠梨已經到了她的手中也未可知!
老狸祝三立,不禁為此深深地發起愁來。
要說起來自己實在不願意去惹這種麻煩,可是一來受涵一和尚所托,再者自己已然夸下海口,這件事要是辦不成功,可就難免失笑于人了。
在一家客棧里,祝三立休息了幾天。
他身上的那一點傷,本來也算不了什麼,休息幾天也就好了。
現在,他又有足夠的精力,去應付另一件棘手的事情了。
大勝關西邊的那一所鼓樓,在微風細雨之中,發出了一片昏黃的燈光。
翠娘白姍,獨自在窗前凝望著。也許是她有預感,她總覺得今夜必會有人來似的。
她靜靜地坐在一張椅子上,幾上點著一盞油燈,油燈一邊,放著她那一口昔日仗以成名的寶劍。
匡芷苓合衣臥在床上,她也沒有睡著,耳朵時常在注意著窗外的動靜。翻了一個身子,她輕輕地坐了起來道︰“媽呀,睡吧,這個時候是不會再有人來了。”
白姍回過身來,搖了搖頭道︰“還不到時候,你睡吧,到時候我再叫你!”
匡芷苓這才又躺了下去,漸漸就睡著了。
白姍這時熄滅了燈,她悄悄拿起寶劍,走出樓外,當空仍然飄著淫淫的雨星子。她不禁皺了一下眉,心說︰“我大概是太過慮了,這種天,是不會有什麼人來的!”想著她就頂好了門,重新上樓,匡長青和匡芷苓都熟睡了,看著這兩個孩子,她內心不無感慨。
自從匡飛棄家出走之後,拋下這兩個孩子,經自己苦心教養,幸能把這兄妹二人撫養成人。
這多少年以來的痛苦,那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莫非丈夫匡飛的心,真比鐵石還硬麼?“他怎麼會連來都不來一次,就算他不要我,莫非連自己的親骨肉,也不要了麼?”想到此,不禁泛起了一種莫名的怨恨,這種長年心靈上的折磨,是無法用言語加以形容的。
在匡長青的床前,她停立了一刻。
這孩子的那張臉,一雙劍眉,倔強的嘴,真和他父親是一個樣。
白姍不由低低地嘆息了一聲,拉開了一條薄被為兒子蓋上;然後,她再走到另一房里,輕輕地躺在女兒身邊。
她腦子里思慮頻繁,只是這麼些年,所想的都是一樣的,久而久之,她已經麻木了。只不過這時,在她知道了涵一和尚這個名字之後,她的這種感慨就更重了。
現在翡翠梨已然到手,就足以證明匡飛確是在日本了,涵一和尚既是他生平至交,那麼匡飛在日本的事,他不能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而始終不告訴自己,這個和尚顯然是內心有愧,說不定匡飛的出走,就是這個和尚搗的鬼。
她越想越氣,真恨不能立刻找到那個和尚理論一番,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
似如此,想想恨恨,恨恨想想,不知不覺已近四鼓,白姍才在朦朧之中合上了眸子!
在隔室的匡長青,其實並沒有睡著。
方才白姍為他蓋被子,他也知道,為了使母親安心,他所以裝睡著。
他常常會在深夜里,發覺母親站在身邊。她那種慈祥的目光向自己凝視著,匡長青就能知道,母親又在思念著出走的父親了,他不知道,怎麼去安慰媽媽,可是他內心已有一個計劃,自己無論如何要把爸爸找回來。這個願望,在他內心,已思索了很久,可是苦的是無法下手。
這多少年來,自己走南闖北,跑的地方也不少了,可是父親的下落,仍然是杳如黃鶴,怎不令人傷感失望?
黑羽匡長青是一個很孝順的孩子,每當他看見母親這種發愁的樣,內心真比刀割還痛。
這時母親走了,他反倒是再也睡不著了。
不知何時,外面的雨也停了,月光隔窗照進來,似鋪著一層銀色的光。
在朦朧之中,匡長青听得樓下的馬,“噗噗”地打著噗嚕,就在這時,一條人影,比貓還輕地躍上了窗口!
匡長青不由驀地一驚,他很敏感地探手枕下,摸著了他的那口劍。
一個念頭,立刻阻止他這麼做。他于是又抽回了手,佯作出了一副熟睡的樣子。
這條人影,在窗前一塌身子,匡長青幾乎沒有看清他是用什麼身法,他竟自進到了房中。
當他再次地站起身來時,匡長青這才看清了,來人是一個瘦高的老者,好像歲數並不太大,約在五十左右。他的唇下,留著有半尺多長的一絡黑色的胡子,一雙眸子,開合之間,神光外露!
他左右看了一眼,目光向匡長青房中望去。
匡長青心說,母親果然不是多慮,看來這人必是那“短命無常”徐雷不會錯了。
想著,他暗中提了一口真氣。
他想這徐雷必定是失去了那枚翡翠梨心有未甘,他來此定是為找尋那枚翡翠梨而來的!
果然,他看見這個人足下一點,已風也似地到了床前。
他身子輕靈,匡長青雖是清醒之中,竟未听到一些聲音,他不禁暗暗地佩服來人的這身功夫。
“短命無常”徐雷,他並沒有見過,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樣子,只有听母親描敘過,故而猜想來人可能就是!
這時就近而視,才看清了此人的真面目!只見他頭扎黑布,雙目如炬,一雙劍眉又黑又長,鼻正口方,額下黑須,根根見肉。
這人穿著一件緊身的黑緞箭襖,背後扎著一口長劍,劍把甚長,有異于時下一般。
匡長青乍然一看,似乎認識此人。可是當他仔細看後,又覺得這人自己並不認識!
他心中略微有些驚異的是,想不到短命無常徐雷,竟有如此一副堂堂的儀表。再者,聞听母親說,那徐雷所使用的兵刃,乃是一對五星怪輪,怎麼此人背後卻是一口長刀?
“莫非他並不是徐雷不成?”這個念頭頓時令他心中一驚,如果說來者不是徐雷,那麼他又是誰,他又來此為何?
黑衣老者目光直直地看著床上的匡長青,足有半盞茶的時間之久,然後他又彎下了身子。
他的臉,近得幾乎都要挨在了匡長青的臉上。這種態度,使得匡長青只好閉上了眼楮。
他不得不假裝翻了一個身子,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黑衣老者似乎十分驚覺,只見他身子猛地騰起,僅憑兩只手肘的力量,把整個身子貼在了房頂之上,直到匡長青安定之後,他才又像一片枯葉一般地飄落而下。
這一次,他才發出了一聲輕嘆!
匡長青似乎看見他,伸出一只手來,在眼楮上揉了一下,他好像是哭了。
這種動作,直把匡長青看得呆了,他真不知道這人是干什麼的?
當時正要騰身而起,卻見這人身形一飄,卻向母親暫居的那間房內行去!
匡長青不禁大吃了一驚,這時候他不能再裝糊涂了。當時匆匆自枕下掣出了長劍,身形一挺,已下了床,緊接著往下一塌身子,揉身而上。
現在他已躡身隨在了那老者之後。
卻見這人此時,已立于母親房內。他只是遠遠地站在一邊,打量著床上的白姍和匡芷苓,一雙瞳子精光四射。
這樣過了很久,他輕輕一點身子,竟向床前撲去。
匡長青生恐他會對母親妹妹不利,看到此,他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了。當時身子向下一矮,右掌橫劈而出,口中厲叱了聲︰“老賊!你要如何?”
凌厲的掌力,發出了呼的一聲。
那人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床上的母女,不意竟會有此一著,當時大吃一驚,只見他整個身子向後一個倒仰,“嗖!”地一聲,已射向了窗口。緊接著第二次翻身,卻是一招“細胸巧翻雲”,如同一只鷂子也似的,翻了出去。
黑羽匡長青那麼凌厲的掌力,竟是打了一個空!可是他有備在先,絕不叫對方跑了。
這時他冷笑了一聲,足尖一點,已用“八步凌波”的輕功絕技,撲窗而出。身形一落,已看見那老人瘦高的身子,落在矮牆的牆頭之上。
匡長青怒叱了聲︰“朋友,你往哪里走?”他左腕隨著向外一翻,已自掌心內發出一粒“棗核鏢”。
這三枚暗器,一出手形成一個“品”字形,只一閃已到了老人身前。
黑衣老者冷哼了一聲,只見他身子霍地一偏。同時間,寒光一閃,只听得“叮當”一聲,三枚暗器,已為他那長柄怪刀,劈落在地!
他口中冷冷地道︰“孩子,不要跟我打,你還差一手!”說著身子一掠,已飄落于圍牆之外。
黑羽匡長青不由面上一紅,他還沒有受人這麼侮辱過,當下咬牙,足下一連幾個起縱,已猛撲了出去。
這時鼓樓之上,先後落下了兩條人影,現出了匡芷苓和白姍的身影來!
匡芷苓驚慌道︰“有人來了,哥哥追下去了!”說著就要跟蹤而出,卻為白姍制止道︰“不必如此,你哥哥一個人,就足夠應付了!”
匡芷苓飄身而下道︰“你老人家如何知道?”
白姍冷冷一笑道︰“來人如果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也就不會跑了,我們回去,等你哥哥回來一問就知!”
匡芷苓一想,確有道理,縱然現在想追下去,也是來不及了。她二人遂又上樓而去,這時,黑羽匡長青一路猛追,已離著前面那人不遠。
那前行的老者,忖著離開鼓樓甚遠,才把腳步放慢了些,如此一來,很容易就被匡長青追上了。
由于方才匡長青在這人手下兩番失招,他存心要找回臉面來,這時突然被他追上,自然不會手下留情。當時冷冷一聲,道︰“相好的,你跑不了啦!”
掌中劍,由上而下,劃起了一道銀虹,直向這人頭背上劈了下來。
這老者好像背後生了眼楮一樣,匡長青的劍已沾在了他的衣服上剎那之間,就見他驀地一個轉身。只見他雙掌向正中一合,“啪”一聲,就把匡長青這口劍夾在了雙掌之中。
這種怪異的手法,使得匡長青大吃了一驚。他用力地向後抽劍,可是老者似乎雙掌之上,有絕大的吸力,吸得他劍身緊緊地,休想拔出分毫來。
黑羽匡長青正要用力外拔,卻見那老者雙掌一分,匡長青禁不住一連退了幾步,才站住身子。
他不由又驚又怒地道︰“朋友,你是什麼人,鬼鬼祟祟意欲如何?”
老者一雙深邃的眸子,定定地注視著他,微微嘆息了一聲,說道︰“你是匡長青麼?”
匡長青冷笑道︰“正是你大爺,老兒,你又是誰?”
老者神色一變,兩彎濃眉微微一皺道︰“不要對我這麼說話,你看不出來,我是一個有了年歲的人?”
匡長青不知怎麼,對于這個老人,心中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敬畏感覺,總好似對方眉目之間,有種說不出的神威,令人不敢加以輕視。
這時聞言之後,他不由俊臉微紅,當時冷哼了一聲,道︰“朋友,你報個萬兒吧!”
老者冷笑了一下道︰“那倒不必要,孩子,你剛才幾手劍法,確是不弱,這證明你平日是如何地用功了,只是你的劍術偏重于實力,而少變化,因此……”他用手摸了一下自己,一本正經地道︰“……你如果遇見像我這樣的敵人,可就難免要吃虧了!”他輕嘆了一聲,遂又道︰“這些武功,莫非是你母親教給你的?”
匡長青面紅耳赤地道︰“依我看來,你的武功也不見得怎麼好,只不過會用巧勁,到底算不了什麼真本事!”
老者後退了一步,伸出大指,指了一下他背上的那一口長柄怪刀道︰“這麼說,你是對我不服氣了,孩子,好吧,你願意見識一下我背上的刀麼?”
匡長青冷笑道︰“請快撤刀!”
老者微微一笑道︰“倔強的孩子!”說著右腕一翻,已把背後那口長刀撤在手中。他指著這口寒光四射的長刀道︰“此刀名‘曬衣竿’,乃是東瀛七口名刀之一,孩子,你如能夠勝了它,我倒是服了!”
匡長青平日個性,豈能容忍別人以這種輕浮口吻對自己說話?可是老者一口一個孩子,他卻並不以為過,反倒覺得是一種親切的語氣,這也是怪事。當時他微微吃驚道︰“這麼說,你也是來自日本了?”
老者怔了一下,遂道︰“我只說,這口‘曬衣竿’,乃是日本名刀,並未告訴你,我這個人,也是來自日本呀!”
他說著,後退了一步,雙手握刀,那樣子極像是笠原一鶴對敵時的模樣。
黑羽匡長青不禁又是微微一怔,道︰“笠原一鶴這個人你認得麼?”
老者又呆了一下,他搖頭一笑,道︰“我們比武就是比武,你的問題真是太多了!”
匡長青點頭冷冷一笑道︰“你不要耍賣瘋狂,如果你是敗了,看你還有何臉面在此說教?”說到此,他身形猛地向上一撲,掌中劍由下而上,猛地向老者胸腹之上擦去。
黑衣老者身形向左一偏,手上的那口“曬衣竿”,霍地向外一磕,只听得“當”的一聲,兩口兵刃踫上了一塊。
匡長青素以腕力勁大而自負,普通一般人,何能承他這一擊之力。可是他這次和老者一擊之下,只覺得虎口一陣發熱,差一點把手中的劍拋了出去!
這一來,他才知道來人的厲害,不由著實吃了一驚,黑衣老者更是出乎意料之外。只見刀身向外一旋,含笑道︰“孩子,你的臂力驚人!”看到此,刀身一偏,帶出了一陣寒光,直向匡長青腿上砍去!
匡長青這時已知道來人確實厲害,他身子霍地向上一騰,老人這一刀已走了一個空。他見眼前機會難得,身形往右一轉,掌中劍掄著向外一翻,直射對方側肋。
那老人一聲冷笑,掌中窄刀向外一遞,借刀使力!這口刀向匡長青劍上一壓,他身子驀地騰起了八尺左右,卻由匡長青頭頂上掠了過去。
匡長青不由怒吼了一聲,這人連番四次地對自己心存戲耍,已不禁激起了他內心的憤怒!
這時他以為對方存心想跑,更不禁大怒!他身子一撲過去,大喝了一聲道︰“看劍!”掌中劍平直著向下一落,劍芒一吐,有如銀虹貫日一般,急地暴長了倍余。
那老者本是背著身子忽地一個轉身,神色一變,他猛然一個錯步,掌中刀雙手握住,向外一磕!
這一次力道更足,听得“當”地又是一聲大震,二人都不禁後退了幾步。
老者微微一笑道︰“孩子回去吧,天快亮了!”說罷,身形忽起,可是黑羽匡長青怎能放過他?
他向前一搶步,用匡家嫡傳的暗器打法“雙飛指”,右手的劍忽交左手,五指向外一翻,中食二指卻用“隱”力,把夾在指縫內的一雙“棗核鏢”打了出去!
這雙暗器,一出手,即發出了一聲輕嘯!
那黑衣老者,身形騰起,忽地聞聲轉身。可是這種“雙飛指”的打法太快了,快得令人幾乎連眨眼楮的時間也沒有。
黑衣老者本是此道高手,可是一時疏忽,竟不及防止,又驚呼了一聲,刀身向外一偏,“叮”一聲,打落了一枚。可是偏上方的那一枚,他卻是不及打落。只听見“棗核鏢”,竟自由他腋下穿了出去,雖說是沒有打著,卻也被擦了一下。
這老者痛得吸了一口氣,身形隨著飄落一邊。
這時匡長青已壓劍而上道︰“朋友,你還沒有交待清楚,想開溜卻是不行!”
黑衣老者一只手摸了一下傷處,冷冷一笑道︰“手法確實高明,只是孩子,你卻忘了,在發暗器之時,應該先打一個招呼,這樣傷人又能算得是什麼光榮?”
匡長青不由臉色一紅道︰“這個你管不著!”
老者這時探出手來,低頭看了看,好像他那只左手上已沾了一些血漬,于是慘笑道︰“我已傷在你的暗器之下,還不要我走麼?”
匡長青冷笑道︰“你要報出姓名,說出來意,我才能放過你,否則,你就要勝過我手上的這一口劍!”說著他揚了一下手上的劍。
黑衣老者不由沉聲一笑道︰“你這孩子也太逞強了,也罷,我就教訓你一番,你也不會落得旁人閑話!”說著他晃了一下手上的刀,道︰“孩子,你要怎麼才服輸呢?”
匡長青冷冷道︰“要我服輸,卻要令我心服!”
黑衣老者點頭淡漠地道︰“好吧,我就叫你心服!”說到此,身形一個疾轉,已到了匡長青身邊,他掌中的這一口刀,平著就像雪花也似地削了出去。
匡長青劍身一擺,遂展開了身法。
他安心要把老者敗于手下,所以展開了一路劍法,只見人影閃閃,劍光如虹。
就在這即將黎明之前,荒僻的曠野,這二人,一老一少,一交上了手,各自都展開了迥異離奇的身法。
剎那間,已對拆了數十招上下。
東方,已微微有了點明色。
至此,那黑衣老者,似乎才有了些著急,只听他長嘯了一聲,身子驀地向前一伏。
匡長青乘機揉身而進,掌中劍“撥草尋蛇”,一劍刺去,卻見那老者隨著劍勢在草地上一翻。
這種情形看起來,極像是被匡長青一劍刺中,等匡長青發覺劍尖刺空之時,再想抽身撤手已來不及。
他就覺得身前人影一晃,同時肩中一涼。對方那口細窄的長刀,已經搭在了自己肩上,冰寒刺骨,不由得口中“啊”了一聲。
黑衣老者立在他身後,微微笑道︰“現在你服氣了?”
匡長青不由垂頭喪氣道︰“你不如殺了我吧!”
老者呵呵笑了一聲,道︰“孩子,我怎能下手殺你,就是傷了你一點兒皮肉,也會使我于心不安啊!”
匡長青大是驚異地說道︰“你到底是誰?”
老者還刀于鞘,微笑道︰“你已敗了,何必多問?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的來歷的,不過不是今天,我走了!”
黑羽匡長青不由追上了一步道︰“朋友,你請留步!”可是那老者卻不再回頭,一路飛騰縱躍而去!
匡長青知道追他不上,再者,就是追上了又能如何呢?自己已經敗在了他的手下了……
這一剎那,他確是羞愧得無以復加,怔怔地站在當地,他心里想︰這個老人到底是誰呢?
由他語態行動上看來,他對自己有著極濃厚的情意,否則,自己用暗器傷了他,他卻又何必對自己如此留情?
當時不禁百思不解,他一個人立在原處,思想著這奇怪的遭遇,不知竟是天光大亮了。忽然他听到匡芷苓在身後叫道︰“哥——你這是怎麼了,誰在罰你站的呀?”
匡長青回過身來,微微嘆了一聲道︰“走吧,我們回去吧!”一面說著,他摸了一下頭上的露水。
匡芷苓呆呆地道︰“你這是怎麼啦,你不是追賊來的麼?”
匡長青搖了搖頭道︰“他不是賦!”
匡芷苓更是驚奇了,她睜大了眸子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你一個人站在這里,是被點了穴還是怎麼樣了?”
黑羽匡長青只苦笑了笑,他心里失望得很。因為他一向很自負,想不到這次同母親出來,第一次和敵人交手,就敗在了人家手里。如果傳揚出去,黑羽匡長青的威望,真大大地打了一個折扣了。
他咬了一下牙道︰“媽呢?我們回去再說!”才說到此,就見白姍快步走來,匡芷苓忙叫道︰“媽,快來吧,哥哥不知怎麼了?”
匡長青瞪眼道︰“你少亂說,我沒有傷著什麼!”
匡芷苓說道︰“那麼,你怎麼會呆站在那里?”
這時白姍已走過來,她微笑道︰“你不要打岔,叫你哥哥歇口氣再說!”
匡長青搖了搖頭道︰“我不累!”
白姍拉起手看了看他,一笑道︰“你遇見了厲害的對手了吧,打敗了是不是?這也沒有什麼,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們母子這幾手功夫,實在算不了什麼!”
匡長青嘆了一口氣道︰“這人太奇怪了,我真想不明白!”
白姍皺了皺眉,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來,我們邊走邊談!”
黑羽匡長青這才把方才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說完之後,他劍眉微軒道︰“媽,你看,這個人到底是什麼路數?”
翠娘白姍這時臉色蒼白,她不時地用一只手按著額頭,口中喃喃地道︰“是啊……這太不可能了!”說著,他們已來到了那所鼓樓。進內之後,白姍坐了下來,她咬了一下唇,冷冷地道︰“青兒,你再形容一下這人的模樣!”
匡長青驚詫地皺了一下眉,道︰“高高的個子,濃濃的眉毛,眉心之間,有紅痣一顆……”
白姍忽然抖動了一下,她緊緊抓住了匡長青的一只手,面色大變地道︰“青兒,你竟叫他走了……你……”
匡長青大驚道︰“媽,你怎麼了?這人是誰?”
白姍顫抖道︰“如果我沒有獵錯,孩子,這個人就是你們的父親匡飛啊!”此言一出,匡長青和匡芷苓都不由大吃了一驚,俱呆住了。
匡長青口中喃喃地說道︰“這……這不會吧!”
白姍冷冷一笑道︰“這麼多年,他樣子多少變了一些,可是眉心那顆紅痣,卻是我永遠忘不了的!虧他還會想到我們,居然還有臉偷偷來此!”
匡芷苓這時愣了一下,忽地一拉匡長青道︰“走,哥,我們快追下去!”
白姍苦笑道︰“不要追他,他要是想見我們,也不會走了。這麼多年,我們都忍下來了,又何必再見他!”說著發出一聲冷笑,可是不可否認的,匡飛突然出現,在她內心,是一個極大的波動。
她幾乎有些無法自持了。
匡長青更不禁呆住了,他喃喃說道︰“如果真是爸爸,他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
白姍冷哼了一聲道︰“不為什麼,只是在外玩厭了,忽然想起了有我們這三個人,來看看解個悶兒!”
匡芷苓搖頭道;“也許爸爸覺得內疚了,是來給媽道歉來的!”
白姍冷冷道︰“你也把他想得太好了,這種人還會有良心發現的一天麼?”
匡芷苓看了他哥哥一眼,她知道母親潛在內心的憤怒太深太久了,她對于父親的怨恨,絕不會輕易化解,這時不禁深深地發起愁來。
白姍站起來,走到窗前,看了一會兒,轉過身來,道︰“青兒,他告訴你是來自日本麼?”
匡長青搖頭道︰“沒有,他只說他那口刀名‘曬衣竿’,是日本的七口名刀之一!”
翠娘冷冷笑道︰“這已經夠清楚了,我早就懷疑他這些年來,必定不在中原,現在果然證實了!”
匡長青也突然想起,他點了點頭道︰“怪不得他的刀法很怪,有幾手和那日本武士笠原一鶴有點相似。”說到此,他怔了一下道︰“哦——莫非笠原一鶴和他有什麼關系不成?”
白姍冷冷地道︰“這倒還不能確定,不過由此可以證明,那翡翠梨,確實是他帶到日本去的了!”說到此,她狠狠地道︰“是了,他必定是來偷回那梨來的,好狠心的人……好狠心!”
匡長青怔怔地道︰“這倒不像,他只是對我們每一個人呆望,卻沒有翻什麼東西!”
匡芷苓也點了點頭道︰“我想爸爸不會是那種人……”
正說到此,白姍突然怒嗔一聲道︰“住口!”
二人不由都嚇了一大跳,一齊呆望母親。
白姍怒容滿面地道︰“你們要是我的兒女,就不許你們叫他爸爸,他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對你們更沒有盡到一點兒作父親的責任,這種人,你們還叫他爸爸?”
兄妹二人,這時都情不自禁地低下了頭。
白姍這時眸子里,噙滿了熱淚,臉上充滿極為淒苦的表情,苦笑著,喃喃道︰“回來,現在你回來了……也好,這十幾年來的恩怨,我倒要和你好好算一算了!”
匡長青站了起來,嘆了一聲道︰“媽,你還是想開一點兒吧,以我看來,這個人未必就是,也許是另外一個人!”
白姍冷冷地一笑道︰“我倒希望不是他,很快我們就會知道,他既然來到此地,我們早晚能見著他的!”
匡芷苓迷惑地道︰“媽,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白姍冷冷一笑道︰“現在他回來了,事情就好辦了。據我所知,那涵一和尚,乃是他的至友,他必定是住在那里,我就找上門去!”
匡長青怔了一下,道︰“找……上門去?”
白姍痛恨道︰“我要當面見著那個和尚,看他怎麼抵賴?我還要問他,我們母子三人何負于他那個禿驢?他干什麼如此對我們……”說到此,淚水籟籟而下,接道︰“這十幾年來,那和尚把我們害得好苦……”
兄妹二人見母親傷心,也都禁不住黯然神傷,一齊低下了頭。白姍擦了一下淚又道︰“孩子,我們要堅強起來,不要听了你們父親的花言巧語,就饒過了他。這十幾年來,他的心就這麼狠,我們絕不能認他!”
二人不由得一齊點了點頭,匡芷苓抬起頭來道︰“可是,他老人家又來做什麼呢?”
白姍苦笑道︰“我不是說過了,他要把這個翡翠梨給偷回去,這個人是對我們一點兒情份都沒有了。”
她站起了身子,憤憤道︰“這個地方,我實在也不想多留了,我們快離開吧,我們找那個和尚去!”
匡長青皺了一下眉道︰“我們如一走動,豈不要被徐雷發現了蹤跡?再說,那“陰風叟”岳桐,大概也快來了。”
白姍道︰“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那岳桐自己不來,我們總不能等他一輩子。再說,我們怎能同他合伙做強盜呢?”
匡芷苓皺了一下眉道︰“這幾天徐雷很注意我們,我看再等一二天,等風聲小一點兒再走好不好?”
白姍斷然道︰“再等一天,明天晚上我們就起程!”她忽然又想起一事,道︰“小苓,你去把我那個枕頭拿來!”
匡芷苓莫名地點了點頭,遂進內室,把一個長方形的緞枕拿來,白姍接在手中,只見她雙手一分,枕頭已分為兩半。
就在枕內,嵌著一個四方形的小水晶匣子。
白姍拿起來,把匣子打開,內中赫然是一個翡翠梨,玉光寒潤,甚是好看。
翠娘冷笑了一聲道︰“多虧這地方隱秘,否則,你們那見利忘義的爹爹,早就把它偷去了!”說著又歸入匣內,放置枕內,合好了枕頭。
匡芷苓皺眉道︰“這梨的開法,爸爸知道麼?”
翠娘目光直直地瞪著她,匡芷苓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又喊出“爸爸”這種親切的稱呼了。
白姍望了她一會兒,嘆息了一聲,說道︰“這也不能怪你,你們都是純潔的好孩子……”
她說著冷冷地笑道︰“天下只有我與你們父親二人知道開啟這梨的方法,別人到手也是無用!”
匡長青皺眉道︰“也許父親告訴了第三個人也不一定?”
白姍茫然地搖搖頭道︰“這大概不會,當初我把開啟之法告訴他時,我二人曾盟有重誓,絕不把這隱秘告訴第三人知道,否則死于刀下!”才說到此,忽听得廟外面,一人突宣佛號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哪位施主來一趟吧!”
三人全是一怔,白姍丟了個眼色,匡長青忙推門而出,卻見廟門前,站著一個衣衫不整的短裝老和尚。
這和尚僧不像僧,俗不像俗,所著僧衣,更是前襟長後襟短,頭上那頂僧帽,倒是新的,可是戴得又太高,可能是帽子不合適,半拉頭皮都露在外面。
這和尚看起來真是別提有多邋遢了。
矮小的個子,黑黃的面皮,黃禿禿的眉毛,一個大鼻子,卻是又紅又大,還有一只眼,蒙著黑布。
黑羽匡長青走過來,皺了一下眉道︰“和尚,你是干什麼的?”
這和尚伸了一下手,佛禮又不像佛禮,彎腰又不像彎腰,他笑嘻嘻道︰“老衲想給這里面的施主,化個小緣,布施幾兩銀子!”
匡長青搖頭說道︰“和尚你錯了,這地方沒有住什麼人,你到別處去吧!你沒有看見吧?這里不過是個鼓樓,不是住家的!”
和尚一只手摸著帽子道︰“這……里面沒有人麼?”
匡長青微怒道︰“哪個還騙你不成?不信你自己看!”
這和尚倒真地走了進去,他雙手合十,探頭探腦道︰“哦——真個的!”說著,探了一下頭,向樓內看了一眼,這時匡芷苓正在窗前,那和尚看了個正著,他立刻縮回頭來,合十倒退著,嘴里喃喃地念道︰“罪過,罪過,原來還有人在里面!”說著又向匡長青一拜道︰“打攪,打攪——老衲再上別處去吧!”
說著,回過身來,卻見樹下拴著一匹白色的小毛驢,這和尚就騎上驢背,一路向山下走去。
匡長青皺了一下眉,卻見匡芷苓走出來道︰“奇怪,這和尚看著好臉熟!”
匡長青搖了搖頭道︰“不過是個走方化緣的野僧罷了!”
二人遂回稟知了母親,白姍想了想,也沒有說出來什麼……
不言他母子三人,在廟內談話,暫且先說一說那個化緣的和尚。
他騎在小驢背上,一路哼著小調,所哼的可不是一般佛音禪唱,卻是一些時下的小調。
漸漸走遠了,下了這個山坡,他就勒住了這匹小毛驢,心里卻不禁想道︰“不錯了,那個女孩子不就是白姍的愛女麼?白姍一定在里面。”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鞍子道︰“好!今天晚上就下手!不過……”他可是又愣住了,心忖道︰“那白姍母子三人,可都是夠扎手的,我要是一不小心,可就臉丟大了!”
想到此,重重地嘆了一聲,道︰“媽的,老和尚可把我給害苦了!”可是他轉念一想,立刻點了點頭道︰“對,我就給他來一個趁火打劫!”
驅著他的小毛驢,就一直向下去,到了一家客棧,店伙計看著他道︰“和尚你回來了?”
這和尚一笑道︰“可不是回來了,你還不叫我回來是怎麼著?”
伙計一笑道︰“老和尚你不住廟,還住客棧呀?”
和尚下了小驢咧嘴道︰“扯你娘臊,和尚怎麼不能住客棧,不給錢是不是?”
伙計笑著搖了搖頭,心說這狗和尚可真厲害,就不再說話了。
這個二楞子和尚,進店之後,索來紙筆,關上門,立刻寫了一封信,原詞為︰“徐雷老兒;翠娘白姍那個婆娘,就住在城西黃土坡的一個鼓樓里面,你要找她快去,最好今天晚上,說不定她明天就走了。”又加了一條注︰“翡翠梨一定在她手中。”
他沒有具名,寫好之後,他封好信封,立刻叫了一個伙計,給了他幾個錢,囑他送至某某地方,並告訴他,信一交到就回來,不必等回音。
伙計依言而去,一直到下午才回來,說是信投到了。
這和尚關著門苦思了整個下午,打坐,調神,就等著今夜一展身手。
夜色沉迷之中,“短命無常”徐雷來到了黃土坡前,他悄悄行到了附近,打量著這所看來破舊不堪的鼓樓。
他心中不由推想道︰“不要是他們有什麼計吧,故意騙我來此的!”但無論如何,自己非要進去看看才是,那個翡翠梨,被人騙去了,實在是令人不甘心。這個時候,他根本沒有心情,再去分析寫信人的動機是什麼了,就算是對方故布陷阱,這個陷阱,自己也只得往下跳!
他打量著這破舊的磚牆,預先想好了退路,這才輕輕把身子縱起,落向磚牆。
樓內一片沉靜,非但是沒有一盞燈,就連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短命無常徐雷,在牆上微一塌腰,就像是一只戲檐的狸貓一樣的,已縱身上了破樓。
這座鼓樓,早已廢棄不用,樓牆斜斜的,附近生著野草和荒村!徐雷四周打量了一眼,他用一只腳,勾著樓檐,身形一個倒翻,飄然地落在了廊內。
樓內共有兩間房子,翠娘母子三人,就分住在這僅有的兩間房中。
徐雷站定了身子,用他那一雙慣于判物的雙目,在附近看了一眼,已可斷定,室內必有人住。他抬動右手,已把背後一雙“五星輪”,撤到了手中,霍地向前一個滾身,已來到為首的一間窗前。
窗子是半掩著的,他輕輕推開了些。
借著月光,他看見了一個年少人,正在他的床上熟睡著,徐雷這時真是財迷心竅。他,絲毫也不怕房間的人察覺,只見他一長身,已越窗而入。
就在這時候,只听見“叭”一下大響。一大堆屋瓦,穿窗而入,落在地上打了一個粉碎。
短命無常徐雷道了聲不好!就見那床上的少年,一個翻身躍了起來,怒叱道︰“什麼人?”
徐雷這時把心一狠,二話不說,掌中一對五星輪“雙峰貫耳”,向前一抖,直向少年兩處太陽穴上打來。這種聲音,立刻驚動了室內的白姍母女,匡芷苓高聲叫道︰“哥哥,可千萬不要讓他走了!”
徐雷這時見事態敗露,不由狂笑了一聲,道︰“白姍,老頭來向你討還東西來了!”
說著一雙五星輪,驀地向兩邊一分,用“大鵬單展翅”的手法,直向匡長青側肋上劃去。
匡長青劍一分,用“甩手”,只听見“錚!”一聲,已把對方一只五星輪擋開。
徐雷一聲獰笑,說道︰“娃娃,你是找死!”他身子霍地一塌,雙輪緊緊貼著地面,直向匡長青前胸上翻去!
可是就在這時,亮光一現。
徐雷猛地回首,卻見門前立著一個婦人,手持著一盞油燈,徐雷細一辨認,不由倏一個翻身,飄出了丈許以外。
他臉上一陣發紅,憤憤道︰“白姍,光棍眼里揉不進沙子,你騙走了我的東西,莫非還當我不知道麼?”
白姍玉手一擺道︰“青兒不許動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說著她睜著一雙妙目,望著徐雷道︰“徐雷,你說什麼?”
“短命無常”這時候一張臉,氣得變成了紫色,他冷笑道︰“白姍,你還要裝麼?今日老夫已找到了你,諒你也走不脫,我實在佩服你手段高明,不過,你也絕不會想到,我會到這里……”
白姍皺眉道︰“徐兄,你說些什麼,我可一句也不懂。”
徐雷狂笑了一聲道︰“白姍,我看在你一個女流的份上,對你網開一面,我們是打開窗子說亮話,那個翡翠梨,你還是乖乖地還給我吧!”
說著右手五星輪,交向左手,向前一伸手,道︰“快拿來,只要東西到手,我是寸草不沾,否則可就別怪我徐雷翻臉無情!”
白姍井不驚懼,一聲冷笑道︰“徐兄,你這話我可就不懂了,翡翠梨怎會在我手中。那日你不是親口說你不知道麼?”
徐雷漲紅了臉,陰森森地道︰“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以為你化妝成文老太太,我就不知道了?”
白姍秀眉一挑,說道︰“你簡直是胡說!”
徐雷氣得發出了一聲怒吼,只見他雙輪一錯,已撲向白姍身邊,右手五星輪向外一撩,左手星輪,卻是由上而下,猛地砸了下來。
白姍一聲輕笑,只見她身形一飄,已越窗而出。
徐雷怒吼了一聲,跟蹤而出,大聲道︰“你是跑不了的。”他說著,足下用勁猛撲了出去,掌中一對五星輪,順水推舟,直向著白姍後背上擊去。
翠娘白姍一聲冷笑,只見她身子向前一塌,已把長劍掣在手上。隨著她嬌軀一翻,這口劍寒光一閃,已磕在了對方的五星輪上。
這時室內的匡芷苓卻急切地道︰“哥哥,你快去幫個忙,我在房里看著!”
匡長青冷漠地道︰“你千萬不可出去,我去去就來!”
他說著也越窗而出,這時匡芷苓就匆匆返回房中,她所關心的是母親床上的那個枕頭,當時慌張地抱到了手中。
就在這時,她听見一聲輕笑道︰“姑娘,這個枕頭暫時借我用用好麼?”
匡芷苓大吃一驚,轉過身來,卻見眼前站著個矮老和尚,正是白天那個來化緣的老和尚,不由嚇得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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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芷苓見那矮老的和尚,要自己手上的枕頭,不由大吃了一驚道︰“咦!你不就是白天那個和尚麼?”
那和尚“嘻嘻”一笑道︰“大姑娘好眼力,不過,現在請把這個枕頭借我用一用好吧?”
匡芷苓不由柳眉一豎,啐了一口道︰“見鬼,你一個出家人,怎麼隨便進姑娘家的房子,還不快滾出去。”
老和尚嘿嘿一笑道︰“這是鼓樓,你們能住,我和尚就能來。姑娘,我勸你還是知趣一點兒,把這個枕頭拿給我吧!”說著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
匡芷苓怔了一下,冷笑道︰“這麼說,你必和那徐雷一路了?”
和尚搖頭笑道︰“不是,不是,告訴你姑娘,我不是賊,這東西——”說著指了一下枕頭笑道︰“……我也不過是借用一個時候,日後我和尚負責,必定能物歸原主,你可放心!”
說著足下一點,已到了匡芷苓身邊,伸手照著那枕頭上就抓。匡芷苓大怒,一聲清叱道︰“和尚,你這是做什麼?”只見她右手一分,駢中食二指,竟自向和尚肩窩上點去,那和尚口中“喲”了一聲,道︰“不簡單!”卻見他右手大袖一揮,肥大的袖沿,竟向匡芷苓手上掃去!
匡芷苓就覺得這和尚袖上帶有一股極大的風力,當時背脊弓一弓,“啪”一聲倒躥了出去。
那和尚見狀,頗為吃驚地道︰“喂,這就不像話了,姑娘,我已給你留了面子了!”說著身形一晃,卻已擋在了面前。
這時,匡芷苓正要飛縱而出,這和尚雙手霍地向外一握一壓,匡芷苓不禁倒退了回來。
她一只手,仍然死命抱著那個枕頭不放,急怒之間,這姑娘竟提起了一張破木椅,一抖手,直向著這和尚當頭砸過去。
和尚一招手,已把飛來的木椅,接在了手中。
他“嘻嘻”一笑,再次騰身,撲到了匡芷苓身邊,忽分雙手,直向姑娘背後抓了過去。
匡芷苓見對方武功絕高,非自己所能應付,不禁開始著起急來,當時尖叫了聲︰“媽——快來!”
和尚本是含笑,此時聞聲大吃一驚。
他再也不手下留情了,當時就見他猛地一揚右掌,呼!一聲,發出了一股權大的掌力。
匡芷苓不由身子搖了一下,只覺得對方的劈空掌力,幾乎使自己感到窒息,不由雙目一昏。
就在這剎那之間,那和尚已來到了她身前。
匡芷苓手無長物,一時情急,竟自用手上的枕頭,貫足了內力,直向老和尚當頭打去。
這個著裝滑稽的老和尚,身法極為滑溜。只見他身子霍地向下一蹲,同時左手向上一分,已抓在枕頭之上。
可是那枕頭上所帶來的疾風,卻把他頭上那頂看來過大的帽子給飄掉了。
昏暗的燈光之下,現出了這和尚的本來面目,匡芷苓只覺得眼前這個矮小的老人,太臉熟了。
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和尚——有發為證。再加上他的山羊胡子,酒糟大紅鼻子,頓時令匡芷苓想起了這個人,她不由大吃一驚,叫道︰“咦——你不是祝師叔……麼?”
老狸祝三立再也裝不住了,他那張老臉,立刻顯得通紅,當時呵呵一笑道︰“對不起姑娘,我這麼做,是為了救笠原一鶴,你們請多擔待!”說著用力向後一奪,那枕頭立刻被撕成了兩半,木棉飛了滿天都是。在散飛的枕絮之中,只听見“叭”的一聲,落下了一個匣子。
匡芷苓驚叫了一聲,正要去搶那匣子,卻被祝三立平空一掌,用掌力把那匣子打到了一邊,他身形向前一竄,已把那個裝有翡翠梨的匣子搶到了手中。
老狸祝三立東西一到手,嘻嘻一笑道︰“對不起,打攪了!”說著身子一飄,已到了窗前,正要飄身而下,忽見匡芷苓叫了一聲道︰“且慢,祝師叔——”
祝三立吃了一驚,回頭道︰“姑娘不要逼人,這東西我早晚還是要歸還的!”
匡芷苓冷冷一笑道︰“祝師叔,我母女對你不薄,你為何趁火打劫?我母親是不會放過你的!”
祝三立呆了一呆,道︰“唉——現在不談這個!”
匡芷苓道︰“那笠原一鶴不是被涵一和尚收作徒弟了麼,怎麼你倒管起這個閑事來了?”
祝三立冷冷一笑道︰“事情絕非你所想的那麼簡單,日後你就知道一切,現在不談,你母親可要來了,再見!”說著身子霍地向外一翻,已投入夜幕之中。
他身子方自縱出,另一條人影卻很快地縮了進來,現出了白姍的影子。
在滿室飄浮的飛絮中,白姍大驚失色道︰“怎麼,枕頭里的東西丟了?”
匡芷苓默默地點了點頭,白姍身子一晃,差一點兒倒下,她口中說道︰“完了……是誰干的?”
匡芷苓搖了搖頭,嘆道︰“老狸祝三立——”
白姍面色一片鐵青,咬了一下牙,一跺腳,投窗而出,這時黑羽匡長青身子也跟著縱進來,匡芷苓急道︰“東西已丟了,媽已經追下去……”
匡長青不等她說完,身形已翻了出去,匡芷苓這時也是急得直想哭。
可是她忽然想到了祝三立所說的,這翡翠梨是用來救笠原一鶴的,內心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她這時反倒希望媽媽不要追上他了。
她仍然可以記得,那日在途中,和笠原一鶴邂逅的一段經過,他那耿直的個性,英俊的儀表,確實令自己對他心儀。
她這麼脈脈含情地空想著,室內的那盞油燈暗暗明明,鼓樓外,有人一聲接一聲地敲著梆子。
忽然燈光一明一暗,白姍和匡長青已雙雙返回室內,白姍滿面怒容道︰“祝三立跑了,他分明是不敢見我!”
匡長青憤憤地看著匡芷苓道︰“我不是關照你要好好看著麼?怎會出錯?”
白姍冷冷地笑道︰“不要怪她,她如何能是那老狐狸的對手?現在,我們必須要想一個對策才是!”
匡芷苓喃喃地道︰“這一切必是那涵一和尚所差使的。”
白姍怔了一下道︰“你如何知道?”
匡芷苓遂把祝三立所說的講了一遍,白姍听後冷哼了一聲,道︰“你猜得不錯,這一切都是涵一和尚所指使的,他拆散了我們夫妻、父子還不夠,現在又唆使人來搶我們的傳家之寶,好!”說著她猛地站了起來,道︰“天一亮,我們就動身!”
匡芷苓呆了一下道︰“上哪兒去呀?”
白姍憤憤地道︰“上金陵朝陽寺,我要當面去見那個老和尚,讓他還我們一個公道!”
匡長青兄妹因恨那個老和尚,也不是一天半天了,這時聞言,均不禁憤然著色,他們也決心同著母親,去拜識一下這個愛管閑事的老和尚。
于是,就在三人同心之下,第二天,他們出發了。
金陵——朝陽寺。
和熙的陽光,透過了竹簾,照在涵一和尚的禪房之門,那個老和尚正自來回地走著,他面上現出喜悅的顏色,卻又似帶著一些輕愁的樣子。
他走了幾步,回過身來,對著一邊的祝三立道︰“三立,想不到你這麼快就把這件事辦成,為老衲去掉了一件心事!”
老狸祝三立咳著一笑道︰“你先別高興,以我看來,這些人嘛,沒有一個是好惹的,說不定你這朝陽寺將要興起一場風雨,也未可知!”
涵一和尚白眉一皺,點了點頭道︰“這一點,我何嘗是沒有想到。”說著踱了兩步,又接下去,道︰“別人倒無所謂,只是那個白姍……唉!老衲實在不願意見她!”
祝三立縮了一下脖子道︰“你不願見她,我看她還是準會來!”
涵一和尚一只手撫了一下光頭,怔怔道︰“……那可怎麼是好?唉!唉!”
祝三立嘆了一聲道︰“事到如今,我看你也不必堅持了,還是把一切實在的情形告訴她,也許這樣反倒會好一點兒。”
涵一和尚呆了一呆,喃喃道︰“看來也只有如此了,唉!這可真地解鈴還需系鈴人了。想不到老衲一念之仁,卻為自身惹下了這樣的一個大麻煩,真正是當初所未能料到的。”
老狸祝三立正要說話,忽見門簾一掀,笠原一鶴走進來道︰“師父喚我麼?”
涵一和尚望著他點了點頭,說道︰“很好,你祝師叔已經把你失落的東西,全部找回來了,你現在看一看,是否還少些什麼?”
笠原一鶴不由雙眉一展,遂轉身對祝三立道︰“謝謝師叔!”
祝三立呵呵一笑道︰“都是你這小子,這點東西,在江湖上可真是惹盡麻煩。唉!你看看吧,要是不少,趕快給皇帝小子送去,要是再丟了,天皇老子也是沒辦法了。”
說得笠原一鶴面紅如火,連道︰“是!是!”
祝三立這才帶他走到桌前,笠原一鶴就見桌上放著自己遺失的那個木箱子。
這東西,使他感到一陣心酸,卻也有一種莫名的親切,當時點了點頭道︰“不錯,就是這個箱子!”說著取出了那封足利將軍的信件,里面記載貢物的各項名稱。
笠原一鶴打開了箱子,一一對照之下,各物均不短少,其中自然也包括那個翡翠梨在內。
他檢視了一遍,不禁感愧至深地向著祝三立一拜道︰“祝師叔,你真是我的大恩人了!”
祝三立哈哈一笑,忙把他攙扶了起來,一面指著涵一和尚,道︰“你真正的大恩人在此,我一切都是听他的話行事的,還不上前拜謝!”
笠原一鶴怔了一下,這時才知道師父對自己一片用心,情不自禁熱淚盈眶,上前一步,霍地拜倒道︰“師父,你老人家真是我再生之父,弟子今生今世是無法報答你老人家的恩情!”說著不禁熱淚滂沱而下,涵一和尚扶起他來道︰“徒兒不必如此……”
這位白眉白發的老和尚,顯得是那麼慈祥,他拍拍他肩膀道︰“你快收拾一下,馬上起程去京,把這些東西交給皇上,你也可算是了卻了一件事……”
笠原一鶴磕了一個頭站起來道︰“弟子遵命!”
老和尚目光炯炯地望著他道︰“這一次不能再出差錯了,你必須換上我們中國的便裝,等入京之後,再換上你們日本衣服!”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涵一和尚道︰“你祝師叔同你一起去,有他在側,途中可以安全得多!”
祝三立不覺用手撫了一下頭,嘻嘻笑道︰“這可好!”說著點了點頭,齔牙笑道︰“好吧,好吧,反正我是好人做到底了!”
涵一和尚微微笑道︰“等到東西交上之後,你祝師叔還有事在京留上幾天,你可以先回來!”
笠原一鶴點頭答了聲“是!”
和尚點了點頭道︰“車已備好,你二人去吧!”
笠原一鶴這才合十而退,須臾換上了一襲便裝,來到室內,祝三立為他把箱子背好在背上,叩別了涵一和尚之後,他二人才走出禪房。
涵一和尚親自送他二人出了廟門,望著他二人的馬車閃電飛馳而去,在這時,他內心才算了卻了一樁心事,不由長吁了一口氣。正當他要轉身入室的當兒,他忽然看見,由南面飛馳而來的一騎快馬。
那是一匹甚為少見的高腳大馬,這種馬,昔日涵一和尚在日本時倒是常見,在中國還不多見。
老和尚不由心中微微一動,那匹馬飛馳而下,帶起了一片塵土,一時連馬上這人是什麼樣也看不清。
涵一和尚正要回身入寺,那匹大馬已馳到前面。
馬上是一個留著兩撇黑胡子的漢子,身披黑色披風,涵一和尚心中正自奇怪,因為這人自己太眼熟了。
還不容他想出是誰,這個人已自馬上滾翻而下道︰“大哥久違了!”
涵一僧再一定目,不禁“啊呀”地叫了一聲。
他上前了一步,那人卻撲在他身前,道︰“小弟給大哥請安。”二人緊緊地握著手,涵一和尚雙目有些濕潤道︰“想不到你會回來了!”
這人更是熱淚滂沱而下道︰“大哥,這些年身體可好?”
涵一和尚微微一笑,道︰“君子之志,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天涯。”
這十六個字,不僅說出了他為人的態度,更表達了他對這位故友的情誼。
眼前這個黑衣漢子,正是和尚生平第一知己,方外的至交——匡飛,他另一個名字是笠原桑二。
匡飛望著這個佛門的高僧,感慨道︰“二十年不見,大哥你似乎老多了!”
涵一和尚呵呵一笑道︰“老弟,你來得正好,我們進去說話!”
說著抬了一下手,喚來了一個小和尚,把匡飛的馬拉了進去,他二人遂向寺內踱進。
匡飛沉聲說道︰“適才,大哥送客人麼?”
涵一和尚站住腳,微微一笑道︰“送你兒子笠原一鶴!”
匡飛不由一怔道︰“哦——你們已見面了?”
涵一僧莞爾一笑,道︰“豈止是見了面?唉!說來話長,我們進去再談吧!”說著腳下加快,率先在前走去。
匡飛似有無限心事,他那雙花白了的眉毛,緊緊皺著,臉上似有一種不開朗的神態!他跟在涵一和尚的身後,他見這和尚行步間,上身紋風水平不動,一雙雲履點動間,更是不著濁力,仿佛行步于飄渺之間。
看到此,匡飛不由更加心動。他知道這位老朋友,多年不見,更有驚人的功力了,不禁頓增敬仰之意。
行過了長長的一道過廊,來到了老和尚的禪房,落座後,小沙彌奉上香茗。
涵一和尚微微打量了一下這位故友,白眉微皺道︰“櫻子刻下可好?”
匡飛長嘆了一聲道︰“櫻子已于多年前病故了!”
涵一和尚不由微微一呆,輕嘆了一聲道︰“村夫老人呢?”
匡飛搖頭嘆道︰“也故世了!”
和尚站起來踱了幾步,他走到窗前,直直望著前面的花圃,沉默了一段時間。
他雖是身為佛門得道的高僧,可是對于笠原這一家,昔日的恩情,並不能忘懷,他是在為故世的亡魂致哀。
匡飛站起來,道︰“因為距離太遠,我沒有辦法能夠通知你,他二人先後故世,時間相差不過數月之久,真令人悲痛欲絕。”說到此,他雙手搓著,目光之中,淚滴欲下。
老和尚輕輕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不必悲傷,人都難免一死的,你現在已然回到了中國,很好,上天是公平的——”說著看了一下天上的雲。
匡飛不由微微驚訝道︰“大師此話是何用意?”
老和尚回過頭,看著他道︰“老弟,你莫非還不明白,此間也正有很多未了之事,要你來料理呢!”說著長嘆了一聲道︰“昔日我促你東去,不久也就後悔了,這許多年以來,難為你妻子白姍,她是多麼痛苦地撫養你的兩個孩子……”
匡飛不由垂下了頭,老和尚停了一會兒,微微一笑,道︰“現在你回來了,你應該肩負起這個責任來!”
匡飛不由苦笑道︰“大師一番好意故佳,只可惜破鏡難圓了。”
和尚一怔道︰“這是為什麼?”
匡飛頻頻苦笑道︰“事已至此,勉強再結合,已沒有什麼意思。白姍的個性,我是知道的,對于我的過錯,她必不會寬恕,我二人如今都是上了年歲的人了,何必呢?”
涵一和尚冷冷一笑,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應該坦白地告訴她一切,我想她是會原諒你的!”
匡飛不由冷冷回答道︰“我看沒有這個必要!”
涵一和尚不禁一愣,道︰“那麼你意思如何?”
匡飛慨然道︰“我想在你這廟內落發為僧,大哥你意如何?”
涵一和尚先是一愣,隨後搖了搖手道︰“那是行不通的。”
匡飛冷冷地道︰“你是怕我向佛不專麼?”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你子我已收為徒弟,豈有再收其父之理?”
匡飛怔了一下,點了點頭道︰“我早知這孩子有一天會從佛的,卻未想到會這麼快!”
老和尚長長的睫毛,閉了一下,遂道︰“他是未來光大我佛門之人,其成就尚要遠遠超過老衲之上,只是……”說著,搖了一下頭道︰“……只怕他,尚有塵緣未了!”
匡飛站起來,嘆了一聲道︰“今日我來此,一來是探望你這老朋友,再者,就是商談這件事。我向佛之心已定,大師,你還是成全了我吧!父子二人同時向佛,也未嘗不是佛門一段佳話,大師你又何必不允呢?”
涵一和尚忍不住狂笑了一聲,道︰“匡飛,我錯看你了。”
匡飛不由一愕,道︰“人各有志,豈能相強,大師你才錯了!”
老和尚怒目道︰“無論如何,我這廟里,是容你不得!”
匡飛微微一哂道︰“大師既不留我,我想這天底下,想找一個脫發為僧的地方,尚不至于沒有吧?”說著微微一拜,轉身就走。
他才走了兩步,卻見前面人影一晃,涵一和尚已滿面怒容地立在他的身前。
匡飛退後了一步,含笑道︰“出家人火氣也這麼大,豈不令人好笑?”
涵一和尚兩道壽眉,勉強向兩下一分,長長嘆息了一聲,說道︰“老弟——你應該知道,我是在為你著想,天下固沒有不忠不孝的神仙,卻也沒有不仁不義的和尚!”
匡飛聞言至為傷感,他退後一步,苦笑道︰“可是,天下卻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大師,你如今身登淨土,卻拒朋友于千里之外,眼見他痛苦呻吟,這也不是一個出家高僧的行為吧!”
老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你曲解我的意思了!”
匡飛竟然冷下臉來道;“我所以回中國,主要是找你從佛的,看來我是失望了。不過,我志願已定,大師,你不能說動于我!”
涵一和尚冷冷地道︰“我必要說動你!”
匡飛狂笑了一聲道︰“我心如鐵石,大師你說不動的,再見吧!”說著雙手一抱,深深向下一拜,正要騰身而出,卻被老和尚一只手搭在肩上,道︰“你不能胡來,你妻子已在找我要人了,你可知道?”
匡飛哈哈一笑道︰“原來是為了此你才著急呀?”
和尚目射精光道︰“老衲如此年歲,對她一個婦人,能打什麼交道?你已回來,這件事,你焉能不聞不問?”
匡飛冷冷一笑道︰“大師,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想當初苦苦逼我到日本的也是你,莫非那時,白姍和今日也有什麼不同麼?”
涵一和尚鼻中哼了一聲道︰“櫻子已死,情形自不同了!”
匡飛狂笑一聲道︰“大師,你把白姍想錯了,她不像一般女人一樣,只怕覆水難收啊!”
老和尚嘿嘿笑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匡飛不由驀地雙目一瞪,可是在這老友面前,他卻是發作不出來。當時嘆息了一聲,用手把老和尚往一邊推了推,道︰“人各有志,不便相強,這件事,大師,你如果一再勉強,就不是我的朋友了!”說著,身子“刷”一聲,已縱了出去,道︰“各家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再見了!”
說話之間,他已躍上了一座正殿,涵一和尚抬頭望著他的身形,冷冷一笑,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自己所作所為,又能怨得誰來?”
匡飛身形已自騰出,聞聲哈哈笑道︰“我本來也沒有怨誰啊!”說著已是一路縱馳如飛而去。涵一和尚氣得冷笑了一聲,喃喃道︰“那白姍不找到則已,若找上了我,我又豈能放得過你?”
只是匡飛卻沒有听見,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涵一和尚回過了身子,嘆息了一聲道︰“孽債!孽債!”說著步至蒲團處坐下,打開了一部《金剛經》,喃喃地念起佛來。
誰知他念了沒有多少句,就見門外一個小沙彌探了一下頭,又縮了回去,涵一和尚喚道︰“進來!”
小沙彌只得合十而入,道︰“稟太師父,廟外來了幾個人,聲勢洶洶,要面見太師父,弟子說太師父不在,那幾個人,卻要打進來,請太師父發落。”
涵一和尚不由吃了一驚,站起來道︰“這幾個人,是什麼樣子?”
小沙彌想了想道︰“有男有女,共是三人!”
涵一和尚一听到此,不由心中怦然一動,道了聲苦也!想不到天下事情,竟是如此湊巧,那匡飛才走了一刻工夫,白姍母子三人,竟找了來。
老和尚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對于這件事情,是一想起來就怕的。
想不到越是怕的事情,愈是來得快。
他聞言不由身子動了一下道︰“哦——室內此刻尚有何人?”
小沙彌合十道︰“幾位大師正在經堂誦經,只有精武堂的‘至尚師叔’正在授徒!”
涵一和尚不由松了一口氣道︰“既如此,你快找他來!”
小沙彌合十,答了聲︰“是!”遂很快地走了出去,涵一和尚在禪房內來回地踱著,不時地嘆息著。
這時那位精武堂的至尚大師,聞听相召,匆匆趕了過來。
他約有四十左右的年歲,生得寬面大耳,十分高壯,老方丈相召,他不知何事,因為正在授徒武動,手中尚提著一柄方便鏟就來了。
進門行禮之後,這位至尚和尚合十道︰“師伯有何差遣?”
涵一和尚皺眉道︰“門外來了母子三人,聲稱要見老衲,你去會他們,就說老衲此刻正在行禪,約三日後才能醒轉,囑他們有事三日後再來!”
至尚和尚恭敬地應了一聲︰“是!”正要轉身而去,老方丈又道了聲︰“慢著!”
至尚和尚回身,說道︰“師伯,還有事麼?”
涵一和尚訥訥道︰“這母子三人武技精湛,爾要注意了。”
至尚微微一笑,提了一下手上的方便鏟道︰“師伯請放心,弟子定能應付!”
說著行禮而出,向小沙彌道︰“他們在哪里?頭前帶路!”
小沙彌比了一下手式,就向前行,至尚乃是朝陽寺十二名擅武弟子之一,一身武功,雖非涵一和尚親授,卻不離正宗淵源。他最拿手的,乃是一路降魔鏟,及“空門神拳”,在同輩之中,可算是佼佼的人物。今天老方丈指定他去會客,在他認為那是一件極為光榮的事情!
當他大步如飛地來至門前時,只見寺門口,正有三四個弟子,在與來人說話,對方似乎話聲頗大,雙方已在僵持的形態中!
至尚遠遠地高聲道︰“為何亂囂,爾等退下!”
那幾個和尚,聞聲四散,紛紛退後。至尚滿臉怒容地走了過來,方便鏟掛在腕下,雙手合十,朗聲道︰“阿彌陀佛,幾位施主來此何事?”說話之間,目光一掃,已看清了,來者竟是二女一男,共是三人。二女一老一少,似乎母女二人,模樣兒十分秀美;那個男的,卻是一個二十左右的英俊少年。
三個人,全是一臉怒氣,而且身上都帶有兵刃。
至尚和尚一眼及此,就知道今日只怕不能善罷干休,當時口中連連念著佛號。他說完話後,那雙少年男女,一起怒目注視過來,另一個中年婦人,卻冷笑了一聲,道︰“尊駕是誰?”
至尚和尚雙手合十道︰“貧僧至尚,乃是精武堂的三堂大師之一,三位施主有何見教?”
此言一出,那婦人霍地柳眉一豎,道︰“我們要見的是涵一和尚,怎麼出來的,光是一些閑人呢?”當著眾弟子面前,至尚自覺臉上無光,不由面色一沉道︰“掌寺方丈此刻正在行禪,哪里有工夫來會你們這些閑人?有什麼事,只管對我說也是一樣!”
婦人面色一冷,尚未出言,她身邊那個妙齡少女不由杏目一睜,道︰“好沒道理的和尚,你仗誰的勢力,敢對我們如此說話?涵一和尚是什麼東西?我母女等他這半天,他還不出來,惹惱了我們,打進你們破廟,看他還出不出來見我們?”
至尚不由一怔,怒道︰“好個不知好歹的女娃娃!”
這時那婦人,把少女拉了一下,冷笑道︰“我姓白名姍,這是小兒匡長青,小女匡芷苓,我們來此,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見涵一和尚。我們是由很遠的地方來的,見不著他,如何能令人甘心?”說著冷冷一笑,又道︰“我知道,涵一和尚乃是佛門第一高僧,武功之高天下敬佩,只是他如果避不見面,我們也就說不得,只有開罪一途了!”
至尚冷笑了一聲︰“方才貧僧已說過了,大師此刻正在坐禪,要三日後方能醒轉,你們如有要事,三日後再來也是一樣的!”
白姍嘻嘻一笑,道︰“可笑,佛門弟子也會說謊,適才這位小師父說方丈不在,現在師父你又說在坐禪,真令人難以相信。”
至尚憤憤地道︰“貧僧所言乃是實情,你們不信,貧僧也是沒有辦法,只是這乃是佛門善地,請你們不要在此吵鬧!”
一旁的匡長青,始終未發一言,這時竟是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道︰“想不到堂堂的一個方丈,竟會如此,我倒有個辦法,看他能藏到幾時?”
至尚冷笑道︰“你們有什麼辦法,請到寺外施展,那與我們是沒有關系的!在這里胡鬧,卻是萬萬不可!”
匡長青一聲狂笑道︰“什麼叫胡鬧?我們可是不知道!”說著足下向前一滑,駢中食二指,直向著那和尚前胸猛點了過來。
至尚向後一退,腕上的方便鏟響了一聲,大怒道︰“怎麼,你竟向貧僧動手不成?好,這就怪不得貧僧無情了!”說著他手向外一揮道︰“你們先退後,待我會他!”
這時匡芷苓在一邊,冷笑道︰“哥哥不要客氣,只管下重手法!”說著丟過一口劍來。匡長青接劍在手,冷笑道︰“大和尚,請動手賜招吧!”
至尚這時面色赤紅,方便鏟在手上一掄道︰“這是你逼迫于我,並非是本座欺你年少!”
匡長青聞言冷笑一聲,他左手輕輕一撩前襟下擺,人影一晁已到了至尚身前。只見他掌中劍向後一吞,霍地向外一點爆出了一點銀星,直向至尚喉上刺去。
至尚方便鏟向內猛然一抽,方便鏟的鏟頭迎著對方的劍,發出了“當”一聲,寶劍已為他擋了開來。
這和尚卻在這時,身形快若電閃星馳也似的,又竄到了匡長青背後。
他掌中這一桿方便鏟,施了一招“撥風盤打”的疾招,由上而下,勢力萬鉤地直向著匡長青當頭猛砸了下來。可是,黑羽匡長青早已想到了他會有此一手。
至尚的方便鏟方自下落,這位年少的奇俠,左手向上一揚,已托住了方便鏟的鏟柄,只听得“嗡”的一聲大震。
匡長青的劍,卻陡然向後一挑,其快無比,直向著這個精武堂和尚的上半個身子劈了下來。
至尚和尚這時候如果膽敢不松手,他這一雙手就不要再想要了。當時只听得“嗆啷”一聲大響,方便鏟墮地,而這個和尚卻用“倒踩蓮枝步”的身法,猛然退出了五六丈左右。雖然他身上沒有掛彩,可是兵刃脫手,這個臉也算是丟完了。當著面前這幾個弟子,這位至尚大師不由得頓時臉色變得蒼白,便微微一呆道︰“小施主好純的功夫!”說著冷冷一笑,走到了落鏟之處,彎腰把那桿方便鏟抬到了手中。
匡長青橫劍而立,朗聲道︰“快去請涵一和尚出來!”
至尚大師方便鏟把在右臂之上,退後了一步,怒目道︰“老方丈正在行禪,不能見客,莫非還要再說一遍麼?”說著他霍地轉過身來,大家都以為他是含憤返寺,卻沒有料到他,竟在這個時候,驀地雙腕向後側一個猛旋!
只听得“嗖”一聲,日月之下,但見白光一閃,他那桿方便鏟,竟自劃起了匹鏈也似的一道白光,直向著匡長青前胸上猛然貫飛而來。
這種勢子飛來是奇快如風,只一閃已到了匡長青眼前,每個人都不由大吃了一驚。
這一招確實出乎匡長青意料之外。當他發覺不可的時候,對方方便鏟的鏟刃,已經挨在了他的身邊。
此時此刻,一任他黑羽匡長青,有天大的本事,卻也是莫能退開了。
一旁的翠娘白姍見狀,嚇得面色蒼白,高叫了聲︰“青兒——”她身子猛地騰了過去,另一邊的匡芷苓同時也發出一聲嬌叱,也自騰身而來!
可是她母女這種動作,看來都太晚。就在眾人目瞪口呆之際,至尚的方便鏟已飛至匡長青胸前,只需再向前微吐一分,匡長青不死必傷。
忽然,斜刺里,瓦面上發出一聲厲哼道︰“至尚不可!”
那只方便鏟本已挨著了匡長青的身邊,這時竟自霍地向外一偏,錯出去足有一尺左右,“嗆啷”的一聲,直直地闖在一棵松樹之上。那棵松樹,足有碗口那麼粗細,竟被方便鏟的重力,撞得“啪喳”一聲巨響,從中一分為二,折斷了下來,“嘩啦”一聲,揚起了一大片灰土。
看得在場之人,無不打了一個冷戰。
匡長青自料必死,卻未曾想到,竟然絕處逢生。
他母子三人,一齊偏頭向屋瓦上望去,卻見一個白眉皓首的高大和尚,自屋脊上雙手合十,重重地嘆了聲,道︰“阿彌陀佛!”
他身子向前又似向上,微微一縱,竟自輕飄飄的,四平八穩的自殿瓦上落了下來。
匡氏母子三人,全是一身功夫,他們目睹著這個高大和尚,輕身功夫如此精純,俱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定目細看之下,翠娘白姍和黑羽匡長青都已認出了來人,這人正是涵一和尚!
這時,那個老和尚,目光向著至尚一掃,後者忙自合十拱腰,一臉愧疚之色。老和尚冷冷一笑道︰“至尚,爾要面壁思過,你犯了佛門十戒,如非老衲及時制止,那少年性命,必喪你手!”
至尚全身一陣顫抖,道︰“弟子知道了,請方丈從寬處罰!”
老和尚微微點了點頭,道︰“爾等且退了下去!”至尚退後一步,連正眼也不敢看對方一眼,旁邊幾個小和尚都合十彎腰向這位高僧行了一禮,匆匆退了下去,現場只剩下了涵一和尚及匡氏母子三人。
白姍雖是心懷仇恨而來,可是對于這個和尚,她卻是早已敬仰。現在對方又救了自己兒子性命,她只得走上幾步,襝衽為禮道︰“多謝大師及時而至,救了小兒一命,白姍拜謝……”說著向兒女丟了一個眼色,叫二人拜謝,可是兄妹二人卻是絲毫不動。
涵一和尚呵呵一笑道︰“白女士忒謙了,這二位是——”
白姍忙為之介紹道︰“這是小兒匡長青,小女匡芷苓。”二人只是勉強抱了一下拳。和尚望著這一雙兒女,白眉微分,心中不禁忖道,匡飛有如此俊秀的後代,真也值得驕傲。當時雙手合十道︰“賢母子請至殿內一談,外面不是待客的地方!”
白姍苦笑道︰“正要打攪!”說著一行人魚貫隨入大殿,午課方畢,殿內空無一人,香案上裊裊冒著清香的白煙,整個大殿內沒有一絲雜亂的聲音。
涵一僧回身禮讓道︰“請坐!”
白姍告禮落座,匡長青匡芷苓兄妹二人,就像是一對保鏢也似的分立在母親身後!
涵一和尚向這兄妹二人看了一眼,不禁微微笑了。
這時來了一個小和尚,為三人獻上了茶。
翠娘白姍等那小和尚退了之後,才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大師,今日來訪,是向大師請教一點兒事情來的。我一個女人,本來不該來這種地方,可是事實逼得我不得不拋頭露臉……”說到此,面上現出一些怒容,聲調冰冷地笑了笑,道︰“大師,你能夠原諒我的失禮麼?”
涵一和尚雙手合十,道︰“白施主有話但說無妨。”
白姍面色一沉道︰“已如此,請恕我直說了!”
和尚欠了一下身子,臉色甚是尷尬。
白姍冷冷一笑道︰“外子與大師乃是莫逆之交,這一點大師可願否認麼?”
涵一和尚呵呵笑道︰“出家人跳出七情之外,如說老衲與尊夫是一方外之交尚可,莫逆似為不當!”
白姍冷笑道︰“那麼,外子這二十年來的下落,大師不能不知道吧?有人謂︰外子的失蹤,乃是大師策略。究竟是否實情,尚請大師明言相告才是!”
涵一和尚雙手合十,低口念道︰“阿彌陀佛,白施主,今日來此是興問罪之師不成?”
白姍冷冷笑道︰“以我母子三人,區區小技,焉敢在大師面前賣弄……”說到此,面色一沉,道︰“大師乃是佛門高僧,為人正直,天下共鑒,我母子所以來見,只是向大師請教,豈能存一絲冒犯之心,大師你萬萬不可興疑才好!”
涵一和尚內心真是叫苦不迭的,心想︰好厲害的婦人,當下不由苦笑道︰“老衲早知賢母子必會來的……”
一旁的匡芷苓,這時對母親一再詢問,這和尚卻始終是顧左右而言他,不免有氣。這時聞言,她甚是氣不過,就冷笑道︰“我母子三人從很遠趕來的,大師明明在寺,卻為何推托不見,這是什麼道理?請大師明告。”
涵一和尚看了她一眼,呵呵笑道︰“姑娘,你說得好,要是每日都有你母子這種客上門,那麼我們這個廟,也就不成為廟了。”
匡芷苓不由面色一紅,嗔道︰“我們本來是恭恭敬敬請見的,誰叫那個和尚無禮,我哥哥才與他動手的……”
白姍搖手阻住她,說道︰“小苓,不得無禮!”她以為涵一和尚必定會因而動怒的,誰知道他卻是仍然滿面含笑,絲毫不動肝火。
翠娘頓了頓,才道︰“小女無知,這都是自幼失父,才慣養如此,大師不要見罪!”
涵一和尚自然明白她言中之意,當時一笑道︰“小姑娘率直任性很有意思!”說到這里,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吁了一口氣道︰“這件事,老衲自問是脫不了關系的,只是這其中的道理,只怕你母子並不知情!”
白姍冷然道︰“請大師開宗明義!”
老和尚白眉連聳,道︰“這是一件令人傷感的事情,不談也罷。總之……在十天之內,老衲負責把匡飛找回來,送到府上,如此賢母子,也就可以安下心來!”
白姍一聲冷笑道︰“大師,你會錯意了!”
涵一和尚一怔道︰“白施主是什麼意思?”
白姍面色微青道︰“我們來此,並不是要他的人,而是來向大師還一個公道來的。二十年的遺棄之苦,我母子是無從訴起,大師只要能給我們一個公道的答復,我母子調頭就走;否則……”說到此,她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道︰“……大師乃是我們素所敬仰之人,我們不便如何,此事也只好由小兒出面,召集天下武林中人,來評一評這段是非曲直了!”
涵一和尚冷冷道︰“這麼說,賢母子是不希望匡飛回來了?”
白姍哂笑道︰“那是另一個問題!”
匡長青這時抱拳正色道︰“大師,請你快快說出二十年來家父的一段隱情,也好令我們解開疑竇!”
涵一和尚由位子上站了起來,踱了幾步。他走到窗前想了想,嘆息了一聲,回頭道︰“好吧,我就把事實告訴你們,你母子听後也許會怪罪老衲多事,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白姍點了點頭道︰“我們所要求的,正是請大師公諸實情,出家人不打逛語,大師要說實在話呢!”
涵一和尚冷冷的一笑說道︰“這是當然!”說著他鼻中哼了一聲,道︰“匡飛離家出走,東臨日本,並非逃走,或是遺你母子,乃是和他前妻笠原櫻子重聚!”
此言一出,白姍等三人,無不大吃一驚!
白姍身子顫動了一下道︰“前妻……大師,這是怎麼一回事?”
涵一和尚搖頭苦笑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你們細細听來!”
于是他才把這一段隱情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匡氏母子三人,听完這段經過之後,俱呆住了。他三人半天一言不發,面上俱不禁垂著兩行熱淚,尤其是白姍,整個身子都倚在椅子上。她用綢巾擦了一下臉上的淚,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大師當初一念之仁而外,卻不曾料到我母子三人,二十年來,所過的是如何的生活?我一個女子撫養他兄妹……”說著以手指著匡長青、匡芷苓,淚如雨下。
涵一和尚見狀,也不禁滿面戚容,他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道︰“無量佛……白女士不必再悲傷了,老衲對這件事實在是有欠深思,如今悔之莫及了!”
他說著嘆息了一聲,道︰“眼前賢母子如有責怪,老衲自是無話可說。不過,這也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依老衲之見,由老衲負責找回那匡飛才是上策!”
白姍不由怒嗔道︰“誰還惦念著那負心人?大師不必多事!”
涵一和尚怔了一下,嘆道︰“匡飛如今已返回中原,笠原櫻子已死,他如今已是自由之身了,論情論理,他是應對賢母子有所補償才是!”
白姍面色蒼白地搖了搖頭道︰“不必……不必……”
匡芷苓在一邊擦了一下眼淚,道︰“爸爸心也真狠,二十年來,都不曾想到來探望我們一下……”
涵一和尚嘆道︰“這也怪不得他啊,他遠隔重洋,來一次談何容易,再說只為了探望你們,並不能解決一切啊!”
白姍冷冷一笑,道︰“那日本女人,如不死,他還不會來呢,如此無情義的人,還回來做什麼?”
涵一和尚嘆了一聲道︰“白女士你錯了,匡飛並非無情義之人,這全是命運在捉弄人啊!”
白姍笑道︰“命運?他當初已有前妻,如何又和我結婚?起碼他也應該把事情說個明白呀!”
涵一和尚苦笑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呀!”
匡長青這時卻另想到了一件事,他目光發直地道︰“這麼說,那日本武士笠原一鶴又是誰呢?”
涵一和尚點一點頭道︰“笠原一鶴乃是匡飛那日本妻子所生之子,也是你二人同父異母的兄弟!”
這句話,不免使得匡長青、匡芷苓全是一驚。尤其是匡芷苓更不禁面色一陣發紅,禁不住低下頭來,匡長青呆了一呆道︰“听說大師已收他為徒,可否請出一見?”
涵一和尚搖了搖頭道;“他此刻有事外出,並不在寺內!”
匡長青一笑道︰“可是至京城見皇上獻寶去了?”
涵一和尚只得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匡長青冷笑了一聲道︰“這麼說,我母親傳家之寶‘翡翠梨’也在他手上。”
涵一和尚微微一呆,遂點頭道︰“那梨如是進貢之物,自在其中!”
白姍秀眉一挑道︰“那翡翠梨乃是先祖世代留下之物,被那負心人盜至日本,此次已被我母子收回,卻又如何會落在笠原一鶴手中,大師,這點你可知情麼?”
涵一和尚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他對于這件事實在是難以啟齒,吶吶道︰“賢母子不必見責,這件事,應該老衲負責。”
白姍冷冷笑道︰“愚母子只是收回故物,非搶非奪,大師如此做,可就有違常理了!”
老和尚呵呵一笑道;“白女士你不明白,老衲並不想染指這件事,只是我那徒弟如無此梨,卻是交不了差,此事關系著兩國來往,卻不便不予理會!”
白姍猛地站起身子,道︰“這是我家門故物,我有理由收回,大師你也太欺人了。”她這種態度,大有動武之意,老和尚冷冷一笑道︰“白女士稍安毋躁,這翡翠梨多則一月,少則半月,老衲當必雙手奉上,不損分毫,如此賢母子當可放心!”
白姍冷然一哼,道︰“大師所說可是實話?”
涵一和尚一笑,說道︰“出家人不打逛語。”
白姍點點頭道︰“大師既如此說,我母子暫且告退了!”說著對兄妹二人道︰“我們回去!”
她說著站了起來,匡長青兄妹二人隨著母親一並步出殿外,他母子三人,本是抱著決心,不惜同涵一和尚翻臉,為仇而來,卻未曾料到如此善罷甘休!
在廟門口,白姍對著老和尚行禮告別道︰“大師要言而有信,我母子在仙霞嶺恭候大駕了!”
涵一和尚單手問訊道︰“白女士放心,老衲言出必行,一月之內,必定把那枚翡翠梨押送上山。至于匡飛,老衲也會有一個交待的,尚清賢母子原諒才好!”
翠娘白姍點了點頭,道聲︰“好!”
當時就帶著匡長青、匡芷苓起程回家而去。
涵一和尚送走了匡氏母子,心情十分沉重,因為他親口答應了白姍,要把匡飛找回來,現在匡飛不知上哪里去了;于是,就在次日,這位佛門的高僧,打點了一個簡單的行囊,離廟而去!
老狸祝三立同著笠原一鶴,一路曉行夜宿,不一日已來到了天子腳下的北京城,他二人就下榻在前門大街的“吉順客棧”中。
這是一個熱鬧的地方,寬闊的大街,講究的店面,尤其在這太平年間,更顯出一片安泰和順的景象來。
祝三立同笠原一鶴住進店內,已是黃昏的時刻,他二人在店內吃完晚飯,休息了一會兒,已是入夜時分。
今夜,顯然他二人是有所行動。
子夜一到,他二人都已換上了夜行衣,祝三立是松大的黑綢褲褂,笠原一鶴卻是緊身的箭祆,下著黑綢長褲,他們都扎著腰帶和一個白色行囊。
二人悄悄翻出店外,只見大街上靜靜的沒有行人,只有一個推車吆喝著賣硬面餑餑的,這是本地一種夜食兒。
笠原一鶴顯得很是緊張,他低聲問︰“師叔,很遠麼?”
祝三立搖頭一笑道︰“小伙子,你沉住氣,這地方我熟得很,跟著我走,準沒有錯!”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就見祝三立把身子向路邊牆根上一貼,一路向前行去。
笠原一鶴緊隨其後,中途拐了幾個彎,換了幾條路他也沒有弄清楚,只覺得慢慢的景色顯得更淒涼了。再向前行有一箭之地,祝三立忽然站住了身子,手指前方道︰“你看見沒有?那就是紫禁城了,我們必須要翻過這道城牆才行!”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祝三立囑咐道︰“注意,最好不要傷人!”
笠原一鶴答應了一聲,二人一前一後貼著牆向前走過去,才走了沒有多久,就見迎面火光閃閃,有人說話的聲音。
祝三立一拉笠原一鶴,二人向壁上一貼,藏在暗處,才見是一隊持著紅纓槍,排著腰刀兵弁,邊談邊笑而來,在他們背後的號衣上,都繡有一個“禁”字。等他們走遠之後,二人相顧點了一下頭,各自騰身而起,翻上了城牆,接著飄身而下。只見城內好大的地勢,一排排的街道較前更為整潔,紅牆綠瓦,是一大特色。
笠原一鶴知道這地方所居住的,多半是些王公大臣,大紅的石柱門旁,排列著石虎石獅之類,看過去威勢雄邁十分。
祝三立略一顧盼之下,即向西直馳而去,二人都不曾說話,似如此半盞茶後,他們行近了另一排高牆之旁。從高度上看起來,這高牆,比方才那一排高牆又要高多了。
這些牆的高度,最少也在三丈以上,牆上沒有刁斗,每隔三四支左右,都有一處明燈亮著。
燈光之下,笠原一鶴才看見了,這些牆上都是刷成黃色,龍也似地延伸出去。
笠原一鶴就明白,這地方必是皇帝所居住的禁宮了,他對祝三立道︰“我知道了,我們回去吧!”
祝三上冷冷一笑,說道︰“你以為到了這里,就清楚了?皇帝老子住的地方,我如不帶你去,你找死也是找不到,我們過去!”說著往牆上一貼,就像一條守官也似的直向上爬了上去,笠原一鶴只得隨著他一直向上行去。他內力雖然充沛,可是像這麼高的地方,卻是很少試過,當他爬上了城牆的頂點,已累得喘成了一片。祝三立伸出一只手捂著他的嘴道︰“小聲點兒!”
笠原一鶴這時往城內一看,幾乎眼楮都花了,目光所見之處,但見一片片瓊樓,就像雪也似的,一層層展出去,也不知道有多少目光所見,都是些畫棟雕梁,堆金砌玉般的,互相爭輝。時已夜深,可是這些禁宮里,多半都還在亮著燈光,琉璃瓦映著月光,閃閃放光,令人乍看之下,真有些眼花繚亂。
祝三立打量了一陣後,道︰“你跟著我,咱們上東面看去!”說著他一拉笠原的衣服,率先騰起身子,直向著東面的樓瓦上落了下去!
笠原一鶴忙自也騰身而起,當他雙足響下一落,差一點兒滑一交,這才知道足下的琉璃瓦滑得很。
在迎風擺動的無數宮燈之下,笠原一鶴抬起頭來,才發覺已失去了祝三立的身影。他不由大吃了一驚,當時忙自站起身來,可是就在這時,一只短箭“呻!”地一聲,劃空而來!笠原一鶴一揚手,已把那只短箭劈在了一邊。
他身子驀地騰起來,想往一邊閃躲,一道人影,已如同點水的晴蜒一般,撲到了他的身邊。笠原一鶴還以為是祝三立,方道了聲︰“師叔——”
那人冷笑了一聲,道︰“大膽的賊人,黑天半夜,竟敢來到這種地方,看你是找死!”說著身形向前一欺,一口利刃,已刺了過來。
笠原一鶴身子向後一翻,可是這人一口劍,卻是如影附形,絲毫也不放松。只見他一聲冷叱道︰“哪里跑!”身形向前一掠,掌中劍順風劈了下來,直取笠原一鶴後背,招式是又疾又快,一閃而至。
笠原一鶴卻是再也裝聾作啞不得了,他單膝向瓦面上跪,倏地一個翻身,已把背上的一口武士刀撒了下來。刀光一閃,只听得“當!”的一聲,已把那人一口長劍磕開!
黑暗中那人身子向上一拔,已落在了這座宮殿的頂尖之上,笠原一鶴才看清了此人,是一個瘦長的身材,白卡卡的一張長臉。他身上穿著一件繡有錦花的箭襖,年歲約有五十上下,唇上留著兩撇小胡子。
笠原一鶴立刻知道,這人必定是負責宮廷守護的大內衛士,不由呆了一下。那人想是方才一交手之下,已發覺對方不是易與之輩,他身形一落,卻由身上摸出了一支笛子,就口“嘟”地吹了一聲。
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一驚,叫聲不好!他猛地騰身而起,掌中刀向前一逼,用“逼山”的刀法,想把對方逼下來。他的刀方抖出,猛可里一聲低喝道︰“退!”陡然自空中落下來一條矮小的人影。那人正是方才走失的老狸祝三立,他身形陡然向下一落,猛然向前一欺已到了那皇差之前。
那名錦衣衛為笠原一鶴的刀逼得正自惶恐無狀,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時候卻又另外出來一人。
這時見狀,大驚之下,竟自一抖手,把掌內那枚哨子打了出來。
祝三立這一伸手,已把哨笛接在了手中,錦衣衛士長劍霍地向前一抖,卻為笠原一鶴的刀格在了一邊。
老狸祝三立這時已如同一陣風也似地撲到了近前,只見他駢二指向前一點,正中那衛士助下。只听見“吭”的一聲,那人翻身就倒。
祝三立一橫胳膊已把這人接在手上。當時身子向外一縱,已會合笠原一鶴翻上了另一座宮殿之上。
他匆匆把點昏了的衛士放了下來,可是這時候四面已有了響動,兩三道黃色的燈光,自城牆上,向著殿瓦上照下來。
祝三立低聲說道︰“伏下身子,不要動!”二人一齊伏下身子,卻見那燈光,在附近瓦面上照了甚久,才又移開了。只靜了一會兒,祝三立才敢踫一踫笠原一鶴道︰“好了,快走!”
笠原一鶴方自站起來就見暗角處,一人大笑道︰“好賊子,這一次看爾等如何逃開。”燈光一亮,一道匹鏈也似的白光,直向著二人立身之處射來,老狸叱了聲︰“不要慌!”只見他右手往外一抖︰“叭叭”的一聲,那道強力的馬燈,立刻打個粉碎。
兩個人就像是一雙燕子也似的,墓地向兩邊分了開來,笠原一鶴到底年少,心里驚慌,再者這種琉璃瓦他實在是踏行不慣。由于勢子太猛,他身子向下一落,只覺得足下一滑,“哧”一聲,整個人直由七八丈高的宮殿上滑了下來。他口中“哎喲”地叫了一聲,猛地一提丹田真力,可是那勢子太快了。只听得“通”的一聲,他整個的人,跌在了白石的平地上,雖然沒有摔傷,卻也摔了頭昏目眩,金星亂冒。
笠原一鶴忍著奇痛,倏地一個翻身。就在這時,兩條人影,一前一後,猛地撲了過來。其中一人,大喝道︰“混蛋,還不跪下?”這人大概是個頗有身份的官人,他口中這麼喝著,分開雙手,照著笠原一鶴兩肩上就抓——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笠原一鶴一咬牙,掌中刀迎面就劈。
刀光一閃,那人口中“喲”了一聲,驀地向後就退,這時樓上如同星墜也似的,又落下了一人,這人一下地,高叫道︰“不要用箭射,捉活的!”又有人高聲道︰“這家伙可是偷了東西?你看他背上。”
原來笠原一鶴背後背著那個進貢的箱子,這一句話頓時把他提醒了。他驀地想到,自己本是負有足利將軍的使命,前來晉見皇上,自己懷內更有將軍親函,又怕他何來?當時不由雙手握刀,後退一步,怒聲道︰“停手!”
這時人聲亂成一片,大隊的兵弁,自兩側疾跑而來,燈光交織成了一片,紛紛嚷道︰“拿賊!拿賊!”
笠原一鶴這一聲吼,頓時使得為首那個官人一怔,他比了個手式,阻止住身邊的人上前,一面仔細看著笠原一鶴的臉道︰“大膽,你是什麼人?還敢動手麼?跪下!”
燈光火炬,人聲鼎沸,笠原一鶴不禁有些膽寒。可是當他一想到自己所負的使命,不禁膽力大增,他雙手托刀怒目視著為首那個官人道︰“拿什麼賊?我又不是賊!”
那個官人冷叱了聲,道︰“還不跪下?怎麼你還敢動手不成?”
笠原一鶴面色一正道︰“我是來見皇上的!”
那個官人不由怔了一下,獰笑道︰“你胡說些什麼?來呀,先拿下他再說!”四周之人,正要動手,笠原一鶴挺身道︰“你們如果真要無禮,我可就不客氣了,不過如果萬歲降罪下來,你們可就擔當不起了!”
這時又陸續來了八九個錦衣衛士,燈光火炬較先前更亮了,那官人似乎為笠原一鶴的話嚇住了。他咳了一聲,雙手連搖,止住了四下的亂聲,當時冷著臉道︰“你是哪里來的,叫什麼名字?”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我名笠原一鶴,乃是日本足利將軍手下第一武士,來此是向皇上進寶來的!”
這人一听,面色一急道︰“哦,有證明麼?”
笠原一鶴點頭道︰“自然是有,拿去你看!”說著自懷內拿出了封有火漆的信封,這個侍衛接過看了一眼,匆匆遞過來,立時就換上了一副笑臉道︰“我的爺,你怎麼不早點說呢?”
笠原一鶴也就收下了刀,遂冷著臉道︰“你們根本就不容我多說嘛!”
那名衛士笑道︰“你怎麼這個時候來呀!萬歲爺在荷花殿,已經就寢了,我們也不能驚動他老人家!”說著摸了一下頭,說道︰“這可怎麼好?”
笠原一鶴不由抱了一下拳,道︰“那麼,我就明天白天再來!”說著正要轉身,這衛士一笑道︰“那倒是不必了,笠大人你既然來了,就在宮里先留下來,明天早朝時候,我們帶你去見皇上就是了!”
笠原一鶴一想,也只有如此了。當時皺了一下眉道︰“可是我這個樣子……”
那官人笑道︰“這無妨,笠大人只要告訴我們下榻的客棧,我們自會派人去拿,衣物是一概少不了!”
笠原一鶴見這官人說話時,一雙眸子里透出精明,似笑非笑的樣子,他立刻就明白,對方是在懷疑自己的身份,當時只得點頭道︰“這樣很好,就請貴官帶路,我要休息一夜再說!”
這名內官點頭道了是︰“是!是!”說著就回身對一旁二人說了幾句,那兩個人,全是身著錦衣,身帶兵刃的衛士,三人商量了一陣之後,其中之一,冷冷笑道︰“閣下既是外國的來客,怎會連規矩都不懂?這是萬歲爺的寢宮,怎可帶著兵刃隨便出入?”
笠原一鶴也冷笑一聲,道︰“我如沒有這口兵刃,只怕此時,已經死在你們的手下了!”一面說著連刀鞘交過去道︰“既然如此,就請貴官代為保存好了!”
那名侍衛雙手接過來,道︰“這是宮里的規矩,除了我們以外,誰也不能身帶兵刃,笠爺你多包涵!”另一名侍衛卻道︰“我們也不要你的,等下了早朝之後,一定奉還!”
這時,已走出了兩名小太監,打著燈籠,由三名侍衛護送之下,笠原一鶴就同著他們直向偏殿行去!
雖然是在深夜里,可是笠原一鶴也能看出來,這里好大的地方。
目光望去,但見畫棟雕梁,一層層像雲也似地伸展出去。
盞盞的宮燈,有方的有圓的,乍然望去,就像是隱約在天空中的星群一樣,甚是美觀!
他只不過左右看了幾眼,那三個侍衛,似乎已帶出懷疑之色。當時只好低下頭,隨著那兩個小太監直向前行。
幾個人走了足有盞茶的時間,笠原一鶴實在有些不耐煩了,才見為首兩個小太監,推開了一座大門。
笠原一鶴鼻中立時聞到一陣清香,沁人心肺。
在一排十盞宮燈之下,他看見一方橫匾,瓖在大紅的屋檐之下,匾上寫著“清客廊房”四個大字。這是專為遠來晉見皇上的貴賓所設的一處地方,環境至為清雅。正中有一個大荷花池子,這種季節里,正是荷花開放的時候,陣陣清香隨風飄來。
這時刻,清客廊房里的客人,並沒有全部安歇,差不多都還亮著燈光。有的房內,還傳出陣陣絲竹之聲,還有宮女的婉轉歌聲。
三名侍衛一直護送他到了一個寬敞大廳為止,這時另由專門侍候廊房里的太監接管。
笠原一鶴抱拳一笑道︰“有勞三位官人了!”
三人倒是彎腰連道︰“不敢!”先前那名侍衛卻告誡道︰“笠爺,你暫且在此住一夜吧,無故不可隨便外出,這是宮里的規矩!”
笠原一鶴笑道︰“請放心,我不會亂走的!”
那侍衛含笑道︰“這樣就好了,笠爺有何需要,只管吩咐這里的太監,必能為你辦到就是!”
笠原一鶴只得告了聲謝,三名衛士,又前後看了看,關照一番,才匆匆退去。
他們走後,立時就有兩上小太監侍候著他進了一間極為豪華雅致的宮房,並侍候著他脫了衣服沐浴,換上舒適的便衣。
這時候他真後悔,既然有如此舒服的地方,自己又何苦如此折騰?
他在燈下,觀賞了一下懸掛壁上的畫兒,正想就寢,卻聞得敲門之聲。笠原一鶴打開門,見是一個白衣老太監,隨著兩個小太監手上捧著紙墨等物!老太監齔牙一笑道︰“還沒有睡?我們來麻煩您啦!”
那太監嗓音很細,宛如女子,只是一口的牙,差不多都掉光了,看起來真像是一個老婆婆。
笠原一鶴知道,這些太監都是幼年進宮,並且從小經過“去勢”,所以看起來才會是這樣子。當下忙道︰“公公請坐!”
老太監嘆了一聲坐下來,打著一口京片子道︰“這些事是少不了的,一樣樣都得填!”小太監磨好了墨,遞上了筆,這位老公公就開始細細地盤問笠原一鶴姓氏、來歷,以及隨身所帶的東西,下榻的地方。
一直問了有半個時辰,才算填好了。這時又有人敲門,一個小太監進來道︰“回總管,笠爺的東西已拿回來了!”笠原一鶴不由驚道︰“好快!”老公公招呼著道︰“拿進來,給放好了!”
他好像是這“清客廊房”的總管太監,權勢不小,接著他就喝著茶,跟笠原一鶴聊天,道︰“日本這國家是好地方,姑娘皮膚白,漂亮,趕明兒個,你回你們將軍,貢幾個姑娘來,可比送什麼金子寶貝強多了!”笠原一鶴含笑道︰“日本現在正在鬧內亂饑荒,百姓不寧,進貢姑娘只怕不易行通!”老太監點頭笑道︰“也說的是,現在不行,送上來的又黃又瘦,主子哪能喜歡呢?”笠原一鶴不由暗笑,也不太頂撞他。
老太監聊了幾句,就站起來告辭,道︰“怎麼,笠爺要是喜歡听歌什麼的,叫他們傳幾個歌妓來。”笠原一鶴忙搖手道︰“那是不必,謝謝了!”
老太監這才帶著兩個小太監退了出去,笠原一鶴和衣倒在床上,耳中听得陣陣絲弦吹竹之聲,甚為悅耳。他腦子里,不禁為方才的話,生出了一些悲傷。對于自己的身世,他並不知道,他仍然以為自己是一個日本人,那麼對于祖國的災難,又怎能不傷感呢?
他悲傷了一陣,不禁又想到了機三立,不知他現在如何了?今天幸虧自己能隨機應變,否則只怕有理也講不清了。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好像他才睡了沒多久,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之聲驚醒。
笠原一鶴忙去開了門,見是小太監送面湯來了。他接了臉盆,那小太監笑道︰“爺要準備了,等一會兒王總管要帶爺進去的!”
笠原一鶴答應了一聲,忙洗漱完畢,換好了衣裳,又重新回到了他那副日本武士的樣子。這時就有人送來早餐,小籠包一籠,玫瑰松糕和荷葉松糕各一盤,另有八寶甜粥一碗。笠原一鶴如風卷殘雲地吃了一個干淨,只覺得味道美極了,不愧是宮廷御廚!
一切就緒之後,又等了一會兒,才見那老太監,同著兩個帶刀的衛士進來招呼道︰“笠爺請隨我出來!”
笠原一鶴整理了一下衣帽,道︰“皇上在哪一殿召見?”
老太監一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走出房子,卻是除自己以外,尚有二人也都打扮得整齊地坐在大廳內,老太監一進來,那二人忙站起來。這時又有一個小太監送給每人一面銀牌,笠原一鶴見自己這面是銀龍二號。
老太監笑向三人道︰“三位請坐等內宮的公公來傳才能動身呢!”
笠原一鶴才知道見一見皇上,可真是不容易,只得耐著性子坐了下來。兩個素衣太監,卻過來對三人行了一禮,然後很仔細地在每人身上摸著,連一粒銅紐也不許有!
笠原一鶴的那個小箱子,卻要交給另一個拿,不許他親自拿。
一切就緒之後,才見廳門一開,一個著杏黃長袍的太監走進來,他身後跟著兩個白衣太監,各人拿著一個拂塵,眾人一齊站了起來。
黃衣太監手上拿著一卷黃緞,一進門就打開來,高聲道︰“聖旨,下跪!”全室所有人全都跪了下來,笠原一鶴猶豫了一下,也跪了下來。那黃衣太監遂高聲念道︰“高麗來使金大和,四川提督郭永興,日本武士笠原一鶴即入‘翠微宮’,不得延誤,欽此!”
三人叩了頭一齊站起,那黃衣太監含笑點了點頭道︰“三位辛苦了,請隨我入宮見駕吧!”說完轉身退出,三人跟隨他一齊走出,卻見廊前已站了兩列錦衣衛士,一個個衣械鮮明,神情威武。
那黃衣太監和兩個小太監在前,三位晉謁者居中,兩列錦衣衛士殿後,直向前行去。
笠原一鶴隨身的那個貢箱,卻由小太監之一雙手捧著,偌大的一行人,行走在水磨方磚的地上,只有沙沙一片細聲,連一個咳嗽的人都沒有。
笠原一鶴打量著這皇宮內,真是開了眼了。宮院內花樹井然,有一半以上,笠原一鶴連名字都叫不出來,兩行翠柏樹,剪得一般高,一般齊;每幾步都有一個金絲質鳥架,落棲著各種珍禽!
一行人行進一處白玉牌樓,其上寫著“翠微宮”三個大字。
門前有四個黃衣太監,分立左右。其中之一,揚著手上的拂塵道︰“錦衣衛四品以下留守殿外其余進宮護駕!”立時就見那些衛士分作兩列,有一對巨大的石獅,一對玉麒麟,宮檐之下,是雕刻著一條長有數丈的五爪金龍,看起來栩栩如生!
一名二品侍衛,立在階上,道︰“萬歲爺在東琴閣巡視,來見使者請先在回龍殿少憩!”兩個黃衣太監又帶著三個人來到了“回龍殿”方才坐定,一個內監入宮宣道︰“萬歲爺有旨,高麗使者入晉!”那個高麗使者忙應聲站起來,他身著鮮衣,頭戴高帽,由一名太監捧著他的貢物,無非是他們高麗所產的參茸玉桂藥物。
這位高麗使者去後不久,那個太監又入內喚道︰“傳日本武士笠原一鶴——”笠原一鶴忙站起身來,這名內宮總管走過來,微微打量著他道︰“你是日本來的武士麼?”笠原一鶴不由點了點頭,那侍衛含笑點了點頭,向兩名侍衛道︰“岳侍衛,你陪同他入見聖上,要仔細了!”
那名侍衛躬身答了一聲︰“是!”就在一名侍衛、一名太監陪同之下,笠原一鶴走進了翠微宮,直入皇駕憩息的御書房。
那位大明永樂皇帝,此刻正斜倚在金絲絨的龍椅之上,兩名小太監在為他捶背。
皇帝身著便服,龍目微弛,看來似乎很疲倦,兩鬢都已斑白,一雙白眉長長地搭了下來。事實上,永樂帝自從征阿魯索兀良哈歸後不久,精力體力已大不如從前了。
想當初為燕王時靖國難,殺秦子澄,稱帝初伐安南,親征韃靶……那是何等的威風,可是今日看來,這位皇帝勇魄雖在,體力已不行了。
太監唱名之後,聖上揮手令捶背的兩個小太監走開。笠原一鶴叩問龍安!永樂帝微笑點頭道︰“你會說中國話,很好,請站起來,賜坐!”笠原一鶴直直地看著,忙跪地叩頭道︰“庶民笠原一鶴謝主龍恩!”他雖非卑賤之流,可是當他目睹著這位天國的大皇帝,內心不禁有一種說不出的戰兢。
身為一國之王的永樂大帝,盡管在老邁之年,卻也有一種上國之君的天威,令人肅然起敬!
對答之下,皇帝甚為高興,並品嘗一碗他自己食用的“萬年羹”。
這時內監把貢物進上,皇帝親自打開,一樣一樣地賞玩,尤其對于那一枚翡翠梨喜愛十分。
他龍顏甚悅地道︰“笠原武士,你可願在我們中國留下來麼?”
笠原一鶴垂首道︰“小民奉將軍之命,叩見皇上,此間事了,尚要至敝國復命,不能多事逗留。”
永樂皇帝點首道︰“很好,孤賜你們將軍彩緞千匹、玉如意、玉彩盒各一對,賜你神劍一口,孤習箭時所乘的御馬一匹,黃金百兩,你好生游耍些日子徑自回去吧!”
笠原一鶴當時連忙答應,跪地謝恩。
皇帝又含笑道︰“至于為貴國發兵之事,我卻要從詳考慮,此時只怕不易,因為我國北方作亂,尚待征伐,只怕無力相助了。你徑自回復,我再另派使者去見你們將軍就是!”
笠原一鶴又叩了個頭,退後站起,當下由錦衣衛維護下,走出御書房。他總算辦完了一件大事,輕松得吐了一口氣。
返回到“清客廊房”之內,各項御賜之物,均已由內監捧進來。只有彩緞千匹,卻是發交江南織造廠直接處理,笠原一鶴所領到的,不過是一件提領的御提單。
至于永樂皇帝所賜的那匹御馬,倒真是一匹蒙古異種好馬,白毛紅楮鬃長披頸,所謂“神劍”不過是一口宮中玩物,沒有開過口的,看起來樣子唬人,並沒有什麼實用。
笠原一鶴帶著東西,上馬離宮。
他身上帶有一件由錦衣衛批交的公文,這件公文可以沿途借重官府的保護,諸如舟車之類,也可以便宜行事!
但是他對于這些毫無興趣,他只是兼程地趕回金陵朝陽寺,向師父復命之後,他還要去一趟日本。
他趕回朝陽寺的時候,涵一和尚並不在寺內。
原來這時涵一和尚,正為著匡飛的事情而大為傷神。他無論如何也要設法找到他,並且把他送到仙霞嶺去,才能令自己心安!可是匡飛卻抱著“破鏡難圓”的心情,誓死不回!
他二人在這一件事上,表現了不同的意見!
笠原一鶴由一位師兄處,看見了一張師父對自己的留條,不由大吃了一驚!這張留函內,涵一和尚把他的出身來歷,以及父親的一切情形交待得很清楚。
笠原一鶴看得真是如醉如痴!
到今天,生活了這麼多年以來,他頭一次揭開了身世之謎,到現在,他才了解到自己一半血統,竟是屬于中國的。原來父親的原名叫匡飛,他是一個道道地地的中國人,笠原桑二不過是他一個化名!
可是這件事,母親竟從來沒有對自己談過!
他更知道了,那位翠娘白姍,原來是父親的中國妻子!以此下推,匡長青、匡芷苓也正是自己的弟、妹……
這一切簡直是像夢也似的,難以令自己相信,可是這些是出自師父親自所述,怎能令自己有所懷疑。
涵一和尚在這封信後說,他是為找尋匡飛才外出的,這麼說來,父親也來到了中國。
笠原一鶴這時,內心真是亂極了。可是師父最後批示自己的話,囑令自己不得離開寺門,一切事情,交給師兄辦理!
他只得誠誠懇懇地向足利將軍寫了一封信,說明一切經過以及自己不回日本的原因。
涵一和尚所謂笠原一鶴的那位“師兄”,正是合一和尚。
笠原一鶴寫好書信後,親自找到了合一的禪房,面謁師兄請罪!合一和尚對于他昔日的過錯,並不責怪,可是由神情上看起來,顯然對這位師弟冷淡得多了!他只是冷冷地道︰“你把所有的事交待清楚,我馬上就想動身了!”
笠原一鶴把御賜各物,以及路上的通行證明,與將軍的信件,都交給了這位師兄。
合一和尚就在當日,帶著這些東西出行了。從這一天開始,笠原一鶴暫時收起了一顆心,在這朝陽寺里住了下來。他每日听禪頌經,盡量地把自己當成一個虔誠的和尚。
可是,佛家重視“因果”二字,也許在你無知的時候,你種下過一個因,那麼你必定要得到那個“果”!否則是不會干休的!
夜幕深垂,紫禁城一片肅殺。
才打過三更時分,就由東面宮殿上翻過了一條疾勁的人影,這條人影好快,一剎時間已撲到眼前的“文鸞殿”上。
月光之下,才看清了,來人是一個瘦小干癟的老頭兒,頷下一縷山羊胡子,被風吹得斜到了一邊。
他那雙銳利的眸子,不時地四下溜著,神情顯得十分緊張。只听到他口中喃喃低語道︰“媽的,老和尚把我給害苦了!”“這麼大的地方,老天爺我可是到哪里去找那翡翠梨啊……”
沒辦這件事之前,他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可是如今事到臨頭,才知道竟是如此的不易。你只要想,這座宮里是多麼大的地勢,多少座宮房樓殿,要在這里去找尋一枚小小翡翠梨的藏處,那是多麼不容易?老狸祝三立想到此,真不禁有些泄氣了。
這座“文鸞殿”好大的地方,月光閃映著琉璃瓦面,發出萬點金星,刺得眼楮挺不好受的!
祝三立一身緊身衣靠,背後緊系著兵刃!
他事實上,已來了宮內多次了,可是前數次,絲毫不得要領。因此,他已下定了決心,今夜無論如何,也要把那枚“翡翠梨”偷到手中。
他那雙閃閃的眸子,注視著“文鸞殿”下的任何動靜,其實他哪里知道,這是一坐空殿,只是日間,供宮內諸人習書問畫的地方。
良久之後,他看見一個白衣的太監,打著一盞宮燈,遠遠地走了過來。
老狸祝三立安心要拿他試問,容得這名太監走得差不多了,他陡然拔身而起,身形向下一落,正好落在了這太監身後,隨身帶下的風力,差一點兒把那太監手上的燈籠弄熄。
那太監是來自西宮太後那邊的,因為幾個娘娘在猜謎玩,叫他來文鸞殿找謎譜,不想竟會遇見了這件事。
這陣風力,使得他嚇了一大跳,口中道︰“什麼東西?”當時猛地一個回身,燈光驟照之下,他看見是一個矮小的老頭兒,不由“啊”了一聲,方要叫喊,祝三立一只右手,已搭在了他的肩上。這太監只覺得全身一陣發麻,不由一個勁兒地直打冷戰,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見他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自己坐了下來。
祝三立一聲冷笑道︰“不許叫喊,否則要你的命!”說著右手一抬,一口冷森森的利刀,已抵在了這名太監的胸前,這名太監早已嚇了個面無人色。他咬著舌尖道︰“祖宗爺……爺……饒命呀!”
祝三立沉聲說道︰“我問你,前些日子有個日本人進貢的寶物,萬歲爺放在哪里了?”
那太監哆嗦道︰“這……這!我是西宮里當差的,哪知道呀!”
祝三立寶劍微微向前一送,那太監嚇得整個身子都躺下了,當時哭泣道︰“祖爺爺……我可是真不知道,不過萬歲爺的寶貝一向是放在‘紫金樓’的!”
祝三立冷冷一笑道︰“紫金樓在哪里?你快說!”
這太監連指帶比道︰“還要下去,繞過文華殿,在翠微宮里面……爺爺,你不要殺我!”
祝三立不由心內大喜,當下一笑道︰“你說了我當然不殺你,不過,你還是在這里先睡一會兒的好!”那太監方自搖手,卻為祝三立指尖一翻,已點中了他前胸的“氣坎穴”上,這名太監頓時就不動彈了!在這僻靜的文鸞殿內,這種事是不易被人知道的。可是步出文鸞殿外,卻不斷來往有人,這一段距離很不容易藏身。
祝三立考慮再三,當時匆匆把這名太監的衣服剝了下來,穿在自己身上,雖嫌長一點兒,卻也湊合!然後他又戴上了帽子,這才打起了燈籠,大搖大擺地向著殿外行去。
向前直行了約有一箭之地,他才看見了一座佔地極大,金碧輝煌的大宮殿,這正是每早天子在此臨早朝的“文和殿”。
文和殿外懸著有三個人高的大燈籠,石階上立著八名持戈的衛士,威風凜凜的。
祝三立低著頭走過去,搖搖晃晃,滿像是那麼一回事似的,誰知他走了百十步左右,忽听得一人沉聲道︰“前面那個人站住!”祝三立不由大驚,當下就立步不動,那人叱道︰“回過身來!”祝三立只得回過了身來,卻見一名著便衣,高有八尺左右的漢子,匆匆向自己行過來。待他走過,祝三立才看清他有五十左右的年歲,一雙招風耳,兩只眼楮又細又長,鷹鼻薄唇,一望即知是一個精明厲害的人物。
這人走過來,用著精異的目光,打量著他,說道︰“你叫什麼名字?在哪一宮當差?”
祝三立一笑道︰“我姓祝,在西宮來的,有事麼?”
那人“哧哧”一笑,道︰“這倒是怪,太監還能長胡子,我倒是頭一次看見!”
祝三立不由大吃一驚,他匆匆換衣,自以為得計,卻沒有料到,竟會留下這麼大一個漏洞!
那人已伸出手來,向著他那一縷山羊胡子上扯來,口中大聲笑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祝三立不由向後退了一步,他手上的那盞燈籠,猛地掄起來,照著對面這個人頭上砸去,那人無防之下,為燈籠打了個正著,雖說不怎麼要緊,可是卻被蠟油澆了一脖子,燙得“哎喲”了一聲。當時他大嚷,道︰“來人,拿奸細!”身子向旁一翻,正要伸手去拔刀,祝三立已冷笑了一聲,他手上的那根燈籠竿兒,向外一翻,正正點在了這衛士的咽喉之上。只听得“吭!”一聲,這小子“撲通”一聲,就倒下不動了。
祝三立哪里再能在此多留?當下足尖一點,已用“晴蜒點水”的輕功絕技,猛地撲了出去。可是這種情形,又把附近所有的人都驚動了,那八名持戈的衛士不由大聲喧叫了起來。
祝三立疾馳到了前路,迎面看見一座牌坊,上面有“翠微宮”三個大字。
他這時真的又恨又氣,想不到竟會在這時候,驚動了眾人,自己行事可就大大不便了。
他恨得咬了一下牙,不得已,只得暫求退路了。可是就在這時,一口利劍,帶起一陣勁風,直向著他頭上猛劈了下來。
祝三立向後一翻身,看見是一名錦衣衛士。
他手上此刻尚拿著那截燈籠竿兒,當下就勢一翻,“當”的一聲,已把來人的那口寶劍蕩了出去。
這名衛士冷笑道︰“老小子,你好大的狗膽!”他口中說著,內心不由甚是吃驚,因為對方竟能以一核細棍蕩開自己手上的寶劍,只此一點看來對方又豈能是個弱者?當時身子向下一塌,直向一邊竄了出去,就勢一抬右腕,猛地打出一件暗器。
祝三立哪里有心戀戰,他用手上的竹枝,猛地一揮,“叭”一聲,已把打來的一枚“燕尾鏢”磕在了一邊。可是那人卻又發出了第二枚暗器,同樣是一支“燕尾鏢”,只是這一次卻是直向祝三立小腹上打來。
祝三立憤怒之下,左手向前一抄,已把這支燕尾鏢抄在了手中。
那衛士見狀,微微一呆,祝三立的燕尾鏢卻像是一點天星也似的,只一閃已到了那人面前。
可是猛可里,由翠微宮後牆角處一聲喝道︰“好打!”
“呼”的一股勁風,猛地劈過來。
祝三立發出的鋼鏢,為這股勁風一擊,只听得“叮”的一聲,落在了丈許以外。
老狸祝三立不禁大吃了一驚,因為以自己的內力,發出的暗器,竟會為對方掌風所擊落,以此推想,來人的掌力,該是多麼驚人?
想著,他身子向左一閃。卻見面前人影一晃,一人以著宏高的嗓音道︰“老頭兒,這地方也是你來得的麼?”
祝三立循聲望去,卻見是一個身披紅衣的高大喇嘛,他站在當地,看起來,竟較自己高出了半頭以上。
祝三立不由吃了一驚,他還不知道,這地方,竟會出現這種角色。當下退一步,冷冷笑道︰“大和尚,你也要湊一腳麼?”
紅衣喇嘛嘿嘿一笑道︰“這很好,我承聖上看重,第一天上任,就有事情上門,老小子,你乖乖地跪地磕頭吧!”說話之間,無數的錦衣衛士,已由四面集了過來,燈光火炬亮了一團。
祝三立看到這種情形,不禁道了聲苦也。當下嘿嘿一笑道︰“大和尚,今夜不是打架的時候,祝三爺記著你就是,告辭了!”說著雙足用力一頓,“啪”一聲,倒躥了出去!
他足尖方一沾地,一口弧形劍,夾滿了風力,直向著他面門之上猛然劈下來。祝三立身子霍地一滾,他就勢已把背後的兵刃握在手中。勢到如此想要不傷人,只怕是行不通了。
就見他掌中劍向外一抖,就勢向下壓,正正地扎在了那名來犯的錦衣衛士的肩頭之上。隨著他寶劍向回一抽,左足向前一抬,那名錦衣衛士已像皮球也似地被踢了出去。
祝三立寶劍向後一抽,這當口,一股沉實的掌力,向他背心處逼到。祝三立用“大輪轉”的身法,霍地一個旋身,掌中劍帶出了一片光華,直向來人雙手削去。他身形轉過之時,已然看清了,來人正是那個大喇嘛。
這個紅衣大喇嘛哈哈一笑,口中說了一句藏語。只見他偌大的身子,驀地騰了起來,就像是一片紅雲也似的,直向祝三立身後落下去。
老狸祝三立“怪蟒翻身”,身子才轉過一半,卻聞得那喇嘛口中怪叫了聲︰“打!”只見他棋盤大小的一雙大手,驀地向外一揚,一吐,祝三立雖有內力充體,卻也由不住往後退了兩步。
那個紅衣喇嘛,這時忽然失聲叫道︰“你們退下去,待我擒他便了!”這幾個侍衛,似乎很听他的話,聞言紛紛撤了開來,卻見這個喇嘛一聲狂笑,他右手向背後一探,向外一亮勢子,手中已多了一面大銅鈸!這面銅鈸迅速地交在了左手,右手自腰間拔出了個黑色的鈸棒。他狂笑了一陣,道︰“老頭兒,今天也叫你見識我西方野佛的奪魂鈸的厲害。”
祝三立不由驀地一驚,他才知道眼前這個紅衣喇嘛,竟是負有盛名的西方野佛,金身喇嘛上元吉太。這個人他是久聞其名,聞道這個喇嘛慣使巫術,尤其是他手中的“奪魂鈸”,竟能使人魂飛魄散,乃是當今一個怪僧。
今天,他想不到,竟會遇見了此人,當下不由內心大為震驚了一下。可見眼前局面,不打卻也是不行的。
西方野佛上元吉太,說完話後一聲狂笑,只見他右手鈸棒向外一磕,“當”一聲,已把視三立手中兵刃磕開。
祝三立這才知道,原來他手上的那根黑漆棒兒,竟然也是金屬做的。當下一壓手中劍,二次進身用“長虹貫日”的手法,第二次把長劍擊了出去,直取對方臍下三分。
西方野佛面色一變,狂笑了一聲道︰“好老兒!”身子驀地騰空而起,就在身形似落未下的當兒,他手上的那面大銅鈸,忽然“當”的響了一聲。
祝三立身子本來跟進,這時見狀,慌不迭點足而退,可是仍然慢了一步。上元吉太這種“奪命三鈸”在一丈方圓範圍之內,會有令人吃驚的奇效!鈸聲一響,祝三立那麼高深定力的人,竟由不住足下打了一個踉蹌,只覺得頭上“嗡”的一聲,差一點兒摔倒在地!
他這才體會到對方的厲害,哪里再能戀戰?
當時奮力向前一縱,迎面撲來了一名錦衣衛士,一口鬼頭刀,劈面就砍,口中道︰“相好的,躺下吧!”祝三立這時明白,自己如果不能撲出眼前的重圍,必定就擒于那個喇嘛之手。當時也顧不得下手輕重了,他身子驀地向外一偏,鬼頭刀已砍了一個空!
祝三立右足尖向外一挑,冷笑道︰“你給我躺下吧!”他這種“鴛鴦跺子腿”是從不虛發。那名錦衣衛士雖然躲開了他的第一腿,可是卻沒有躲過他的第二腿。這一腿,乃是祝三立身形騰在空中所發出的。足尖一點,正正點在了這位錦衣衛士的當頭天靈蓋骨之上。只听他發出了一聲狂嘯,驀地僕地而亡,口中狂吐鮮血,祝三立一經殺人,雙目如火。
他掌中劍第二次向外一揮,又被他砍翻了一人,身子卻侍機猛然拔了起來,直向一處偏殿上落去。然而他足尖方自著瓦,迎面一聲狂笑道︰“本座候你多時了!”
祝三立見又是那紅衣喇嘛,不由吃了一驚!不容他有所舉動,那喇嘛向前一探身,手上的銅鈸第二次發出了一聲大震。
老狸祝三立足方踏瓦,這一聲鳴鈸,使得他足下一個踉蹌,再也站立不住了。當時口中“哎喲”了一聲,足下一滑,直由殿瓦上墜了下來。
四方野佛上元吉太這“奪命三鈸”,真是個厲害,祝三立整個頭都像要炸開了一般。他恍惚之中兀自提著一口真力,可是由于志力不堅,真力也就不足,當時“砰”一聲,手中兵刃也甩了出去。跟著上元吉太飄身而下,哈哈一笑道︰“老頭兒,你束手就擒吧!”說著手上的黑漆鈸棒,陡然朝著祝三立頂門上點來。
祝三立雖是昏沉沉的,可是內心卻很清楚,他恨透了這個大喇嘛,這時見他竟然是對自己下毒手,不由上身霍地向前一塌,雙掌上貫足了真力,猛地打出了雙掌。
西方野佛怎會想到,對方在此時竟會有此一手?當時再想躲閃已是不及,偌大的身子,直被祝三立打得猛然一晃;可是他在這時,卻第三次擊動了銅鈸,只听見“ ”的一聲大震。這是他“奪命三鈸”最後的一擊,這喇嘛口中念了一句梵語道︰“烏嶺三一,求次西!”
老狸祝三立再也挺身不住,只見他霍地向後一揚,竟自昏了過去。
西方野佛擊了這聲銅鈸之後,雙手一松,連鈸帶棒一齊摔在地上,整個身子“撲”的一聲坐了下來。他身邊的錦衣衛見狀大驚道︰“不好了,法王受傷了!”
西方野佛強自鎮定道︰“胡說……你們還不把那老賊縛起來,待他跑走不成?”這時燈光火炬耀目難睜,人聲亂成了一片。幾個衛士跑近祝三立身前,見這老頭兒,牙關緊咬,面如死魚,一副驚魄萬狀的神態。他們就用繩子很快把他縛起來!
西方野佛這時只覺得口內陣陣發甜,他知道自己為對方傷中內腑,雖非致命,卻也不輕。可是在眾人面前,他又不便吐實。當時強提一口真力,站了起來道︰“把這老賊押在我那神殿之下,交給我兩個弟子看管!”一名侍衛道︰“老法王你無妨吧?”
西方野佛揀起了地上的銅鈸,嘿嘿笑道︰“你們不要擔心本座,還是去看看有沒有驚動了聖駕才是正理!”幾個錦衣衛士聞言才猛然驚覺,匆匆跑去。
皇上今夜就寢“飄香殿”,距此甚遠,這邊所發生的事情,倒也沒有驚動了他,只是此一事件,卻把整個皇宮震驚了。只是他們誰也不敢驚動皇上,紛紛著人打听經過,暗中加強防範罷了!
在宮院東側,有一座新建築的豪華建築,名之為神殿。
西方野佛上元吉太,和他的兩個弟子——金銀喇嘛,現在正像菩薩似的,被供養在這里。
神殿內設有高大的神壇,日以繼夜地焚著聖香、聖燭,設有神案,其上供書著︰
$R%“吾皇當今天子
永樂大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R%
正中壁上,是皇帝一幅極大的畫像,長生位上供有四季水果、水陸干鮮,琳瑯滿目地擺滿了整個的一案子。神殿大門,是用白色的大理石砌成的,上懸一牌,書有︰
$R%“非聖諭特令,嚴禁出入。”$R%
可是這卻不包括上元吉太所指定護法的八名宮娥,這八名宮娥是可以任意出入,甚至于成群地在神殿內打鬧嬉戲著。
西方野佛上元吉太,得寵于當今萬歲,據說,是當眾表演了他的一手“奪命三鈸”。他那三聲鈸響,曾把幾名衛士在聖上面前震昏在地;而且有一次聖上頭昏,被這喇嘛燒了一柱香,按摩了幾下就好了。
如此,他就得寵了。
宮內里里外外,見了他,無不尊稱一聲“法王”,誰敢招惹?可憐那個老狸祝三立,現在卻鐵鎖橫身,被鎖在神殿下的一個石亭之內。在他枯瘦的手腳之上,各加著一副沉重的鐵鎖鏈子,鐵鏈卻連在一巨大的亭柱之上。一任你有多大的本事,也是一籌莫展。至此為止,老頭兒已昏睡了一天一夜,卻仍然沒有甦醒的意思。
至于那個大喇嘛,一返神殿,也就再沒有出門,整整在床上躺了兩天。直到第三天,他才在兩個弟子的扶持之下,在院子里走了一趟。
總算他功力深,在靜心調養之下,已大大地減輕了傷勢。他走到石亭前看了看祝三立,不由冷笑道︰“把他弄醒,我有話問他。”
兩個宮娥為他搬來了一張太師椅,上元吉太就坐在椅上——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金銀喇嘛各自走前祝三立兩邊,二人每人伸出了一只手,按在祝三立一只耳上,二掌向當中一湊,猛地向外一拔。
老狸視三立在昏迷中,就如同耳上響了一聲焦雷也似,頓時大吼了一聲,醒了過來。當他驚慌地坐起來,認清了眼前的一切之後,不由長嘆了一聲,頓時閉上了眸子。西方野佛嘿嘿一笑道︰“老頭兒,你已被本座擒在手中,還是听話一點兒的好,我看你一身功夫不錯,死了不值得!”說著狂笑了一聲,又道︰“本座體上天好生之德,只要你說出了實話,我就饒你不死!”
祝三立嘻嘻一笑道︰“老喇嘛,你少放屁,祝三爺平日大陣大排場見得多了,你這套玩藝兒能嚇唬誰呀?”
上元吉太冷笑道︰“你要敢無禮,就要你命!”
祝三立由不住狂笑了一聲,道︰“閻王叫人三更死,誰能留人到五更?請吧!”
說著把頸子一伸,嘻嘻笑道︰“快,干脆一點兒!”
西方野佛見狀不由氣得臉色一陣發青,他身邊那個高大的金喇嘛,不由“嗆”一聲,撤出了一口厚背紫金刀,道︰“殺了他——”
西方野佛搖了搖手,以目制止他,冷冷一笑,道︰“老頭兒,你來此是想行刺皇上?你的膽子可真是不小哇!”
祝三立嘻嘻一笑道︰“皇帝老兒與我無冤無仇,我又刺他做甚?”
上元吉太不由暗暗一驚,因為對方竟然以這種口吻來談論聖上,只此一樁,可就構成殺人的罪。當時他微微一笑道︰“老小子,算你有膽子!”說著他站了起來,道︰“我知道你們中原武林中人,嘴皮子硬,看樣子不給你一點兒厲害,你是不會說實話了!”說著,他回頭對銀喇嘛怒聲道︰“你去把為師‘羅漢簽’拿來!”
銀喇嘛答應了一聲︰“是!”轉身就走。
上元吉太獰笑了一聲道︰“祝老頭,我看你還是說實話的好,是誰叫你來的?來此做什麼?”
祝三立閉目不言,可是內心卻是叫不迭的苦,暗忖道︰“老和尚呀,老和尚,你可把我給害苦了!”
這時那銀喇嘛已回來,他手上捧著一個木匣子,西方野佛接過了這個木匣,冷冷一笑道︰“老賊,你先來看!”說著把木匣打了開來,只見匣內裝著一束竹簽,每一支都有尺許長短。這種竹簽,削磨得極為尖銳,一頭有寸許長的白色鳥羽,另一頭卻是尖細成鉤狀。這還不說,在這竹簽身上,還有著許多凸出的倒刺,每一根也都差不多有寸許長短。
祝三立一眼望去,肚里也明白了多半,不由暗暗嘆息了一聲,自語道︰“好毒的東西,我老頭子這一把骨頭,可是經不住他這麼擺制我!”當下忍不住冷冷一笑道︰“老喇嘛,你要怎麼樣,你給我一刀,我謝謝你;可是你要是零著這麼制我,我祝三立可要罵你祖宗八代了!”
西方野佛方自冷笑,聞言不由怔了一下,桀桀有聲地笑道︰“原來你就是老狸祝三立呀,哈哈!”
祝三立瞪目說道︰“祝三立有什麼好笑?”
西方野佛步下位來,道︰“莫怪你有一身好功夫——”說著,冷冷一笑,目視著祝三立道︰“祝三立,不管你是天大的英雄,在本座羅漢簽下,你也得討饒,我看你還是實話實說吧!”
他說著,順手拿出了一根,在機三立眼前弄著,一面冷冷地道︰“你可看清楚了,這是一十三根竹簽,本教要插在你正面十三處穴道之內。”
祝三立不由咬了一下牙,道︰“除非你要了我的命,否則,我豈能與你干休?”
西方野佛玩著手上的竹簽道︰“這還不說,這簽上的倒刺,我都煨過了藥,中在人身上麻癢不堪,非大笑不能解癢……”說到此,他又獰笑道︰“可是一笑觸動了竹上的倒尖,又痛徹心肺,那味兒可不好受……”
他說著,用一支竹簽輕輕地放在祝三立肩上,哼了一聲道︰“怎麼樣?老狐狸,要嘗一嘗麼?”
祝三立听到此,由不住打了一個冷戰,他目光一轉,冷笑道︰“老喇嘛,你不要這麼嚇唬我,我老頭子並不是怕你,不過也犯不著受這個罪就是了!”
西方野佛不由嘻嘻一笑,道︰“這就好了,老頭兒,你總算想明白了!”說著,他把手上的“羅漢簽”放入匣中,回身走到椅子旁邊坐了下來,冷冷地道︰“你來此是做什麼?有幾個人?”
祝三立冷冷道︰“實話告訴你吧,我們听說有個日本人住在宮里,那日本人與我祝三立有不解的深仇,我是想暗中結果了他,不想你這老喇嘛多事……”才說到此,西方野佛冷冷一笑道︰“你不要騙……”祝三立冷笑道︰“哪一個騙你,信不信由你!”
西方野佛冷笑道︰“不錯,是有這麼一件事情,我問你那日本武士叫什麼名字,你知不知道?”
祝三立抬了一下眼皮道︰“叫笠原一鶴!”西方野佛鼻中哼了一聲,道︰“你是想搶他的寶物是不是?”
祝三立冷冷一笑,道︰“我要他的命,而不是他的寶貝!”
西方野佛嘿嘿一笑道︰“祝三立你說漏嘴了,現在江湖上,哪一個不在談這件事,你還想瞞我不成?”
祝三立陰森森地一笑,道︰“老喇嘛,你說這話,就太令人好笑了,我要是想要他的東西,什麼時候下不了手?卻要等他來到了宮內,這不是太可笑了?”
西方野佛怔了一下︰“你到底是什麼打算?”
祝三立冷笑道︰“就是這個打算!”
西方野佛上元吉太陰森森地一笑道︰“很好,我也不怕你不說實話,這可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說到此打開了匣子,祝三立不由咬了一下牙,道︰“老喇嘛你要是這麼折磨我,只怕你的命活不了太久了,自有人會來取你的性命!”
西方野佛不由哈哈大笑道;“這就對了,我是知道你有朋友的,祝老頭,看看你的造化吧,你朋友要是把你救走了,算你的命好,要不然,你也就認了命吧!”說到此,他忽地對金銀喇嘛沉聲道︰“你二人去把這老兒兩只手上的鐵鏈拉緊,為師我這就給他上簽!”
金銀二喇嘛答了一聲︰“是!”
他二人雙雙縱身過去,分站在了祝三立左右,祝三立冷笑了一聲,雙手霍地向回一收,說道︰“老喇嘛,你何不自己來呢?”
金銀喇嘛大吼了一聲,雙雙伸手向著他雙手上的鐵鏈之上拉去!可是祝三立早已有備在先,要使這兩個喇嘛吃點苦頭。容得兩個喇嘛雙手伸進未著的當兒,祝三立霍地一聲大吼,道︰“你們也配?”他那雙事先縮回的手,驀地向外一翻,帶著他手腕上的一雙鐵鏈子,“嘩啦”的一聲大響。兩股鐵鏈,就像是兩條蛇怪也似的,驀地向外一分,正正地撩在了金銀二喇嘛的前胸之上。
以祝三立這種超人的內力,雖是在傷難之中,卻也是可觀。就听得兩個喇嘛,各自發出了一聲大吼。二人幾乎是同樣的勢子,全都向後踉蹌而退,各自“哇”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
西方野佛見狀大驚,大吼了一聲︰“你二人退下!”他忽地撲向二人身後,各自向他們背後擊了一掌。
這是一種力道的反作用,果然甚為有效。只見金銀二喇嘛,面色一紅,俱倒了下去。
幾個官娥都嚇得尖叫了起來,上元吉太眼見二愛徒受了如此重傷,不禁痛穿心肺,當時重重跺了一下腳,對身邊的幾個宮娥道︰“你們輕輕地把他二人抬到床上,不可翻過身子,更不要驚動了他們,待我一會兒去治療!”幾個官娥答應著,把金銀兩個喇嘛抬了進去。
容他們走後,西方野佛不由慘笑道︰“祝老頭,算你厲害,居然在你家佛爺眼皮子底下,尚敢傷人?”說到此,他獰笑道︰“不過,你這麼做,只有給你自己招來更大的痛苦!”
祝三立此時也豁出去了,聞言狂笑道︰“你祝三爺,就這麼一身骨頭,你看著辦吧!”
西方野佛倏地身形一掠,到了他近前,猛地一把握住了他雙手的鐵鏈子。這位大喇嘛,手上施出了千斤的大力量,霍地向後一帶。
祝三立瘦小疲乏的身子,兩日夜未曾進食,自是難以擔當對方如此巨力。當時不由得整個身子,被他拉得向前一栽。可是他不愧是老狐狸,雖在絕處,卻也沒有忘記借機傷人。就在他身子為西方野佛一沖的當兒,這位老狐狸左手向外一翻,隨在他左腕上的鏈子“嘩啦”的一聲,直向著西方野佛的面門上打來。
西方野佛一聲狂笑,只見他用右手所拉的鏈子,向外一翻。兩股鐵鏈交擊之下,發出了“當啷”的一聲。
祝三立就覺得右臂一陣酸痛,整個的一只右臂,在西方野佛的一拉之下,似乎都要脫臼而下。同時之間,西方野佛右手翻動之間,已點中了他的“肩井穴”。祝三立只覺得全身一麻,頓時就不動了。
西方野佛哈哈一笑,道︰“祝老頭,現在,你可得由著你家佛爺擺制了!”說到此,猛地轉身一縱,已至座前,拿起了那個匣子,信手自內中拿出了一支竹簽,只見他陰森森地一笑道︰“你現在是沒有痛苦的,不過我為你解開了穴道之後,這個滋味,你可體會了!”說到此信手一拋,手上的竹簽就像箭也似地射了出去,正中祝三立前胸骨節。
遂見他連聲狂笑著,又發出了兩支,分中祝三立兩處肩頭,最後雙手齊發,飛出了最後十支。這十支竹箭,各自射中在他正面的十個穴道之內。至此一十三支羅漢簽,沒有一支是落空的,全數刺在了祝三立正面的穴道內。
這位手黑心辣的喇嘛,目見及此,發出了一陣得意的笑聲。他看著對方那像刺蝟也似的身子,似乎還不知足。
當時飛身過去,虛晃了一掌,用內功“無形真力”,把先前點中的穴門解了開來。祝三立知覺一復,雙目怒凸,黃豆大小的汗珠,從他的臉上滾了下來。
他張開嘴,顫抖著道︰“你……”可是一陣攻心的奇癢,頓使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宏聲大笑了起來。
這陣笑聲,真足以驚人,整個神殿,都似乎為之震動了。
上元吉太在他聲盡力竭的時候,冷然道︰“怎麼樣?祝老頭?”可憐老狸祝三立,本是多麼厲害、自負的一個人物。可是在這種酷刑之下,就是一個鐵打的漢子,也是挺受不住。這種“羅漢簽”所以名為“羅漢”,暗中即說明了,哪怕是真的羅漢也是受不了,所以才命名為“羅漢簽”。
祝三立這樣瘋狂地笑著,不一會兒也就聲盡力竭,可是那種蝕骨攻心的奇癢,使他無論如何也受不住。他由大笑,變為抽搐,可是每抽動一下,那十三支羅漢簽上的倒刺,就刺入傷處一些,那種痛楚,令他全身所有的毛孔,全都張了開來。
西方野佛嘿嘿笑道︰“祝老頭,你支持不了多久!”他注視著他的表情又道︰“你來這里做什麼?有多少黨羽?還不從實地對你家佛爺說個清楚!”
祝三立這時怒目凸眼,一雙眸子幾乎都要滾出了眶子,全身汗下如雨。
這時候,他見對方仍然以這種口氣來向自己說笑,不由顫聲地笑了起來。
這種笑聲,混合在他原本的笑聲里,听來更覺刺耳,他見西方野佛一張丑臉,就在自己面前。當時再也忍不住,一口便咬碎舌尖。只听他一聲巨吼,“噗”的一口,直向著西方野佛面上噴出。
這一著,在武林中確是不多見,名為“血箭”,本身非有幾十年以上的純內力不足為之。只可惜祝三立現在的情形之下,已大大削減了這種“血箭”的功力。
西方野佛也是一時得意忘形,竟然沒有想到對方會有此一著。當時再想問避,哪里還來得及?
眼前血光一現,這一口鮮血,其實是百點血珠,形成了百點血箭,正正地射在了西方野佛的一張大臉之上。
西方野佛總算本能地閉上了雙目,未使雙目受害。可是那百點血珠,竟比利針還要銳利,全數都深深地陷進到西方野佛的臉肉之中。
一陣刺骨的奇痛,使得這個大喇嘛,大吼了一聲,猛地倒了下去。
他臉上的鮮血,就像是水也似地狂涌了出來。
西方野佛痛得在地上一陣翻滾,猛然跳了起來,一臉血紅。只見他目射凶光地撲到了祝三立身前,猛然舉起了右掌,想用內功掌力,一掌把他結束了。
可是他目光一掃,看到對方那種痛苦的樣子。
祝三立就像是被懸在空中的一只兔子一樣,只見他四肢那麼無力地顫抖著。
他張大了嘴,露出了淌著鮮血的舌齒,那種笑已無聲的動作,整個的骨架都似要散了。
西方野佛看到這里,忽然收回手勢。他以為,與其一掌結束了他,還不如讓他就這樣慢慢死去,這樣才足以消解自己內心的憤恨。
他獰笑一聲,轉身而去。事實上,他不得不為自己這一張臉來善後一番了。
祝三立這一口血箭,雖未能置他于死命,卻給對方留下了一個終身的紀念,因為這加附在他面上的血斑,是至死也不會除掉的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夜了。
亭子里的祝三立,已不再發出聲音。甚至于,他已不再抖動了,他只能運用他那一雙無力的眸子,向附近瞟著。
他對于自己的生命,已不抱有任何的希望了。
今夜——
他似乎覺得,很可能也就是自己生命結束的一夜了。
他試了試,自己的四肢已不再抽動了,呼吸也逐漸微弱,微弱得就連自己也覺不出來。
那些中在身上的羅漢簽,似乎再也發不出什麼威力了。
因為他已喪失了知覺。
可是當夜風向自己身上侵襲的時候,他卻能感覺到陣陣的寒冷。那種滋味,好像令他覺出來,全身的精血,都為之凝固了。
他腦子反復想著︰“我要死了……完了……老和尚也不來救我,他把我害慘了,我死後豈能饒了他?”
夜風陣陣地侵過來,令他冷得幾乎要僵斃了。
他耳中听到神殿里的作樂之聲,心中不由得佩服這三個喇嘛真是好雅興……
他真希望,這時有個人就手一刀,不,只要隨便一巴掌就夠了,只要一巴掌就足以把自己送回老家去了。那麼,自己真要感激他,因為那麼做,就可以使自己解脫了眼前這種不死不活的滋味了。
忽然——
他覺得也許是自己眼花了。
在模糊的目光里,他看見一個灰色的影子,就像是一片雲也似的,猛然升起牆頭之上。
他的目光,甚至于連一個什麼東西也分不清。他腦子里,不禁想道︰“會是一個人吧?”就在他的意念尚未想完,那個影子已來到了他的身邊,站在了他的眼前。
祝三立奮起全身的精力,努力抽動了一下。
那個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忍不住傷心道︰“阿彌陀佛……三立,你要原諒我……我來晚了……”
祝三立無力的目光,再次向這個人望去。他才看清了,那是一個光頭皓眉大和尚——涵一和尚。
他張開嘴,想說一句話,可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涵一僧目光中閃著淚水,他不停地念著︰“吾佛慈悲——罪過!罪過!”說著他右掌平飛向外一收,老狸祝三立身上那一十三根竹簽,全數脫身而出。遂見他右手,伸向祝三立兩腕上的鐵鏈,用手一捏,鐵鏈就像是面條做的一般,應手而落。
祝三立整個身子,全都軟了下來。
涵一僧長嘆了一聲道︰“三立,你要支持住這口氣,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帶你出去!”
說著把祝三立抬在肩上,這老和尚,一身功夫,真是高深莫測。
就見他足下微一移動,就像箭也似地射了出去,落在神殿正中的金頂之上。然後他微微向前一打量,大袖揮處,就像是一股飄過的青煙也似,一剎那間,已飄到了宮牆盡頭。隨著他那高大的身子,向上一翻,已踏在了高有六七丈的宮牆之上,緊跟著足下一點,足足拔起了有十丈高下,已落在了宮牆外的一座刁斗之上。
天空中是一輪皓月,幾顆明滅不定的天星。
老和尚這時的臉色,看來是甚為沉痛了。只見他白眉深鎖,低低嘆息了一聲道︰“想不到堂堂正正的宮廷之內,竟容得如此惡人胡鬧,老衲說不得要為民除此一害了!”說到此,他以右手輕輕抵在祝三立的前胸之上,貫入了一股真力。
祝三立覺得全身一陣發熱,可是那冷酸麻痹的軀體,陡然為這股內力一接觸,卻不禁有著一種難以忍受的痛楚。
他猛然張開了眸子,顫抖道︰“痛……好痛!你!”說著身子一陣顫抖,竟自昏死過去。
涵一僧看到此,不由呆了一呆,他想不到祝三立竟會傷重至此,由此看來分明真元已傷。
就是以自己醫術治療,再加上他本身的功力,也怕非一二月不足見功了。
想到了對方,本來與此事毫無關系,全為自己情托,連番數次,受盡了苦難傷折,竟而落得如此下場,怎不令人內心漸疚?
當下默默地抱起了這位老友,禁不住滴下了兩行老淚。
一個得道的高僧,是不輕易落淚的,由此也可知道他悲憤的程度了。
他把祝三立平平地放在刁斗頂上,然後伸出兩只手來分按在祝三立左右雙肩。
他此刻心情,異常激動,當時冷冷說道︰“你要忍受一下痛苦,老衲自會救你的!”說完,他掌力向外一撤,祝三立睡著的身子,驀地坐了起來,雙目也霍地睜了開來。
涵一和尚忙道︰“你要忍一忍!”說著兩只手,微微抖動著,在每一個的抖動里,他都發出了兩股內力,祝三立這時已明白了過來。
他牙關咬緊,不令自己發出一點聲音,如此數十下後,他身子汗下如雨,只覺得眼耳鼻喉內傳出如同火焰一般的熱氣。
老狸內心明白,老和尚是用他本身的內力,來助自己體力復元。可是他此刻體力虛弱已極,這種內力真元的奇熱,他實是承受不住,忍到最後已軟了下來。
老和尚見狀,微微一呆。
他緩緩撤回雙掌,嘆了一聲道︰“你體力太弱,現在還不宜多說,只管閉目養神,我去去就來。”說著慈眉一挑,卻也泛出無限殺機。
祝三立忽然拉住了他一只手,道︰“老和尚,去不得,那喇嘛的銅鈸厲害!”
涵一和尚沉笑了一聲道︰“三立,這多年以來你看我怕過誰來著?那喇嘛為惡宮廷,魚肉蒼生,老衲如何能容他?我如不翦除此人,才是佛門的罪過!”
祝三立訥訥道︰“還有那……翡翠……梨……”
涵一和尚冷然一笑道︰“這個你不用愁,我已然來此,自不會空手而回的!”才說到此,忽然側邊一個人叱道︰“什麼人?”緊接著匹練也似的一道亮光,閃射了過來,一人飛縱上了刁斗,╴掌中一根亮銀軟鞭,兜直了,直向涵一和尚當頭打了下來!
這老和尚為了祝三立之事,已在憤怒的頭上,見狀嘿嘿一笑道︰“施主,你講打還差一點兒!”說著右臂向空一舉,已操在來人的鞭梢之上。只見他向下輕輕一帶,那人已連人帶鞭,整個地栽了過來。
這人乃是一名外牆的護衛人員,武功雖有一點兒,可是在涵一和尚這種人的手下,他就顯得太不自量力了。
當時只見他身子一翻,竟然飛起右腿,直向著涵一和尚心窩上踹去!
涵一和尚鼻中哼了一聲,只見他右腕上那肥大的袖子,向外一翻,“呼”的一聲,袖沿過處,已掃在了他的足踝之上。
這名護衛只覺得足踝上一陣麻痛,頓時就人事不省地昏死了過去!他手上那盞馬燈,也摔在地上,閃閃地放著亮光。
老和尚大袖一揮,燈光就熄滅了。他對視三立道︰“你只管在此閉目養神,不會再有人來干擾,我去去就來!”
老狸正想勸阻他,可是卻也知道,他一經決定了的事情,是無法改變的,當下點了點頭道︰“老和尚你要小心!”
涵一僧點了一下頭,道︰“不足掛心,我去了!”只見他雙袖一分,就像一只燕子也似的,驀地騰了出去,足足躥出有七八丈以外;然後輕如一片落葉也似的,落在了屋瓦之上。
這時西宮寂然,雖然後宮傳出一些伶人的歌聲和弄弦之聲,只是那些聲音听起來,更令人感到黯然神傷。
涵一和尚左右度量了一下,他身子毫不遲疑地騰空而起,卻向一棵楊柳樹上落去。
他身材高大,那襲僧衣在冷月之下,看起來就像一雙白翼一般。就在樹梢微微彈動之間,他身子第二次又騰了起來,如此,又向正面一座宮殿的樓角上落去!
一個小太監方由走廊上過來,正巧被他看見了這種情形,不由嚇得臉色一白,口中“喲”了一聲,頓時就站住不動腳了。他口中自語道︰“這是什麼東西?好家伙!”
這時涵一和尚第四次騰起身子,直撲斜面宮室,這個小太監看清了是一個人,他不由大聲嚷道︰“不好了……有賊,快來人呀!”
這座宮殿名喚“侍勤殿”,素日乃是皇上讀書的地方。兩名錦衣衛張惶奔出,見狀問道︰“賊往何處?”小太監手指著對面殿上,道︰“在那……往那邊去了,我的媽,可真快!”
兩名錦衣衛士,一名謝釗,一名侯鏡波,都有很好的輕功絕技,連日來宮廷內屢次出事,他二人早已成了驚弓之鳥,弄得整日神不守舍。這時一听又鬧了賊,俱是又怒又怕。當下二人順著小太監所指之處,雙雙騰身縱起。
謝釗是向左,侯鏡波往右,二人就像一雙剪空的燕子,直向著側面的“演武殿”上撲去。
顧名思義,這座演武殿正是天子及各王爺素日習武的地方,殿內佔有極大的地勢。那位身手空空的涵一和尚,早已在此等著他二位了。
他對付敵人的方法很怪,絕不回避,二人一上殿牆,已看見了他那高大的影子正立在演武場內,似乎正在等著二人。
謝釗向殿下一落,喝叱道︰“賊子大膽!”陡地打出了一只瓦面透風鏢,可是這只鏢離著對方甚遠,卻見和尚用手一指,“當”一聲,鏢身已落了下來。
這時侯鏡波也落身而下,見狀不由大吃一驚,他厲聲叱道︰“什麼人?朋友你報個萬兒吧!”
老和尚哈哈一笑道︰“二位要是知趣些,還是快快回去睡覺的好,否則老衲手下卻是無情!”
二人聞言不由怔了一下,互相望望。他們走近了一步,才看清了,對方果然是一個光頭,而且身著僧衣。謝釗不由冷冷一笑道︰“出家人也如此不守法規,午夜入宮,你意欲何為?”
涵一和尚朗聲一笑,道︰“你二人不必多管,快快回去的好!”
謝釗尚未出言,那侯鏡波已一聲冷笑,猛地撲了過來,只見他右腕向外一翻,掌中一回長劍,直向涵一和尚面門之上點去。
老和尚咧嘴一笑,只見他一顆頭向後一縮,侯鏡波的寶劍點出去尚未及縮回。涵一和尚倏一張嘴,只听得“叮”的一聲,那口劍已被他餃在口中。
侯鏡波外號人稱“三才劍”,寶劍上是有過人功夫的,卻未曾想到,一出手竟落得如此。
那個老和尚竟然以口中的牙齒,咬住了他的利刃,不由使得他打了一個冷戰,手頓時就松了。
涵一僧“波”地向外一吐,那口劍狂噴了出去,足足飛出了五六丈,篤的一聲,戳在一截樹干之上。
侯鏡波嚇得一呆,口中叫了聲;“不好!”他猛然轉身就跑,可是就在他身子將轉,還未轉過來的瞬息間,涵一和尚已帶起了一陣冷風,猛撲到了他的身邊。
侯鏡波一聲冷笑,他雙手向當中一合,霍地用“觀音拜佛”式,雙掌直劈出去,直取老和尚前胸。
涵一和尚口中輕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只見他雙腕向外一分,正雙雙拿住了對方的穴脈之上,遂見他輕輕向外一送,道︰“躺下休息一會兒吧!”侯鏡波“ 當”的一聲四腳朝天就倒了下來,頓時不省人事。
另一邊的謝釗,見狀大吃一驚。他二話不說,轉身就縱。
可是他身子方騰起一半,只覺得頭頂上“呼”地刮過了一股疾風。謝釗身子向下一落,才看清那個高大的老和尚正自滿面怒容地站在自己面前。
謝釗不由嚇得面色一白,此人外號“展翅鵬”,是因為他雙臂上有極深的功力。這時老和尚和他站的距離較近,謝釗情急之下,右腕霍地向外一翻,使出了“鐵臂弓胎”的硬功夫,直向著老和尚右面肋骨之上崩去。
涵一和尚見狀嘿嘿一笑,只見他大袖向外一翻,“呼”地刮來了一股絕大的風力。
謝釗在此風力之下,竟自站身不住,身子一晃,向後就倒,老和尚中指向外一挑。只听得“嘶”一聲,正點在了謝釗心窩之上。
謝釗就和他那個同伴一樣,“通”的一聲,就倒了下去。
涵一和尚舉手之間,制服了這兩個大內衛士,他身子卻不停,如同一陣狂風似的,已卷上了梁殿。就在他身子方自伏下,卻有三四條疾勁的影子,由“演武殿”外翻了進來,匆匆由眼前馳了進去。
涵一僧看到此,不由低低念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看來今夜老衲不開殺戒是不行了!”他本意直撲“神殿”去結束那西方野佛上元吉太的,可是眼前風聲已緊,他卻必須先辦事要緊!
所謂“辦事”,乃是去盜取那個翡翠梨,這是刻不容緩的事情!
他由演武殿梁上輕輕飄身而下,卻見由西邊牆上竄過了一條人影,老和尚有意要他看見自己的影子。
他輕輕的一晃身子,轉身就跑。果然來人被他吸引住了,只听得那人低叱了聲︰“什麼人?打!”“哧”一聲,飛來了一股尖風。
老和尚身子向前一伏,右手順勢向後一操,已把打來的暗器接在了手中,乃是一枚足有一尺長短的喪門釘!可是他這種動作,做得極為巧妙,絕不使對方看出一些破綻,緊接著他口中“哎喲”了一聲,“噗”的一聲,倒在地上。
他身後那名錦衣衛士,見狀不由大喜,一聲朗笑道︰“如此膿包,也敢來此胡鬧?”說著足下加勁,“嗖嗖”一連兩個起落,已撲到了涵一和尚的身後。當時正要伸手向他背上抓去,那睡著的和尚,忽然一個轉身,右手向外一探,已抓在了錦衣衛士的手腕子上。那錦衣衛士大吃了一驚,不容他開口出聲,和尚右肘向前一曲,已把這人的一只手彎了過來。他冷冷一笑,說道︰“想活,就不許出聲!”
這衛士不禁打了一個冷戰,抖聲道︰“你是誰?”涵一僧哼了一聲,道︰“你不要管,我問你,有一個日本人進貢的東西,放在何處?快說。”說著右肘微微上彎,那衛士不禁痛得牙關咬緊道︰“哎喲……和尚你不要胡來,我……說就是!”他一面哎喲著,一面伸手向著外面指道︰“藏……在……翠……微宮,喲,可是要斷了,和尚你不要作孽!”
涵一和尚思忖著他大概不會說謊,袖角一拂,也把這人給點了穴了。他此刻絲毫也不敢遲疑,身形有如兔起鶻落一般,霎時間,已撲到了翠微宮前。
立在門前的幾個衛士,什麼也沒看清,只好像看見一個影子一閃,當他們定神看時,什麼風驚草動都沒有!可是這時候,涵一和尚卻已悄悄來到了翠微宮的宮牆之內,只見走廊道上,懸有一串為數約在百盞以上的宮燈。在每一個廊門前面,都站著一個小太監,手持拂塵,在那里守著夜。
涵一和尚在一頭石獅子後面站住身子,向外打量了一下,只見翠微宮外,宮燈輝煌,大概他們已知道有人進宮,此刻抽調了不少的人。
這些人,在一群錦衣衛的指揮下,各佔要角,弓上弦,刀出鞘,如臨大敵一般。
只是,他們都不知道,敵人早已進了翠微宮。
涵一和尚把眼前形勢略一打量,足下一彈,已上了殿瓦之上,在琉璃瓦上,他就像是一個飄浮的鬼影子一般,連接幾個縱身,已撲出了這一條廊苑,來到了第二進院落中。
這是皇帝的御花園,在淡淡的月光和幾盞琉璃宮燈映襯之下,看起來有如瓊瑤世界一般,撲鼻的花香,更不禁令人神清智爽。
在一個月亮洞門前,有兩個白衣太監,各自坐在一張藤椅上打著盹。
涵一僧運用巧妙的身法,一陣風也似地飄了過去。可是,當他身子方自站定,卻見一名黃袍衛士,正由走廊疾行過來,二人正好照了個面。
這時候,老和尚再想藏身已來不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右掌向外一推,送出了絕大的一股風力,直向這衛士面上打去。
這名黃衣衛士,姓楚名少陽,號稱“金剛指”,乃是錦衣衛統領,有實授的二品頂戴。此人武功極高,是宮內七大高手之一。因為翠微宮,是天子常下榻的地方,所以他差不多每夜都要來親自巡視一番。迎面而來的這個和尚,不禁嚇了他一跳。
涵一僧掌風向外一推,楚少陽身形霍地向後一斜,那股勁風掃面而過。
金剛指楚少陽口中一聲不哼,只見他二腳在地面上猛然一彈,竟以一雙宮靴的靴尖,向老和尚雙瞳上點去。
涵一僧不由吃了一驚,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這位大內衛士楚少陽一動上手,老和尚已知他武功得有真傳,不敢對他十分大意。
楚少陽雙足方到,涵一僧袖邊忽然掄起,反向他雙足之上削了過去。
金剛指就空一折,改用雙手,向著涵一和尚雙肩之上按了下去,可是涵一和尚早已防他有此一手。
此時此刻,他也不敢戀戰!當下右手一打問訊,容得楚少陽雙手臨近,這老和尚右掌平著向外一伸一翻,金剛指楚少陽,就覺眼前一陣發黑,當胸就好像中了一記千斤石碑也似。當時“噢”了一聲,身子彈起了足有七八尺高下,“撲通”的一聲又摔了下來,頓時就岔了氣。
涵一和尚把他向一旁花樹中拉過去,抬頭向前一望,隱隱見百十丈外,也就是花園的另一頭,聳立著一所玉磚矮樓。樓前懸有一方白玉匾,其上寫著“荷珠樓”,正有兩個宮女,手捧著一樣玉器向樓前行去。
涵一僧不由暗中點了點頭,心忖道︰這大概不會錯了。
當下在暗影中,一路追隨著這兩個宮女,直行樓前。
“荷珠樓”前,立著兩個小太監,其中之一,高聲道︰“什麼事情?哪一宮的?”
二宮女立定腳步,前行那個宮女嬌聲道︰“姑娘賞玩過了,叫把這一對玉爐歸樓!”
小太監看了二人一眼道︰“候著!”說著轉身入內,須臾出來一個白發皤然的老太監,這老太監咳了一聲,道︰“掌燈!”
小太監把燈籠挑得高高的,這老太監由二女手中接過了玉器,在燈下細看了半天,點了點頭道︰“不錯,姑娘還有別的吩咐麼?”
宮女點了點頭︰“姑娘要看那日本人送來的翡翠梨,請公公借上一觀。”
老太監怔了一下道︰“喲,這可是聖上喜愛的東西……只怕……”
二女一笑道︰“我們知道,這里有皇上的親筆,公公你拿去看看就知道了!”
老太監接過了聖批,跪下一條腿來,掌燈的小太監也跪了下來,在燈下,那位老太監拆視了皇帝的手諭,磕了個頭才站起來,道︰“不錯,你二人來一個跟我進去!”
為首那個宮女就跟著老太監進內,涵一和尚不由心中大喜,想不到天下竟會有這麼湊巧的事,幸虧自己來得是時候,否則容那宮女拿去,自己就是翻遍了荷珠樓,也是找不到翡翠梨。
他在樹下,等了約半盞茶的時間,才見荷珠樓內燈光重現,老太監同著那個宮女又行了出來。
涵一僧本想容那兩個宮女別後再下手,可是轉念一想,如此一來,可就要害苦了這一雙宮女了,不如就此下手,有意叫那老太監看見的好!想到此,就見那老太監捧著一個緞盒,對宮女含笑說道︰“小心哪,可別給摔了!”說著正要把手上的盒子遞過去,就在此時,涵一和尚忽地騰身而出。只見他雙袖驀地向外一展,巨大的風力,使得兩個小太監一齊栽倒在地,手中的燈籠也滅了。
老太監哎呀道︰“不好快來人……”說著正要轉身回樓,涵一和尚已閃身來到了他面前,只見他右手向外一探,已把老太監手上的錦盒搶到了手中。緊跟著他雙袖一分,猶如一只凌霄大雁也似的,騰空而起,只一閃,已不見蹤影。
可笑這個老太監和兩個宮女,竟連來人是什麼樣子,都沒有看清楚,東西就糊里糊涂地丟了。
涵一和尚手持著翡翠梨,一路兔起鶻落出了翠微宮,這時宮內已得了消息,亂七八糟地叫嚷成一片。老和尚撲出了後宮,將那翡翠梨藏在身上,耳聞得身後亂囂成一片。
他身子方自拔上了一堵空花的圍牆,突听得破竹也似的一聲狂笑道︰“好個禿驢,殺了我的人,你還想跑麼?”涵一僧循聲望去,就見一個高大的紅衣喇嘛,迎面而來,他身後跟著幾個衛士,也都是持有兵刃。
涵一僧立刻就知道,這個大喇嘛,必定是西方野佛上元吉太了,自己正要尋他,卻不想他竟然送上門來,當下狂笑了一聲,道︰“那邊來的可是西方野僧麼?你家佛爺正是來超渡你這個野佛來的,來!來!來!”說著轉身就逃。
西方野佛暴怒地吼了一聲︰“禿驢,看看我們誰渡誰?”他足下連點,偌大的身子,就像是狂風里的一片絳雲,起落間,已追到涵一和尚身後。
涵一和尚足下有意放得很慢,容他迫近,二人已來到了荒僻的宮院,眼前是廣大的一片花圃。
西方野佛已追到了涵一僧身後,這個老喇嘛,獰笑了一聲道︰“禿驢,我送你上西天吧!”說著雙掌向當中一合,倏地向外一推,“哧”地劈出一股掌力,直向著涵一和尚背心上擊去。
西方野佛這式雙撞掌,暗含著“混元一氣劈空掌”的內力在其中,掌發出之後,內力盎然。可是前行的那個老和尚,口中呵呵一笑,道︰“來得好!”只見他霍地一個回身,雙掌向外一抖,“拍”的一聲,西方野佛肥大的身子,竟自“通通通”一連後退了三大步,才拿樁站穩。
他不由嚇得一怔,面色一沉,道︰“禿驢,你報上名來,你家法王好送你上西天!”
涵一和尚呵呵一笑,道︰“西方野佛,你身為出家人,居然多行不義,毒善荼良,更是罪加一等,老衲今夜是放不過你了!”
上元吉太後退了一步,冷笑道︰“和尚你是何人?”
老和尚雙手合十,口念佛號道︰“阿彌陀佛,你要問老衲的法號,自是不便隱瞞,只是老衲說出來,你也就活不成!”
西方野佛狂笑一聲!道︰“笑話,禿驢,你是自尋死路!”說著雙手向後衣內一探,已摸出了一對銅鈸來。
涵一和尚看了一眼,不由冷冷笑道︰“番僧小術,能奈我何?老喇嘛,你不信試試,看看能奈我何?”
西方野佛滿臉殺機,他獰笑道︰“本法王奪命三鈸,鬼神不當,你這禿驢,又能有多大道行?竟敢口發狂言?”說著足下向側一邁,于旋動之間,“當”地敲了一聲。
涵一僧雙手合十,呵呵一笑。
西方野佛不由微微一呆,他身子向旁一閃,第二次又敲了一聲。這一聲銅鈸,回蕩起極為悠長的音波,似乎能把一個人的幽魂都要蕩出軀殼。可是涵一和尚仍然不為所動,他仍是雙手合十,微微發笑,上元吉太怒嘯了一聲,道︰“賊和尚,你倒下吧!”說著右手銅鈸“當啷啷”第三次敲動,四周的花樹,在音浪里,都為之微微顫抖。
可是涵一僧儼然如老僧入定,絲毫不為所動,他口中長長地念道︰“無量佛——善哉!善哉!野喇嘛,你還有什麼看家的本領,盡量施展出來,看看行不行?”
上元吉太見自己奪命三鈸,居然不能取勝,不禁面色一變,銳氣大減!
他緊咬鋼牙,手中銅鈸連連一陣敲動。那種悠長的鳴韻,震耳欲聾,蕩人心魄!
涵一僧不由連連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仍是面帶笑容,似乎這鈸聲,非但沒有陷他于困境,卻給了他無窮快感。
西方野佛見狀忽然發怒,罵道︰“赤木里西!”猛地撲上來,手中的鈸棒權做兵器,照著涵一和尚當頭猛打了下來。
涵一僧一聲冷笑道︰“無恥之徒!”大袖倏地一翻,肥大的袖面,一卷起了一股莫大的勁風,西方野佛的金鈸棒竟被它一卷而入袖內。隨著和尚的卷式向外一翻,“呼”一聲,這枚鈸棒,忽悠悠地飛上了半天,落得不知蹤影。
上元吉太大驚之下,左手金鈸,施出了一招“回身反打”,直向和尚禿頂上打去。可是涵一和尚,輕叱了聲︰“去!”只見他那瘦長的五指,向空中一抓一送,只听得“嗡”的一聲,那面金鈸,竟飛上了半天。西方野佛持鈸的那只手,因為持鈸太緊,竟自皮開肉綻,淌出了鮮血。
他這才知道厲害,那雙大環眼驀地一翻,狂笑道︰“禿驢,暫容你猖狂些時,法王去也!”說著雙袖一拂,猛然縱起身子,往後就跑。他身子方縱出了數丈,向下一落,涵一和尚,卻已先到了他的面前。
西方野佛右掌一沉“嘿”一聲,用“一掌蓬”的內家掌力,直劈了出去。
涵一和尚知道他是情急拼命,這一掌自是可觀。他呵呵一笑,右手大袖向外一卷。
西方野佛就覺得掌勢忽地一歪,他本是對著和尚前胸打的,不知怎麼,這一掌卻歪向了一旁,打中了一棵大梨樹。只听得“克察”一聲,那棵梨樹,竟一折為二,西方野佛大吼了一聲,他猛地轉過了身子,第二次發出掌力。
這一掌,形同是一根風柱也似的,只听得“呼”的一聲,老和尚身軀一轉,這一掌又打了個空。
西方野佛第三次向下一剎腰,雙掌齊出,不過是一上一下,掌風疾勁,有如排山倒海也似。可是涵一和尚身子微微跳起來,正處于上下的掌力之中,依然是絲毫也沒有傷著。
西方野佛收回雙掌,訥訥道︰“老和尚,你法號怎麼稱呼?佛爺算是服了你了!”
老和尚口念佛號道︰“老衲法號涵一,今夜是慈悲你這個老喇嘛來了!”
西方野佛口中“哦——”了一聲,道︰“你就是朝陽寺的涵一和尚?”
涵一僧微笑道︰“老衲對于你這個喇嘛也是久仰了!”
西方野佛退後一步,道︰“我今天已是皇帝的護法大師,和尚你莫非不知道麼?我勸你還是快快離去的好!”
涵一僧呵呵大笑道︰“老衲來時,已發下宏願,不超渡了你這個喇嘛,誓不離宮。”
西方野佛呵呵一笑,說道︰“你是做夢!”說著左右看了一眼,忽地騰身就退!可是涵一和尚,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當時右手平出向外一伸,上元吉太仿佛覺得眼前一黑。他忙縮肘回身,卻正迎了老和尚一個滿懷。
這位當今第一奇僧,一身內外功夫,真是個出神入化,只見他雙手向外一分。
西方野佛自知不妙,他猛地向後一倒,雙足用力一踹,平竄而去。可是涵一和尚的兩只手,已搭在了他的兩處肋骨之上,他略微用了幾分勁,向當中一擠。這位夙有“金身羅漢”之稱的老喇嘛在這個時候,身子竟好像豆腐也似的軟。只見他臉色一發白,足下踉蹌出五六步以外,一只手向胸前一抿,“嗨”地噴出了一股濃血。他哪里再能在此多留,當時忍著重傷,用力地向外一縱。西方野佛的身子,這時已不听他使喚了。他勉強地蹌出幾步,差點摔倒在地。當時正要奮起,涵一和尚的雙手,已搭在了他的兩肩之上,西方野佛面色灰白地道;“和尚,你……要……怎麼樣?”
涵一和尚微微一笑道︰“你所以膽敢為惡,主要是仗著你有些功夫,今日我就先把你這一身功夫廢了再說!”
西方野佛身子顫抖了一下,說道︰“你……”他身子用力一挺,可是無論如何,竟是站不起來。老和尚力道透指,冷笑了一聲,只見他雙手一抖,內力徒然貫入。
西方野佛立時就覺得腰背上兩處一陣發冷,不由“啊呀”叫了一聲。
涵一和尚卻已風也似的,閃在一邊。微微冷笑道︰“你功夫已失,老衲看你還是回去吧!”
西方野佛听言呆了呆,道︰“老和尚……你說的是……真的?”
涵一和尚呵呵笑道︰“出家人不打逛語,老喇嘛你自己試試看吧!”說著雙袖一分,已躥上了一塊假山石,緊接著再一剎腰,已自無影無蹤!
不言西方野佛在此傷心、悔嘆,卻道這涵一僧展開身法,兔起鶻落,一剎時,已遁出宮院。
這時整個的內院,已全部驚動了。不過他們因為怕驚了聖駕,所以只是在私底下忙亂,卻不能發出很大的聲音。
一隊御林軍,已調進了宮院,匹練也似的燈光,漫竄地搜索著。只是涵一和尚這種敏捷的身法,卻令他們神龍見首不見尾,根本是無從捉起。因此他也就很方便地闖出了宮院,到了牆邊的刁斗之上。
他以“一鶴沖天”的輕功絕技,拔到了那刁斗上,老狸祝三立,這時正自靠壁而坐。
他睜開了眼楮道︰“和尚來了?”
涵一和尚一伏身子把他挾了起來,他忙道︰“不行,我只怕還不能大動……”
老和尚微微嘆道︰“我知道你是受了苦,可是此時不走,過後就越發難走。”才說到此,就听得足下有人高叱道︰“上面是什麼人?”
三四道孔明燈一齊照了上來,老和尚哈哈一笑,只見他雲履微點,已如同一股青煙也似地拔了起來,直向著宮牆之上落去!
這時牆內外,早已布滿了軍隊,只聞得一聲令下,箭矢就像是雨點也似地射了過來!
涵一和尚這時一手挾人,另一只手,向外用力地一揮動,來犯的箭矢,全被打落在地。
箭雨之下,兩個杏黃色箭祆的錦衣衛士,雙雙撲了過來。兩個人,每人手上拿著一支虎頭鉤,在牆上一落,各人向上一舉鉤,亮開了架勢。
左面那人喝了聲︰“切!”雙鉤一壓,直向涵一和尚腹下猛切了過來。
涵一僧單足一邁,已由二人頭上掠了過去,直向牆外飄去,可是早已被眾多的官兵站滿了。
老和尚向下一落,那些官兵本能地讓開了一塊地方,緊隨著又擁了上來。
涵一和尚哈哈一笑道︰“你們還不讓開?”他雖不願無故傷人,但手下卻也是不停。大袖拂處,前排的官兵首當其沖,一個個翻身栽倒,摔了個鼻青臉腫。
這時牆上那一對黃衣錦衛,又跟蹤而到。左面那人,一領虎頭鉤,道了聲︰“卷!”雙鉤一踫,發出了“嗆”的一聲,然後倏地向外一翻,直向著涵一和尚雙肩上削去!
涵一和尚不由皺了一下眉,他自傷了西方野佛後,深感自己出家人,不應多造殺孽,所以盡量避免再去傷人,此時看來,這一對黃衣人,竟是死纏著自己不放。
兩個人,動手的家數,有異于一般,也不知師承何派!
他們動手時叱出的一字訣,甚多微妙,不由怒目向二人望去。
這時,隨著這一聲“卷”,兩只虎頭鉤同時向外一翻,交叉著向老和尚胸前卷來!
涵一僧雙掌向外一“推”,“哧”的一聲,劈出一股內力,可是黃衣錦衛中又有一人叱道︰“剁!”雙鉤一翻,趁風破勢,直向著涵一頭頂之上剁了下來。原來二人身手一致,動手過招,全听命一人口發“一字訣”!倒也別致。
涵一和尚認清了二人路數,當時腰身向下一榻,二人雙鉤襲到,他霍地向外一翻,掌向外撤出,向外猛地一翻,叱了一聲︰“開!”
果然二人隨之又叱了一聲︰“分!”于是正著了涵一的這道咒,雙掌向外左右一分,正中在二黃衣人背心之上。
涵一僧不忍下手殺害二人,掌心上只用了一成內力,盡管如此,這兩個人已受不了啦!只見二人各自狂叫了一聲,蹌出數步之外,倒在地上,手上的虎頭鉤,雙雙出手。
四個官兵,忙自把二人扶起,二人俱已昏死了過去,不省人事。
涵一和尚不願在此多所停留,當下長嘯一聲,只見他足尖一點,單手一揮,驀地拔了起來,于亂箭中,已消逝無蹤!——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杭州虎跑寺,開光大典。
這時,正是***輝煌,銘經頌典的時候。
掌教方丈風火禪師,禮畢之後,正在為一俗家弟子,行皈依法典。
只見火燭高燃,香煙飄渺,大殿內鴉雀無聲。
白發白眉的風火禪師,步上主壇,雙手合十,低念了一聲佛號,道︰“善士匡飛何在?”
一名弟子打了一個稽首,轉回身去,不久,即帶上了一名長身黃衣的漢子。
這漢子面色莊肅,唇上留著兩撇小小的黑胡子,十分矯健。他行走到殿內,對著風火禪師合十一拜道︰“弟子心如古井,此心已定,尚清老禪師開恩,為我剃度從佛!”
風火禪師白眉微皺,道︰“匡施主,家有家法,佛有佛規,你居心誠厚,多日以來老衲已有所見……”
說著翻開緣簿看了看,道︰“匡檀樾,你布施五千金以從心願,為數是太多了……本座只能領受千兩,其余四千兩代你保管,日後你離寺之時,自當發還!”
匡飛欠身合十道︰“弟子既舍身從佛,要錢何用?老禪師還是收下,以作善用吧!”
風火禪師面色冷冰地搖頭苦笑道︰“不行,不行,老衲怎能受你這多銀子?”
匡飛只得嘆道︰“既如此,弟子不敢勉強,日後弟子再捐贈別的寺院,也是一樣,只懇方丈允我剃度從佛!”
風火禪師一雙細目慢慢睜開來,在匡飛身上,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道︰“本寺自開寺以來,一向是慎于收徒,並非是說本寺佛法較他寺高奧,實在這其中有個道理!”
匡飛雙手合十道︰“願听其詳!”
老方文點了點頭,道︰“施主,你先坐下吧!”
匡飛拜了一下,轉坐一邊,風火禪師嘆了一聲,于是道︰“施主,你可知道有一個佛門不肖,號稱曉月禪師的人麼?”
匡飛點了點頭,驚訝道︰“是不是在華山被五僧火焚的那位曉月和尚?”
風火禪師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正是此人,說起來,這曉月正是本座的大師兄!”
匡飛不由得愕了一下,說道︰“原來如此!”
風火禪師哂然道︰“這曉月禪師,昔日也是半路出家,因先師愛他一身功力,為人誠懇,才破格為他剃度,收為門下,不意日後,竟成佛門敗類!”
說到此,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這話從何說起啊!”
匡飛不由立起身來,合十道︰“方丈此言,莫非對弟子向佛之心,不能信任不成?”
風火禪師呵呵笑道︰“施主不必多心,本座不過是把本門規矩說與你聞,要是施主心有不誠,老衲也就不必與你費這一番口舌了!”
匡飛點了點頭喜道︰“弟子請求即刻剃去頭上三千煩惱絲,以從夙願,尚請方丈慈悲!”
風火禪師微微一笑,搖頭道︰“不可以,剃度乃是最後一步,落發之後,就無從反悔了。老衲見你不多日來,向佛雖專,但眉心常結,必有未了心願!”說到此,正色說道︰“匡施主,你知道,一入佛門,落發後就後悔不得的!”
匡飛點頭道︰“這是自然,方丈請放寬心……”才說到此,風火禪師搖了一下手,微笑道︰“這是寺里的規矩,匡施主雖布施巨銀,卻也不便壞了規矩!”
匡飛只得嘆了一聲,點了點頭道︰“弟子心似古井,早已無波,真恨不能登淨土,方丈你忍心拒弟子于千里之外麼?”
風火禪師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匡施主此言就錯了,夫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施主雖是萬分誠坦,卻也不能在數日內了卻心願,因此……”
他點了點頭又道︰“施主如願屈就,可暫時寄身在本寺達摩院,以一年時間帶發修行,以觀心意如何。匡施主,老衲所以如此,是經過深思的,你意如何?”
匡飛思忖了一刻,滿面戚容道︰“方丈法諭,弟子焉能不遵?只是……”
風火禪師念了一聲佛號道︰“修行主誠,何在頭上青絲,短短一年,轉瞬即過,至時你如真是心無二念,那時老衲定必親自佛前上香,為你落發便了!”說著顧視前面僧列道︰“法本,你帶這位師兄,入居達摩院去吧!”說著雙手合十一拜,自位上站起,眾僧各自禮拜了一下,紛紛散開!
那位法本和尚,歲數不大,生得眉清目秀,一看聰穎端慧,匡飛見他一雙太陽穴微微隆起,便知道他必精于武功。
這時這位法本和尚,走到他面前,雙手合十道︰“匡師兄請隨小僧人居達摩院吧!”
匡飛點了點頭,道︰“好吧,小師兄請多關照!”
法本微微一笑,道︰“師兄不必客氣,請!”說著轉身前行,匡飛隨後跟上,二人一前一後,踱出了大殿,穿過了經堂和寺院,步入一古樸的偏殿。
還未到達殿前,匡飛遠遠地就看見在白的牆土上,懸有一方大匾,寫有“達摩院”三個大字!
白粉牆上,更用彩筆畫著十八羅漢的神像,氣勢雄偉,栩栩如生。
這時別處寺院,多已歸于沉靜,唯獨達摩院內,***仍然通明。
二人再走過些,便可聞得牆內一片棍棒相擊之聲。
匡飛不由止步,驚道︰“小師兄,里面是在習武麼?”
法本小僧點頭笑道︰“達摩院乃是本寺傳武健身之處,少林已有三百年武功傳流,匡師兄少時一見就知了!”
匡飛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說著,繼續前行,匡飛內心不禁甚為奇怪,暗忖道︰“方丈何故把我安置在這麼一個地方呢?”想著,心中一動,又忖道︰“莫非他已看出來,我會武功,是一個江湖人物不成?”想到此,內心不禁深為擔憂。
因為那時的佛門善地,是最忌諱收容身懷武功的人,因為身懷武技,而思出家之人,多是攀扯著恩仇因素,日後自不免有些麻煩!
所以匡飛進寺之後,始終不敢透露出自己會武功,也就是怕這位風火大師不敢收容!這時,他想不到,風火禪師竟會把自己送到這地方,心中自不免忐忑不安。
法本小和尚引導著他走進了達摩院,卻見院內懸有十數盞明燈!這時正有八九個和尚,光著上身緊扎著樁,正在院里演習梅花樁的功夫。
法本小和尚笑指著道︰“師兄請看,這就是本門的功技之一!”
匡飛點了點頭,順其手指處望去,見是有十根短樁,深埋土內,按梅花式樣作成數朵圖樣。
正有三個和尚,在樁上打撲縱躍。
匡飛注意他們的下盤,都頗有功夫。
小和尚帶領著他,又轉了一下,來到了一個沙場,見一個黑壯的頭陀,正自教授“柏本樁”的功夫。
這種功夫,和梅花樁又不同了,前者是一種純粹的內家硬功,後者卻是扎下盤的功夫。
匡飛見那個頭陀,一只右腿之上,滿扎牛筋,看起來像是粗大了許多。這時幾個小和尚把兩根杯口粗細的柏木樁,插在地架之內,然後退開一邊。那個黑壯的頭陀,沉聲道︰“你們各位要注意灑家的腰,不要看灑家的腿,這就是這種功夫的訣竅!”說著只見他腰身向下一坐,右腿抄著地面“刷”的一腿掃出去。耳聞得“克察”的一聲,那兩根柏木樁,竟齊腰而斷,一旁的小僧,皆鼓掌稱妙!
法本小和尚望著匡飛笑道︰“師兄看這位師父的功夫如何?”匡飛一挑拇指,道︰“好!”法本微笑道︰“比師兄如何?”匡飛怔了一下,道︰“小師父真會取笑,我哪里會什麼武功?”法本含笑點了點頭道︰“小僧不過是隨便問問罷了!”
經此一問,匡飛也不敢再看下去。他微微笑道︰“我有些累了,小師兄你還是帶我到禪房內去休息一下吧!”
法本小僧點頭道︰“好!”他于是前行導路,穿過了一道長廊,來至一棟平瓦的禪房前,小和尚推開了一扇房門,跨步入內。
匡飛見內中漆黑,就把廊上的燈籠摘下,照著進房!誰知他腳步方自跨入一半,陡然見風門一開,那個法本小和尚,驀地疾速轉過身來。
這小和尚身法極快地已襲到匡飛身邊,雙手分左右向著匡飛兩肋上插來。
匡飛立刻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了,他不由大叫了一聲︰“啊呀!”只見他手中的燈籠向外一拋,身子向後霍地一仰,“撲通”一聲,摔倒在地。那法本小和尚雙手,本已快按在他的肋上,見狀反倒不好下手了,他怔了一下,雙手合十,說道︰“師兄受驚了,快快請起!”
匡飛摸著額頭,道︰“小師弟,你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可把我嚇煞了!”
法本和尚面色微紅道︰“小僧是試一試看師兄是不是真的不會武功,誰知師兄真的是一竊不通!”
匡飛不由暗道︰“小小年紀,你的花樣還不少呢!”
當下忙堆笑,道︰“我說呢,哎呀小師弟呀,這種玩笑,以後還是少開的好,嚇壞我了!”
法本小和尚一面扶起了他,道︰“師兄,以後不會了,快請入內休息吧!”
匡飛進入禪房,見是一間十分簡陋的房間,四牆的顏色,已成了半黑狀,一張竹床之上,僅有草席一床,一邊有一個蒲團。除此之外,別無他物,簡陋得不像個樣子。
小和尚點亮了油燈,從一張四方的凳子上,拿起一個瓦罐道︰“我去與師兄淘水去!”說著轉身而出,匡飛坐在床上,不由得長長吁了一口氣,心中暗想道︰“真正的出家,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我心已死,志在必成!”想到此,不由暗笑風火方丈對自己這種試驗,實在多余。他所以叫自己住在這爛房中,不過是想試試自己是否能吃得了苦頭。
他不由冷冷一笑,暗中忖道︰“這又算什麼呢?”想著反倒十分心安地倒身在床,竹床發出吱吱喳喳之聲,幾乎都要倒了,嚇得他忙又坐起來,當下彎身去弄好這張床。
這時小和尚端水進來,見狀笑道︰“師兄不曾睡過這種床吧?來,我來修!”說著白牆角找了半塊磚頭,在竹床架上用力砸幾下,搖了搖還是喀喀作響。放下了磚頭,他笑道︰“不行,再砸可就要斷了,師兄你先湊合著將就幾天,我再去叫他們做新的!”
匡飛笑道︰“無妨,小師兄你休息去吧!”
法本小和尚又說了些別的,交待清楚後才離開。
匡飛待他去後,一個人想了一陣覺得眼前雖是帶發修行,可是自己心意至誠,一年後也就可以從了心願,也不必憂愁。
他又想到了涵一和尚,此刻他不知是如何地發急,也許在到處找我,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知道自己跑到杭州虎跑寺來了。
想到此,不禁十分得意。
他此刻思潮起伏不定,繼而又想到了翠娘白姍,長青及芷苓,心中不禁有些難安。如此思索了半夜,還不能入睡。
畢竟出家是人生一件太大的事情,不能不慎重從事,他哪能夠不思前想後一番呢?
那床上還有臭蟲,不一會兒,被咬了一身的瘡,只得坐起身來,點上***來捉臭蟲。如此一來,這張床,他是不敢再睡。
僥幸一旁,有一張蒲團,匡飛不由大喜。
他本是內家好手,吐納功夫早已登堂奧,只要靜坐,終夜不眠算不得一回事。當下,就移上蒲團,靜靜地調息入定了過去。
幾上的燈已被他撥得很小很小,發出豆大的一點光芒,匡飛起先調息,漸漸也就入定了過去。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忽然一條高大的影子,來到了他的窗前。
現出一個高大清 的老和尚的身形,他望著窗前,微微一笑,自語道︰“你這是何苦?老衲就不信,你真的能當得了和尚?”說著右掌輕輕往外一推,兩扇虛掩的窗戶已被打開,老和尚輕輕點足躍進來。
他身著一身鵝黃色的肥大僧衣,身法之巧妙,真令人嘆為觀止,甚至連那盞油燈都不曾動一下。
昏暗的燈光之下,看起來,這個老和尚——涵一和尚,是那麼精神抖擻,不過實在說起來,這一連幾件事情,確實也忙了個不亦樂乎。
望著匡飛入定的樣子,涵一和尚不由搖頭一笑。他走上一步,隔空用二指,在他眉頭上微微一點,倏地後退至門邊。
匡飛不禁驀地睜開了眸子,說道︰“誰?”當他目光發現了門前這個人,不由呆了呆,道︰“啊……是你……”
涵一和尚微微一笑,道︰“我找得你好苦!”
匡飛忙下了蒲團,打開門,左右看了一眼,轉回頭道︰“你找我做甚?我已出家了!”
涵一僧搖了搖頭道︰“還不曾出家,你還沒有落發!”
匡飛冷冷一笑道︰“早晚會落發!”
涵一僧一笑道︰“吾佛只渡有緣人,你根本不是佛門中人,勉強一時又有何益,快快隨我去吧!”
匡飛嘆了一聲道︰“老和尚,你這是何苦?我出家與否,又關你何箏?為何苦苦逼我?”
涵一和尚冷笑道︰“人家逼我,我自然逼你!”
匡飛“啊”了一聲道︰“小聲點兒!”說著又去把兩扇窗子關上,回過頭來,皺眉道︰“南洲兄,我二人交情不薄,我此番涉海遠來故國,原打算投奔與你共參佛果!”說到此冷冷一笑,道︰“想不到你竟拒我于千里之外,此刻我好不容易,投奔到了虎跑寺,並蒙風火老禪師收歸門下,你這和尚何故又來此擾亂!”
他鼻中哼了一聲,氣憤道︰“你是何居心呢?”
涵一和尚搖手道︰“老朋友,你先不要氣,你身世不淨,紅塵緣份未了,如何能出得家呢?”
匡飛呵呵一笑,道︰“這就更不關你的事了,我甘願如此!”
涵一僧搖頭一笑道︰“我卻不要你如此。”
匡飛冷冷一笑道︰“我倒要看你如何,莫非你還抬我走不成?”
涵一僧一笑道︰“我才抬你不動呢,你既然不走,我自然另有辦法。”
說著雙手向窗上一推,開了窗戶。
他一撈僧衣下擺,飛也似地上了對面瓦殿。只見他手舞足蹈地在瓦上高聲吟哦道︰“人生何方無去所,何故無緣戀青燈,風火和尚在哪里?還不出來麼?”
匡飛不由大吃了一驚,當時又怒又氣,足下一點,猛地撲上對房,叱道︰“你這是做什麼?”
涵一僧嘻嘻一笑,說道︰“我不為什麼,你快快跟我走就算了,要不然我把你送官!”
匡飛不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他說些什麼,反正他是用心不良。當下不由氣得頭上紅筋暴跳,望著他猛撲過去。
涵一和尚身子一飄,到了另一殿上,哈哈笑道︰“大膽的匡飛,你搶了老衲五千兩銀子跑到此處安身,莫非想完事不成?”
匡飛不由嚇了一跳,又氣又恨。當下由瓦面上揭下了一塊瓦,抖手打了過去。
涵一和尚一轉身,飛出數丈以外,這塊殿瓦“嘩啦”的一聲,摔了一個粉碎。
涵一和尚大聲嚷叫道︰“老衲的五千兩銀子,乃是殿內的香火錢,你豈能騙了去?”
匡飛听他如此大聲,不由連連頓足,道︰“和尚,你好狠的心也!”可是涵一和尚卻一聲連一聲地叫道︰“這些銀子,必定是交給了風火和尚了,你好趁機看他把銀子放在何處,一舉全偷了去,好毒的心。寄語風火和尚,你可不要上了他的當!”說著躍上一層牆,道︰“匡飛乃是有名的飛賊,你們這群和尚,可要倒霉!”
匡飛听他愈說愈不像話,只氣得面色如土。他大吼了一聲道︰“段南洲,我們不是朋友,是冤家對頭了!”說著猛地騰身而起,雙掌一上一下,照著涵一和尚身上就打。
涵一曾哈哈一笑,大袖一翻,已騰上了一邊的寺牆。
這時寺內早已驚動,***人聲亂成一片。
匡飛恨到極處,用力騰身而起,涵一僧嘻嘻一笑,小聲道︰“朋友,這一下,看看誰還要你!”說著“哧”的一笑,大袖一揮人已無蹤!
匡飛不由吃了一驚,涵一和尚這種做法太厲害了,太妙了,匡飛雖早已識破他的用心,可是卻沒有想到他會說這些話。
當時恨得咬牙切齒,正要追上前去,忽然身後傳出了一聲冷笑道︰“老衲早已知你來路不正,果然不錯!”
匡飛叫了一聲“苦也!”他猛然轉過身來,果然屋角上立著一個皓首白眉的老和尚,細看之下,正是風火和尚。
這位老方丈,臉色很是不悅地道︰“匡施主,你初來寺院,就這麼不守法規,我如何還敢收你?請隨我來!”說著飄身而下,匡飛又驚又氣。
當下大聲道︰“老方丈,請听我說,你受了人家騙了!”說著忙自飄身追下來,一面道︰“方丈請慢走,弟子有話說!”
風火禪師呵呵一笑,說道︰“匡飛,你不要把老衲看成三歲的小孩子,今夜一切,我都看見听見了,你已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說著冷笑了一聲,道︰“老衲要是知道這五千兩銀子是從朝陽寺偷來的,如何敢收呢?現在還算好!”
他點頭笑道︰“你的銀子五千兩,一個不少,現在都在老衲禪房內,你如數拿去吧!”說罷轉頭就走,匡飛暗罵道︰“老禿賊害苦了我!”當時匆匆趕上道︰“這銀子,弟子是誠心施給廟中的!”
風火禪師哈哈笑道︰“算了吧,殺了老衲,老衲也不敢要呀!”
匡飛微微怒道︰“老方丈休得如此出口,銀子,乃是弟子半生積蓄,莫非還有什麼來路不正麼?”
風火禪師這時已走到了他所居住的禪房,推門進內,匡飛跟蹤入內道︰“老師父,求你務必要收留我……唉!這話從何說起?”
風火和尚撥亮了燈,他那一張臉,氣得通紅。
當下匆匆打開了一個儲櫃,拿出了黃色的銀包,重重地放在桌上道︰“呶!這是你存在這里的四千兩!”又打開了另一個櫃子,由里面數出十大塊銀子,道︰“這一千兩,是你捐給本寺的,現在也退還給你,小寺雖窮,卻不收這些無義之錢!”
說著苦笑了一下,訥訥道︰“幸虧老衲明白得早,否則真要變成了佛門的罪人,時間不早你請走吧!”
匡飛這時面色鐵青,牙關緊咬。知道自己再想在此,已是枉然,當下冷笑了一聲,道︰“想不到老方丈,你一個有道高僧,居然也不察虛實誤听人言,我走自是無妨,你卻不能不明白這件事!”
風火禪師哼道︰“別人之話,或許造謠,朝陽寺的涵一老師父,乃老衲生平最欽佩的高人,他的話還會有錯麼?”說著又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匡飛見狀,真是叫不迭的苦,他只得長長嘆了一口氣,收下了銀子,站起身來道︰“這附近還有別的寺院麼?”
風火禪師忙道︰“有!有!多的是,東邊有靈隱寺、白象寺,西湖有追雲、無相……鎮江的金山寺更有名,你拿著這麼多錢,他們都會收留你的!”
匡飛本來對他,還有幾分敬仰,此刻見他這麼說,頓是心存輕視。
這時就是叫他再留下來,他也不肯了,當時站起身來冷冷地道︰“既然如此,我就走了!”才說到此,進來一個老和尚,狠狠地看他一眼,對風火禪師道︰“敬稟方丈,弟子已察過了,這位師弟,一共是踏壞了七十四塊琉璃瓦,還劈壞了一扇窗子,折合銀子要十兩,還得雇工人才行。”
風火禪師合十道︰“阿彌陀佛,匡施主,這筆錢,你卻要賠出來才行,小廟很窮,拿不出這一筆額外開支!”
匡飛簡直氣得哭笑不得,當下匆匆留下一錠二十兩的銀子,道︰“這些總夠吧?”
風火方丈彎腰道︰“謝謝施主,太多了!”說著又開櫃取出十兩銀子遞過去,匡飛氣道︰“不必找了,就算我這幾日吃住就是!”
老方丈一想,點頭道︰“不是施主提起,老衲倒忘了!”說著掏指算道︰“一共是十天,一天一兩,連吃帶住,不多,不多,老衲愧收了!”
匡飛冷冷一笑道︰“方才那個涵一和尚,莫非方丈認得麼?”
風火禪師哎喲道︰“怎麼會不認識呢?他是我們佛門中有數的幾個高僧之一,佛法無邊,本事大極了!”又點頭道︰“他主持朝陽寺,香火盛極了,每天都能進百八十兩銀子呢!”
匡飛冷冷說道︰“他既是佛法無邊,本事大極了,我又怎能偷走他五千兩銀子?”
老方丈一怔,遂笑道︰“這就不知道了,反正老衲是听他親口說的!”
匡飛狠狠地跺了一下腳道︰“早晚有一天,我要把涵一禿驢的人頭砍了下來泡酒喝!”
風火禪師怔了一下,似乎也有些害怕,當下咳了一聲,忙道︰“玉方,你快掌燈,送這位施主!”說著一笑道︰“天可不早了,你要下山得早,或許能等著販菜的馬車,要不然施主你可要徒步走了!”
匡飛點了點頭,說道︰“很好,我走了!”這時又陸續進來了幾個和尚,那個玉方老和尚打著燈籠,步出禪房道︰“匡施主請!”
匡飛才一出步,就听得那風火老方丈,對他弟子嚷叫道︰“還不去小心防守著,那個人是個飛賊,是一個專吃和尚的無賴!”
匡飛不由氣得用力握住拳,真想回身去打他一頓,可是一想,也就算了。因為那麼做,只有更把自己表現得像個賊……
他氣得冷笑了一下,把玉方和尚手上的燈籠搶過來,道︰“我自己會走,你不要送了!”
玉方怔了一下道︰“好!好!也好,施主你認得路麼?”
匡飛氣得大步而去,也沒有理他。他一路向寺外行去,不少的和尚都打著燈籠在院子里站著,對他指指點點談論不已。
匡飛這一剎時,真恨不能有一個地洞叫自己鑽進去,他一面低著頭,一面狠聲道︰“老和尚,你害得我好苦!”
涵一和尚為了實踐前言,于盜得翡翠梨之後,並不罷休,他尾隨在那個看來決心要出家的匡飛身後,要把他從佛門內渡出來。然後,他要把他和那翡翠梨,一並交給翠娘母子,這樣他才算是了一樁心事。
這件事看起來簡單,行起來可是不易,這個老和尚,雖是飽受挫折,卻是死不灰心,可是,在另一面呢?——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在朝陽寺內的那個笠原一鶴,眼前卻面臨了另一項考驗,只是他並不自知罷。
在涵一和尚離寺的這一段日子里,這個少年可以說是飽嘗寂寞的痛苦,他那一腔江湖熱血似乎有些難忍耐古佛青燈。
這些日子里,師父不在,合一師兄東去復命,偌大的廟寺里,雖是有數百名僧徒,可是在笠原一鶴看來,他們和自己是構不成任何關系的!
這一天,老狸祝三立來了,他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也似的,笠原一鶴恭敬地迎他進來,祝三立冷冷笑道︰“我還能活著回來見你,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老和尚害人不淺!”
笠原一鶴大驚問故,祝三立才把自己被宮中喇嘛所害,幸為涵一所救的一段經過說了一遍。
笠原一鶴問道︰“那麼師父呢?”
祝三立哼了一聲道︰“我老頭子為你的事,幾次亡魂,現在差一點兒死了,見了面你連一個謝字都沒有,一張口就問你禿驢師父,真正氣死我了!”
笠原一鶴不由面色一紅,道︰“師叔你要不要緊?”
祝三立望著他,不由“噗嗤”一笑,道︰“你這孩子,現買現賣那還能行?告訴你吧,你那老鬼師父死不了,他是找你爸爸去了。你爹也怪,好好的俠客不做,有妻有子哪樣不好,卻要跑到中國來做他娘的哪門子和尚,你說怪不怪?”
笠原一鶴苦笑道︰“父親是一個想得開的人,他必定有難言之隱!”
祝三立呵呵一笑,道︰“算了,你父子是一個窯子里燒出來的,有老的就有小的!”說著眯縫著眸子,上下打量他道︰“我說小和尚你是真心想要當和尚嗎?”
笠原一鶴雙手合十道︰“阿稱陀佛,出家豈有作耍的道理,師叔真會取笑。”
祝三立含笑點關道︰“你現在還沒有落發,還不算是和尚,後悔還來得及,我看你還是好好想想!”
笠原一鶴頻頻搖頭,說道︰“我已經想好了,等師父返後,我就正式落發皈依三寶!”
祝三立摸著他那一縷山羊胡子,微微笑道︰“你看現在外面,春光明媚,鳥語花香,你師父師兄都不在,你悶在廟里,也不是個辦法!”
笠原嘆了一聲,道︰“師父不在有什麼辦法?……我也是悶得很!”
祝三立嘻嘻一笑道︰“我此刻有事,要往四川一行,很快就可回來,你不如跟我走一趟可好?”
笠原不由一喜,可是立刻又皺了一下眉道︰“好是好,只怕師父轉回……”
祝三立呵呵一笑道︰“你放心好了,這一次老和尚授權給我,要我帶你散散心的,你大可放心!”
笠原一鶴不由立時笑道︰“我們何時動身,四川很遠吧?”
祝三立含笑點了點頭道︰“遠是遠,但是一個好地方,漢劉備稱皇帝的地方,境內峨嵋青城,更是一時之盛!”
笠原一鶴想了想,道︰“那我們何時走?”
祝三立笑道︰“就今天吧,你去準備一下應用的東西,我去看看牲口去!”
笠原一鶴本不大喜歡同著這位師叔出門的,只是他在廟里實在太悶了,既然師父托他照顧自己,何妨跟他出去走走,總比閑著好。
他有了這種心意,于是就和祝三立各乘一匹馬,出寺而去!
中原這個地方,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
這一路之上,曉行夜宿,全由祝三立負責,他只是沿途賞玩著,倒也是逍遙自在!
這一日,船行長江,好像已入了川省了。笠原一鶴在船頭上站著,觀賞著兩岸的風景,見那些貨船,逆水行著,十分吃力,由十數個拖夫,牽著極長的繩,在沙岸上用力地拉著。
這些人,頭上全是纏著白布,“哼喲”,“唉喲”,叫得甚為帶勁。
他內心不禁忖道︰“這些人也太苦了,似如此拉法,真個是應上了‘舟行一尺水,皆汗也’那句話了。”
他心中正自感慨的當兒,卻听得祝三立的聲音,在船內道︰“你進來,我有話對你說!”
笠原一鶴應聲而入,卻見祝三立坐在一張竹椅上,眯著細目笑道︰“孩子,我問你一句話,一個人處身于世,首先應注重些什麼?”
笠原一鶴一怔道︰“師叔問這些做什麼?”
祝三立嘿嘿一笑道︰“自然是有原因了,我問你,如果一個人知恩不報該當何罪?”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師叔,你莫非是在說我不成?”
老狸祝三立點頭一笑道︰“不錯,你真聰明!”
笠原一鶴呆了一下道︰“師叔,你老人家的話,我不大懂!”
祝三立比了一下手式道︰“我不說,你自然是不懂,我一說你就明白了,你坐下來!”
笠原一鶴奇怪地坐了下來,祝三立咳了一聲,道︰“孩子,你那些東西能夠如數找回來,全歸功于那位徐小昭姑娘,你可知道?”
這句話說著笠原一鶴不由一怔,祝三立一笑道︰“老實告訴你吧,那位徐姑娘因為把東西給了你之後,如今已得罪了她的父親,你是一個大丈夫,豈能要一個女人背難抵罪之理?”
笠原一鶴冷笑了一聲,道︰“這是他父女自作自受,又與我何相干?”
祝三立怔了一下,他一只手摸了一下胡子,冷冷笑道︰“就听你這一句,也就知道你這孩子也太寡情了。”說到此,氣得長嘆了一聲,道︰“我實在告訴你吧,那徐姑娘已洗心革面,做好人了。她因為把那箱東西交還與我,遷避到了他舅舅家里,如今消息外傳,那‘短命無常’徐雷,已然找了去了。”
笠原一鶴聞言倒不禁吃了一驚,他低頭想了想,未說什麼,祝三立望望他哼了一聲,道︰“你如今打算如何?”
笠原一鶴不由面色通紅,尷尬地道︰“師叔之意……又該怎麼好?”
祝三立一雙眸子,在他面上細看一下,心里有數,當時內心暗笑道︰“我還當你真個是鐵石心腸,無動于衷呢?”心里如此忖著,不由冷冷地一哼說道︰“徐雷老兒,一向是手狠心毒的,他已知道女兒出賣了他,只怕非置其于死地不可!”
笠原一鶴聞言不由驀地由位子上站起來,當下極為氣憤地道︰“他自已做出如此卑鄙的事情,居然還有臉怨他女兒,真正無恥!”
老狸發出一聲狂笑,道︰“這就是了,你又該怎麼樣呢?”
笠原一鶴用力地在船板上擊了一下道︰“我們去助那姑娘一臂之力……”才說到此,祝三立雙手連搖,道︰“這當中可沒有我什麼事,我不願再攪這種渾水了,你一個人看著辦吧!”
笠原一鶴冷冷道︰“即已如此,師叔何必提起呢?”
祝三立奸猾地一笑,道︰“我只是帶你來此,俗謂解鈴還須系鈴人,這件事,我只能出主意,卻要你自己來做,你只管放心好了,沒什麼大不了,吃不消的時候,我這個師叔再給你幫著也不晚!”
笠原一鶴面色不禁又是一紅,道︰“這件事師父可知道?”
祝三立搖頭笑道︰“你做事,只要行得正,坐得穩,干嘛事事都要請教師父,你這孩子真沒出息!”說著笠原一鶴不由臉又紅了,他長長嘆了一聲,說道︰“師叔,你不明白,她是一個姑娘家……我如今已是一個出家人,只怕……”
祝三立搖頭笑道︰“你現在還不是和尚,要真出了家,這個閑事我也就不叫你管了。”說著神秘地一笑,似有弦外之音,只是難以令人猜測。
笠原一鶴自那一日在船上見過徐小昭,已留下了極為鮮明的印象。
此刻听說小昭有難,再一追想她還寶的情意,一顆鐵石心腸,立刻也就軟了下來。
現在祝三立在一邊為他出計壯膽,笠原一鶴是一血氣方剛的少年,又怎會有所懼怕,當時立刻就心活了。
他挺了一下身子,大聲道︰“師叔不要笑我,我笠原一鶴也不是怕死貪生的人,這一次師叔為我的事,尚且累遭危險,莫非我還在乎什麼?”
他冷冷一笑道︰“師叔只要把那徐姑娘的住處告訴我,我自會設法保護她的安全就是!”
祝三立拍了一下大腿,道︰“對!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愧是涵一和尚的徒弟,這件事說穿了也沒什麼大不了,你足能應付。那徐老頭我暗中就能對付他,只是那徐小昭……”
他嘿嘿一笑,道︰“也只有交給你了,人家姑娘對你可是一往情深,你自己看看怎麼報答人家吧!”
笠原一鶴苦笑道︰“師叔,你真會開玩笑……”
祝三立微微一笑,說道︰“一點兒也不開玩笑,這里還有一件東西,你要好好收藏著。”說著自懷內摸出了一串明珠,遞與笠原一鶴道︰“這是徐姑娘的一片心意,我已代你收了下來,現在交給你,不可遺失!”
笠原一鶴接在手里道︰“她……為什麼送珠子給我?”
祝三立本當明說,可是心中一動,他就微微笑道︰“你雖是中國人,但是到底在異國住得太久了,我們中國姑娘贈珠子與人,是表示恩意與歉疚……”
笠原一鶴瞠目道︰“日本的姑娘,是不能隨便送東西給男人的,除非是定情所用的信物!”
祝三立連連搖手笑道︰“你想得也太多了……”
笠原一鶴收下了珠串,皺眉道︰“這位徐姑娘太多禮了。”
祝三立手摸著胡子笑道︰“也沒什麼,我已把你的短刀送與了她,這叫做禮尚往來,她也不吃虧!”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道︰“師叔這樣做,我的心也就安了。”
祝三立縮脖子嘻的一笑,內心卻不禁樂道︰“小伙子,你可是中了計了,這叫做有情人終成眷屬,你們這杯喜酒,我可是吃定了!”想到此,真是心中好不得意,內心不由忖道︰“老和尚,你徒弟紅塵未了,卻不是我祝三立有意與你做對,我此番帶他來此,你原是知道的,你佛法高超,凡事先知,怎麼會不知道我的心意?你已與我裝糊涂,想必也已是默認了此段親事,無論如何,匡飛的後代,我是不能看著他當和尚,你恨我罵我,也就由著你是了!”
這麼想著,就點了點頭道︰“徐姑娘的性命,就操在你的手上了,孩子,這件事你可要負責任!”
笠原一鶴冷冷一笑道︰“徐姑娘的性命,由弟子負責,師叔放心就是!”說話之間,小船已靠了碼頭,人聲亂成了一片,笠原一鶴怔了一下道︰“這是什麼地方?”
祝三立嘿嘿一笑道︰“傻小子,到了地頭了,下來吧!”
二人拉馬上岸,只見水面上擠滿了船,桅桿林立,風吹過來,有一股極濃的魚腥臭。
一塊大石碑上,刻著“萬縣”兩個大字。
這是川東的一個大鎮,桐油鹽貨等集散地,二人上得岸來,但听各方商賈討價還價之聲,亂成一片。
二人牽馬擠出了這地方,來到大街上,但見行人如同穿梭也似地來回走著。
那些來往的行人,有一個頗顯著的標記,幾乎每一個人,頭上都纏著一塊白布。這是川省一般人民的習慣,據說是相傳在于三國時,蜀漢昭烈帝之死,人民為之戴孝的緣故,笠原一鶴甚為奇怪,頻頻問故。
祝三立卻顯得十分謹慎,他對笠原一鶴道︰“四川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境內奇人異士之多為天下之冠,我們不要多在街上瀏覽,快快找個地方住下吧!”
笠原一鶴甚以為是,他自從吃過那次大虧之後,對人行事,已改得多了。
這條大街正南方,有一處客棧,名叫“五福”,很是寬敞潔淨,二人就下榻于這個地方。
進得房後,祝三立就把門關上了;而且對笠原一鶴說道︰“沒有事,最好不要出門!”
笠原一鶴皺了一下眉,問道︰“那徐姑娘就是住在這個地方麼?”
祝三立點了點頭,微微一笑,道︰“可是還不到你出面的時候,‘短命無常’徐雷在川省有極大的勢力,他如事先知道我們來了,那可就不大好應付了!”
笠原一鶴這時一顆心,不知怎地,卻深深地為徐小昭擔起憂來。
老狸祝三立喝了一杯茶,換了一身衣服,他在頭上纏了一塊布,看起來,就很像是本地的一個土老了。
他只對笠原一鶴說道︰“你暫時不要出來,我去去就來。”說著他就出去了,笠原一鶴換了便衣,在室內一直等到深夜,他才回來。
祝三立是由房上回來的,見笠原在燈下打盹兒,不由笑道︰“傻小子,于嘛不睡覺呀?”
笠原忙站起來,道︰“我怎能睡得著?你見著了徐姑娘沒有?有沒有危險?”
祝三立呵呵一笑道︰“我們來得還是時候,徐姑娘暫時還沒有危險,不過徐雷已經來了,看樣子,他是要帶女兒去金陵,所以我想要救徐姑娘,最好的辦法,是在他們行船的中途下手!”
笠原一鶴急說道︰“那時不是要晚了?”
祝三立望著他微微一笑,心說,喝,鐵心成了豆腐心了!當下搖了搖頭道︰“小伙子,你沉住氣,包在我的身上,誤不了事的,現在先吃東西。”
笠原一鶴這才留意到他手里拿著一個油紙包兒,打開來,是一只鹵雞和幾個饅頭。
祝三立又開門要茶房沏了一壺熱茶,兩個人就著熱茶吃了一飽,笠原一鶴始終還惦記著那個徐姑娘,心情自是不開朗。可是老狸倒是吃得飽,睡得著,心也寬,吃完之後,往床上一倒,呼呼大睡了起來。
笠原一鶴這時不禁想到了那個姑娘,內心真像是被刺扎著一樣。真奇怪,這件事,過去自己不想也就算了,一想起來,竟是坐臥難安。
對于那個姑娘,他保持著昔日初見時的一份好印象,長長的娥眉,密密的睫毛,瓜子的臉蛋兒還有一對淺淺的小梨窩兒……
她的腰,是那麼細,那抱著月琴的一只手,是那麼的白,是那麼的細,宛似春蔥一般……
想到此,他的臉驀地紅了,內心也不由著通通直跳了起來,不禁自責道︰“罪過……罪過……”說著雙手在胸前合十,又念了聲“阿彌陀佛!”張開眸子看了看,祝三立睡相嚇人,只見他張著一張大嘴,發出雷也似的鼻鼾聲。
笠原一鶴緊緊咬了一下嘴皮,恨忖道︰“他倒是睡得著,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要是那徐姑娘有一個三長二短!”想到此,他不由驚得怔了一下,心中由不住又想起︰“這位祝三立與此事無關,自然他是不急了,求人不如求己……”
“我何不現在就去把那徐姑娘救出來?也叫祝師叔對我另眼相看!”他想到這里,頓時覺得甚為有理。
當下輕輕走到桌前,把那口長刀慢慢抽了出來,刀光映著燭光,發出一道銀虹。然後,他用一條黑綢子,慢慢地把刀纏上,再用帶子系在背後。
這時,他忽然心中一動,道︰“不好,我看來是白忙了,那徐姑娘的住處在哪里我還不知道呢?”想到這里,頓時就涼了半截。忽然,他目光有意無意地卻看見視三立的靴口邊,露出了一小截紙條。
笠原一鶴心中暗想道︰“莫非是徐姑娘的住處不成?”想著,就躡足走到了祝三立的床前,彎下身子,以二指輕輕地把那紙條抽出來。祝老頭鼾聲如雷,絲毫不為所驚。
笠原一鶴退回燈下,喘了一口氣,心說︰“師叔也太大意了,一個外出的人,居然睡覺如此不驚覺,太大膽了!”心里想著,目光遂向手中紙條落去。只見條上寫著︰“萬縣劉府井大街,東頭宏興瓷行,徐。”
他不由大喜,心說︰這就是了。當下把這幾個字好好記在心里,暗笑祝老頭記性太壞了,就這麼幾個字,看一遍也就記下了,還值得寫條子?想著,他又悄悄把這張條子,放到了他的靴子里,祝三立仍是熟睡未醒。
這一切,笠原一鶴自認為是天衣無縫的。
推開窗外面是一片皎潔的月光,正有一只貓在檐頭上蹲著,笠原一鶴深恐把祝三立驚醒了,當下比了個手勢,把貓給趕走了。他自己這才施展出輕身功夫,把身子繞了出去,用父親傳授給他的“燕子三抄水”,只見人影閃動,只是幾個起落,已撲出了這所客棧。
大街上,仍然還有人跡。
笠原一鶴在路頭上,問了一個賣“炒米糖開水”的老頭子,劉府井大街在哪里?
這老頭齔牙一笑,道︰“你腳下走的這一條就是,朗格不曉得咧?”
笠原一鶴不由紅著臉抱拳退開,他此時已是中國打扮,一切的動作,也都中國化了,所以老人並沒有疑心。
他走到牆下,心里不由想道︰“莫怪祝師叔不要我出門,原來我們是住在這一條街上呀!”
想著放步奔東,果然老遠就看見“宏興瓷行”的大招牌。這瓷行的規模,還真不小,由大門往里看,竟是有五六進院子之多,圍牆也高,上面瓖著一些琉璃碎碴子、鐵釘之類的東西。可是,這些又豈能阻止住他的來去?他四下看了一眼,見這時正好沒有行人,他就把身子向上一拔,“嗖”一聲,拔上牆頭,緊跟一個翻身,已到院內。
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形勢,正前的一間房子,大概是瓷行門市生意,往里面看,一間整潔的白牆,牆內花樹井然,不用說,那一定是住家。
笠原一鶴也不知怎麼的,這時一身是膽。
他絲毫也不考慮,對方是否有防備,一心只是惦記著那位徐姑娘。就見他右手很快地,已把長刀抽了出來,解下了纏在刀上的帶子,足下一頓,已躥身上了粉牆。然後再一騰身,已掠出了數丈之外。
院子里花樹甚多,房子的牆壁,都是白粉刷的,笠原一鶴也不知道,那徐小昭是住在哪一間房里。他順著花間小道走下去,轉出了一排房子,就見正面一間廳房里,還亮著燈,這時候,似乎還有人在大聲地說著話。
笠原一鶴就飛上了屋檐,幾扇窗戶全是開著。
他身子方一湊過,就已听到,室內一個老聲老氣的人,一面咳嗽一面道︰“照理說,小昭這孩子,我是沒資格硬留著她,可是,我那老妹妹過世得早,就這麼一個……她哭到我這里來了,你能說我不收留她?”
說話的是一個瘦身材,托著水煙袋的老頭,一副商人的模樣,大耳朵,松眼皮,說話直揚眉,大概是因為被煙燻著的。
在他對面坐著一個赤膊上身的老頭兒,卻是直著腰,很是精神,這時聞言,正自頻頻冷笑。
笠原一鶴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只嚇了一大跳,差一點兒由房上摔了下來。這人非是別人,正是那個罪魁禍首,綠林大盜——“短命無常”徐雷。
笠原一鶴暗自鎮定著,倒听听他說些什麼?
徐雷這時一只手捧著茶碗,冷笑道︰“大哥,你這是什麼話,我老頭子還沒死呢!真要死了,她投奔你來,我倒是不在乎了……”
那個商人,可能是小昭的舅舅。別看他是一個文弱的商人,但是個性倒是真倔強,他擺了一下手,道︰“得了,徐老大,你是干什麼呢?我能不知道,小昭那孩子也不小了,也該找個人家了,你還能老帶著她在江湖上瞎混?”說著,噴了一口煙,又道︰“你過去的事,要是叫衙門知道了,早晚能逃一個好……唉呀,兄弟呀,我們可是親家,不是冤家,你以後還是……”
徐雷重重地把茶碗一放,發出了“當當”一聲,怒道︰“我的事,你管不著,你妹妹也死了,我們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關系,叫你一聲大哥算是抬舉你了,你這麼胡放屁算是什麼?”
那個老頭,聞言倒是怔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吐了一口氣道︰“好呀,徐雷,你這是跟我翻臉,不認我了……”說著站起了身子,冷笑道︰“這好辦,你這種作風,我早也看不慣了,還有你帶來的那兩個朋友,我看也不是什麼好玩藝兒,一天到晚調戲丫環……”他氣得直發抖,伸出手指了一下外面道︰“最好,你們今天晚上給我走,我呀,我早就夠了,夠死了!”
“短命無常”徐雷嘿嘿一笑,說道︰“不用你夠,我們也夠了,我們已經決定了,錢一到手,我們就走。小昭也不能讓她留在這里,她好歹也是我的女兒,她得跟著我!”
老頭傻了,半天才咂了一下嘴,道︰“這……小昭的事,要問她自己,至于錢……我還不大明白,什麼錢呀?”
徐雷狂笑了一聲道︰“你還真會裝糊涂,我一來不就說了,這一次我丟了不少錢,沒辦法混了,你要我走也行,這麼吧,你拿出一個整數!”說著右手一張,老頭打了一個冷戰道︰“多……少?”
徐雷一笑,說道︰“不多,五十萬兩銀子!”
老頭差一點兒坐下來,他搖了一下頭,冷笑道︰“你當我是誰呀,我是沈萬山?得了聚寶盆是怎麼著?”
徐雷嘿嘿一笑道︰“你少來這一套,這萬縣誰不知你是財主,馬市子口的兩個錢莊子就不止一百萬,你——有的是錢,這點數目,在你算什麼?”
老頭臉都白了,氣得直眨眼道︰“好!你這是硬擠我,我雖沒有練過武,卻也不是好欺負的,我沒有!”
徐雷嘻嘻一笑,道︰“沒有也好辦,我早也想通了!”說著由身上取出一張告示,遞過去道︰“你先看看這個再說!”
老頭接過細看了看,嚇得面無人色,哆嗦道︰“你……你取了皇帝的貢物……好……海捕公文!你真是個強盜,賊!殺頭都不屈!”
徐雷一笑道︰“殺頭,論罪就是要斬九族,你也跑不了。”
那老頭嚇得“撲通”一下就坐下了,水煙也掉了,張了半天嘴才道︰“這是真……是假?”
徐雷冷冷一笑道︰“假?假我還會到你這里來躲著?大哥,你說說看,你是拿五十萬好,還是要命好?”
老頭發出了一串咳嗽,一面哎喲著,一面道︰“你這是要我的命……我可是要命了。”
徐雷一聲冷笑,一竄身已到了這老頭的面前,當胸一把,已把老頭給抓了起來,懸在半空中,厲聲道︰“听著,裝死沒有用,五十萬,你拿得出來,再弄一條快船,後天一早,我們走人,以後死活都沒有你秦方的事,要不然……”
秦方眼淚汪汪地道︰“你好,你好,你是我的好親戚,我算倒了霉了!”
笠原一鶴看到此,不由得怒上眉梢,正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兒,忽然,他背後有人輕輕拍了一下,道︰“兄弟,我們又踫上了,來!”
笠原一鶴猛一回頭,這人“嗖”一聲,已躥出了四五丈以外,向地上一落,招手道︰“小子,來呀!”
笠原一鶴怒吼了一聲,連人帶刀撲去對方,“當”一聲,對方已把笠原一鶴的刀蕩去一邊,接著見他右手一抖,打了開來,竟是一柄折扇。
笠原一鶴陡然一驚,打量之下,才認出了,這人是紈扇穆銀川,他和蒼須老人秦二棠,同是徐雷一邊的。
想不到,在這個地方竟會遇見此人。
衣衫飄飄的穆銀川笑吟吟道︰“小子,你來得正好,徐老大想你可是想得厲害!”說著手中折扇“刷”一聲,直向笠原一鶴兩肩上掃來。
笠原一鶴身子一偏,掌中刀水平般地撇了出去,穆銀川一聲狂笑,隨著他刀的波浪,已飄在了一邊。
笠原一鶴怒吼了一聲,掌中刀“呼”的直劈了出去,可是刀出一半,卻被斜刺里另一件突出的兵刃磕在了一邊,只听見“喲”的一聲,當空現出了一點火花。緊跟著一聲狂笑道︰“好小子,你來得好極了!”
笠原一鶴忙急轉身,黑暗中,笠原一鶴認出了來人竟是徐雷,不由大吼了一聲道︰“我與你這老賊拼了!”說著一頭向著徐雷胸上撞去。
徐雷腹部向後一吸,笠原一鶴的頭,竟是差一點兒沒有撞著,只見他右手向著他背上一搭,狂笑道︰“我看你跑?”
笠原一鶴不由身上一麻,他知道自己被這老頭拿了穴了。
這時紈扇穆銀川如同飛燕也似地躥到了近前,手中折扇一合,正要點來,徐雷道︰“且慢,兄弟,他跑不了。”說話之間,秦二棠也來了,見狀呵呵笑道︰“這小子是他媽鬼迷心竅了,怎麼著?專門送上門來?”一面說著,一面由身上掏出一根皮繩,幫著把笠原一鶴給拴了一個結實!
這時候廳內那個老頭兒秦方,也得訊走了出來,他嚇得發抖道︰“你們這是干什麼呀?……老天!可別殺人呀!”
徐雷望著他冷笑道︰“這就是那個正主子,他就是進貢皇上的那人。”
秦方“哎喲”了一聲,道︰“老天爺,可不能殺了他,唉,請進來,上坐……”
穆銀川哈哈一笑,道︰“定要上待他,我們要問問那些東西他收到哪了,叫他怎麼吃,怎麼給我們吐!”
說著“嘿嘿”一笑,一只手緊緊抓住他脖子,向里一推,笠原一鶴差一點兒摔一個跟頭。
一伙人佣著他,走進了客廳。
“短命無常”徐雷點頭笑道︰“小子,你來得正好,怎麼,是送東西來了吧!”說著走過去,用兩只手,在他身上一陣摸索,哼了一聲道︰“到了這個地方,小伙子,你要放明白一點兒,你們是厲害,徐大爺斗不過你們,小子,那一箱子玩意呢?”
笠原一鶴咬牙切齒道︰“老賊,你真是做夢,那箱子東西,早已進了貢了,居然還在做夢!”
徐雷怔了一下道︰“瞎說八道,能有那麼快?”
笠原一鶴冷冷道︰“不信算了,老賊,你在我身上,是什麼也找不到的!”
徐雷獰笑了一聲,道︰“你來這里做什麼?”
笠原一鶴不擅說謊,當時正色道︰“我是來救徐姑娘的,不幸被你抓住了,現在我也沒有什麼話說,只求一死!”
徐雷不由怪笑了一聲,道︰“我說呢,那丫頭一個人哪能會有這麼大的膽子?原來你們兩個串通好的?”
這時蒼須老人秦二棠,一只手仍然在他身上摸索,竟給他摸著了一件東西,當時呵呵笑道︰“小子,這是什麼東西?”說著右手抖出了一串明珠,笠原一鶴不由一驚,暗責自己太大意了,竟然把徐小昭轉贈自己的那串明珠帶在身上,這可是糟了。
果然,徐雷乍然一見,面色大變,他猛然一把,把秦二棠手上的珠子給搶了過來,就仔細看了看,森森一笑道︰“好小子,你這串珠子是怎麼來的?”
笠原一鶴好不為難,當時冷冷一笑,一言不發!
穆銀川在一旁,道︰“有了這串珠子,就不愁別的東西沒有下落,我有法子叫這小子吐實!”說著右手直向著笠原一鶴脈門上抓去。可是,徐雷卻把他的手推開來,冷冷笑道︰“三弟,你錯了,這串珠子,可不是進貢給皇上的東西,乃是我徐家傳家的東西!”說著冷冷一笑,獰厲地看著笠原一鶴道︰“小伙子,你是怎麼來的?”
笠原一鶴抬頭看了一眼,實在不好啟齒,他冷冷一笑道︰“何必多問,要殺就殺!”
秦二棠皺眉道︰“徐老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徐雷嘿嘿一笑道︰“這珠子是小昭不離身子的東西,怎麼……”說到這里,他似乎有些接不下去,一張老臉顯得不大對勁,可是又不能不問,冷冷笑道︰“你是怎麼得來的?說!”
笠原一鶴嘆了一聲道︰“這是……”
紈扇穆銀川看到此,已心內明白,由不住“噗嗤”一笑,道︰“得啦!別說了,我知道了!”
徐雷冷然道︰“你知道什麼?”
穆銀川嘻嘻一笑,道︰“算啦,干嘛打破砂鍋問到底,真要問出來,你這個做老子的也未見光彩!”
“短命無常”徐雷面色一沉道︰“老三,你這是什麼意思?”
穆銀川哈哈一笑道︰“徐老大你是聰明人,這點小道理你能不懂?看樣子,我那佷女兒是貼上這小子啦!”
徐雷陡然濃眉一挑,獰笑道︰“你少胡說,跟我進去!”
穆銀川一拉秦二棠,向著徐雷一笑道︰“老大,這是你的家務事,我們兩個可不便管,你看著辦吧!”
徐雷面色漲得通紅,重重跺了一下腳,道︰“你少胡說。”說著推著笠原一鶴,直向內室走去,秦宅主人秦方見狀大吃一驚,慌忙跟上去,道︰“徐雷,你要干什麼?……”
徐雷回身厲聲道︰“我徐家的事,你少管!”說著一腳,已端開了一扇風門,走進一條廊道,他手里緊緊抓住笠原一鶴的繩子,笑道︰“好小子……想不到你還會有這一手。”
笠原一鶴本來早就想著,以性命與對方一拼,可是內心惦記著那個徐小昭,他想著現在她到底是怎樣了。
所以現在一任徐雷怎麼對待他,他都一言不發。
二人穿過了這條長廊,來到另一進院子,可能這院子里都是住的婦人女子,徐雷也不管,一直走了進去。
有幾個丫環婆子,看見他像殺人也似的樣子,都紛紛避了開來。
他帶著笠原一鶴,一直走到了一間偏房門前,這間房子有著一張厚厚的紅木門,門前有一個婆子坐著。
這婆子見了徐雷,叫了一聲︰“徐老爺。”
徐雷冷冷道︰“把鎖打開,你先退下去!”
那婆子怔了一下,就由身上取下了鑰匙,開了門上的大鎖,徐雷把笠原一鶴用力往里一推,自己也走進房內。
這房子布置得很是雅靜,可是幾扇窗子都加著一個鎖,長桌上點著兩只蠟燭。
靠著牆邊,一張紅木床上,坐著全身素衣的徐小昭,看起來她如今是清瘦了。
她瞪著一雙驚惶的眸子向這邊望著。陡然見笠原一鶴撞進來,她嚇了一跳,猛地由床上站了起來道︰“你……笠原……一鶴……”
徐雷哈哈一笑,說道︰“丫頭,你做的好事!”
徐小昭抬頭掠了徐雷一眼,這幾天,由于徐雷對她的情形,她顯然對于父親的感情淡多了。
當時冷冷一笑,道︰“爹,你老這是什麼意思?”
徐雷“哼”了一聲,道︰“好丫頭,你還有臉問我?”說著抖手把那串珠子打了過去,徐小昭身形一閃,那串珠子“嘩啦”一聲,散了一地都是。
徐小昭低頭一看,不由粉面上飛起了兩朵紅雲!
徐雷望著她森森地道︰“這東西,是你送給他的,還是他偷走的,說!”
徐小昭眸子向著笠原一鶴望了一眼,見他正自凝目望著自己,那黑白分明的雙目,帶著幾分木訥。
小昭本是風塵中拿刀動劍的姑娘,自幼已養成了爽朗的個性,並不似一般小戶女子做作。
當她自問,難以逃開父親毒掌之下,內心反倒是安寧多了,這時,她不由心中思忖道︰“我如直說,也不過如此,如說是他所偷,只怕他立刻就要遭到父親的毒手!”當下略一吟哦,即說道︰“是我給他的!”才說完這一句話,就見徐雷一聲厲叱道︰“賤貨!”
“啪”一掌,正正打在了小昭的臉上,頓時順口流血不已,徐小昭被打得一跤跌倒在地上。
徐雷跟著一腳直向著笠原一鶴身上踹去,笠原一鶴身子一晃,已閃在了一邊。
徐雷一聲狂笑,說道︰“我殺了你這小子!”
陡然間,身子反轉過來,雙掌交錯著,直向著笠原一鶴兩肋之上,猛插過去。
笠原一鶴自不甘任他加害,當下身子向右一閃,雙手雖被繩子綁著,他卻轉過身子,直向著徐雷腰眼上踹去。
徐雷一聲狂笑,說道︰“小子,你是找死!”只見他雙手霍地向外一抖,笠原一鶴已被震得翻了出去,這怪老人一聲厲吼,正要以“百步斷掌”的重手法,立斃對方于掌下的剎那之間。
就在這時,窗外忽地飛來數股微風。
幾上的三只燭火,一齊熄滅,徐雷退後一步道︰“什麼人?”忽然雙腿被徐小昭撲過來,抱了一個緊,一面泣道︰“爸爸……你饒了他……吧!”
徐雷一腳踹開了小昭道︰“賤丫頭,你也是一樣,我殺了你!”說著正要落掌而下,這時小昭卻又再次撲上來,緊接著她痛哭了起來。
全室漆黑,徐雷生恐笠原乘機逃走,他用力地掙開了徐小昭,閃身出室,重重地把門關上了,冷笑道︰“你二人暫時守在一塊吧,早晚我會要你二人的命,把門鎖上!”跟著,是門上加鎖的聲音。
黑暗中,徐小昭抖泣著道︰“喂……你還好吧?”
笠原一鶴背牆而立,嘆息道︰“還好……姑娘你呢?”
徐小昭摸索著,爬過去,她接觸到了男人的一只手,可是這時候,她也顧不到什麼叫做羞恥了。
她緊緊地抓住這一只手,並且把臉貼了上去。
笠原一鶴抖了一下,可是,他並沒有掙開。在黑暗中,他們彼此依偎著。
“你怎麼會來……這里呢?”
“我……我……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你……”
“姑娘你,受了苦……唉,是我害了你!”
“可別這麼說……”
徐小昭伸出一只手,捂在他嘴上,訥訥道︰“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搶了你的東西,你也不會受這個罪了。”
笠原一鶴這時臉紅,心也跳得厲害,他把身子向一旁縮了一下,道︰“姑娘,不要這……”
徐小昭冷冷一笑道︰“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害怕?”說著把身子向前依了些,媚聲道︰“你真好,居然還想著來看我,我就是死了也感謝你!”
笠原一鶴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摸在了她的頭上,他訥訥道︰“你把箱子還給我,我也感謝你!”
小昭仰起臉來,雖然她看不見他的臉,可是卻感覺到他的出入氣息,她把身子靠得更近了一些,笑道︰“你來找我,你師父知道麼?”
笠原一鶴搖了搖頭,徐小昭低聲道︰“祝三立呢?”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小昭一笑,道︰“那珠子是我給他的,我就知道他會轉給你。”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說道︰“我的刀呢?”
徐小昭按過他的手,在腰上摸了一下,笠原一鶴立刻就體會到,那口刀插在她腰上,他這時只覺得心跳得厲害。由不住用手推了她一下道︰“姑娘,我如今已出……出了家!”
徐小昭一笑,用手摸著他的頭發道︰“可是你還有頭發。”
笠原一鶴訥訥道︰“這……”徐小昭把身子偎近了些道︰“別盡說這些了,我們都快要死了,你覺得死了不可怕?”
笠原一鶴聞言不由打了一個冷戰,他用力地站起來道︰“我來想想辦法!”說著他把纏在身上的繩子全解了下來,徐小昭這時一面幫他解繩子,一面笑道︰“奇怪,我一點兒也不怕,好像死都不害怕了。”說著一雙玉腕摟在了他的脖子上,把一張粉臉湊了上去,笠原一鶴只覺得一股溫香,唇間已接觸到了對方那張粉臉,他抖了一下道︰“不行!”
“為什麼不行?”
徐小昭靠緊了,她的臉貼得更緊了,道︰“我們都快死了……現在我誰也不怕了,誰也不在乎了,哥——我是你的人了,你還不知道?”
笠原一鶴只覺得臉上濕糊糊的,這才知道原來她哭了,當下用長長的袖子,為她抹了一下臉上的淚,道︰“小昭,你勇敢一點,我能帶你跑出去……我們不能這樣就死!”
徐小昭忍不住伏在他肩上哭了,她說︰“我真高興……我願意這樣與你守一輩子,我爸爸是一個狠心的人,他說得出就做得到,你還……”才說到此,就听見門鎖“叭達”一聲,二人都不由吃了一驚,忙自分開。就見門開了一縫,一個人摸著黑道︰“小昭,小昭。”
徐小昭立時听出了聲音,忙道︰“舅舅,你怎麼來了?”
秦方抖著聲音,道︰“那位少爺呢?……哎呀,你們可得快呀!”
徐小昭不由大喜,忙拉著笠原一鶴走過去,道︰“爸爸呢?”
秦方急促地道︰“他們在前廳。”才說到此,一個人匆匆探頭道︰“老爺快呀,徐大爺來了可晚了。”
秦方嚇得把二人拉了出來,他遞給小昭一個包袱道︰“拿著這些錢,快逃命走吧!你們就成婚,這個人錯不了。”說著又遞給笠原一鶴一封信道︰“這是一位俠客,叫我給你的,這位俠客姓祝,他叫你不要管他,帶著姑娘走吧!”
笠原一鶴不由一怔,秦方手上還拿著一口鋒芒四射的匕首道︰“這口刀也是那位老俠客借我的,要不是這口刀,這門鎖是開不開的,你拿去吧!”
笠原一鶴忙把刀接過來道︰“謝謝你老人家!”
秦方老淚縱橫地道︰“孩子,你快走吧,你們成了親,定了家,別忘了叫人給我送個口訊……”才說到此,那個把風的人忙過來道︰“快走吧!”說著一拉笠原一鶴道︰“相公,快跟我來,車都套好了。”
笠原一鶴當時心亂得很,徐小昭卻喜上眉梢,她喜極而泣道︰“舅舅,你對我真好……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
秦方一直回頭,似乎很害怕的,連連催道︰“快走吧!”說著扭身就走了,那個听差的,這時拉著二人由花樹下左竄右轉,一直走到了後門口。
門外這時一輛馬車早套好了,二人趕忙上車,那听差的,忙上座位帶馬。
徐小昭問︰“上哪去呀?”
趕車的小聲道︰“上江邊去,老爺的船也備好了,上了船就不怕了!”
這輛馬車,毫無聲音地,直向著江邊狂馳而去,于是二人順利登上小船。
在蕩漾的江水上,舟子點起了一盞燈,回身問道︰“稟新姑爺,船放何處?”
笠原一鶴不由一怔,就用眼楮去看徐小昭,徐小昭臉色微紅地推了一下道︰“人家問你呢,怎麼不說話呀?”
笠原一鶴“哦”了一下,道︰“隨便!”
舟子一呆,徐小昭忙道︰“你往下走就是了。”
這時那舟子的老婆婆由後艙走出來,指著兩碗面,笑嘻嘻道︰“姑爺,姑娘,我給你們下了碗蹄花面,消夜!”
小昭望著笠原一鶴抿嘴笑,就站起,把兩碗面端了過來,她此刻的欣慰,真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二人吃著面,笠原一鶴卻不時皺著眉,徐小昭不由望著他道︰“你……不高興麼?”
笠原一鶴搖了搖頭道︰“祝師叔這個人,太怪了!”
小昭忙道︰“對了,他不是還有一封信麼?怎麼不拆開看看?”
這句話提醒了笠原一鶴,當下匆匆把信件取出,只見那是大紅的信封,信封上畫著一條龍,一只鳳,上面寫著“百年好合”四個大字。
笠原一鶴是生長異國,可是這些字意,他也有了耳聞,頓時臉就紅了。
徐小昭卻情不自禁地把頭枕在了他的肩上。
在燈下,他們展開了那封信,那是一張賀喜的禮函,字句潦草,文詞不拘,寫的是︰“一鶴賢佷,小昭姑娘,百年好合,緣定三生,永結同心,勿暴毋氣,寶劍明珠,風塵駢驥,此去天涯,行俠為義。”
二人看到此,臉色不由全都紅了。
笠原一鶴情不自禁地分出一只鐵腕,緊緊地抱著徐小昭,小昭忍不住抬起頭來問道︰“你……可願意?”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那封信里,厚厚地還有東西,笠原一鶴抽出了一張,見是一張銀票,面額寫著︰“紋銀二百兩整”,旁邊寫著“賀儀”。
徐小昭微微笑道︰“祝師叔人真好!……干嘛還送錢呀!”
笠原一鶴這時又打開了另一張信箋,卻是一張素箋,上面寫著︰
$R%“壬辰年某月某日,匡徐聯姻,證三生緣,意屬天定,僧可忍干,越五十年,華陽金頂,僧再臨,渡登樂上,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朝陽寺涵一和尚
X年X月X日$R%
笠原一鶴看到此,不由雙眉一展,微微嘆了一聲道︰“師父真是無事不知……原來此事早已在他算中,我正在為此擔心呢!”
徐小昭睨著他,半笑道︰“信上寫些什麼來著?”
笠原一鶴把信遞給她看,她口中一句句念著,可是笠原一鶴卻是看著她直笑。只見她杏目旁睨,玉齒如貝,在習習的江風里,微風吹動著她滿頭的秀發。
她倒下身子,把整個的玉體壓在了笠原的腿上,然後翻過一只玉腕,勾住了他的頸子,嬌笑道︰“這會兒,你還拿刀殺我不?”
笠原一鶴身子都由不住酥了,可是他是個老實人,不擅花言,听了這句話,一張俊臉,整個緋紅。
這時只听見“嘩啦”一聲,二人嚇了一跳,趕忙坐好,卻听見船頭的伙計笑道︰“船上風大,蟲子也多,把簾子撂下來就好多了。”
二人不由臉色大窘,相視一笑。
徐小昭坐正了身子,一面理著散發道︰“想不到我們會有這一天,一鶴,我們說正經的,這檔子事,你打算怎麼辦?”
笠原一鶴訥訥說道︰“全听姑娘吩咐……”
小昭打了他一下,道︰“沒見過你這種人,這是我們兩個的終身大事,你一個男人家,總得拿個主意呀!”
笠原一鶴低頭想了一會兒,道︰“婚姻大事,要稟明父母,我父親听說已來了中原,這件事雖說師父與祝師叔均已作主,我看還是應該通知他老人家一聲。”
徐小昭一只手托著下巴,點了點頭,道︰“這是應該的。”
笠原一鶴又道︰“我還應該去朝陽寺,稟別師父!”
徐小昭一笑道︰“我可不去,我在門口等你,那里頭全是些和尚,我一個姑娘家,多不好意思!”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這小兩口兒,總算苦盡甘來,在這般講究的大船里,面對著銀蛇般顫動的江水,清風徐徐地吹進來,他們耳中所聞的是鎭乃的舟櫓之聲,這調調兒真令人神往。
舟行甚遠,不一日已抵達金陵。
二人賞了船夫的酒錢,上得岸來,此刻心情已大不相同了,兩個人雖沒有正式拜天地同房同寢,可是那份感情,卻是如膠似漆,難分難舍。
他們雇了一輛車,直趨朝陽寺。
在暮晚黃昏的時候,來到了朝陽寺前,小昭有些臉紅地道︰“我就不下去了,問問你師父,要不要我去見他。”
笠原一鶴答應了一聲,下得車來,直向寺內行去,外殿的幾個和尚,著見他來,俱合十道︰“師兄回來了。”
笠原一鶴很恭敬地答著禮,可是臉上卻顯出不大自在的樣子。他一直行過了大殿,來到了後院的禪房。卻見幾個和尚笑著指著自己,彼此在談笑著,笠原一鶴不由面紅過耳,很是羞慚,暗暗忖道︰“我這人是丟定了!”他又想道︰“這一次,見過了師父以後,我就不再來廟里,否則,是給他們取笑了。”想著,已來至師父禪房門口,門前立著一個小和尚,見狀合十道︰“師兄來見師父的吧?”
笠原一鶴忙自站定,欠身道︰“正是,請師弟通稟一聲。”
小和尚一擺手道︰“師父早算定你今天來,特別叫我在這里等你。”
笠原一鶴一怔道︰“我要見師父。”
小和尚一笑道︰“師父在入定,說不能見你,有什麼話你對我說也是一樣。”
笠原一鶴不由心中一怔,頓時就呆住了。
小和尚見狀,合十道︰“阿彌陀佛,師兄不必傷感,師父不願見你,是有原因的,師父曾說過,你的緣份已定,他老人家不見你,是怕改了你的主意。”
笠原一鶴不由戚戚道︰“莫非師父不要我這個徒弟了?”
小和尚一笑道︰“哪兒的話,師父還送的有東西給你呢!師兄請你等一等。”說著轉身而去,笠原一鶴見他走開,就大著膽子,把門簾揭開,走了進去。果然就見涵一和尚正自坐在蒲團上打坐,面色沉著,似已入定。
笠原一鶴就跪下來叫了聲︰“師父,弟子來叩見你老人家了!”不想一連說了幾次,老和尚的眉毛都不動一下,他正要再說,就覺衣袖被人拉了一下。笠原一鶴回頭看了一下,見是那個小和尚,小和尚對他擺了擺手,擠鼻子弄眼的,樣子很急,似乎頗有怪罪的意思。當時,笠原一鶴只好對著師父叩了個頭,隨著小和尚走了出來。
小和尚嘆口氣,道︰“師兄,你也太大膽子,師父他老人家打坐的時候,你竟能進去?”
笠原一鶴嘆了一聲,道︰“師父定是生我的氣了!”
小和尚一晃頭道︰“絕不會,他老人家要是生氣,根本也就不會叫我在這里等你了!”跟著把手上一個黃綾子包兒,遞到了他手上,道︰“這是師父給你的東西,師兄你收下吧!”
笠原一鶴接了過來,道︰“謝謝師弟了!”
小和尚打了一個稽首道︰“師兄好走,我不送你了!”
笠原一鶴作別後,一直出了朝陽寺,徐小昭已等不及,在車里伸出了脖子向外張望。見了面,她就問︰“怎麼樣?師父說些什麼?”
笠原一鶴搖了搖頭,苦笑道︰“師父在入定,沒有見我。”
徐小昭“噢”了一聲,馬車“答答”有聲地向前行著。
二人打開了那個黃綾包兒,卻見里面是厚厚的兩個大本子,醬綢的面子,黃緞的牙條,上面寫著︰
“如意形功圖譜”。
“雙修劍錄”。
一張紙條上,寫著︰
“特贈,一鶴愛徒,小昭徒媳,加功勤習,妙用無窮,寶之!寶之!”
二人頓時就樂開了,笠原一鶴不由高興得熱淚直流,說道︰“師父原來是愛我們的。”
徐小昭一面翻著那個本子,見其中繪著各式各樣的圖形,熊伸虎經,猿掠鶴舞,無不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當時就知道,必是兩本寶書。
他二人在車上,連連翻著這些畫譜,不知車子已行到了紫金山前。
但見翠樹蔭蔭,雲白風清。
二人收下本子,正自相倚著伏窗觀賞,忽听得身後一串響徹的鈴聲。緊接著“哧哧”飛來了兩支極小的銀箭,正中二人發內。
兩個人嚇得大吃了一驚,雙雙躍身而出。卻見一匹胭脂色大馬,飛快地馳到了面前。
馬上是一個綠色衣裙,秀發披肩的大姑娘,她笑嘻嘻道︰“大哥,小昭嫂嫂,恭喜你們了。”
徐小昭怔了一下道︰“你是……”
笠原一鶴這時已認出了來人,不由又喜又愧,當時張大了嘴邊︰“你是……匡芷苓妹妹吧?”
這姑娘紅著臉,一笑,說道︰“當然是啦,哥哥,你可知道,爸爸已經和媽媽好了!”
笠原一鶴已知道父親那一段往事,當時聞言,不由又驚又喜,道︰“啊……他們現在在哪里呢?”
匡芷苓呼呼地道︰“就在前面不遠,你們跟我來吧,媽說得真準,她叫我在這里等,總能等著你們,果然……”說著一雙黑油油的大眼楮,一直在徐小昭身上轉著,又笑著道︰“我這位嫂子可真漂亮,怪不得大哥會千里迢迢跑到四川去,千里救美呢!”
徐小昭羞得低了頭,笠原一鶴卻拿出哥哥的架子,笑道︰“不要胡說,你怎麼知道的?”
匡芷苓搖頭笑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才說到此,就听見一片笑聲,笑聲中有男有女,其中之一大聲道︰“好不害臊的丫頭,大言不慚。”
樹叢中,首先步出了老狸祝三立,老遠地抱拳道︰“新姑爺,姑奶奶,恭喜了!”
二人忙自倒身下拜,卻為祝三立搶著把二人扶了起來,這時樹叢中,陸續步出了翠娘白姍和匡飛以及黑羽匡長青幾個人來。
笠原一鶴一拉小昭,不待吩咐,雙雙趕上去,叩頭問禮。
白姍攙起了二人。
她今天穿了一襲粉紅色的衣服,看來,絲毫也不覺老,她拉著二人的手,笑道︰“你兩人的事,你祝師叔已全說過了。”
二人一齊低了頭,這時,匡長青走過來,執起他一手,道︰“大哥、大嫂,恭喜了!”
笠原一鶴微微一笑,二人緊緊地拉住手,祝三立在一邊叫道︰“這兩個小子長得真像,媽的,匡飛前生修來的,妻美子俊!”
匡飛呵呵笑道︰“怎麼,你這老狐狸嚼嘴了?”說得大家都笑了。這時,匡飛走過來道︰“你二人的婚事,我們已準備好,後天是好日子,你們就正式成婚,暫時我們住在一塊,以後,你們要去別的地方也行!”
徐小昭低頭流淚道︰“媳婦過去無知,還要請公公婆婆多……”才說到此,已為白姍把她拉到了懷里,笑道︰“還說這些做什麼?過去的算了,就是你爸爸,我們也念其年老,不與他計較了!”
小昭自是感激不盡,在和暖的晚風里,這一家人手攜手地轉入叢林,林木深處露出紅樓一角。
那里正有幾只白色的鳥,在翩翩地飛舞著!——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