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解金刀
作者︰蕭逸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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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4章    
正文 第01章
    金陵,鶴年堂。

    兩百年的老字號了。

    瞧瞧那塊老楠木的金字招牌——“鶴年堂”三個大字,寫得是筆力蒼勁,大氣盎然,乃是出自前明正統四年,兵部尚書王驥的手筆,如今已是大清國的天下,算算日子可不是兩百來年了?

    傳說是順治皇帝出家當和尚去了,新主子康熙登基不久,天下甫定,四方瘡痍,好不容易平了殘明各帝,把鄭成功趕到了台灣,無端地又鬧起了三藩之亂,整個西南亂七八糟,看來是漢人不甘雌伏,侍機侍動,新主子年輕氣盛,決計要斬草除根,鎮壓到底,這就怪不得到處風聲鶴唳,人心吃緊了。

    但——六朝金粉,龍盤虎鋸——南京就是南京,再說,天下甫定,人心思治,生意人只要有錢好賺,老百姓只要有飯好吃,誰管你是哪家天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不了“逆來順受”就是。

    老中藥鋪——“鶴年堂”兩百年的歷史就是這樣維持下來的,再說,開的是“救人濟世”的買賣,年頭越是不對,病人就越多。病人越多,生意也越興盛,你還真把它沒辦法。

    午後的陽光斜著照人,瞧著刺眼。

    小伙計“鐵蛋兒”搬過一張條凳兒來,蹬上去把正面的大幅竹簾子緩緩放下一半來,高度正好擋太陽不擋人,這就行了,整個藥鋪子立刻落下了一片陰涼。

    對面那家“壽材行”又在抬棺材了,黑漆描金的“虎頭棺”,又笨又重,總得七八個大小伙子才抬得動,這樣講究的棺材一般人是用不起,總得是那有錢的大戶人家、或是現今“官”字號的人的,才能享用。

    這幾天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老死人。十天前說是南京城防一個姓賴的漢人總兵死了——暴疾而終,不幾天又傳說多鋒元帥一個小舅子善小貝勒在逛鼓樓時叫人給施了黑手,回去第二天就翹了辮子。

    不用說,這兩件事都夠邪門兒。

    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前天,又傳說福郡王府出了事,死沒死人不知道,不過事情絕非一般,只瞧瞧西城七條巷福郡王府門內外那副忙活勁兒,以及官人的刀劍出鞘,殺氣騰騰樣兒,也就可以猜想個八九不離十,不用說,這位郡王府上一定是遭了什麼飛來橫禍。

    這就怪不得南京城這幾天傳言紛紛,漢人說是“天佑大明”、陰靈不死,出了反清復明的大英雄、大豪杰了,又有人傳說是前“開國和碩親王”吳三桂派來的“鐵衣衛”殺手干的,目的是專殺前朝漢人的降將和滿人親貴,而官方的畫影圖形告示,卻只是“低姿態”,一概以“刁民”、“頑寇”、“盜匪”稱之,繪制的圖影,卻是出入很大,老少都有,三天前就地正法了幾個——可不是,人頭至今還在“號斗子”里懸著呢!

    要說起來,這“梟首示眾”的勾當可真缺德,剛砍下來的血淋淋的人頭,齜牙咧嘴,往籠子一擱或是往牆頭一掛,三天以後再瞧瞧,竟似縮小了一半,不過是小南瓜那般大小,臉皮子干黃皺癟,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只是看多了,也就是這麼回事了,這年頭兵荒馬亂,朝廷用兵,連年戰禍不息,亂世人命不值錢,死個把人真跟殺口豬似的,毫不稀奇,見怪不怪,處變不驚,老百姓自有他的一套處世原則,說是“麻木不仁”吧,也許便是當今這個世道的最佳寫照。

    十字大街上熱熱鬧鬧擠滿了人,做小生意的、賣藝的、雜耍的、算命的、剃頭的、營營總總、五花八門兒,直瞧得小伙計鐵蛋兒眼花繚亂,站在板凳上簡直下不來了。

    他這“鶴年堂”藥鋪子的生意還真好,每天從早上一開市,客人便陸續不絕,四個抓藥的伙計忙得團團打轉,還照顧不過來。

    鋪子里的生意已是如此之好,難能的是,來此求診看病的人更多,原因在于“鶴年堂”藥鋪里常駐著一位深精歧黃醫理的先生——陸安陸老先生。

    提起陸先生的妙手回春,南京大概很少有人不知道的,什麼疑難雜癥,只要是命不該死的,陸先生總能為你帶來希望,雖不能像華倫那等“生死人,肉白骨”的傳說本領,多年來確也活人無數,有口皆碑,號以“神醫陸安”四字招牌,一經傳開,遠近馳名,“鶴年堂”倚仗他的盛名可也大了,奉若神明,陸神醫一大把子年歲的人了,早有倦勤僻世之意,只因為鶴年堂主人徐鐵眉的倚重,加之他天生的“仁”者心腸,這就難脫仔肩,一年一年地挨了下來。

    徐鐵眉有女小鶴,今年十九歲了,自小就拜陸先生為義父,很得陸老的疼愛,這些年跟著陸先生身邊切脈看病,頗有長進,去年秋天起,居然能給人看病了,由于人長得標致,醫術又精,便為人取了個“妙手蓮花”的綽號。

    如此一來,陸先生便似乎能夠偷偷懶兒了。

    他年歲大了,也著實不能太過勞累,眼前既然有了小鶴這麼一個出色的傳人,有事弟子服其勞,只要病者不太挑剔,大姑娘出場滿能應付了。

    就像今天——

    陸先生到棲霞寺“歇夏”去了,要三天以後才能回來,不用說,這三天的大梁全由大姑娘一肩承當,她還真不含糊,滿能照顧。

    說到陸先生的“歇夏”,知道的人心里都清楚,實則歇夏是假,他老人家的“手癢”倒是真的,實因是陸老多年來一直有這麼個下棋的雅癖,且是棋藝精湛,無人能敵,惟一能與他老人家大戰三百回合,且是棋藝相當的,似乎只有一人,這人卻是個“心如古井”,長年茹素的老居士,且又住在廟里,如此一來,陸先生每到手癢難禁的時候,便只好借“歇夏”為名常往廟里頭跑了。

    其實,鶴年堂的東家徐先生也精棄道,無如比起陸先生的段數卻是差了一截,棋道這玩藝兒,非得要“棋逢對手”下起來才過癮,否則就興趣否之,而為遺憾。

    如此一來,陸安老先生便不得不“降尊紓貴”地一趟趟老往廟里跑了,若是不巧那位居士先生雲游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的遺憾可就大了,返回之後,就像跟誰賭氣似的,誰也不理,這股子別扭勁兒總得十天半月才能過去。

    遇著這般時候,也只有他的那個得意弟子小鶴姑娘才能接近,便是徐鐵眉也得察言觀色,特別小心,一個弄不好,照樣給他“看臉子”叫他下不了台。

    把一根黑亮亮、結著繩兒的辮子,由左面肩膀撂過來,襯著白中透紅的細嫩皮膚,眉毛、眼楮總是不失秀氣,看著就叫人心里舒服。

    大姑娘今天著一件藕色的夏布衫子,天氣熱,領口的盤花扣子開著,白酥酥地露著一截頸項,那一條黃澄澄的赤金鏈子,瞧著也就更入眼。似乎是這鏈子天生就是配她這樣的人戴的,再沾著點兒汗漬,那膚色愈加潤如美玉,確實秀色可餐。

    面對著這麼多,似乎永遠也有看不完的病人,她還是真有耐心,永遠也不急躁,那一只“切脈”的手,細白修長,拿切著病人的腕脈,極是適當,所謂的“望”、“聞”、“問”、“切”樣樣在行,一點也不含糊。

    這位老大爺得的是半身不遂的病,走道兒不利落,由兩個兒子攙著,半天才坐了下來,結結巴巴的說他的病見輕了,口齒是那樣的不清晰,說了幾個字、口涎竟像拉面一樣地流了下來。

    大姑娘細心地听,小心的看,仔細地切了他的脈,斷定他是中了“寒風”,看看師父以前開的方子,有“手撒脾絕、眼合肝絕,兩目上竄、發直面赤、汗下如珠……當補元氣以固本。六脈沉細,以三生飲加人參灌之”極是中肯,就著老方子,問明病者現況,加減一二味也就行了。

    兩個兒子千恩萬謝,四只眼只是好色地在她臉上身上轉著,卻是膩著不走。

    那年頭兒,也只有走馬賣街的江湖女人才拋頭露臉,像眼前這般斯文姑娘懸壺市面,為人把脈看病的卻是不多,更何況這般秀麗姿色,自不免有些驚俗。

    被人看得煩了,她便皺著眉毛說︰“你們二位也看病?快抓藥去吧!老大爺還等著喝呢。”

    好不容易打發了爺兒三個,外面一陣混亂,藥房里起哄似地亂了開來。一個伙計跑進來,對徐小鶴說︰“大姑娘快去瞧瞧吧,發病了,發病了,咬人!”

    病人發病,那是常有的的事,咬人可就不大尋常。

    大姑娘嚇了一跳,趕忙起身掀開簾子來到藥房,可不是嗎,只見一個窮漢,撒潑也似地在地上打滾,時而學著狗吠,齜牙咧嘴,樣子極是猙獰,惹得各人驚慌四逃,膽小一點的都爬上了櫃台。一個病人躲避不及,被那發病漢子抱著了腿,狠狠地咬了一口,更是不放,兩個伙計都拉不開,被咬者哇哇直叫,現場雞飛狗跳,一發不可開交。

    瘋漢這一口咬的還真厲害,一任那兩個小伙計如何用力拉扯,也是弄他不開,被咬的那人疼得叫爹喊媽,兩只手只是用力地拉扯著瘋漢的頭發,卻是無論眾人施出什麼方法,總是扯他不開。

    有人急了,掄起櫃上的算盤,狠命地直向那瘋漢臉上亂打亂砸,以致鮮血滿臉,仍是無能讓那漢子松開咬人的嘴。

    看著這樣的一個場面,徐小鶴吃了一驚,叱了聲︰“不要打了。”

    伙計見她出來,一時俱都止住了盲聳騷動。

    兩個伙計各自拉扯,直嚷說︰“大姑娘快看看吧,這可怎麼辦?”

    被咬的那人哭爹叫娘,早已聲嘶力竭,咬處鮮血淋淋,竟似入骨三分,被咬處適當後小腿下方大筋,設非是筋肉結實,一塊肉早已被咬了下來。

    瘋漢盡管血流滿臉,猶自怒目凸楮,一任對方施以何等巨力,卻只是死咬著對方不放,非僅如此,卻自其口鼻里發出狗也似的怒哼之聲,像煞一只惡狗。

    徐小鶴來到了眼前,一只手拿著那咬人凶漢的後頸,另一只手反過來,由下而上,向著那凶漢下巴上微微一托。

    說也奇怪,方才那麼多人,施出了渾身解數弄他不開,眼前大姑娘卻只是輕輕一托,二者便分開了。

    被咬的人哭叫著逃開一旁。

    咬人的那個凶漢,這一霎竟似凶性大斂,兩只死魚眼翻了一翻,忽然倒在地上不再移動了,卻是先時張口咬的那張嘴,竟是合不攏來,牙齒上滿是鮮血,全身上下抽了筋樣地只是顫抖不已。

    專司賬房的賈先生,在櫃里嚷著說︰“這是羊癲瘋,我見過,姑娘能治麼?我看把他抬到一邊躺著,過會子就好了!”

    徐小鶴點頭說︰“治是能治,只是得費些事,來吧,把他先抬進去,讓我好好瞧瞧!”

    隨即支使著幾個人把那發瘋漢子抬了進去。

    賈先生嘆息著四下安撫,藥房里為此一鬧,不無小損,兩扇漏花的彩屏也弄碎了,金魚缸也倒了,滿地都是水。

    看看這種情形,賈先生不免大發牢騷道︰“這可是從何說起,東家又不在,弄壞了這些東西誰管賠?真是活該倒霉!”

    那個被咬的人,坐在一邊還直叫疼,無端受害,自是不肯甘心,嚷著要店里的人給他看傷,說是腿部腫了,賈先生只得好言勸說,把他帶進里面醫治。

    這當口兒,小鶴已洗干淨了手,為那瘋漢子身上插了一組金針,說是這人患的是“癲癇癥”,病在金肺,命人取來“定痛丸”搗碎,用烏梅風引湯沖和,徐徐灌入那人嘴里,又為他合上了下巴。

    不一會兒,這人就醒了,瞪著一雙眼楮,只是奇怪地向大姑娘望著,似乎先前發生的事一概不知。

    徐小鶴和顏悅色地告訴他說︰“你得這病有多久了?”

    那漢子張著嘴,語焉不清。

    小鶴又問︰“你父親或是你爺爺也害著這個病吧?”

    那漢子怔了一怔,目現驚異地連連點頭。

    小鶴說︰“這就對了,這病多是由祖上傳下來的,我今天給你開些丸藥,你要按日服用,不可一日間斷,但要斷根,卻是不能,不過可以暫時保證你不再發作,十天以後你再來,那時候我師父陸先生親自給你看,準能把你這個病給治好。”

    那漢子頓時面露喜色,連連點頭。容得大姑娘把他身上的針拔下,這人一翻身,便自下了地,朝著小鶴看了又看,拿起桌子上的丸藥,朝她拜了一拜,轉身大步離開。

    一個伙計忙叫著他說︰“喂喂!你還沒給錢呢!”

    小鶴趕上去說︰“算了,叫他走吧。”

    那人听見,頓了一頓,面有慚色地垂著頭,徑自離去了。

    天也不早了。

    經過先時那麼一鬧,看病的人都走了,卻惹來了大片閑人堵著門口不走。

    賈先生吩咐說︰“都走吧,今天晚了,不看病了!”又叫小伙計鐵蛋兒放下簾子,勸說了半天,才把一干閑人趕走了。

    卻一回頭,還有一個賴著不走。

    斜坐在屋角的長板凳上,半倚著牆,這個人像是睡著了。

    瘦瘦高高的個頭,著一身灰夏布兩截褲褂,腳下黑面千層底布鞋,一點也不華貴,卻是干淨素潔,襯著此人像是失血的一張臉子,倒似有幾分斯文氣質。最起碼不是常見的一般江湖苦力腳色。

    賈先生咳了一聲,走過去說︰“這位先生明天請早吧,今天晚了,不看了。”

    那人這才緩緩地睜開了眼楮,頗似悵惘地向對方瞧著,他當然不曾睡著,不過像剛才那樣熱鬧的場面,卻能閉目假寐,視而不見,倒也有些涵養。

    賈先生待將再說些什麼,里面姑娘卻隔著窗戶看見了,傳話說︰“叫他進來吧。”

    就這樣,這個人乃被請了進去。

    乍然相見,徐小鶴心頭微微一驚。

    ——這人雖病體支離,卻掩不住眸子里蘊含的炯炯神采,再者舉止悠悠,顯然一方俊秀。

    她自幼讀書不多,見到讀書人總不免心存好感——眼前這一位,只瞧外表這模樣,八九不離十,準是個秀才。

    “看病?”小鶴微含笑靨問說,“哪里不舒服?”

    這人點了一下頭,不擬多說地伸出了手,意思是要對方“把脈”了。

    徐小鶴一笑說︰“好吧,讓我瞧瞧你的脈。”

    醫家所謂的“望”、“聞”、“問”、“切”,其實這“切”之一字,最為講究,一個擅于“切”脈的良醫,只憑著切向對方腕脈的幾根手指,即可測知對方體內的一切疾病。

    或許便是因為如此,來人索性便不與多說,要對方由脈中測知了

    徐小鶴靜靜無言,只憑著三根縴細手指,拿切著對方的腕脈,用心聆听。

    灰衣人索性閉上了眼楮,顯出了一派安寧,卻是病勢非比等閑,時而由不住使得他伸延頸項,發出了冗長的呼吸,已是無能自恃。

    松開了把持在對方腕脈上的三根手指,徐小鶴臉色平和地向對方道︰“換那只手。”

    所謂的“左心小腸肝膽腎,右肺大腸脾胃命”,總要左右雙手都看過才能斷定。

    兩只手的脈俱都切過之後,徐小鶴轉目窗外,似在運神凝思,顯然對方病情有些特別。

    灰衣人微微苦笑道︰“我這病,姑娘能不能治?”

    徐小鶴回過臉,著實地向他打量了一下,點頭道︰“你的脈象洪大,時有火暴之息,看來不像是病,倒像是受了內傷——不知是也不是?”

    灰衣人“哼”了一聲,訥訥道︰“以姑娘所見,又是傷在哪里?”

    徐小鶴道︰“由脈象上看來,應在肝、腎之間,傷勢很重……這又是怎麼回事?”

    灰衣人苦笑著連連點頭道︰“看來姑娘醫術果然已得陸先生真傳,倒也名不虛傳——”

    微微頓了一下,這人才又緩緩說道︰“不瞞姑娘,我這傷連日來已服藥不少,今天來這里,原指望見著陸先生,由他親自診治,卻是不巧,陸先生不在……姑娘既是他的高徒,應非一般凡俗可比,只是我這傷勢很重,不能再耽誤了。”

    短短的幾句話,這人說來卻也並不輕松,兩眉間甚而凝聚著成粒汗水,語聲一頓,立時收口,緊緊閉著嘴唇不再言語,似乎生怕再一張嘴,氣跑光了的樣子。

    徐小鶴卻已由對方一番談話聲音里測知了他的病情虛實,頓時臉色凝重地道︰“看來你肚子里面還在流血”,竟像是沒有止住——”

    灰衣人眼楮睜了一睜,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徐小鶴問︰“這傷有幾天了?”

    灰衣人揚了一下左手,伸出五根手指。

    “五天了?”小鶴驚道,“這麼久了?啊——我可以瞧瞧你的傷麼?”

    灰衣人點點頭,站起身來。

    一室之隔,設有病床一張,陸先生往日看病,固是以診斷內科為主,卻是遇有特殊情況,有些外傷跌打也在診治之列。即使專為醫治內科,有時候按摩檢視也屬必需。

    灰衣人半倚坐定,輕輕撩開了夏布短衫,里面卻包扎得十分結實。

    徐小鶴親手解開了包扎的布條,對方輕輕哼了一聲,像是忍耐身上的痛,一面側轉過身子,把背部微微拱起。

    傷處一片紅腫,足足隆起有半寸之高,卻在這大片紅腫之處,現有三個黑點,每一個都約有當今通用的制錢般大小。

    徐小鶴看在眼里,更不由心里一跳。但是表面卻不曾現出——

    她隨即用兩根手指,試著在那片紅腫之處四周輕輕按了一遍,點頭道︰“處理得很好,這里的幾處穴道,都已是像點住了,你剛才說已經吃了幾副藥,是誰給你開的方子?”

    灰衣人說︰“是我自己。”

    “啊!”徐小鶴說︰“原來你也會看病,這就難怪了。”

    說時,轉身到一邊藥櫃,打開抽屈,由里面找出了一個綢包,頗為慎重地打開來,拿出來一個匣子。

    灰衣人半轉過身子,說︰“姑娘要動刀放血?”

    “不錯!”小鶴微笑說,“可見你很內行,這里面瘀血很多,不放出來不行,你以為呢。”

    灰衣人沉聲道︰“你說得不錯,只是我已放過三次,壞在隨放隨出!”

    徐小鶴彎下身子,細細察看著他的傷處,冷冷地說︰“你一直都沒有告訴我,你受的是毒傷,而且你顯然很內行,已經自己動手封住了幾處穴道,尤其是氣海上通心脈的氣路,都已封閉,這樣毒氣雖重,終不致于攻入心髒要害,手法很利落、干淨……足可以懸壺當市,給人家醫病了,您貴姓?”

    灰衣人說了個“宮”字。

    “宮?”小鶴點稱了聲,“宮先生。”

    灰衣人苦笑著說︰“你太高看了我,我真要像你所說的那麼高明,今天也就就不來找你了,你說得不錯,我是中了毒傷,而且毒性很烈!”

    “豈止是很烈!”徐小鶴緩緩直起身子,“簡直是奇毒無比,你自已看看吧!”

    說時,她把一枚小小銀刀探向對方眼前。

    銀刀上光澤盡失,一片烏黑。

    灰衣人想要坐起,徐小鶴按著他說︰“不要動——”她隨即用手在對方傷處附近推按一番,即有汩汩膿血,由刀口開處淌出。血色紫黑,極是濃稠。

    平常這類情況,多由店內的伙計幫忙,今天卻是徐小鶴自己動手,把流出的毒血,由一個小小杯盞接著,足足接了有半杯之多。

    隨後她即由藥箱里取出了一張特制的膏藥,打開來不過是巴掌大小,其薄如紙,色作碧綠。打開來,小心地為他貼在傷處。

    “你來得不巧,我師父正好出門不在,要不然,由他親手醫治,一定能見功效。”

    徐小鶴收拾著說︰“你可以起來了。”

    灰衣人坐起來,伸展著身子,舒眉含笑道︰“這是什麼藥?涼酥酥的……”

    徐小鶴說︰“這是陸先生自己特制的‘八寶化毒貼’,平常是專用于毒蛇、蜈蚣咬傷,即使再厲害的毒蛇,三貼膏藥也能把毒拔消干淨,只是你所受的這種毒傷,太厲害了,可就不知道有用沒有了。”

    灰衣人其時已整理好衣裳,由床上站起,聆听之下,面現感激地點頭道︰“這就很好了。”

    徐小鶴轉身在盆里洗手道︰“能治好最好,你先湊和著用,如果能忍過四天,陸先生差不多也回來了,四天後一大早,你來找他,由他老人家親自動手給你看看,準能見功。”

    又說︰“這兩天你想著每天來一趟,我給你換藥,看看情形如何再說——還有一種‘小八針’的手法,也可以給你試試……”

    這時前面鋪里傳過來一陣嘈雜的人聲,似乎有人在大聲說話,隨即傳過來賈先生的聲音道︰“大姑娘,你出來吧!有人來啦!”

    徐小鶴剛把手擦干淨了,嘴里應著,轉過身子一看,不由為之一怔——敢情那個灰衣人已經不在屋里,走了。

    妙在那房門未啟,窗開半扇,他竟是由窗戶出去的。

    徐小鶴呆了一呆,越是覺著奇怪,隨即探頭向窗外打量——這一面皆為稠集市房,樓閣重疊,時已接近黃昏,正有人在樓廊間升火舉炊,灰衣人竟然能由此從容離開,並不曾驚動他們,這等身法,該是十足的驚人了,更何況他身上還帶著如此嚴重的傷勢,居然能在自己跟前如意施展……連自己也瞞過了。

    心里這麼盤算著,徐小鶴一聲不哼地收回了身子,仔細觀察之下,才自發覺窗欞子上,有一點輕輕足跡——顯然這人只運施足尖一點之力,便自穿窗飛越而出。

    徐小鶴一面關上了窗子,心里不免有些納悶兒,對方既是一個身藏絕技的奇人,觀其來時之從容不迫,似乎不應有此失常舉動,但是自己好心為他醫治傷處,豈能臨走連一個謝字都沒有,亦未說明再來之期,豈非有些不盡情理?

    外面賈先生大聲催促道︰“姑娘出來吧,客人等久了。”

    徐小鶴心里透著希罕,移步待出的當兒,才自發現——那灰衣人走得匆忙,竟將一個隨身束腰軟帶忘在了桌上,當下不及細看,匆匆收入展內,隨即開門步出。

    鋪子里站著幾個武棄,公門穿著樣的人,賈先生在櫃上正陪著兩個人喝茶。

    “姑娘來了,快來見見——”

    賈先生忙起身向二人介紹道︰“這就是我家姑娘,徐小鶴,二位多多關照!”

    來客二人,一個是身著宮衣的糾糾武夫,另一個卻是留有八字胡、四旬左右的瘦高藍衫漢子。看見徐小鶴出來,神色十分傲慢地坐著不動,四只眼楮直直地向對方姑娘盯著,樣子甚是自大。

    賈先生隨即向徐小鶴分別介紹,指著那個武棄道︰“這是巡防營的劉管帶,劉老爺——”

    指著那個身著藍色綢衫的瘦高漢子道︰“這是應天府的費捕頭,費老爺——”

    後者,那費捕頭手摸短須,連連點頭說︰“唷,長這麼大啦?快出閣了吧。”

    賈先生賠笑道︰“費爺說笑話了,現在藥房里全指望她了。”

    姓費的哈哈一笑,卻又繃下臉來說︰“是這麼回事,大姑娘,我跟你爹早先也見過幾回,他身上有功夫,瞞得了別人瞞不過我,你是他女兒,八成兒也有兩手,你剛才一出來,走那麼幾步,我就瞅出來了,錯不了。”

    徐小鶴被他這麼忽然一說,真有點莫名其妙,卻也由不住暗暗吃了一驚。

    原來他們父女身懷武技之事,藥房里也只有兩三個老人知道,其他各人概不知情,想不到卻為這個應天府的捕快頭兒一語道破,乍然一听,真還弄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徐小鶴乍聞之下,真不知何以置答。

    費捕頭赫赫笑了兩聲,自圓著又說道︰“我這幾句話,其實無關宏旨,今天來這里,原是拜訪令尊大人來的,還有那位陸神醫也是久仰極了,卻是不巧,兩個人都沒有見著,只好沖著姑娘說說了!”

    徐小鶴亦是答不上話,只是奇怪地向二人望著。

    身著官衣的劉管帶,敞著嗓子道︰“是這麼回事,最近城里連番鬧事,指揮衙門奉命挨戶調查,限期破案——你們父女倆……”

    費捕頭一笑抱拳道︰“劉爺別急,容兄弟給她慢慢說明白了。”

    劉管帶“哼”了一聲,一副老粗樣子地端起茶碗大口喝茶。

    費捕頭才自慢條斯理地道︰“這幾天南京城里鬧的事,姑娘大概也都听說了,是什麼人干的,我們正在查,心里多少也有個準兒,當然這與你們父女還扯不上關系,大姑娘你先放心。”

    徐小鶴生氣地揚了一下眉毛,剛要說話頂撞,賈先生忙用眼色止住了她。

    費捕頭嘿嘿一笑,接著說︰“非但扯不上關系,還指望姑娘你們父女能幫上一個忙,事情成了,衙門里少不了還有一份重賞。”

    “我們又能幫什麼忙?”

    “當然能!”

    姓費的慢條斯理地由折起的袖子里,拿出了一個紙卷兒,打開來里面畫著個人像。

    “有這麼個人——”他說,“這小子不錯,是有兩下子,手底下還真不含糊,可是這一回卻也犯在咱們手上,在鷹大爺手里吃了大虧,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他滔滔不絕地在說這些話時,徐小鶴卻只是看著手里的那張畫像——畫上的那個人,盤著條大辮子,長瘦長瘦的一張臉子,其上滿是胡碴子,瞧著像個江洋大盜,一臉凶相,眉眼之間,尤其猙獰。

    這類官府拿人的告示圖影,十之八九與本人大相徑庭,若真是按圖索驟,一輩子也別打算抓著正主兒。

    ——倒是姓費的那幾句話,引起了她的好奇。

    “鷹太爺?”

    “嘿嘿!”費捕頭挺了一下身子,“康熙爺身邊的頭品侍衛鷹七太爺,就專為著這件事來的,他老人家那身功夫,可真沒說的。”

    賈先生看了徐小鶴一眼,心里直納悶兒,姓費的說這些廢話干什麼?難道他以為那個人窩在鶴年堂?可真是荒唐透頂了。

    “費爺!”賈先生忍不住說,“您的意思是……”

    費捕頭嘿嘿笑著,一臉的狡猾樣子——

    “給二位挑明了說吧,這小子叫鷹太爺的‘黑煞手’傷了,八成性命不保,可昨天,有人瞅見他在夫子廟慶仁堂抓藥,竟然還活著。”

    劉管帶忽然插口大聲罵著︰“這小子就是變了鬼,我們也要活捉住他,把他的心挖出來,給賴總兵、善小貝勒報仇。”

    費捕頭忙給他施了個眼色,想止住他的口沒遮攔,可這個劉管帶大老粗一個,不管這一套,猶自大聲嚷嚷不已——

    “你們要是看見了他,趕緊來通報,要是知情不報,老子可要封你們的鋪子,我可是說話算話。”

    倒是直言快語,比那個費捕頭干脆多了。

    姓費的也只好實話實說道︰“是這麼回事,那小子身上的傷不輕,竟然還能拖著不死,也是怪事,我們算計著他絕對挨不過這兩天,說不定會來你們這求醫,陸先生和姑娘的醫術,遠近無人不知,這小子想活命,非來不可,這就是今天我們來這里的理由,二位還得多多包涵,以後官私兩便。”

    這麼一說,二人才明白了。

    賈先生連連點頭道︰“好說,好說,知道了,知道了。”

    徐小鶴卻是一聲不哼地瞅著自己的腳尖發著呆,腦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今天她穿著雙新鞋,水綠緞子面的繡花弓鞋,平平窄窄,襯著同色的八幅風裙,既秀氣又清爽利落,真好看。惹得費捕頭也不禁要多看上她幾眼。

    “就這麼著了!”費捕頭臉上堆著笑,“老爺子既不在家,陸先生又廟里去了,這件事只好請姑娘多費心啦——下半天他要是來了,想著快給我們通個訊兒,以後論功行賞,少不了大姑娘你的一份兒。”

    說著拱了拱手,起身告辭。

    賈先生連連拱手說︰“怠慢!怠慢!”

    徐小鶴仰著臉問說︰“這個人姓什麼,多大歲數?”

    “這——”費捕頭怔了一怔,干笑著道,“姓什麼還摸不準,二十多歲、三十不到,瘦高的個頭,南方口音,怎麼,姑娘可見過這麼個人?”

    徐小鶴搖搖頭,又問︰“他受的是什麼傷來著?”

    “這可就說不清。”費捕頭說,“說是被鷹太爺的獨門活計‘黑煞手’給傷了,鷹太爺本人我沒見著,听說他這手法比五毒掌還厲害,至于是不是有毒,可就不知道了。”

    徐小鶴驚訝道︰“真有這麼厲害?”

    姓費的陪著那位劉管帶,已起身離開,哈哈笑道︰“沒听說過吧?姑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趕明兒有時間,叫你爹同你去拜訪拜訪人家,要是能讓鷹太爺露上這麼一手給你瞧瞧,那可是眼福不淺,人家那身手,嘿……”

    徐小鶴倒是把“鷹太爺”這三個字著實地記在心里,就問說︰“他老人家住在哪呀?”

    “我知道。”劉管帶搶著說,“在福郡王府上——福郡王……”

    還要說些什麼,卻被費捕頭拐了一肘子,劉管帶頓時止住了口,還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只是瞪著一雙大牛眼向對方望著,隨即向店外步出。

    隨行而來的兵棄、捕快,人數還真不少,總有十來個之多,呼嘯來去,聳人視听,整條大街都為之驚動,只當是鶴年堂發生了什麼大事,紛紛聚集打听,賈先生少不得費了一番唇舌,才把等閑人打發走了,看看天色已晚,就此收市打烊。
正文 第02章
    長夜漫漫,一燈瑩瑩。

    徐小鶴紗帳半垂,倚床深思。

    日間那個姓“宮”的病人,無凝佔據了她整個思維,一腦子全是他的影子……

    這個人的奇怪出現,忽然消失,特別是把他與未後費捕頭等官人的來訪,一經聯想,更加添了幾許撲朔迷離。現在,徐小鶴已經幾乎可以直覺地認定,這個人便是費捕頭等官方所要急急捉拿的那個所謂的“刺客”了。

    這些日子以來,鬧得南京天翻地覆、風聲鶴唳的這個神秘的人物,也就是他了?

    真正想不到,一個身負如此高超奇技武功的俠義勇者,外表竟然一派斯文,若非是自己親眼看見,親耳听見,萬萬難以取信。

    只是,經過這麼一鬧,特別是他的身份已經敗露,他還會再來找自己或是陸先生看他的“傷”嗎?

    這個人——他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麼?連日以來他所殺害翦除的那些人,不是當今權貴,即是明末降臣叛將……這麼做無疑大快人心。只是,僅僅只是行俠仗義?抑或是還負有別的更深的意義?那可就耐人尋味了。

    徐小鶴之所以這麼聯想,自非無因,特別是她此刻手里掌握著對方所遺失的一件東西。

    一件特制的束腰軟帶。

    特別是藏置在軟帶內層的那一件“神秘”的東西——想著這一點,徐小鶴便敢斷定,這個人一定會回來面向自己索取,時間多半應在今夜時分。

    是以,她衣帶不解,睡眼半睜,便是專為等著他了。

    狗一遍一遍地叫著。

    遠處有人在敲著梆子……

    這一陣子情況特殊,官府差役夜巡森嚴,除了例行的打更報時之外,更加添了武弁的按時夜巡,遇有夜行不歸、行蹤不明的人,都要嚴加盤問,特別是住棧的客人,三天不去,都須向官府報備,還要找尋買賣字號的鋪保,麻煩透頂。弄得怨聲載道。入夜之後,如非有特別事故,差不多的人,干脆連門也懶得出了。

    倚過身子來。

    徐小鶴睡眼半睜地把燈焰撥小了,小到“一燈如豆”。

    像是三更都過了。

    她可真有點困了——那個人大概不會來了。

    剛剛打了個哈欠,想站起來把衣裳脫了,一個人的影子恰于這時,映入眼簾。

    隔著薄薄的一層白紗窗簾,清晰地把這個人頎長的身影投射進來,那麼一聲不哼地站著,乍然一見,真能把人嚇上一跳。

    徐小鶴打了個寒噤,一時睡意全消,驀地由床上站起來,低聲叱道︰“誰?”

    “徐姑娘——是我!”

    聲音極是低沉,卻清晰在耳。

    緊接著,這人把身子移近了。

    “我們白天見過!”這人說,“請恕失禮,我進來了。”

    “慢著!”

    徐小鶴一個轉身,來到桌前,一伸手拿起了早已置好的長劍,頓時膽力大壯。

    “是宮先生麼?”她小聲說,“你等著,我給你開門。”

    那人輕輕哼了一聲,說了句什麼。

    驀地紗簾雙分,人影飄忽——一個人已應身當前。

    蒼白、高碩、目光炯炯,把一條既黑又粗的油松大辮子,緊緊盤在脖子里,襯著他一身深色長衣,雖說面有悴容,卻是神武英挺,乍然現身,有如“玉樹臨風”,卻是不怒自威,有凌人之勢。

    徐小鶴亦不覺吃了一驚,霍地退後一步,握緊了手里的長劍。

    定楮再看。

    可不是嗎?正是日間來找自己看病的那個姓“宮”的人,只是彼時所見,其人病奄奄一派斯文,較之此刻的神武英挺,就氣質上來說,簡直判若二人。

    “姑娘有僭——”來人深深一揖,略似歉容地道︰“深夜打攪,殊有不當,日間一見,悉知姑娘亦是我道中人,也就不以俗禮唐突,尚請勿罪。”

    徐小鶴這一會才壓制住那一顆卜卜跳動的心,她雖說練功有年,亦有高來高去之能,卻以父師寵愛,家境既優,一向鮮有江湖夜動,更乏歷練,尤像今夜這樣與一陌生男子獨自見面,簡直前所未見,自是心里大感驚惶。

    好一陣子,她才似明白過來。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麼?”

    “當然!”來人窘笑了一下,“白天去得匆忙,不及向姑娘稱謝,藥錢也沒有付……”

    “這不要緊。”

    徐小鶴含笑說,“隨便哪一天,你路過藥店,交給櫃上也就是了,又何必勞你大駕,深更半夜地還要跑上這麼一趟?”

    “當然不是這樣——”來人冷冷地道︰“姑娘何必明知故問?請將白天在下遺失的東西發還,感激不盡。”

    “這就是了。”

    徐小鶴微微一笑,試探著問︰“你說的是一條束腰的帶子?”

    “正是——”來人點點頭道︰“請姑娘賜還,感激不盡。”

    “這個……”徐小鶴輕哼了一聲︰“這東西對你這麼重要?公先生!”

    微微一笑,她神秘地接著道︰“我是說‘公雞’的那個公,你是姓這個姓麼?我原以為你姓的是那個‘宮殿’的宮呢!”

    來人陡地為之一驚,剔眉揚目,似將有所發作,念頭一轉,卻又改了神態,一雙精華內蘊的眼楮,直向面前姑娘逼視不移。

    “這麼說,姑娘你看見那封信了?”

    “嗯……”徐小鶴點頭說︰“我看見了。”

    姓公的臉色益見陰沉,冷笑道︰“你拆開看了?”

    徐小鶴為他敵意的眼神逼得不自在,她生性要強,卻也不甘為人威勢降服。

    聆听之下,偏不正面回答。

    “你以為呢?”

    “說!”姓公的似已掩不住心里的震怒,“你可曾拆開看了?”

    徐小鶴賭氣地把臉一偏,嬌聲一呼——

    “偏不告訴你。”

    “你——”

    隨著姓公的踏進的腳步,凌然氣息,直沖而前。徐小鶴本能地乍生警惕,身子一轉,閃出三尺之外。

    “你要怎麼樣?”

    一言未盡,眼前姓公的已出手向她展開了閃電般的攻擊。

    隨著他快速的進身之勢,一掌正向徐小鶴右肩頭拍下,說是“拍”其實是“拿”,五指箕開一如鷹爪,其勢凌厲,卻又不著痕跡,宛如飛花拂柳,春風一掬,直向她肩上抓來。

    徐小鶴身子一縮,滑溜溜地向旁邊躍開。

    她自幼隨父練功,十二歲蒙陸先生垂青,傳以絕技,非只是醫術而已,一身內外功力,著實已大為可觀,卻是平日父師管教嚴謹,空有一身過人本事,偏偏無處施展,今夜遇見了姓公的這個奇怪的人,一上來就向自己出手,正好還以顏色,倒要看看是誰厲害?

    姓公的年輕人,看來平常的一招,其實極不平常。

    徐小鶴看似隨便的一閃,卻也並不“隨便”。

    燈焰子一陣亂顫,室內人影翻飛。姓公的一掌拍空,徐小鶴閃得卻也並不輕松,總是空間過于狹窄,差一點撞在牆上。

    一驚而怒。

    徐小鶴素腕輕翻,“唰”地掣出了手中長劍。

    他們並無仇恨,用不著以死相拼,這一劍徐小鶴用心無非是逼迫對方閃身讓開而已。

    只消有尺許轉側之余,徐小鶴便能飛身遁開,穿窗而出,外面海闊天空,大可放手而搏,分上一個強弱勝負,看看誰強?

    卻是這人偏偏不令徐小鶴稱心如意——

    隨著徐小鶴的劍勢,姓公的身子只是作了一個適度的轉動,甚至雙腳都不曾移動分毫,徐小鶴長劍便自刺空。

    緊接著,他掌勢輕翻,一如白鶴,五指輕舒,“錚”地一聲,已拿住了小鶴手上的劍峰。其勢絕快,不容人少緩須臾。

    徐小鶴滿以為對方會迫于劍勢,非得閃身讓開不可,卻是不知對方非但不閃身退讓,竟然以退為進,改守為攻,自己一時大意,未忍全力施展,長劍反而為其拿死,再想抽招換式,哪里還來得及?

    姓公的顯然是此道的大行家。

    眼見他左手拿住對方劍峰,右手駢二指,突地向小鶴那只拿劍的手上一點,後者只覺著手上一麻,掌中劍已到了對方手上。

    不容徐小鶴有所異動,劍光璀璨,已比在了她的前心,事發突然,防不及防。

    徐小鶴驀地一驚,其時已無能施展。

    “你要干什麼?你……”

    一時氣得她臉色發青,卻是無計施展。

    “把東西還給我。”

    姓公的凌厲的目光,狠狠地瞪著她,那樣子真像是氣極了,或是一言不當,即將手下無情。

    徐小鶴心里一怕,那雙眼楮不由自主地便自泄了機密。

    姓公的果真機智老練,洞悉入微。冷笑聲中身勢飛轉,翩若驚鴻,已來到小鶴床前。

    那一條束腰軟帶,原就置在床頭枕邊。一望而知,只一伸手便拿了過來。

    徐小鶴只是恨恨地看著他。

    姓公的轉手把劍置于桌上,卻也不在意對方會向自己出手,只是急著察看那秘藏于腰帶內的物什丟了沒有。

    所幸那封書信並不曾遺失,四四方方地整齊折疊在束腰內側。

    姓公的十分在意這封信是否被人拆閱過,深邃的目光,仔細在信封四周上下審閱,隨即,他終于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

    原因是這封信完好如初,決計不曾為任何人所拆閱過——這一點,可以由信封的每處封口上的“火漆”膠合印記為證。果真為人拆閱,即使手法再為精巧,也不免會使火漆脫落,尤其是到一顆“延平郡王鄭”的紅漆大印,正正方方地蓋于信件騎縫之處任何人若是開啟信件,必致有少許差異變動。

    一番細細打量之後,姓公的總算寬心大放,先前的焦慮判態,頓時一掃而空。

    “怎麼樣,公先生!”

    徐小鶴冷眼旁觀,直到這一霎,才忍不住開口問道︰“我可曾偷看了你的信嗎?”

    姓公的抬頭向她看了一眼,略似歉意地搖搖頭道︰“你沒有看!”

    徐小鶴輕輕哼了一聲︰“這麼說,信封上這個叫公子錦的人就是你了?”

    姓公的呆了一呆,一時無言置答,目光不移,重復落在手里那封信箋之上。

    信封上字跡清晰,卻不容他有所狡辯。

    幾行大字,清清楚楚地寫著︰

    “公子錦面呈”

    大明三太子福壽天齊

    “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鄭”

    似乎是無從狡辯了,緩緩抬起頭,打量面前的這個姑娘,姓公的年輕人微微點了一下頭,承認了。

    “不錯,我就是公子錦!”

    “這個名字這麼重要?”徐小鶴略似不解地微微一笑︰“每個人不是都有一個名字嗎。”

    “不!”公子錦搖搖頭,說︰“我的名字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信封上的另外兩個人的名字。”

    徐小鶴“哦”了一聲︰“我明白了,你說的是三太子,還是延平郡王……”

    “禁聲!”

    來人公子錦頓時面現嚴謹,身子一閃,來到窗前,掀開簾子,探頭向外打量一眼,才自收回。

    徐小鶴所居之處,這個小小閣樓,並無別人混雜,樓下正房,由于主人徐鐵眉外出未歸,小小院落,再無外人,大可放心說話。

    話雖如此,公子錦仍然保持貫常的拘謹,不敢絲毫大意。

    “這兩個名字,請你記住,今後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可有殺身之危。”

    說時,公子錦炯炯的目神,頗為鄭重其事地直射著她,隨即把那封像是極重要的書信收回束腰之內,重新束回腰間。

    徐小鶴顯然還不明白,只是睜著一雙大眼楮,奇怪地向他看著。

    “有這麼嚴重?”她說︰“這個三太子又是誰呢?還有誰又是延平郡王……大將軍什麼的……他又是誰?”

    公子錦打量著她,由她臉上所顯現的無邪表情,證明對方少女確是于此事一無所知,心里不禁略略放松,隨即點點頭道︰“不知道最好!”

    微微皺了一下眉毛,他緩緩說道︰“方才對你出手,出于無奈,還請你不要怪罪……我……可以坐下來歇歇麼?”

    徐小鶴這才忽然想到,敢情對方身上還帶著嚴重的毒傷,不由“啊”了一聲。

    “我竟是忘了,快坐下……你的傷好點了沒有?”隨即,她擦亮了燈盞,臉上不自覺地現出了關注之情。

    來人公子錦卻似有些吃受不住地在一張藤椅上坐下。徐小鶴見狀不敢怠慢,端起了燈,來到他面前,借助著燈光,向他臉上細細打量。

    一看之下,不由暗暗吃了一驚。

    不過是一霎間,對方已似失去了先時的從容英挺,白皙的臉上,密茸茸地布滿了一層汗珠,且是眉心深鎖,顯然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你怎麼了?”徐小鶴擱下了燈,匆匆找來一塊布巾,為他掐拭臉上的汗。

    公子錦一面提吸著真氣,搖搖頭說︰“不要緊……這傷每天夜里,都會發作一次!”

    “我明白了!”打量著他,徐小鶴恍然大悟說︰“剛才你耗費了太多真氣,看來毒氣出穴,有些發作了!”

    公子錦點點頭,表示她說得不錯,他一路行來,為了避免驚動巡更的官差,一路施展輕功,穿房越脊,已然耗費了不少真力,加以先時與小鶴動手,稍後又施展一些內力,若在平日健康之時,自然不算什麼,此刻內傷未愈,一時發作起來,自非等閑。

    徐小鶴深精醫理,當下遂不多言,匆匆自旁側藥櫃里,找出“鶴年堂”精制的急救丸藥,取了數粒名“白鶴保命丹”,隨即與他服下。

    公子錦雖是生性倔強,卻也無能拒絕,對方原就是為他醫病之人,也只能听從她的處置。

    服藥之後,她終是不放心,又看了他的脈,益發關懷地道︰“你的脈象洪大,身子里火熱難當……看來短時還不能行動,這可怎麼是好?”

    公子錦忍痛咬牙,站起來說︰“我得去了,這里不……便!”

    卻是走了兩步,又自站定,一只手按著桌面,全身籟籟而顫,竟然寸步難行。

    徐小鶴說︰“你就別逞能了!來,上床先躺一躺,不要緊,沒有人看見!”

    嘴里這麼說,畢竟是這樣事以前從未發生過,一時心里亂跳,臉也紅了。

    公子錦終是不再恃強,看著她苦笑了一下,即由她攙扶著,來到床邊,才坐下,身不由己地便躺了下來,一時只覺著全身大燥,五內如焚,恍惚間已是大汗淋灕,鼻中自然地發出了呻吟。

    徐小鶴看看沒有法子,隨即挽起了袖子,輕輕囑咐道︰“你先躺著,用真氣守住氣海,知道吧!”

    公子錦“哼”了一聲,點頭答應。

    徐小鶴說︰“我要瞧瞧你的傷,一些東西,都在前面的藥房,我去拿來,你放心……不要緊的,知不知道?”

    公子錦又是點了點頭,眼楮里流露著感激。她隨即含笑以慰,悄悄轉身自去。

    聆听著小鶴輕微的動作,自樓欄飄落。公子錦心里不自禁暗暗贊佩,看不出對方一個女孩兒家,竟然有此能耐,只憑著這身杰出的輕功,當今江湖,便已罕見,更難能的是這番古道熱腸俠女胸襟,便非時下一般凡俗女兒所能倫比,比較之下,自己先時的出手,顯然莽撞了。

    思念之未已,只覺著一陣急痛穿心,未及因應施展,便自昏厥了過去。

    微微起了些風,引動著窗外那一絲碧綠的竹葉婆姿生姿,發出了唰唰的響聲。

    東半天淡淡地透著一抹曙光,灰蒙蒙的。整夜酷暑難耐,似乎只有這一霎,才微微有了些涼意。

    公子錦翻了個身,霍地睜開了眼楮。

    立刻他有所警覺,驀地坐了起來。殘燈未熄,透著朦朦的一層紗罩,搖曳出一室的淒涼……眼中所看見的一切,竟然都是陌生的,包括這張睡榻、淡綠的素帳以及……

    隨著他掀起帳幔,一副更生動的畫面呈現眼前,大姑娘徐小鶴竟然趴在案子上睡著了——半邊臉枕在胳膊上,映著燈光,顯示著迷人的朦朧睡態,長長的兩排睫毛,扇面兒樣地疊著,多少還帶著些稚氣模樣。

    足足呆了好一陣子,打量著她的睡態,公子錦才都明白了過來。原來自己昨天睡在這里,對方姑娘不但療治了自己的傷,還讓出了床,就在自己身邊整整守了一夜,最後她困極了,才趴在案上睡了。

    “唉,我可真是害人不淺……”

    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他小心地下了床,轉動之際隨即發覺到自己身上的傷,顯然是重新包扎過了,地上亂七八糟,散置著擦過膿血的棉布,盆里的水甚至是含有血質的淡淡紅色。

    顯然就在昨夜自己昏迷之中,徐小鶴不辭辛苦污穢地大大動了手腳,一夜辛勞才似把自己由死神手里搶回了活命,無論如何,這條命總算是暫時保住了。

    暗暗地嘆息著,公子錦輕輕束好了腰帶,卻也不曾忘記察看一下,還好,那封重要的書信,總算不曾遺失。

    感覺著差不多應是天交四鼓了。

    往昔,他也總是在這個時候起身,無論寒暑,從不曾間斷練習武功,現在他卻不敢再作片刻逗留,只要被任何人發覺到眼前情景,徐小鶴一世清白便將斷送無疑。

    想到這里,公子錦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轉身待去的當兒,卻又回過身來。

    案上有殘茶半碗,即以手指蘸著茶水,寫了大大的“謝”字。

    剪剪清風,藹藹煦蔭。

    棲霞古寺在一片蟬唱聲中,享受著盛暑之下的午後寧靜。驕陽火熾,卻穿不透那叢叢翠嶺疊障,更何況寺殿高聳、八面通風,一天暑氣到此全無能施展,果真是歇暑盛處,莫怪乎一十二間禪房全都讓外來避暑的“貴客”佔滿了。

    說是貴客,卻也無絲毫夸張。

    這些來客,說白了,極少是撢門中人,甚至與佛門一些淵源也聯結不上,和尚既有交結八方之緣,客人也就無怪乎雅俗共濟、良莠不齊,只要肯大力輸銀,在佛前多“布施”幾文,慷慨解囊,這里無不歡迎。

    棲霞古寺一寺香火,偌大開支,養著三百僧眾,一句話︰廟門八字開,有緣無錢莫進來——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小沙彌上了兩盞菊花清茗,打起了湘簾,把一天的碧綠清芬讓進禪房,一串串的紫丁香花,連帶著蝴蝶兒,都似舉手可掬……天光、雲藹、碧綠已似融為一體,好一派清幽光景。

    陸安先生、葉居士,兩位素潔高雅之土,正在對弈。棋枰上黑白子叢叢滿布,這局棋連續著昨晚的未竟,午後接戰,直到此刻,仍是勝負未分。

    陸先生年在七旬,白皙修長、細眉長眼,一派溫文儒雅,望之極有修養,不失他“金陵神醫”的高風亮節。

    葉居士華發蒼須,面相清 、刀骨峨凸、兩肩高聳,略略有些駝背,卻是目光深邃,膚色黑褐,不怒自威。

    陸先生膚白皙,著一•領白絲長衫。

    葉居士膚色黑,著一領黑絲長衫。

    一白一黑,倒似不謀而合。廟里早有傳說,直呼為黑白先生。二人生性高潔素雅,外貌雖異,喜好一致,極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一雙超然隱士,不期然地卻在眼前廟里相聚,也算是無獨有偶。

    “這局棋我是贏不了啦!”

    陸先生擱下手里的一顆白子,呵呵笑道︰“小和尚那里一卷簾子,聞著了花香,我的心念一動,就知道這局棋是輸定了。”

    葉居士赫赫笑了兩聲,叫了聲“吃”,徑自由抨上拈起一顆棋子。

    看看正如所說,對方白子已是無路可走,贏不了啦!

    “輸了就輸了吧,偏偏還有一番說詞——”

    打著一口濃重的貴州口音,葉居士聳動著濃眉,奚落道︰“那花香蝶舞,你我共見,何以我不動心?前此一局我輸給了你,便沒有這些托詞,貴鄉寶地,多謀土師爺,果然有些心機,比不得我們荒涼地方,人要老實得多。”

    陸先生“篤!”了一聲,指著他道︰“你又胡謅了,贏了一局棋,又算什麼,犯得著連人家老家出處也糟塌了,嘿嘿……要說起來,你們貴寶地果然是大大有名,‘天無三日晴’倒也不是說你,那‘人無三分情’今日我可是有所領教,佩服!佩服!”

    一番話說得兩個人都大笑了起來。

    葉居士笑聲一頓,連連搖頭道︰“話是說不過你這個紹興師爺,你我有言在先,今天誰輸了棋,是要請客的,葉某長年茹素,偶爾著一次葷,也不為罪過,今晚少不了要去太白居嘗嘗新鮮。”

    “好呀!”陸先生點頭笑說︰“我也正有此意,晚了鰣魚就吃不到了。”

    “好吧,就擾你一頓。”

    葉居士拍拍身上的長衣,站起來忽然偏頭向著窗外看了一眼,笑說︰“今天不甚熱,外面的紫花開得好,我們也雅上一雅,到外面瞧瞧花去。”

    陸先生一笑說︰“好!”身子一轉,率先向院中跨出。

    這一出,有分教——

    卻只見一個和尚方自躡手躡腳,打窗下轉了個身子,原待快速退開,卻為陸先生這麼搶先一出,敗露了行藏,雙方原是認得的人,乍然相見,不免大為尷尬。

    和尚法名“智顯”,是這里負責住宿的接待僧人。其人形銷骨立,高眉大眼,五官長得倒也不差,只是臉上少了些肉,有些兒“腦後見腮”。這里的人都知道,這個智顯和尚能說善道,甚是刁鑽,是個不易應付的主兒。

    此刻被陸安忽然撞見,智顯和尚先是怔了一怔,立刻雙手合十地喧了一聲︰“阿一彌一陀一佛一我當是哪一個居士在房里下棋,原來是陸施主!”

    陸先生“哼”了一聲,道︰“和尚來這里有何貴干?是尋葉居士?”

    “不不……”

    智顯和尚連連搓著雙手。葉居士也步出室外,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地瞪向智顯。

    “又是你,是來討房錢麼?”

    “嗯——不不……不不……”

    “哼!”葉居土道︰“我早已與你說過,不許你再進我這院里,這又是怎麼回事?要房錢?好,我這就同你一起去見你們方丈去,看看他如何說。”

    智顯和尚臉色不自然地搖頭笑道︰“那倒不必,既然居土與我們方丈算過了,貧僧不再多事就是,今日來尋居士,實在是……正好陸先生在這里,那就更好了……”

    陸安先生皺眉道︰“啊?”

    智顯和尚說︰“我們這廟里,日前來了朝廷的貴人大官,在這里避暑,西邊院子暫時封閉,二位先生說來也是我們廟里的常客了,原是不該哆嗦,只是上面既有交代,少不得來知會一聲,二位心里知道,來去進出,迎面撞見,拐個彎兒避一避,也就沒有事了。你看,就這麼回事,好!二位歇著吧,不打擾了!”

    說完合十一拱,轉過了身子,甩著一雙肥大的袖子一徑去了。

    俟得他離開這座院子。

    葉居士冷冷一笑,轉向了陸安先生道︰“這和尚有些名堂,胸藏叵測,大不簡單。”

    陸先生“嗯”了一聲,點頭道︰“你看呢!莫非是與西邊院子的貴人有關?”

    “那還用說?”

    葉居士兩手整理著下垂的紫花串,冷冷說︰“他們才一來,我就知道了……不要小瞧了他們,這些人大有來頭,依我看,說不定與我們有些‘礙手’倒不能不防!”

    陸先生一驚道︰“啊!何以見得?”又道︰“據我所知,來的是個王爺!”

    “福郡王,不錯!”葉居士把一串花整理好了,十分安詳地接道︰“與他同行的還有個貴客,你可曾留意到了?”

    陸先生思索著說︰“說是京里的一個‘老公’?(按︰指太監)看來氣派不小。”

    “不是老公!”葉居士一面游走花叢之間,“一個太監豈能有此氣派?這個人大有來頭,是你我一個勁敵,弄不好這一次可……”

    陸先生咳了一聲,葉居士也自有些發覺,是以忽然中止住了話聲,卻見那一面牆角花影拂動,像是只貓在花里走動。

    卻不是貓,一個人打花叢里探出半截身子。

    此人一身黑綢子衣褂,光著頭,挽著雙袖子,甚是灑脫,留著兩撇八字胡,一條辮子盤在頸項,紫黑色的臉膛,浮現出時下官場的一種霸氣。

    六只眼楮互相對看打量著,這人卻也並不退縮,繼而分花拂枝,由花叢中走出來。

    陸、葉二人只當他是個路過的廟里住客,看過一眼也就不再注意。

    陸先生說︰“今年你這院里的絲瓜結得少了!”

    說時來到瓜架下,打量著一條條掛垂的絲瓜。

    葉居士說︰“可不是,明天你來我這里吃晚飯,我叫方頭陀燒一盤絲瓜豆腐給你嘗嘗,可比松竹樓那里弄得強多了。”

    “松竹樓不行。”

    接話的是那個留八字胡的陌生漢子,叉著腰,站在絲瓜架子下,大聲說︰“要說手藝好,誰也比不上醉眼老劉,南天門的一品香,醉眼老劉,嘿!那手藝可叫高,二位去嘗嘗就知道了。”

    陸先生點點頭笑說︰“幸會,幸會,這位是……”

    黑衫漢子五根手指拂著小褂上的蛛絲︰“寶——寶三——叫我寶三爺得啦!”

    居然自己稱爺,一口京腔,字正腔圓,不用說,是打京里下來的,或是位當今時下的新貴?

    陸先生說︰“寶先生。”

    “你們二位,哪位是神醫陸安?”

    “神醫不敢!”陸先生謙虛地說,“在下就是陸安。”

    “就是你呀,嘿!可巧了!”

    寶三爺臉上發光地道︰“可真巧了,想不到在這里踫著了!巧了,巧了!”

    陸先生含笑以視,等待著對方的說明。

    寶三爺大聲說︰“兄弟現在在福郡王府上當差,五天前還派人到藥房里去找過,說是你老歇夏去了,接著我們王爺就來了廟里,剛才無意間听這里的小和尚說,南院里的陸先生會看病,我還納悶兒,哪個陸先生?我就往南院去看看,踫著了一把鎖,一個和尚告訴我說,陸先生與這院里的客人最要好,許是來這里下棋來了,這就胡走瞎摸地來了,想不到歪打正著,真叫我給踫上了,哈哈……好好……好極了!”

    陸先生說︰“是這麼回事,那麼寶三爺找我又是為了什麼?”

    “不為別的!”寶三說︰“我們王爺……身子欠安,傳你去看看——”

    陸先生寒下臉道︰“不巧得很,我在歇夏,這時光我不願給人家看病!”

    他的南方鄉音很重,這幾句話尤其顯示出南方人的執拗個性。

    寶三登時一怔,想要發作,又有些顧忌。

    卻是一邊的葉居土忽然打了圓場——

    “唉,你這就不對了。”葉居士說︰“醫家以慈悲為懷,哪里有拒絕病人的道理,更何況人家還是個貴人,去看看,看好了,人家貴客還能少了你的銀子嗎?”

    陸先生翻著眼楮說︰“我就這麼窮?偏偏少了這些銀子。”

    葉居士一連串催促道︰“去去去,當然去!”轉向寶三道,“這人就是死腦筋,想不通,你老弟放心,他準去就是了!什麼時候?”

    寶三大喜說︰“對了,你這人很上道,以後咱們深交一交,什麼事只管來找我,錯不了!”又向陸先生說︰“你等著,我這就回王爺去,他老人家這兩天虧可吃大子!疼得夜里都不能睡。”

    葉、陸不由對看了一眼。

    “什麼病,你得先給我說說。”陸先生皺著眉毛,“還得先看看這能治不能治。”

    寶三愣了一愣,頗是有些礙于啟口,但是對方既是醫者的身份,便只得據實以告。

    “咳,是這麼回事!”寶三說︰“這事可不能傳出去——我們王爺是讓人給下了黑手,知道吧!”

    陸先生訥訥地說︰“什麼黑手……”

    “唉!這你都不懂?”寶三把頭就近了,小聲道︰“是叫刺客給傷了!”

    “啊!”陸先生嚇了跳,“什麼人這麼大膽?”

    “那可不是,”寶三瞪著兩只大眼說︰“小子是吃了豹子膽啦——可也沒落下了什麼好兒,叫七老太爺賞了一巴掌,一條小命八成兒是活不了啦!”

    “七老太……爺?”

    “你老不知道吧!”寶三頭湊得更近了,“回頭你也許能見著了,老人家姓鷹,也來啦!”

    葉居士緩緩點頭說︰“哦,鷹老太爺!”

    “對了,外頭人都是這麼稱呼他來著!”寶三向二人打量著說︰“他老人家年歲大概和二位也差不多——是大內下來的!在皇上身邊當差的,知道吧!”

    陸先生點點頭說︰“這就是了。”

    葉居士伸胳膊打了一個老大的哈欠,頭上華發頜下蒼須,隨風飄拂,陽光里交織出一片瑰麗的色彩,看上去確是十分的老了,便自獨個兒轉身進到屋里。

    寶三說︰“你老先在這里候著,我去看看就來!”

    陸先生點頭︰“回頭你來我那里找我就是了!”

    寶三答應說︰“行,回頭一準到。”便轉身自去。

    陸先生看著他離開,才自轉回屋里。

    葉居士冷冷地說︰“原來是鷹太爺,我听說他很久了,回頭你見著了他,可要特別小心!”

    陸先生微微一笑︰“鷹七!這個人我早就想見他了,倒要抻量抻量他是何許人物!”

    葉居士說︰“此人官拜朝廷一品帶刀侍衛,平素不離大內,這一次千里而來,大是可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把他摸清楚了!若能一舉翦除了這個禍害,可就為日後少了許多麻煩。”

    說時,他瘦削的臉上,忽然籠罩起一片嚴肅,眼楮里冷光四射,果真不怒自威。

    “這個你就不用多說了。”

    陸先生永遠是一派斯文,訥訥接道︰“老天有眼,把他安排到了這里,憑我們兩個聯手,要是拾掇不下來這個人,可就有點說不過去……還有那個刺殺福善的人,又是什麼來路?”

    葉居土手摟長須,目光微瞌,似乎有點想睡覺的樣子,霎時間,他右手垂落,便自不再移動,乍看上去老頭兒真的像是睡著了,卻是陸先生知道,對方每日定時的作息練功時間到了。

    武林之中,奇人異士所在猶多,由于所習武功的門派路數各有不同,練習起來自然難趨一致,只是像眼前葉居士這樣,于睡眠之中,提吸真元,反哺五內的練功路數,卻是不曾听說過。

    陸先生與他私交甚捻,卻也不能盡知。只知道此老于每日黃昏、午夜之前,照例有兩次類似眼前情景之假寐,時間也只是半個時辰左右,除此而外,別無多眠,二人相識,雖已十數年之久,只是這等本身秘功的師承、浸淫,卻也不便垂詢深知。

    霎時間,葉居士已是鼾聲大作。

    上了年紀的人,常有隨時昏睡,不拘時地的陋癖,見者也多不為怪,卻不似此老竟能借此調息,反哺五內,作為一種上層精闢內功的參習浸淫,極是難能可貴。

    眼看著葉居士半垂著身子,在冗長的呼吸里,極是夸張地大幅起落脹縮不已,他原來就有些兒駝背,前面胸腹再一膨脹,簡直像是一個大球,隨著呼吸的頻率,時而暴脹,時而收縮,出息極長,姿態極是怪異,不知究里的人,乍睹之下,少不了會大吃一驚,卻也只是奇怪而已。

    陸先生甚知他怪異的個性,更深知他一身杰出的武功,當世罕有其匹。眼前大敵在側,正當聯手全力以赴之時,他卻睡了,真是怪事!
正文 第03章
    福郡王的身子看上去果真是過于衰弱了。

    焦黃的臉,松馳的下巴,臉上皺紋滿布,整個身子乍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放了氣的皮球,一些兒勁道也提不起來,人像是生了一場大病樣的虛弱。

    廟里的人都知道這位貴人是病了,且是病得不輕,也只有他身邊幾個最親近的人才知真情。

    真實的情況是,這位郡王爺叫一位武功杰出的年輕刺客給刺了,若非是寄寓在府的鷹太爺即時地出現救解,福郡王這條命八成是萬難保全了。

    當時情景極為吃緊——

    刺客來時,時當午夜,福郡王同著心愛的姨太太在樓台上納涼,來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竟然一連闖進了三進院子,神兵天降地由三層高的琉璃瓦檐上飄落下來,舉手之間,擊斃了郡王的侍從馮保善,直逼樓台,于福郡王起身待離的一霎,發出了一口飛刀,正中王爺後肋,深入數寸。

    據府里人傳說,福郡王中刀之後,猶自奮力前奔,刺客身手極是靈活,直由他身後抄進,輕舒右臂,像是拿捉一頭牲口樣的,把他夾了起來,隨即騰身直起,揉升上畫樓飛檐,身手之快捷靈活,使得當場目睹各人呆若木雞,幾至一籌莫展。

    卻是驚動了寄宿王府的那個貴客——鷹七太爺。由于鷹七太爺的即時出現,才保得王爺平安轉回,非僅僅如此,據知這位鷹七太爺身手了得,不僅搶回了王爺本人,還用他獨門的“黑煞手”,適時給了刺客一記重擊……

    一時之間,這位來自朝廷的貴客鷹七爺聲名大震,南京城里黑白兩道人物,無不知道本地來了這麼一個體面的人物,茶樓酒肆,繪影繪形,自是免不了添油加醬,把這個人簡直形容成了天神下降、飛仙劍俠一流的人物。

    其實鷹太爺如何與刺客較量,又如何奪回了福郡王並擊傷刺客這真實情景,除了雙方當事者之外,並無外人在場,任何說詞都無非是“想當然耳”這就更加深了此一事件的神秘懸疑性。

    神醫陸安細白修長一如婦人的五根手指,巧妙地在福郡王左手脈搏上跳動挪移,姿態之細縴巧妙,恰如一巧手婦人,穿針引線,在刺繡著一件藝術精品。

    不時地,老先生閉目凝思——他的神馳早已透過靈巧的指梢,穿透入病者的軀體,與對方的血液流躥,溶為一體。

    左手之後,繼而右手。

    福郡王病勢可真是不輕,勉強地坐直了身子,卻無力繼續,不時地張開了嘴,咻咻有聲一如獸喘地出息著,一雙發黃的眼珠子,顯示著極迫切的期盼,直直向陸先生望著……

    他知道,目前唯一能救自己命的,便是眼前的這個人了。

    侍立一邊的,除了他的愛妾李如眉之外,就只有那位像是他最親近的貼身跟班兒寶三了。

    幾個都默默不發一言,目光俱向陸先生集中,一切的指望,全都在這位素有金陵神醫美譽名稱的陸先生身上了。

    足足有一段時間,陸先生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的神態不禁加深了病者的憂慮。

    “怎麼樣了……先生……”

    福郡王聲音顫抖,眼巴巴地向陸先生望著。

    陸先生終于睜開了眼楮,依然顯示著他慣常的儒家風範,微微頷首說︰“氣血兩虧,幾至不起,情形很嚴重——”

    一句話只把福郡王嚇得面無人色,“哦——”了一聲,張開的嘴簡直閉不攏了。

    “來——你們兩個把他扶起來,讓我看看——”

    小妾李如眉與寶三答應一聲,雙雙挨近福郡王身邊,小心地把後者扶立站起。

    陸先生指了一下當前空處,約在丈許以外,那意思是要福王爺站到那里去。

    這倒是新鮮事了。

    醫家看病,固然講望、聞、問、切。“望”即是“四診”之首,自有其重要性,不過一般醫者也只是看看病人氣色,大不了要病者伸出舌頭,看看“舌苔”的顏色而已,像眼前陸先生這般距離尋丈之外,大瞧活人的一手,卻是前所未見,至于相傳古來神醫扁鵲的“目視垣一方人”(意指隔牆透視看病),當今醫界,有此功力者怕是鳳毛麟角,未之聞也,眼前這位陸安先生或能庶幾近之。

    福郡王在其小妾與寶三攙扶之下,遠遠站立,一副病體支離、幾難自恃的樣子,像是隨時都要癱倒下來,果真病勢嚴重之至。

    “這……是干什麼?”

    說了這麼一句,已情不自禁地大聲喘息起來。

    陸先生偏偏不說一句話,只是靜靜地向他瞧著。

    福郡王簡直忍不住要躺了下來——

    “你……到底要……干什麼?”

    話聲未已,忽然他感覺著由對方身上傳過來一陣暖風,這陣風力一經襲在了他的身上,頓時使得他頹廢欲傾的身子,為之一振,原來無力的身子,竟然也能站直了。

    這番感觸簡直美妙極了。

    福郡王“啊啊”了兩聲,感覺著全身舒坦,真仿佛身上的汗毛與滿頭頭發俱都直立了起來,那一股來自對方的暖流,有似千萬條細小的蚯蚓,霎時間已躥遍了自己全身上下,哪怕是手足指甲尖端,甚至眉睫的末梢,都能清楚地感覺出來。

    自然,他無能得知,陸先生乃是施展他輕易不曾一用的“布氣”醫術,在為他疹治疾病,所施內氣,其實皆與他本身真元相通,是以凡真氣游行過處,對方體內心肝五髒,大小器官,甚至骨骼內髓,無不在感觸之中,那麼,病者的健康情況,也就無不在其掌握之中了。

    隨著陸先生撤離的雙掌,福郡王站立的身子大大地晃動了一下,才自回復自然。

    他用著驚異,簡直難以相信的奇怪表情向陸先生望著︰“啊……這可是太……太好了……先生,你是用什麼神仙法兒……”

    陸先生緩緩點頭道︰“你先請坐。”

    “好好……”

    不俟身邊二人攙扶,福郡王己自行坐下,不時地伸腿挺腰,直像是他的病傷已經好了。

    陸先生經此一試,已對他傷情了若指掌。

    當下從容不迫,慢條斯理地挽著袖子,目注著對方,緩緩道︰“你身上的一處刀傷極重,深入右肋肝髒,按此情況,早該殞命,卻有人先用真氣為你止住了流血,手法高明,可有此事?”

    福郡王臉上變顏變色,時優時喜,聆听之下,連連點頭道︰“有有……有一位卜大人在我家,要不是他,我這條命八成兒是保不住了!”

    “這就是了……”

    陸先生點了一下頭,他更知道,這位卜大人,姓卜名鷹,便是一般人嘴里所稱的“鷹七太爺”,他在大內,有“一品帶刀侍衛”的功名,故而福郡王以“大人”尊稱之,顯然十分優遇了。

    “這位卜先生為你料理得很好,只可惜,他不精醫術……”陸先生說,“肝處傷口雖已止住,卻有大量流血,積存內髒,這些血已然腐敗、化膿,造成了內部熱,十分嚴重……而且,顯然已經太晚了!”

    “那可怎麼辦……先生……你一定要救我呀,一定救救我呀——”

    福郡王一時臉色發青,全身顫抖不已。那樣子簡直像是要與他跪下來,哪里再有世襲郡王的尊嚴?

    “王爺不必害怕——我盡力就是!”陸先生不著表情地說︰“事不宜遲,這就與你施以急救,開刀放血吧……”

    “開刀……放血?”福郡王聲音都抖了。

    “不錯!”陸先生說,“請立刻準備一間潔室,命人升火,煮沸水六升備用……”

    福郡王轉向寶三道︰“快快……听見了沒有?”

    寶三答應一聲,剛要離開。

    “還有——”陸先生說,“備有銳利匕首兩口,煮在沸水里備用!”

    寶三連聲應著︰“是是……還有什麼吩咐沒有?”

    陸先生點點頭說︰“還有,我來這里,原為歇夏消閑,手邊急用藥物不敷應用,我開個方子,你差人速去山下采購,這些藥十分重要,缺一不可,且須斤兩不多不少,分毫不差!”

    寶三連聲應著︰“是是……我這就命人立刻去辦!”

    福郡王大聲道︰“你自己去,听見了沒有?先生關照的話。你記好了,有一點差錯,誤了大事,我要你的腦袋。”

    寶三嚇的臉色發白,連說︰“王爺放心,錯不了……奴才這就去了……”

    王爺的小妾李如眉說︰“瞧你慌的,藥方子還沒開呢,你去什麼去?”

    “快快……”福郡王大聲催促道︰“研墨,侍候著先生開方子呀……”

    陸先生不慌不忙就一旁書案坐下,李如眉親自為他備紙、研墨,隨即開下了一紙十六味藥方,親手交給寶三道︰“你必須快馬兼行,要在一個時辰之內趕回,晚了怕來不及了!”

    “听見沒有——你小子給我記著!”

    福郡王直著脖子叮囑了一句,心里的焦迫驚嚇,化為怒火,一股腦都發在了寶三的身上。

    寶三的“樂子”可大了,哪里敢吭氣兒,當下接過方子,匆匆向各人打了個扦兒,轉身快跑而去。

    福郡王臉上青紅不定,眼巴巴地瞧著陸先生道︰“先生,還有什麼安排……沒有?”

    陸先生問︰“那位先前為王爺看病的卜大人眼前可在山上?”

    “在在……”福郡王問道︰“有什麼事?先生要見見他麼?”

    陸先生道︰“這位卜大人還請王爺代為引見一下,回頭與王爺動手之時,希望他能在旁邊幫個忙,助我一臂之力!”

    “好好……”福郡王立刻轉向身邊小妾李如眉道︰“你去,看看卜大人在不在?請他立刻過來一趟!”

    李如眉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福郡王眼巴巴地看著陸先生訥訥道︰“你老實告訴我,我這病還有救……沒有?”

    陸先生一笑說︰“現在還不能說——卻要放血之後,看看你進一步的情況才能斷定。”

    福郡王那張黃臉登時為之一怔,由不住長長嘆了口氣,看著陸先生道︰“如今全都在先生你的身上了……你要是治好了我這個傷,我要重重謝你……給你黃金百兩,就是要晉身宮里去封一名太醫,世代食祿皇家,也包在我的身上。”

    陸先生含笑說︰“那我就先謝謝王爺了。”

    福郡王恨聲怨嘆著道︰“這個該死的刺客,要是抓住了他,我扒他的皮,挖他的心……”

    陸先生微微皺了一下眉︰“這人與王爺有什麼深仇大恨,何以要下如此重手?”

    “誰知道?誰知道呀?”福郡王冷笑著道︰“都是些不知死活的亡命之徒,這一次卜大人來了,帶來聖上的旨意,要我加緊清除前朝遺孽,據卜大人的說法,這刺客必然與這件事有關,真正氣人。”

    狠狠地咬著牙,他又罵了句︰“該死的東西!”

    想是過分生氣,一時岔了氣兒,尤其是牽動了肝腸傷處,直痛得“噯喲”了一聲,全身戰兢不已。

    陸先生看到這里,由不住“嘿嘿”地笑了——

    “王爺這個傷是動不得氣的,再要妄動無名,只怕性命不保,那時殺不了刺客,自己卻遭了報應,卻又何苦?”

    話中所謂的“遭了報應”一句,實在己無忌諱,直似指鼻而罵,偏偏福郡王要命關頭,競不曾悟及,一听說性命或將不保,只嚇得魂飛魄散,幾乎倒在當場。

    這當口兒,他的小妾李如眉已同著那位當今大內一品帶刀侍衛卜鷹走進來。

    福郡王“啊”了一聲,大聲道︰“卜大人來了,好好!快來見見,這位就是我與你常常說起的那位神醫賽華陀陸安陸先生!”

    卜鷹先向著王爺打扦道安,才自轉向陸安上下打量一眼,點頭微笑說︰“你就是陸安陸先生?我在北京就久仰你的大名,今日幸會了,哈哈……”

    未後的兩聲大笑,真個聲驚四座,整個房子都為之震動,福郡王“啊”了一聲,整個身子,泄了氣的皮球似地縮在椅子上。

    “你……輕著點聲兒,我受不了……”

    卜鷹這才警覺,打量著福郡王的臉,一驚道︰“王爺怎麼了?又不舒服了?”

    福郡王苦笑說︰“差點兒就不行了……多虧了陸先生,要不是他,我簡直就挺不住了!”

    這個卜鷹,六十二三年歲,一張長馬臉,卻在兩腮處絨球兒也似地各生著一團白髯,再襯著此老標準的鷹鉤鼻子,簡直就像是個貓頭鷹,即使那雙眼楮也有鷹隼樣的銳利閃爍,頭上的頭發,其白如銀,卻是過于稀疏,結不成辮子,稀稀落落,一任它四下散著,若非是身上講究的衣著,看上去簡直就是個化外野人。

    陸先生自此人現身之始,即對他有所注意,除了對方那一雙的的光采、極是銳利的眼神兒外,卻也注意到另一個較為奇怪的現象。

    ——即是在對方前額頭頂當中,凸出個約有鴨蛋大小的疙瘩,任何人一望之下,俱會以為是個尋常常見的肉瘤而已,卻是陸先生深精醫術,更兼內外功力俱已有相當火候,一看之下,已了然胸次,即知道對方練有一種罕見的秘功,所謂的“氣沖斗牛”,即身體內氣九轉真陰,功力達到一種嶄新境界之後,因困鎖過甚,無從發泄,乃至異軍突起,在身體各處穴路尋隙而出,乃至有眼前一番怪相。

    陸先生心里正自盤算著對方功力路數,卜鷹的一雙炯炯目神,已直直向他逼視過來。

    “陸先生真不愧神醫,王爺的金安,全仰仗足下一力承當了!”

    一面說,嘿嘿笑了兩聲,一只手拈著腮邊絨球也似的白髯,眯著雙眼楮,用著奇異的神態向對方打量不已。

    陸先生在會見此人之初,已留了十分仔細,盡量不與他目光對視,偶然相接,亦瞬即離開。原因無它,自己也是練功夫的人,一個人內功到了一定境界,必將形之雙瞳,即使知所收斂,也不能全然掩飾,明眼人一望即知,眼前這位“鷹七太爺”何許人也,自要特別小心應付。

    “卜大人過獎了。”陸先生微微抱拳,越顯謙恭地道︰“老夫哪里敢當神醫二字,承王爺召喚,自當盡力而已,王爺這個傷……”

    “唉唉……”福郡王忍不住在一邊道︰“陸先生快瞧瞧我吧,這會子喘得又厲害了。”

    說到喘,果真喘了起來,張著個大嘴,直向里面“倒”氣兒。

    陸安微微一笑︰“王爺不必驚怕,喘喘無妨!”

    隨即又轉向卜鷹道︰“回頭與王爺開刀放血,還要請卜大人相助一臂之力。”

    卜鷹說︰“行,我又能幫什麼忙呢?”

    陸安說︰“卜大人精于內功,回頭我于王爺開刀放血之際,如果你能施展真氣,充實王爺氣海玄關,繼而灌注全身八脈,這樣或可使他平安渡過難關,不然,王爺年老體衰,氣血不繼,怕是眼前這一關,即不易通過。”

    福郡王听到這里,直嚇得全身發抖——

    “卜大人,你……你就勉為其……難吧!”

    卜鷹說︰“王爺這是說哪里話?為王爺效力,萬死不辭,好吧,陸先生你這就關照吧!”

    李如眉回身外出,須臾轉回道︰“都好了,都照著你的吩咐,水也煮好了,只是寶三兒剛走還沒回來,你要的藥還沒有……”

    “王八蛋……”福郡王一面喘,還忘不了罵人︰“他要是……誤了我的事,我扒他的皮……”

    “喲……王爺——”李如眉過去摟著他,嗲聲嗲氣地說︰“您這是跟誰在生氣呀?氣壞了身子劃得來嗎?快別這樣了,嗯——乖!”

    連說帶哄,簡直就像是在哄一個吃奶的小孩,福郡王還真吃她這一套,鼻子里哼哼唧唧,當真就不吭氣兒了。

    各人服侍之下,福郡王被攙到了隔壁禪房。

    雖然是佛寺出家人的禪房,卻因為慣常接待這些來自金陵的達官貴人,早已走了樣兒,尤其是眼前福郡王所佔用的這片院落,三間房子,美侖美矣,不啻王府內苑,極盡華麗之能事。

    自從這位王爺住進來,附近的和尚都被暫時遷走,空下的憚房,代之以王爺的侍衛親兵,院子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侍極嚴,除了幾個慣常服務的和尚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越雷池。

    卻是看來如此氣勢威嚴的這位王爺,事實上竟是如此的不濟,甚至已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此刻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著神醫陸安,等候著對方的引刀一割,然後是生是死,猶在未知之數……

    靜室內密不通風,窗戶都下著簾子,點著六盞孔明燈,是以房間里非但不見黑暗,反而異常明亮。

    福郡王除了著一條遮羞的薄薄的綢褲之外,整個身子全部赤裸,卻在他上身部位,插著一組十二枚金針——也正是這一組金針,才使得充滿了驚悸並喘哮的王爺,得以暫時安靜下來,盡管如此,他仍然怕得要死,瞪著一雙眼楮,死人樣的呆板麻木,臉上布滿了虛汗。

    陸安卸下了長衫,挽著袖子,露出白皙的兩只手腕,神態極是自然。

    卜鷹站在王爺睡榻的另一面,也脫下了長衣,里面是一身藕色絲質小褂。

    “卜大人!”陸安打量著他道︰“回頭操刀之際,你要全神貫注,將真氣徐徐發放,不可過急也不可過慢,記住,稍有差遲,對王爺來說,皆有性命之憂,請你務必要小心了。”

    床上的福郡王全身為之一震,一雙驚悸的眼楮,不自禁地盯向卜鷹。

    卜鷹“哼”了一聲︰“放心吧王爺,有我保駕,你放一百個心……”隨即看向陸安道︰“陸先生要怎麼出手,先說清楚了,此事關系重大,草率不得。”

    陸安就一邊沸水之內取出匕首,用一方潔淨布中,將上面水珠擦淨,現出閃閃寒光,看在福郡王眼里,真個怵目驚心。

    “剛才我已大概與王爺說過,”陸安微笑著說︰“王爺受傷太劇,大量淤血積存胸腔,雖為你真氣所封不曾漫延,卻不得流出,多日來已漸生腐臭,眼前第一要務,即是要把這些壞血放出。”

    卜鷹點點頭道︰“有理,然後呢?”

    陸安道︰“然後卻要看里面內髒是否發炎?能治不能?總之,老朽自當盡力就是,至于能否救得了王爺的命,實在說,也只能看王爺自己的命了。”

    這番論說大不該當著病家,毫無忌諱放言直說,只听得床上的福郡王臉色大變。

    卜鷹正待出言示警,陸安已向著床上的福郡王施出手法,左手轉動之際,以極快的速度,又在對方赤裸的身上,插下了兩枚金針。

    這兩枚金針,直取向對方“太乙”雙穴。

    福郡王頓時覺出傷處附近一陣發麻,嚴格說已不再有任何感覺。

    隨即他向卜鷹點頭道︰“卜大人可以發出真氣了。”

    卜鷹其時早已真氣內蓄,聆听之下左手即行發力,平掌微吐,即有一道白蒙蒙的氣體自掌心發出,直襲向福郡王氣海穴位定住不動。

    妙在這股真力,在卜鷹專一運施之下,不猛不徐,力道適中,一經注入福郡王體內,給他的感受真個是通體舒泰,無比受用。這番施展看似輕易,其實萬難,須知傷者體力至衰,已瀕垂死邊沿,另仗陸安之“金針”定穴,妙手著春,奈何其本身氣血虧損,已到了極點,整個放血過程中,如無卜鷹之內力適當支援,隨時俱,有性命之憂。

    此刻,卜鷹真力一經發出,陸安頓時有所感受,亦即知道,這位當今朝廷的一品侍衛,絕非浪得虛名,真正身懷絕技,是一個絕頂厲害的人物,亦即是敵人營中大大的一個勁敵。

    故然,以他此刻之微妙立場,要致死福郡王甚而卜鷹這個厲害角色,都極其容易,無如大丈夫有所不為,尤其眼前站在一個醫者的立場,那便有所不同——將滿腔仇恨暫壓心底。甚而對卜鷹這等奸佞鷹犬,侍機出手,也有所不齒,自然,今日之後,再見面之無所不用其極,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這種矛盾的意念,設非是陸安之素日養性功深與老謀深算,萬難為繼。

    無論如何,眼前救人第一。陸安卻也能專心一致,心無旁騖。

    隨著他手中短刃指處,即有一道冷森林的寒光,直發而出。無待刀尖直接接觸,反手之間,已在福郡王右肋骨隙間,開了個十字血口。

    這一霎不啻是要命關頭。

    無愧于“當今華陀”之神醫美譽,陸安果然手法嫻熟杰出,右手操刀,左手卻也不曾閑著——隨著他手掌的輕輕落下,作勢虛按,即有大股紫黑色的膿血,由對方破開的傷口處怒涌而出。

    李如眉立刻以手中的瓦缽接住,轉瞬間已及其半,這些淤血,正如陸安所說,在傷者體內,積存既久,早已腐臭敗壞,一時間整個房間充斥著血腥氣,其臭難當,中人欲嘔。

    眼前顯然是最要緊關頭,無論陸安、卜鷹,都不敢掉以輕心,一點也馬虎不得。

    卻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了亂子。

    先是一條人影,鬼魅般自空而降,現身之處,正當棲霞古寺背面矗立的鐘樓,樓高十丈,半飾在濃叢碧葉之中。

    這人好快的身法——挾著兩膀巨大風力,呼嚕嚕直扇得林葉蕭蕭,卻又落地無聲,極其輕微地落向眼前福郡王所佔據的這片“清幽別院”。

    好可怕的一副造型——簡直是畫上鐘馗。事實上,的確就是畫上的鐘馗。

    一身肥大的紅衣,頭戴烏紗,腰束玉帶,聳眉駝背,面染朱砂,不用說,這人是刻意模仿戲台上那位鬼殿神君鐘馗造型,而特意裝扮如此,何以居心,可就令人不解了。

    這院子戒備森嚴。

    眼前這個扮似鐘馗的怪人,由于目標顯著,一經現身,立刻引起了所有的人注意。

    “什麼人?”

    站立在外側花園的兩名藍衣侍衛,顯然是大吃了一驚,只以為是眼楮花了,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二侍衛,一名錢勇,一名王慶,各人都佩帶著一口翹刃長刀。

    緊跟著錢勇的一聲喝叱,王慶已陡地襲身而進,與那個偽裝的鐘馗怪人迎了個照面,長刀一指,怒叱一聲︰“站住!”

    在他以為,莫是廟里的和尚,變著花樣來此化緣,想要多得些賞銀?

    卻是大大錯了。

    這怪人不是來要銀了,敢情是來要人命的。

    隨著眼前怪人的陡然欺身而近,帶來了迎面的大股勁風。王慶猝驚之下,頓知不妙,掌中長刀“呼”地舞出了一片刀花,摟頭蓋頂,直向對方怪人迎頭臉上砍去——卻是這一刀,走了個空。

    隨著怪人的右手翻處,涮地卷起了大股袖風,那一片肥大的衣袖,更有似凌空飛索,只一下子已緊緊纏住了對方的刀身。

    王慶“啊”了一聲,大喝道︰“你們快來!”

    活聲未已,已為眼前怪人另一只翻起的左手大袖拂中臉上,不要小看了這一拂之力,王慶偌大的身子,幾乎為之騰空飛起,便自為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片鮮血,自他臉上涌了出來,半聲未出,頃刻間一命歸陰。

    怪人鐘值,施展了一手“飛雲鐵袖”,舉手間擊斃了王慶,腳下更不遲緩,隨著他雙袖後甩,箭矢也似的已襲身而前,正好迎著了疾奔而來的錢勇。

    眼見著同伴的慘死,錢勇早已失魂喪膽,只是眼前情勢的發展,不容他退縮不前。

    嘴里怒叱了一聲,掌中刀“順水推舟”,猛力直向對方臉上削去,自然,他也和同伴一樣討不到什麼好來——這一刀沒有砍中對方的臉,卻卷進了對方軟綿綿的衣袖里。

    緊接著對方肥大袍袖揮處,錢勇只覺著手上一陣奇痛貶骨,掌中刀已脫手而出,箭矢也似的在熔中劃出了一道白光,“嗆啷啷”墜落十數丈外,那一只握刀的手,亦不禁為之虎口破裂,滿染了鮮血。

    這般架式,直把錢勇嚇了個魂飛魄散。

    隨著怪人另一只大袖拂處,錢勇即覺著全身一陣發麻,便自直挺挺站立在原處,為之動彈不得。

    這麼一鬧,自是全院驚動。

    這院子里,原已布滿了福郡王府的親兵侍衛,尤其是眼前王爺正當生命垂危,緊急調理醫治之際,自不欲滋生任何意外。

    負責侍衛的頭目,姓鮑名子超,人稱“兩手快刀”,此人原是黑道綠林出身,施一雙牛耳法刀,最擅長滾地進身,以快刀取人性命。其人瘦小干枯,兩耳招風,望之其貌不揚,卻是為人極其陰損,一手暗器“喪門釘”,慣以取人雙目,更是他的拿手毒招。

    眼前變發突然,鮑子超職責所在,自是首當其沖,責無旁貸,嘴里一聲尖叱︰“大膽——”

    雙刀一指,目注來人怪客,大聲道︰“哪里來的大膽狂徒,裝神弄鬼,這是王爺寢駕的寺方,你想死麼?”

    十幾名親兵侍衛,隨著他喝叱之後,霍地蜂擁直上,唰地已把來人怪客團團圍住。

    怪人“鐘馗”嘿嘿冷笑幾聲,一雙威凌四射的眼楮,略略掃過各人,甚至連發話的鮑子超,也不多看一眼,目光逼處,腳下跟著移動,直向福郡王下榻的禪房靜室逼近。

    一陣亂囂,起自他身側的十數名侍衛。

    各人在怪人移步之初,一舉而上,十數口刀自各方齊落,卻是用來對付眼前這個怪人,並無二致。

    這人直到此刻非但不曾現出兵刃,甚至連雙手也不曾現出,眼前也是一樣,只見他一雙大袖平空飛舞,有似紅雲飛轉,耳听著一陣兵刃交磕聲響,十數把來犯的兵刃長刀,竟為全數出手,嘩啦啦撒了一地。

    為首兩個擋著他前進的漢子,更似為他大袖拂中,一如最先的王慶那樣,迎著他凌然的來勢,各自直挺挺地倒了下來,登時喪命黃泉。

    這般陣仗,直把眼前諸人嚇了個魂飛魄散,那些僥幸失落兵刃沒有喪命的人,哪里還敢妄動,一個個目瞪口呆,石頭人樣地站在當場。

    鮑子超何嘗不為之失魂喪魄?無如職責所在,一個驚了王駕,自己同樣是死路一條。當下怒吼一聲,腳下一連兩個飛縱,直由側面抄身而前,俟到身子一經落下,右手揚處觸發緊藏腕下的暗器機關,“ ”一聲輕響,發射出暗器“喪門釘”。

    一出兩枚,“嘶——”直向怪人兩只眼楮力射而至。

    紅衣怪人霍地定住了腳肯,全身上下更不曾絲毫移動,怪在他的胸有成竹,像是有所認定,隨即那一雙喪門釘,緊緊擦著他的兩鬢,直飛了過去,險是險到了萬分,卻是連他的頭發也不曾沾著。

    鮑子超自然知道厲害,無如眼前這勢,除了拼死一戰之外,別無良策。

    緊跟著暗器的出手,鮑子超已拚死進身,一團飛雲樣的快捷,已滾身而進。

    他人矮小,加以貼地而進,簡直不易閃避——忽然喝叱一聲,己自躍身而起,掌中一雙牛耳短刀,一奔咽喉,一取前心,隨著他猝如旋風的身勢,一股腦直向紅衣怪人出手發難,觀其來勢,不能不謂之陰損狠毒。

    無如,面前的紅衣怪人,身手驚人,當世罕見,一身內外功力,已是登峰造極境界,如何會把鮑子超這類跳梁小丑看在眼中。

    鮑子超雙刀乍出,唆然直落,感覺著似插進了對方要害,心方一喜,忽然覺著了不對,火速撤招,才自發覺一雙短刃敢情已到了對方手里。

    那人竟然膽敢以空手握刃——這類施展,設非本身有極高氣功造詣,即所謂的“混元真氣”功,萬萬不敢如此施展。

    鮑子超只以為自己看錯了,待將著力時,一雙牛耳短刀已到了對方手里。

    一看瞄頭不對,鮑子超反身就退,施展的是“鯉魚倒穿波”的式子,身子一個倒躥,才自躥起一半,白光乍閃,一雙飛刀已自紅衣怪人手里擲出,其快如電,閃爍其間,已雙雙命中他前胸兩肋。

    鮑子超在空中的身子依然快速,“噗”地墮落地面,卻是沒有動彈,再也起不來了。

    現場人數雖多,只是在連番目睹著如此驚魂萬端之後,人人失魂喪膽,再也沒有一人敢輕舉妄動。眼看著紅衣怪人昂然闊步,直闖向福郡王下榻靜室。

    真正驚心動魄。

    隨著紅衣“鐘馗”的大步進身之勢,兩扇原本緊閉的房門驀地敞了開來。

    其時,福郡王平躺病榻,正當緊要關頭。

    陸安、卜鷹正自運施本身真力,在為傷者灌輸真氣,這一霎氣走玄關,最稱緊要,銷有疏忽,不啻前功盡棄,福郡王固然非死不可,卜鷹這一位大內一品侍衛,由于所運施之本身真力已與傷者經脈內氣相聯結,也必受傷不可。陸安以主動立場,固可從容進退,只是他為人正直,仁心俠術,站在醫者立場,絕不願苦心半途而費,使傷者暴死當場,倘有堅持,後果亦不堪設想。

    紅衣怪人猝然闖進,帶起了滿室狂風。

    此人身賦奇功,造詣之精湛,即使陸安、卜鷹兩位高人亦不免為之驚心——眼看著紅衣人的踏進,靜室里頓時充滿了大股旋風,迂回來去的風勢,使得整個房間為之震動,轟轟聲音充斥耳鼓,幾扇窗戶亦為之  作響,風欲破敞開來,如此氣勢,真個怵目驚心。

    福郡王小妾李如眉首先發出了一聲驚叫,直嚇得面無人色,只以為看見了鬼,兩眼一翻,登時昏倒在地上。另外,兩個服侍傷榻的內役,亦嚇得呆立當場,全身戰抖,難以自己,隨著紅衣人作勢凌空一指,雙雙被點了穴,木頭人一般的不能移動。

    空中幾盞六角吊燈,猶自在悠悠打轉。

    目注著這般情勢,傷榻上的福郡王只嚇得喉中“克——克——”作響,分明是一口氣接不上便將一命嗚呼。

    那一位負責輸送真氣的卜鷹太爺,由于本身真氣已與傷者內氣相連接,眼前誠所謂最重要關頭,一個處置不當,福郡王絕無幸免,非死不可,自己亦將身受重傷,一時間連驚帶怒,只急得眉剔目張,偏偏無能為力。

    倒是主理醫治的陸安先生,卻能適度地保有一份悠閑——卻因為此番事故的大悻常情,過于突然,亦為之大感震驚。

    紅衣怪人顯然是有備而來,時間不前不後,單單于此一霎的要命關頭,當然絕非偶然巧合——眼看著當前情景,由不住發出了低沉的一聲獰笑,霍地向傷榻切進。

    “且慢!”

    一聲喝叱,出自陸安之口,隨著他左掌側分,如封似閉,緩緩地遞出了一掌。

    行家一出手,即知有沒有。

    這一掌雖是極其緩慢,卻是真力內聚,非同小可——陸安外表極其斯文,誰又能料到竟然會有此絕頂內功?

    紅衣怪人那等強烈的進身之勢,竟似為之突地一頓,隔阻于掌力之外。

    ——他顯然吃了一驚,決計沒有想到,陸安竟然與對方伙同一氣,與自己為敵。

    “你——”

    紅衣人極是驚訝地睜大了眼,向對方望著——他的這身奇特裝扮掩飾,早已失去了原來面目,任何人也無能分辨,陸安亦不例外。

    “閣下這分裝扮好奇特。”陸安冷冷含笑,目注對方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欲乘人以危,陸某人在此,絕不容你如此橫行囂張,還請速速退開,免得兩受其害。”

    實在是紅衣怪人過于厲害,陸安雖是自視極高,亦不敢掉以輕心,難操勝券,才自有“兩受其害”一說。

    紅衣人一聲狂笑道︰“怎麼,陸老頭兒,你也要助紂為虐,與我為敵不成?”

    陸安由不住陡然吃了一驚,實在是對方聲音太過于熟悉,這一開口,即令他茅塞頓開,一時恍然大悟,是他——葉老居土。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陸安一時大為震驚,簡直愣在當場。

    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會在這個緊要關頭插上一手,毫無疑問,對方正是選擇了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意欲一舉手間,鏟除福郡王與卜鷹兩個當今權勢人物,只為目的,不擇手段。這般作為,不啻與陸安之“俠義”居心,仁者風範,有所出入,雖然同仇敵愾,作風上卻大相徑庭。

    站在救人性命的醫者立場,陸安萬難目視福郡王在自己手下喪生,卻是對方所秉持的民族大義,即所謂“大行不顧細節”亦礙難責其不所當為。

    霎時間,陸安感觸萬千,陷于兩難之間。

    紅衣人“嘿嘿”凌笑兩聲,不再與他多話,身形一轉,再一次向床邊切進,同時大袖翻動,右掌凝聚真力,驀地以“巨靈金剛掌”力,向床上福郡王擊去。

    “不行——”

    陸安袍袖倏翻,再次劈出了一掌,迎住了對方的掌勢,依然是掌風相接。

    雙方力道,顯在伯仲之間,因以紅衣人依然不能得逞,更以這般真純內力交接,設非是一方讓步,力道沖擊之下,勢將難以兩全,兩者之間,必將有一方受損,或多或少而已。

    以眼前之勢而論,紅衣人主動出手,力道自是較強,陸安坐以應敵,其勢自微,真要硬踫硬,後者便不免吃虧,紅衣人認識到這一點,自非所願,掌力方吐,便為之急速回撤,緊跟著取勢迂回,轉側之間,逸出七尺開外。

    如此一來,非但化解除了與陸安之間的力道相接,卻以身勢之迂回,開闢了另一戰場——

    此刻,呈現他眼前的,卻是那位大內一品侍衛‘鷹老太爺’,正是他極欲下手翦除的對象,因以不再猶豫,第二次進招,大袖翻處,一式“巧拿金龜”,五指箕開如鉤,直向著卜鷹當頭罩落直下,掌勢未及,先有一股尖銳風力,悉知內功者俱知,這種。“內樣”真氣功力,最具殺傷力,一任這位鷹老太爺功力何等精湛,眼前情況卻不敢貿然以身相試。

    此番情勢較之先前己不大一樣,若是紅衣人一上來即以這位鷹老太爺為出手對象,以當時情況而論,卜鷹身上的真元內力,正當灌輸福郡王通體上下,一時撤之不易,必將難以防躲,萬難迎擋紅衣怪人如此勁道,雷霆萬鈞一擊,必為喪命,萬無可疑,而眼前情勢,顯然已大有出入。

    須知這位身領大內一品侍衛,人稱鷹老太爺的武術健者,一身內外功力確具有杰出實力,絕非浪得虛名,先時,自紅衣人現身踏進之始,眼看著對方如此氣勢,自忖絕無幸免活命之理,卻是臨危萬分之際,幸得陸安出手相助,雖是一掌之對,卻使他免了一步殺身之難。

    這一霎,紅衣人雖向自己出手更猛,無如時機一失,已與卜鷹有喘息轉手之機。

    耳听著卜鷹鼻咽間一聲怒哼,頭上銀發連同兩腮球髯,有如刺猖般地“炸”了開來。

    事到臨頭,尤其涉及到他本身性命要緊關頭,再也無能顧及福郡王的安危,先時灌輸在福郡王身上的真力,已回收過半,此刻猝然猛收下,偌大的軀體,霍地向左面一翻,已躲過了紅衣人當頭的一掌。

    卻是這麼一來,床上的福郡王萬難挺受得住,即在卜鷹真力淬然撤出之際,大吼一聲,上身一收,“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他原已是傷勢危急,全仗著陸安之妙手回春,設非是眼前紅衣人之突然介入,只候身上壞血傾出干淨,再施以醫藥救治,一條性命應是可以保全,哪里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眼看著大功完成在即的一霎,卻平空里殺出了紅衣人這個要命煞星。

    眼前因以卜鷹內力的猝然一收,重力頓失,陸安即使有華陀之能,也措手搶救不及。眼看著他全身一陣震動,便自雙眼翻白,橫死當場。

    卜鷹雖說萬幸躲過了對方一掌,卻因此番真力暴收過猛,一顆心撲通通大為震動,事出倉促,緊接著紅衣人再一次地凌厲進招,他便無能招架。

    “呼哧——”

    隨著紅衣人的一式閃電出手,將卜鷹一襲漂亮長衣扯下了老大的一片。

    紅衣人身手矯健,指掌如電,緊接著二指著力地一勾,已深深插進了對方右肋皮肉,“哧——”地劃開了半尺來長的兩道血口。

    以卜鷹之身手,以及貴為“一品侍衛”的當今身份,自出道以來,可謂無往不利,像眼前這樣的吃癟受創簡直未之聞也,自是引為奇恥大辱。

    勝負既分,更何況卜鷹的傷勢不輕,若是不知進退,決計從對方身上討不了好來。

    怒鷹樣地發出了一聲長笑,笑聲未已,這位當今大內一品侍衛,再也顧不得與對方戀戰,身子一轉,一式“佛光穿塔”——“唆”地已穿身直起,忽悠悠落身室外。

    一任他素日目高于頂,極其自負,眼前敗局既定,實難再圖勝算。當下身勢未定,緊接著一連三四個飛縱,已穿越別院,自此倏起倏落,斷魂銻羽而逝。

    紅衣怪人怒聲狂笑道︰“哪里走?”隨後縱身而出,卻已有所不及。

    他卻是心有不甘,身勢連縱,緊隨著卜鷹之後,翩若飛雲般亦自追蹤而逝。

    一場廝殺,由于他二人的消失,頓為中止,卻是那鎮人心魄的慘厲情景,使得在場所有人猶自不敢妄動,驚心不已。
正文 第04章
    福郡王的慘死,像是一聲迅雷,整個南京城都為之震驚,甚至有關那位大內一品侍衛鷹老太爺的負傷,這里茶樓酒肆也頗多傳說。

    傳說雖不盡是真,每多訛傳,有時候踫巧了,卻也是八九不離十。

    傳說的情況是福郡王前為刺客所傷,傷勢已經痊愈,一家老小,連同那位大內一品侍衛卜鷹,暫移到城效棲霞古寺去避暑,卻是在廟里遇見了“鬼”了,這個鬼不但嚇死了福郡王,還與鷹老太爺動了手,兩個人打了一架,結果是人不敵鬼,鷹老太爺被鬼抓傷了,落荒而逃。

    又有人傳說,是廟朝的菩薩顯靈,嚇死了王爺,更有人引據可靠的消息來源,說是那個菩薩是專門抓鬼的“鐘馗”,說得繪影繪形,不容你不相信,惹得官府不得不出面澄,街頭巷尾,張貼有闢謠的告示,警告百姓不得妄論,否則一經查獲,從嚴治罪。這麼一來,表面上果然收到了相當效果,至于私底下的流傳,可就管不了啦,所謂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想封住每一個人的嘴,事實上根本是辦不到的。

    公子錦一手拄杖,踽踽由東頭的騾馬市大街拐出來,不過是幾天的時間,看上去他確似憔悴多了,除了那一雙被喻為“靈魂之窗”的眼楮依然清澈明亮之外,整個人都不再精神活現,似乎是病情愈來愈重了。

    自從那晚向徐小鶴索回書信,並承小鶴施以醫治之後,他不曾再去過鶴年堂,當然與小鶴也就更不曾再見過面,傷勢既未痊愈,反倒越來越嚴重。

    不止一次地,他想到鶴年堂去打听一下,那位被喻為神醫的陸安先生可曾回來了,卻是遠遠看見那里清兵的嚴謹防範,甚而入夜之後,依然有人在四周監視,這就使他不敢造次,傷勢一天加重一天,幾至舉步難行。

    他是個深精武功的人,自付著此翻傷勢的非比尋常,一個練武的人,是不能躺下來的,由于他所居住地方遠離市街,與人無武的涉,一旦倒下來,那便與死了相差不遠,所以,即使傷勢再重,他依然用堅強的毅力支持著自己,每日晨昏兩次到外面走動,一來活動身子,二來也有所見聞。

    在騾馬市大街的道邊小攤上,他買了些能夠驅毒的草藥,打成了草紙包兒,外面用紅麻繩系著,手里拄著根竹杖,就這樣步履支離地來到了眼前。

    十字街口,商旅雲集,官人正在鳴鑼聚眾。

    一個頭戴紅纓草帽的官差,站在板凳上,手拿公文高聲宣讀著什麼,神情甚是激昂,一連听他嘴里報了六七個“斬”字,自是非同小可。

    公子錦遠遠仁立著,自不願過去湊數兒,萬一要是被人看著起疑,一經察問可就麻煩。

    他特意繞了個彎兒,轉到了一家兼賣面食的茶館。

    “劉麻子”茶館。

    點了一客紅茶,在對面犄角找了個座位坐下,只覺著一顆心虛慌得很。

    ——他知道,身上殘留的毒氣又在攻心了,不得不趕緊鎮定下來,一面運功調息,俟到小腹丹田穴中,有了溫暖的感覺,才自睜開眼楮。

    同桌的一個老者,敞著小卦,露出兩排雞肋,正自笑眯眯地向他瞧著。

    “小伙子準不學好,”老頭子用手里的旱煙袋桿子指點著他︰“剛才在李瘤子藥攤上我就瞧見你了,什麼藥你不好買,單買那兩種藥,嘿嘿,那石富蒲、忍冬藤,這都是化毒的藥,後來我跟著你,再看你那兩步走,年紀輕輕的就拄著根棍,不用說這是往花街柳巷跑多了,染了一身的毒病,真是……我要是你爹,不用這煙袋鍋子狠狠敲你幾下才怪。”

    平白地惹來這一頓罵,公子錦不好解說,也只是苦笑而已。

    老頭兒更形得意地說︰“怎麼著,我可說屈了你?听我說——這種病拖不得,得趕快治,路口頭上的爛眼張就能治,他還是專治這種病,光吃藥有啥用?得把毒包挑開了,上上藥,內外兼治才行。”

    公子錦被他說得怪不得勁兒,附近幾個人听老頭這麼一說,都不禁向他打量不已,真叫他哭笑兩難,干脆把臉一偏,不再向對方多看一眼。

    卻是又過來一位先生。

    一個白胡子、白綢子大褂的老頭兒。

    嘴里打著南方口音,說了聲︰“叨光——”便自不客氣地在八仙桌側面打橫坐下。手里的畫眉鳥籠子,揚起來掛在前面吊鉤上。

    天氣悶熱,茶館里特別備有懸掛在空中的大橫招扇,由一個小伙計來回不停地用繩子拉動,一來一回,倒也呼呼生風。

    黑瘦老頭見公子錦並不買他的賬,心里大為不樂,嘴里猶自叨叨不停。

    “這年頭兒,人心都讓狗給吃了,年輕人不學好,放著正經差事不干,整天游手好閑,弄兩個錢不容易呀,好好存起來,干點買賣生意不好嗎?哪里花不了,要往窯子里送?嘿嘿!看看,不能了吧?現在弄了一身病,你說冤不冤呀!”

    越說越不像話了。

    公子錦被他說得不禁火起,由不住把眼楮一瞪,剛想發作,無意間卻發現身邊那個體面的老頭兒正自笑眯眯地向自己望著,像是存心看笑話似的,不由把一口氣忍住,只是狠狠地瞪了那瘦老頭一眼,繼續低頭喝茶,打算把這碗茶喝完了就走。

    偏偏那黑老頭兒,並不理會對方心里感受,仗著一把子年歲,在此新校場口,開有一家板車店面,人稱“板車老趙”,生平最愛管些閑事,為人四海,倒也小有義氣,如此一來,無形中竟成了這地方的地頭之蛇。

    眼前舉動,一來是瞧著公子錦這個陌生人行蹤可疑,再者當他不學好染了風流惡病,一時激了義憤,倚老賣老地,盡自說個不休。

    公子錦才不過喝了口茶,板車老趙的旱煙袋兒已經伸了過來——

    “我說小子,你還別不服氣,給我說說,你是從哪來的?這兩天地方上不平靜,你住在哪家客棧?嗯?”

    旱煙袋往前一伸,幾乎戳到了公子錦臉上。這可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白銅的煙袋鍋子火落落的眼看著已挨著了公子錦鼻尖,妙在後者的手勢一翻,極是輕松自然地已拿住了他的煙袋桿兒,兩根手指,不偏不倚,適當其所地正好拿住了煙袋前端,板車老趙神色一變,嗯了一聲。

    “你小子這是……”

    嘴里說著,手下用力向後一拉,想把煙袋奪過來,卻不知對方年輕人盡管病體支離,手勁兒卻是大有可觀,老頭兒一拉之下,非但沒有把煙袋奪過來,反在對方青年一雙手指力捏之下,“ 喳”一聲,旱煙袋桿兒前面連同煙鍋的一小半,競為之中分為二,到了對方手里。

    這一手看似平常,其實極非尋常,試想那煙袋兒,雖非精鋼鐵石,乃為太湖斑竹,在老頭兒手里,少說也摩弄了四五十來年,其堅韌較之一般金石更有過之,卻是對方青年不過輕輕以二指著力一捏,竟然形同朽木腐竹般斷為兩截。

    板車老趙嘴里“啊”了一聲,當場就傻了眼。

    “你……你……小子,好大的膽——”

    心里一急,再加上氣,只把手里剩下的半截煙袋桿兒,當成短刀,直向著對方喉嚨上猛力扎過去——卻是不知怎麼一來,又為對方青年兩根手指拿住了桿兒,像是剛才一樣,“ ”地又斷了一截。

    耳听著“ 喳”連聲,老趙手里的煙袋桿子一路往前,斷若飛絮,紛紛下墜,不旋踵間,已全數報銷殆盡,桌面上滿是寸寸斷竹,狼藉十分。

    板車老趙便是食古不化,看到這里也明白了,一時只嚇得臉色焦黃,張著大嘴,喉嚨里“呼嚕嚕”直似被痰給嗆住了,老半天才算轉過念來。

    “你……我……”老趙抖顫著站了起來,“我知道啦……你小子八成兒就是外頭告示上捉拿的那個刺客飛賊,你好……你小子別神氣,你給我等著……”

    這麼一說,左右座上的人亦都為之一驚,大家伙的眼楮俱都向公子錦集中過來。

    對于公子錦來說,當然不是好兆頭,這幾天市面上早已風聲鶴唳,對于那個只听傳說,事實上卻無從揣測的飛賊刺客,眾人心里充滿了離奇幻想與恐懼,乍然听見這個消息,焉能不為之驚嚇莫名?

    公子錦萬萬料想不到對方老頭兒會有此一詐,以他眼前病弱之身,對付面前老趙這般角色,自是綽綽有余,若是用以對付官軍的圍剿,特別是對方若是精于武功之人,那可就相形見拙,必是不敵,一經為官軍所捉,後果將不堪設想。

    板車老趙氣極的一詐,正好擊中了他的軟處,一時間大為心虛,簡直不知何以自處。

    老頭兒見狀更似得著了理,頓時膽力大壯,嘿嘿冷笑著,手指向公子錦道︰“你怎麼不說話?不用說——這是真的了,好好……這可是我老趙發財的日子到了,你小子別走,給我等著吧——”

    一面說,作勢就要向外走,去報信兒。

    “慢著!”

    說話的竟是那個剛來不久,穿著體面的白衣老人,只見他一只手輕輕持著胸前白須,冷冷發話道︰“你可不能隨便拉扯好人,這個人我認識,他哪里是飛賊?真正是笑話了!”

    隨即轉向公子錦略略抱拳道︰“這不是劉世兄嗎……我可是眼拙了!”

    公子錦心里一愣,值此要命關頭,也只得偽作相識,慌不迭抱拳︰“你老人家……”

    白衣老人“赫赫”笑說︰“這就不錯了——”一面轉向滿心狐疑的老趙,冷冷說道︰“足下差一點冤枉了好人,這位是南城劉少東家,去年才中的舉人,是位新科貴人,你卻把他當成了賊,差一點鬧了大笑話,真是糊涂透頂!”

    四下各人听到這里,一時都笑了起來,再看公子錦其人,原就生得斯文,白衣人口稱他是位新科貴人,多半是真的,一時疑念俱釋。

    茶館的老板劉麻子,原在櫃上收賬,過來察看,一眼看見了座上白衣老人,嘴里“咦——”了一聲,大聲道︰“這不是鶴年堂的陸……先生……嗎?你老人家怎麼會想到這里了?唉呀呀,失禮,失禮……”

    一面說,劉麻子沖著座上的白衣老人躬身打輯不已。

    這麼一說,大家頓時明白過來,敢情眼前這個白衣老人,就是鼎鼎大名的“神醫”陸安陸老先生,他在這地方聲名極大,雖不能說是婦孺盡知,卻是口碑載道。像他老人家這等有聲名的人物,怎麼也不會想到,忽然出現在眼前這個小茶館里。一時間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向他集中過來。

    公子錦乍听鶴年堂陸先生之名,既驚又喜,心里隨即也就明白怎麼回事了,一時用著奇異感激的眼神,向對方直直望去。

    陸安一手持須,面現微笑的看著茶館主人劉麻子頻頻點頭道︰“我們總有兩年不見了,你那腰疼的毛病可曾再犯了?”

    劉麻子笑顏逐開地道︰“你老還記著這件事,托你老人家的福,自從吃過你老人家配的丸藥,全好了,一年多沒有犯了,你老人家真不愧是活神仙,我還想找一天去看看你老人家,想不到你老竟是自己來了……”

    一面說,這劉麻子咧著一張大嘴,四下抱拳,大聲道︰“各位鄉親,這就是大家知道的陸老先生,陸先生是我們這里的活神仙那……”

    陸安搖手笑道︰“不要嚷嚷,回頭人一多我就走不開了——”

    一面說,他站起來取下烏籠子,眼楮看向公子錦︰“怎麼樣劉世兄,還要吃茶嗎?”

    公子錦抱抱拳,拄仗而起。

    先時鬧事的那個板車老趙可就傻了眼,原指望向官府報告,拿一份賞,卻沒想到平空又出來了這位陸先生,經陸先生這一說,這個年輕人竟不是那個刺客飛賊,可是這年輕人既有這麼一身奇異的功夫,卻又怎麼是一個讀書的人?還是個新科的舉子,可真把他給弄糊涂了,只是張著個嘴,愣在當場,作聲不得。

    這當口兒,陸先生一手托著鳥寵子可就同著公子錦出了茶館,劉麻子非但不收茶資,猶自在後面打躬作揖不已。

    出了這條熱鬧大道,眼前行人漸稀,前行的陸先生忽然停了腳步,回頭看向公子錦,驀地沉下了臉。

    “你好大的膽,竟然敢在鬧市現身,若非是老夫為你開脫,今天眼看你便走不了,年輕人沉不住氣,終無大用,真正可惱。”

    一掃先時的溫文儒雅,倒像是長輩在教訓晚輩那樣,卻是公子錦承了他的大情,心存感激,卻也不便失禮頂撞。

    “多承先生關照,感激之至。”

    公子錦向著他深深作了一揖,臉上不無尷尬。

    陸安哼了一聲,訥訥道︰“我知道你身上功夫不錯,只是此番困于身上的傷,萬難施展,一個不慎落在了對方手里,再想活命,勢比登天,個人生死事小,壞了大事,卻又有何面目去見差你來的那位貴人?”

    公子錦頓時後退一步,由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陸先生你……”

    陸安左右打量一眼,確是沒有被人注意,才自冷冷一笑道︰“你的事,我早已听說了……此番回來,我那徒兒小鶴給我一說,我便猜到是你,看來你的傷勢十分嚴重,走,先到你的住處,看看你的傷再說。”

    公子錦心里不勝詫異,自己此行,甚是謹慎,並無外人知曉,听對方口氣,這位陸先生卻像是早已知道,一時大為費解。

    這幾天,他自忖傷勢嚴重,卻因官方監視嚴謹,終不能上門求醫,難得今天他自己找來,實屬意外,當下是不便謙謝,略略點了一下頭,徑自率先前行。

    陸安狀甚瀟灑,一手托著畫眉鳥籠,只是緩緩在後面跟隨。

    兩個人雖是一路行走,卻是間隔距離甚遠,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眼前出了市街,來到了荒郊野外。

    這一帶住著幾戶農家,水田里種著稻子,青翠欲滴,附近有幾方池塘,養著鴨子,完全是一派鄉村光景,即在一陌翠竹之後,有一座像是燒磚燒瓦的窯洞。

    公子錦回頭停下了身子,陸安卻已跟了上來。

    “怎麼,你住在這里?”

    陸安甚是奇怪地左右打量著,怎麼也想不到,對方會住在這里。

    公子錦微微一笑,由身上取出了一根銅鑰匙,趨前在一方像是窯洞的側面打開了一扇門,轉向陸安欠身禮貌的道︰“委屈了陸……”

    陸安左右打量了一眼,點頭說了聲︰“妙!”隨即潛身進入。

    公子錦隨後跟進,關上了門,里面四面天光倒也不覺黑暗。再看,竟是間布置甚是簡潔的洞室,四面牆壁雖然粗糙,卻新近粉刷過,由于是一座巨型窯洞所改置,屋頂呈圓拱形狀,上方四周通氣孔,改成了窗戶,雖不能憑窗外望,卻是空氣流暢,照明亦佳。

    以公子錦今天這隱秘身份,投店住棧,甚至寄宿人家,均所不宜,難得為他找到眼前這樣一個住處,堪稱絕妙,真正不可思議。

    室內置有一榻,一案,四把椅子,桌上文房四寶,各類日常生活必需用品,應有盡有,一概不缺,卻有一股濃重的草藥氣息,充斥室內,從而也就可以聯想到,這里居住著一個病人。

    坐定之後,公子錦汗顏道︰“還要謝謝先生援手之恩,否則不堪設想。”

    陸安擺擺手道︰“剛才的事就不必再說了,這地方好極了,還住有外人嗎?”

    公子錦搖搖頭︰“沒有,這里原是為燒築皇宮磚瓦特置的官窯之一,後來廢棄了,又改了染制局子,又廢棄了。我的一位長輩買下來,打算改建別的,他人在江陰,要年底才能來,正好就借給我住。”

    陸安“呵呵”笑了兩聲,頻頻點頭道︰“這就難怪了,這些日子以來,南京城翻天覆地,都快被他們翻了個個兒,我就奇怪,怎麼會沒有找到人,想不到你會藏在這里,難怪,難怪!”

    公子錦道︰“他們也來過這里,只是在外面走走,沒有想到里面還別有洞天,又看見洞門上封條,認為不會有人住在這里,就走了!”

    陸安一雙細長的眼楮直直的看著他︰“看樣子,你還要在這里住上一陣子了?”

    公子錦說︰“也許吧!”

    對于陸安其人,老實說他並不深知,初初接觸,直覺著不失為俠義中人,再加他那位女弟子徐小鶴的一層關系,無形中使得二人一上來就拉近了距離。

    “你還在吃小鶴開給你的藥?”陸安已由室內的草藥味有所察知。

    公子錦點點頭,苦笑了一下︰“若不是小鶴姑娘的藥,我怕早已支持不住了。”

    “很好!”陸安說︰“這藥對你很有些用處……只是若加上你今天自己買的藥,那可就糟了。”

    公子錦一怔︰“你怎麼會知道?原來先生你一直都跟著我?”

    “你在地攤上買藥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了……”陸安點頭說︰“不錯,我找你己三天了,如果今天我再找不到你,我就不找了……你可知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陸安說︰“那時候,我便以為你已經死了。”

    公子錦不由呆了一呆,想到自己傷勢的沉重,一時為之神色黯然。

    陸安深邃的眼神注視著他道︰“據我所知,你身上的毒質,實在已侵入骨髓,這便是為什麼你要扶杖而行的原因了。”

    說時,他探手入懷摸出來一個錦緞小包兒,攤開來里面卻也物什繁多,遞向公子錦道︰“這顆藥你先吞下去。”

    公子錦其實早已體力不繼,只是勉力支持而已,此刻卻已是衰相畢陳,聆听之下,慌不迭由對方手里接過藥丸,張嘴欲吞之際,心里一動,又徐徐放了下來。

    “怎麼?”陸安細長的眼楮盯著他︰“為什麼不吞下去?”

    公子錦略一遲疑,鼻子里實已嗅知了那粒丹藥的濃重的氣味,他雖頗知歧黃之術,奈何這丹藥氣味古怪透頂,一時竟無能分辨究竟是何類草藥所研制。

    他為人老成持重,尤其是眼前身擔重任,身負延平郡王之重托,意在成就大事,在此之前,決計不能出任何差錯——對方陸安先生雖是名重一方的妙手神醫,無如總是相知不深,若是心懷叵測,這粒丹藥便能實實要了自己的性命,焉能不防?

    自然,最重要的是,何以能確定,他真的就是陸安?安能確知他不是別人所偽裝?那麼一來,豈不著了他的道兒?

    雖然有這麼許多的顧忌,公子錦卻能在極短的一霎間總結判斷,隨即點頭,稱了聲謝,把手里的丹藥吞下肚里。

    陸安微微一笑,點頭道︰“你是在疑心我不是陸安,還是怕我藥里有毒?”

    公子錦道︰“你若是陸安,便不會在藥中下毒,若在藥中下毒,便不是陸安,兩者其實只是一個問題。”

    “那麼我到底是不是陸安呢?”

    “你是陸安……”

    “為什麼你這麼認為?”

    “因為——我斷定你便是陸安。”

    “哈!”陸安仰空一笑,“有意思,看來這個問題是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了。”

    公子錦略微閉了一下眼楮,緩緩點頭道︰“果真是不世良藥,現在我更能確信,你是陸神醫了,因為藥已發生了奇妙的效果,我的手腳開始有了溫暖,證明藥效顯著。如果我猜得不錯,大概我這條命已保住了一半,死不了啦!”

    陸安嘿嘿一笑︰“你似乎很自信,先不要高興得太早,死不了並不代表痊愈,一個活著的殘廢人,有時候比死更痛苦,更沒有意義!”

    說時,他已探出手,扣住了公子錦的腕脈上。

    公子錦便不再吭氣,短暫沉默之後,陸安松開了手指,用著驚異的眼光打量著他說︰“你的內功果然已有了相當火候,人能練到這般境界確是不易,現在我可以真的告訴你,你死不了啦——不僅僅是半條命,而是整條性命。”

    公子錦長長地吁了口氣,十分舒暢地含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在我確知你是陸安先生之後,我已知道我死不了啦!而且,我更相信我遇見了生命中的第一個貴人,真正可喜!”

    陸安說︰“是不是貴人可不知道,不過救命恩人大概是錯不了,來吧,現在讓我瞧瞧你的傷吧。”

    公子錦依言站起,走向床邊,脫下上衣,平躺下來,陸安一面為他揭下膏藥,隨著他五指按處,已把一組細小銀針,插在他穴脈之內。

    “這一掌真是險乎其險。”打量著公子錦身上的傷,陸安訥訥道︰“要是上下一分之差,氣走心經,或是右竅,一任你內功超群,也萬無活理。”

    公子錦“哼”了一聲,訥訥道︰“有這麼險麼?”

    陸安把一根特長的銀針插入對方要緊脈穴,並且不時地捻動,即有絲絲氣機順針直下,向對方身上各處脈絡擴散不已。頓時,公子錦即感覺到通體大燥,瞬息間已出了一身大汗。

    “卜鷹這一掌,原是想要你的命的,他的黑煞手功力十足,果然有一掌生死之能,所謂‘病入膏育’,那‘膏’、‘盲’兩處,正是這個部位,只差在上下一分距離而已……”

    公子錦聆听之下,自是驚心不已。但更驚訝的是——

    “你?”他用著詫異的眼神看向陸安道,“你怎麼知道傷我的人是他?”

    陸安看了他一眼︰“我知道的多了,你也別奇怪,先忍著點兒疼……”

    話聲一頓,驀地指尖挑動,已點中在公子錦左胸乳下三分穴道。

    公子錦“啊”了一聲,全身已動彈不得。張口待要說些什麼,才知欲言不能,敢情是已為對方點了啞穴——但是,此番作為與醫治體傷應屬無關,卻又為什麼?

    “小伙子,先忍著點疼,死不了。”陸安慢條斯理地挽著袖子,臉色陰晴不定︰“剛才你不是對我有所懷疑嗎?現在該我對你懷疑了。”

    說時,他已順手自對方身上抽下了那條內藏書信的腰帶,公子錦頓時全身一震,起了一陣顫抖,喉嚨中由于過于激動,發出了“克克”的聲音。

    “你不用著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只是證實一下你的真實身份而已。”

    一面說,已把那一封藏匿于束腰里的秘函取了出來。

    前文曾敘及,這封密函,乃是延平郡王鄭氏致交大明三太子的密件,且書有“公子錦肅陳”字樣,信封騎縫處皆為火漆所封,蓋有印信,可以理解,自是極為重要。

    公子錦之所以顯現出如此緊張自然是與此有關,若是陸先生貿然把書信開啟閱看,那便將犯下了他心目中不可饒恕的大忌,雙方勢難再與和平相處,一切將是不堪設想,由于密札的曝光,他亦勢無顏返見延平郡王,也只有一死以報郡王對他的知遇大恩了。

    是以,公子錦所顯示的眼神、神情,竟是如此的焦急、急迫,甚而涵蓄著“祈求”的意味,祈求著對方萬萬不可開啟閱讀的強烈意願。

    所幸,陸安也同他的女弟子徐小鶴一樣,並沒有拆閱之意,只是反復地查看這封密札的外表,像在判斷著它的真假。

    最後,他總算取得了認同。

    “不錯,這是延平郡王的親筆密件……你既蒙托如此重任,當然不是泛泛之流。”

    說時,他隨即把書信按原樣疊好,放入束腰之內,同時右手拂動,勁風過處,公子錦但覺身上一松,先時被點置的穴位,已被解開。

    “你——”公子錦忍不住沖口問道︰“為什麼……”

    “不為什麼。”陸安用手捋髯,微笑道︰“只是證實一下而已,這麼看來你便是公子錦了?”

    公子錦冷笑了一聲,頗為不悅地把頭轉向一邊。

    陸安道︰“你的真實身份,對我來說遠比這封書信的真偽證明更有興趣——”

    公子錦听到這里,忍不住霍地轉過臉來,奇怪地向他看著。

    陸安笑得更神秘——

    “現在請你告訴我,公天羽是你什麼人?”

    公子錦又是一驚,在陸安眼光催逼之下,終于承認地點了一下頭︰“是我父親……你……”

    陸安慨嘆一聲︰“父為忠臣,子為俠土,令人可敬,實不相瞞,令尊生前在福建總兵任上,曾與老朽有過一段很不平常的交往……他與延平郡王私交甚篤,追溯有年,鄭王爺之所以能成功擁有台灣,令尊的大力支持,慷慨輸兵,應有一定的作用。”

    微微一笑,這位妙手神醫更似有所悟地“哦——”了一聲︰“我又想起了一個人,令尊生前,與武夷山的一位前輩俠隱鐘先生交非泛泛,常有往還,看來你這一身杰出武功,當是鐘先生所傳授了……是不是?”

    公子錦緩緩點頭道︰“你……都說對了……前輩……請原諒我的無知……”

    一面說,待將下床見禮,卻為陸安按住。

    “你還不能動——”陸安極是欣慰地打量著他說道︰“小鶴才跟我一說,說到了你姓公,提到了你身上的這封密函,我就猜出了你的身份,卻是還沒想到你是鐘老弟的愛徒,哎呀——屈指算算,我與他老人家總有二十幾年沒見過了,如今可還健在?”

    公子錦說︰“在,只是很少下山了。”

    陸安很高興地吁著氣,轉向公子錦身上望著︰“來,先瞧瞧你的傷吧,往後的事還多著呢!”

    話聲一歇,左手忽出,驀地按在了對方胸前穴位,同時右手迅速動作,已把插在對方身上的一組銀針拔落,公子錦方自覺出對方按在胸上的那只手上傳過來大股氣機,後者其時已與自己本身真息相聯結,匯為一體,只覺著身上百骸一陣發酸,即由傷處淌出了涓涓熱血。

    陸安即用早已備好的一個木盆接住。只見那些淌出的血,黑如墨汁,較諸前此所放出的素血更為濃稠,腥臭難當。

    漸漸地,這些血液轉變成了鮮紅的顏色。

    陸安用晶瑩的指甲,在血液上沾了點,仔細地看了看,憑著他多年的經驗,一眼即可斷定,血中已不再含有毒素。

    “好了!”他說,“現在你這條命真正地保住了!”

    公子錦喜悅地道︰“真的?這麼快。”

    陸安說︰“這些血你以為是從哪里流出來的?是從骨頭里淌出來的,換句話說,就是原先藏在骨髓里的毒已經完全清除干淨了,你可以放心,以你的功力,如果調息得當,不出七天便可復原如初,可喜可賀,你放心吧!”

    公子錦在床上抱拳道︰“謝謝前輩!還有那位小鶴姑娘……你們真是我的大恩人!”

    陸安退向一旁,在水盆里洗淨了手,用一方潔巾揩拭,回頭笑道︰“人是應該互相關懷和幫助的,實在說,真正救你性命的是小鶴,因為她把你身上的毒,除了藏在骨髓里的以外,已完全驅除干淨,第二個救你活命的是你自己,要不是你內功充沛,控制得當,也沒有辦法忍耐到現在,這麼說來,第三個救你不死的才輪到我,吉人自有天相,我們的遇合,表面上好像是人為的,又有些偶然,其實,如果你精通命理的話,就會明白這一切早已是前緣注定,這是天意,總之,命不該死,五行有救,命里該死,活神仙也當面錯過,哈哈,這道理在你越年老越能有所體驗,真正是強求不來的。”

    公子錦倚身床側,大傷初愈,身子虛弱得很,聆听之下,他苦笑著搖了一下頭。

    “話雖如此,人若是事事听憑命運的安排,不靠自己爭取,那不太懦弱,太無能了嗎?”

    公子錦看看面前這個充滿了智慧、深奧、神秘的老人,用著堅定的語氣接道︰“我以為自己的命運,完全操持在自己的手里,你想成功有所作為,更得去爭,去奮斗,那麼,才會有所成就!”

    “這可也不一定。”陸先生一派斯文地在他床邊坐定,笑態可掬地道︰“其實,你所說的這種想去爭,想去斗的性情,原也是命里早已注定。”

    公子錦怔了一怔,問說︰“這麼說,命運和性情是一回事,分不開了?”

    “性有性源,命有命蒂,二者即合又分,是二又是一。”

    陸安嘻嘻笑著,神態愈顯安祥。他舉頭向著四面天窗看了一眼,點點頭道︰“一個人的命好,並不表示運好,性與命有著直接的關系,卻與運又是風馬牛不相及。小伙子什麼是學問?認識性認識命,知性知命知運,才是大學問,其它的都無足輕重,只是舉世滔滔,真正了解到這道理的人卻是少之又少,固而本末倒置,浪費了浮生多少歲月、時間,豈不可嘆!”

    像是把話扯遠了。

    公子錦若有所悟地打量著他,越覺得面前老人那張慈祥的臉,閃爍著睿智的奇光,忽然使他聯想到遠在武夷山早已閉門歸隱的恩師,他們二者之間,竟是如此的相似,只可惜,在過去追隨恩師的那段漫長日子里,自己年幼無知,雖然學得了別人夢寐難求的絕技武功,但是恩師的那些極富哲理思想,超越凡世的經綸學問,還不是當時小小年紀的他所能領會貫通的,這一霎,忽然由陸安先生身上,竟似追循到昔日恩師的影子,確使他內心熱血沸騰,激動不已。

    “你知道吧!”陸先生說︰“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盲目地追循著命運早已為他們安排好的一條路,在那里打轉翻滾,一任喜怒哀樂,數十年光陰,彈指即過,臨老不免一死,空空而來,空空而去,真正無聊,卻也無奈……只有極少極少的人能有所懷疑,去探索生命的奧秘,其中更少的人由探索而認識到生命,如能進一步掌握到生命,便是這個天底下一等一的聖人。從人能勝天,到天人合一,這是一條漫長而充滿了奇趣的路,只有大智慧的人,才能踏入門徑,哈哈,話越說越遠了,小伙子,你既是武夷山鐘先生入室弟子,何以對此性命之學,並不深知?豈非空入寶山,白白……”

    頓了一頓,他卻又啞然一笑,喃喃自語說︰“這就是了,鐘先生一世奇才,未有不洞悉先知者,倒是老朽不及見此,疏淺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說到這里,待要起身收拾離開,卻又微微一怔,“咦”了一聲︰“有人來了。”

    公子錦心里一驚,等要坐起,卻為陸先生按住。

    “你不要動,再听听。”

    說話的當兒,才自听出一陣“得得”蹄聲,由遠而近,直趨當前。

    來者竟似不止一騎,總在四五騎之多。

    “是衙門里的人。”公子錦睜大了眼︰“他們到底找到這里來了,怎麼會呢?”

    陸先生忽有所悟,點點頭道︰“是了,我竟是小瞧了這個人,倒看不出來。”

    公子錦問︰“誰?”

    陸先生以手按唇,小聲道︰“就是你剛才在茶館得罪的那個板車老趙,他敢情是遠遠跟著我們了。”

    公子錦“哦”了一聲,點頭道︰“就是他,我離開茶館的時候,看見他也走了,原來他是到衙門口去告我的狀去了,真是小人一個。”

    說時作勢就要起來,陸先生輕輕又“噓”了一聲,沉聲道︰“有人來了。”向他搖搖手,示意他不要妄動。

    果然就听見了一牆之外有人踐踏著石磚瓦礫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牆面上有敲叩之聲,這聲音起自牆尾,一路敲響過來,顯然是在探測里邊的空實。

    公子錦立時有所警覺,因為那一扇通向內室的暗門正在這一面牆角,對方一路叩來,不難為他發現,那時再想藏身可就不易,當下忙向著陸安比了個手勢,示意他有此一慮。

    陸安微微一笑,顯然胸有成竹。端了一把竹椅,面門而坐——如此一來,對方只一開門便會首當其沖地與他迎個照面。他更能由對方腳下帶動的聲音判斷出來的人只是一個,其他的人卻在別處大肆翻動,磚瓦廢墟響起一片凌亂聲音,卻是唯獨這一個人,心思細巧,考慮到這一面廢牆之內是否藏有暗室,無如他的聰明,卻為他帶來殺身之難,誠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牆面的“篤篤”聲一路而近,顯然是對方用手中鐵器敲出的聲音。

    這樣的敲擊最能探測牆面虛實,那一扇虛設的暗門,便自在這一陣細心的敲擊聲中明顯地暴露了。

    驀地,聲音停住。

    緊接著門上又響了幾聲,兩相比較之下,暗門這一面的“中空”聲更為明顯,毫無疑問,對方必將有所發現。

    隨即門上的暗鎖為對方發現了。

    陸安一片安詳地坐著不動,由他鎮定的神態所顯示,似乎他早已測知了即將發生的一切——包括對方將以何種姿態進來。

    床上的公子錦倒也沉著不驚,事實上以陸安這等的“高人”去對付官府內的一干酒囊飯袋,簡直不必大驚小怪。卻是,值得擔心的是,對方若是呼朋引類,大舉闖入,混戰中便將難料輸贏勝負,而陸安的安詳顯然判定了對方在“貪功”心切的私欲引誘之下,為圖獨攬大功,必將是獨身潛入,這個假設,果然是完全正確。

    那扇門雖是厚重,卻不曾上鎖,對方在作勢用力一推之下,頓時敞了開來。

    一個身著藍衣,衙門“捕快”裝束的長身漢子,當門而立,手上提著口鑌鐵長刀。

    事出倫促,這個人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暗門乍啟,對面的椅子上,竟然神態安詳地坐著個老人。

    一驚之下,藍衣漢子竟自呆若木雞地站在了當場,卻是對面椅子上的陸安,以逸待勞,早已胸有成竹,乍然相見之下,右手突翻並中食二指,一指“隔空點穴”,凌空直向藍衣漢子“心坎”要穴上點來。

    藍衣漢子簡直連眼前老人是什麼模樣都沒有看清,即在陸先生乾元真力所匯集的隔空指力下被點中了“生死”要穴,登時全身一麻,雙眼一翻,霍地向前面直倒下來。

    陸先生長腿一伸,極是輕巧地接住了對方倒下來的身子,隨即輕輕地把他平置地面,緊接著他身子微有晃動,已飄身而出,那一扇才經開啟的暗門,緊接著又關閉如初。

    好快的身子,動靜之間,一如閑雲野鶴,絲毫不著痕跡,落入公子錦眼里,頓時即知,這位陸神醫非但醫術高超,即以這一身內外功力而論,當今江湖實難想象能有幾個人堪與倫比。

    公子錦萬難在床上保持安靜了。

    當下欠身下地,好在他體內劇毒,已被陸安完全清理干淨,只是傷了些精血元氣,復原指日可待,眼前更無礙于行動。

    地上被點了重穴的藍衣漢子,牙關緊咬,臉若金錠,仍在昏迷之中。

    公子錦匆匆把他拖至牆根,預料著此人一半時不會醒轉,自己大傷新愈,自忖著不宜應敵,實在也幫不上什麼忙,陸安神技高超,大可放心,容他獨自處置一切。

    像白鶴樣的輕巧,陸安已掠身牆外。

    在一座廢窯側面,他掩住自己的身子,卻已把來人一行,窺伺得一清二楚。

    稍遠柳樹邊拴著五匹馬,可以想知來人一行共是五個人,除去方才已經打發一個之外,下余四個俱在眼前。不出所料,板車老趙正是其中之一。而且,顯然還是帶路之人。其他三個,一個瘦小個頭兒的矮子,背插雙刀,留著短須看來有些身份,像是一行之首。其他二人,各著號衣,身材甚高,一個手持長刀,一個卻拿著根齊眉鐵棍,由裝束上看來,應是屬于城防五營的軍士,那矮子身著綢質便衣,看來風塵氣息極重,倒不似行動刻板的官人。然而,無可置疑地,他卻是一行之首,身份曖昧,令人不解。

    “你看清楚了?”矮子停下腳步,雙手叉腰直瞪著板車老趙︰“是這個地方?”

    “錯不了,許爺!”老趙左右打量道︰“我老遠瞧著他們往這邊走,這附近又沒有別的地方,非是這里不可,這小子……”

    姓許的矮子擠著一雙三角眼,哼道︰“那可也難說,那邊還有個集子,人多啦,這種地方哪能住人,瞧瞧,牆都塌啦!”說時抬腿一跺,“嘩啦”一聲,踹倒了一堵牆,他本人身子一晃,躥起了丈許來高,落在一座窯頂子上,身法巧捷,果然有些伎倆。

    接著,他便施展身手,在窯頂上一路踐踏踩跺,耳听著“嘩啦……嘩啦……”聲響,每跺一步,即形成一空窟窿,落下的磚石發出砰砰聲響,這樣如果窯洞里住的有人,肯定不能藏身,若不現身而出,便將為落石所傷。

    如此,這個姓許的矮子,在窯洞頂上一路踐踏,瞬息間,已踩踏一遍。

    別看他身子瘦小,兩只腳上竟然有如此力道,自非一般江湖人物,看在陸安眼里,不由暗暗一驚,倒也不能小看了他。

    這里共有廢窯十數座之多,公子錦掩身的一處乃是其中看來最不起眼最頹廢的一處,只是,這個姓許的矮子若不厭其煩地一一泡制,公子錦是否還能從容藏匿不為發現,實難預測。

    “二位也別閑著了。”

    一面說,姓許的矮子已躥上了另一座廢窯,一面支使著兩個大漢道︰“你們下去瞧瞧,有什麼動靜沒有。要是有什麼響聲,只管破門而入,封條撕毀了都有我,明天招呼他們過來再貼一張。”

    兩個漢子應了一聲,听令行事,隨即向踐踏之後的廢窯行來。

    姓許的矮子卻已跳向了另一座廢窯的頂層。

    陸安這一霎神不知鬼不覺地卻已藏身附近,他原是居心仁厚,一世俠醫,平日出手,非萬不得已,絕不欲取人性命,只是眼前情形,有所不同,板車老趙既已發現了自己與公子錦的同仇敵愾,一旦消息外傳,南京城今後再也不容自己留身,非但如此,即使鶴年堂主人徐鐵眉父女一家老小也將脫不了干系。正因如此,眼前這幾個人無論如何也饒他們不得。

    兩個大漢,一名曹開一名方武,連同先時被陸安點了穴的那人,三個俱在南京城防營當差,是專門挑選出來,負責巡防查緝地方,所謂“神虎營”的衛士。

    提起“神虎營”來,京城內外百姓,無不聞名喪膽,蓋因為這個營所負的特殊任務,給人以無比陰森恐怖感,任何人若是被捉進了“神虎營”,不用細說,這個人的一條命八成兒是保不住了。

    清廷為鞏固江山,生恐明室死而復生,在各處通衢大鎮皆設有這類“神虎營”的特別軍事組織,觀其職權,既不同于當地州府衙門,更不受其節制,為了培育這類特殊組織的武力功能,更由大內抽調了不少屬于皇家的大內侍衛,專司教授各人武功技擊,期能人人皆有異能,以供進一步對有所異圖者的血腥鎮壓。

    眼前這個姓許的矮子,便是由大內抽調來的高手之一,目前在南京“神虎營”充當“武術教授”之職,這人出身關外,原是打家劫舍的一名慣匪,叫許天梭,綽號“鬼影子”,精擅輕功,暗器,難能的是練有一雙鐵腿,為人陰損奸詐,是個相當厲害角色。

    公子錦連日謀刺清室大員,郡王諸案,遠近震驚,官府懸有極重的花紅賞額,這便是板車老趙之所以通風報訊,許天梭輕衣簡從,並不曾驚動多人的原因。

    卻是這麼一來,為他們自己種下了不幸的殺機。

    持有長刀的曹開,踐踏著腳下的亂石,方自轉過眼前一堵石牆,驀地發覺到緊貼著牆身站著的陸安,登時為之一怔,大大吃了一驚。

    “你——誰?”

    長刀待舉的一霎,對方老頭兒卻已先他一步的驀地飛起了右手大袖,像是一口利刃那般的鋒利“唰”地自他喉間掃過。

    曹大個兒簡直不及作出任何反應,便自直挺挺地仰身直倒了下來。

    陸安以一式“飛袖斷喉”之功,取了曹開性命,身子更不停移,似飛鷹般的靈巧,“呼”一式疾轉,已掠出一丈五六,來到另一名大漢方武正前。後者已似有了警覺,手上齊眉棍抖出了一式“黃龍穿塔”,直取陸安當心。

    卻是萬難得逞。

    這一棍眼看著已經搗實,對方老頭兒瘦長的身子,竟似鬼影子樣的空虛,一下子吞沒了他的棍梢,方武心里一虛,待將改招換式,收回鐵棍,陸安一陣狂風般地已襲身而近。

    依然是施展他極其玄妙凌厲的飛袖功——像是一口迎面直劈的利刃,“噗”地襲中方武額頭,一如前狀,後者連半聲也來不及出,便自翻身倒了下來,手里的齊眉鐵棍“當”地擊中地面,發出了清悠嚎亮的一聲脆響。

    這一聲響,自不免驚動了房上的人。

    真像是“鬼影子”樣的輕巧,許天梭驀地自鄰近窯頂上飛身而下,極其輕飄的三起三落,已來到了眼前。

    在亂石紛陳的廢窯瓦礫之間,二人對面站立,簡直不需多說,敵對的氣氛已極其濃厚,直覺地,已使得許天梭感覺出面前的敵人何許人也。

    “好——你就是神醫陸安,陸老頭兒吧?”

    說時,許天梭仰頭打了個哈哈,三角眼里凌光四射,向前一連踩了兩步,霍地雙手後探,把插在背上的一雙烏柄長刀撤在了手上——

    “真正是想不到,你老人家竟然還是練家子,許某不才,今天倒要見識見識閣下身上的不世絕技。”

    雙刀齊交右手,霍地向胸上一抱,空出一只手,擺了個“丹鳳朝陽”的架式,驀地拉開了門戶架式,卻也非比尋常,使得一向自負,輕易難得一現身手的俠隱人物陸老先生為之怦然一驚,不由得後退一步。

    兩只細長的眼楮,瞬也不瞬地直向對方逼視著,一只手略略抬起拈在頜下的長須。

    “姓許的,你報個萬兒吧!”陸安不怒自威地道,“駐馬店‘長’字門的‘矮山神’鮑岳是你什麼人”

    “鬼影子”許天梭突地呆了一呆——

    “你……”他幾乎膽怯了︰“怎麼,你跟鮑老爺子有舊?”

    “我們見過!”陸安嘻嘻一笑,“他還健在嗎?有條腿不大得勁兒吧!”

    許天梭驀地向左面一閃,掠出七尺以外,倒抽一口冷氣樣地打量著對面的老人——

    “哦——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個在長白山采藥的先生。鮑老爺子的那條腿,敢情就是你給他廢的!好……呀……想不到你竟然藏身南京來了!鮑老爺子找了你十年,沒有找著你……好好好……今天卻被我許天梭找著了。”

    “你說的不錯,我就是那個長白山采藥的先生!”陸安冷森森地笑道︰“姓鮑的當年干的好事,我留著他一條命,已算是對得起他了,他不退而自省,反倒還有臉找我復仇,哼哼,不用說,你是他的入室弟子了?我只見你那一手‘丹鳳朝陽’的架式,就知道你的出身,你們駐馬店‘長’字門,近百年來,一共出了兩個能人,一個是白二水,一個就是鮑岳了,姓鮑的如果正經為人,絕不會落得今日下場。”

    說到這里,陸安由不住微微發出了一聲嘆息,手指向對面的許天梭,冷冷接道︰“你的功夫不錯,但是在我看來,還超不過當年的鮑岳,看在當年白二水高風亮節的份上,你們總算是一脈淵源,我破格地就饒你這一回,你走吧。”

    許天梭怔了怔,瘦小的身子驀地又往下蹲了一蹲,兩道眉毛抬高了又放下來,放下來又抬高了,瘦削的臉上固然滿是不屑與猙獰,卻也不無狐疑。

    ——他當然知道當前的這個老頭兒不是好惹的,自己師父那等身手,當年還在他手里吃了敗仗,落了個殘廢終身,自己又安能取勝?

    卻是,他另有“高招”。只憑對方這樣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打發走了,可也太丟人現眼了。

    “陸老頭,你這是高抬貴手了?”許天梭冷笑一聲︰“你老人家把話說清楚了,姓許的听著你的!怎麼,你這是要我腳底抹油,一走了之,是不是這麼回事?”

    陸安一笑說︰“當然不是白白就放過了你,你還得答應我兩個條件才行。”

    “還有條件?”

    “當然!”陸安訥訥道︰“我知道你今日在大內當差,卻要你辭去這個差事,返回你的老家駐馬店,閉門思過,從今以後,不許你再踏入關內,你如親口答應,我姑且信你一次,要不然,哼哼……三個月之後,我當至京親自索你性命,信不信由你!”

    許天梭一聲怪笑道︰“老兒,欺人太甚!”

    話聲出口,身子已驀地飛躍而起——一起乍落,兩口刀化為兩道長虹,雙雙直向陸安雙肩上猛劈下來。

    刀下老人陸安只是猛地向上一伸身子,許天梭那麼快速的雙刀竟自雙雙劈了個空。

    “鬼影子”許天梭倒也有些能耐,不愧“長字門”出身,一式落空之下,不待雙刀落實,猛可里向側面一個疾翻,“嗖”地飛縱出丈許之外。

    果然,由于他的機警,躲過了陸安翩若流雲的一片飛袖。“鬼影子”許天梭腳尖方一沾地,緊接著身子一個倒仰,施了個“臥看天星”的身式,由于背脊的一個特殊動作,壓動了秘藏背後的一件特殊暗器“五雲噴火筒”的暗鈕,耳听著“哧哧”兩聲尖響,自他後頸間噴射出兩道黃煙,發出了兩粒秘制暗器。

    陸安早在會見此人之初,即已發覺到對方背後鼓膨的像是背著個管狀物什,卻是沒有想到竟是大內秘制的火藥暗器。

    這類陰損物什,原系出自江南火器名匠蔡小天父子之手,後為清廷大內所物色,攬為大內禁軍火器教習,專為制造各類火器藥物,無不極具殺傷功力,陰毒之至。

    眼前“五雲噴火筒”便是一例,那噴出的一雙丸藥,純為硫磺、硝石及黃磷所秘制,著物即行爆炸,隨即起火燃燒,人畜一經沾上,不死必傷,厲害得緊。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東西,“鬼影子”許天梭才敢與陸安正面交手為敵。

    眼看著一雙彈丸,在黃色煙霧彌漫之下吱吱作響,作弧狀直向陸發身上襲來,其勢既快,簡直不容人閃躲逃離。

    陸安何許人也,焉有不識得厲害之理?無如眼前暗器來勢既快,更不曾料想到,對方竟然會施展如此惡毒伎倆,發出硫磺火器,向自己猝下毒手,不由微微一驚。說時遲,那時快,兩點火彈已臨眼前。

    閃躲不易,接觸不能。

    急切間,陸安身子向下一矮,淬然以真力灌以衣袖,霍地大袖飛揚,發出凌然罡風!“呼——”

    卻是兩粒彈丸,勁道疾猛,陸安原意以袖風將之驅離現場,即使爆炸亦為禍不大,哪里知道,對方硫磺彈丸,發之特制鋼簧,勁道奇猛,袖風迎處,非但未有將之驅開,兩相迎擊之下,一時竟為之爆炸開來。

    “砰!砰!”兩聲巨響,濺發出滿天飛星,一如流螢萬點。四下里一陣劈啪聲響,爆炸射出大片火光,其勢之猛銳,簡直令人震驚。

    陸安雖已有所料及,卻不知如此毒惡。更不曾料到兩粒小小彈丸,一經爆炸開來,竟具有如此猛銳功力。雙方距離如此之近,再想從容脫身,哪時還來得及?

    總算他臨危不亂,功力杰出。一經著念,隨即付諸行動,身子陡地向後一縱,施了個“怒龍升天”的急起之勢,一式倒翻,“呼——”地拔空倒起。

    饒是如此,亦不免為爆炸開來的火星所中。

    耳听著“波!波!”兩聲細響,長衣下擺,左側大袖各著了一點,吱吱聲里,冒起了大股黃煙,緊接著呼的一聲竟為之燃燒起來。

    “鬼影子”許天梭一時大喜,眼看著對方中彈火起,哪里肯輕易放過?怪嘯一聲︰“老兒,哪里走?”驀地拔身而起,三起三落,飛燕掠波般,己撲到了陸安身前,雙刀並舉,長虹架波般直向對方身上砍去。

    這一手至為狠毒,乘虛而入,防不勝防。

    卻不知陸安身手,已入化境,一時不慎,雖然長衣著火,卻不曾傷著他身上肌膚半點。

    許天梭雙刀並至,眼看著已招呼到了他身上,卻在陸安不著痕跡的一式巧妙“金蟬脫殼”時,褪下了身上長衣。

    非但如此,那一襲著火的長衣,更在他巧妙手法運施之下,有似火龍一條,呼地盤空直起,“嗆啷”聲響里,已把來犯的兩口長刀卷在一團。

    緊接著陸安一喝叱︰“撒手!”

    長衣振處,力道萬鈞。

    “鬼影子”許天梭只覺著兩只掌一陣發熱,一時間竟為之虎口迸裂,掌中雙刀隨即脫手而出,嗆啷啷墜落十數丈外。

    許天梭“啊”了一聲,只嚇得面無人色,待將退身卻已慢了一步。

    隨著陸安身子的欺近,長衣火龍的一式伸吐,噗地纏在了許天梭腰上,後者只覺著腰上一緊,其力萬鈞,簡直不容他作出準備,已為對方大力拔起,空中飛人樣地摔了出去。

    “噗通!”一跤摔出三丈開外,跌了個四腳八叉。

    非僅此也,這一摔力道至猛,卻因為許天梭背上藏有“五雲噴火筒”的火藥暗置,如此一來,在重力撞擊之下,頓為之爆炸開來——

    “轟隆!”

    大片火光射自許天梭背上,聲音震耳欲聾,至猛的爆炸力,竟使得許天梭整個身子飛騰了起來,接下來的熊熊火焰,已把他全身吞沒,一時間全身上下,連同頭上發辮俱為之起火燃燒起來。

    許天梭一摔之下,已然發暈不起,那里經得住隨後的一炸之威?更何況全身火起!

    眼看著他著火的身子,一連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便自不再移動,熊熊火焰已把他全身吞沒,空氣里飄送著強烈的硫磺火藥氣味,間和著油脂的燃燒,吱吱作響,極短的一霎,已化為一堆發黑的焦炭,慘不忍睹。

    目睹著此一刻的慘烈劇變,陸安亦為之惴惴不安,卻也無能制止。

    “鬼影子”許天梭多行不義,此番報應到了自己的頭上,竟然喪生在自己的火藥暗器之下,真正鬼使神差,始料非及。

    一聲馬嘶,劃破了眼前的肅靜。

    即見一騎人馬,自附近林邊躥出,亡命般掉頭奔馳——馬上人驚惶萬狀,一副失魂落魄模樣,正是那個號稱“板車老趙”的人。

    在目睹著此一霎的劇變之後,板車老趙只嚇得屁滾尿流,哪里還敢在現場逗留?當即潛向林邊,跳上馬背即行開溜,卻是胯下坐馬存心跟他過不去,發出長嘶,使得他行藏敗露。心里一急,忙自帶回馬頭,打算策馬入林,便在這一霎,一條人影自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馬首當前。

    白皙、修長、長須飄飄,正是那個令他怕得要死的神醫陸安,神兵天降,倏乎來去地又自現身眼前,坐下黃馬,當此一驚,長嘯一聲,驀地人立前蹄,卻把背上失魂落魄的趙老頭兒一個倒掀,給摔出了丈許以外,“噗”地一頭撞在了亂石地上,便自不再移動。

    陸安縱身而前,細看了看,敢情板車老趙一頭正撞在石頭上,偌大年歲如何當得?淌了一地的血,竟是死了。

    他原意向對方曉以大義,只要老趙答應今後不再與自己二人為敵,守口如瓶,便放過他一條活命,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一跤從馬一摔下,竟然一命嗚呼,真正命該如此,無話可說。

    五個人洶洶而來,旋遁間,竟然都遭了報應。

    眼前清理善後,少不得還有一翻折騰。為了不使官人起疑,陸安特地把板車老趙與許天梭以及三名軍差的尸身分別在遠處移放處理,給人以撲朔迷離,不著頭緒之感。最後把馬匹帶到山野趨散,暫時結束了這一場來勢洶洶的打殺場面。

    由于掩飾得法,附近地勢空曠,更不曾驚動人家,公子錦只要小心謹慎,提高警覺,仍然大可暫時安心居住這里,一時半會還不致為官人發現。
正文 第05章
    南京城如今真是多事之秋。

    福郡王的客死棲霞古寺,以及那位大內皇差鷹太爺的離奇負傷,原已震驚全城,為此兵馬調動,禁衛林立,全城不分日夜,已然戒嚴狀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緊接著大內待衛許天梭以及“城防營”一干軍衛的身死,更如火上添油,無形中又激發了一天狂濤……這兩天人人頭頂上都像是罩著一片烏雲,誰都不能保證禍事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放眼當前鬧市,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間或著更有官人的巡邏,遇見不順眼的人,少不得還要仔細盤問一番,這就更加添了緊張、恐怖氣氛,居家過日子的人,誰又願意惹這個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設非必要,干脆連門也不出了。

    城里這般情景,城外也不例外,就連遠在百里之外的棲霞寺,也無端受了牽連,遭到兵馬指揮衙門的一紙封條,大門緊閉,暫停香火進拜,等待官人的詳細盤查。

    ——都因為福郡王死在這個廟里,那個裝鬼弄神的刺客,太過虛玄,和尚們四大皆空,雖是出了家的人,卻也不能說完全脫了干系。

    兵馬提督衙門的郭鎮台親自帶了二百名差衛勁卒,即在福郡王事發的第二天,大舉開進了廟里,並在外面小殿設了臨時指揮衙門,其他各人,悉數全都住進了大雄寶殿,和尚們幾乎被擠得無處藏身,所幸這座古剎,規模宏大,佔地極廣,大雄寶殿之外,還有三處偏殿,勉強還能維持著五百僧眾的日常功課。外面朝山進香的香客雖然暫時斷了,里面的香火卻不能斷,暮鼓晨鐘,講經膜拜如儀。

    老方丈法號“大猛”,北方人,其人高頎修長,听說是中年慕佛,在滄州青禪寺出的家,一轉眼可也四十來年,算得上“老資格”,其人沉默寡言,為人極有分寸。瘦削的長臉上,刻畫著兩道深入的皺紋,難得一展笑靨,給人的感覺過于嚴肅,卻是樂善賞罰分明,是以極得寺憎愛戴,受人尊敬。由于他法號大猛,人皆以“猛”方丈、猛大師稱之。

    就拿眼前這件大事來說吧。

    好端端的福郡王竟然在他這廟里喪了性命,上方怪罪下來,猛方丈身為一廟方丈,自然脫不了干系,接下來的廟門查封,對外香火斷絕,雖說是暫時性的,卻也關系重大,換在別個廟里,早已雞飛狗跳,鬧翻了天,他卻能處變不驚,逆來順受,個人如此,五百僧侶在他約束管理之下,竟然同樣以和平處之,卻是難能可貴,持之不易。

    猛大師早年習武,沒有出家以前,在魯省西南,曹州地方,急公好義,翦惡除暴,已頗有俠名,這地方早年曾是梁山好漢,甚而前推至黃巢造反出沒之鄉,人民生性彪悍,極重義氣,猛大師早年性情亦是如此,听說是在家鄉因為闖了禍才跑出來的,至于後來又怎麼在滄州出家當了和尚,可就沒有人知道了。

    卻是有此一點淵源,這棲霞古寺在猛大師接掌之後,武風甚盛,南院的“達摩堂”便是在他老人家親手倡導之下,于八年前成立,由一位法號“無葉”的和尚所掌管。

    說到這位達摩堂的“無葉和尚”,他的來歷可就諱莫如深,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了。

    嚴格說起來,“無葉和尚”並不是個真正的和尚,甚至他還有妻兒老少,每年總有百八十天不在廟里,說是外出化緣,猛方丈既听任他來去自主,別人誰又管得?加以這和尚一身拳腳武功,十分了得,即可輕功來去,十八般兵器,也極稱高明,“達摩堂”在他主持之下,八年來確實造就了不少杰出子弟。無如和尚練武,無非用以防身而已,是以在外面的名聲遠不如習武成風的南北少林寺那般為人稱道,棲霞寺名重佛門,仍在于它的歷代香火鼎盛,且是位近金陵,向為達官貴人視為盛夏避暑盛地,除此之外,一年一度的夏日經座,照例也都是在此舉行,是以名聲遠播,遠近皆知,倒還不曾听說過什麼“以武會友”類似少林禪寺的趣事。

    棲霞寺自從住進了兵,門上再加了個十字封條,看起來氣氛可就大不一樣了。

    郭鎮台官高位顯,既然親身坐鎮,住進了廟里,此番坐鎮,辦的是公事,手下二百官差親兵,人人都有一個場面,雖是住在廟里卻是難守清規,日常三餐,不斷葷腥。一腳踏進廟里,酒肉飄香,間以旁殿的檀香木魚,極是大相徑庭,這一切,套句禪門偈語,真個“不可說,不可說”了。

    正午的烈日方一偏西,即有陣陣涼風由側嶺一陌叢林習習吹來。在禪房里稍事休息,打坐之後,猛大師摸了件素紗袈裟,獨自個在外面天棚下落座——

    小沙彌奉上一碗清茗之後,合十待退。

    猛大師喚住他說︰“你去一趟,到達摩堂看看,‘無葉’在不在,叫他就來。”

    “元葉”來了。

    四十五六的年紀,一身藍短衣褂,中等個頭兒,濃眉大眼,很有精神。

    就在方丈對面竹凳子上坐下來。

    小和尚獻上了茶,自個退下。這院子里便只有他們兩個人了,山蟬在附近樹梢上“吱吱——”叫著,時有習習涼風吹過,自此而看,遠山近水清晰在望,近山紅葉初染,尤有詩情畫意。

    “還是老師父你這里好,我看比你讓給郭鎮台住的那房子還好,又安靜,又涼快,還有風景可看,好極了。”

    無葉和尚一邊說一邊徑自站起,抄著兩只手四下觀賞起來。

    對方猛大師只是微微頷首,面現微笑,卻也不急于說出找他來此的理由。

    二人目光相接,更似心有靈犀,卻又心照不宣。

    驀地無葉和尚向右面一轉,待要向附近一叢松柏行去時——

    “阿彌陀佛——”猛大師忽地發出了一聲佛號,即喚道︰“無葉——”

    無葉和尚聞聲止步,回頭道︰“老師父——”

    便只是這一刻的耽誤,耳听著身後,衣袂飄風聲“噗嚕”一響,一條人影直起當空,挾著大片疾風,直向右側懸崖峭壁間墜落而下。

    這一面峭壁懸崖,滿生楓樹怪松,人掩其間,極不易發現,何況這人身勢疾勁,輕功了得,一經落身其間,直如跳擲星丸,倏起倏落,便自不見蹤影。

    崖上無葉和尚看看追趕不上,恨恨跌足道︰“可恨之至,又讓他跑了!”

    猛大師手托香茗,嘻嘻笑道︰“你的性子還是這般火爆,我發現他藏身那里,已有很久,偏偏你一來就容不得他,何苦逼他現身?這一來,反倒著了皮相,以後對我們心存小心,倒是礙手礙腳了。”

    無葉和尚愣了一愣︰“原來這廝早已來了?”

    “自然!”老方丈微微笑道︰“你道老衲我是傻子?這麼大個人還看不見麼?”

    微微一頓,隨道︰“只是他既不肯現身,我又何必說穿,我算計著他不久即會自行離開,只把一些閑話消遣于他,何樂不為?”

    無葉和尚又是一怔︰“這廝不是我們廟里的僧人?我還以為他是‘智顯’那個不長進的東西。”

    “智顯哪會有如此身法?”猛大訥訥說道︰“這人你也認得,剛才我特意叫住你,就是怕你們雙方見了,反倒不好意思。”

    無葉和尚一面落座,點頭道︰“還是老師父想得周到,這廝好快的身法,真要較量起來,我還不一定準行。”

    “那還不致于。”老和尚冷冷說道︰“他不是你的對手,剛才你沒有跟著追下去也是對的,要不然他看見你的身手了得,告到郭鎮台那里,少不得又是一番嚕嗦,他們想著見你,已很久了。”

    無葉和尚道︰“老師父這麼一說我明白了,這人是馬統領,我听說此人功夫不錯。”

    “錯了!”猛大師道︰“馬統領有些身手,但不及這個人——他就是姓郭的身邊那個長隨——老崔”

    “所以你就不知道了。”猛大師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對他再三留神觀察,竟然也被他瞞過,哼哼,這個人陰沉、詭秘,你可曾留意到?他不是滿人,和我們一樣,不折不扣是個漢人,卻故意說話打著關外的滿人口音,我對他的注意,便是由此而起。”

    無葉和尚一言不發地向對方望著。

    猛大師說︰“姓郭的鎮台把他帶來,是專為破案來的,這幾天,這個老崔晝隱夜出,把我們寺院都摸一遍了,今天我叫你來,原就是要告訴你,要你小心謹慎,不要露了行藏。”

    無葉和尚點頭稱是,又道︰“就是這件事?”

    “當然不是——”猛大師長長吁了口氣道︰“清江浦臨江寺的百忍師兄有消息來,他那里風雲際會,將會有一番遇合,怕是人手不夠,希望你我能到時候助他一臂之力——”

    “啊——”無葉和尚不覺精神一振︰“這是說三太子那一邊有消息了?”

    微微襲過來一陣清風,惹得附近林木蕭蕭有聲。

    “記住。”猛大師湛湛的目神盯著他︰“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要說出‘三太子’這幾個字。”

    “阿彌陀佛”無葉和尚合十說︰“弟子一時情不自禁,太高興了。”

    “你也高興得太早了。”

    猛大師眼光看著崖坡問的婆娑紅葉,喃喃接說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不要把北京城黃***里的那伙子人都看成了傻子,他們當中不乏高明之士,再說當今大內的一群鷹爪子,也不全是酒囊飯袋,據我所知,其中很有幾個扎手的刺蝟!”

    無葉和尚點點頭︰“這也不假,就拿那個鷹老太爺來說就大非等閑之輩。”

    “豈止是他一人。”老和尚說︰“最厲害的還在後頭呢!這是後話,走著瞧吧。”

    無葉和尚顯然還想一听下文,老和尚卻無意深說,話歸原題道︰“臨江寺那邊事不宜遲,我原意與你一同過去,只是如今脫不得身,只有你先去了,我看你就準備準備,帶著山明水秀四個弟子先去,他們四個如今功力精進,也該長長見識了。”

    無葉和尚點頭說︰“好,這就走麼?”

    “越快越好,”老和尚說︰“當然郭鎮台那邊,我先要去打一聲招呼,這件事你心里要沉著,山明水秀四弟子面前,先不要透露,以免消息走露。”

    “老師父放心,我這就去了。”

    邊說已自站起,合十為揖,轉身而去。

    所謂的“山明水秀”,乃是本寺達摩堂四大弟子,各人法號分別是智山、智明、智水、智秀,就其法號中各取一字,若是連同另四人,總稱“達摩八子”,為老方丈與無葉和尚這麼多來年,苦習孤詣所造就出來,精通各樣武功技擊的八個少年弟子。一向在本寺內勤練武功,從不曾外出離山,此番隨同無葉和尚遠赴清江浦臨江寺,支援那里的百忍老和尚,顯然在成就一番目前並不深知的大事了。

    無葉和尚的腳步方自踏出山門,一個人的影子跟著走了進來——

    十分老朽,駝著背的一個老人。

    老崔。

    剛剛還在說到他——郭鎮台跟前的那個老家人。

    適才萍蹤一現,倏乎來去,不旋踵間,卻能立刻又恢復了形相,來到近前——他的身法未免過分快點兒吧?或許正是此老慣常用以掩飾其本來面目的一貫伎倆。

    “老師父您大安——吃過午飯了吧?”

    遠遠站住腳,撇著滿口的京腔,學著旗人的規矩,沖著老和尚還打了個“扦”兒,一條花白的小辮兒,不自覺地甩到了前頭。

    老和尚“呵呵!”笑了兩聲,合十為禮道︰“不敢當,這不是崔管事的嗎?”

    “可不您哪。”老崔擠出一臉的笑容︰“無事不登三寶殿,大人有請,老師父您這就去一趟吧!”

    所謂的大人,自然指的是坐鎮佛寺的郭鎮台——這位郭鎮台手下握有重兵,是江南提督衙門軍門以次最具實力的第二號人物,外號人稱“郭剝皮”,平日專與漢人作對,本朝與明軍在江南的數次戰役都有他的份兒,偏偏此人生有一副和善面孔,處世手腕老成圓滑、喜怒不著于形,全然肚里有數,必要時候,他更能以不同身份周旋各階層,面相紅白,確是一個令人不可捉摸的陰險人物。

    老方丈對此人存有深深戒心,一听他派人召喚,心里已有盤算,當下合十含笑道︰“既是如此,容老衲穿好衣服,這就去吧!”

    老崔說︰“您穿衣裳去吧!”一面頻頻打躬,滿面含笑,那樣子怎麼看也是個老實好人,卻是猛大師早已斷定他有非常身手。

    老人身穿一件灰白夏布長衫,因為後背隆起,人既不高,越顯得其貌不揚,郭鎮台手下精兵近萬,身邊護衛個個英挺高大,何以最稱親近的一名貼身隨從,卻用了如此有礙觀瞻的一個老朽!只此一端,進而推想這個老崔,當知其絕非等閑了。

    猛大師進入禪房換上一件杏黃袈裟,老崔即在外面佛堂佇立等候。

    換好袈裟之後,猛大師由禪房步出——老崔正背著身子向一盆水仙仔細打量,只見他後面長衣下擺,高高卷起扎在腰間,只此一端,看在老方丈眼里,便自心里有數。

    微微一笑,老和尚道︰“怎麼!老管家剛才翻山越嶺,還是干了什麼粗活兒麼?”

    老崔回身一愣,不自然道︰“老師父為什麼有此一問?沒……有啊!”

    猛大師呵呵笑著指向對方身後說︰“這裝扮有欠斯文,卻又為什麼?”

    話說得過于直率,老崔背手一摸,才自警覺,不覺怔了一怔。

    分明是剛才施展輕功,登山越嶺,將長衣盤起,由于來得匆忙,一時疏忽,竟忘了事先打點,落在猛大師這個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就露了皮相。

    “啊!”了一聲,老崔“嘿嘿”笑著,一面將長衣理好。現在幾乎已經可以完全斷定,方才來此偷窺伺听的那個神秘人,就是這個老崔了。

    為什麼他要偷听自己和無葉和尚的談話?莫非無葉和尚已是他們注意的目標了?

    這位郭鎮台生就一副五短身材,圓圓的臉,圓圓的眼。不時地笑口常開,任何人第一眼看上去都會直覺地認為他是個大好人,有一副好心腸。所謂的公門之中好修行,若是真的如此,那可是“蒼生有幸”,而這個人的真實為人又是如何?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不難,只要想一想對方那個膾炙人口的外號就不難測知。

    郭剝皮。

    能夠配“享有”如此外號的人,當然絕非等閑,是以老方丈在蒙對方寵召來見時,內心也就格外謹慎。

    “老師父這兩天可好?”郭鎮台一臉堆笑他說︰“我一直就想找你來聊聊,卻總沒有空,別瞧我如今住在你這廟里,每天來見我的人還真多,事情又雜,赫赫……有時候還真羨慕你們這些出家人,一了百了,四大皆空,哈哈……我卻是沒有這個福份。”

    猛大師念了聲︰“阿彌陀佛!”微閉雙目道︰“公門之中好修行,施主若有意造福百性,則無論何處,都是一樣,正是有福之人——南無阿彌陀佛——”

    “老師父說得好。”郭鎮台一雙手摸著圓圓的下巴說︰“你說公門之中好修行,我卻說置身公門,身不由已,就拿眼前這件事情來說,上面責成我如期破案,我能不急嗎?我今天找老和尚你來,就是要與你取個商量,還請老師父你多多幫忙。”

    “老衲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只要能為施主盡力,一定從命。”

    “這就好。”郭鎮台呵呵有聲地笑了︰“你這廟里的情形,這些日子以來,我也已大概有個了解,各殿各堂里的大師父小和尚也都認識的差不多了,沒見過的不過三兩個人而已。”

    猛大師又宣佛號道︰“阿彌陀佛,郭施主是說……”郭鎮台干咳了兩聲,身邊人早已獻上熱茶,另有個漂亮的小廝,跪著單腿,把一個水晶雕花的鼻煙壺雙手奉上。

    猛大師這才注意到,敢情這位郭鎮台今天身邊的排場頗不尋常,除了包括老崔在內的老少隨從之外、另有八名身材魁梧、帶有腰刀的勁裝漢子侍立左右,氣氛森嚴,卻又為什麼?

    “你們這里達摩院的師父,無葉和尚,我听說回來了,今天想見見他,請老方丈你傳他進來一趟,本座有話要親自詢問。”郭鎮台的臉色不大好看,一面把水晶煙壺的鼻煙倒在掌心里,著實地捏一把抹在鼻下,痛痛快快地打了兩個噴嚏,才算過足了煙癮。

    “怎麼樣呀?老方丈。”

    郭鎮台冷冷一笑,接著道︰“還有那位葉老居土,我等他這麼久了,可老也不見他回來。”

    猛大師合十訥訥說道︰“葉老居士一出門,一年半載不回來平常得很,郭大人要等他回來,可得費點事,至于無葉師父,倒是可以隨時招呼。”

    話聲一頓,向外面高喧一聲︰“來呀——”

    進來一個小沙彌,雙手合十請示。

    老方丈道︰“去達摩院看看無葉師父可在,請他來一趟。”

    小沙彌領命,待去的當兒,即听得外面一聲佛號道︰“無量佛——方丈師父,是你老人家在招呼我麼?”

    話聲既已,一個藍布僧衣,身材中等和尚,已邁步進來,正是那個身掌達摩堂的無葉和尚。

    猛大師念了聲︰“阿彌陀佛——你來得正好,郭大人正傳話要你來見,還不上前見禮?”

    無葉和尚應了一聲,轉向座上的郭鎮台合十為拜︰“大人召貧僧,有何差遣?”

    郭鎮台“赫赫”連聲笑著,一雙眼楮只管頻頻上下向對方翻著。

    “你就是無葉和尚?”

    “貧僧便是!”

    “我听說了,你有一身好功夫,可是?”

    “承大人問。”無葉和尚雙手合十道︰“早年隨師父練過幾年,談不上好,外出化緣,用以防身而已。”

    “你太客氣啦。”郭鎮台說︰“我手下的馬統領告訴我說,你有非常身手,而且還能高來高去,穿房越脊是家常便飯,有這麼回事嗎?”

    “阿彌陀佛!”無葉和尚合十道,“馬統領太夸獎了,貧僧哪里有什麼真實本領,只不過幾手莊稼把式而已。”

    “你這個和尚很會說話,我看你不大簡單。”

    “大人這句話,貧僧可就不懂了。”無葉和尚單手打著問訊,只是傻傻地向對方望著。

    “我只問你,福王爺遇害的那天,你可在廟里?”

    “阿彌陀佛!”一旁的猛大師看出不妙,忙代為解說道︰“福王爺遇難那天,他不在廟里,正好在南京化緣未回,請施主明鑒。”

    “我已經查清楚了。”郭鎮台冷冷笑了一聲,看向老方丈道︰“他是前一天離的寺。”

    “啊,不錯……”老方丈說。

    郭鎮台由馬蹄袖折起的袖管里拿出了紙條,打開來看看,笑著說︰“七月十四日離開的,七月十六回來的,是不是?”

    無葉和尚怔一怔道︰“是……呀!”

    郭鎮台哼了一聲︰“是呀?這不太巧了一點嗎?”

    “什麼巧了一點?”

    無葉和尚被弄得一頭霧水。

    郭鎮台赫赫笑了兩聲,冷冷說道︰“福王爺卻正好在十五號遇的害,你十四號離開,十六號回來,單單十五號不在廟里,這不是存心故意避開,太巧了嗎?”

    “這個……”無葉和尚像是忽然明白過來,不由大為生氣地道︰“大人的意思,莫非認為福王爺的遇害,竟是貧僧所為?”

    郭鎮台臉色一沉道︰“難道不是?”接著一聲喝叱︰“給我拿下。”

    話聲出口,四名衛士霍地一字排開,攔在門口,阻住了正門出口去路。另有一人唰地由側面掠身而近,落身當前。

    這人五十上下的年歲,紫面闊臂,一身黑綢勁服,卻把一條十二節鎖子亮銀槍纏在右腕,那一截雪亮的菱形槍松頭,緊緊攥在掌心。

    “哈哈”一笑,這人單手抱拳道︰“無葉和尚,還認識我嗎?”

    無葉和尚向來人看了一眼,認出來人正是那個姓馬的統領。此人初來廟時,即多次借故在達摩堂盤桓不去,有一次適當和尚們正在練習武功,他更不客氣地插上一手,與其中和尚較量拳腳,進一步指名與無葉和尚過了招,當時雙方未盡所長,卻彼此留有深刻印象,是以無葉和尚一看就認出了他。

    “原來是馬施主!”無葉和尚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馬施主這是要干什麼?”

    馬統須哼了一聲,瞪著對方道︰“大人有令,要拿下你,和尚,我注意你很久了,福王爺的案子,八成就是你干的,今天你是插翅難飛,還不束手受綁?”

    “無量佛!”

    看到這里,座上的老方丈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轉向郭鎮台雙手合十道︰“郭大人!這是為了什麼?無葉在本寺多年,言行謹慎,絕無不軌行為。”

    “老和尚,這你可就管不了啦。”

    郭鎮強摸著他的小胡子,嘿嘿笑道︰“本座來到你這廟里,日子可也不少了,你當是住著好玩的?此事等拿下了這個和尚,一切都將會水落石出,老和尚你還是稍安勿躁的好。”

    接著手拍座把,叱了聲︰“拿下。”

    話聲甫落,在場的那個馬統領早已忍不住,突地一個墊步襲進,掌中亮銀槍“唰啦。”一響,掄起一道寒光,直向無葉和尚脖頸上繞去。

    無葉和尚“嘿”了一聲,身子忽地向下一矮,右手向外一撩,用“雲手”直向對方手腕上磕去,就勢身子滴溜一個打轉,已轉出三尺之外。

    馬統領的亮銀槍往回一收,嘩啦握住了槍頭,厲聲叱道︰“好大的膽子,當著大人面前,你竟敢抗命拒捕。今天我倒要看看你這和尚到底有多厲害。”

    右手倏翻,亮銀槍“唰!”地甩起,銀星一點,直取無葉和尚咽喉要害。

    卻為和尚掄起的右掌一掌劈開。

    像是一片流雲,“呼!”地飄身于偏殿一角,立即轉向座上方丈合十為拜。這位職掌達摩堂的中年和尚朗聲道︰“方丈師父恕罪,不是弟子不守寺規,你老人家也看見了,他們欺人太甚,弟子被迫出手,事非得已,這就放肆了。”

    話聲未已,那位馬統領早已自背後快速襲來,厲叱道︰“哪里走。”亮銀松“錚”的一聲,毒蛇出穴,直向對方心窩上扎來,無葉和尚。“嘿!”一聲,腰肢一挺,一個反身,噗嚕!衣袂聲里整個身子已經上了大梁,“好家伙!”座上的郭鎮台忽地出聲叫道︰“簡直是飛賊,給我快拿,別放了他。”

    話聲未已,馬統領卻已擰身反掌“唰!”地打出了一支瓦楞鏢,卻為上面的無葉和尚大袖一卷,“當!”地揮落地上。

    緊接著無葉和尚快速的身子,已自梁上飄落而下——像是一只碩大的蒼鷹,直襲當前殿門。

    卻是站立在那里的幾名衛士,容他不得,無葉的身子方一落下,驀地由四面八方撲身而進,刀劍齊下,一齊向和尚身上招呼下來。

    這般陣仗,卻不曾令座上的猛大師吃驚,更不曾把那個無葉和尚嚇著,刀光劍影里,耳听著一陣叮當聲響,俱都在無葉和尚展開的大袖時撒了一地。

    無葉和尚待得向殿外撲出,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閃,那個駝背彎腰,貌不驚人的老崔竟自站在了面前,不偏不倚,正好攔住了他的去路。

    “大和尚你還想走嗎?”

    話聲出口,猝然伸出鳥爪般枯瘦的一只右手,向著無葉和尚臉上直抓過來,後者自非弱者,“嘿”了一聲,猛然舉掌相迎。

    兩只手掌“噗”地迎在了一起。

    卻是一觸即離,倏地分了開來——像一雙猝分的燕子,驀地向兩下斜飛而開。

    老崔向左,無葉向右,各自騰飛出八尺開外。

    這一觸看似無奇,其實卻是相當具有實力的一擊,力道之沉重震撼,也只有彼此心里有數。

    無葉和尚顯然被此一擊之下,觸動了無名之火。

    “阿彌陀沸——”一片紅雲,起自和尚微怒的臉上,目視著對方站在角落處的那個老崔,冷冷說道︰“崔施主好歷害的鷹爪力,和尚差一點招架不住,喪了性命,倒要好好領教一二。”

    說話的當口兒,他已做了必要的準備。

    似乎也只有座上的方丈和尚猛大師留意到了,無葉和尚那一雙深邃的眸子分外閃爍明亮——原來這和尚自幼練有。“童子功”,內力精湛,及長之後兼習佛門的“般若神功”,兩相會合之下,成就一身銅筋鋼骨,一經施展,對方敵人設非事先有所發覺,簡直不易防範,輕者受傷,重者喪命,在所難免。

    眼前已是多事之秋,老方丈實在不願意再涉入過深,偏偏對方官人競把福郡王的死,與廟里的和尚糾纏一起,無葉和尚顯然盡為對方所懷疑,再要不知避嫌,事態之嚴重,將危及整個佛廟,五百僧侶俱將遭禍,而無葉和尚自身本人,更將永世不寧,不堪設想。

    有見于此,老方丈不能不運用慧劍,臨場有所取舍——

    “無葉——不得無禮。”

    一聲斷喝,出自老和尚嘴里,真是來得突然,使得在場各人俱都為之一怔,頓時止住了動作。

    無葉和尚顯然在盛怒之下,待得施展玄功,與對方一拼,老方丈這一聲斷喝,有似醍醐灌頂,使得他為之一驚,登時正襟肅容,轉向老方丈合十為拜,口宣佛號,听候旨令。

    “阿彌陀佛——方丈大師有什麼差遣旨命?”

    “你好大的膽,竟敢與官人出手抗衡?有違我寺廟清規。”

    “老師父,”無葉和尚詫異道︰“方才情形,方丈俱已眼見,如何能怪弟子?”

    “不得申辨!”

    猛大師再次申斥無葉和尚,轉向座上的郭鎮台合十宣道︰“阿彌陀佛,請大人喚住手下,才好說話。”

    郭鎮台“赫赫”笑了幾聲︰“這個達摩堂的和尚,好厲害,你敢說福郡王的死,與他無關?那一天裝神弄鬼的那個人不是他?”

    猛大師喃喃道︰“南無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方才情形施主親眼所見,無葉弟子是被迫出手,施主手下這麼多人,拿刀動劍,無葉和尚若不出手自衛,勢將落得橫尸當場,尸身無全了。”

    郭鎮台冷笑道︰“不這樣,他焉能自現身手?看來那個裝神弄鬼,嚇死福郡王的人就是這個和尚,來呀,給我拿下。”

    “慢著!”猛大師出聲喝止說︰“施主這麼一來,可真是造禍佛門,逼著和尚造反了。”

    郭鎮台一愣道︰“老和尚這話怎麼說?”

    猛大師道︰“匹夫無罪,懷壁其罪,無葉和尚原本無罪,豈能因為練有武功,就斷定他是那一天嚇死福郡王之人?本廟和尚習武者,又何止無葉和尚一人,這麼一來,豈不人人自危,皆有可疑了?”

    郭鎮台嘿嘿冷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老實告訴你吧,什麼人都無可疑,就只是這個和尚可疑,若是真的與他無關,我們也不會冤枉他,他就該束手就擒,听令本座將此事調查清楚後,秉公處理發落,嘿嘿,我只問他,願是不願?”

    老方丈宣了一聲“阿彌陀佛”,冷冷說道︰“大人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郭鎮台道︰“只要和尚伏首就擒,本座即日即可離開你廟里,返回南京,若是調查結果,與他無關,自然會放了他,還可啟開你這廟里的封條,豈不是好?”

    老方丈沉聲宣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這樣甚好,無葉——你待如何?還不束手就擒,听候郭大人的發落?”

    無葉和尚愣了一愣,想不到老方丈竟然會有此一說,確實有些意外。轉念再想,老方丈寬大柔懷,素行體恤公正,絕不會听任自己身陷黑獄,受苦代罪。莫非此舉含有什麼深意不成?

    這麼一想,不由大大降低了激動情緒。

    座上的郭鎮台圓睜著兩只眼,瞪著無葉和尚道︰“怎麼,你還敢抗下受命?”

    無葉和尚偷眼見座上方丈正向自己微微點頭暗示,實不能再行堅持己意。

    當下慨嘆一聲,雙手合十道︰“既承方丈法旨,貧僧遵命就是。”

    話聲剛落,對方一干人等一擁而上,早已將他緊緊拿住,五花大綁地捆了個結實。

    馬統領喝令,待將用一條鎖鏈,將他雙腿鎖住。老崔啞笑道︰“用不著。”

    即見他邁步而前,伸出枯瘦右手,只向著無葉和尚後胯間拍了一掌,後者頓時膝頭一軟,噗通坐了下來。

    無葉和尚強自忍痛,向對方冷笑道︰“怎麼,要欺侮你家佛爺不成?”

    老崔駝背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大和尚,為了一路平安無事,說不得,也只有先委屈你一下,等到了地頭,自然會為你解開無礙,你放心吧。”

    這麼一說,大家才明白,敢情他竟是施展“閉穴”手法,封閉了無葉和尚背後穴門,致使他站起不能,確實厲害得緊。

    看到這里老方丈念了聲︰“阿彌陀佛——”徑自站起,向著座上的廓鎮台道︰“小徒既已落在你們手里,還請大人秉公處理,盡速釋回才好,若是有了什麼差錯,郭大人你卻要對本廟負責有所交待才是。”

    郭鎮台冷冷笑道︰“這個你只管放心,有罪抵罪,沒罪放人,若是查明與你這寺廟無關,還可開了你這廟里原封條,否則的話,嘿嘿……本座只怕還要再來,再要來,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平平靜靜地住在這里納福了,那時候,咳!可就真是你們的佛門不幸了,老和尚,你請自便吧!”

    站起來甩甩袖子,向著手下叱喝一聲︰“把這和尚先押下去,好生看管!”隨即吩咐道︰“準備準備,我們今天就回南京去!”

    公子錦起了個早。

    天還是朦朦的顏色,他已來到了江邊,搭上了一艘往江都的寬敞渡船,找了個船尾角落處落座。

    一掃往日的病弱頹廢,今天他看來特別精神。

    連日來他遵照神醫陸安的囑咐,小心調治,致使身上毒傷徹底根治,已然完全康復。多日靜處,運功調傷。除了陸先生之外,並不曾跟外人接觸,心中好生煩悶。這一趟的揚州之行,也就格外令人精神振奮。

    按照原定的計劃,他應該在五天以前就到達揚州,卻因為這一次的意外受傷,不得不耽擱了下來,好在也只是五日的差距,也許還不致于太遲,乃致誤了他心目中的大事才好。

    習習江風,為此初秋的江面,帶來了難得的涼爽快感,旭日繽彩里,前面水草霧氣混飩處,時有野鴨雁鵝等大禽鼓翅而起,繽水一帶,波光靜影,景致入畫,堪稱嬌嫵多姿,著以旭日的萬紫千紅便更風騷絕艷了。

    船上渡客,五方雜處,仍以商賈為多。

    江南地方,貨暢其流,這一帶鹽、米、茶堪稱極盛,來往客商只道經營米鹽者,無不生意興盛,發家無限。其它絲綢刺繡,陶瓷油茶,無不四面暢通,出入頻繁,譽為全國最富庶之處亦不為過。

    算計水稷,約有小半個時辰的耽擱,江南地方,生活富庶,即以吃食早點而論,也是品類繁多,渡船上各類小販叫賣中,計有小籠湯包,糯米蒸糕,豆腐腦,燒餅油條等。

    公子錦濱船而坐,買了一盤小籠包,叫了客豆腐腦,一面欣賞江面美景,一面就口吃喝,倒也自得其樂,不經意,一個妙人兒偎在了他身邊坐下。

    這人用一方青帕把頭發包扎,還帶著頂夏日遮陽的細竹荷葉斗笠,上面著一件藕色細紗衫兒,下身是一件水綠挑線曳地長裙,腰間系銷金手巾,把一個像是妝飾用的匣兒,背系背上,人既高挑輕盈,看著尤其好看。

    原來這一帶州縣,商業發達,尤其是揚州鹽市富商奢侈,連帶著聲色場面的繁榮自是不在話下,所以揚州一地而論,便有官私各營的教坊數十處之多。其他官妓,私娼,水上艇妓,以及一切應景的歌舞藝妓,更是所在猶多。茶樓酒肆,到處充斥,見怪不怪,早已不足為奇。

    這地方更盛行人口販賣,姑娘小子們未成年,或因戰亂的失散,或以官府的抄家發配,更有窮家賤戶的自甘賣身,造成遠近皆知別處少見的人肉市場,以揚州府下“瓜州”地面最稱盛行,前明首倡,至今盛行不衰。

    別處地方,婦人女子罕見拋頭露面,小門小戶迫以生計,雖然無所講究,卻也穿著樸素,大庭廣眾,絕少招搖,為免遭致物議,若是與這里比較起來,誠然是兩個世界,不可同日而語了。

    即以眼前這艘船來說,身著五顏六色的娘兒們卻也不在少數。為了及早趕到所謂“綠楊城郭,十里珠籌”的繁華市邑,博上一個彩頭,大大撈上一筆。姑娘們不惜起上個早,若能在午前搭上碼頭,連應午夜二市,一天下來的“纏頭”便著實地落在腰包。

    這些外地來此趕會的姑娘,本地人稱之為“野雁”,意是不屬于本地碼頭,專為來此搶生意,找外快的,很為本地的同行所排斥,卻因為市場過大,各路雜陳,萬難獨攬盡吃,日久天長,既無能防止,也就只有听任她們自行發展了。

    公子錦是來此不久,耳濡目染,這里的傷風敗俗卻也略知一二——是以,身邊這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擦身而坐,也就不以為怪了。

    他把身子讓了讓,不使自己與對方姑娘挨得過近——而且,以往的經驗,這些賣笑的堂子姑娘,臉上總是習慣性地擦滿了脂粉,身上香烘烘的,夏天天熱,著以汗漬,那味兒著實不敢領教。

    卻是,出乎意外。

    身邊的這一位,卻沒有這種“異香”,甚至,她身上也許根本就沒有“薰香”,以致于連一點香味兒也聞不著,卻是有些令人詫異。

    她也買了碗豆腐腦,挨在公子錦身邊獨自吃著,很多水鳥在天上飛,彩翼繽紛,映著旭日,景致絕妙。

    公子錦自然知道身邊有個女人,且是這女人與自己挨得近,卻是他心里一直在盤算著一件自己即將面對的大事,也就不太在意,甚至于從一開始,他根本就不曾向這個看似風塵妝扮的女人,正經地看上一眼。

    船上的人漸漸多了,有男有女,商人挑夫,各路雜陳,看看人擠不下了,船主才吩咐起帆開船,緩緩晨風,把這艘滿載人貨的大船,送上寬闊的水面,自此前往約有半個時辰的耽擱,公子錦好整以暇地把身子倚向船舷。

    “對不起——我想吃一個包子,可以麼?”

    身邊的女人,用著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吐氣如蘭,近到耳鬢廝磨,公子錦驀地一驚,才自有所警覺,那女人的一只縴縴細手,已經伸出,就著眼前的荷葉包里,拈起了一個包子。

    公子錦霍地轉過臉來,正好迎著了對方姑娘竹笠之下的一張瑩瑩笑靨。

    不看則已,這一看使得他愣住了,簡直驚詫失措,霍地站了起來——

    “你——是……你?”

    “別嚷嚷。”眼前姑娘說︰“坐下說話吧!”

    公子錦只覺得手腕子一緊,已為對方少女硬生生地拉得坐了下來,看著他那副驚異憨厚的樣子,大姑娘由不住低下頭︰“咕咕”地笑了。

    “噯呀!”公子錦猶自不失驚喜道︰“鶴姑娘……你怎麼會來了?這麼巧。”

    怎麼也沒有想到,一直挨著自己身邊坐著的這個女人竟會是她——徐小鶴,這麼早,而且在同一條渡船上,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

    尤其不可理解的是對方這一身花枝招展的著裝,簡直與時下所見的一般風塵賣笑女子無異,這又為什麼?

    “小聲點兒。”

    小鶴不失笑靨,眼楮近近地瞧著他說︰“別讓人家都听見了!”

    公子錦連連點頭,一面把面前剩下的幾個包子送到了她面前︰“你先吃著,我再給你買……”

    “夠了!”小鶴含笑說︰“我只是逗著你玩兒,哪吃得了這麼多?”

    說時,把手里的包子放進嘴里,大大方方地吃著,點頭說︰“味道還不錯,你還餓嗎,我們兩人一塊吃。”

    公子錦說︰“我吃飽了———”

    說時,他實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一雙眼楮只是在對方身上上下轉著,這身裝扮,對他來說實在太奇怪了。

    徐小鶴瞪著他,笑嗔道︰“沒見過嗎?干嘛這麼看人家。”

    公子錦笑說︰“卻是很奇怪。”

    徐小鶴說︰“什麼奇怪,要不這樣,能出得來麼?明不明白,這是我的護身符,這麼一打扮,誰也不會再認得我是誰了。”

    公子錦忽然明白過來,才想到她在“鶴年堂”懸壺多年,為人看病,認識她的人肯定不在少數,一旦發現了她,少不得問長問短,少見多怪,這麼一穿戴打扮,果然人家便認不出來。

    “原來如此——”公子錦這才明白,點點頭說︰“姑娘這是上哪里去?”

    “去揚州——你呢?”

    “巧了。”公子錦說︰“我也是。”

    徐小鶴瞟了他一眼說︰“剛才沒上船的時候,我就瞧見你了,跟你點頭,你連理也沒理我,好神氣的樣子。”

    公子錦一笑道︰“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也許是你這身衣服……我只當是一般煙花女子,自是少惹為妙,卻是沒想到會是你。”

    徐小鶴笑了拿一條花手絹捂著半邊臉說︰“這樣子,怎麼樣?像不像‘小桃紅’?”

    公子錦被逗得笑了起來,‘小桃紅’是紅遍江南最有名的賣唱姑娘,每一回在茶樓貼出海報演出,客人滿坑滿谷,座無虛席,算是家喻戶曉的人物,這位姑娘每次賣唱時的特點之一,便是喜愛用一條花手絹捂著半邊臉,媚態十足,徐小鶴看過她演出多次,學來惟妙惟肖,還是真像。

    “告訴你吧!”小鶴小聲說,“以前我出門可不是這樣,結果踫見的熟人太多,到處點頭還不說,有人在路上就拉著我看病,你說煩不煩?後來我靈機一動,改了一下打扮,就像今天這個樣,嘻嘻——你猜麼樣,人家見了躲都來不及,好像這一行的女人是老虎一樣,當然,有時候免不了……反正呀……女人好像是天生受人欺侮的,說起來也真是氣人……”

    公子錦問︰“家里的人知道?你出來,店里誰看病呀?”

    “我就不能出來玩玩?看病看得人煩死了。”徐小鶴俏皮地笑笑,大眼楮白著他說︰“我師父回來啦,這幾天他撐著哪!”

    公子錦點頭“啊”了一聲。

    “還當我不知道?”大姑娘說︰“你的事我師父都跟我說了,嗯——果然是全好了……”

    一雙大眼楮,在公子錦身上咕嚕了一圈,接著說道︰“我看你也是閑不住的人,剛好一點就出來亂跑。這一趟又是什麼要緊的事兒?”

    公子錦一時無以置答,實在是事關緊要,不能隨便出口,卻又不會撒謊,對方這麼一問,還真不好答理。

    看見他這樣,徐小鶴倒也知趣。

    “我知道了,不便出口,那我也就不問了。”她笑著說,“反正我一定會知道就是了,你信不信?”

    公子錦答以微笑,反問說︰“你呢,去揚州干什麼?”

    徐小鶴哼了一聲︰“自己不說,反倒問起我了,我們家在揚州也有個分號,難道你不知道?”

    “啊——”公子錦道,“你是說鶴年堂?”

    徐小鶴說︰“當然……你還不知,西馬路石頭巷一號鶴年堂,誰都知道,你記好了。”

    公子錦點點頭道︰“這麼說,你到那邊也是去看病了?”

    “才不呢。”小鶴說,“那邊是我叔叔在管,有個張先生在負責看病,我只是去玩兒,順便帶點藥材回來,回頭還要去瓜州一趟。”

    公子錦這才明白了。

    忽然,小鶴把身子側了過來,小聲說︰“有人在注意咱們,你瞧瞧,看看認識不?”

    公子錦應了一聲,借著轉身之機,眸了一瞟,可就看見了這個人——

    六十來歲的年紀,干瘦干瘦的一個小老頭兒。一個人倚著船舷在抽煙,京八寸的煙袋桿子可講究啦,白銀的煙袋鍋兒,漢玉的煙嘴,含在嘴里“吱吱”響,一縷縷的白煙,小蛇也似地由他鼻孔、嘴角、牙縫里鑽出來,化為輕煙,裊裊上升。

    自然,徐小鶴說的是他——這老頭兒,由于坐處甚高,可以越過人叢,此刻正自用著一雙微微腫脹的細長眼楮,向二人注視,定楮不移。

    公子錦于是借故站起,又看了他幾眼,算是把他看清楚了。

    老頭兒在與公子錦目光接觸時,微笑著點了一下頭,公子錦完全可以斷定,對方這張臉是絕對陌生,以前從來沒有見過。

    當然,這並非是公子錦唯一所想要知道的,透過彼此目光的一瞥,他甚至于已警覺到對方老人蘊藏的內在的充沛氣機菁華,由這一點,也就可以想見對方老頭兒必然是一個所謂的練家子了。

    對于此人像是善意的招呼,公子錦完全裝著沒有看見,眼楮一轉,望向別處,便不再多看他一眼,隨即坐下來。

    他身子才一坐下,不期然,徐小鶴的身子竟自偎了過來,幾乎整個香軀,都偎在了他懷里——這親昵的動作,不啻與她平素的端莊大相徑庭,使他大大為之吃了一驚,方要閃身讓開,出乎意外的,卻為小鶴翻轉而起的一只玉腕攀住了肩頭。

    “別傻啦——這是做戲——”

    嘴里說時,眉挑目動,無限春情蕩漾,把一個賣笑姑娘的輕挑,表露得惟妙惟肖,淋灕盡致。

    公子錦心里一動,這才恍然有所悟及。

    原來徐小鶴正在扮演一個風塵賣笑的姑娘,在不期然遇見了自己這個過去的“恩客”時,一種情發自然的暖味姿態,難為她一個素知自愛的姑娘人家,何以能對一個風塵女子,有如此深刻的體認表現?雖知其為假意做作,亦不免令人身愛之下為怦然心驚,意亂情迷。

    徐小鶴一面把身子偎近,巧笑情兮睜大了眼楮“白”著他道︰“這是故意給那個家伙看的,你是怎麼啦……別露了馬腳呀。”

    這麼一說,公子錦才忽然明白過來,敢情這番做作表態,理應是雙方面的,哪有對方姑娘一個人唱獨台戲的道理?

    再想徐小鶴有此做作,必然有她的道理,自己此行關系重大,萬萬不能有所失閃,若是為人起疑跟蹤察看,總是討厭,不如將計就計,且就小鶴姿態,權充一次風流客吧!

    當下吟吟一笑,大聲道︰“回頭到了地方,俺們得好好聊聊,不過才半年多不見,姑娘你卻是越發出落得標致漂亮啦!”

    說時將勢就勢,可就把徐小鶴緊緊摟在了懷里。

    小鶴嬌聲笑說︰“還說呢,爺您發了財,連我們都不認得了,這可是從哪里來呀。”

    公子錦說︰“還不是老地方呀!”

    “還住在銅城?”

    “家在那呀!”公子順嘴往下溜︰“可干我們這行的,哪有個準兒呀……要不,也就不會認識你了,是不是呀……小寶貝兒!”

    說時,還特意地抬起手來,在小鶴腮上捏了一下,小鶴的臉一下變得紅通通的——或許她此刻心情也同于方才公子錦一般,對于公子錦這般生動熟練的演出,大感存疑,臉上雖是笑靨依舊,卻由不住狠狠地用眼神兒瞪了他一眼。

    公子錦自己也不禁暗暗好笑,蓋因為方才還在奇怪小鶴的表演逼真,不旋蹬間,自己卻也步其後,裝得比她更不在意。可見得人心的奸詐,實在善于作偽,有些事情並不需要親身,經歷一樣也要融匯貫通啊!

    兩個高手,表演到此,按說便可以適可而止了,偏偏徐小鶴所見有異,此番演來連自己也覺得肉麻的動作,還不得不繼續下去。

    “爺——你呸!”

    一只瘦縴縴的玉手在公子錦胸脯上拍了一下,把身子坐好了,就勢左右打量一眼說︰“您的貨呢?身邊怎麼也沒有個伙計跟著?”

    公子錦說︰“人貨都先下去了,哪能要我自己押著,這樣一個人才方便利落呀!”

    說著,抬手又要不老實,小鶴卻巧妙地閃開了。

    “不來啦——爺您再……我可就……”一面咭咭笑著,把頭就近公子錦耳邊,小聲道︰“你知道有人盯著你嗎?”

    公子錦眼皮也不撩一下,小聲說︰“知道,不就是抽旱煙的那個小老頭兒嗎?”

    “那是一個。”小鶴就著他耳邊媚笑著悄悄說,“那只是一個,還有兩個你沒看見。”

    公子錦由不住嚇了一跳。

    “別看。”小鶴附在他耳邊說︰“我早就為你留意著啦,你只當不知道,一切照舊,回頭船靠了岸,由我來對付他們。”

    “這可就多謝姑娘了。”公子錦“哈哈”笑了兩聲,聲音放小了問︰“據你所知,這些人是干什麼的?又為什麼要盯著我呢?”

    “好奇怪的問題!”小鶴說︰“這還是我想問你的,你反到問起我來了。”

    公子錦只是笑,按說,他與陸先生以及眼前姑娘,具有很深情誼,此番受傷,若非是得力于他們師徒大力援手治療,怕已是命喪黃泉,這筆恩情,理應肝膽相照,不再藏私,只是眼前這件事,關系重大,萬萬不得走露一點風聲,雖至親好友亦不例外,如此便只好裝糊涂,傻笑而已。

    公子錦哈哈一笑,站起來走向船舷。

    這一面江水遼闊,朝陽照射里水面上激發出萬點金星,偶有小魚兒的橫出掠波以及水鳥的低飛來去,更為眼前增添了幾許詩情畫意,四周的環境是如此的寧靜,卻又似包含有強烈的動態,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要爆發出來些什麼似的……

    徐小鶴作勢剛要站起來跟過去,卻有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她的肩上。

    “別走,相好的,咱們聊聊。”

    一嘴的油腔滑調,這個人老實不客氣地盡自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徐小鶴其實早就看見他了,更注意到他的蠢蠢欲動,以她目前所喬裝的身份,是不在乎和這些“生張熟魏”搭訕的,因此她也就老實地坐著不動。

    “喲——這位爺,我可是不認識你呀。”

    說時,她仰首撩騷地翻起了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向那人看著,真個有勾魂攝魄之勢——這個人即使並不好色,在她這般魅力之下亦情不自禁地為之怦然心動,只看那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也就可以猜知。

    四十六七的年歲,濃眉大眼,長長的一張馬臉,胡子剛剛刮過,青糊糊的一片,襯著他豪邁的那種氣勢,越覺著十分精悍,頗有凌人之勢。

    “你可是好記性,連你帥二爺卻不認識了。”

    ——這話八成兒是說給身邊各人听的,或許也包括那一頭的公子錦在內,證明他的此舉並不孟浪,雙方原是認得的。

    接著這個話頭,來人更是輕薄地抬起一只胳膊,向徐小鶴肩上攀去,卻被後者機警地躲開了。

    “是嗎?二爺,咱們可是瞧著你怪眼生的!”小鶴認著眼前人,納悶地問說︰“咱們真的見過?”

    “錯不了!”這人說︰“去年在鹽市上,你忘啦?”

    既是風塵中人,便少不了一番做作工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眼前既是遇見了鬼,便只當是在說鬼話了。

    徐小鶴“啊——”了一聲,無可無不可地便自承認了,一時眉開眼笑地道︰“您是說鹽市劉大掌櫃的做壽的那一次?”

    “對啦,——就是那一次……”姓帥的赫赫的笑著,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臉,又為小鶴機警地躲過了。

    自然,他們的這番應對動態,公子錦全都看見了,既然小鶴出面周旋,甘心樂意,當然其中必有道理,公子錦也就樂得視而不見,倒要看看往後發展究竟是什麼情況?

    一番打情罵俏之後,那人終于吐露了心聲,其實正在徐小鶴意料之中。

    把一錠足有十兩的嶄新銀元托在手里,悄悄的遞了過去,姓帥的面現曖昧地笑著︰“呶——爺賞給的,收著。”

    徐小鶴心里罵著︰“該死的王八!”臉上卻越加地笑態可掬。

    “喲——這可是不敢當呀……”

    “收著,收著……”姓帥的聲音放小了,幾乎附在了小鶴的耳朵邊上︰“別讓人看見,爺心里疼你,只管收著就是了!”

    徐小鶴低下頭“吃吃”地笑著,那樣子既害臊又似貪婪,真把個出身“堂子”姑娘的窘態演活了。

    “有幾句話爺要問問你。”姓帥的附在她耳邊上說︰“或許還要你幫上個小忙……當然,事情成了,還要重重地謝你。”

    “真的——”小鶴睜大了眼楮問︰“啥事兒呀?您說吧,只要能幫上忙的,一定幫。”

    “小聲點!”姓帥的摸了一下下巴,向著憑舷面水的公子錦看了一眼,聲音越加的小︰“剛才跟你說話的那個人,真是你的老相好?”

    “你是說他?”

    “別指!”姓帥的趕忙壓住了她的手,又為小鶴機靈地抽了出去。

    “對啦!”他說︰“他是干什麼的?”

    小鶴說︰“你是問楊大爺?”

    “他姓楊?”姓帥的臉上帶著懷疑︰“你沒弄錯?我是說……他真的姓楊?”

    “當然沒錯。”小鶴說︰“楊大爺是干綢緞生意的,買賣可大啦,有錢著呢?”

    姓帥的“嗯!”了一聲,半天沒有吭氣兒。

    “咦——帥大爺!”小鶴好奇地問︰“你問他干嘛呀?你們認識?”

    姓帥的說︰“你就別問了,姑娘——你幫我個忙,把這姓楊的在揚州的地方摸清楚了,告訴我——”

    嘴里說著,手勢前送,又是一錠銀子送了過來,小鶴照收不誤,一時眉開眼笑。

    “那還不簡單?我現在就告訴你。”

    “啊——你已知道了?”

    小鶴點點頭,小聲地說︰“城南有一家福慶坊綢緞莊,你可知道?”

    姓帥的愣了一下,說︰“當然知道,怎麼,這個姓楊的竟住在那里?”

    “對啦——他們是親威……楊大爺每一回去甦州都住在那里!”

    “你沒有弄錯?”

    “當然不錯!不信你現在就問他去?”

    “不不不……”姓帥的冷冷地說︰“他到底姓不姓楊,回頭我們就知道了,這件事你不要跟他說,而且,我還要提醒你,這個人你還是少接近的好。”

    徐小鶴一臉迷惘,莫名其妙的樣子。

    姓帥的哼了一聲,笑了笑,站起來說︰“沒事兒——”又拍拍她的肩說︰“相好的,咱們甦州見了!”便自晃晃悠悠地往一邊去了。

    公子錦在船上轉了一圈兒,著實地注意了一下,徐小鶴曾說共有三個人在盯著自己,可是除了那個抽煙的老頭以及方才與小鶴說話的那個馬臉漢子之外,那第三個人到底在哪里?著實令他大感納悶,看了半天也沒有一點頭緒,待要向徐小鶴暗中打听,卻不想目光望處,小鶴已離開座位,又復與那個馬臉漢子湊在一塊,不時指點口上談個不休。旁人眼里自當是“婊子無情”,只以為徐小鶴這個妓女,在忽然搭上了馬臉漢子這個新客人之後,立刻把公子錦這個老相好甩開一邊,卻也在情理之中。

    此行公子錦使命重大,決計不能出任何差錯,原來還有些擔心自己人單勢狐,萬一遇見了強敵,或是眾寡懸殊,有些力不從心,難得中途出現了徐小鶴,憑她的機智聰明,總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倒是始料非及。

    倚著船桅柱子,耳听著帆櫓的鎭乃聲,雖說是日上三竿,卻是就著和煦江風,絲毫也不覺得炎熱,算計著還有些時候才可到達,公子錦干脆摒除雜念,閉上眼楮打上一個盹兒。

    一陣哄笑聲,卻又把他由夢里驚醒。

    渡船上人聲嘈雜,爆笑如雷,原來是船途無聊,幾個腳夫為打發時間,竟自摔起跤來。

    一個黑壯的胖子,脫光了上身,只著一條短褲,胸脯上全是黑毛,正與兩個騾夫扭在一團,雖是以一敵二,卻毫無敗象,反因力大無窮,把對方兩個騾夫屢屢摔倒在船板上,發出沉重的砰砰聲響,引逗著全船旅客不時爆發出叫好歡笑聲音,熱鬧得緊。

    公子錦轉個身子,半倚船桅,還想繼續再打個盹兒,目光掠處,卻接觸到一張滿布皺紋的老臉,分明直逼眼簾,就在面前。一驚之下,忙自坐好了身子,頓時睡意全消。

    “相公爺可要買花?白蘭花,香啊——”

    嘴里說著,這婆子面帶笑容,把一束串好的白蘭花,直送到公子錦面前。

    一陣撲鼻清香,隨著那婆子手中白蘭花直襲過來,香得離奇,幾令人不堪承受。公子錦心里一動,本能地即時閉住呼吸,同時右掌猝起,順勢以拒說︰“干什麼?”

    老婆婆幾乎站立不住,身子一晃,幾乎坐了下來。

    “喲!”

    似乎是吃驚不小,老婆婆睜大了眼楮望著公子錦,半天才回復笑臉道︰“相公爺,買一把花吧!”

    公子錦搖搖頭,不悅地道︰“不要,不要,哪有男人家買花的?”

    老婆婆咧嘴笑說︰“買了給那位姑娘戴啊!”說著,向那邊的徐小鶴看了一眼,原來二人先時的邂逅,打情罵俏,大家都看見了。

    這麼一說,公子錦倒不得不多看上這婆子幾眼了。

    實在是毫不起眼的一副賣相,總有六十好幾近七十歲的年紀了,一件黑夏布褂子,挽著兩只袖子,露出黑瘦黑瘦的一雙胳臂,一頭白發,亂草似地蓬著,身子既高又瘦,看上去卻很硬朗。

    這樣的一個人,原是極其尋常。卻因為公子錦心里機警,卻也另有所見。

    公子錦抬頭再次打量對方,不期然便與這婆子的一對眸子迎在了一塊——那卻是震人心神的一霎。怎麼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賣花婆婆,竟然會凝聚著如此內爍力的目神,這一點,公子錦憑著自己精湛的內功,幾乎一眼即可斷定——

    “是了,就是她了!”

    現在他幾乎可以完全斷定,暗中監視自己的那第三個人就是她了。

    也就在他忽然有些警覺的同時,一陣頭暈目眩,使他幾乎難以自持,隨即使他頓時有所明悟,雖然他一上來千般小心仔細,亦不禁為對方所乘,百密一疏地著了對方的道兒。

    那意思也就是說,對方婆子對自己弄了鬼——那一束白蘭花里,必然埋設有詭詐勾當,多半是懾人心魄的迷幻薰香,使之混淆花香之內,使人淬然無防,一嗅之下,便著了道兒。

    公子錦有此一悟,心知不妙,卻不欲讓對方婆子看出端倪,一面舉手揮動,讓對方走開,卻把視線轉向一邊,不再向婆子多看一眼。

    這一霎,公子錦調聚真神,提吸丹田,強自鎮定,不使真力潰散,卻是先時一嗅之下所中的“花毒”,極為強烈,雖然至微,卻是花性強烈,幾乎難以自恃,當場昏厥。

    他心里明白,自己此刻雖未昏厥,當場不省人事,卻也僅此而已,事實上全身疲軟,舉手不能,此時此刻若是對方老婦人甚或任何一人意欲加害自己,都簡單之至,毫無對抗之可能。

    賣花老婆婆似乎對于公子錦的未曾昏迷大惑不解,一副芒然不解神態,忽地身子一轉,繞到了公子錦正面身前,睜著一雙三角眼,目不轉楮地向他看著。

    “相公爺……你怎麼啦?病了?”

    說時腳步移動,試探著已逼近到公子錦身前站定,公子錦其時已完全確定,對方這個賣花的老婆婆必將不利于己,只是他此刻除了能虛張聲勢地睜著一雙眼楮,表示他並沒有昏迷之外,其它一無可為。

    老婆婆似乎已由對方呆滯的面部表情里看出了所以,登時膽力大增。

    這時全船旅客,為現場的摔跤角力所吸引,爆笑叫好之聲,不絕于耳,誰也不曾注意到船角一隅,發生在公子錦身上的細小瑣事。

    賣花婆子嘴里怪笑著,俯身而近,就著公子錦耳邊說︰“相公爺,你這是怎麼啦?”

    嘴里說著,這婆子竟自探手向公子錦懷內摸去——卻是就在這一霎,一縷細小的尖銳破空聲直襲她腦後,力道之尖銳犀利,使這婆子不敢等閑視之,嘴里“啊”了一聲,身子霍地向左側方一個打轉,疾若旋風般閃了開來。

    那是一枚極為細小的竹簽,或是人們用來剔牙的牙簽吧!即使留神細看也難以看清。賣花婆子自非等閑人物,一望之下即知道,對方發射暗器的這個人,必然具有非常杰出的身手,設非有極為精純的內功造詣,萬萬難以施之于如此細小草芥物什,即所謂“落葉飛花,傷人于百步之外”。

    老婆子心里的震驚,自是可以想知,卻是此番震驚,也只能存諸內心而已,眼看著那小小竹簽“嘶”地飛落船外江心,自是難以追尋。

    賣花婆子即不願顯示其本來面目身份,便只能啞巴吃黃連心里有數而已。經此一來,自不能再向公子錦出手,卻是暗中向自己出手的這人又是誰?

    一船人亂糟糟的,正自圍著兩個摔跤的人笑鬧得不可開交,老婆子把心一橫,正侍第二次出手,向公子錦身邊偎去,忽然,一根旱煙袋桿橫出,攔住了她的去處。

    “來,老婆婆,我買你的花,拿過來讓我挑挑!”

    ——正是先時坐在高處的那個抽旱煙的老頭兒。

    賣花老婆子愣了一愣,赫赫笑了幾聲,一雙三角眼,頻頻在眼前老頭兒身上打轉。

    “老婆子真正有眼無珠了,怎麼連謝老太爺在這里都沒看見?失禮,失禮!”

    老頭兒徐徐地噴出了一口煙,轉過身子來,一面咳嗽,慢慢蹁向一邊。

    賣花婆子跟上去,陰陽怪氣地道︰“怎麼,今天是什麼風,居然把你老人家也吹動了,老人家一向可好?”

    謝老頭就著江水“噗”的一聲,吹出了煙蒂,臉上神色陰晴不定,鼻子里哼了一聲,哈哈笑道︰“怎麼,盧九婆,你也要插上一腳?這可就太熱鬧了!”

    賣花婆子一笑說︰“這話怎麼說?謝老太爺你倒是說說清楚呀!怎麼你來得,我老婆子就來不得?”謝老頭一面磕著煙袋桿子,卻把雙細長的眼楮不時瞟向坐著的公子錦,後者一舉一動,全在他的觀察之中。

    “咱們是老交情了。”謝老頭嘴角掛著不屑︰“有幾句話不得不奉勸你,這個燙手的山芋,只怕你接不下來。”

    “那可也難說。”老婆子呵呵地笑了,露著一嘴黑牙道︰“如果你謝老太爺不存心跟我過不去,我倒想要看看還有什麼人敢擋在我前頭?”

    謝老頭哼了一聲,冷下臉道︰“那你就等著瞧吧。”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別的不說,就這位正經主兒,也不是好打發的,哼哼——你以為你那‘春風斷腸絕命香,天下至毒,無人不懼’一經中人必將人事不省,可以任你宰割?卻是眼前如何?”

    盧九婆神色一震,待要恃強,反唇相譏,不意目光轉處,心里大大吃了一驚。

    原來先時他認為己呈癱瘓的公子錦,此刻竟然不在原處,顯然消失不見。

    這一驚,頓使她大起恐慌,只以為是眼前謝老頭故意弄的手腳,一時怒由心起,方自把臉色一沉,卻是目光轉處,公子錦赫然又自出現眼前。

    卻听得鑼聲連響,敢情是渡船已到了盡頭,大家紛紛向船頭擁進,人喧馬嘶,雞飛狗跳,一時亂作一團。

    盧九婆顧不得再答理謝老頭,徑自向船頭擠進,卻是怎麼也快不了,總有個人在前面擋著,好不容易擠上了岸,再看公子錦,早已不知去向,非但公子錦不知去向,便是先時和他在一起的那個風騷疑似娼妓的年輕風騷少女,甚至剛才與自己說話的那個謝老頭兒,俱都不見蹤影。

    這個盧九婆在武林黑道上,並非是無名之輩,說起來也是響叮當的角色,想不到此番為圖重利,破例向公子錦親自出手,竟自弄得如此灰頭土臉,居然近在眼前,伸手可及的人也會跟丟了,簡直是笑話。

    碼頭上到外都是人,亂成一片。

    盧九婆越想越氣,更不甘心,兩只手分著人群,向外擠出,一眼看見公子錦與徐小鶴雙雙跨在驢背上,正自馳向郊道,心里一急,不由分說,雙手著力之下,身邊人如何當受得住?頓時沖撞倒地,亂了個唏哩嘩啦。

    老婆子急了,心里更惦記著怕謝老頭兒搶在自己前頭,一時連“武者”不輕易施展武功的禁忌也顧不得了,嘴里怪叫一聲呼地騰身而起,直向著公子錦策騎處追去。

    一連三數個起落飛縱,撲到眼前這片稀疏樹林,算計著只要抄過樹林那一頭,便可趕在公子錦上路的小道前頭,卻是呼地一聲,一個人由側面縱出,不偏不倚,又自攔在了她前面。

    高高的個頭,闊肩膀,一條大辮子巨蛇也似地盤在脖子上。這個背影對盧九婆來說,應該是絕對不會陌生才是,忽然間使她記起來從剛才下船開始,便是這個家伙一直就攔在自己前頭,幾次三番地作梗,使自己不能快速追上去,現在又來了,這是存心找碴,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嘛!

    盧九婆“嘿”了一聲,腳下一個搶步,雙手順水推舟,猛力的直向對方背後擊去;同時十指張開,宛若鋼鉤,似推又抓,力道極是猛厲,顯然是內功中頗具實力的“大鷹爪手”,盧九婆心惡對方過甚,恨不能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

    偏偏前面那人非比等閑,隨著盧九婆的雙手齊出,這人身子向前一個平伏,動作恰到好處,正好閃過了盧九婆的雙手,卻是險得緊。

    盧九婆的十根手指簡直是擦著對方的背脊梁滑過去的,這一抓空之下,似乎是整個人都撲了上去,也虧了這老婆子,果然身手不凡,一招落空之下,腳下用力一點,呼地竟由對方背上掠了過去。

    卻是這個人也是個不易打發的主兒,盧九婆一式撲空,卻予他有了可乘之機,冷笑著叱了聲︰“打!”一掌反向盧九婆背上拍來。

    盧九婆“呼”地一個旋身,舉手以迎︰“噗”兩只手迎在了一塊。

    雙方力量都稱十足。

    一觸之下,各自身子都大大為之震動了一下,緊接著卻像是兩個木頭人樣地定住不動。

    盧九婆這才算把對方看清楚了——四十六七的年歲,濃眉大眼,一張長馬臉,剛刮過的臉,看上去甚是意氣軒昂。

    “你又是誰?想死嗎。”

    一言即出,盧九婆更不留情,左手猝起,五根手指形若一把鋼鉤,直向對方漢子臉上抓去。

    濃眉漢子“哼”了一聲,並不閃躲,單手倏起實架實接,牢牢地又接住了她這一只手。

    “老太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怎麼,還嫌不熱鬧?連你也要插上一手?”

    說話的當兒,濃眉漢子更不曾閑著,兩只手內力凝聚,十根手指骨節格格連聲,一時間,竟自施展出內功中至為難能的“按臍”功力。

    盧九婆“嘿”了一聲,硬是接下了對方這陣子要命力道。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滿頭自發俱都根根直立了起來。

    忽地,雙方緊握的手為之一松,兩個人“唰”地向左右分開。

    盧九婆臉上一陣子紅,身子大大搖晃了一下,一口熱血直翻上腔,差一點噴了出來,總算她內功精湛,平素練有“一剠混元功”臨急施展,氣貫中樞,壓住丹田,算是沒有當場出丑,卻是心里有數,嘗到了對方的厲害。

    “好……你這是存心跟我老婆子過不去……咱們這個梁子算是結定了……”

    老婆子強提著一口真氣,臉上一陣子青一陣子紅,像是在忍受著身上極大的痛楚,她總算內功深湛,沒有當場出丑,怪只怪上來力量用得絕猛,一下子岔了氣兒,後面這個架,即使她心有未甘,卻也打不下去了。

    馬臉漢子嘿嘿笑了一聲,用著低沉的聲音道︰“盧九婆,見好就收吧,你是干什麼的,我是干什麼的,大家心里都應該有數嘛!”

    盧九婆後退一步,睜大了一雙三角眼︰“你……是誰?怎麼會認識我?”

    那人哈哈一笑,剔著一雙眉毛道︰“江南妖狐盧九婆的大名誰人不知,嘿嘿……”

    盧九婆臉色一變,這個“江南妖狐”的渾號,還是當年她風華正盛時的渾號,平素最忌諱人家提起,如今老了更不願听人提起,想不到對方卻還記得,當面提起,著實令人臉上難堪。

    “你……”老婆子氣得全身發抖︰“你到底是誰?”

    “說句高抬你老的話,在江湖道上,你是前輩——”馬臉漢子忽地面色一沉︰“可是眼前這件事上,你卻不宜插手,我勸你及早抽身,要不然後悔可就來不及了……”盧九婆咬著牙“哼”了一聲︰“原來你跟謝老頭是一邊的,你們聯手想劫人還是劫寶?嗯?憑什麼你們動得,我老婆子就動不得?”

    馬臉人目射精光,向前邁了一步,冷冷說道︰“看來你知道的還不少,你當然動得,除非你不想活了。”

    盧九婆又是一愣,三角眼里凶光閃爍道︰“憑什麼?姓謝的有多大肚子,想一個人獨吞?”

    這人陰森森地笑了一聲︰“他也配!”

    “啊——”盧九婆一驚︰“難道你們不是一伙的?謝老頭他是……”

    馬臉人嘴角帶著不屑︰“他想跟我們提鞋,都不要他。”

    “給你提鞋……你……”

    “當然不是我,”馬臉人神色傲然地道︰“老太婆……告訴你一句實話吧,當年在牡丹江,咱們有過一面之緣,那一次你多少還幫了我個小忙,就沖著這一點,今天我對你手下留情,要不然哼哼……你以為就這麼便宜放過了你?你口口聲聲說的謝老頭子,他就比你有眼力價多啦。人要自己量力,不自量力那可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這麼一說,盧九婆才似忽然明白過來︰“啊!”了一聲,睜大了眼楮,訥訥道︰“牡丹江……我想起來了,啊啊……難道你是‘鐵馬神令門’的人?你是……”

    馬臉漢子冷冷說道︰“那一次對付‘南天七鷹’是我一時失策,未克全功,他們其中三人竟自脫逃,在牡丹江小神峰,被我追上了,一場惡戰……是你與費道人助了我一臂之力,才把他們三個一舉殲滅,這件事我一直記掛在心,一轉眼幾乎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盧九婆瘦削的臉上,顯示出無比震驚。緩緩點頭道︰“失敬,失敬!這麼說閣下是‘鐵馬神令門’四當家的,帥星斗帥先生了?”

    馬臉漢子一笑,後退道︰“對了,十年歲月悠悠,想不到咱們在這里又踫著了。”

    盧九婆經過此一刻的鎮定調息,大致已體力恢復,以她素日之狹窄度量,陰險為人,絕不會輕易便放過了對方,卻是在她一旦了解到對方的真實身份以及背後的鋼鐵靠山之後,老實說,她實在連一絲恃強的勁道也提不起來了,莫怪乎對方口氣那般狂傲,試看當今武林,即使你是一等一的強人,在聆听到“鐵馬神令”四個字時,誰又能無動于衷而不為之膽戰心驚?

    一霎間,盧九婆為之神色黯然,良久,才自慨嘆一聲道︰“這就是了,是我一時失查,竟沒有想到貴幫——鐵馬神令也已插手此事,要不然我也不會……”嘆了口氣,盧九婆苦笑道︰“不知者無罪,四當家你就高抬貴手吧。”

    帥星斗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道︰“好說,九婆你慶幸吧!今天幸虧是遇見了我,要是換了三木哥,哼哼……九婆,只怕你再想全身而退,可就沒有這麼方便了。”

    盧九婆一驚道︰“什麼……木三先生也來了?”

    帥星斗未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訥訥道︰“本門的規矩你應該很清楚,鐵馬令下六親不認,今天我破格對你留情,無非是念及當年牡丹江的一點宿因,要不是我上來攔阻,你此刻伯己命喪黃泉,言盡于此,咱們就此分手,再要相見,可就休怪我手下無情,告辭!”

    話聲出口,姓帥的略一抱拳,人已騰身而起,碧蔭叢中,只見他身影一連閃了凡閃,如猿似鷹,目未交睫的當兒,人已無蹤。

    盧九婆悵悵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若有所失,若有所思。平心而論,這位“鐵馬神令門”的四當家的,確實是高抬貴手,對自己留了相當情面,設非如此,以此一黑道最稱毒惡門派的一向作風,對付敵人甚或異已無不趕盡殺絕,絕無二致,自己今天居然能在對方四令主手下網開一面,逃得活命,真正稱得上是異數。

    卻是,這樣一來,便能使盧九婆真個罷手不成?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事情沒有這麼容易,實在是傳說中的這筆財富太大了,太誘惑人,令人眼紅了。
正文 第06章
    什麼樣的傳說呢?

    說起來可也真有點荒誕離奇,近似于危言聳听,卻是每一個述說者,盡管格限于神秘之中,卻無不津津樂道,听者半信似疑,卻又無不為之動容。

    傳說之一︰當年闖王李自成攻北京,進佔紫禁城,崇楨皇帝于煤山自縊之前,卻也作了幾項重要安排,其中最富傳奇的是有一批極為珍貴的金玉奇珍,早在宮破旬日之前,由專人秘密偷運出宮,解送到了江南。

    傳說之二︰見之于官報,所謂的城破之前先已出宮逃命的太子與定永二王,俱為李自成所擒獲,如今也都先後伏誅,其實真正被擒獲伏誅的只是太子與定王二人,其中“永王”朱慈炯實已逃脫,如今不但還健在,而且,已為各方反清復明勢力奉為精神領袖,敬尊之為“三太子”。

    傳說之三︰這位“三太子”當年之所以絕處逢生,乃是得力于先皇考崇楨身邊的一個精武技的大內衛士,此人姓葉,神出鬼沒,有能天徹地之能。

    傳說之四︰當年在後宮,為崇楨親手所刃殺的長平公主(簡稱為長公主),其實未死,只是被砍斷了一條胳膊而已,如今非但也還健在,卻已皈依佛門,更有甚者,這位公主如今被傳說為風塵俠隱中一類的人物,本事可大了。

    傳說之五︰也就是落到了眼前這個節骨眼的關鍵時分。有一個身負有重要使命的人,如今來到了金陵,此人的任務是將要與傳說中的三太子見面,而且更負有策劃運轉那一筆當年秘密出宮巨大財富的使命——這一筆巨大的金銀財寶咸信為被用于重整明室社稷江山的重大資本。

    這麼一來,這個被傳說為負神秘任務的人,頓時為十方所注目,非但是官方偵騎密布,甚至遠在紫禁城的朝廷也不甘寂寞,秘密策使了深精武技的大內衛士,連日趕下江南,務必要把此事查一個水落石出。

    自然,敏感的江湖黑白兩道,就更不會听任此一傳說如過耳來風,勢將要興起一股探測熱潮,不欲善罷甘休了。

    鈴聲叮叮。

    騎在小毛驢上的兩個人——公子錦,徐小鶴,一副自在輕松模樣。

    稻田里佳禾蔥蔥,水稻飄香,竹影婆娑,牧童騎在牛背上唱歌,一派江南富庶情景。

    由此而接上前面官道,總還有五里來路,稻禾青青,白鷺翩飛,小毛驢似跑不跑,鈴聲叮當,驢背上的兩個人,男的英俊瀟灑,女的清花水秀,尤其是後者那一身花枝招展的裝束,在艷陽里閃爍出無限嬌媚婀娜。

    公子錦在驢背上笑向小鶴道︰“剛才多虧姑娘搭救,要不然只怕已遭了那婆子毒手,想不到此行如此凶險,真正令人擔憂。”

    徐小鶴“咦”了一聲,眼楮“白”著他道︰“你怎麼知道是我救了你的?”

    “這還用說。”公子錦道︰“我看那暗器施展得異常高明,已近乎‘金針度線’之妙,除了姑娘之外,又有誰有這等手法?”

    “誰說的?哼——這一次你可是看錯了!”

    徐小鶴一只手把草笠的帽沿,拉下來一點,遮住迎面的陽光,側過臉來打量著他。

    公子錦笑臉頓失道︰“難道不是你?”

    “不是。”小鶴搖搖頭︰“你猜怎麼樣?”

    她把身子坐好了,看向公子錦,眉毛挑了一挑︰“你我都不會想得到的——是那個姓帥的。”

    “是他?”公子錦說︰“就是那個姓帥的小子?”

    “不錯!”徐小鶴笑了一笑︰“你的耳朵真靈,原來都听見了!”

    公子錦說︰“他的聲音這麼大,誰听不見?不過——後來小聲地跟你說些什麼,我可就不知道了,當然,不用說是在跟你打听我,是不是?”

    小鶴道︰“那還用說。”又道︰“我原以為這人是個好色之徒,即使會些武功,不過三流角色,誰知道他暗中不動聲色地施了那一手暗器,破了賣花婆子的詭計,我才知道他竟是個身上有真功夫的人,你說他那一手暗器近乎于‘金針度線’——這暗器手法,我听我師父說過,他老人家就會,連我還沒有學會,這人居然已能施展,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倒是不能小看了他。”

    公子錦點頭道︰“這人誠然是個勁敵,倒要防他一防——只是,那個賣花婆子又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對我施展詭詐伎倆?而姓帥的又為什麼會對我暗中援手?他們竟不是一邊的……”

    “還有那個抽煙的老頭,三個人全不相干……這事情可透著有些邪門兒……”

    說著她嚶然作笑,向著公子錦瞟了一眼︰“既然都沖著你,看來你這一趟著實大有文章……到底又是為什麼?連我也瞞著?”

    眼前已來到驛道,二人揮鞭催馬上道,繼續前行。他們所乘騎的小驢,早經豢養熟練,並不需人策使帶領,平日所行,只此來回一途,是以不愁中途迷失,而驢性固執倔強,即使乘騎客人想要趨使它改道亦是不能。

    這條驛道是通向江都市街的主要干道之一,來往客旅絡繹不絕。

    兩頭小毛驢一經上道,循著平日慣行方向,一徑前行,並不須二人帶領。

    公子錦原欲獨自超前快行,暫別小鶴。徐小鶴看在眼里,不覺好笑道︰“怎麼,想把我撇下,一個人去?怕我纏著你不放?”

    被她這麼一說,公子錦不好意思地笑了。

    “姑娘請多多原諒,實在是這一趟事情重大,並不是我對姑娘見外,還請多多包涵。”

    小鶴哼笑道︰“你不說,我便不再多問,誰又希罕,非要知道不可!到時候你就是想要告訴我,我還懶得听呢!要是有什麼事求著我的地方,更看我高不高興,不信就走著瞧吧!”

    說罷便賭氣似地把頭偏向一邊,不再理他——其實她此行之前,已從師父陸安那邊得到了預示,情知公子錦此行負有極重要使命,陸安更知公子錦此行是去會見一個極重要的人物,徐小鶴當時曾向師父一再盤問,陸安亦不說破,只雲到時自知。想不到公子錦也是一樣,一任她如何追問,也是不肯吐露一字。

    ——她因而想到師父生平一向料事如神,此番特別打發自己前往,還囑咐帶了一些平日罕用的藥物,莫非是此行還需要自己去為什麼人診斷看病不成?好在不久自知,公子錦既奉命不得對外人吐露,卻也怪不得他。這麼一想,也就不再生他的氣。

    陸安其實還一再囑咐她,要她在暗中多多注意他的安危,必要時當盡全力保護,可知他此行任務極其重要,萬萬不可出一點差錯。

    到底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呢?

    徐小鶴強壓著心里的好奇轉過臉來,剛想用別的話旁敲側擊一番,說不定能套出些什麼來——卻有一騎快馬,風掣電馳潑刺刺直由身後馳來。

    二人聞聲而警,還來不及回頭察看,來馬又緊擦著二人身邊奔馳過去,驛道上揚起了大片黃塵。

    打量著這人背影,一頂馬連波的大草帽,黑綢子短褂,甚是意態軒昂——

    公子錦方自注意到這漢子黑綢汗褂上所繡的一個特別圖案標志,身後蹄聲得得,一連六騎快馬,潑刺刺又自擦身而過,緊迫著前面漢子,風涌雲聚般狂馳而去,聲勢之巨大,饒是驚人之至。怪在這一行七人,非但衣式裝束一般無二,即是胯下座馬也都是一色純黑,七匹怒馬,一致發足狂奔,自有非常氣勢,蹄下黃塵,有似一天黃霧,又似一條迤邐千丈黃龍,一徑追循著前道飛蹄,滾滾而逝。

    這般陣仗,不禁使得所有路客紛紛駐足張望。

    公子錦方自思索著七人背上奇怪的圖飾,並不像是常見的官府“勇”字號衣。徐小鶴卻已失聲地“哦——”了一聲,直向著前面消失漸遠的人馬發起呆來。

    “怎麼回事?”公子錦看向小鶴道︰“這些人是什麼來路?是本地官府的人?不像!”

    徐小鶴轉過頭,奇怪地瞟了他一眼,道︰“你以前沒有來過江南?”

    公子錦搖搖了頭,略似汗顏笑道︰“姑娘的意思是在笑我的閱歷不足,可是?”

    徐小鶴一笑說︰“你倒有自知之明——剛才那七個人,你看他們是哪里來的?他們身上所繡的那個馬頭標志,你可知代表什麼?”

    經她這麼一說,公子錦才自悟及,原來七人黑色短衣背上所繡制的特別圖形,竟然是一個“馬頭”形狀,小鶴這麼一問,他竟無以置答,尷尬地搖頭微笑,表示全然不知。

    徐小鶴大驚道︰“你真的不知道?”心里暗暗奇怪,何以對方連如此赫赫聲名的江湖門派都不知道。

    “你的江湖閱歷豈止不足而已,”小鶴打趣地奚落道︰“看起來簡直差得太遠了!”

    公子錦抱拳道︰“請教,請教。”

    徐小鶴前後看了一眼,確定沒有被人監視,才自說道︰“看起來,你過去大概很少在南邊各省跑過,居然連當今黑道最具盛名的‘鐵馬神令’門派都不知道!”

    公子錦心里怦然一驚。

    ——他焉能會沒有听過這個黑道上最是惡跡昭彰的組織門派?只是徐小鶴既這麼說,不如干脆糊涂到底,倒要听听她說些什麼?

    徐小鶴見他睜著一雙大眼楮呆呆地望著自己,只以為他真的不知道,不禁嘴里“嘖嘖”稱奇。

    隨即告訴他道︰“鐵馬神令一般都稱呼他們是‘鐵馬門’,這個門派在江湖上听我師父說已經橫行了三十多年了,過去的總舵是設在浙江天台山,後來因為官兵的多次圍剿,听說搬了好幾次家,不得已化整為零,分散在江南各處,這里太湖附近就有他們一個分寨,人多勢眾,平常是小罪不犯,大罪不斷,因為他們門下有本事的人多極了,江湖各派對他們雖然看不順眼,卻也惹不起他們,這就使得他們越來越橫行霸道了。”

    公子錦道︰“難得姑娘平常在家,足不出戶,居然外面事情也知道得這麼清楚——可知道這個鐵馬門的總令主又是什麼人?”

    徐小鶴說︰“听我師父說,鐵馬神令一共有四位令主,總令主姓什麼叫什麼,到現在沒有人弄得清楚,大家只是知道他的外號是——”

    “外號?”

    “對了!”徐小鶴說︰“叫雲飄飄。”

    “雲飄飄?”公子錦一笑說︰“好動听的一個外號,文縐縐的。”

    徐小鶴哼了一聲道︰“好听是好听,可是這個老魔頭可是猾狡極了,大概就是因為他神秘得來無影去無蹤,像雲一樣的不可捉摸,所以外面才給他取了這麼個外號……”

    “你叫他老魔頭?他很老麼?”

    “那當然啦!猜也應該猜出來了!”

    這可就與公子錦所知道的略有出入,不過眼前且不與她爭執。

    徐小鶴又道︰“大當家的叫雲飄飄,外面莫測高深。二當家的也是一樣,神龍見首不見尾,不過我師父卻與他有過幾次交往,他們是不打不相識,居然彼此心儀,成了道義之交,听我師父說,這個人很有點義氣,不過人可是出名的怪,好起來好得要命,一不對可就瞪眼殺人,外號人稱‘冷面無常’,姓桑,你听听這個外號就知道。”

    公子錦點點頭,神秘地笑道︰“令師陸先生居然也會結交黑道上的朋友?怪不得你對鐵馬門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錯了。”小鶴說︰“我師父是不齒于他們所作所為的,只是交了姓桑的這個朋友而已,其實他們也極少交往,很多有關鐵馬門中的事,他老人家也許知道,但是平常卻不願多談,我所知道的這些,有很多還是從外面听來的呢!”

    公子錦點點頭道︰“這就很難得了,你剛才說鐵馬門一共有四位令主,還有兩個呢。”

    “別急呀!”徐小鶴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帽子。

    兩只小驢驕轡而行,鈴聲叮當,不徐不疾。

    “第三位令主,這個人姓木,木頭的木——”

    公子錦心里一動——那是因為出門之前,有人特別警告過他,要他特別防範此人。

    徐小鶴接道︰“你要特別小心這個人,這個人最壞,武功極高,江湖上人提起了這位木三郎來,沒有一個不頭疼、談虎色變的!”

    “木三郎?”公子錦哼了一聲︰“可是傳說中的那個叫‘神眼木三’的人?”

    “對了!”徐小鶴說︰“就是他,你們認識?”

    公子錦搖搖頭︰“沒有見過,不過此人的大名卻是早已听說,傳說此人生有一雙怪眼,能夠像貓一樣地夜晚看物,可是真的?”

    “外面是這麼說罷了!”徐小鶴說︰“不過這個人在鐵馬神令四位令主中,是最心狠手辣的一個人,殺人越貨,無所不為,江湖上無論是黑道白道的人,只要犯在了他手上,很少能有幸免的,听說也只有總令主雲飄飄能降服得了他,他也只听雲飄飄一個人的話,就連二令主冷面無常的賬,他都不買,以後你要是遇見了他,可得要特別小心。”

    公子錦微微一笑說︰“這麼說,我真的要小心這個人了,看來我們的行蹤已經落在了他們眼里……”

    徐小鶴說︰“他們對我可是沒興趣,只是你可得十分小心了。”

    公子錦笑了一笑︰“那就讓他們來試試吧。”

    說話的當兒,眼前已來到了江都鬧市,眼前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且是衢道之口。

    小毛驢自行地停了下來,即有一個毛頭小伙計打對街跑了過來,一言不說地就把那驢牽走了。

    公子錦四面打量一眼,只見市招密集,商店酒家,櫛次鱗比,較之南京更有過之,鹽市之浮華己見一斑。

    徐小鶴笑說︰“我們藥鋪子就在那邊,你看見了沒有?”

    用手一指,可不是“鶴年堂”三字豎匾,金光耀眼,就在眼前十字路口頭上,這個位置選得好,怪不得生意鼎盛。說完這句話,不等公子錦回答,她便獨自走了,走過對街擺了擺手,便回頭去了。

    公子錦豈是真的這麼差勁兒?一無所知?當然不是。

    事實上他對江湖上的黑白兩道,雖不若一般老江湖那般提起來如數家珍,卻也應知盡知,絕不似徐小鶴想象中的那麼一竅不通。

    此行責任之重大,眼前風險有多少,他心里當然有數,只是外表力持鎮定而已。

    別了小鶴,在馬路上閑逛了半天——其實當然不是真的“閑逛”,不過是意在甩掉暗中跟蹤自己的兩個人而已,直到他確定真的甩掉了暗中跟蹤的人之後,才自按圖索驥地找到了他應該現身的地方。

    四方茶樓。

    進門之後,座客雲集,樓上樓下幾無虛席,當下一個小伙計帶著他到了樓上,找了個偏間雅座坐定,送上一客菊花香茗。

    時間過午不久,顯然還是吃飯的時候。

    公子錦要了客小籠湯包、鳳雞、干絲等本地佳肴,候到伙計把這些吃食一應送上之後,才自喚住他問道︰“這里可是四馬路的四方茶樓?”

    “對呀,就是這一家!”小伙計嘻著一張大嘴說︰“八十年的老字號了,別無分號。”

    公子錦說︰“有位覃子豪罩先生可在這里?”

    “啊——”小伙計怔了一怔︰“那是我們的管事先生,客官爺有什麼事要見他麼?”

    公子錦點點頭道︰“對了,他要是有空,就請他過來一趟,我在這里等他。”

    小伙計連聲答應著隨即退下,過了一會兒,就有一個身著夏布長衫,四十左右的斯文先生來到了雅座。

    “是覃先生麼?”

    公子錦在座上抱拳揖道︰“在下姓公——特來拜訪。”

    來人連連點頭道︰“不敢,不敢——兄弟姓覃,就是這里的管事,客人有什麼差遣?”

    說時回身左右打量一眼,跨前一步,雙手合並,各屈二指,擺了個奇怪的手式,向著公子錦揖了一揖。

    公子錦立時會意,右手並三指,向著桌上茶壺摸了一摸道︰“這茶涼了,再換一壺吧。”

    罩先生一笑道︰“天、地、人,何者為大?”

    公子錦道︰“那可要看什麼時候了。”

    罩先生道︰“如今呢?”

    “如今生逢亂世,以人為大,覃兄以為如何?”

    覃先生點點頭,一只手摸著唇上的短須,隨即坐下道︰“那就再討足下一句金口,這個‘人’在天成聖呢還是在地為王?”

    公子錦一笑道︰“應是在地為王吧。”

    “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

    “這可難說了。”

    “請教——”覃先生抱拳一揖,有意無意地,顯出了指上的一枚翡翠戒指。

    公子錦其實早就看見了,見狀微微一笑——

    “覃先生不必見疑!”公子錦道︰“我是打東南方來的,隔著一片大海,你說是遠還是近呢?”

    一面說,抬起手來摸摸下頷——小手指上也有個戒指——這戒指他平常並不常戴,今日特別戴起,竟與對方一般式樣。

    “這就是了。”

    覃先生聲音略低道︰“足下來此的消息,我早就得著了,算計著此時也該到了,如今風雲險惡,白、黑兩道,都放不過咱們,足下位當特使,身負重任,不可不察——”

    “不敢當——”公子錦抱拳道︰“全仗兄台指教。”

    覃先生一笑道︰“上回過師兄來即說到你,把你夸得了不得,想不到如此年輕,失敬,失敬。”

    “少不更事——還請兄台指教。”公子錦略似謙虛地道︰“這一趟若不得力于高明人士暗中幫助,只怕在南京就要出事了。”

    覃先生笑道︰“公少俠指的是神醫陸安和徐小姐吧!”

    “啊——”

    “哈哈——”覃先生一面為對方斟滿一杯茶,送上道︰“老實說吧,足下一人南京,我們就得著訊兒啦——你不要客氣,在南京那幾件轟轟烈烈的事情干得好極了,麻四先生已把這事報回去了,說是王爺大喜,要大加嘉獎呢。”

    公子錦一驚道︰“四先生也來了?”

    “哪能不來?”覃子豪微微一笑︰“兄弟——你不是搭一艘‘長’字號的渡船下來的嗎?在船上還遇見了徐大小姐嗎?”

    “啊——”公子錦微微點頭道︰“覃兄好耳風,看來兄弟這一趟,全在兄台照顧之中了。”

    “我哪有這個本事,是四先生。”覃子豪道︰“他老人家一直都在暗中護送著你……兄弟——你也許還不知道,鐵馬門的人盯上你了。”

    公子錦越加汗顏地嘆了聲道︰“我怎麼不知道?都怪我太過無能——”

    “這不怪你——”覃子豪說︰“他們早就得到消息,你一個人就算三頭六臂,也是防不勝防。方才在船上,要不是四先生施了巧計,引開了對方注意,下船時,又現身為餌,甩開了對方主要魔頭,可是險哪。”

    “兄台的意思……什麼……魔頭?”

    “你為人忠厚、正直,還不盡知此行之風險——”覃子豪道︰“方才情形,我雖不曾親見,可是四先生說起,真正嚇人,原來鐵馬門的兩位令主俱已出場,一個在船上,一個在岸上……”

    微微一笑,覃子豪俯身而前,小聲道︰“這事全仗四先生暗中打點,我們的人全出動了,听四先生說,險極了,我們的人還裝扮了你的外貌,四先生親自出馬,真險,僥幸成功,嘿——想不到神眼木三那一雙神眼居然也有看錯了的時候,你可知道,鐵馬門在江都的‘七大金剛’全出動了,卻是撲了個空。”

    公子錦瞠目以對,想起了方才與小鶴在驛道上遇見的那七匹快馬,原來就是鐵馬門在江都鼎鼎大名的七大金剛,看來全仗麻四先生暗中幫忙,現身為餌,把對方主要魔頭“神眼木三”誘開,要不然,可真是不堪設想。

    雖然事已過去,想起來還不禁心里忐忑,同時也就感覺到自己的勢單力孤,前途萬般風險。

    覃子豪見狀笑道︰“你不用擔心,敵人雖然來了不少,我們可也不含糊,何況四先生既已親自出來,听說另外還有高人助陣,你只按著原定計劃行事,小心一點也就是了。”

    公子錦點點頭,問說︰“四先生人在哪里?可否一見?有很多事,還想當面向他請教。”

    “他走了。”覃子豪說︰“你若早來一步就見著了,現在人走了。”

    公子錦悵悵地道︰“他老人家住在哪里?”

    “這個……”覃子豪微微笑道︰“他老人家關照了,叫你不必去尋他,如有事情,他自會尋你……”

    說時由身上取出了一個綢子小包,交給他說︰“這是四先生要我交給你的,里面有一封信,囑你見字行事,時間、地點都交待得一清二楚,另外有一百兩銀子,是給你的,其實我這里早就給你準備下了。”

    一面說,他由折著的袖管里拿出了一張嶄新的銀票,交到公子錦手里——

    “外面走的人,手頭不能小器,這個你留著,不夠隨時來支。”

    公子錦打開一看,是五百兩的一張即期銀票,就說︰“太多了,你收回去吧,我現在不缺銀子。”

    覃子豪推過去說︰“收下吧,你以後就知道了,花費很大的,而且,你不必節省,有時候充充闊氣也是必需的,哈哈……”

    又說︰“在揚州,我們的實力不小,錢有的是,我在這里,又是管賬的,自己兄弟還能不多照顧幾文?”

    說著哈哈一笑,站起來抱拳道︰“你就慢慢吃吧,我去囑咐一聲,這里不會有外人進來,我走了。”

    這個覃子豪,公子錦以前雖沒見過,卻知道他和自己一樣,誼屬同門,同是延平郡王大力所收攬的江湖義士,包括方才所提起的那個麻四先生,同屬延平郡王所特別成立的一個反清復明秘密組織,這個組織的力量,卻也不可忽視,似已日漸強大,雖不足以動搖清朝已固江山,而側面的煽風點火,卻也令當勢者頭痛不已。

    打開了錦囊,果有書信一封。

    那是一封屬于極隱秘的密札,厚厚的桑皮紙信封,騎縫處都涂著火漆膠泥。

    收件人︰公子錦。

    發件人︰天南堡。

    是了,這“天南堡”便是策使公子錦等一行義行的那個反清復明的秘密組織了。

    肯定的,這密札應屬“天南堡”的極密件之一,設非是收件者當事人之外,任何人不得私自拆閱,以麻四先生在天南堡地位之尊,亦只是負責轉手而已。

    俟到公子錦小心謹慎地拆閱密札之後,不由為之一驚——他原以為時間大可從容,豈不知上面的指令時日竟然迫在眉睫,這使他再也不能耽擱,隨即起身離開。

    所謂“綠楊城郭,十里珠簾”,應是名不虛傳,公子錦身歷其境,總算見識了。

    這一帶,俗稱“十里小運河”區,入夜之後,萬燈高懸,千船雲集,繁華得緊。

    公子錦一襲輕裝,身著太湖綢藕色長衣,腰系絲絛玉佩,足登福字履,手里一把描金折扇,搖起來婆娑有姿,習習生風,人本來生得俊俏,這一裝扮,十足的風流惆儻,像是個出身豪門、走馬章台的公子哥兒。

    在“醉八仙”吃的晚飯,菜肴有松江之鱸,陽澄之蟹,呼伎小雲小仙二女作陪,喝了幾觥酒,耳邊上盡是江南評彈、揚州小調。有錢大爺們的征歌逐舞,呼盧喝雉,在五光十色的迷離燈光襯托里,誠然令人不勝消受,公子錦又見識了一回。

    卻是今夕何夕,他總算心里有數,並不糊涂。

    大船“八音畫肪”就泊在前面湖心,這里“十里小運河”,河不叫河,分別劃地稱奇,巧立名目,各以“池”“湖”自稱。眼前這一片地方叫“仙女湖”——顧名思義,那就是這里的女人,美如天仙,不用說,湖心的“八音”畫舫,便是“仙女”所在之處了。天上星皎月明,卻不如眼前燈光燦爛。

    像其他,風流豪客一樣,公子錦酒足飯飽之後,竟然也思往湖心的美人窟走走。

    迎著陣陣涼爽湖風,公子錦一扇在手,翩翩風采地來到了“八音畫舫”。

    進門之先,便已听見了那陣陣絲竹管弦聲,銀牙打板,小紅低唱,間以七彩燈光,粉帳流甦,姐兒們送往迎來,眼波流醉,真正讓人銷魂蝕骨,所謂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應該便是指的如此。

    公子錦雖然缺少那種一擲千金的出手氣勢,更沒有時下一般紈褲子弟的氣質,卻也儀表堂堂,大方舉止,令人不敢輕視。

    這里鹽市,一日暴發,南來北往的陌生主兒多的是,是以他的出現,並不曾引起特別的注意。只是在二度“茶圍”之後,仍然盤桓不去,便非一般的尋常客人了,這樣情況通常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客人已有相好的姑娘,等著她的出現赴約。另一種情況便是有意尋歡而不得其門而入,這時候便須善解客意的皮條客出現,上前刺探搭訕一番。

    是以,就在公子錦三度打發賞金,欲離不去的當兒,一個長頸拱肩,面生肉瘤的細眉男子出現在他面前——

    “相公您別走——可有您的老相好啊?”

    “我要見燕子姑娘。”公子錦開門見山地說︰“可是她好像不在這里……要是這樣,我就走了。”

    這個人听到這里“哦——”了一聲,隨即眯著眼楮笑了︰“在在在……有有有,您老可是姓李?”

    公子錦微微一怔,點頭道︰“不錯,我是姓李。”

    細眉男人立時笑態畢露地道︰“是從南京來打點貢綢的李大相公?”

    公子錦半笑不笑地也承認了。

    化名李方,專營貢綢生意的商人身份,正是他此行早已安排既定的化身——這件事還是在他拆讀麻四先生留交的密札指示之後,才得以知道,萬萬沒有想到,在此***場合,居然已有了風聞。

    “啊呀——您老可是貴客呀,為什麼早不說呀。”這個穿著考究,其實猥瑣的男人,立時巴結地說︰“燕姑娘三天以前就在盼著您啦,這兩天她身子不大舒但,沒出來應酬,可是敬候著您啦。”

    公子錦心里微微一動,點頭道︰“原來如此,你是——”

    “小人姓楊。”這個人彎腰拱背賠笑道︰“是這里八音舫的管事,這里水旱碼頭,七十二處游玩地方,小人都有照應,李大爺隨時關照。”

    這話倒也實在。

    在此,“十里小運河”提起“楊脖子”這個人,大概無人不知,若問此人干的是什麼,可就有些令人羞以啟齒了,那便是此人賴以為生所操持的,是見不得人,最為下賤的女人皮肉生涯,過去的人品,不消多說,這兩年買賣女人發了財,所謂的“有錢王八大三輩兒”,“楊脖子”三字,在此地面儼然也是一號人物了,真正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

    公子錦眼里,當然瞧不起這號小人,甚至極其鄙夷。無如眼前這一台戲,還是非他不可。

    “原來你就是楊管事,我听說過你——”公子錦說︰“我此來全為燕子姑娘,她既然告病在家,我就明天再來吧。”

    楊管家笑說︰“燕姑娘早關照了,別人一概不見,李大爺來她是一定要拜見的,這樣吧,您在這里先坐坐,找幾位姑娘先陪著,小人這就去把她給接來,燕姑娘一听說您來了,她馬上就飛過來了……”

    說著就要轉身告退,公子錦搖頭說︰“不用了,你這里的姑娘我都不喜歡,我就跟著你一塊去吧。”

    “那可是委屈您啦。”楊管事咧嘴笑道︰“好吧,小人這就招呼船去,馬上就走。”很快地,他就準備了一艘花船。

    二人登船坐定,由一個花俏的船姑娘操槳,沿著河邊,不一會就劃出了這片燈光璀璨所在,直到河面上燈光稀落,再不見先時的繁華景象,岸邊上更是一片黝黑,想是早已離開了所謂的“十里小運河”區域。

    楊管事一只手揚著燈籠,頻頻向岸邊打量道︰“快到了吧!怎麼還沒到?”

    搖船的婆姨說︰“過了前面七棵柳樹就到了,這條水路我最熟,楊老爺不用擔心,每天都是我接送她來的,不會錯的。”

    楊管事這才笑嘻嘻地向公子錦說道︰“就快到了,她家我去過一回,家里還有個老母親,這孩子很孝順的,掙的錢都交給她母親。”

    公子錦點點頭,沒有吭聲。

    老實說,對于這位燕子姑娘,他是壓根兒一點也不清楚,只是遵照密札上指示的行事,也不知道何以指示他來此見一位風塵姑娘,心里不免好奇。

    “李大爺您真是好眼力啊!”楊管事說︰“要說到姿色人品,這里再也沒有第二個能比得上她,而且——您當然已經早知道了……”

    “知道什麼?”

    公子錦見他笑得曖昧,倒有些被他弄糊涂了。

    “燕子她……”姓楊的把頭附近了,壓低了嗓子道︰“她還是個清倌兒,從來是賣藝不賣身,還沒正式接過客人……”

    公子錦見他那樣曖昧的表情,同時眉飛色舞地頻頻向自己打量,真恨不能一拳照他臉上打過去。當然他不會真的這麼做,再想想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身份,原就是一個“尋芳”的客人,又何怪對方有此表情?

    當下怪不自然地笑了笑︰“這就難得了。”

    “給李大爺您說句實話。”楊管事道︰“大爺您可真是好福氣啊——燕子姑娘來八音畫舫總有年把子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在家里見客,要不是她事先關照,小人不敢把大爺您帶到她家去呢。您是沒見過,這位姑娘的脾氣可大了。”

    說話的當兒,已過了七棵柳樹的河濱,地名“七柳屯”,小船搖晃著徐徐向岸邊靠過去。

    楊管事“啊”了一聲,忙拿起了燈籠,一面向岸上照著,仿佛是看見岸邊上站著個人。

    “哦——”楊管事笑著說︰“大姑娘等著我們哩。”

    搖船的婆姨說︰“不會吧,她不知道呀——再說她母親還生著病!”

    楊管事一怔道︰“你看,我竟然忘了,對了,她跟我說過,說這兩天她母親的偏頭疼病犯了,夜里都不能睡覺……”

    四周圍一片黝黑,也就有小船上的兩盞紙燈和楊管事手上的燈籠所散微弱光芒,在水面上搖散著片片鱗光,附近河面上偶爾傳過幾聲魚兒潑刺的水響,更加添了幾許夜的陰森與神秘。

    小船泊岸,楊管事首先跳上岸邊,回頭張羅著,待將要接引公子錦上岸,就在這當兒,猛可里一條人影直襲過來。

    好快的勢子。

    此時此刻,誰又會料到有此一著?

    那人想是匿身在岸邊的大樹之後,驀地現身而出,其勢絕快,加以彼此距離極是接近,令人防不勝防。

    黑暗里,仿佛只看見這人手里所持有的兵刃,寒光閃了一閃,便听見楊管事“哎呀!”一聲倒了下來。

    幾乎是同時之間,船上的公子錦也已有了反應——這人其實早已度好了勢子,即在其劍傷楊管事的同時,左手振腕,打出了暗器“喪門釘”,一縷尖風,直向公子錦正面襲來。

    公子錦一驚之下,反應極快,掌中折扇輕輕一撥,當地一響,已把暗器喪門釘磕飛水里,同時間身形輕縱,已閃身岸上。

    那人挾其余威,長劍快速了轉︰“呼!”地劃出了一圈寒光,反向公子錦頭上劈來。

    “當”的一響,再一次為公子錦折扇點開。

    原來這柄扇子,描金嵌鐵,也可當作兵刃使喚。

    暗影里雖然看不清對方這人是個什麼長相,大體上卻認出是個瘦高身子、有著一雙濃眉、目光猙獰的漢子。

    公子錦身子一轉,左手用劈空掌力,直向這漢子腰胯間擊去,同時向著小船上早已嚇傻了的船娘喝叫道︰“還不快走。”

    劃船的女人驚慌著叫了一聲,像是撿回了一條活命樣地便自匆匆劃船去了。

    瘦高漢子原不知公子錦功力如此驚人,這一掌雖不曾為他正面擊著,卻是發出的掌風力道十足驚人,呼地一聲,直把他逼出去四五步之外才自拿樁站住。

    值此同時,公子錦又已二度進身,施展的是“陸地行功”中最稱詭秘的“貼”字訣,腳尖一點,秋風掃落葉樣的輕飄,已把身子偎了過去。

    瘦高漢子“啊”了一聲,簡直來不極作出任何反應,已為公子錦貼近身邊。

    “噗!噗!”

    隨著公子錦手上翻動的扇身,已雙雙點中瘦高漢子一雙肩窩穴道。

    瘦高漢子聲音也沒出一聲,便自直直地倒了下去,卻是自暗影里驀地躥出了兩條人影,身子一經躍出,浮光掠影樣的輕飄,已到了公子錦身邊左右。

    速度之快,出人想象,顯示著來者二人的輕功絕技,均屬一流境界。

    其中一人更不待身子站定,左手揚處,打出了一支暗器“三菱箭”︰“哧!”尖風一縷,直向著公子錦肩上射來,手法疾勁利落——由其出手部位判測,顯然無意傷害對方性命,不過意在使公子錦負傷就擒而已。

    公子錦身子略偏,右手折扇輕起,既快又準,“叮”一聲,已把飛來的三菱箭點開一邊——

    卻是對方那人,把握著這一霎之隙,早已怒撲而近,鼻子里怪哼一聲,隨著他探出的右手,錚地一聲,抖出了軟兵刃“十三節亮銀鞭”。

    這種兵刃八成兒藏在他右手腕袖中,事先一點也不見痕跡,“唰啦啦”一經抖出,巨蛇樣地直向著公子錦頸項間盤來,卻為後者一把抓住了來犯的鞭梢。兩相較力地一扯,希哩哩扯了個筆直。

    公子錦方自覺出來人手勁兒相當驚人,待將施展真力迫他兵刃出手,斜刺里驀地襲過來一陣疾風,一條身影凌空疾抄而來。

    帶著一聲輕微的冷笑,這個人竟然凌空而至,施展的是上乘輕功“八步凌波”身法,公子錦猛然而驚的一霎,對方的一只腳,浪子踢球般颼然已向他臉上踢過來。

    公子錦心里一驚,霍地向後一個倒仰,急切間雖是閃過了對方足以致命的一腳,無如行動上卻與那施展亮銀鞭的漢子以可乘之機。

    事實上,那一條亮銀鞭,仍然還抓在兩人手里,這漢子將勢就勢,身子猛地向前一欺,左手“神龍探爪”一掌反向公子錦仰起的前胸上拍下。

    須知眼前二人,功力一流,絕非一般等閑,眼前聯合出手,猝然同時向公子錦出手,簡直防不勝防,公子錦饒是有一身杰出武功,倉促間亦難以應付。

    ——隨著他身子的一個倒仰,腳下猛力一踹︰“呼!”反縱出三丈內外。

    盡管這樣,左肋下方亦不禁為對方指尖掃中,隔著一襲綢衣,宛似蜂子刺了般的那樣疼痛——這一掌幸而沒有被他打中,否則不堪設想,直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卻也激發了他爭勝雄心,身子一經落地,待將全力以付。猛然間,眼前亮起了金燈一盞。

    那是一盞設計十分巧妙的手提金燈,不過拳頭般大小,極是小巧玲瓏。黃澄澄流光四射,淬然閃現于眼前黑暗,極是耀眼生輝,從而照亮了眼前四周。持燈的人,身材曼妙,青絹系首,竟是個年過四旬的婦人。

    這婦人身著一襲暗紅綢質長衣,臉色蒼白憔悴,燈光照射里,臉上一無表情,卻是那雙眼楮,在燈光映照里,菁華內蘊,頗有奪人之勢。

    正是這一雙眼楮,懾住了眼前頑強的兩個敵人。

    事實上也正是借助于眼前亮起的燈光,公子錦才大概地認出了面前的兩個敵人。一個是面容枯瘦、頭發半白的瘦長老漢,背上背著一對寒鐵雙拐。另一個卻是手持亮銀軟鞭,年當四旬,目光灼灼,生有一張長臉的壯漢——這張臉猝然使得公子錦記起,正是晨間在渡船上邂逅的那個馬臉漢子,當時這人一直在向徐小鶴搭訕,打听自己,此刻終于現出了本來面目,向自己下手了。

    那麼,這個忽然出現、手持金燈的中年女人又是誰?也是他們一邊的?

    不像。

    很快地,公子錦即由他們雙方敵對的眼神里看出了答案,一時略放寬心。

    “你是什麼人?”

    面容枯瘦、背負雙拐的老漢,直挑著兩道眉毛,十分驚訝地向對方女人打量不已,頗有聳動之勢。

    馬臉漢子伸手止住了他的動作,冷森森笑了一笑,徐徐說道︰“閣下好輕功,不用說,剛才在林子里兩次阻擋帥某人一行去路的就是你了?”

    枯瘦老漢為之一驚,道︰“是她?”

    公子錦雖不明白二人話中之因,卻也可以猜知,看來他們彼此先時已有遭遇,說不定這中年女人的忽然出現,似在為自己解此一危也未可知。

    聆听之下,那個形容憔悴的中年婦人只是微微一笑,笑顏既綻,頓如海棠初放,一掃先時的陰森冰澀——原來這婦人竟具有如此姿色,即使看來在憔悴病弱之中,亦有迷人風韻清致——只是這番美麗清致,很快地在她笑容消逝的一霎,亦即為之消逝,隨即為前此不變的冷漠所取代。

    “不必報出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中年女人借著燈光,遠遠向他注視著道︰“你們鐵馬門也太囂張了,殺人越貨居然逼到我家門口來了,四令主你看呢,還是賣我一個面子就此離開,還是恃強玩狠到底,硬要跟我過不去?”

    一面說,中年婦人特意地把手里的靈巧金燈舉高了,有意無意地向四方照了一照。

    馬臉漢子原以為報出自己姓氏,對方如果在江湖上略有見識,必當有個耳聞。“鐵馬門”三字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使敵人望風喪膽,知難而退。卻是這一次,似乎有些意外……

    雙方的一番對答,立時提醒了公子錦,對方一行原來竟是來自“鐵馬神令門”的人,那個馬臉漢子更是鐵馬門中,身當一令之主的帥星斗——此人公子錦頗有耳聞,那天小鶴雖不曾道及,公子錦卻心里有數,此番狹路相逢,當然不會善罷甘休。

    ——此舉,即在公子錦以一敵眾,正愁勢單力孤之際,鬼使神差地竟然會來了這個神秘的幫手。眼前這個中年婦人,公子錦雖然對她尚不清楚,可是听其談吐,觀其氣勢,幾可想知絕非等閑人物。

    公子錦很想一探究竟,卻是苦于沒有出口之機。眼前似乎是鐵馬門一面,已為中年婦人的從中作梗所激怒。

    听了中年婦人一番話後,帥星斗怒形于面地哼了一聲,冷笑道︰“足下好大膽子,听你口氣,似乎是不把敝門放在眼里,倒要向足下請教了。”

    帥星斗一面說,手里的亮銀鞭唰啦啦纏在了腕子上,兩只手向著對方婦人拱了一拱。

    背負鐵拐的華發老漢獰笑一聲,大聲道︰“對了,既然敢跟我們作對,必然不是無名之輩,你報個萬兒听听吧。”

    婦人在對方二人說話之際,一雙眼楮不時向四下注視,像是有所覺察。

    諦听之下,她轉向帥星斗冷冷說道︰“你們好像來了不少人,我再說一遍,有我在這個地方,就絕不容許你們胡作非為!怎麼,四令主!你看看要怎麼辦吧?”

    話聲方頓,只听得“哧——”的一聲,燈光映照里仿佛有一線流光,極其快捷尖銳,直向著中年婦人立身之處飛來,物件極輕細小,簡直看它不真。

    公子錦听聲觀態,一望之下既已認定那是暗器中最稱輕靈的“金錢鏢”。眼前之鏢更非取勢于人,竟是意在對方婦人手中金燈。卻不知婦人視听明銳,早已窺知究竟,燈勢略偏,已輕松避開。

    暗中人“嘿!”了一聲︰“哧哧——”又發出了兩枚金錢鏢,兩線流光,交叉出手,一左一右,作勢弧度,再一次向她手里金燈飛射過來。

    婦人微微一笑,絲毫也不慌張,只把手里金燈略略向上提高寸許。

    這番舉止,看似不動,其實極其高明。即在她燈勢略起的一霎,耳听著“叮!”的一聲細響,兩枚細小金錢已自迎踫一塊,妙在差于寸許之間便擊中金燈,眼前卻是又落了空。

    話雖如此,公子錦卻已大感驚異,暗暗驚嘆那施展暗器人手法之精湛老練,只是因為對方中年婦人透剔聰敏,未卜先知,手法更稱高明而已。

    發暗器人手法既是如此高明,便決計不會如此輕易認敗服輸,勢將還有一番較量。

    帥星斗原待向中年婦人出手,看到這里,彼此互看一眼,竟然暫時按兵不動,樂得有人代自己去打頭陣,何樂不為?

    果然,即在那兩枚金錢鏢相迎擊空之下,眼前人影飄忽,一個華服高冠,全身披掛齊全,貌相清 的老人已躍身當前。

    這人打扮堪稱詭異,一身裝備,大小行囊,或背或掛,前後左右,無所不在,照常理說,一個人攜帶如此繁雜瑣碎,理應行動不便,眼前這老頭兒,行動竟是異常輕靈,並無一些累贅,想來行之有故,早已熟練。

    非但如此,老者背後更插有兩桿雲幡,看上去一如戲台上出場的武將,襯著老人臉下的五柳長須,更似傳說中三國蜀漢老將黃忠。設非是對此人先有耳聞,簡直不知他是什麼路數。

    中年婦人乍見此人的忽然出現,臉上並不驚異,想系心里早已測知,對于此人的身份,來龍去脈,更不陌生,由是一語道破。

    “你的暗器手法果然高明,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大概就是新近投奔‘鐵馬門’,在大江南北享有盛名的‘千手飛石’尚昆陽吧,幸會,幸會!”

    中年婦人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我久已風聞你暗器手法獨步古今,據說你能以指內飛針射中天空蝙蝠雙目,何以卻連這麼大的一盞金燈,卻兩射不中,豈非有些不近情理?”

    華服老人不由為之一呆。

    豈止是他,現場的另外二人——帥星斗以及背負雙拐的枯瘦老者亦為之吃了一驚。

    須知‘鐵馬神令’在江湖行事極其隱秘,至于內部人事安排,更屬絕對保密,局外人焉能得知?是以各人聆听之下,俱都大生震驚,一時間對于面前婦人舉棋不定,諱莫如深。

    果然被中年婦人一語中的,華眼老人正是“千手飛石”尚昆陽,此人出身原是“崆峒”門派掌門人,由于此一門派人丁不盛,屢生大故,終至瀕臨解體不復存在地步。尚昆陽本人為人奇特怪異,倒也無甚大惡,武功並無十分出奇之處,卻是施展得一手好暗器,舉凡飛刀飛石,鏢釘箭刺,只要是暗器,此人無一不精,更能自行設計,火藥強弩,毒藥毒箭,無不精巧在行,堪稱獨步武林,為之一絕。是以為鐵馬門總令主所看重,許以重酬,納之門下。

    卻是想不到,此番奉命由總壇南下,協助木、帥二位令主共圖大事,今夜首次上陣,牛刀小試,滿以為略施手法,以其神巧暗器,即可兵不血刃,協助帥星斗首戰奏捷,哪里想到對方這個女人如此厲害,不動聲色,一語不發地竟自識透了自己的詭計,使自己兩度出丑,當著帥星斗面前,使他臉面無光,無地自容,真正欲罷不能。

    “千手飛石”尚昆陽被眼前中年婦人一番話直臊得面紅耳赤,所幸天黑,距離稍遠,看不真切,否則簡直無以自處。

    當下猛笑一聲,手指向對方婦人,故示鎮定道︰“你這婦人是誰?何以知道我的姓名!莫非是故人舊識,快快報出名來,說個清楚,免得你家尚爺出手誤傷,可就後悔不及。”

    中年婦人不溫不怒,冷冷說道︰“你先不必管我是誰,老實告訴你們,我其實與貴門並無怨恨,更無意插手多管閑事,剛才我也跟帥令主說過,今晚只要你們退開這片地方,不難為我的客人,便可相安無事,要不然,哼哼,別看你們人多勢眾,倒也不一定便能佔了便宜,不信就出手試試。”

    公子錦心里一動,正自奇怪婦人嘴里所說的“客人”,難道是指的自己?他奉命來此會見藝名‘燕子’姑娘的江南名妓,卻不知又與眼下對方婦人有何關聯?難道她就是燕子姑娘?

    似乎又有些不像。首先在年歲上即不相當,燕子姑娘目前年華日盛,理當在二十上下,眼前婦人雖有相當姿容,卻並不年輕,就外表看來,應在四十上下,倒像是那位燕子姑娘的母親還差不多,莫非……她就是燕子姑娘那位生病的母親?這……倒也不無可能。

    這麼一想,公子錦越加對當前婦人注目以視,越覺其“明珠在川,美玉蘊山”,顰笑間蘊蓄無限內涵,誠然高不可測。

    眼下敵我對峙,自不敢掉以輕心,公子錦暫時壓制著對中年婦人的無限猜疑,一言不發地向雙方冷眼注視,提高無限警覺。

    鐵馬門一面自不會為中年婦人三言兩語所嚇退,不過,帥星斗卻持有比較慎重態度。

    似乎是他已感覺到對方中年婦人的絕非尋常,同時腦子里思念電轉,已就眼前婦人的外表形象以及談話內容,作了快速的整理審思,亦即是把眼前婦人規置到鐵馬門列為最最不宜招惹的當今天下極少數的幾個人範圍之內。

    須知天下武技無盡無泛,奇人異士無所不在,略有疏忽,即難免遭到不測之災,以鐵馬門之龐大規模,在江湖上所以能夠無往不利,自有其一套存在原則,其中屬于彼此敵我之間的共存互惠原則,自屬必然應有。

    帥星斗身為一令之主,更是半點疏忽不得,尤其是當他把眼前婦人與本門告誡中應屬避免接觸的幾個可怕人物聯想在一起時,頓時心里大大生出了警惕。

    卻是那個為總令主禮聘、新人鐵馬門的“千手飛石”尚昆陽,為逞一時之恨,顯然不曾有此一慮。

    听了中年婦人一番話,這老頭兒呵呵狂笑了幾聲,一只手捋著下巴上的胡子,目光炯炯向婦人打量道︰“好大的口氣,听你口氣,好像咱們堂堂鐵馬門怕了你似的,嘿嘿,老夫就是不信這個邪,倒要試試——”

    話聲一頓,轉向另一面的帥星斗抱了一下拳,口氣托大地道︰“怎麼樣,帥令主,可容我尚某向她討教討教?”

    帥星斗心知無能阻止,這個尚昆陽新近加入本門,由于過去曾是一派掌門人身份,年歲更是老大,加入鐵馬門未當一令之主,自感委屈萬分,四令之中前三令令主,雲飄飄以次各領風騷,俱為一方怪杰,尚昆陽自知難以望其背項,不敢與之抗衡,惟獨第四令令主帥星斗,在江湖上並無顯赫聲望,自己屈居其下,似乎有些不當,眼前若能顯些能耐,一來可以殺殺他的威風,正可在總令主面前謀個晉升之階,誰曰不當?

    帥星斗豈有不明白他心里所想的道理?聆听之下,不禁暗暗好笑,忖思著,不知死活的老狗,你當這女人是好惹的麼?如果真是那位主兒,不要說你、便是總令主雲飄飄此刻身在面前,也當網開一面,容她三分,你這老兒恁地如此逞能托大?

    心里雖這麼想,表面卻不動聲色,諦听之下,微微一笑,抱拳道︰“尚前輩如能出手管教一下這狂傲女子,自是最好不過。”

    他原有意提醒要對方注意一下這婦人的可能出處,卻是話到唇邊又臨時止住,原因是自己對此並不能確定,正可在他們雙方動手之際,冷眼旁觀以為定奪。

    “千手飛石”尚昆陽忿恨在心,竟無暇多想,他身恃一身暗器手法,天下獨步,絕不信這婦人真能抵擋,最起碼也要把她手里的這盞燈打滅,找回先時的面子。

    嘴里大聲應著︰“錯不了。”

    用手一指當前婦人,尚昆陽冷笑接道︰“這女人你先報上了名字——”

    中年婦人其實胸有成竹,微笑道︰“我看不必,尚昆陽,你自恃一身暗器,當世無雙,可是我卻不信,就拿我手里的這盞燈來說,你就不一定能把它打滅,你可要再試一試?”

    尚昆陽“嘿嘿”一笑說︰“女人你欺我太甚。”

    話聲出口,只見他上身頸項微側︰“哧——”一聲,即由他左面肩頭處,發出一線銀光,直取向婦人手中燈盞。

    卻是燈光一轉,金丸跳擲,這盞燈卻到了婦人的另一只手上。

    尚昆陽冷叱一聲,右手屈指一連彈了三彈,三點飛星脫指而出,呈“品”字形,直向對方飛來——這一手非比等閑,大有名堂︰“點中竅,掛兩肩”分別照顧了對方三處所在,即是那婦人的左右兩側,以及正中頭頂。

    換句話說,亦即是無論中年婦人這盞燈在左在右,或是持向正中頭頂三處不同方位之任何一處,均在尚陽所發暗器照顧之中。

    卻是中年婦人顯然有先見之明。

    即在對方暗器將發即出的一霎,手上金燈“呼。”地脫手而出,略略向頭頂飛起四尺高下,手法之奇妙,無與倫比,時間配合恰到好處,若早出一霎,對方暗器未出,自可改變,晚出一霎,時間不及,妙在不早不晚,容得尚昆陽發覺,已無能更變。

    “咻——”

    一陣尖銳細小破空聲過處,三縷銀光盡皆走空。

    觀諸中年婦人之身法微妙,可說站立得身子紋絲不動,運轉從容,真正是大家身手了。

    公子錦、帥星斗等數人冷眼旁觀之下,俱感覺到這個女人的超人鎮定,極是大異尋常,其實無需直言姓名,已說明了她的大家風範……

    偏偏那個倔強老人尚昆陽還不死心,他的“彈指神針”向不輕發,出必中,想不到又自落空,好在他全身暗器齊備,可以隨意施展。

    在一陣痛悔驚訝之後,左手大袖揮動︰“哧——”發出了一口柳葉飛刀。

    這一刀看似直奔婦人前額,妙在距離對方面部二尺左右,忽地向上跳起,正好迎上對方落下接在手里的燈,取勢極準,風頭疾勁,應是萬無一失,暗器施展到如此地步,也真令人嘆為觀止了。

    中年婦人何嘗不知對方的暗器手法高明絕頂,她卻偏偏要折服對方,當面給對方以羞辱。

    金燈一轉,于方寸之間,避開了對方的刀鋒。

    卻是,尚昆陽另有高招,即在前此飛刀出手的一霎,嘴里“赫!”的一聲,雙手大袖齊揮︰“咻咻!”聲里,一連發出了九口飛刀。

    憑恃著他灌注的內家真力,九口飛刀形成一個極大的光圈,一股腦齊向婦人身前招呼了過去。

    這老頭兒在連番受辱失利的心情之下,其懊惱可想而知,這才施展出最稱拿手的絕活兒“千手飛刀”,雙袖揮動之間,九口飛刀同時擲出。何止是那盞金燈而已,包括對方婦人全身上下無不在照顧之中。

    看樣子這老兒顯然是動了肝火,決計要與婦人一個厲害,暗器走勢已不僅僅只是那盞金燈而已,頗有取向對方人身的意圖。

    中年婦人豈有不明白對方意圖的道理?她唇角帶著一絲微微的笑,分明並不把尚昆陽這個所謂的“勁敵”看在眼里。

    尚昆陽這一手飛刀,又稱“向心環”,九口飛刀全數斂聚著內家真力,透過他極稱得體的力道運轉,形成了極為巧妙迂回之勢,一般人萬難理解,自不易事先有所提防。

    說時遲,那時快。

    猛可里,這取向婦人身側四周的一圈刀光,霍地向里一收,變成了刀尖向內,呼地直向中年婦人上下左右齊發而來。

    各人眼看如此,都不由暗吃了一驚,事實上尚昆陽這般出手,已違背了事先約言,眼前九口飛刀分明有意制對方婦人于死地,足見用心之毒惡,實在有辱尚昆陽在武林中之崇高身份,更遑論“鐵馬門”在武林黑道的隆重聲名。

    身為一令之主的帥星斗,一時大感羞忿,正要開口喝止,其勢已有所改變。

    中年婦人顯然大非尋常,一身功力更非眼前各人所能想象,即在九口飛刀環身而進的一霎,她仍然是佇立不動,仿佛只是腳下著力地跺了一跺,手上金燈為之一震,掙然作響里,燈光一時大盛,一明一暗之間,即有無限力道向四外排散而開,其力萬鉤,出人意外。

    自然,這等神奇功力,也只有身歷其境者才能有所感覺,當前各人也只能憑借目力觀察而已。

    尚昆陽所發出的九口飛刀,眼看著已招呼到了中年婦人身上,卻是即在婦人一頓足燈光一亮之間,全數向外反方向炸飛開來,竟然沒有一口能夠接近她身邊左右,致使九口飛刀全數為之落空。

    眾人看到這里,俱不禁大大吃了一驚。

    “千手飛石”尚昆陽滿以為可以在這一手絕活兒上大大奏功,怎麼也沒料到又自白費了心機,心里一怒,竟然沒有想到對方婦人異于尋常的身手,必然大有來頭。

    惱羞成怒之下,圓瞪著兩只眼,忿聲道︰“好個婆娘,你再看這個……打!”

    說時平手一指,耳听著“ !”的一聲,即由其袖管里打出了一點火星,直射向婦人正面而來,其勢絕快,一閃而至。

    中年婦人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身勢略略向上一長,那點火星險險乎擦著她的衣邊打了過去——“波!”一股白煙冒起,燃燒起面盆大小的一團火色,色作碧綠,暗夜里看來越覺陰森可怖。

    “千手飛石”尚昆陽以為對方必將舉手以迎,一經爆破,哪怕是沾在她身上少許,也必然能構成傷害,誰知道這婦人卻像事先知曉一樣,並不像先時那樣出手以迎,輕輕一閃便躲了開來。

    尚昆陽若是自知不敵,此刻收手離開還算丟臉不大,偏偏他在惱羞成怒之下,總想著要找回顏面,並給對方一個厲害。

    當下怒吼一聲,叱道︰“賊婆娘,我跟你拼了。”

    話聲出口,耳听著“劈劈啪啪”一陣暴響,隨著這老頭兒手上舞動的一面旗幟,一大團閃爍星光,眾蜂出巢般一股腦齊向著婦人身上涌了過來。

    雙方原說,只不過以婦人手上金燈為準,試一試尚昆陽的暗器手法,卻沒有料到竟自變成了眼前的人身功擊。

    眼前這一手“星光燦爛”,其實正是尚昆陽最稱滿意壓箱子底兒的玩藝兒。

    那看來“星光燦爛”的一天飛星,其實與先時此老所發出的暗器,並無二致,俱為黃磷硝石硫磺等爆炸燃燒物什所精制,如爆炸開來,威力可想而知。

    老頭兒手法更不足此,一不做,二不休,即在暗器出手的同時,腳下一連幾式著力飛點,施展輕功“八步凌波”身法,唆……一縷飛煙般的輕功,直向中年婦人身前襲來。

    旁觀各人看到這里,俱都吃了一驚。

    眼前高潮迭起,顯然大大出乎各人意外。

    先者,即在尚昆陽那一天飛星暗器出手的一霎,對方婦人早已有了警覺,猛可里,她修長的身子微微向下矮了矮。

    任何人都沒有感覺到,即在這婦人身子下蹲的一霎,發出了奇異的內家功力——那是一種怪乎其怪,玄乎其玄的內家氣功。氣機一經逼運而出,形成了一個丈許方圓的碩大氣罩,無影無形,卻有一股堅韌的彈性力道,這便是內家高手中所謂的“護身氣功”了,卻又因為每人功力的不同,所表現的高低自然也就大有差異,眼前中年婦人所施展的這門護身氣功,卻是各人前所未見。

    即在各人簡直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的當兒,那為數千百飛來的一天星光磷火,都格阻于那面無形的氣罩之外,像是猝然遭遇到一陣迎頭怪風,怒濤拍岸般,霍地一個倒卷,反向而回。

    這麼一來,千手飛石尚昆陽自身反倒成了攻擊對象,更何況他奮身而前,不期然迎了個正著,一時間嚇了個魂飛魄散。所幸老頭兒一生浸淫于暗器,能發能收,手法確實高明,超人一等,眼前情形固是危急萬分,他卻也能有自救之道。

    隨著他一式定步盤身,手里的三角怪旗“劈啪”一聲迎向當前一天星光怒卷過去。旗身上發出了巨大的迂回內吸勁道,致使那看來散漫的一天星光磷火,有似狂猛噴泉般俱向旗身聚涌而至。話雖如此,終因勁道的驟猛,難以壓抑。

    耳听著“轟”的一聲大響,大片火光聳起,那一面拿在尚昆陽手里的三角旗幟,一時竟為之燃燒了起來,流火飛星濺處,尚昆陽右手大袖亦為之殃及著起火來。

    各人眼見如此一時驚心不已。

    尚昆陽害人不成,自身反而受害,怪叫一聲,擲出了手里燃燒的旗子,就勢一個打滾,把幾乎燃及身上的余火壓熄,好一陣子折騰,才算完全平息下來。

    那一面丟出燃燒的旗子,也因為帥星斗及時警覺,上前踐踏,才致未釀成焚燒全林的禍害。這麼一來,自然使得敵方一面銳氣全失。

    尤其是尚昆陽,當著己方帥星斗等二人面前,更感到灰頭土臉,面上無光,卻也因此使他警覺到對方敵人——那個中年婦人的功力強大,高不可測,再者不見機收手,往後丟臉更大。

    火光在一度燃燒明亮之後,又復回到了先時的黑暗。所見的仍然還是那一盞黃光四溢的小巧金燈,一如原樣地高舉在中年婦人手里,甚至她的臉也同剛才一般模樣,並不著絲毫表情,像是現場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尚昆陽由地上爬起來,遠遠向她打量著,甚久,才自慨然發出了一聲嘆息,抱拳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當今天下,能夠以護身真氣,擊退老夫這一手‘星光燦爛’暗器手法的應該不出五人……足下莫非是人稱‘冷玉仙子’的……”

    驀地,帥星斗在一旁大咳了一聲,打斷了尚昆陽待要出口的話。

    無如“冷玉仙子”這四個字卻已听在了公子錦耳中,這使他為之怦然一驚。

    被稱作“冷玉仙子”的中年婦人聆听之下,臉上微微牽起一絲笑容,不慍不火地徐徐說道︰“你認錯人了……”

    話聲微頓,眼皮一轉,看向一旁驚愣的帥星斗以及那個背背雙拐面容枯瘦的老漢道︰“怎麼樣,帥令主,徐副座,你們也要試試麼?”

    背背雙拐的老漢,姓徐名鐵,人稱“風雷叟”一身內外功力,俱稱一流,早年在雲貴道上,堪稱黑道盟首,加入“鐵馬門”後,眼下屈居帥星斗之下,身當第四令副座之職——他久處黑道,見多識廣,先時尚還有些舉棋不定,猜不透對方婦人真實身份,尚昆陽這一提起,猝使他為之大吃了一驚,身邊帥星斗更是早已驚覺,不時以目光向他示意,警戒他不可妄動。

    中年婦人說完話後,更不遲疑,手上金燈一轉,巧移蓮步,竟自款款向著一旁發愣的公子錦身邊走去。

    公子錦呆了一呆,才自想起,當下抱拳一揖,礙及帥星斗一行在側,不便開口。

    婦人身形站定,高舉著手里金燈,在他臉上照了一照,緩緩道︰“對不起,我迎客來遲,閣下受驚,現在可以同我一起去了。”

    說話的當兒,四下里人影晃動,�作響——公子錦移目四盼,才自覺出來人一行,包括尚昆陽、帥星斗、徐鐵等三人,甚至于先時部署在暗中之人,俱已悄悄撤退。悄悄而來,悄悄而去,一些兒也不著痕跡。

    眼前中年婦人顯然已察知確實情況,才自會如此直言無諱,卻也解除了公子錦心里一時之疑。

    “這麼說,前輩是燕子姑娘的……令堂大人?”公子錦不勝驚奇地打量著對方。

    婦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只向他點點頭道︰“我們走吧。”

    隨即掉身而去。

    她依然高高舉著手里的那盞小巧金燈,不疾不徐地往前走著,公子錦亦步亦趨地在她後面跟著。

    燈光照處,附近數丈方圓,依稀可辨。

    公子錦道︰“要不是前輩及時仗義援手,今天晚上我真糟了。”

    中年婦人說︰“吉人自有天相。”回頭用燈光照著他說︰“陸安難道事先沒告訴你,鐵馬門的人已經插手了這件事,要你特別提防?”

    “那倒……沒有。”公子錦正色道︰“我此行事關重要,並沒有對任何人提起。”

    中年婦人笑了笑︰“是麼?別人不知倒也罷了,像陸老頭子那樣精明的人,能不知道?”

    公子錦怔了一怔。

    婦人說︰“再說他徒兒不是跟你在一起麼?”

    這麼一提,公子錦才不禁為之恍然大悟,敢情徐小鶴此行亦非偶然,說不定正是為了保護自己,她師徒對自己真正是恩同再造了。

    中年婦人早已運用敏稅感覺四下默察,確信敵人俱已撤離。

    她說︰“鐵馬門的人走了,你可以放心說話。”又說︰“剛才情形,雖說有驚無恐,可卻是險得很,這一位帥令主最好說話,武功也差一點,要是換了‘神眼木三’那可沒有這麼好說話了……”

    說著,她深深地吸著氣,臉上顯示著微微苦笑。這個表情忽然提醒公子錦,讓他想到剛才他才听說有關燕子姑娘母親生病的事……如果眼下這中年婦人真的是燕子姑娘的母親,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于是他忍不住問道︰“前輩,你怎麼了?”

    “沒什麼,”婦人苦笑著說︰“老毛病了,我原以為已經好了,誰知秋天一到它就又犯了……幸虧,幸虧……要是剛才被他看見,恐怕就沒有這麼容易脫身離開了,真的好險。”

    公子錦一驚︰“要緊麼?”

    婦人搖搖頭說︰“不礙事……”繼續前行。

    走出了這片稀疏的林子,前面荒草蔓蕪,冷月稀星,頗見淒涼,遠遠看見茅屋數間,錯落在山勢不高的山窪子里。

    中年婦人繼續前行,看似緩慢,其實步履輕靈,這種運用內家真氣的步法,正是輕功一流境界,外表看起來從容舒徐,不緩不疾,其實腳程極健,一般人萬萬追趕不上。

    公子錦一面運功跟隨,心里不禁想到方才尚昆陽嘴里提起的那個人——冷玉仙子。

    這個人,他很早很早就听師父談起過,被譽為當今宇內碩果僅存、最稱杰出的七名高人之一。

    在他印象里,這個人歲數應該很大了,何以看起來並不甚老,還這麼年輕?

    思念中,已來到當前山根。

    竹籬邊,黃花開得好茂盛,夜色里亦可辨見,婦人站住腳步,回頭向公子錦道︰“小燕兒等著我們哩——”

    話聲才歇,柴門吱呀一聲敞開來,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已邁門出現,沖著婦人叫了聲︰“娘——”又說︰“你們來了,我好急,正要往江邊接你們去呢。”

    眼波一轉,看向公子錦,襝衽說道︰“這是公……先生了?”

    公子錦自報姓名︰“公子錦——姑娘便是燕子——小姐?失禮了。”

    大姑娘說︰“不敢當,外頭涼,咱們里面說話去——”

    里面倒也寬敞。堂屋里擺設雖不華麗卻很雅,木制的幾把椅子,還有一張竹子的躺椅,矮幾上置著一張七弦琴,看上去款式特別,像是件古物。

    燕子姑娘走過去把燈撥亮了,屋里搖晃起幢幢人影,一條大黃狗由牆角爬起來,走向來客,燕子姑娘用手指了一指門外說︰“到外面看門去。”大黃狗也真听話,一聲不吭地就出去了。

    婦人說︰“有它在外面看著,一里外有人來它都知道。”

    公子錦告了擾,在椅子上坐下,再看這位“燕子”姑娘——嘿!可真是好標致窈窕個姑娘,長身玉立,細腰豐臀,臉上眉目舒朗,不帶一些兒小家子氣,神清質爽,倒似有幾分俠女氣質。

    公子錦心里動了一動,不需多言,已可斷定這位姑娘大非凡女,必然也和自己一般屬于同路之人,不折不扣是個出身“劍門”之女,一時不自禁對她生出了幾許敬意。

    “我怎麼跟你說的?”中年婦人對燕子姑娘說︰“鐵馬門的人來了。”

    燕子姑娘一驚道︰“真的?您是說雲飄飄……”

    婦人冷冷說道︰“雲飄飄當然不會輕易露面,只見著了帥星斗,被我嚇唬跑了,當然他們不死心……還會再來的,這件事你們要特別小心——”

    燕子姑娘擔心地道︰“難道他們已經知道三太子的下落了?”

    婦人搖搖頭︰“這一點還不致于,否則又何必還盯著他?”轉向公子錦道︰“你此行可要千萬小心了,我想雲飄飄還不會出面,桑老二人也有幾分義氣,最頭疼的就是那個叫‘神眼木三’的人,這個人武功既高,人又陰狠,六親不認,唯利是圖……我如果身上利落,諒他還不敢跟我作對,可是我眼下卻又病著……如果被他知道,難保不會興風作浪,這一點,燕兒,你也要特別注意。”

    燕子姑娘點頭說︰“您放心吧,神眼木三這個人我知道,他要是敢……”

    還要說下去,卻被婦人冷竣的目光止住,隨即改顏笑道︰“您放心——我會特別小心就是了,您的藥熬好了,在後面灶上,您該歇著了。”

    中年婦人笑了笑,站起來道︰“怎麼,還嫌我礙你們的事?好吧,到時候你別求我就是了。”

    公子錦忙站起來︰“前輩別走,正要向您請教。”

    婦人一笑說︰“算了,你的事我都清楚,這件事我也幫不上大忙,問她吧,她能助你一臂之力。”

    說完轉身自去。

    公子錦欠身施禮,隨即落座。

    燕子姑娘皺眉道︰“我娘的病犯了,以她老人家的內功,雖可無事,可是病發時的痛苦,卻是一般人萬萬挺受不住的,也真難為她了……”

    說話的當兒,即听得由後面傳過來一陣微微呻吟聲,立時使人聯想到那聲音必是婦人所發,以中年婦人那等武功造詣之人,竟然無能抑止住病發之時的疼痛,竟自發出了呻吟,可以想知該是何等一番椎心碎骨滋味?令人油然大生同情——公子錦隨即明白過來,何以燕子姑娘忽然要母親離開,原來病發有自,每日似有定時,真正匪夷所思,該是前所未聞的一種怪疾了。

    所幸,那呻吟聲很快的即行止住,公子錦固是心涉同情,終因彼此初見,不便刺探,只以奇怪同情的目光看向對方姑娘。

    燕子姑娘苦笑了一下,訥訥道︰“我從小隨義母長大,雖不是我的親生母親,要說到恩情,可比我親生的娘更大,更疼我。”

    公子錦這才明白,點了一下頭。

    姑娘又說︰“她老人家一身武功造詣,當今天下罕見,卻因為這樣為她招惹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因而五年前在四川青城山的一次聚會里,被人暗算……誤飲了毒酒,傷到了她十二經脈中,最要緊的一條脈絡,這個人不愧是用毒的高手,竟然事先查知我娘練功的路數與習慣,這樣一來,我娘在返回用功驅毒之際,第二次又中了他的計謀,才自感染上當今人世絕無僅有的怪病……”

    “啊……”

    公子錦豈止是同情,簡直驚惶失措了。

    燕子姑娘微微一笑︰“所幸她老人家一身內功已至爐火純青地步,在發覺不妙之後,還能運用奇功把身上的毒,全部驅除干淨,可是卻因毒氣攻心,與那條先前受傷的經絡互為表里,這個病根兒,一直都去不掉,原以為已經好了,誰知前幾天立秋一到,又發作了,真叫人懸心……”

    “這……”公子錦道︰“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請人醫治?那江南神醫陸安……”

    “我們認識。”燕子姑娘說︰“就是為了他,我們才搬來這里,陸先生醫術高明,舉世無雙,可是這種病,他老人家也自承生平僅見,不過,我娘說幸虧是遇見他……要不然情況更糟。”

    公子錦又點點頭,心里甚是欣慰,卻也不無驚訝,原來這些奇人異士,彼此之間表面上各處東西,暗地里卻血脈相通,除去私人間的友情酬酥之外,更都像肩負著一項神聖“反清復明”的大業使命,以此牽連,共縴俠義,實在令人欽佩。

    燕子姑娘說︰“公兄這一次來,我在二十天以前,已由麻四叔邊得到了指示,正等著你呢。”

    公子錦點頭道︰“麻四先生現在人在哪里?這一趟要不是他老人家暗中幫忙,引開了神眼木三,結果如何還真難料,我自出發以來,已有七八個月沒見著他老人家了。”

    “別慌!”燕子姑娘微笑道︰“他這個人一向就是這樣,你想見他,急死了也見不著,他要想見你,可是說來就來,天南堡的人不都是這樣嗎,包括公兄你,不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嗎?”

    公子錦笑道︰“夸獎,夸獎,我哪里敢當,比起這幾位,我差得太遠了……”

    “那也不一定,”燕子姑娘笑說︰“公兄你在南京辦的那幾件事,還不夠露臉的?我听著佩服極了,麻四叔一直夸你說是可造之材,我娘也說想見你,這一次她更抱病去江邊接你,不惜親自現身驚退了鐵馬門的人,你的面子可真不小哩。”

    “慚愧……”公子錦抱拳說︰“你這麼一說,我就更不好意思了。”

    燕子姑娘發出了清脆的笑聲,又道︰“無論如何這一趟你是主角,我們這些人,包括麻四叔在內,都是配角,要配合你把事情完成,公兄請不要客氣,有什麼事你就直接吩咐吧。”

    一番對答之後,越見這位燕子姑娘秀外慧中,聰明伶俐,若是再加上過人的機智武功,便真正才堪大用。

    幾只飛蛾在燈前繞來繞去,燕子姑娘信手拿起一只燈簽,隨便點了幾點,俱已墜落地上,手法之快速利落,大非尋常,看在公子錦眼里,實已一目了然,果然“強將手下無弱兵”,必定有非常身手。

    稍稍尋思之後,公子錦道︰“四先生傳話要我來此見你,想是由姑娘安排,才能得見太子?”

    ——便是傳說中的那位神秘人物“三太子”了,傳說這位太子便是當年李自成攻破北京,走逃遺失至今下落不明的“永王”朱慈炯了,當年城破臨危出走時,年僅十三歲,如果他果真還活著,今年已是年過三旬,應是個中年人了。

    燕子姑娘站起來走向門邊,向外張望了一下。

    公子錦同時也似覺出些異狀,感覺著外面冷月稀星之下,似有人影一閃。

    “啊——有人。”

    “不要緊!是我娘……”燕子姑娘含笑說︰“這麼晚了,她還出去,說是不放心鐵馬門中的人,暗中在替我們小心著呢……”

    公子錦感慨道︰“可是她身上的病……”

    “不礙事。”燕子姑娘說︰“剛才我不是說了吧,怪病吧,來得快去得也快,不要緊,現在我們更可以放心地談論一切了。”

    公子錦道︰“我最想知道的是三太子現在哪里?天南堡有一封承自延平郡王的密札……”

    “這我都知道……”燕子姑娘稍稍凝思,點頭道︰“明天我銷假回到八音畫航上班,三天以後,也就是十二號,我在船上等你,你來看我,我會告訴你一切。”

    公子錦點點頭,忽然一驚道︰“糟了。”

    “怎麼?”

    “噯!”公子錦嘆了一聲,忽然站起來道︰“我來得匆忙,竟忘了那一位管事先生了。”

    公子錦跌足道︰“他受傷倒地,生死不明,大概還在河邊——”

    燕子姑娘微微一驚說︰“怎麼回事?你別急,慢慢說。”

    公子錦不及多說,待將外出,院外傳來聲音道︰“別擔心,沒事情了。”

    一個窈窕的身影,驀地現身門外,隨即款款步入。正是燕子姑娘義母——中年婦人去而復還。

    來無影,去無蹤,這婦人真有鬼神不測之妙。

    公子錦忙即欠身施禮道︰“前輩偏累了,這是從哪里回來?”

    燕子姑娘說︰“那還用問,準是去救楊管事了。是不是,娘?”

    “就你聰明。”婦人側身落座,看向公子錦道︰“你放心,那位管事的傷不要緊,我己為他服下了靈藥,用真氣和血打通了經脈關竅,招呼了一條小船,送他回家去了。”

    燕子姑娘“哼”了一聲,笑笑道︰“這個人一天到晚在女人堆里打轉,干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今天活該他受罪,也是他的報應。”

    婦人點點頭說︰“話雖如此,他對我們母女卻很照顧,要不看在這一點份上,我懶得管他,剛才他還有些神智不清,等回家醒過來以後,一定嚇壞了,問起你的時候,就說是公先生救的,別的什麼也不多說就是了。”

    公子錦近看婦人,越覺神氣內斂,尤其是一雙眼楮,光華內蘊,顧盼間每有奪人之勢,他已略有測知,眼下不敢造次,當下恭敬見禮,請示對方真實姓名身份。

    燕子姑娘在一旁笑而不言,只把眼楮瞟向婦人,倒要看看她如何作答。

    中年婦人聆听之下,並無怪罪,淡淡一笑道︰“我以為你早已知道我是誰了,還用我再說一遍?”

    公子錦訥訥道︰“這麼說,您真是人稱‘冷玉仙子’丁……前輩了?”

    燕子姑娘“哧——”地一笑說︰“還真被你猜著了,咦——我娘早已不出江湖,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你怎麼會知道的?”

    被稱為‘冷玉仙子’的中年婦人,頗似有所傷感地微微點頭道︰“燕兒說得不錯,這些年我早已不再出現江湖,就是以往知道的人也是不多,我就是丁雲裳,這個名字今天還知道的人,可是少之又少了!”

    公子錦頓時臉現尊敬,欽佩地向對方深深打了一躬︰“丁仙子大名,我早就听師父提起過,更知道前輩是當今天下,武功最稱杰出的‘海內七隱’之一,今夜何其榮幸,竟然見著您……”一時間,他臉上充滿了激動的欣悅,顯然情發于衷。

    丁雲裳微微一笑,眼角帶出了隱隱皺紋,淡淡地說道︰“別信這些鬼話,什麼‘海內七隱’無非是一些無聊的武林中人吃飽了飯沒事干,胡亂瞎編出來的,其實天下至大,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比我們七個本事大的人多啦,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罷了!”

    輕輕嘆了口氣,她頗似有感傷地接下去道︰“就是這‘海內七隱’四個字把我害苦了,讓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有一些自認了不起的人不服氣,偏要找到我,要斗一斗我……唉,這幾十年來,我被這些人都欺侮怕了,到處躲,到處藏……”

    燕子姑娘嘻嘻一笑說︰“藏來藏去到這里來了,倒是這兩年還像好一點……”

    看著公子錦,丁雲裳仍有感傷地說︰“有句話說‘大隱于市’,有時候藏身在人最多的地方反而最安全,這句話還真有點道理,比較起來,還真是這兩年的日子比較平靜,不過——”

    苦笑了一下,她接下去又道︰“……這番平靜生活,到今天為止,應該是結束了……今天鐵馬門的人認出了我,以後便萬萬不會再有平靜生活了!”

    公子錦愧疚道︰“這都是因為我。”

    “也不盡然是因為你!”丁雲裳淡淡笑道︰“我略通易理命數……是時候了,就不是你這件事也會別有牽連,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

    公子錦問︰“這麼說,前輩莫非與鐵馬門的人有過怨仇?為什麼他們要與您為敵?”

    “沒有過結……”丁雲裳臉上帶著微笑︰“我這個人一輩子都不會與人家結仇,就拿剛才的事來說吧,你也看見了,他雖對我施展卑劣手段,可是我並沒有以同樣手段對付他們,我甚至于沒有還手……你問我有沒有跟鐵馬門的人結過仇?我告訴你不但沒有仇,而且還有過恩,這一點雲飄飄心里最清楚……”

    “雲飄飄?”公子錦心里一驚道︰“您是說,鐵馬門的總令主?”

    燕子姑娘“哧”地一笑,白了他一眼,那樣子像是說“那還用說。”

    公子錦接道︰“听說這個女人——”

    話還沒說完,燕子姑娘又笑了,一面笑一面看向丁雲裳,想要她提出糾正。

    “難道不是……”公子錦訥訥道︰“雲飄飄這個女人——”

    燕子姑娘嘻嘻的又笑了,不好意思地忍住,反問公子錦道︰“你見過他?”

    “沒有……”

    “這……”公子錦怔了一怔︰“誰都……知道她……難道不是?”

    “他是個男的。”燕子姑娘說,睜大了眼楮,諱莫如深地向對方看著。

    公子錦怔住了,就從他有記憶開始,在談論著這個武林黑道魁首時,就從來也沒有獲知過一個真正的定論——即這個人——“雲飄飄”他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這個懸疑,不僅僅是外人,甚而就連‘鐵馬門’本門中人,除了幾個首要領導之外,也都弄不清楚,而這幾個首要領導,卻又基于一項神秘的本門契約,無論如何也不會出口吐實,如此一來就更助長了雲飄飄其人的神秘莫測,似乎如此一來,也正合乎了“鐵馬門”的用心,

    公子錦之所以認定雲飄飄是個女人,其來有自,甚而築因于他本人的“親眼”所見——這又該怎麼說呢?

    壓制著心里極度的費解、好奇,公子錦轉向丁雲裳望去,希望由她嘴里得到證實。

    “他的確是個男人。”丁雲裳也這麼說。

    “可是,我曾親眼見過……”

    公子錦臉上顯示著一片茫然……事緣三年前的一個秋天早晨,在閩省武夷山,一個前明忠烈策劃抗清復明的聚會上,那一次聚結,可真是風雲險惡,非但清廷大內鷹犬暗中雲集,企圖一舉把這些前明遺孽鏟除干淨,江湖上黑白兩道亦各有異圖,公子錦一面的“天南堡”不用說為維護正義一面,肩負著此一番盛會的正面主力,既要對付那朝廷大內鷹犬,更要防患江湖武林的苦干不肖意圖︰“鐵馬門”便是他們假設中的最大敵人,出乎意外的,那一次“鐵馬門”的人並不曾卷入,令人不可置信的是那一位“鐵馬門”的總令主雲飄飄,戲劇性的臨終一現,反倒幫了“天南堡”的大忙,擊退了清廷大內高手的主力人物——“十三飛鷹”。

    就是那一次,在天南堡的七大高手與清廷大內十三飛鷹對峙不下的緊要關頭,雲飄飄突如其來的戲劇一現,以其神妙罕世身手,居高而下,臨空一擊,打敗了十三飛鷹中的主力人物“翻天鷂子”唐飛羽,使之負傷鎩羽而遁,遂使十三飛鷹的此一行動徹底瓦解,雲飄飄乃在眾家英豪面前,留下了生平未有美名,他的傳奇生涯,更令人撲朔迷離,毀譽不一。

    重點在于,那一次雲飄飄的現身,分明是女兒之身。

    公子錦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憶起她那臨空一躍的奇妙美姿,長發飛舞,彩衣飄飄,一如天際雲霞,七彩飛鳳,而身段之綽約翩躚,玉容之若即若現,即使置身坤道亦是罕見美姿,更逞論糾糾氣慨的丈夫行列了。

    是以“雲飄飄”是女人的認定,便在此一盛會之後,在武林高層人中間,甚囂塵上地秘密傳開了,也在公子錦心里深深地留下了記憶……
正文 第07章
    雲飄飄真是一個男人?

    “冷玉仙子”丁雲裳一語釋疑說︰“他的的確確是個男人,但是,多數時候他卻喜歡以女人的姿態出現,你說你見過他,是不是指的武夷山的那一次?”

    公子錦點頭稱是,對于丁雲裳的凡事料定、未卜先知著實佩服。

    “那就對了。”丁雲裳說︰“那一次他是以女人姿態出現的,還有的時候,他喜歡喬裝成一個老人,所以雲貴川藏一帶的武林中朋友,又多盛傳他是一個老人,這就更加添了他的神秘性了。”

    公子錦原已有告辭之意,听到這里竟是走不動了,實在是這個人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不由不一探究竟。

    太多的“為什麼?”等待著丁雲裳的解答。

    “你覺得奇怪麼?”丁雲裳說︰“其實這個人風度翩翩,雖然年華老大,由于他保養得體,看上去一點也不老……還有一點,這個人天生沒有胡子,也許就是這個原因,觸發了他常常喜歡去喬扮一個女人的用心……”

    太奇妙了。

    丁雲裳說︰“他武功高強,更因為早年隨師練功,出身崆峒、無極二門,這兩派的武功都以高異著稱,難得他質稟過人,年紀輕輕即學兼二家之長,後經他獨立見解,發展出獨樹一幟的‘七隨’身法,這門功夫太奇特了,因以奠定了他今日領袖黑道武林的基礎。”

    公子錦道︰“太可惜了,其實以他如此高深功力成就,大可行俠仗義,有一番轟轟烈烈作為,又何故自暴自棄,廁身黑道,未免令人不解……”

    丁雲裳微微一笑︰“人各有志,每個人的性情想法,以及對人生的抱負都不一樣,你認為行俠仗義,大丈夫當如是,別人的看法並不一定,雲飄飄這個人更不這麼認為。這些年來,我一直在觀察他,他這個人野心極大,行為乖張到了極點,常常做些令別人莫名其妙的事,至于是非好壞,在他那里可就是一千個說不清楚了。”

    公子錦道︰“您這麼說,這個人豈不是不分善惡好歹了?”

    丁雲裳道︰“那要看怎麼說了,總之他自有他的一套處世之道,這一點日後你就會體驗到……鐵馬門在武林中雖然夙評不好,卻也不曾有過大惡,這一次的事情,鐵馬門的介入,不問可知他們為的是什麼了。”

    “為什麼?”公子錦問。

    “錢!”丁雲裳冷冷說道︰“除了錢,再沒有別的事情吸引得了他。”

    “錢?”公子錦不勝驚訝地道︰“什麼錢?難道他也相信外面傳說的那些話?說是有大批寶藏……”

    “難道不是真的?”

    “……”公子錦真的怔住了。

    平心而論,有關這批寶藏的傳說,他還真不知情。蓋因為天南堡行事,極是謹慎,且是各有專司,設非負責承辦,負有任務,誰也不知道,公子錦即使與此有關,在指令未下達之前,仍然是昧于無知。是以聆听之下,一時無言置答。

    丁雲裳見他模樣,心里也就明了。

    “這也難怪,你們天南堡最喜故作神秘,這件事外面都已傳開,你這當事人竟然還蒙在鼓里,不過,我想,你也就要知道了……”

    燕子姑娘驚訝地道︰“這麼說,這個老怪物這一次一定會出來了。”

    “也不一定……”丁雲裳說︰“我知道‘神眼木三’已經來了,這個人相當厲害,手狠心毒,雲飄飄對于他是十分器重的,我看這次劫寶的事,多半由他負全責指揮一切。”

    “可是我們這邊的人更多。”燕子姑娘說︰“更何況他們已經知道您老人家在這里,神眼木三他難道敢跟您公然為敵?我看他還沒有這個膽子。”

    丁雲裳冷冷說︰“那你是太小看他了。”

    說著她輕輕嘆了口氣道︰“我原來是無意插手管這件閑事的,而由于你的介入……使我終不能置身事外,現在再想抽身也已無及,只希望雲飄飄能即時覺悟,懸崖勒馬……要不然……一場火並之下,可真是不堪設想……”

    燕子姑娘說︰“娘,外面曾傳說,雲飄飄一生最忌諱三個人,好像您是其中之一,可是真的?又為了什麼?”

    丁雲裳微微一笑,搖搖頭道︰“真不知道這些謠言傳說是怎麼來的。就像剛才他說的什麼‘海內七隱’一樣,讓人無從追溯,漫無邊際……”

    “那麼,為什麼有一次您告訴我說,就是因為您在岳陽,所以鐵馬門的勢力,永遠也不會伸向三湘——嗯!這可是您親口告訴我的!還想賴?”

    燕子姑娘得意的地把這位“義母”看著。她們之間顯得這麼隨和融洽,旁觀的公子錦好生羨煞。

    “你這孩子……”丁雲裳向一旁的公子錦看了一眼,微似臉紅地含笑道︰“別听她胡說,我真要有這麼大的威風就好了……我看天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

    公子錦這才記起,匆匆站起告辭。

    丁雲裳轉向燕子姑娘道︰“你就送你公大哥一程吧,記住,不管中途發現了什麼,都不許你惹事,記住了。”

    燕子姑娘笑應了一聲,便與公子錦步出草舍。

    夜風瑟瑟,外面竟然有了點兒寒意,月色下所見清晰,尤其是遠處江水,一瀉如箭,亮如匹練。大地沉寂,萬籟無聲,偶然傳過來幾聲夜犬的氏吠,聲如狼嚎,更增加了夜的陰森與神秘。

    二人並肩月下,連燈籠也沒有——卻是燕子姑娘身上的一襲薄緞長帔,在月色里閃爍有光,襯著她亭亭玉立的身材,真有“仙女”的神采,二人比肩漫步,直似有出塵之感。眼前一片竹影婆娑,公子錦站住抱拳道︰“不勞姑娘多送,這就告辭了。”

    燕子姑娘嬌哼一聲,站住道︰“你怎麼走?山路不通,只有水路,這麼晚了,你到哪里雇船去?”

    公子錦怔了一怔︰“那……”

    “所以你就跟我走。”燕子姑娘近瞧著他道︰“以後咱們少不了還要多聯系,你就別客氣啦。”

    公子錦抱拳說︰“那就有僭了,只是又到哪里雇船去?”

    “雇什麼船?咱們自己就有。”

    說時她身子微偏,即閃身竹林。隨即像她義母丁雲裳那般施展出上乘輕功,踩步雲朵樣地快速輕飄,直向江邊行進。

    公子錦亦即施展出師授“陸地飛騰”之術,乃與燕子姑娘同行並進,看似不疾不徐,仍能比肩共話。

    “你的輕功不錯!”燕子姑娘眼角睨著他說︰“麻四叔說你的功夫比我強,看來像是不假,不過……找一天咱們過過手,看看到底誰行。”

    公子錦謙虛笑道︰“我哪里是姑娘的對手,你就別讓我出丑丟臉吧。”

    忽然,燕子姑娘停下了腳步,打量著他“哼”了一聲,臉上似笑又嗔——

    “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越叫你不客氣,你越謙虛,怎麼著,以為這樣,我就會饒了你不成?”

    公子錦嘻笑道︰“不敢!”

    話聲出口,心里已有了預感,怕是對方要向自己出手。果然不錯,一念未已,燕子姑娘已嬌笑道︰“看打!”

    她身子驀地向前一欺,右手駢中食二指,直向著他前胸點來,果然是大家出手,指尖未及,先就有一股尖銳指風,劍也似的鋒利,直刺而前。

    公子錦心中有備,凹腹吸胸的向後一收,恰到好處地便自消除了對方指尖上凌人的氣機,緊接著身形一轉,已飄身三尺以外,動靜舒徐,一些兒也不著搏斗氣息,即所謂“雷霆萬鈞,冰雪一片”儼然莫測高深,誠然大家身手了。

    燕子姑娘肩勢一沉,原待趁勢而前,忽然卻又收住身子,微微笑道︰“很高明,看來麻四叔的話不錯,果然不尋常,今天晚上不是時候,等這件事情辦完了以後,我們再比比,咱們走吧。”

    公子錦抱拳一笑,也不多說。

    二人繼續前行。

    “有句話向姑娘當面請教……”公子錦說︰“燕子姑娘——這稱呼只是你的藝名,而你的本來姓氏……”

    “我姓杜——杜鵑花的杜,名字嗎——暫時賣個關子,先不告訴你……”

    說著她站下來,偏過臉打量著公子錦,月色疏影里,無限嬌媚美麗。

    她說︰“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謎,像是我的來歷呀,為什麼會在船上賣唱啦……等等,是不是?其實……每一個認識我的人,都想知道……”

    公子錦搖搖頭說︰“姑娘錯了,我可沒有這個念頭,事實上,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已經說明了你目前工作的重要,這也應該就是你為什麼要委屈賣唱的理由,別的我也不想多問……這就夠了。”

    燕子姑娘笑著點頭道︰“你這個人……倒是真的引起了我的興趣,以後倒要好好認識你一下……唷……可是真不早了,我們走吧。”

    說著左右顧盼了一下,識定一個方向快速奔去,她輕功既佳,倏起倏落,一霎間已來到一處所在——月色里但見這附近雜草蔓生,淙淙流水聲直充耳鼓,其時已來到江邊。

    燕子姑娘縱身一處,舉腳踢了一下道︰“喏,船在這里。”

    雜草叢中露出船底一脊,敢情這里面藏有一只小船。

    公子錦縱身面前道︰“我來。”隨即輕而易舉把小船舉起當空。

    那是一艘兩頭翹起的蚱蜢小舟,舟身既窄,看起來頂多能擠下三個人,再多可就不行了。

    舟身極輕,連同置于舟內的雙槳,攜行起來俱稱輕便,好在江邊就在眼前不遠。

    把小船放在水邊,燕子姑娘笑說︰“抓緊著點兒,小心被水沖跑了,這船只有我能使,換上你可就不靈了,上來吧!”

    說完,蓮足輕點,已踩上船頭,姿態絕妙,一如月下仙子。

    公子錦點頭道︰“那就偏勞了。”

    當下提定真氣,隨即登舟坐好,小船打了個轉兒,順流而下。

    燕子姑娘緊挨著公子錦坐好,拿起一只長槳說︰“劃船好像繡花,要手下輕靈!”略略一點,船頭即朝左側,再一點即歸向中流。看得公子錦好生欽佩,不禁一時手癢,也學樣插槳水中。

    卻不知這看來極容易的事情,偏偏也出差錯,只听得轟隆一聲,小小船身就像是觸到了礁石一般,一聲大震之後,向右一偏,幾乎為之傾翻。

    公子錦“啊!”了一聲,嚇了一大跳。所幸一旁的燕子姑娘眼明手快,即時掄起槳一偏一正,劈啪兩聲,即行把船穩住。

    卻是先時那一震余威未了,激蕩起一片水花,弄了二人滿身滿臉都是。

    公子錦“哈哈!”笑了兩聲,轉向燕子姑娘抱拳道︰“佩服——這又是怎麼回事?”

    燕子姑娘一手拿槳,一手在臉上揩拭,笑向公子錦嗔道︰“還說呢,差一點翻了船,我不是跟你說了吧,這船只有我一個人使得,別人無論你功夫再好,也休能劃動,你不信,現在可好……真是……咱們都成了落湯雞了!”說時忍不住自己也笑了起來。

    公子錦擦著臉上的水,再看燕子姑娘比自己更狼狽,頭發都濕了,一時好生過意不去,想要幫對方擦拭,卻又不便。

    好在對方姑娘並不介意,反倒笑得開心,一面偏過身子,把一頭被水打濕的長發,像擰手巾把兒那樣地擰水。

    “還真涼快……好舒服……”她說︰“真恨不能跳下去洗個痛快,那才過癮。”

    公子錦自己也童心未渦,燕子姑娘這番話亦說明她的稚氣未褪,一霎間倒像是回到了童年孩提歲月,一番說笑無形中拉近了彼此距離,倒像是多年老友重逢,語多投緣。

    “怪事!”公子錦不解道︰“我從小就喜歡劃船,這船上你弄了些什麼手腳?怎麼會這麼奇怪……”

    燕子姑娘被逗得笑了起來。

    “當然啦——不弄點手腳還行?”她笑得好開心︰“你知道吧,這船只有我能用,要不然我豈敢隨便放在江邊?過去曾有兩次被人偷去了,結果偷船的人差一點被淹死,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偷了。其實只是一點小技巧,學會了就很簡單,住在這個地方,自己要沒有一條船,行動起來就太不方便了。”

    江面上黑漆漆一片,所幸明月如霜,照得沿江兩岸景致如畫,雖不若白晝之清晰,卻也依稀可辨。

    船行甚速,漸漸來到了人口密集的市鎮,只見沿江兩岸,舟舶雲集,看看已到了江都地面。

    燕子姑娘對這里甚是熟悉,略一顧盼,即行操槳引舟側岸,穿過了一道細窄的支流,把小船靠向一處寧靜的岸邊。月白風清,四野蕭然。

    “好了!”她說︰“咱們就在這里分手吧……”

    公子錦縱身上岸,旋即回身抱拳,燕子姑娘打量著他,狀似依依,忽然一笑,雙槳輕運,已掉過了船身。

    “別忘了咱們的約會,我走了。”

    話聲甫落,小船已快速前馳,在她雙臂內力運使之下,箭矢也似地已隱向前道無盡煙波浩渺之中。

    公子錦轉向客房,時已午夜。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運施輕功由敞開著的窗戶潛身而入。

    晃亮了火折子,點亮了燈。

    燈光一亮,嘿!一個人坐在那里。

    公子錦嚇了一跳,事出突然,一時幾乎呆住了,半天才後退了一步,冷竣地問了聲︰“誰?”

    那人原是背朝著他,矮矮瘦瘦的個頭,頭上蓄著的短發多已花白,一身灰布短衣褂,看上去毫不起眼。

    隨著公子錦的一聲喝問之後,他才緩緩轉過身來︰“少俠別來無恙,我等你有一會兒啦。”

    瘦削的一張黃臉,眉成一字——好奇怪的樣子。

    “啊——”公子錦這才認出他來︰“四先生是你呀!”

    那人嘿嘿一笑,拱了拱手,露出一嘴雪白的牙,低著聲音道︰“嶺南一別,總有年把子沒見了。”指了一下身邊︰“坐下說話。”

    原來這人就是他們所說“麻四先生”——一個久歷江湖的風塵俠隱。

    此人廁身“天南堡”有年,從事反清復明工作不遺余力,由于其行蹤飄忽不定,來去無蹤,武功高不可測,人既矮小,武林中乃送了他一個“矮昆侖”的外號。

    眼下不請自來,自非尋常。

    “你老人家怎麼忽然來啦?”

    公子錦戒心既去,一時滿面春風。此時此刻他真巴不得有人能來為自己分擔一下眼前重任,且是許多事都沒有交侍,眼前一頭霧水,麻四先生的忽然出現,料必有所指點,乃能使他茅塞頓開。

    “我原本不打算今夜見你,可是偏偏丁仙子提前出現與你見了面,小燕的嘴又快,有些事說出來你還未必清楚……而且如今……”

    話聲甚是難懂,濃重的贛省口音。標準的一個江西老表——九江佬。

    頓了頓,他把桌上的一杯涼茶,仰頭一飲而盡,抹抹嘴唇,繼續又道︰“這兩天風聲很緊,鐵馬門的木老三已是極不易招惹,丁仙子這一出現,等于逼著他叫上了陣,這件事很棘手……另外小孤山的謝老頭也來湊熱鬧,還有盧九太婆……嘿嘿……都來了,來就來吧,看來往後幾天還有更多人來,十足的一場武林大會串,我原本不想要你先知道,現在看來只好提前告訴你了,大概這件事你多少听說過了。”

    公子錦說︰“前輩說的是關于寶藏的那件事?”

    “你果然听說了。”麻四先生點頭道︰“不錯,就是這件事。”

    “這麼看來,果然是真的了。”

    公子錦喃喃地說著,心里仍不禁充滿了迷惑,到底是這件事過于離奇,前此未聞而令人不著邊際,無如,麻四先生既然也這麼說,甚至先前丁仙子也曾提到,看來這件事是千真萬確,而非一般的道听途說了。

    麻四先生冷冷一笑︰“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知道,除了當事人之外,只有一個人能夠證實!”

    “這……”

    “也只有這個人才知道。”麻四先生冷笑了一聲︰“所以……這個人便成為各方所重視的唯一目標。”

    公子錦激動道︰“這人是誰?”

    “你要知道他是誰?”麻四先生嘿嘿笑了兩聲,銳利的眼光像是兩把劍,直盯向對方︰“問得好——告訴你吧,這個人就是你。”

    “我?”

    公子錦簡直要跳了起來。

    “我——”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是我!我能證實?我能證實些什麼?”

    “當然,現在你的確不能證實些什麼。”麻四先生微微笑道︰“可是馬上你就能證實,非但如此,很可能你還會成為這批寶藏的一個關鍵性人物。”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公子錦簡直被他弄糊涂了。

    “小伙子坐下來,坐下來……”麻四先生神秘地笑道︰“坐下來听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坐下來之後,公子錦仍然是一頭霧水。

    麻四先生說︰“你不是馬上就要去見三太子嗎?”

    公子錦點點頭。

    “這件事一俟你見過三太子之後就完全明白了。”麻四先生說︰“剛才我說的當事者,就是三太子,除了他以外,目前沒有一個人知道實情,你是唯一的一個例外,所以你應該知道,在這件事情上你的重要性……”

    “可是……我現在卻一無所知。”公子錦實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為什麼選上了我?三太子為什麼要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告訴我知道?”

    “這就是現在我要告訴你的。”麻四先生哼了一聲︰“天南堡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你當然不是偶然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公子錦當然不知道,便又搖了一下頭。

    “第一,當然是你的人品武功,值得信賴,這一點是最重要的,第二,這件事卻要朔源令尊公總兵的頭上了,這件事,知道的人極少極少。”

    “先父?這又和他老人家有什麼關系?”——公子錦又加深了一層糊涂。

    “你父親才是這件事最關鍵的人。”麻四先生說︰“告訴你吧,當年先帝在城破之先,確曾搜羅宮中庫存所有,並把自己生平積蓄,悉數都由專人秘密運到了福建漳州,交由令尊保管,令尊在故世之前,為示公允,由天南堡召集天下英豪,秘密會商結果,將這一筆為數甚巨的現銀分成了兩份,一份送交給台灣的延平郡王鄭成功,另一份即交給了天南堡,保留至今——”

    “啊——”公子錦才似為之恍然大悟。

    麻四先生嘿嘿笑道︰“當然,這筆龐大數目現銀、珠寶,天南堡是無權動用的,只不過是負責保管而已,保管的目的,是在一個適當時候,按照當年先帝的心願,交由其子用以匡復大業而用——”

    頓了一下,他繼續接道︰“若是按照當年先帝的意思,這些錢財,悉數俱應交給太子……在先帝當日的想象中,明皇還有半壁江山,太子和永定二王一經逃出,其勢將是大有可為,哪里知道,事實情況卻是大謬不然,太子和定王不旋踵間俱遭擒殺,若不是葉侍衛的機警智勇,怕是連永王也落在了他們手里……”

    公子錦點頭道︰“這事情我知道,當年的永王,便是今天所謂的三太子,皇天有眼,讓他還活著,真是太令人振奮了。”

    “對了!”麻四先生說︰“三太子不僅如今健在,尤其可貴的是,他還在一直為著匡復明室大業而努力,看看時機成熟,天南堡于是打算把這筆令尊留交的錢財,物歸原主交給三太子本人,這便是你此行的主要目的。”

    公子錦緩緩吁了一口長氣,點頭道︰“我明白了……可是……”

    “事情千頭萬緒,牽涉既多,當然不會這麼簡單……”麻四先生冷冷笑道︰“風聲微啟,江湖上已是草木皆兵。天南堡責任重大,當然不敢掉以輕心,為了保護這批錢財不致落入外人之手,已是全力以赴,既要安全完成任務,又不欲打草驚蛇,實在是難上加難,盡管如此,還是驚動了那一個我們最怕的魔頭……以後的事,還真難說……”

    公子錦訥訥道︰“前輩指的是鐵馬門的頭子雲飄飄?”

    麻四先生哼了一聲︰“那還用說?當今天底下,還有誰比他更難纏?”

    “不過,丁仙子的出現,總能給他一點約束吧。”公子錦道︰“難道他連丁仙子的賬也不買?”

    “哼——他誰的賬也不買。”麻四先生說︰“更何況這位老姐子如今玉體欠安,他們之間過去的一段恩恩怨怨,江湖上傳說紛紛,誰也弄不清……”

    說到這里他“哧!”了一聲,打量著公子錦道︰“你還年輕,當然不明白當年的那些事情傳說。”

    “什麼事情?什麼傳說?”

    “那是……”麻四先生“唉!”地嘆了一聲,搖搖頭道︰“說不清……說不清,算啦……”

    公子錦心里一怔,道︰“難道丁仙子雲飄飄之間……”

    “這事難說……難說得很……”麻四先生皺著眉,伸手搔了一下花白短發︰“這話要讓她听見,非要我的命不可,你可得嘴下留神。”

    公子錦又是一愣。

    麻四先生頓了頓,終于說了出來——

    “你知道吧!”他說︰“他們當年根本就是一對戀人,曾經愛得死去活來,也曾有過白首相約……哼哼,這件事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我……”

    “啊……”

    公子錦又一次愣住了——這個震驚對他太大了。

    “怎麼會……呢?”公子錦臉色發白地道︰“這怎麼會……”

    “怎麼不會?”麻四先生冷笑道︰“我不知道剛才她們母女跟你怎麼說來著,不過,這件事是絕對錯不了,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極少,我看連她義女小燕兒也不一定知道,原因很簡單,這兩個人都是最難招惹的人,男的不用說是出了名的魔頭,女的也一樣……你不要以為她那麼美的人,人又和氣,溫柔端莊……嘿嘿……你真要這麼以為,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公子錦無話可說,只看著他發呆。

    麻四先生嘿嘿笑道︰“今天我是豁出去了,照說,這位老姐子對我還真不賴,我不該泄她的底,可是今天的事太重要,我不能不對你說清楚,公事公辦,咱們應該對事不對人。”

    公子錦點點頭,臉上不無驚悸道︰“你老人家應該對我說清楚,這樣我心里有個譜兒……”

    “唉——”麻四先生愁著一張臉道︰“這件事還真說不清,尤其是男女之間的事情,神仙也扯不清,再說得明白一點,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據我所知他們後來確是反目分開了,為什麼——沒人知道。”

    公子錦也只有點頭的份兒。

    他總算明白了一點,即為什麼丁仙子在面對鐵馬門一干惡煞時,像似手下留情。先時在談論雲飄飄其人時更似充滿了矛盾,毀譽不一,遮遮掩掩,欲語還休……在在顯示著她內心的不能持平,對于雲飄飄其人,總是有幾分故情,這就難怪了。

    “所以……你應該知道……”

    麻四先生聲音壓小了︰“天南堡不是不想請她出來幫忙,是怕她……”

    “我明白了。”公子錦慨然道︰“不過,今夜她老人家已表明了立場,這就很難得了,雲飄飄得知報告以後,不能不對她有所顧忌,重新估計這件事,前輩你以為如何?”

    “不錯!”麻四先生歪著頭想了想︰“確是如此。對雲飄飄來說,她的出現總是一大阻力,這是好消息,可是天南堡一面,卻也不敢期望她太深,你知道吧!要不是小燕兒的介入,她絕不會出面管這件閑事,咳咳……這事太復雜瑣碎,一半時還真說不清,總之,對于燕兒你可以一千萬個放心,我們的計劃也是要緊緊拉住她,她介入越深,丁仙子就越不能袖手旁觀,對于我們就越是有利,原因是雲飄飄這個人太厲害,丁仙子不出來,誰也對付不了他,雲飄飄這個人我們太清楚,這個人是極多情的人,對于丁仙子他絕狠不下心真的與她為敵,這就是我們之所以努力爭取小燕介入此事的原因……”

    公子錦心里暗忖說,好狡猾的伎倆。再想此番作為皆秉諸正義,一切既為挽救民族存亡努力,也就說不得了,退一步再想,即使沒有這個光明正大的帽子,即以雲飄飄之為惡武林,也理應給他一個教訓,若能尋機瓦解了他鐵馬門的實力,也是一大功德。

    心里盤算著這件事,公子錦沒有吭聲

    麻四先生看著他點點頭道︰“總之,眼前你的責任重大,三太子那邊更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你知道吧,現在各方打他算盤的人多啦,听說吳三桂那邊更是不惜全力在爭取他……”

    說到這里,他的神色忽然變得嚴肅起來。

    “這是我們要特別小心注意的。”麻四先生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三太子落在這個敗類手上。”

    公子錦默默地又點了一下頭。

    實在說,他現在確實感覺著責任重大,听了四先生的話,心里不住地在盤算著應對之策。

    怎麼也沒想到,在這個節骨眼上,那位叛王吳三桂也來插上一腳,使得原已錯綜復雜的情勢,變得更為波譎雲詭,真個從何說起。

    “吳三桂如今起兵造反,說得冠冕堂皇——反清復明,誰知道他骨子里是賣的什麼膏藥?”麻四先生冷笑道︰“今後踫上了他們的人,你要特別小心,這個人翻雲覆雨太可怕了。”

    公子錦苦笑一下︰“這事我無能為力,眼前我所關心的只是三太子那一邊,我很奇怪,為什麼要見他必須通過燕子姑娘呢?”

    “這是葉先生的安排。”麻四先生說︰“葉先生為了太子的安全煞費苦心,老實說,就連我現在也不知道三太子住在哪里,眼前只有燕子姑娘一人知道,不久你會知道。”

    “葉先生……”

    “就是剛才我跟你說起的那個葉侍衛……”麻四先生繼續道︰“此人武功極高,當年北京城破之前,他是先帝身前的貼身侍衛,先帝駕崩之前,要他無論如何也要救出太子和永定二王……他事後雖盡了全力,卻只救出了永王一人而已,有人說長公主也是他救出大內的,可就人雲亦雲,無法證明了。”

    “那麼,你應該知道他是誰了?”

    “我知道!”公子錦會心地笑了一笑︰“遵照本堡的指令,我曾兩度去拜訪他老人家,可是兩次都撲了空,據我所知,除了陸安先生以外,很少有人能見著他。”

    麻四先生說︰“他不得不這樣,就我所知當今大內的‘十三飛鷹’曾把他懸為第一要犯,各地衙門都接獲了密令在對付他,他焉敢掉以輕心?”

    公子錦說︰“金陵的福郡王一死,我就知道是他所為,自此他就離開棲霞寺,再也找不著他的蹤跡——”

    驀地,紙窗“波!”地響了一聲,飛進來一粒極小的石子。

    麻四先生哼了一聲,手掌揮處“呼!”地發出掌風,幾上燈光應手而滅。

    幾乎在同時之間,公子錦早已撲身而出。

    他施展的是“龍形乙式”身法,隨著他撲出的勢子,窗扇霍地敞開,他身子一如戲檐狸貓,極其輕巧地已滾落窗外。同一時間里,房里的麻四先生也已遁身而出。二人身子看來是一般的疾快,卻是奔馳的方向卻大為迥異。麻四先生身子並不停留,腳下力點,長空一煙般地升空直起,飛掠上對面瓦脊,即刻隱逝黑夜。

    公子錦卻另有所圖。

    原來即在他身子方一翻出的瞬間,一條人影倏地向右側急閃欲退。

    公子錦焉能容他脫身?腳下一連三點,施展雲中飛步身法,已把身子欺了上來。

    那人卻也不是弱者,“嘿!”了一聲,猛地身子一個倒仰,用鯉魚倒竄之式反縱起兩丈開外,噗嚕嚕衣袂聲里,已落身牆頭。

    淡月稀星下看他不清,只仿佛來人身著一襲綢質緊身衣靠,身材瘦削,雙肩高聳,卻是交插後背,高出兩肩的一對兵刃鐵拐,使得公子錦乍睹之下,似曾相識,

    這人驚鴻一瞥的當兒,第二次已施展“潛龍升天”的身勢,再一次拔起了身子,向牆外縱出。

    公子錦原也有此顧忌,因為自己居住之處,雖甚安靜,到底是投宿客棧,若是就此打斗廝殺,難保不為之驚動,自非所宜,對方飛遁棧外,自是再好不過。

    二人一前一後,形影不離地便自展開了一場追逐之戰,霎時間已是里許開外。

    眼前一座廟宇,佔地既大,門前兩株龍柏,傘蓋垂蔭,尤具氣勢。

    前行瘦削漢子,一步逼近廟前,霍地轉過了身子。

    公子錦一撲而前,即行定住,與前行漢子成了照臉之勢。

    “閣下好俊的身法,佩服之至,倒要請教暗夜窺窗,所為何來?”

    說話之時,公子錦踏進一步,仔細向對方打量,卻因那人立身樹下,月光不及,一時看他不真。

    “呵呵……”

    那人一連笑了幾聲,雙手拱了一拱︰“公少俠你好記性,咱們才見過,怎麼忘了?老夫姓徐,單名一個鐵字,這里問你一個“好”字,不恭之處,還請見諒,勿罪,勿罪……”

    公子錦在對方說話的當兒,已由對方聲音里辨出他是誰來。“徐鐵”二字出口,便自證明不誤,正是方才在江邊曾經邂逅,幾欲交手的“鐵馬門”中人物,當時他站在鐵馬門四當家帥星斗身邊,雙方劍拔弩張,若非丁仙子的出面化解,幾成不了之勢,想不到這人猶不死心,居然探知自己下榻之處,偷偷前來刺探,居心叵測,極是可惡。

    此人——“風雷叟”徐鐵,原為雲貴道上出名黑道魁首,一雙鐵拐,據說得自異入傳授,舞動起來幾有風雷之勢,隨即為“鐵馬門”重視,經雲飄飄親自出面,收歸門下效力,如今他的身份是鐵馬門第四令副座,較之令主帥星斗雖是低了一級,若是論及武功,卻不在帥某之下。

    即以公子錦所居住之處,何等謹慎隱秘?依然為他識破,此番單身刺探,實是期功過甚,無非自恃武功,並不曾把對方少年人看在眼里。

    “原來是徐副座,失禮,失禮!”

    公子錦抱拳見禮,早已將兩膀真力凝聚雙掌,哼了一聲,接道︰“足下以堂堂副座之尊,竟然效法鼠盜狗偷之流,此事若為貴門雲總座所知,豈不有失令譽,在下倒要听听,這又是怎麼回事?”

    徐鐵“呵呵!”笑了兩聲,伸手指向對方道︰“娃娃,你休逞口舌之利,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知道你此番身負重命,要來見什麼人,這些都不干我徐某之事,我只向你借樣東西,你可賞臉賜借?”

    公子錦心里有數,冷笑道︰“洗耳恭听。”

    徐鐵“嘿嘿!”沉笑道︰“我要向你惜的是台灣延平郡王致大明三太子的一封親筆書信,自然,只是看看而已,三日之後,雙手奉還……”

    話聲未已,公子錦早已按捺不住,低叱一聲︰“無恥之尤——”身勢已倏然掠起。

    顯然公子錦早已窺測清楚,不出手則已,一經出手,必然全力以赴。

    眼前這一手,便透著高明。

    隨著他的起身疾勢,右足飛勾,一式“笑點天燈”,“呼——”的一聲,尖銳風里,直身風雷叟徐鐵兩眉之間直踢過去。

    徐老頭嘿了一聲,身子向下一矮,雙手驀地怒盤掠起,用左右交叉之勢,反向公子錦足踝小腿間絞剪而來,力道疾勁,非比尋常。

    公子錦眼快肚明,那只腳其時才出一半,當下驀地向後一收,雙膝後收,一式倒剪金風,成了頭下腳上之勢,兩只手有如一雙快刀,便向徐鐵雙肩上切來。

    徐鐵雙手猝分︰“叭!”四只手掌已迎在了一塊。

    黑夜里簡直看它不清,驀然交接,驀地又分了開來——像是一雙燕子樣的輕飄,兩個人已分了開來。

    徐老頭嘿了一聲道︰“高明——”顯然這一式交接之下,並沒有佔到半點便宜。

    惱羞成怒之下,這個瘦老頭兒雙手向背後一探,己把背上的一對冰鐵雙拐撤在手里。

    二話不說,隨著他腳下的一個猛竄,已到了公子錦身前,掌中雙拐倏地抖出,以雷霆萬鈞之勢,直向公子錦兩肩上戳來。

    原來他雙拐頂頭,鋒利如一雙劍刃,並可當刀倒挑刺之用,猝然刺出,令人混淆莫名。

    公子錦倉促躍出,並不曾攜有長劍,卻是那一柄描金折扇卻隨時插在腰間,當下手握扇柄,驀地掄出,左右揮動之下,只听得“叮當!”兩聲,已把來犯的雙拐磕向左右,緊接著“唰”地撤開扇面,直向對方咽喉上掃去。

    “風雷叟”徐鐵驀地向後一仰,雙拐掄處左右齊出,反向公子錦兩肋上夾擊過來。

    雙方一動上手,轉瞬間已是十幾個照面。

    公子錦暗忖對方老頭兒,果然是個棘手人物,不出奇招難以致勝。由是霍地一個疾滾,翻出三尺開外。

    徐鐵足下飛點,以“花田八錯”步法,直欺而近,雙拐掄施,暴雨也似,直向公子錦身上襲來——隨即展開了他輕易不曾施展的“風雷十三式”。

    一場疾戰,有如暴雨狂風。

    妙在公子錦背及地面,一反常態,純然以“地”身法應戰,如此一來,徐鐵“風雷十三式”雖是勇猛不可一世,竟然一大半用它不上,大大失去了作用,心中之懊惱自可想知。

    驀地,公子錦自地面彈身躍起,掌中鐵扇“火中取栗”直向徐鐵前額“天心”點來。

    徐鐵一驚,慌忙閃身,同時雙拐疾速掄起以迎。

    卻是,公子錦早已料定他會有此一手,前此“地”身法應戰,全在掩飾此刻一霎之出手,使對方簡直無能防範。

    徐鐵雙拐作勢待揚的一霎,猛可里公子錦左腕乍分,春風一拂,看似輕松平常,卻封住了對方雙拐的起勢——雷霆萬鈞,冰雪一片,高明之極。

    徐鐵心里叫了聲不好,再想從容化解,哪里還來得及?危急一瞬間,這老頭施了個“鐵板橋”的姿式,驀地向後仰倒。

    ——卻是,那一雙鐵拐連同雙腕,顯然還在對方控制之下,使他終不能全身而退。

    妙在公子錦智珠在握,這一招處心積慮,志在必得,事先與已想好了多種變化,一見徐老頭仰身作勢,掌中扇“唰!”地掄開,疾若電光石火,直向徐鐵面頰削去。

    “風雷史”徐鐵此刻招式已老,再想撤換,哪里還來得及?隨著他的雙足力蹬,也不過僅能錯開半尺開外。公子錦敞開的扇面,不啻是一把鋒利的刀,即在他右面肩頭,連同前胸,足足劃了三四寸長的一道血口子。

    按說公子錦大可趁勢追殺,事實上他手頭折扇一十三根扇骨,均系精鋼所鑄,亦可當暗器使用,眼下情景,只需乘勢一戳必將深入徐鐵內腑五髒,一任他功力再強,也難撿回活命,總是他居心仁厚,不忍傷了對方性命。

    當時一招得手,腳下飛點︰“呼!”地躍身而出,即行立足例下。

    徐鐵這一面,僥幸撿回了一條活命,卻也嚇得面無人色,只見他身勢踉蹌著一連後退了五六步,才自拿樁站住,肩上傷口怒血泉涌,霎時間已是遍體淋灕。

    “好……小子……”

    嘴里說著,這老頭兒拐交左手,右手指掌連連運施,一連封住了上身七處大穴,才行止住了流血。

    盡管是黑夜,這個臉也覺得丟不起。

    貓也似的,他發出了一聲怪笑。

    “小子……你行!”徐鐵睜圓了雙眼,聲音顫抖著道︰“老夫四十年橫行江湖,今夜竟敗在了你這個後生的手里,卻也不能就此拉倒,咱們騎驢看唱本,往後走著瞧吧。”

    話聲一落,再也不片刻停留,突地擰過身子,一路倏起倏落,如飛而逝。

    公子錦原想交待幾句場面話,這麼一來倒也干脆,當下收起折扇,往回路速速趕回。

    一路輕登巧縱,不消片刻,已轉回居住客棧,施展輕功,越牆而入。

    卻是,他驀地定住了腳步。

    原來房子里的燈竟是亮著。

    記得出來之時,麻四先生明明已把燈揮掌熄滅,怎麼現在還在點著?莫非四先生又回來了?

    麻四先生果然又回來了,而且屋子里又多了個人。

    一個身穿黑絲短衫,留有長須的瘦削老人,二人正在對坐喝茶。

    “你回來了!”麻四先生笑嘻嘻地站起來道︰“快來快來,老先生等你有一會了。”

    黑衫老者正在喝茶,放下茶碗,睜著一雙深邃的眼楮,向他直直看著,公子錦心里不覺為之一震,都是因為對方老人好奇怪的一副長相,乍看之下,不由得使他嚇了一跳。

    高瘦高瘦的個頭兒,端著一雙肩膀,原來他背有點兒駝,是個駝子。黑黝的臉上,有幾道刀刻也似的顯著皺紋,襯著高聳的雙顴,刀削過也似的臉上稜角,真正懾人心魄,好嚇人。

    一眼之下,幾可斷定是個極不尋常的人物。

    他是誰?

    公子錦抱拳見禮,尚未表明心里的疑問。

    麻四先生先已呵呵笑了。

    “猜猜是誰看你來了?”麻四先生說︰“要不是他剛才指彈飛石示警,連我也被蒙在了鼓里,看來咱們真得處處小心了。”

    說話的當兒,黑衫老人手捋蒼須,只是向公子錦注視不已,忽地一笑,打著一口濃重的川貴口音道︰“公少君竟然不認識我了,這也難怪,那一年見你之時,才這麼高——”

    用手比了一比,黑衫老人哈哈笑了兩聲,口音清脆地道︰“在福建鼓浪嶼,你們家里,你那時大概才五六歲,自然是不記得了!”

    公子錦心里還在納悶。

    麻四先生“噯!”了一聲,道︰“怎麼還想不起來?這不是剛才還在說嗎,說曹操曹操就到,你不是說曾經幾次去拜訪他都撲了空,現在人家自己來了,卻又怎麼不認識了?”

    “啊——”公子錦神態頓悟道︰“是葉老居士?”

    “這就對啦!”麻四先生說︰“這就是你天天盼著一見的葉老俠客,老居士。多年來他可輕易不見外人,今晚上專程會你來啦。”

    公子錦驚喜著,待要二次見禮,卻為老居士一只胳臂架著,嘿嘿笑道︰“少君不要多禮,請坐!”

    落座之後,公子錦不勝驚喜地向對方道︰“葉前輩怎麼忽然來了?”

    “我早就打算來看看你了。”葉老居士說︰“那天你在船上,四面八方都朝著你,我還真為你擔心,後來看見了他,我才放心離開。”

    麻四先生“嘿!”了一聲道︰“到底你在廟里呆了幾年,道行比我高,怎麼你發現了我,我就沒發現你呢?”

    看來他們倆原本就認識,只是並不常相往還而已。

    葉老居士那一雙炯炯的瞳子直直向公子錦望著,點點頭道︰“這一趟你的責任太重,多少人都在打你的主意,太子對你很關心,不止一次要我注意保護你,就拿剛才來說,徐鐵偷偷到了窗外,你們還沒發覺,要是被他听見了什麼,可就不好,是我心里一急,不得不彈石示警,此人武功雖高,諒他還不是你的對手,我們兩個也就得安閑,讓你去處置。”

    麻四先生一驚道︰“原來老哥神目如電,已能預見五行造化,欽佩之至。”

    老居士又哈哈一笑,忽而苦笑搖頭道︰“過譽,過譽,我還不配,比起貴堡主紫薇先生,怕還有所不及——”

    原來“天南堡”主人稱“紫薇先生”,此人姓百里名長風,與葉老居士、丁雲裳等皆是武林中最稱神秘飄忽人物,並同屬“海內七隱”中人,武林中知者不多。

    老居士這麼一說,麻四先生才明白過來——何以公子錦獨能當此重任,確是妙不可言。

    對于這位前明大內侍衛葉照,公子錦真正心儀日久,猝然相見,驚喜不置,多年以來,有關他的種種傳說,不一而足,即以他當年救走永王及後二十余年之休養生息,以至今日永王以三太子之名再起江湖,只此一端,已饒富趣味,堪為傳奇,而此人日後之寄身空門,行俠仗義,反清復明之種種義行,早已臉炙人口,尤其令人擊節贊賞。

    現在這個人——葉照,就在面前,公子錦焉能不對他投以特別注意?

    由于這人喜愛穿著黑色衣裳,來去無蹤,行動詭異,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江湖上給他取了個“黑鷹”的外號,是以鋤奸殺人時的“黑鷹”與廟里靜居修行時的“居士”儼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兩種身份了。

    “黑鷹”葉照用著炯炯瞳子注視著公子錦道︰“你離開南京時,那里又發生了件大事,雖然與你無關,卻是不可不知!”

    公子錦一愣。

    葉照說︰“棲霞寺的無葉和尚問斬——”

    公子錦“啊——”了一聲,霍地站了起來︰“已經被殺了?”

    老居士道︰“你沉住氣。”哈哈笑了一聲,卻又冷下臉來,輕輕哼了一聲,又接道︰“有我在,豈能容他們猖狂得逞人?人,我已經救出來了!”

    公子錦又“啊——”了一聲,臉上現出無比興奮,才又坐了下來。

    麻四先生驚道︰“這件事我還不知道,我只當沒這麼快,想不到他們這麼快就下手。”

    葉照冷笑道︰“江南提督衙門,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無葉和尚處理掉,好向北京朝廷對于福郡王的被刺有個交待,我就偏不叫他們稱心,南京城這幾天勢將因為和尚的被劫,鬧得天翻地覆,卻是至終又將奈何?”

    “無葉和尚呢?”

    想到了同是“天南堡”地下抗清行動的一員,麻四先生與公子錦自然極是關心。

    “你們放心,和尚不死自然還有重用。”葉照說︰“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臨江寺的忍大師正是用人之心情迫切,無葉和尚去那邊助他一臂之力,那是再好不過,我想這邊事情告一段落之後,大家也會在那邊見面,就勸他先去臨江寺了。”

    “好得很!”麻四先生鼓掌樂道︰“臨江寺那邊這一次可熱鬧了,我听說北京那邊大內的什麼‘十三飛鷹’全出動了,看來很可能會有一次雙方實力的交接,倒要看看,鹿死誰手?”

    葉照說︰“北京方面,我們全力聯合,也許還可以對付,只是若加上鐵馬門方面,可就有點麻煩,難操勝算……”

    公子錦道︰“那麼,眼前我們應該怎麼來對付呢?”

    葉照哈哈一笑,站起來道︰“貴門天南堡,人才濟濟,一定已有妥善安排,這個我就不便代皰了。好了,我走了,有什麼事,我自會與你聯系。”

    麻四先生含笑抱拳說︰“一切偏勞,我就不送你了。”

    葉照走向窗前,向著外面觀望了一刻,回頭看向公子錦道︰“這地方既已為徐鐵所知,今夜又負傷落敗,必將大不甘心,為你著想,還是遷地為良,就這樣吧,我走了……”

    話聲一頓,單手輕輕在窗上一按,人已騰身飛起,巨鷹展翅般,遁身而出。

    月夜下只看見他碩大的身體,一起而落,緊接著二次騰起,幽靈也似的,已掠上了對面屋脊,好快的身法,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已自天蹤。

    公子錦膛目結舌道︰“喀——”

    麻四先生亦不禁贊嘆道︰“此人輕功造詣,顯然已至登峰造極地步,便是丁仙子也無能過之……有他在三太子身邊,莫怪乎太子能履險如夷了。”

    公子錦道︰“我很久已听過對他的種種傳說,據說他早年是先帝身邊最稱得力的一名侍衛,還有,傳說長公主斷臂之後,也是他救出來的,不知是真是假?”

    “這就不知道了。”

    麻四先生諱莫如深地笑道︰“這件事他本人從來不曾提起,更沒有一人出口詢問,問他也不會說,不過,大家心里都明白,以當時情況而論,除了他以外實在不會有別人能有這個本事,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是了。”

    他隨即又道︰“這一次你朝見太子事,事關重大,看起來暗潮洶涌,略有不慎,一切不堪設想,葉兄既這麼說,我看事不宜遲,明天一早你就搬吧,小萬柳塘邊的‘鐵鏡觀’那里最是隱秘清靜,觀主金子和,也是我道中人,與我交非泛泛,你只提我名字,他必會另眼相待……”

    公子錦一怔道︰“啊——是他,金子和……我一直以為他在華山……不是傳說他已經……死了?怎麼會搬來這里?”

    “這就是了!”麻四先生說︰“他原本一直是在華山的‘太虛觀’,後來因為仇家迫害,在一次與對頭決斗之下,翻落懸崖,是以便傳說他死了,其實他還活著,不過……”

    說著他搖頭嘆息不已,又道︰“他如今已是一個廢人,不過勉強還能走動而已,你見了面就知道了,經過這件事之後,他便潛身來到了南方,改名換姓,在小萬柳塘邊頂下了前人的‘鐵鏡觀’,潛心修道,再也不問外事,誰也不知這個如今行動不便,口齒不清的年老的道人,便是當年聲震武林有‘華山一劍’之稱的武林奇人。唉!這世道,白雲蒼狗,一切都匪夷所思,變化太離奇,太大了。”

    公子錦只是靜靜地听著,若在平日,他勢將對此事循根刨底,問個不休,只是目前,他身擔重任,焉能有暇再顧及這些不相干事?听過略生慨嘆,也就不再多問。

    略事交待之後,麻四先生站起來便走了,留下來的公子錦,非但心里沒有得到預期的平靜,反倒是心里更亂了。

    在床上他翻來覆去地想著,簡直是一團亂麻樣的糾纏不清,真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越想越亂,越想也越糊涂,不知不覺渾然入睡。

    天似乎剛剛亮的時候……

    感覺著,好像床邊上坐著個人,公子錦一經發,霍地挺身坐起。

    “喲——”

    一聲女人的嬌呼,把對方嚇了一大跳。

    下意識里,公子錦待將向對方出手,定楮看時,才自覺出自己孟浪了。

    那人一身輕便綢衫,蔥綠顏色襯著雪膚靚容,更似無比嬌麗,像是受了驚嚇,由床邊霍地跳起,瞪著雙眼楮,驚訝地向公子錦望著。

    “阿——是你呀!”

    公子錦既驚又喜道︰“小鶴姑娘。”

    一面說,抱拳為禮,收拾著下了床鋪。

    徐小鶴背過身子笑說︰“別急,你慢慢收拾,穿整齊了才好說話。”

    她隨即背向著公子錦坐下來,舉起縴縴細手,理著頭上的疊螺雲鬢,自從她喬裝風塵賣唱姑娘之後,造型與以往確是大相徑庭,即以頭發一項而論,亦為之變化多端,時而“雲鬢疊螺”,時而、“雨後高椎”,本地官妓歌藝流行的是“一窩絲”“杭州攢”,眉間若是再貼了個所謂的“花子”,又叫“眉間俏”或是加上個“遮眉勒條”什麼的,可就更見花俏,妍彩多姿。

    “姑娘這麼一拾掇,我幾乎認不出來了。”

    公子錦一面坐好,抱拳道︰“這是從哪里來?”

    “你可真忙。”徐小鶴說︰“昨天我來了三趟,都沒見著你,只有這個法子才行,再不,你又不知搬到哪去了,就更見不著了。”

    公子錦一位道︰“咦?你怎麼知道我要搬家?”

    徐小鶴也一怔,說︰“你真的要搬?這麼說我還猜對了?”

    雙方相知既深,更是同路人,實不便再相瞞,除了與三太子克期見面,事屬極機密,不便事先泄露,其它大可坦誠相告。于是略略把葉照與麻四先生昨夜來訪,以及與“鐵馬門”徐鐵交手一段經過說了個大概。

    小鶴聆听之下,驚喜道︰“啊——葉老爺爺也來了?他老人家現在住在哪兒?”

    搖頭一笑,她又說︰“我看誰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一向是頂怪頂怪,除了陸老師父以外,他跟誰都不來往,想不到居然也對你如此垂青,可真是難得。麻四爺爺我已經見過,想不他們都湊在了一塊,要是我陸老師父也來了,該有多好!大家顯然可以好好商量一下了。”

    說完,她略略眯著眼楮,向公子錦瞧著,微微一笑道︰“怎麼,這兩天過得可好?都見了些什麼人?”

    公子錦一笑︰“不都給你說了嗎。”

    “還沒說全。”小鶴挑動了一下眉尖︰“最起碼還漏了一個人——不是嗎?”

    “誰?”

    公子錦一下子還真轉不過來。

    “你可真健忘!”小鶴訕訕地笑著︰“再想想看……昨天夜里你都上哪里去了?”

    “啊——”公子錦說︰“你是說……”

    “我是說你很瀟灑!”小鶴說︰“一個人穿得漂漂亮亮的……到哪里逛去了?”

    “嘿!”公子錦這才想起,一笑說︰“原來你又跟著我了,既然來到揚州,總要四下走走……”

    “這個我沒有興趣,再說我也管不著。”

    徐小鶴忽地把頭轉到了一邊,過了一會兒,才又回過臉來,用著奇怪的眼光向他看著——

    “我只是奇怪,這都是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有這個閑心,居然還會到那種地方去?真讓我心里納悶兒……”

    說時,小鶴那雙烏溜溜的大眼楮,只是在他臉上轉著,那樣子還真像是弄不明白。

    公子錦被她這種奇怪的眼神看得怪不自在,莫名其妙的臉也紅了。

    徐小鶴“哼”了一聲,喃喃說道︰“別以為我是故意跟著你……我只是不放心,怕鐵馬門的人對你使壞。所以才……”

    公子錦干咳了一聲,待要解說,無如事涉機密,一時不易說清。

    徐小鶴見他並不解釋,更以為他是理虧,哼了一聲,把臉轉到了一邊,氣得還真不輕,臉都白了。

    “陸師父還一直夸你好,什麼少年人知道自愛……沒有不良習慣……”

    “我——”公子錦搔搔頭,只是覺得好笑。

    這樣子看在小鶴眼里,氣就更大了。

    “虧你還笑得出來!”小鶴臉一繃說︰“好雅興呀!去一個地方還不夠,還去兩家,好風流呀。”

    公子錦真是哭笑不能,一時還真說它不清。

    愣了一楞,他訥訥道︰“原來你都看見了……”

    “不但看見了,還听見。”

    徐小鶴低著頭,生了一陣悶氣,忽然又抬起頭來,冷冷說道︰“要不要我把你的那些風流事說出來听听——嗯?”

    公子錦一笑擺手道︰“算了,別說了!”

    “別說了,我偏要說。”

    徐小鶴還真氣得不輕,站起來走到窗前,拿著個花綢子手絹只是胡亂地扇著。

    忽然她回過身來,氣呼呼地說︰“好闊氣呀,一叫就是兩個,哼哼,小雲,小仙……什麼丑八怪,還當自己是大美人兒……我都為你害臊……要是陸老師父知道,不被你氣死才怪。”

    公子錦心里忖著,原來她一直都在跟著我,倒要听听她知道多少,當下並不解說,只是微笑。

    徐小鶴冷下臉來,訥訥說道︰“你可也別多心,照說這是你個人的私事,我也管不著,只是陸老師父的好心,要我在暗中多照顧你,我才不得不……要不然我也不會管這個閑事……”

    公子錦抱拳道︰“姑娘偏勞……”

    “別來這一套……”徐小鶴白著臉說︰“你還沒有把話說清楚——我問你,你離了‘醉八仙’酒樓,又到仙女湖的八音畫舫,找誰去了?”

    “這——”

    去八音畫舫找燕子姑娘,事關重要,公子錦心里一直在盤算是否當說。

    徐小鶴卻已忍不住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說,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哼哼……我就代你說了吧,不是去找那個鼎鼎大名的美人兒燕子姑娘嗎?”

    公子錦不得不承認,點了一下頭。

    徐小鶴氣就更大了。

    “好——”她說︰“你自己承認了,那……可不是我冤枉你……你……你找她干什麼?”

    忽然她往前逼近了一步,聲音顫抖地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陸師父和我爹都在夸你好,說你是個能擔當大任的人……誰知道你卻是個沉醉于女色的風流鬼……”

    越說越氣,也越傷心,一時眼淚也淌了出來。

    “還當我不知道……我都打听清楚了,人家姑娘病了,不在船上,你可真體貼,還去探病……看來,你們早就是一對老相好了……算我多事……我……對你失望透了……”

    公子錦被這突如其來的舉止驚得呆住了,一時簡直不知如何置答。

    徐小鶴哭了一陣,大概自己也覺出了不對,看了公子錦一眼,強行止住了傷心,鼻子里哼了一聲,霍地把頭轉向一邊。

    雙方誰都沒有說話,沉默了好一陣子。

    “當然……”恢復了冷靜之後,徐小鶴顯得怪不好意思的訥訥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我也沒有理由來管你,那就當我是白說好了,以後,我也不會再來管你的閑事,你是你,我是我,就當我們原本不認識就是了。”

    公子錦微微一笑,這可真是從何說起?卻是對方姑娘這哭,不啻暴露了內在真情,這可是公子錦始料非及,心里錯綜復雜,一時更不知如何解說才好。

    耳邊上听著徐小鶴的一聲輕輕嘆息,便幽幽站起,離開自去。候到公子錦警覺,忽然趕過去,目送著對方身影的飄然一瞥,便自無蹤。

    清晨。

    小萬柳塘,鐵鏡觀。

    踏著一徑的露水,公子錦直趨向這座看似壯觀,其實早已頹廢的觀樓正前。

    沿著觀院四周植滿了青松翠竹,倒也綠意盎然。才這麼早,蟬兒竟已發出了“吱——吱——”的嗚聲,意味著又是炎熱一天的開始。

    一個彎著腰,破衣百袖的老道人正在觀門前掃地,他實在太老了,也太不起眼了,頭上支離白發,身上破衣百衲,在晨光交織里所顯示的只是微弱與嘆息,令人想象到,生命可能即將結束。倒是那一方“鐵鏡觀”的三字長匾,在晨光映照里,尚有幾許生意,卻與那頹廢老舊的觀院不大相襯,很可能這方字匾是後來重新加上去的。

    公子錦一徑地來到觀門正前,正在掃地的年老道人,不得不停住了動作,仰起頭來向他望著。

    他原是想說些什麼,諸如︰“你是誰?”“來干什麼”之類的話,可是,或許是過于世故,久經歷練,還是老了,懶散了?便連這樣一類的問話也懶得出口,只是向公子錦看了兩眼,便自低下頭掃他的地了。

    公子錦咳了一聲道︰“這是鐵鏡觀了,老道人,借問一聲,金老觀主可在這里?”

    一面說,他把隨身攜帶的一個頗大行囊由身後卸下來,放在地上。老道人一听他要找金觀主,頓時便停住不動,緩緩地直起腰來——

    其實直起來並不比彎下要高出多少,再者,由于左面半邊身子像是癱瘓,已是不折不扣的半身不遂,看起來怪異得很。連帶著左邊的臉部也都走了樣兒,口歪眼斜,這一仰起臉,更是怪樣,連帶著口水也淌了出來。

    “你說……你找誰?”聲音更透著沙啞,十足的已是一個廢人,即使用他來從事像眼前這樣掃地一類的工作,也不稱職,難得他努力奮發,還想到自己找點事做。

    公子錦嘿嘿笑了兩聲,實在是對方那副樣子太滑稽,一時忍不住笑了起來。

    立時,對方道人臉上便現出了不愉快的神態,卻是那一正一斜兩道眼神,猶自瞬也不瞬地狠狠向他“盯”著,仍然在等待著對方的回話。

    公子錦這才想起,同時警覺到自己的失禮,忙自收斂笑容,雙手抱了一下拳——

    “對不起——我是來這里找一位金道長,金老觀主,不知他老人家可在?”

    老道人才似听明白了,重重地哼了一聲,說︰“什麼金……道長,金……老觀主,這里根本就沒有這個人,你是……從哪里來……的?”

    公子錦怔了一怔,說︰“沒有?怎麼會呢?這位老觀主是從華山……”

    忽然心里一動,恍然大悟,暗忖著自己的孟浪,好糊涂——試想那位金道長為避仇家迫害,才潛藏來此,外面俱已知道他翻落懸崖死了,焉能“死而復活”?毫無疑問,必已是改名換姓了,豈有仍然還沿用當年名字的道理?

    道人見他久不置答,也就不再理他,一時低下頭來,拖著半邊仍能動彈的身子,繼續又去掃他的地去了。

    公子錦趕上一步說︰“麻煩道長,請代為通稟一下,我有事要求見貴觀主,他老人家可在?

    道人鼻子里哼卿著,頗是不屑與他答話,嘴里口齒不清的也不知在說什麼,仍然是自顧地在掃地。

    “你們的觀主可在這里?”

    ——只當是他的耳背,公子錦這句話幾乎是叫出來的。

    道人這一次不能再裝聾作啞了,不得不停住了掃地的動作。

    “他……不能見你。”

    停了一下,又說︰“他……也不認識你……”

    說了這兩句話,又繼續掃他的地。

    公子錦說︰“這又為什麼?”

    “不……為什麼……”道人說︰“他……就是不能見你……”

    “咦——”公子錦說︰“見不見他也要他老人家自己說呀,你怎麼可以代他拒絕呢?”

    道人哼哼了兩聲,生氣的道︰“我就能代他說……我就說……不見……你走吧,你這個年輕小……伙子。”

    公子錦氣由心起,卻是看見對方這樣的一副樣子,心里有些不忍,微微一笑,壓置著心里的不悅,繼續與他打著交道。

    “對不起!”他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來看他老人家,是一位麻老先生介紹我來的。”

    道人歪過頭來說︰“誰?誰……介紹你來的?”

    “麻老先生。”公子錦賠笑道︰“麻四先生,請道爺你代我回一聲,就說是由嶺南來的一位麻四先生讓我來看他老人家來的!”

    這麼一說,道人才似完全听明白了,緩緩地又直起腰來,一面轉過身子來,開始很注意地向他看著。

    “嶺南來的麻……四先生?”他訥訥說︰“你是說……麻仁先生……”

    這一說,連麻四先生的本名也報了出來。

    “啊——”公子錦為之一驚︰“不錯——就是他老人家,道爺……你也知道?”

    道人撩著左邊下垂的眼皮,吃力的向公子錦看著,訥訥說道︰“他……是什麼時候到的?我怎麼……不知道?”

    “才來……”公子錦奇怪地向對方看著。

    這時道人已丟下了手里的掃帚,怪不得勁兒地轉過身來,移步向觀門步入。

    公子錦忙上去攙扶他,卻被道人倔強的用膀子給掙開了。

    這一掙力量還真大,公子錦無備之下,差一點站立不住,暗吃一驚,忖著,好大的勁兒。

    “吱啞——”一聲,道人推開了虛掩著的兩扇門扉,斜過身子來,極吃力地邁過了門坎。

    公子錦呆了一呆,忙拿起了行李,跟著他邁進了觀門,這一次道人沒有阻攔他。

    門內光線陰晦,主要是樹蔭太密了,幾乎掩遮了所有的天光。

    正面堂殿的門敞開著。

    兩個年輕的道人,一個端著碗面,一個還在扣衣服扣子,似乎都為著突然出現的公子錦大感驚異。

    道人理也不理他們,拖著半邊僵硬的身子,繞過了正面堂屋,來到一個偏間門前站住。

    這房子門還關著,道人用右肩頭一頂,門就開了,他回過頭向公子錦看了一眼,隨即邁步而進。

    公子錦欲罷不能,也跟了進來。

    屋子時很簡陋,只有一張木床,一張八仙桌,兩條榆木長凳,一只裝水的瓦罐,兩只陶碗,別無長物。

    道人一聲不吭地在凳子上一坐,兩只死魚眼瞬也不瞬地向公子錦望著。

    公子錦放下手里的行囊,也向對方道人望著,略似尷尬地笑了一笑,等候著對方的發落。

    道人忽然開口說︰“四先生要你來看我,有……什麼事?”

    公子錦一怔說︰“你……”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道人說︰“麻仁要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公子錦由不住大大吃了一驚,他雖由麻四先生嘴里听說過金觀主的大概遭遇,也知道他身罹殘疾,可是卻無論如何也難以與眼前這個道人聯系到一起,怎麼也想不到昔年那位名重一方的華山武林名宿,竟然就是眼前這個簡直毫不起眼半殘廢的道人。

    驚異只是剎那間事,立刻回復如常。

    對方道人灼灼目神,兀自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忽然點頭道︰“是……了……大概是介紹你來這里投宿的吧,你就住在這里吧。”

    說完就要站起來離開。

    公子錦忙道︰“前輩別走。”

    道人吃力地又坐下,看著他說︰“別叫我前輩,這里人都叫……我是跛……跛道……人,你就叫我跛……跛道人就得了。”

    “那就太不恭敬了。”公子錦抱拳道︰“四先生確是介紹在下來此居住,在下……”

    “夠了……”道人比著手式,吃力地道︰“這就夠了……住就住吧,別的我……也不想多……多問,也不想……知道。”

    說完他就站起來,拖著半邊不利落的身子走了,過門坎的時候費了老半天的勁兒,才把腿邁去。公子錦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只覺著這個人好怪——無論如何他已是一個十足的廢人,或許是前逢仇家,幾已喪命,此番僥幸揀回了半條活命,自然是余悸猶存,再也不願牽扯是非,多管閑事了。
正文 第08章
    銀牙打板,小紅低唱。

    這一曲“西江月”唱得太婉轉動听了,弦聲少住,贏得掌聲無數,四下喝彩聲爆雷般地響了起來。今天是徐七爺生日,在此“八音畫舫”大宴賓客,聲勢之隆重,排場之奢華極稱能事,前所未見。

    提起徐七這個人,揚州地面上無人不知。

    此人原是西北道上一販賣綢緞的商販,因緣際會,于八年前來到揚州,改從了鹽商,不旋踵間,大發利市,身價暴漲,成了鹽市最惹眼的巨富之一,此人願來就招風惹火,性喜浮華,此番借著個小生日,大事鋪張,席開流水,惹火拉風自是不在話下,八音畫舫連同水上一字長橋,七十桌流水宴座無虛席。遲來的客人不得其門而入,便只得沿湖站立,打量著八音畫舫和連舫一字長堤的數千盞彩色燈籠,目迷五色,耳聞八音,也算是一種享受吧。

    徐七爺財大氣粗,既是舍得花錢,透過楊管事的特意安排,“十里小揚州”略具聲色的歌舞名伎幾乎無一漏網,全數齊備,或歌或舞,人人有賞,贏得個皆大歡喜。

    但徐七爺眼中最稱賞心悅意的只有一人。

    燕子姑娘。

    事實上這位姑娘雖然羈留風塵,卻極知潔身自愛,在眾多捧場的鹽市富商眼里,她的美艷不可方物,不啻鶴立雞群,她卻又是神秘的,無論你是何方神聖,家財萬貫,用盡了心思,也別想在她身上佔半點便宜,憑著她的機智人緣,卻又不開罪任何人,把你哄得乖乖的,一進又退;若即若離,那麼的聰明乖巧,永遠都像是臉上罩著一層薄薄輕紗,令你撲朔迷離,一點也弄她不住……

    便是因為如此,燕子姑娘才顯得神秘,高不可攀,不可思議地維持著她的自尊,成為聲色場中一個奇特的異數,贏得了各方的敬重,並不因為她的羈身風塵,貶損了她高尚的情操與身份——她就是這樣神秘不可捉摸的一個女人……

    今天的盛會,以徐七爺在鹽市的財富與身份,她無能推辭,便只得來了。

    今夜,她其實有極為重要的任務與約會。

    那個與她約好見面的年輕人——公子錦,已經足足等了她一天,便是此時此刻,仍然混身人群遠遠向她投以注視,等候著她的隨時暗示,期謀一見。

    千呼萬喚聲里,燕子姑娘終于出現。

    湖風陣陣,月上中天。

    隔著朦朧的一片霧氣,瞧見了她娉娉修長的身影,那姿態無疑是楚楚動人。

    今夜為徐七爺做壽,盛情難卻,八音畫舫收了兩千紋銀,她才答應唱三個歌,徐七爺已經很滿意了,高興的不得了。

    燕子姑娘今夜的興致很高,穿著一身紅,輕紗羅裙,綽約生姿,連帶著她身邊的那個“小老媽兒”,也似多彩多姿,打扮得那麼花俏。

    似乎是有些奇怪,卻是誰也沒有注意到,燕子姑娘身邊,竟然忽多地出了一個小老媽兒,四十上下的年歲,矮矮的個頭兒——

    也像其他這個年歲的姨娘婆姨一樣,這“小老媽兒”梳了個“朝天髻兒”,卻在發邊插著一朵海棠花兒,細腰肢原已夠瘦縴了,再那麼特意地一扎,系上條粉色的汗巾,看上去硬是花俏。卻只見俊俏的小老媽兒,在燕子姑娘身邊忙東轉西,十分活潑。

    原來她是跟著燕子姑娘來的“使喚婆子。”

    奴才自然是向著主人。

    這年間兒凡是當紅的姑娘,人人跟前都少不了這麼一個“跟班”的體己人兒。只是燕子姑娘喜歡這個排場,往常她獨來獨往,可沒看見什麼人跟著,今天卻是有些特別,忽然間竟多出了這麼個人來。

    她叫“崔媽”。

    崔媽可是活躍得很,滿場子只見她到處亂轉,遇著一些不識相的客人,想要對燕子姑娘糾纏,崔媽第一個就會上去擋駕,要是有人硬要向姑娘敬酒,不用說也得先要通過崔媽這一關,常常是一把搶過來客人的酒,嘴里“喲——”一聲︰“我們姑娘哪會喝呀,爺——您多包涵吧——”接著一仰脖子,把手上的酒喝了個涓滴不剩,弄得對方不上不下,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兒。

    這會兒燕子姑娘已經唱完了她的三支曲子,待得要抽身而去的當兒,楊管事卻由一邊伸出胳膊來攔住了她——

    “嘿!你可不能走——””

    吊著一只胳膊,身上的傷還沒好全,楊管事可又再從事他的皮肉生涯了

    “為什麼”燕子姑娘瞪眼叉腰,盯著他。

    楊管事還是真怕,忙自賠笑,擠弄著一雙紅眼楮道︰“七爺剛才說了,叫您千萬別走,他還有事要關照您,再說,七爺大壽,您也總得過去敬杯酒吧。”

    燕子姑娘剛要瞪眼楮,崔媽卻接過話頭兒說︰“那是當然的了,楊爺您放心,咱們姑娘這就過去不結了。”

    “是是是,這才對啦!”

    說時,楊管事不自覺地向崔媽多看了幾眼,心里大是感激——這小老媽兒他也是第一次見,心里也透著奇怪,只听說燕子姑娘家里有個生病的娘,可不知道她還有這麼個漂亮花俏善解人意的“俏老媽兒”,心里正自生疑,崔媽己拉著姑娘往徐七爺的壽筵主座上去了。

    挺著個圓圓的大肚子,徐七爺擠著雙腫泡眼笑眯眯地站起來說︰“好呀——燕子姑娘,大美人兒,你可是來啦——快來,快來,坐坐……”

    楊管事拉開了座位,燕子姑娘只好坐下了。

    崔媽笑嘻嘻地往後面一站,說︰“七爺,咱們姑娘忌酒,您可多擔待,要是她醉了,那可就掃了您的興啦。”

    “嘿!說得好。”徐七爺翻著半醉的眼楮,向崔媽看著︰“這是哪來的小老媽?嘴真機靈,會說話呀。”

    楊管事說︰“那還用說嗎,看看我們姑娘這模樣就知道了,這小老媽兒可機靈啦!”

    “喲——楊管事,你可站好了呀!”

    崔媽嘴里說著,趕上一步伸手忙去攙扶,怪在楊管事隨著崔媽的話頭兒一落,身子真的倒了下來,如此一來,便為楊管事扶了個正著。

    不扶還好,這一扶,楊管事更自痛得殺豬似的叫了起來。

    “怎麼啦?”徐七爺瞪大了眼楮。

    “沒事兒——沒事兒——”崔媽說︰“管事他身子骨不利落……傷還沒好。”

    一面說,這小老媽兒兩只手慢慢扶著他站好了,卻是楊管事經此一扶,越發地站不住了,嘴里一個勁兒地嚷著,全身連連戰抖,那樣子簡直就像是得了急驚風,怪哉剛才還好好的,此刻經崔媽這麼一扶,反倒是痛得更厲害,簡直站不住了。

    崔媽可嚇壞了,連連嚷著︰“哎呀,這是怎麼回事,快來人,把管事先生扶下去歇著吧。”

    楊管事還是真不行了,說著說著人就要躺下了,簡直連嘴都張不開了,可是心里卻有數得很,感覺著像是有一股酸溜溜的勁道,直由崔螞的指尖上傳過來,便是因為這股勁道,楊管事全身發麻,連嘴都張不開了。

    現場急忙過來了兩個伙計,把楊管事攙扶著走了。

    徐七爺哈哈一笑,滿不當回事地拍著巴掌道︰“不礙事,喝酒,喝酒。”

    誰也不把楊管事當回事,照樣起哄,行灑猜拳,熱鬧極了。

    徐七爺今晚的興致高極了,再加上多喝了幾盞酒,那一雙醉蒙蒙的紅眼楮,只是在燕子姑娘身上打轉——越看越愛,越看越迷,情不自禁地竟伸出手,向著對方姑娘臉上摸去——

    “我的好姑娘——今天晚上我是不放你回去的了。”嘴里吃吃笑著,一連哈拉子都淌了出來。

    卻是燕子姑娘夠機靈,肩膀頭往下面一沉,粉頸微錯,就把徐七爺的手閃開了。

    “唷——”徐七爺狂笑一聲,干脆一把向對方粉頸上抱了過去。

    無如站在燕子姑娘身後的那個小崔媽身手夠快,一抬手可就抓住徐七爺那只胳膊。

    “徐七爺,您喝醉了。”

    徐七爺用力一掙,竟然沒有掙開,還是紋絲不動,心頭一驚,怒向崔媽道︰“你——你這是干什麼?”

    小崔媽笑眯眯地盯著他說︰“七爺,你就高抬貴手吧,干嘛呀,今天不是你老的好日子嗎,可不能自己找不自在呀,您喝多……”

    徐七爺哪里听得出來她的語涉玄機,怒叱了聲︰“混蛋,給我滾出去。”

    事發倉促,身邊人根本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奇怪地向他望著。

    徐七爺卻是心里有數,剛要有所反應,誰知道一股奇熱氣機由小崔媽的手掌驀地傳遍全身,那種感覺就和先前楊管事一般模樣,再要喝叱,竟是開口無聲,隨著對方上所傳過來的奇異勁道,一霎間,竟似面條兒樣地癱了下來。

    小崔媽“啊喲!”了一聲,說︰“真是醉了,醉了……啊喲——不好,吐了。”

    “吐了。”兩個字才一出口,眼看著徐七爺張開大嘴“哇”的一聲真的嘔吐起來了︰“嘩啦啦!”吐了一大堆,滿地都是。

    燕子姑娘趕快閃開說︰“哎呀,徐七爺真的醉了,這可怎麼辦?”

    小崔媽也叫著︰“七爺醉倒了。”

    手一松,徐七爺可真的倒了下來,桌子上的人一時大亂,全都站了起來。

    有人嚷著︰“快扶著七爺躺躺……”

    于是好幾個人把徐七爺抬起來,死豬似地給仰攤在位子上,徐七爺睜著雙紅眼,只是向小崔媽望著,心里明白可就是嘴里說不出來。他可也是納悶兒,憑他往常的灑量,白酒能盡一斤,黃酒加倍,今晚還不足一半,焉能就醉倒了?不用說,準是眼前那個小崔媽搗的鬼,可她真是邪門兒……

    “難道這娘兒們是妖魔鬼怪?還是狐仙變的?怎麼手一抓就讓我醉了?真的躺下了?”

    徐七爺腦子里可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個理兒,只是睜著雙眼晴向身邊猶自向自己大獻殷勤的小崔媽望著。

    徐七爺的堂弟,也是主管今日盛宴其事的徐老八,聞得消息,由另一座頭上跑過來,見狀跺腳道︰“可怎麼會呢!憑他的海量……我沒見他喝多少呀!這可是……回頭府台大人還要親來賀壽,怎麼能醉了呢,快想法子。”

    嚷鬧聲中,有人把醋拿來了。

    徐七爺硬是咬著牙不張嘴,捺不住小崔媽兩只手指的輕輕一捏,嘴里嚷說︰“七爺張嘴啦——”緊接著把半小碗黑醋一股腦地給灌了下去。弄了徐七爺一臉一鼻子,又咳又嗆,瞧瞧那個罪可受大啦。

    廚房還弄來了一大碗醒酒湯,酸辣齊備,不用說一股腦也灌了下去,卻是徐七爺全身軟綿綿癱在位子上,硬是坐不起來。

    這可真是掃興。

    耳听著外面鑼聲當當,跑進來兩個伙計大聲道︰“知府大人來拜壽啦——”

    徐七爺鼻子里直哼哼,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可就是不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瞧瞧這份子亂。

    混亂中,小崔媽已抽身退開,用眼楮看了一邊冷眼旁觀的燕子姑娘一眼,後者微微點了一下頭,便抽身自去。

    混亂中,府台大人的大轎已到了八音畫舫。

    徐老八急得跟孫子似的,趕快把身上整理干淨整齊了,幾個人擁著出去接轎。

    這當口兒,小崔媽可就機靈地出了畫舫。

    那一邊,公子錦正在隔水張望,弄不清畫舫里在鬧些什麼,燕子姑娘又在干什麼?心里還納悶兒,卻有個人在他背後用指頭戳了他一下——

    “喂——別楞著啦——是時候了。”

    公子錦心里一驚,回頭一看,不由笑了——

    “這不是丁仙子……麼?怎麼……”

    本想說“怎麼會這麼穿著打扮?”話到嘴邊,又自打住。

    “小崔媽”手指按唇,輕噓了一聲,微微含笑道︰“現在我是‘崔媽’,是時候了……小燕在八柳堤等你,這就去吧。”

    原來小崔媽就是“冷玉仙子”丁雲裳的化身,怎麼也不會想到,以丁仙子的玉潔冰清,一經打扮,裝模作樣,竟然會成為小崔媽如此風騷造型,丁仙子的透剔聰明,也就可想而知了。

    現場混亂極了,原本已夠熱鬧的場面由于揚州知府的介入,更似達到了高潮,到處都是看熱鬧的人,熙攘著擠成一團。

    公子錦既得指引,自是毫不遲疑,當下離開現場,來到湖邊,這里可冷落多了。

    問了個人,才知道八柳堤在河道東邊約二里處,他于是便施展開輕功身法,沿著冷清河堤一路疾行,一會兒的功夫,便看見河堤上高聳直立的八棵柳樹,便是所謂的八柳堤了。是時明月半隱,湖風習習,已似有了幾分秋的寒意。月光蕩漾著湖波,湖波弄破了月光,絲絲垂柳,在微風的輕拂里,有如翠紗雲鬢,較之先時的混亂鬧囂,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左右打量一眼,靜寂深沉,空無一人。

    公子錦心里納悶,不知燕子姑娘是否就在附近?轉側間,身後乃一聲,一只小小漁舟,已來到眼前,撐舟的小孩高呼一聲

    “相公,要過河麼?”

    公子錦搖搖頭說︰“不必。”

    小孩說︰“這里不是八柳堤,在那一頭——”

    舉篙一指,原來在斜面對岸。公子錦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便上了船。

    搖船小孩說︰“今天夜里可熱鬧了,劃船的都看熱鬧去了,想雇船可是不大容易!”

    公子錦笑說︰“你怎麼沒有去?”

    小孩嘻嘻笑道︰“我要是去了,可就沒有人來接相公你了。”

    一面說,這小孩手下加勁搖櫓,把船搖得咯吱直響,隨即隱舟于煙波薄霧之中。

    望之不過十三四歲,身手極其利落,挽著一雙褲腳,腳踏草鞋,一身短衣褲褂,兩膀開闊,一看即知是一位水上健者。

    是時劃船小孩穩住了舵,改持長篙在手。

    公子錦一笑說︰“這里水深,也用得著長篙麼?”

    劃船小孩先是一怔,猛地瞪圓了眼道︰“就是要取你性命,看槍。”

    腳下一個墊步,猛地躥身而前,手上長篙顫若長蛇,向公子錦咽喉直刺過來。

    公子錦其時早存戒心,即在發覺對方小孩身手異常的一霎,已覺出了不對,才剛剛用話一點,對方即行向自己變臉出手,自是不容他得手。

    眼前長篙取勢極快,尤其是尖鋒部位,極是鋒利,較之長槍更有過之。

    搖船小孩身手不凡,擰篙進身,乙字飛龍,儼然大家身手,大有畢其功于此一役之勢。無如公子錦早有提防,左手輕起,一式“雲手”已握住了長篙頸鋒,微微向側面一引,化解了正面之勢。

    力道出其的大,嗡的一聲,那長篙竟彎成了一張弓的樣子,隨即克喳一聲,斷為兩截。

    劃船小孩其時已飛起當空,想是不甘心就此失手,起身空中的身子一個倒折,取勢飛燕掠波,頭下腳上直向公子錦身上栽來。

    原來公子錦所料不差,這個小孩果然有些來頭。

    隨著眼前小孩的一式倒穿,兩只手十字擺蓮,交叉著直向公子錦咽喉上直抓過去。

    公子錦驀地起身,雙掌猝擺,噗地接住了對方的雙手,小船為之大動,嘩地激起巨浪沖天。

    劃船小孩再攻不逞,不禁引發心頭巨恨,兩只被公子錦捉住的手,由于對方力道極大,一時抽脫不能,只急得哇哇大叫,整個身子隨著公子錦的轉動,擰作一團。卻是無論無何,也難以掙開公子錦那一雙有力的手。

    公子錦既已看穿這小孩的居心不測,便決計要將他擒到手——何以燕子姑娘與自己的約會竟然也會走露風聲,為他所乘?

    劃船小孩雙手被擒自不甘心,一時施出全身力道,嘴里連聲怪叫,亂罵一通,忽地飛起雙腳直向公子錦頭上端來。

    公子錦不禁為他激發盛怒,右腕微屈,霍地向里一拱,驀地繃住了對方左側內臂,這一下力道頗巨,劃船小孩“啊!”的一聲,萬萬當受不住,便自身軀前傾,往前直跌了下來。

    公子錦左足再起,待向劃船小孩背上踏去。

    猛可里空中“啊!”的一聲唳響,三縷尖銳風聲,自側面岸上襲來,其勢疾猛,一閃而至。

    公子錦心里一驚,其勢不容他少緩須臾,只得松開緊拿著對方的一只右手。

    把握著此一霎的良機,對方小孩再也顧不得戀戰,身子一個側翻,呼地直向水里躍去。

    公子錦其時右手發勁,以無形手式,暗發內勁,已將飛來的三枚暗器打落入水,那一只抓著小孩的左手,並未松脫。

    眼前勢子,劃船小孩己然全身落水,公子錦若是刻意不欲松那一只緊握住對方的左手,必將致使對方小孩左手肩骨折碎,甚至連同皮肉一並扯下亦非全無可能。

    總是雙方並無深仇大怨,于心不忍。

    有此一念之仁,隨著公子錦的手上一松,“噗通!”一聲,水花四濺,劃船小孩已遁身水里,大魚也似地一個翻身,便自潛身水里,無影無蹤。

    說時遲,那時快。

    便在眼前小孩落水的同時,一條人影,有似雲霄大雁般驀地現身當空舟上。

    原來江水不寬,打搏之間,小舟幾已靠岸,這人的突然現身早見預謀,是以有恃無恐。身子一經落船,錚然聲中,一口長劍已向公子錦臉上刺來。

    公子錦腳下一挑,已把先時在手的半截長篙踢起當空,就手接住,緊接著向外一揮,嗆啷一聲,已把對方來劍格開一邊。

    就著天上星月,公子錦依稀可以辨出來人是一個長身勁服漢子,一張長臉,唇上留著短髭。

    小小漁船在先時與劃船小孩搏打時原已不勝負荷,此刻經眼前漢子大力一落,由不住忽悠悠直翹當空,俟到向下一落,張大的彈力直把站立船頭的二人一下子彈飛空中,分向岸上墜落。

    公子錦將勢就勢,在空中一式“海燕掠波”足足竄飛出七八丈外,落向岸邊。

    這一帶盡是竹林,衍生無盡。

    公子錦身子一經落下,快速一轉,已掩身林內,緊接著幾個打轉,已移身數十丈外,隨即身子一矮,藏身林內。

    耳邊上听著附近林里腳步聲亂,一片亂囂,像是忽然失落了敵人目標,亂了方寸。

    即有人大呼發令搜索,隨見遠方燈光晃動,顯然人數不少,四下里大肆搜索。

    公子錦一面穩住身心,一面仔細觀察,用心聆听,暗忖著敵人為數不少,此番邂逅,絕非偶然,以此陣勢判斷,當是“鐵馬門”一面。有了前番失敗,對方決計不會掉以輕心,很可能出動了首腦人物,自己萬非其敵,眼前之勢,只應智取,以靜制動,稍有不耐,露了行藏,必無幸理。

    所幸這片竹林竹生既茂,延續又廣,只要力持鎮定,一半時還不致于便出差錯。

    耳听著附近林內腳步聲急,時有燈光晃動。

    忽然眼前竹稍一晃,月色里似有一只大鳥驀地飛落,公子錦眼尖,一望之下,便自窺出竹梢上站立著一人。

    這人身材不高,不過五尺上下,生就的瘦骨支離,蓄著一頭長發,鬼似地披向後肩,身上一襲肥大的黑色綢衣,在夜風里獵獵作響,有似深宵鬼魅,荒野木客,極是駭人。

    偏偏來人生具異稟,尤其是一雙眸子,在夜月映照里,其光的的,色作碧綠。

    站立在長竹稍尖,只見他單足輕點,一足微啟,施展的是“金雞獨立”之式,一任風擺竹搖,直似風擺殘荷,那一只點著的足尖,就像是粘在上面一般,絲毫不為之移動。

    這一霎,只見他睜著那雙碧森森的綠色怪眼,只管向四下里頻頻打量搜索不已,像是一只棲枝的夜果,擇物而噬。

    以眼前形勢而論,公子錦簡直就在他腳下不遠,這人只需低頭一看,公子錦即使藏身再妙,也難以遁形,偏偏他念不及此,只是向附近較遠處打量,不覺敵人便在足下咫尺距離,真正不可思議。

    公子錦自這人現身之始,便已確知對方身藏絕世身手,再由對方那一雙碧森森的眼楮上判斷,立刻就得到了印證——那就是這個人便是江湖黑道上令人聞名喪膽,職掌鐵馬門一令之主的“神眼”木三了。

    有關此人的傳說,不一而足,內容卻始終只有一宗——即有關木三其人行事的手狠心辣。今夜想不到在此地與他見著,不由公子錦不為之心存警惕,暗自捏上一把冷汗。

    兩者距離如此之近,被稱為“神眼”木三的黑衣人只要一低頭,公子錦便萬難躲過他的一雙法眼——悄悄地他緊握住腰間利劍,以便必要時的隨時出手一擊。

    附近嘈雜人聲,頗有向這方集中之勢,頭頂上的這位煞星,更是遲遲不去,一旦公子錦為形勢所迫,略存異動,情勢便立刻改觀。

    黑衣人硬是沉得住氣,點立在高高的竹梢之上,一任夜風吹襲,如風擺殘荷,卻是足下不離方寸,那一雙碧森森的眸子更像是胸有成竹,由遠而近,絲毫不苟地作地毯式的搜索,看看已將到公子錦身邊。

    公子錦心里的緊張可想而知,他已作好了準備,考慮著隨時向對方的出手。

    便在這一霎,他看見了一樁新奇事兒。

    一個輕巧至極,宛若無骨的縴細人影,由自己身側左邊竹叢中緩緩出現。

    公子錦心里一驚,定目再看,方自覺察出來,來人極似裝扮“小崔媽”的“冷玉仙子”丁雲裳,一時既驚又喜。

    自然,若真是丁仙子來了,勢將為自己解除了眼前大難。

    一念未已,來人已施展出罕見的輕功身手,似乎是身子向後一個反向力彈“哧——”反縱出七丈開外,落向漆黑竹叢。

    黑衣人自然放她不過,嘴里怪嘯一聲,隨著竹梢的微微一彈︰“噗嚕嚕——”挾帶出大股勁風,直循著疑是丁仙子遁處追去。

    二人俱稱輕功一流,一馳一追,極盡身法靈巧賣弄之能事,霎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公子錦正自看得發楞,怵目驚心,不覺身後霍地欺近一人,悄聲道︰“還看熱鬧,還不快走。”

    聲音嬌柔,分明女子。

    隨著聲音的一落,一人已自他身後擦身而前,回頭一笑,美目盼兮,正是公子錦來此約晤的燕子姑娘,想不到在此奇特時刻突地現身而出。

    公子錦總算心里一塊石頭落地,眼下不是說話時候,即隨著她快速前行,穿行于濃密竹林之間。

    燕子姑娘身法快極了,腳下輕點看如鬼魅,這一帶地勢她熟極了,即使在黑暗之中,亦不愁會迷失,公子錦只消跟隨其後,亦步亦趨,即不慮丟失。

    一陣快速行走,左轉右盤,看看似乎已脫離危險之地,身邊已清晰听見潺潺流水聲音。

    猛可里一人自側面霍地躍身而出,手里一口薄刃長刀,隨著他落下的身勢驀地一刀︰“嗖!”直向公子錦當頭就砍,刀身未到,公子錦轉著半旋,一口閃亮青鋒,已自腰間掣出。

    這一劍他施展得極是巧妙,那人簡直防不勝防,殺人者反被人殺,隨著公子錦的回身現時,一劍由腕底翻出,快若飛蛇,一劍已劈中來人左邊面頰。

    這人倉促現身什麼也沒有看清,吭了一聲,一顆頭顱便只剩了一半︰“ 噗”,倒身血泊,登時一命鳴呼。燕子姑娘回頭看了一眼,說聲︰“快。”

    話聲方落,已拔身而起,落向林外一處水草沼澤地方,公子錦快速跟上。

    其時,燕子姑娘已落身草叢中的蚱猛小舟,快速用槳馳向河

    公子錦不敢怠慢,施展輕功“八步趕蟬”起落間落向船尾,即在燕子姑娘快速策馳下,小舟如箭前行。

    江面上漆漆一片,不見任何行船,至此才似乎可以喘上一口氣了。

    看看操作順當,船行正常。四顧來處不見異狀,二人這才緩緩松下一口氣來。

    燕子姑娘手理雲鬢,回頭打量道︰“哎呀,剛才好險呀,要不是我娘及時出現,引開了木三,你八成兒是跑不開了,好險……”

    公子錦不覺汗顏道︰“丁仙子兩次救了我,真是恩同再造,他們不知是否已動了手,勝負如何?”

    燕子姑娘“哼”地笑了一聲,說︰“你就用不著為我娘操心了,神眼木三雖然是出了名的難以招惹,這一次踫見了我娘,諒他也討不了什麼好來,只是我娘此刻身上有病,要不然……哼哼,木三還要吃大虧呢!”

    公子錦聆听之下便不吭聲。

    神眼木三其人固然在黑道上是出了名的難以招惹,無如那位丁仙子,位列當今“海內七隱”之一,更是不易招惹,雖說如今身罹疾病,觀其出手,猶是大有可觀,木三遇著了她也當是活該倒霉。想想真是萬幸,對于燕子姑娘母女的及時出現,不覺大生感激。

    當下問說︰“我們這是去哪里?”

    燕子姑娘瞧著他笑說︰“你這一問,還真把我問著了,我還得好好想想——”隨著︰“你知道吧,約會的地點已臨時改了三次,這一次是在……”

    恩忖著,她點了一下頭道︰“這就是了,先給你打個啞謎,你就別問了,等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說時她便施展出她奇特快速的行船手法,小舟在她運施之下,其快如矢,轉瞬間又已馳出百十丈外。眼前江水開闊,在迤邐無盡的水面上,漁舟互答,夜幕雖深,辛勤漁民猶在水上操作,下網捕魚,生活之辛苦勤勞,可想而知。

    蚱蜢小舟在燕子姑娘的運槳之下,一發如箭,其快速簡直不可思議,坐在船尾的公子錦只覺著兩耳呼呼生風,眼看著兩側漁舟,有似走馬觀花樣向身後移轉,有生以來還從來不曾有過這等經歷,更不知船行之速有及于此者,真正大感希罕。

    燕子姑娘操舟技巧,前番已有所見,今夜更是施出了渾身解數,只見她身軀半立,兩腿分跨,即將全船重心控制,繼而長槳飛舞,左右兼具,有似分花蝴蝶,小船便在她如此運施之下,全速如矢而進。

    公子錦隨即領悟,這位姑娘其實是在運用她精湛的內功催使飛舟,這艘船原來就輕便靈活,設計新穎獨具匠心,再為燕子姑娘內力一催,焉能不有此神速?數十里水程不過半個時辰而已。

    眼前水面大是開闊,四面八方停泊著無數舟船,小舟再進,直趨當前,穿過一道水上狹徑,前進十數丈,忽然為一面大網攔住了去路。

    公子錦正在納悶,暗忖著︰這是什麼地方?

    燕子姑娘回盼一笑道︰“到了,你看這是哪里?”

    公子錦自舟上站起,左右前後打量一眼,但見峻嶺高聳,四面環峙,嶺上多生松柏,風起處時發松濤,黑夜里哪里又能分辨清楚?

    燕子姑娘待將明說,忽然笑道︰“喏——謎底來了。”

    話聲才發,卻只見自兩側岸上忽悠悠飄落下兩條人影,一左一右分立兩側岸邊。

    雖是夜里,亦能看出,來人是兩個和尚。

    二僧一胖一瘦,看來歲當中年,各人一襲肥大僧衣,雙手合十,一身袈裟為江風吹得獵獵起舞,此時此刻,夜月空明,江水蕩漾,頗似有幾分禪悟妙諦感懷。

    “阿彌陀佛——”一僧人目光炯炯,直視二人道︰“前面是敝寺禪修靜域,謝絕俗客干擾,二位施主請回吧。”

    公子錦心里一動,頓知所以。

    燕子姑娘嬌笑一聲,口音清脆地道︰“笑話,這江水人人都走得,又不是你們廟里的私產,臨江攔網已是不該,怎麼還不許人家進去?”

    另側那個胖僧人赫赫一笑,身形前聳,呼地落向面前,雙手合十道︰“施主說哪里話?這江水固然是人人走得,只是從此而前的一片水面,乃是敝寺的私產,衙門登冊有案,歷時已有二百年之久,二位想是來此不久,不知道吧……”

    燕子姑娘豈有不知之理,不過拿他取笑而已。聆听之下嘻嘻笑道︰“你這和尚好沒來由,什麼廟產不廟產,出家人講的是四大皆空,哪里還有什麼財產?簡直是胡說八道。”

    胖和尚被她搶白得為之一愣。

    瘦和尚見狀縱身而前說︰“師兄,少給他們說理,打發他們走了算啦。”

    一面向二人揮手道︰“你們快走吧,要不然我們就……”

    “就要怎樣?”

    燕子姑娘把長槳往船上一放,一手叉腰道︰“我們就不走,你們要怎麼樣吧?”

    瘦和尚像是沒有料到有此一手,頓時為之一愣,訥訥道︰“你這個姑娘簡直是來鬧事的……”

    胖和尚赫赫笑道︰“算啦,算啦……沒事兒,沒事兒,你們走吧!”

    燕子姑娘“哼”了一聲,依然手叉著腰道︰“走?好不容易來了,豈能走了?”

    胖和尚“咦”了一聲,臉色一沉道︰“你們不要惹事,這臨江寺不是你們隨便鬧事的地方,我看你們快走吧!”

    公子錦先已猜知,此刻听他這麼一說,頓時心知肚明,哈哈一笑說︰“這就不是外人了,二位師父請了——”

    燕子姑娘插嘴道︰“你別跟他們客氣,我就是不服氣,臨江寺又有什麼了不起,難道說還能吃人嗎?”

    兩個和尚對看一眼,原以為公子錦會打個圓場,就此罷休,卻想不到對方少女如此難纏,一時倒是失了主意,以他們身份,無論如何也不願向對方一個姑娘家出手,卻又無能排解,甚是頭痛。

    咳了一聲,瘦和尚面有難色地道︰“我們不是來找你們吵架的,大姑娘……你還是回去吧。”

    胖和尚“哼”了一聲,踩上一塊石頭,用手就去推對方的船。

    燕子姑娘身子一歪,小船就有了偏差。

    胖和尚推了個空,重心一失,噗!一腳踩在水里,雖然水不深,卻也水花四濺,弄了滿頭滿臉都是。這胖和尚在臨江寺也算得上一號人物,平白為燕姑娘一番搶白,已是不耐,此刻出丑受辱,頓覺顏面有失,一時大為發火。

    “你這個丫頭……”

    嘴里嚷著,怒由心起,忽地卷起右手大袖,直向燕子姑娘頭上卷了過去。

    燕子姑娘“喲”了一聲︰“和尚打人了。”

    身子往下一矮,胖和尚右手大袖拂了個空,呼地由她頭上掠了過去。

    胖和尚差一點又失重心,踩到水里。總算他這一次有了準備,身子一個打轉,呼地掠起來,落向水面浮出的一塊大石上,對把身子站住。

    “反了,反了。”胖和尚大嚷著︰“大悟師弟,還不把這個丫頭給拿下來。”

    瘦和尚二話不說,身子一擰︰“嗖!”地已掠向船頭,小船在水面上打了個踉,激起來二尺來高一片水花。瘦和尚心里一驚,就勢一掌,直向燕子姑娘肩上拍來。

    燕子姑娘肩膀向下沉,手里木槳呼地掠起,有如一面長刀,反向瘦和尚攔腰斬來。

    能家身手,自非等閑,雖是隨便出手,亦見功力。

    瘦和尚“啊!”了一聲,在船上一個倒仰,噗嚕嚕……一片衣衫飄風聲中,落向岸邊。

    卻是燕子姑娘槳上力道非常,唰地一聲,把瘦和尚身上僧衣劃開三尺多長的一道破口,只差毫厘便傷著了和尚皮肉,只把這和尚嚇了個面色如土。

    兩個和尚至此才算認清了兩個少年大非尋常,先前傲氣頓時一掃而光,四只眼楮只是望著二人發愣。

    公子錦也生怕鬧出事來,再怎麼說,二人來此是客,不可過分造次,當下身形一聳,飄落岸上。

    瘦和尚只以為他要向自己出手,嚇得向後面一縮道︰“你——要干什麼?”

    “和尚不要誤會……”公子錦雙手抱拳道︰“我們來這里是拜訪貴寺方丈忍大師來的,還請代為通稟一聲,失禮,失禮!”

    瘦和尚才似由夢中驚醒︰“啊——”了一聲,瞪著兩只眼楮道︰“怎麼不早說呢!真是……”

    胖和尚由水面石塊上縱身而起,落向岸邊,道︰“別信他們的話。”

    一面向二人打量道︰“我們方丈一向清靜寡居,從來也不接見俗客,怎麼會有你們兩個少年方外之交?這倒得要給我說說清楚,要不然嘿嘿……別看你們兩個身手不錯,像是會兩下了,可是要想在臨江寺撒野,那還差得遠呢。”

    瘦和尚咳了一聲道︰“你就少說一句話吧!”一面轉向公子錦道︰“這位朋友貴姓大名?說是來看敝寺方丈,又有什麼貴干呢?”

    公子錦剛要開口。

    燕子姑娘插口道︰“對不起,這可是跟你們說不上,怎麼,貴廟就你們兩個和尚麼?”

    說話的當兒,她也縱身岸上,一面手攏船繩,把小船拉向岸邊。

    兩個和尚方才都在她手里吃過苦頭,見她上岸,只以為又要出手,一驚之下,各自擺出了迎戰的架式。

    胖和尚道︰“你又來了,你這姑娘……是真想來鬧事不成?”

    話聲未已,耳听著岸上寺廟,響起了三聲雲板,其聲悠越,蕩漾于雲天之間。

    胖瘦二僧聆听之下,相繼一驚,對看一眼。

    瘦和尚道︰“咦——這個時候,竟然有貴客上門……怪事……”

    胖和尚一面整理身上,也似詫異地道︰“這……咱們快回去看看吧。”

    說話的當兒,眼前亮光大作。自兩側懸崖分別投射下七八道燈光,由于來得突然,一時令人眼花繚亂,無辨東西。

    緊接著光華一收,一條人影,直由當空懸崖飄落而下——來人身著黃色肥大袈裟,兩袖開合,活似一只碩大兀鷹,不及交睫的當兒,已落身眼前,跟隨其後,另有兩名少年弟子亦分別落下,各人手上持有一盞八角蓮燈,一經落地,分左右侍立,高舉蓮燈,將眼前一片地方映照得十分清晰。

    公子錦定楮注視,見來人是一個形容清瘦,年過七旬的白面老僧,手上一串念珠,每一顆都有桂圓般大小,色作純黑,閃閃有光,襯著來人那般氣勢,一望而知是一個有道高僧。

    先時的胖瘦二僧,乍見來的這個老和尚,一時神情大為緊張,面有肅容,各自雙手合十,上前見禮,就著眼前河岸,行禮跪叩,不著一聲地肅立一側,不再言語。

    公子錦心里已自猜出,來人必然就是臨江寺的方丈和尚忍大師了。

    卻不知身邊的燕子姑娘,與對方原就認識,嘻嘻笑道︰“老師父您來得正好,快給我們評評理吧,您這兩個徒弟可厲害啦,不叫我們進去呢。”

    胖瘦二僧登時大為尷尬。

    白面老僧略略頷首,微笑道︰“燕子姑娘別來無恙,還是這麼淘氣——”

    身形微側,看向公子錦,合十正色道︰“這位少俠,想必就是東南海島的公特使閣下了?失敬,失敬。”

    那“東南海島”正是台灣的隱稱,因避時忌,故而有此一稱。

    公子錦上前一步,欠身抱拳道︰“在下公子錦,參見大師父,想必您就是這里的方丈‘忍’大師了?”

    老和尚頷首道︰“老袖正是,公少俠一路可好?可還平安?”

    公子錦正不知如何回答。燕子姑娘已道︰“還說呢,要不是我娘幫忙,只怕這時候還來不了。”

    老和尚頓了一頓,就道;“怎麼,丁仙子也來了?”

    燕子姑娘笑說︰“早就來了,她要我轉告訴您,眼下還不是跟您見面的時候……”

    “這就好……這就好……”老和尚雙手合十喧了聲佛號道︰“麻老施主知會我你們今天一定到,老袖等了一天,想不到現在才來,怠慢,怠慢,快請到寺里一談。”

    說罷轉身,吩咐道︰“帶路。”

    兩名持燈和尚,各自把手里燈寵高高舉起,照著濱水旁一條荒蕪小道。原來這條小路,直接山嶺寺廟,倒是公子錦二人先時未曾看到。

    一行人陸續登上山道,前行數丈,忍大師單手施禮“阿彌陀佛”一聲,道︰“這些日子風聲很緊,敝寺為謹慎計,特別加強了一些防範工作,二位來此做客,不可不知……”

    話聲未已,一道燈光,破空直射眼前。

    緊接著一人喝叱道︰“什麼人?”

    空中傳過“噗嚕嚕”一陣衣袂飄風聲,面前人影閃爍,一雙人影已左右站立當前。

    公子錦、燕子姑娘打量來人,見是兩個頭陀裝束的中年僧人,每人蓄著散發,前額正中勒著一道黑色布條,正面僧人手上攜著一個月牙鏟,右面僧人右手抱有一雙冰鐵戒刀。

    二僧人待將發話,一眼看見後來的方丈忍大師,頓時合十執禮,不敢造次。

    左面僧人道︰“方丈師父有什麼差遣?請示下——”

    忍大師道︰“你二人來得甚好,這一帶濱江險要,一有動靜,便首當其沖,我要你們備下的銅網陣勢,可曾布置好了?”

    抱刀僧人說︰“早晨已經布好,方丈師父可要一試虛實?”

    話聲一頓,大喝道︰“小心了。”

    嗖的一刀,砍向樹身藤索。耳听著“唰啦……”一聲大響,大片黑影,有似烏雲一片,直向各人當頭罩落下來。

    公子錦與燕子姑娘一听說有銅網陣勢,便自留了仔細,忍大師更是心里有數,三個人聆听之下,各自縱身而起,向側面飛縱而出,身後的胖瘦二僧,因距離稍遠,亦不曾波及,卻是兩個持燈和尚,念不及此,行動略緩,已是不及,即為頭頂飛網當頭罩落,扣了個結實。

    隨著網勢的一彈,唰啦又是一響,已將二人網起當空,只急得兩個僧人在空中哇哇大叫。

    忍大師見狀呵呵笑道︰“你們兩人隨我多年,還是這般呆痴,活該有此一懲。”

    是時右面頭陀,已松動長藤,將二僧人徐徐放下,卻已是鞋落帽脫,手中燈籠也為之熄滅,狀甚狼狽。

    公子錦見狀,連連贊道︰“好陣腳。”

    忍大師道︰“這是自家人,手下留情,否則一俟箭陣齊發,網中人想要活命,便是萬難了。”

    雙手合十,老和尚嘴里喧了一聲佛號,訥訥道︰“我佛慈悲,自從七級大師興建此寺以來,一向慈悲為懷,千百年來,也只有天寶年間,遭有一次盜劫,火焚了東邊偏殿,卻也只是財物損失,並無人命傷亡,但願這一次也能平安度過,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二位施主請——”

    一行人陸續前進。

    這一次為恐意外,特由忍大師親自前導,公子錦、燕子姑娘在他導引之下不時東繞西頓,時退又進,二人原就是行家,頓時看出來,原來沿著臨江寺四周山道,布置有奇妙的一堂五行陣式,若非是忍大師親自前導,黑夜里還真個辨它不清,一但為其所困,以二人功力,固然不難突出,卻也難免有失。

    有此一著,看在公子錦眼里,心里不覺大為踏實,暗自忖思︰這臨江寺果然是一險要所在,設若增添高手人力,即便是“鐵馬門”大舉來犯,也不見得就不是他們敵手,看來大有可為……一時信心大增。

    一行人腳下加快,看看來到山寺正堂。

    寺里和尚早已得了知會,由一名住持師父,法號“月顯”的老僧,帶同本寺三堂長老,齊立階前迎接,執禮甚恭,公子錦一一見禮,道了打擾,隨即與燕子姑娘被迎進殿里。

    獻茶之後,摒退一干閑人,忍大師才向二人道︰“二位要見的貴客,現就在我這殿里,今日已晚,明天一早,當為引見便了……”

    公子錦小聲道︰“那麼,葉居士呢?”

    忍大師頷首笑說︰“那就說不準了,總之,今夜他不在廟里,就是在,也居處時有變易,想要尋他可是不容易呀!”

    隨即笑道︰“二位在這里,要住上幾天,居住之處,早已整理好了,今天已晚,請先歇息吧,有事明天再說。”

    當下即由“月顯”和尚分別帶領二人來到各人住處。

    隔著一座望月茅亭,二人分別被安置在一所清靜禪房,其實整個寺廟俱是居高臨下,上邀天月,下臨深淵澗谷,倚榻閑坐,隱約可以听見淵下潺潺流水,風引樹梢時發清嘯,倒是一處難能的安靜所在。

    公子錦盤膝榻上,先做了一陣內功調息,繼而入定,引發真氣為大周天全身運轉,片刻間全身舒但,直覺著全身上下毛孔全數俱開,暢意吸取著無盡月華。這等氣功中最上乘的真氣呼吸,無疑對人體有極大的神益,也是一個上乘武術家所必修的功課。即使在最忙碌的日子里,公子錦也從不間斷。

    近來他每于練習這種功力時,俱覺著功力突飛精進,尤其是五官的功能,更似妙不可測——

    就好像現在,他雖然盤膝榻上,閉目運功,而五官的敏銳感觸,卻縱馳奔放。

    他雖然閉著眼楮,可是他卻明明看見一只碩大的松鼠就游戲門外。

    室外風和月明,片片落葉在空中打轉,冉冉下墜,其生態逼真,一如親眼看見——便是功力達到一定程度所謂的“天眼通”。

    這無疑饒富趣味,若是與其它器官的突破所結合,諸如“天耳通”、“宿命通”、“他心通”匯集運用能定極富智趣,正當公子錦意欲轉變官能,作其他探觸時,他的“天眼通”卻在最後一瞥下,發現了一件令人震驚之事。

    一條人影,快速地自空中直線下落,速度之快,形象之真,直似迫人眉睫,迫使公子錦不得不仔細觀看,這一注意觀看,頓時使得他大大吃了一驚,來人一身黑色長衣,瘦削身材,卻蓄有一頭長發,夜風里四下飄浮,形同鬼魅,再襯著一雙碧光森森的眸子,真個十足嚇人。

    正因為這個形象,過于鮮明,而且分明才剛剛在他腦子里留有深刻印象,自是記憶猶新——

    神眼木三。

    這個可怕的人,想不到在先時“五柳塘”一度邂逅之後,竟然能不動聲勢地悄悄地又來到這里,其觸角之敏銳,判斷之精確,只此一端便不能不令人刮目以視。

    當時丁仙子為助自己脫身,曾現身以誘,想不到此人競能擺脫開來,進而跟蹤來到這里,這“臨江寺”眼下是三太子下榻之處,自是極其要緊的關鍵所在,萬萬不容外人窺伺,更何況“神眼木三”這等厲害強敵。

    一念及此,只把公子錦驚出了一身冷汗。

    卻是這等“天眼通”神功作為靜觀的運施,施展起來頗為不易,運功之人必需要在心靈保持極度客觀靜止狀態才能發揮作用,若是一經加有雜念,或是心情波動,功用頓失。

    公子錦在發覺神眼木三的一霎,由于心情的激動︰“天眼通”功用,頓時為之消失。

    這可使他大大作了難。按說他來此是客,豈有在主人寺院深夜亂闖的道理?但是,這個無意的發現,實在關系重大,不容他再遵循常規,略有遲疑,以“神眼木三”這等厲害強敵,說不定即將為本寺帶來不可估計的傷害,自不容他坐視不理。

    當下不敢怠慢,匆匆穿好鞋襪,將身上整理利落,為了不為外人認出,特別取出一方黑中遮系臉上,輕悄悄掩身室外。

    空中月色異常皎潔,將此一帶山岳寺院照得透剔清澈,甚易分辨。

    公子錦少定之後,一連三四個快速打轉,將身子向寺院大殿掩近過去。

    這所廟寺歷經數朝整理擴建,規模宏大,除了正中主要大雄寶殿之外,更有四處偏殿,其它大小禪院,僧人所居的禪房、客房,認真計算起來,怕有百數十間,幾乎涵蓋了整個山嶺,在如此大的一所陌生所在,想要去追索一個身法靈巧的強敵,真是談何容易。

    尤其是公子錦于先前登山之時,經忍大師指出,這寺院前後設有厲害的陣勢埋伏,自不容自己輕易涉及,瞎胡亂闖。

    他悄悄施展身法,穿越于屋脊殿閣之上,如此一來,倒可無慮地面對陣法部署。這所寺院實在太大了,以“神眼木三”之神出鬼沒,若是有意掩藏其間,想要發覺,談何容易?

    卻是,無獨有偶的,另有一人與他存有同樣心思——即舍棄地面而穿行于屋脊殿閣之上。公子錦先彼一步登上瓦面,乃能在發覺對方人影的一霎,縮身掩藏,不為對方所發現。

    月光影里,照見了對方枯瘦的人影,一身黑衣,長發拂肩,再加上碧森森的一雙貓眼楮,立時使得公子錦意識到,正是“神眼木三”其人。

    好大的膽子!此時此刻,在高手雲集的臨江古寺,他竟敢單身涉險,分明不把忍大師以次本寺眾多高手看在眼里。一個念頭自公子錦心底升起——莫非他已探知三太子藏居在此?

    這麼一想,可就更不敢掉以輕心。當下緊縮身子,往後移了移——

    這里恰好有個空處,正可用以藏身,他的身子往後移動時覺出空處頗大,再往後移,卻有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一驚之下,公子錦差一點叫了出來。

    緊接著,他也就覺出來,那是一只少女的縴縴細手,耳邊上隨即響起了燕子姑娘細若蚊蚋的聲音——

    “別動,小心點兒。”

    燕子姑娘的嘴幾乎就在他的臉上,鬢邊青絲小刷子也似地在他臉止蹭著,怪癢癢的,不覺向後一偏,兩張臉可就貼在了一塊。

    面前人影閃動,神眼木三就在眼前屋脊。兩個人可都傻了,緊挨著的臉也就任它如此,既不敢也舍不得猝然分開,四只眼只是眨也不眨地直向著面前的神眼木三盯著,倒要看看他意欲何為?

    或許是已經發覺到寺廟里到處布置的陣勢,這個怪人機警地選擇了高處行走,卻也是不敢掉以輕心,一雙碧森森的怪眼只是向著下面來回逡巡不已。

    雙方距離是如此的近,此番感觸簡直與日間竹林並無二致,想不到同樣情形,竟然第二次重復,深深震憾著這位年輕俠士……卻也使他由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從而滋生憤怒。這樣微妙的感覺,竟然也為燕子姑娘所測知。

    “你可別亂來,忍著點兒……”

    這聲音幾乎是透過思想,無需開口,便傳進了公子錦耳中,兩人既是面部相貼,此時此刻,微妙的感觸,更促使心靈的相通,即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了。

    公子錦側過眸子,雙方交換了個眼波,才自緩緩分開緊貼著的臉頰。

    這一霎,面前強敵神眼木三已有異動,忽地閃身檐角,同時揚動左手,發出了一種奇怪的暗號——像是正月里燃放的煙花,卻是具體而微。那是一連串的紅藍小火星兒,起自他的手掌,往上竄起,約有兩丈高下,一閃而逝,隨即熄滅無形。

    燕子姑娘生怕公子錦有所異動,一只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膀子,附在他耳邊囑咐說︰“別動,這是他們鐵馬門的暗號‘五彩金龍’,看吧,還有人來。”

    果然,隨著“五彩金龍”這串暗號火星兒地一閃而逝,兩條人影有如燕子樣的輕飄,驀地由後方左右齊躥過來,身法疾快,落瓦無聲。

    來人一高一矮,各著黑色夜行勁服。

    由于雙方距離不遠,即使限于天上月光,亦能清晰辨認,矮的一個瘦小干枯,頭梳道髻,背上插著一口長劍,由于劍身過長,看起來倒像是比他人還要長似的。高的一個,形容枯瘦,雙肩高聳,背上也插著一口長劍。

    這個人公子錦是認得的——“風雷叟”徐鐵。

    前此不久,雙方還在揚州客棧見過,徐鐵非但落敗,且是身上還掛了彩,想不到今夜又在這里遇見,真正冤家路窄,看來不能善罷甘休。

    神眼木三向來者二人比了個手勢,後者即速向後方左右分開。

    公子錦眼見著徐鐵向左面閃身飄落,那里是一列長廊,估計著他必將藏身那里,卻已失去了後來那個矮小道人的身影。

    燕子姑娘小聲道︰“快,咱們一人盯一個,你跟高的,我跟矮的。”

    所謂的高矮兩人,顯然指的是後來二人,至于神眼木三又由誰來對付,暫時已無能顧及。

    公子錦應了一聲,身子向後一縮,由于身後虛空,施了一式狸貓戲檐,十分輕巧地已收身檐下。燕子姑娘和他一樣的也飄身下落,用手指了一下,即向另一面快速縱去,顯然她已注意到那矮的一個藏身之處。

    這位姑娘武功高超,輕功尤佳,更加上心思靈巧,有她保護提防,當無失閃。

    公子錦自忖能把“風雷叟”徐鐵制伏手下,惟房上的神眼木三卻是個大大隱憂禍害,一個不察,後果堪憂,心里正自難定取舍,耳邊上卻似有人輕輕吹了口氣樣的冷颼颼感覺。

    不容公子錦做出反應,一個細若蚊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少施主不必掛心,房上的一個由老衲來對付便了。”

    分明是本寺方丈忍大師的口氣,施展的是“傳音入秘”功法。

    果然,話聲一頓,即由其身側左後方快速的逸出一條人影,公子錦方覺來人正是忍大師本人,後者已施展出撢門妙功︰“一朵飛蓮”的輕功絕技,拔身而起,落身于殿檐一角,似乎是說話的當兒,房上神眼木三已有了行動,忍大師也就不敢遲疑,一路輕登巧縱,緊緊躡著其背影追了下去。

    如此一來,三個人各有所躡,公子錦乃是專心一意,只需對付徐鐵一人便是。

    先者,徐鐵自從掩身長廊,便不見他再行出現,也不知他在里面搗什麼鬼?

    這條長廊,一字長蛇曲徑通幽,迂回延伸,長有數十丈,是聯貫著正中主殿與兩側偏殿的一條通道,徐鐵不加思忖,一上來即藏身其間,顯然是心存有極大陰謀,再者,很可能他過去曾來過這里,對于臨江寺地勢有一定了解,否則萬不會如此造次。

    這里臨江寺其實早經忍大師嚴密布置,外表看起來似乎疏于防守,其實外弛內嚴,各個緊要所在,均有專人負責看守。

    眼前長廊,既是聯貫著本寺中樞,自不會疏于照顧,忍大師更于其內設有極厲害的“七星伏斗”奇門陣式,是以,雖遙見有人藏身其間,卻也並不驚慌。

    “風雷叟”徐鐵之所以大膽置身其間,當然是負有使命。此人在“鐵馬門”中,論及身份,不過是一堂副座,尚在帥星斗之下,但是卻精于火器之部署制造,昔日在雲貴黑道,更以此逞能一時,這一次隨同神眼木三前來,說不定便于此有關。

    公子錦身子方一踏入長廊,立時就覺出有異。為恐誤入陣勢不敢造次,一面謹慎腳下,一面張目四顧,小心觀察。

    也是活該那風雷叟徐鐵當有此一難,不前不後,恰于此刻由廊內遁出,乃與他撞了個照面。

    原來徐鐵正是負有重要使命,欲將一組火藥炸物安置廊內,卻不意那“七星伏斗”陣勢十分厲害,設非此老懂得一些五行生克奧妙,簡直就無能脫身,一個人在陣內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出了一些端倪,待將有所施展,卻為陣內預伏的七個和尚適時出現,七僧聯手,真有鬼神不測之妙。

    可憐徐鐵東南西北尚未看清,即被攻殺得昏天黑地,若非是手上長劍“碧海秋波”是一口寶刀,一連斬斷了對方兩口戒刀,簡直就無能脫身。

    此時倉猝由陣內遁出,匆忙中後胯間更為一僧人鏈子槍掃中,血流如注,偏偏迎面踫見了公子錦這個冤家對頭,一時大驚失色。

    公子錦早有戒備在先,乍見徐鐵由廊內遁出,冷叱一聲道“姓徐的,你跑不了啦。”

    話聲出口,右手振處,已把腰間軟劍擊出,一式“飛蛇出穴”錚的一聲,直向對方咽喉點去。

    徐鐵“嘿”了一聲,橫劍就架。

    公子錦劍身運力,施展了一式巧勁,掌中劍唰地一個倒卷,反向對方劍身上纏去。

    卻是徐鐵並不閃躲,劍上力道更猛。“嚓”的一聲,雙劍交鋒,頓時令他恍然大悟——

    記得那是在客棧,葉居土曾經對他說過,這個徐鐵手上持有一口寶刀——“碧海秋波”,此劍曾經在武林中引起軒然大波,為各方所屬目爭奪,並曾預言,此劍將為自己所得,今天,偏偏又與他撞著,豈非命里注定?

    無如,這口劍好不厲害。

    公子錦這里一念未完,徐鐵已二次發難,冷笑一聲,掌中劍分心就刺,一劍直向前者當心刺來。

    劍身未至,先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氣,直襲而近。公子錦下意識地向後一縮,右手半截殘劍向外一撥,這麼一來卻又與對方劍身迎了個正著。

    “嗆”的一聲。

    公子錦只覺著手上又是一輕,軟劍又為對方削去了一截,只剩下短短一截。

    “啊——”一聲驚呼,公子錦向後一個倒仰,反縱出七尺開外。

    “風雷叟”徐鐵原本就無意戀戰,乘此機會,腳下用勁“嗖”地縱身而起,直向對面殿脊上落去。

    卻是有人放他不過。

    他這里身勢方自縱起,迎面“呼”地飛過來一陣疾風,竟有人施展“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把一掌沙門菩提子盡數向他打來。

    徐鐵身子還沒有站穩,即為對方這一掌暗器逼得站立不住,身子一個倒仰,落下殿閣。

    由于他胯間新傷,招架不住,這一摔落,力道甚猛,一挺不住,“噗通”摔了個四腳朝天。

    妙在這一摔,竟使他手里寶劍把持不住,“唰”地脫手飛出,忽悠悠帶起了一道虹光,直向著公子錦迎面飛來,公子錦既驚又喜,身子向下一矮,左手直起︰“金絲纏腕”輕輕一抄,即行握住了劍把,把來劍收于手內。

    徐鐵一個咕嚕由地下爬起,見狀大吼一聲,踉蹌著猛撲而上。

    “還我的劍。”

    嘴里叫著,空著兩只手竟向公子錦身上抓來,卻為公子錦橫劍一掃,逼得踉蹌退後,胯上一軟,噗通一聲又坐倒地上。

    公子錦身子一點而近,掌中劍向前一送,春風一襲,劍氣吞吐,已比在了他咽喉要害。

    徐鐵“啊——”了一聲,才似大夢初醒,知道了怎麼回事兒,登時兩眼翻白,著不得聲。

    公子錦冷笑一聲道︰“這是你自己上門送死,又怪得誰來,我的劍既為你所壞,你的劍卻又到了我的手上,這是天意所定,我也就不客氣了。”

    說時劍身凝氣一抖,宛若萬蓬飛針刺殺喉頭,徐鐵被嗆得連聲大咳,卻為公子錦順手一抄,把他背上的劍鞘搶到了手上。

    “你……好個小輩……”

    徐鐵只急得臉上發青,一面發出猝咳,眼淚鼻涕一齊淌了出

    “小子……你殺了我吧……我的劍……還我的寶劍,還我的劍……”

    “你不配!”公子錦冷笑道︰“所謂寶劍能者得之,此劍暫時由我保管,此番事後再交由長者秉公發落,無論如何,已非你所能持有……”

    話聲未已,徐鐵一聲怒吼,待將撲起,卻因氣力不繼,一口氣卡在喉頭,竟倒地昏死過去。

    公子錦收回長劍,背在背上,面前人影交馳,一連來了四個和尚,為首一矮小的老年和尚雙手合十,向著公子錦一拜道︰“公少俠有禮了,謹奉方丈法旨,本寺陣勢已將發動,少俠請回房安歇,眼前幾個鼠輩,本寺自能應付。”

    話聲一頓,大袖一揮,向著地上暈厥的徐鐵道︰“把這廝綁了,押下去。”

    立時就有兩個和尚動手,把徐鐵點了穴道。

    矮和尚又道︰“且慢!”

    隨即上前伏下身子,在徐鐵身上摸索察看,頓時有所發現,嘿嘿笑道︰“好個險惡的孽障,方丈師父果然沒有料錯,若是被他得逞,這所臨江寺院怕是已被炸為飛灰,已無存在……”

    說時自徐鐵胸前解下了一個黑色布包,里面沉甸甸像是裝著什麼物什。

    公子錦一驚道︰“這廝莫非身上帶著火藥炸物不成?”

    矮和尚應道︰“誰說不是?”

    一面把手里的黑布包裹提起,掂了掂,冷冷說道︰“這些炸藥,定能把本寺化為灰燼,好個險惡東西,阿彌陀佛——我佛慈悲保佑,幸虧沒有讓他得手。”

    說話的當兒,寺內已響起了一陣當當雲板聲,即見由主殿正閣,快速升起了三盞紅燈。

    矮和尚一看,口喧佛號道︰“阿彌陀佛,本寺已全面備戰,陣勢即將發動,公施主請速回房,以免誤入陣勢,施主請隨我來……”

    說罷頭前帶路,走至一條通道盡頭,伸手指道︰“方丈大師在本寺所布置的陣勢是以這條路為主。”

    左右指了一下,解說道︰“這里各有埋伏,按四儀兩極布置,再配以五行生克之理,萬一施主不察被困,只需定下心來,用反四儀生克之理默察,必有發現,方丈師父說少施主精于‘春秋正氣’功,一通百通,這些陣勢也就不難看破,老衲奉命略作解說,施主就請自回吧。”

    公子錦在矮和尚講解時,心里暗暗吃驚。一來料不到這廟里布置如此嚴謹,二來對方丈忍大師,意然把自己出身來歷摸得如此清楚,就連自己精于五行陣勢諸,如“春秋正氣”功力,也知悉得如此清楚,著實令人佩服。

    當下抱拳請示矮和尚法號,告了打擾。

    矮和尚法號“至愚”,是本寺達摩堂四大長老之一。
正文 第09章
    返回客房,公子錦心內稍安。

    細看得自徐鐵手上那口寶劍“碧海秋波”。只見劍長三尺四五,竟較一般寶劍要長出了許多,劍式古雅,細窄,色作碧藍,通體上下波霧蒙蒙,似有一層層隱約的波紋時隱時現,離著劍身尺許之外,即能感受出冷森森的劍氣,試著拔下一根長發,比以刃口,不及輕輕吹氣,已斷為兩截,端的是一口前所未見的神兵利器,想不到那日葉老居士所言,竟然成真,所謂的“神物擇主”,竟然真有其事。

    無意之中,得到了這等罕世神兵利器,好不開心。

    他這里只顧細細打量手上長劍,耳听著門上一響,有人彈指道︰“睡了沒有?”

    是燕子姑娘的聲音。

    房門輕啟,燕子姑娘真如燕子般的輕盈,翩然而入。

    掩上房門,回身一笑,她說︰“恭喜,恭喜,得了好寶貝一個人關在房里偷偷看哩……”

    “姑娘怎麼知道的?”公子錦好生奇怪。

    燕子姑娘神秘一笑說︰“我會算——”

    說時就著一張座位坐下,笑嘻嘻地道︰“早知道這把劍在他手上,哼,怎麼樣我也放不過他,卻是被你揀了個便宜,真讓人羨慕死了,喏——拿過來給我瞧瞧,也讓我長長見識。”

    公子錦一笑,把劍遞上。

    燕子姑娘接過來先不抽出,只是就著燈光,細細審視著古樸修長的劍鞘,卻已忍不住“嘖嘖”贊賞道︰“果然名不虛傳,真是那一把碧海秋波了。”

    隨即笑道︰“這把劍初傳江湖,大家都以為是落在了雲飄飄手里,礙著這個魔頭太過厲害,誰也不敢招惹,後來又傳說,這把劍不在他手里,風風雨雨,弄得人莫名所以……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落在這個老頭兒手里,所謂‘神物擇主’,看來他是不配享有了……活該你走運。”

    公子錦道︰“我也不敢就此據為己有,眼下暫借一用而已,等事情完結以後,我把此劍送交堡主,听憑他老人家發落也就是了……”

    “你就別客氣啦。”

    燕子姑娘抽劍細看,看一眼贊嘆一聲,最後收劍入鞘,交還過去道︰“快收好了吧,我要是你就藏起來不用,要不然誰看見不眼紅?”

    公子錦笑道︰“要是那樣,還不如沒有的好,我眼下正少一件稱心的兵刃,這把劍來得正是時候。”

    燕子姑娘睜大眼楮向他望著︰“啊——”了一聲,點頭道︰“我想起來了,那一天你不是見了我娘嗎,第二天她老人家對我說,說你如今福星高照,凡事都能逢凶化吉,而且說不出十天,還有好運,怪不得呢……這麼好的事都讓你踫著了。”

    公子錦一笑道︰“剛才廟里雲板聲急,听至愚和尚說廟里的陣勢已然發動,你卻又是怎麼來的?”

    燕子姑娘說︰“這點陣仗就能攔住我?”

    一笑又道︰“不過,他們這廟里如今是大有能人,忍大師的功夫不用說是一流境界,就連達摩院的四堂長老也都有真功夫,另外還有很多能人也來了……我想,鐵馬門的人,今天晚上要吃大虧。”

    公子錦說︰“徐鐵已然被擒,那個神眼木三又怎麼了?”

    “噓——”燕子姑娘手指按唇,輕輕噓了一聲。

    原來是室外有了動靜。

    二人運神凝听,只覺著外面飛沙走石,頗有異動。

    燕子姑娘剛要沖出,公子錦制止道︰“不要動——他們能應付的。”

    “說得也是……”燕子姑娘隨即又坐了下來。

    公子錦緩緩說道︰“我預測鐵馬門今夜不過只是投石問路而已,一個木三,用不著興師動眾。”

    燕子姑娘說︰“你可不能小看了這個人,鐵馬門里面除了雲飄飄以外,就數他最難纏,不過,今夜他算踫見了最厲害的對頭了。”

    “誰?”公子錦道︰“忍大師?”

    “忍大師慈悲為懷,不會把他們怎麼樣。”燕子姑娘說︰“是比忍大師更厲害的人。”

    “難道……丁仙子也來了?”

    “不是她老人家,她沒來。”

    燕子姑娘一笑說︰“這還猜不出來,想想三太子身邊的人?”

    “葉老居士。”公子錦恍然大悟道︰“他老人家出來了?”

    燕子姑娘說︰“神眼木三遇見了他老人家,那可真是踫見了最厲害的對頭……”

    說話的當兒,室外又有了動靜。

    公子錦走過去悄悄推開了半扇窗戶,嘿!明月下清清楚楚地照見了兩個人,可不就是嘴邊上剛剛提到的兩個厲害人物嗎。

    葉老居士。

    神眼木三。

    無巧不巧的此二人就站在公子錦居處當前,映著天上明月,看得十分清楚。

    茅亭在冷月下透著冷清,卻有幾分詩情畫意,站在亭子前的葉老居士,長衣飄飄,皓首蒼須,更似有幾分神仙氣質。

    那個鐵馬門中極厲害的人物“神眼木三”面亭而立,與葉老居士相距丈許對峙,此人生就的一雙夜貓子眼楮,在月光里閃爍著碧森森的顏色,十分駭人。此外,在茅亭四方,更有四個和尚遠遠站立,公子錦與燕子姑娘也就知道,此番形勢已完全在臨江寺控制之中,只因為葉老居士的忽然出面,廟寺主人不便再插手而已。

    神眼木三顯然已知道面前老人是何等人物,一向高傲的神態,亦為之大大收斂,卻只把一雙碧森森的眸子,死死向對方注定。

    風引樹搖,落葉蕭蕭,較之先時雙方追逐的飛沙走石場面,顯然又是另一番境界。

    大家都靜悄悄的,只看著這兩個當今武林中最具傳奇話題人物的對壘,該是一番何等情況?就連屋里的公子錦和燕子姑娘也都心里充滿了好奇。

    那陣子風,竟像是老圍著眼前茅亭迂回不去,引動著地面上的落葉團團打轉。

    漸漸地公子錦看出來了——那不是風。

    他用胳膊輕輕踫了燕子姑娘一下說︰“他們已經斗上了。”

    燕子姑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隨即也發覺到了,點點頭表示會意。

    那必然是一種內氣的交接,透過雙方的軀體,互相抗衡。有此認知,再看形諸在他們雙方之間的那陣子風力,就不會感覺到奇怪了。

    先是地面落葉團團打轉,驀地,這陣子迂回風勢,突然為之靜止,怪在滿地落葉,像是為某種力道打散,是而,形諸在外面的樣子也就格外奇怪。

    那些樹葉好不容易、極不情願地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卻是剛才聚攏,卻又在另一種力量的趨使之下,驀地爆破炸散開來,向四面八方飛散。

    卻是空中就有一種神秘的力道,將爆飛四散的落葉一下子聚集起來,硬生生壓落了下來。

    乍看上去,就像是千萬黑蜂所聚集的一個大蜂巢,忽然聚結,直落而下。

    看到這里,每個人心里都應該明白了,那就是葉老居士與神眼木三正在較量內功。

    那一團為數萬千的樹葉,似乎在一種力道的聚結之下,不再散開,像是一個大黑球樣地在地上左右打滾,時高又下,如此堅持了好一陣子,漸漸才為之靜止下來,不再滾動。

    公子錦與燕子姑娘交換了一下眼色,彼此都似面有得色,不用說,在這一陣雙方無形內力的較量之下,似乎是老居士已佔了上風,即是神眼木三所代表的反面力量,終不能突破葉老居士所形成的正面聚力——那一個由萬千落葉所聚結的大黑球,在完全沒有任何外力所趨使干擾之下,自然地散開,隨風而逝。

    神眼木三驀地發出了一聲怪笑,兩只鳥爪也似的瘦手,向著佇立亭前的葉老居士拱了一拱。

    “老先生好純的功夫,木某佩服之至——”木三用著發左的嗓音道︰“看來今夜木某人來的不是時候,哼哼……即然今天夜里見著了,總是有緣,老朋友,你可願接我三招?”

    一邊說,一邊眨動著他那雙碧森森的三角怪眼,即使在黑夜里,亦能見其猙獰面目。

    葉居士徐徐抬起手,持著頦下長須,聆听之下,冷冷笑道︰“木當家的,我久仰你了,看來今天晚上你來的真的不是時候,看見沒有,這廟里的和尚,都沖著你來了,再晚了,可就走不了啦——”

    “笑話——”木三狂笑一聲,聲如夜梟道︰“我不信什麼人能阻止住我的來去,木某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信就等著瞧瞧,別看你們的人多,姓木的可是沒看在眼里。”

    葉老居士嘿嘿笑了兩聲,用著濃重的川貴口音道︰“既然如此,就算姓葉的多事了,木當家的,老夫久仰你的‘三陰絕戶手’已有十分火候,敢是今夜不吝賜教,要施展出來,叫我姓葉的大開眼界,飽飽眼福?”

    “你——”木三顯然吃了一驚,蓋因為這三陰絕戶手,是他師門獨傳秘功,素日極少施展,即使在鐵馬門中也只有極少數人知道而已,事實上這門秘功在江湖上也早已失傳,無人記憶,對方何以得知?當真是神通廣大,無所不知。

    巧的是神眼木三正是打算要用這師門秘功取勝對方,以找回剛才內氣接觸之落敗顏面,此刻為葉居士開口說破,看樣子對方竟似有恃無恐,分明不曾把自己這套師門不傳秘功看在眼里。

    這個突然的念頭,一時竟使得神眼木三驚措失所。

    一呆之下,才自緩緩獰笑道︰“你好像什麼都知道一樣,很好,既雖如此木某人也就不必藏拙,這就向閣下請教高明了——”

    話聲一頓,接著一聲喝叱道︰“看招!”

    有似飛雲一片︰“唰!”地已掠身而前,直欺向葉老居士前身正面。

    葉老居士迎著他飛快而來的身子,身軀微微向左一偏,右手“白鶴亮翅”地輕輕一起,竟然搶先一步,直向木三左肋間插去。

    天太黑,雙方動作又是如此之快,簡直看不清楚。

    仿佛是不知怎麼一來,兩只手已交插著迎在了一塊——葉居士身子向右,木三身子向後︰“唰”地一下子分了開來。

    神眼木三怪叱一聲道︰“著!”

    陡然間,他點足而進,兩只手“十字擺蓮”忽悠悠,舞動起一片迷離。

    各人眼楮所看見的,竟不是兩只手,而是一天的手掌,少說也有四五十雙之多。

    霎息間,這一天的掌影,竟似把葉老居士全身上下整個都包了起來。

    自然,這為數眾多的手掌,全系幻景,其中僅僅只有一雙是真的。難就難在,你如何去分辨其中那一雙真正的手在哪里。

    卻是,葉老居士神目如電,不曾瞞過了他。

    驀地,他雙掌同出,就著身側四周的一天掌影里快速拍擊過去——

    “叭!”

    四只手霍地迎在了一塊。

    緊接著是雙方麻花卷兒樣的一陣子翻騰,旁觀各人簡直都看花了眼。

    猛可里,這一雙糾纏著的人影霍地分了開來。

    葉老在前,木三在後。

    看起來勢子是那麼的疾。

    神眼木三是那麼情不及待地拍出了一掌——五指彎屈,活似一把鋼鉤,“唰”地直襲而下。

    卻是,這一抓又落了空。

    葉老頭就像是背後長了雙眼楮一樣的伶俐,猛地向前一撲,木三的五根手指頭,就像是擦著了他的背滑了下去。葉老頭當然不是好惹的,隨著他身子風車似的一個打轉,一條右腿,舉步撩陰︰“呼”地反向木三胯下勾踢了過去。

    神眼木三“吭”了一聲,整個身子一個疾翻,怒鷹也似的倒卷了起來。

    足足地掠起了三丈來高,忽悠悠落向殿閣一角,只見他身子一連搖了幾搖,總算拿樁站住。

    這一腳到底撩著了沒有,誰也沒有看見,倒是神眼木三那麼優美的起飛之勢,誰也禁不住暗里喝彩。

    “好——姓葉的,你給我記著,木老三只要有三分氣在,咱們這個賬就得好好算算。”

    說時,他身子很不得勁兒地又動了一動。

    葉老居士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淡淡地只說了聲︰“領教了,你去吧。”

    木三淒慘地怪笑了一聲,正要離開,耳邊卻響起了急驟的雲板聲。

    廟里似乎發動了大的陣式,黑暗中燈光晃動,直向眼前簇涌過來。

    一個和尚搶步而出,大叫道︰“姓木的,你還想走麼?你跑不了啦——”

    可不是嗎,火光晃動,四面八方都有人簇涌過來,居高下望,清楚地可以看知是一堂陣勢,非同小可,為首的八個和尚,各人身穿黃色袈裟,佇立八方,分明是本寺的八堂長老全都到了。

    看到這里,神眼木三再一次發出了怪笑之聲,轉向亭前的葉老居士道︰“姓葉的,你枉為一代大俠,卻也如此卑鄙伎倆,木某上了你這老兒的當了,罷……罷……有什麼伎倆,你們就都施展出來,看看能耐我何?”說時身子向下一矮,右手翻處,已把插在後腰上的一件兵刃取到手里,隨風一舞“呼”地展開來,竟是一面長四尺,細窄剛韌的黑色三角旗子。

    知道實況的人,都不禁心里有數,敢情是木老三情急之下,把他一向深藏不露的獨門兵刃——“剪金風”也施展出來。

    無如睽諸今晚這個陣仗,他的敗象已定,即使三頭六臂也必將插翅難飛。

    “且慢!”

    站在亭前的葉老居士,忽然斷喝一聲,制止了眼前的亂囂,隨即抱拳朗聲道︰“葉某有言在先,請木當家的自由轉回,各位師父請網開一面,不與阻攔,感激不盡。”

    一面說時,環顧左右四周,深深一揖。

    隨著他的話聲之後,各處燈光頓時為之消逝無形。

    佇立屋脊的神眼木三,目睹及此,自不會坐失良機,冷笑一聲,向著亭前的葉照抱拳道︰“姓葉的,咱們後會有期,走著瞧吧。”

    話聲一落,猛殺腰,箭矢也似地已縱身而出,一躍三丈,落身于左側面偏殿飛檐,再彎身第二次縱起,野鶴穿雲樣已消逝無蹤。

    一場看來極其凶猛的殺戮場面,轉眼間即為之煙消雲散,那麼盛大的場面,看起來倒像是多余的了。

    其實卻也不是,來者三人,除了神眼木三之外,其他二人俱落網被擒,眼下在臨江寺已成了階下囚。

    悄悄關上了窗戶,公子錦回身向著身邊的燕子姑娘微微一笑說︰“好精彩的一場打斗,不是嗎?”

    燕子姑娘也笑了。

    她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說︰“的確是的,這位葉老先生,我久仰他極了,今天晚上總算見到了他的廬山真面目,他的本事比我想的更大,就是與我義母比較也毫不遜色,很可能他們之間不相上下。”

    “這話怎麼說?”公子錦神秘地笑著︰“天下真的有不相伯仲的兩個人?我想即使武功再高,如果真的比起來,總也應該有高下之分吧。”

    “你說得對極了。”

    燕子姑娘回以神秘的微笑說︰“我也時常在想這個問題,可是你可曾注意到了,這些所謂的極厲害的高人,他們似乎都有一種共識,除非是深仇大怨,絕不會去拼個你死我活,也絕不會為了一時的逞強好勝,硬要分個高下,所以我想武功與智慧與道德修養誠然應是一體,那意思也就是說,在達到了一定的程度時,都會有一種共識,這種共識也就是我所謂的‘不相上下’了,公大哥,你認為我說的可對?”

    公子錦深深吸了口氣,用著異樣的眼神看著面前的這位姑娘,心里由衷地充滿了欽佩。

    誠然,燕子姑娘正是說出了他心里的感覺——那就是一個真正偉大的武者,在他超人強大的武功之後,必須兼具智慧與道德的修養,特別是後一層的功力,往往較前一層更為重要,認真探討起來,這應該就是所謂的“俠”與“魔頭”的分野與不同之處了。

    燕子姑娘說︰“你在想什麼?你認為我說的可對?”

    “你說的對極了,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剛才葉老居士才會留下木三的一條活命。”公子錦說︰“可是木三豈能真的因此就會有所改變?或是更變本加厲地繼續為惡呢?要是這樣,葉老居士的一片仁心莫非是白用了?卻又為了什麼?”

    燕子姑娘說︰“我並不認為如此,人的生死禍福,其實並不由人來決定,不要忘了,冥冥中還有氣數二字。”

    公子錦一笑說︰“原來姑娘如今功力已到了一個新的層次,可喜可賀。”

    “謝謝你吧。”燕子姑娘眨了一下眼楮道︰“何必說我,你將來的造詣,不知要高出我多少,到時候可別忘了此時此刻,有我這個人,我這里先施個善緣,就叫你一聲公師兄吧。”

    一面說笑嘻嘻地站起來,向著公子錦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公子錦驚笑說︰“哎呀——這可是不敢。”

    剛要起身移動,奇怪的一雙腿腳,偏偏站立不起,肩上也像是有什麼力量壓著一樣,便這樣莫名其妙的受了對方一拜。

    之後,公子錦再一站立,卻又輕輕松松的站了起來。

    燕子姑娘像發現了什麼,奇怪地打量著他︰“你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公子錦把剛才奇怪的感覺告訴了他。

    “呀!”燕子姑娘臉色極是驚喜地看著他道︰“你可真是一個福氣人,怪不得我義母說你將來有極大的成就,你知道為什麼你站不起來吧?”

    “為……什麼?”

    “那是因為在你背後的神靈要你那樣的。”

    “那又………為什麼?”

    “人是不平白無故地受人大禮參拜的。”燕子姑娘說︰“除非你真的有這個福份——啊,我明白了,這意思就是說,你終必將會有大成就,而剛才我的那一聲師兄,看來還是高攀了,哈哈……,其實應該叫你一聲師父才對——可你實在又太年輕了一點兒。”

    “不要胡說。”公子錦笑嗔道︰“你可真會開玩笑。”

    “不是開玩笑,是說真的,你知道吧。”燕子姑娘說︰“連我義母都說,將來還要沾你的光呢!”

    公子錦搖頭一笑︰“說什麼沾我的光,要不是她老人家,我已經兩次遭了大難,請轉告她老人家,若是日後真能為她老人家效勞,萬死不辭。”

    “好——這可是你說的。”燕子姑娘伸出了一只手︰“咱們擊掌為誓。”

    兩只手“啪”地迎在了一塊。

    燕子姑娘隨即站起道︰“我該回去了,明天見。”

    開門步出,晃了晃身,隨即不見。

    天色微明。

    公子錦居高臨下,對著一片深淵、雲藹,方自行了一套吐納功夫,身後己有人來。

    是那個法號“至愚”的矮小和尚。

    見面行禮之後,和尚說︰“請隨我來。”

    公子錦便隨他離開,走了一程,和尚笑說︰“昨晚上的事,公施主受累了。”

    “哪兒話。”公子錦站住問道︰“那兩個人還在廟里?怎麼發落了?”

    和尚說︰“方丈師父把他們囚在湖心,隨後再發落。”

    “湖心?”

    “喏——那邊就是——”

    和尚向著山下湖水指了一指︰“那里有本寺的另一個偏殿,達摩堂就在那里。”

    果然,在緊傍著山邊的湖岸,聳立有另一座看來建築巍峨的寺廟,早先來時公子錦便發現了,只以為是另一座寺廟,卻沒有想到是屬于臨江寺的一座分殿,且是本寺“達摩院”之所在。

    二人繼續前行。

    想是廟里陣勢已然發動,為恐公子錦上來不熟悉,至愚和尚特來指引帶路。

    其實公子錦胸中了然,和尚這邊稍有暗示他便全然領會。

    前行來到了一片松林。

    和尚忽然止步,公子錦也停下來,直覺顯示,眼前已到了緊要所在。

    只見一行通道修築得異常潔淨,兩列松柏夾道,襯托出綠蒙蒙的一片青幽,道上鋪著花紋美麗的黛綠色花崗石板,兩相映襯,越覺得綠意盎然,撲入眉睫。

    便在此一片翠綠中,聳峙著一幢建築古樸的淡黃色石樓。

    樓的格式極不同于一般,看來略呈六角,卻建有三面門扉,各自通向一條通道,遠遠看去,沿著樓檐閣邊,金光閃閃地懸掛著串串金錢——這樣的設置,可就透著有些玄了。

    再看那三條通道,道邊的樹,甚而樹的排列,其間的一些石獸,諸如石馬、石鹿等,無不陳列有序,不像是胡亂擺放,這其間當然大有學問。

    公子錦透過敏銳的觀察,甚至于立刻就判斷出這房子大有學問——多半是設置有極厲害的五行陣勢埋伏——這陣勢豈止是微妙而已?“微妙”得連專司領路的“至愚”大師也不能草率進入。

    “且慢。”老和尚站住腳步,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公施主稍待,這‘普提大九乘’陣腳太也復雜,卻要仔細尋思盤算之後才可進入。”

    一邊說即由懷內取出一個八卦形的銅牌,上有度刻經緯,老和尚面陽而立,撥弄了片刻,才點頭道︰“這就是了。”隨即點足縱身,向通道進入。

    公子錦亦步亦趨,急跟而上。

    老和尚不過前進數丈,又自站定,重新由懷內取出八卦銅牌度刻,撥弄一陣之後,再次前進。

    如此走走停停,三度之後,才抵向樓前八角洞門,站定後,向里一望,才發覺到里面庭院深深,好大的氣勢。

    老和尚卻已是額角見汗,向著公子錦苦笑道︰“里面這一程比外面更難走了,且容老衲再慢慢尋思……”

    話聲才住,卻由里面傳過來一聲嘻笑道︰“至愚、至愚,何其愚也,昨天向你解說了半日,你怎地全都忘了?”

    聲音透著耳熟,正是昨夜與神眼木三對壘,大顯身手的沙門居上葉照,葉老居士。

    想不到二人來此舉動,對方樓內看得一清二楚,隔樓傳話,聲音清楚之極。

    至愚和尚聆听之下,赫赫笑著,臉上神色甚是尷尬。

    葉居士笑道︰“這里沒有和尚你的事了,忍大師那邊還有事與你商量,請速去達摩院一晤,這就快去吧。”

    至愚和尚合十道︰“貧僧遵命——卻是……公施主……又將如何入內?”

    “這個,和尚你就不用費心,我自會引他進來就是。”

    至愚和尚應了一聲,想到方丈既有事相召,哪里敢怠慢,向著公子錦合十為禮,隨即轉身自去。

    公子錦這才向石樓深深一揖道︰“弟子不明陣法奧妙,請老前輩指引一二才可入內。”

    樓內葉老居士冷笑一聲,訥訥道︰“紫薇先生對你期許至高,更說你曾習過冷琴閣的春秋正氣功法,這陣勢雖加了些禪門奧妙,集懦釋道一體,你再細心看看,是否有蹤跡可循?”

    公子錦抱拳道︰“謝謝前輩指點,且容弟子看來——”言罷,隨即按冷琴閣春秋正氣功法,向陣內仔細觀望。樓內傳聲道︰“一株一兔,一暗一明,伏弓抽箭,三步一仰,痴兒、痴兒,還不明白麼?”

    這麼一說,頓如醒醐灌頂,公子錦“啊!”了一聲,再向陣內看時,便又是一番境界。

    “弟子明白了。”

    話出人起,縱身一躍,即行向園中進入。

    在園里他一連轉了幾個***再行站定,四下打量一眼,此刻所見石樓遠近,以及園內之部署較之先前又不盡相同,可是,慧心一起,眼前條理益發清晰,也就不難一一識破。

    一腳踏上了“生”門。

    “生”者“盈”也;“盈”者“屯”也。

    卦經有謂,“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寧。”

    暗示有預兆天開地裂,烏雲雷雨之險,卻是一切生機的開始,大吉大利。

    無如,若是一腳誤踏,前面所謂的天開地裂,烏雲雷雨便會接踵而來,卻又是大凶大惡了。

    好奧妙的“普提大九乘”陣法,此陣料必是忍大師與葉老居士聯合部署,二人協力,極盡靈思妙想之能事,復有參合釋道兩家之長。

    公子錦設非精通八卦易理,又習春秋正氣之功,更為老居士出言點醒,簡直不著邊際,眼下便自不同。

    樓內高人似乎有意以此試探公子錦智理功法,靜靜觀看,並不出言干擾。

    公子錦抬頭觀看,隱見彤雲四合,電光閃爍,分明凶像暗伏,只一失狀,必然亂了步法,雖然有葉居士在側指引,終將平安出陣,卻是丟人現眼,極非所願。

    暗暗警惕自己,卻聞得一陣風起,風聲吹動著樓檐邊上的串串金錢,發出了極其清悠悅耳的叮叮聲音。

    這聲音一經響起,上穿天際,立時引動了天上雲雷,明明是晴空萬里,霎時間已是天昏地暗。

    公子錦明白這個道理,安步不移——一面發動元陽,徐徐向外散出真氣——即所稱“布氣”。

    這種以本身真氣外放,以探測陣法虛實,極是高明,也正是“冷琴閣”春秋正氣有別于其他門派高明之處,極是難能。

    如此便又有了進一步的感受。

    上面起步是“屯”,透過他布氣的感受,連帶對“坎”“震”卦也有了預知。

    “坎”為上,代表“水”,水者雲也,“雲”者“雨”也,雲雨不定,“險”也!

    “震”為下,代表“雷”,象征者“動”,動者吉,險中有吉。

    于是,在他外氣部署刺探之下,所得結果是︰上面是雲雨密布蘊含有極多的水,下面是雷,雷電交加,如此一來,便為大雨將臨的前兆。

    雨如果真的下來了,他便走不脫了,卻是換一步再想,雨水滋潤萬物,雷電劈開天地,又為一切新生之始,亦是吉象……

    這許多錯綜復雜的念頭,一一呈現于公子錦腦海之內。卻不允許一念之混淆,更要“當機明斷”,即所謂“動乎險中,大亨貞。”

    他于是不再猶豫,腳下移動,無視于空中烏雲密布,電閃雷鳴,即行前往。自然,這番行走,也是大有名堂,左舞右閃,前頓後進,一進再進,終至化險為夷,猛可里天地復明,已登彼岸。

    眼前一人,呵呵大笑道︰“冷琴閣高道,畢竟不同一般,紫微先生也無愧于有知人之明,子錦,你辛苦了,快請進樓來吧,有人已先你而到,在等著你呢。”

    說話的正是葉老居士——這位前朝勇士,隱居山林,數十年不復出現,此番保護太子,為圖大舉,竟然破格重出江湖,實在義勇可嘉。

    公子錦向他施以弟子之禮,此番幸而不曾出丑,辱及師門,心中甚是高興,卻又余悸猶存。

    “好厲害的陣勢,想來必是前輩與忍大師能力合作的結果吧,佩服之至。”

    葉居士呵呵笑道︰“你小子得了竅門就別賣乖了,看看誰在等你?進來吧。”

    兩個小沙彌打起了湘簾,大廳里原來已有許多人,卻又安靜無聲。

    一個長身妙齡少女,正由廳內步出,見面笑盈盈地喊了聲︰“公兄,久違了,想不到吧,我們竟會在這里見面。”

    公子錦為之一愣,定眼再看,大為欣喜——

    “小鶴姑娘,是你啊……”

    來人竟是徐小鶴。

    那日客棧相會,徐小鶴氣得不輕,還哭了一鼻子,由于事涉機密,公子錦不敢吐露只字,眼睜睜地看著她走了,為此,他嘔心極了,滿以為此後不復再見,想不到竟然會在這里見著了她。

    看來她已詳情盡知,自然也知道那天錯怪了自己,才會有此刻的好臉色。

    看看左右無人,她上前一步,略似羞澀地小聲道︰“葉爺爺把你的事都說給我听了,那天是我不知道,錯怪你了……對不起你了……”

    公子錦一笑說︰“哪兒話,姑娘這是從何而來?”

    里面有人接笑道︰“她不來不行,非她不可呀。”

    說話的人也走了出來。

    麻四先生。

    公子錦忙見了禮,再看看,燕子姑娘也來了,此刻靜靜落座,似笑不笑,欲言又止,正用著奇怪的眼神向他默默看著。

    “姑娘也來了?”

    公子錦向她抱拳施禮。

    “來了一會兒了。”燕子姑娘說︰“我可沒你這麼大的本事,要不是麻四叔領著我,我可進不來。”

    小鶴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含笑說︰“燕姐姐本事可大了,我們正談話來著。”

    燕子姑娘抿嘴一笑,眼楮瞟向公子錦道︰“我看你對我們得改改稱呼了,兩個人都是姑娘,姑娘姑娘,讓人還真弄不清你到底是在叫誰?是不是呢……”

    “這……倒也是。”

    公子錦笑了一笑,領略到了對方的伶牙俐齒,隨即把目光轉向葉老居土。

    葉居士說︰“今天這個聚會非比尋常,大家千萬不可掉以輕心,昨天夜里木三吃了大虧,絕不會就此甘心,我預測雲飄飄那個魔頭這次定會親自出手,此人非比尋常,你們也都清楚……”

    說到這里停了一停,冷冷哼了一聲,繼續說道︰“我們當今職責,不僅僅是要保護三太子的安危,就連這一座臨江寺也不能容許敵人破壞——”

    話聲方頓,即由隔壁房內傳過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一人接口道︰“居士這等慈悲,實在令人可敬。老衲代表敝寺數百僧眾向各位致謝了……”

    緊跟著湘簾起,走進來身著杏黃袈裟,慈眉善目的本寺方丈忍大師,身後跟著本寺的四堂長老,進門之後,各自合十,向著眾人揖了一揖,公子錦等連忙起身還禮。

    葉老居士單掌直豎,應了聲︰“無量佛——方丈這是從哪里來?”

    忍大師笑說︰“如今風聲四起,謠傳極多,老衲不敢偷閑,出去了一趟,才自轉來,此事料是瞞你不過。”

    葉居士呵呵笑道︰“方丈說的不錯,木老三敗退之際,我見你搖身不見,就知道你尾隨他而去,此行一定收獲不小,且說來讓我們也心里有數。”

    忍大師微笑了一下,點頭道︰“居士說的不錯,當時我確實跟他一路下山,這廝果然武技高超,非但如此,即使五行陣勢也難他不住,我們在山上所布的陣勢,一瞬間即為他一一識破,一路行走,簡直如無人之境……”

    說到這里,老和尚頓了一頓,宣了一聲佛號,道︰“我當時原有意出手,再給他以重創,無意間發覺到他口吐鮮血,原來被居士你傷得不輕,隨即不再出手,後來一想,干脆悶不吭聲地追隨他一路,倒要看看他要去哪里?又在哪里落腳?”

    麻四先生忽然插嘴笑道︰“這個又何勞大師費心,他們此行的底兒,早就被我摸清楚了。”

    忍大師轉向麻四先生合十道︰“阿彌陀佛——這就太好了,老衲正自心里遺憾……麻施主以你高見,鐵馬門的人如今盤踞哪里?”

    麻四先生說︰“老和尚你這是在考我吧,誰不知道你的神行無影法,天下無雙,神眼木三就算再機靈,一旦為你綴上,也逃不開。”

    忍大師呵呵笑了兩聲,沉下臉來,卻又喟嘆一聲道︰“施主這麼一說,可就越增老僧慚愧了,實不相瞞,老衲原來也有此自負,哪里知道……”

    說到這里,忽然頓住,搖搖頭慨嘆一聲,不再多說。

    各人看到這里,俱不禁心里起疑。他們也都知道,這位佛門高僧,無論修性武功,皆屬當今一流境界,平素居山極少干預外面俗事,這一次情非得已,卷入眼前漩渦,實指望因為他的介入,可以左右眼前之困境,為反清復明大業,開創出一條光明道路,對他寄望極深,乃至有眼前之三太子駕臨他這寶剎之會,是以他的言行舉止,也就格外引起各人注意。

    正因為如此,他的那一聲嘆息,也就格外顯得陰沉,引人邏思。

    葉老居士忽然呵呵有聲地笑了。

    “老和尚不必多憂,看來你已和雲飄飄那個魔頭有所遭遇了?”

    各人心里俱是一驚。

    忍大師抬眼向著對面的老居土看了一眼,略略地點了一下頭,苦笑道︰“居士所料不差,老衲見著他了……”

    麻四哼了一聲︰“怎麼,大師父你……”

    “不錯,我們動了手了……”忍大師喟嘆一聲,訥訥道︰“這個人遠比我想的更要厲害得多……”

    他用著異樣的眼神,向各人看了一眼,轉過目光來,盯向正面的葉老居士,訥訥道︰“我們的動態,一舉一動,此人已似未卜先知,了若指掌……”

    葉老居土挑動了一下濃黑的眉毛,點點頭道︰“我久聞他身負異秉,道術通玄,已具有六通境界,方丈既然這麼說,看來果真不假了……不過,老和尚,你的‘十剎恨海’功力十足,大可與他一決雌雄,且莫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忍大師嘴里輕輕宣了一聲佛號,一笑道︰“居士所料不差,設非是這‘十剎恨海’一功,保全了老衲這條殘生,得以全身而退,否則不堪設想……此事容後再向居士秉報,與麻施主共商對策不遲,眼下且先參見貴人,看看風雲氣候,再定機緣為是。”

    葉老居士點頭稱是,即見廊道一端,彩簾卷起,走出一個錦衣少年,遠遠向著各人一揖道︰“殿下已經起來,問起老先生可在?”

    葉老居士一笑站起︰“正要參見。”便隨著那少年走了。

    各人遂不再出聲。

    對于這位前明宗室的遺孤,公子錦少不得心里存有一分好奇,緬思既往,當年京師城破,皇帝自縊煤山,駕崩之前,曾瘋狂殺家,手刃親人,即使親生女兒亦不例外,此段慘烈經過,已是盡人皆知,這位太子便是在皇帝自縊之前,親囑托孤于身邊侍衛葉照,囑令其務必保全,那位葉侍衛總算不辱皇命,于搶救三太子不死之余,救出斷臂公主,(事詳本文開始之篇),乃至有今日的一切。

    這位太子逃出時年方十三,尚屬稚齡,光陰荏苒,而今已是大清康熙年代,二十年歲月悠悠,想來他應是三旬以上之人,那國破家亡二十年流浪之苦,慘絕人寰之不幸身家遭遇,不知在他身心,可曾留下了什麼烙印?這年月,他又是以何等一種心情度過?真正不忍卒思了……

    在座的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著一種感受,一時都為之沉默了下來,現場所能听見的,也只是山腳下偶爾傳過來的浪花澎湃聲。

    三太子此時此刻的出現,不自覺地促使了每個人的一腔滾滾熱血,直彷佛那一幕慘烈不忍卒睹的殺家場面,活生生地呈現眼前。

    珠簾再啟,前回見的那個錦衣少年又自步前,向著公子錦抱拳道︰“公少俠麼?殿下有請。”

    公子錦隨即站起,跟隨向後步入。

    那是一間三面采光的潔淨軒室,經過一番刻意的布置,目下權作太子的起居客房。

    三太子朱慈炯——一個三旬左右的白衣青年,正由書案邊緩緩站起。

    他身邊的葉老居士為他引見道︰“這位就是公少俠,公子錦。”

    公子錦上前一步,方待大禮參見,卻為太子延臂止住,道︰“不要這樣,我這里早就沒有這一套了。來!坐下,坐下,咱們好好談談。”

    公子錦退後一步,深深打了一揖,心目中的臣君禮數還是不能廢的。

    雙方眸子交接,彼此卻似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情。

    想象中的這位太子,應是個弱不禁風的少年,或是個刻畫著深深憂慮的悲楚人物——卻不是的。

    面前的他,健康、茁壯、目光炯炯,看起來頎長健康,簡直沒有一些兒想象中所謂“皇族”人物那樣的驕貴,養尊處優。

    一個念頭,驀地由他腦子里升起——

    莫非這個皇太子身上也有武功?

    一念之興,頓使他神情一振——其實這個想法完全合乎道理,有跡可循,只要想到那個救他活命,兼以撫養他長大成人的葉照,本身的武功成就,那麼,三太子的可能被造就武功,便完全是順理成章之事了。

    “我原以為你歲數應該很大了,想不到還這麼年輕,真是難得。”朱慈炯上下打量著他說︰“你今年多大了?”

    “有二十六了,不年輕啦。”

    公子錦爽朗地笑了笑,抱拳道︰“太子春秋幾何?”

    朱慈炯說︰“我三十一了,長你五歲。”

    說時忽地伸手抓住了公子錦的右腕,一笑說︰“試試你的力量,看看咱們誰行?”

    話聲方出,五指力收之下,活似一把鋼鉤,直向公子錦肉里嵌進,力道之尖銳猛厲,驀然加諸之下,幾乎使得公子錦無能招架。

    本能地,他抬起右臂,將一股真力直發而起。

    若是平常,他萬無坐受之理,勢將右手同出,向對方施以攻擊,只是此刻卻萬萬不能,對方既已明說在試自己的力量,便只能以實力與之抗衡。

    所幸他幼隨師門練功,練就一門叫“金鱔功”的至陰內功,一經鼓氣,堅逾精鋼,卻又滑如蛇鱔,施之以敵,有金蟬脫殼之妙。

    眼下公子錦一經施展,朱慈炯頓有感應,只覺著手上一滑,彷佛以巨力拿魚一般,頓時為之脫落。

    朱慈炯哈哈一笑,第二次再拿,依然為之脫落,不覺一楞道︰“咦——這是什麼功夫?”一面回頭向身邊的葉照望著。

    葉老居士笑道︰“這就是我過去說過的‘金鱔功’,殿下莫非忘了?”

    朱慈炯“啊!”了一聲,笑向公子錦道︰“想不到此功如此神奇,以後倒要向你好好請教一下——”

    隨即坐好道︰“不瞞你說,這些年我跟葉老師父學習了些防身功夫,自己覺著挺不錯了,但老師父總不放心讓我到外面去歷練一下,也真沒辦法,到現在各方形勢越來越緊,我的處境更是險惡,就是想到外面去散一下心,也是不能……”

    公子錦點頭道︰“殿下身系未來復國大業,不可不慎,至于目下形勢,倒也未見得于我們不利,以我所見,卻是大有可為呢。”

    朱慈炯揚眉一笑說︰“啊——那好,回頭我們再好好聊聊,現在讓我先看看你帶給我的密札書信吧!”

    公子錦應了一聲,隨即把一直秘密藏身的那封書信,雙手呈上。

    這封密札前曾介紹,乃是當今延平郡王二世鄭經專函致書三太子,極其隱秘。

    朱慈炯接過來,慨嘆一聲道︰“自那年在福建與劉將軍匆匆一晤,他持有延平郡王密札,要我去台灣,不久即听說延平郡王死了,如今二世本是舊識,我們也認得的,難得他還記得我這個浪跡天涯的孤魂野鶴……他如今還好吧!”

    公子錦答了聲︰“王爺很好,劉國軒將軍與陳永華丞相輔導甚是得力,如今台灣氣象一新,大有可為,王爺除了這封書信之外,更要我面稟殿下,望能深思,如果能移節台灣,同心合力……”

    朱慈炯不等他說完,隨即搖頭嘆息道︰“謝謝他的好意吧,這件事我早已想過很多次了,行不通的。”

    一面說隨即拆看來信,轉向身後的葉照道︰“老師父你也看看,先給我收著。回頭交給林先生,再商量商量——”

    葉老居士雙手接過,細讀一遍,點頭道︰“難得鄭延平郡王想得如此周到,回頭杜先生來,倒要好好盤算盤算。”目光一轉,看向公子錦道︰“紫薇先生可有書信麼?”

    “正要稟報。”

    公子錦將另一封牛皮紙封就的書信取出雙手奉上,

    朱慈炯接過來拆開看了一遍,轉遞與葉照道︰“老師父您看看,可是杜先生所切盼的東西來了?”

    葉老居士接過來細看了看,乃是一張繪制極精細的地圖,點頭道︰“這就對了,百里先生一向辦事謹慎,此圖當與麻四先生前呈之書信一並觀看,才能一目了然,少俠辛苦了。”

    說時面有喜色,轉向公子錦道︰“殿下與紫薇先生對足下極是器重,當非無故,按照紫微先生計劃,如果一切順利,寶船應當在七日之內到達預定地點,老夫奉殿下口諭,至時當與少俠共同往迎,此事關系重大,足下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切記,切記!”

    公子錦道︰“有老先生親自領導,弟子當可放心,請隨時指令,弟子遵辦就是。”

    “你這就錯了。”葉老居士道︰“敵人的來路你應該很清楚了,鐵馬門大非等閑,更何況這一次其掌門人雲飄飄已然親自出動,老夫只怕還敵他不過……此人大是難纏,總要各方聯手,共策同力才好。”

    三太子朱慈炯愣了一下道︰“什麼雲飄飄?這個人又是誰?”

    原來大家都惟恐他受驚,並不曾把當今情況詳細的都告訴給他,是以在乍然知雲飄飄其名時,三太子難免感覺驚訝。

    “殿下勿驚。”葉老居士不得不據實以告︰“雲飄飄是鐵馬神木令這一門派的掌門人,此人武功詭異,深不可測,是一個厲害的人物。”

    三太子“噢”了一聲,點點頭道︰“我好像以前听過這個人……他是個女的嗎?”

    “這——”葉老居士搖搖頭說︰“不是的——”

    這原是武林中的一件隱秘,多年來極是傳說不一,傳說中的雲飄飄,是一個標致的婦人,更有謂是一個美麗的少女……然而,卻都有失真實。此事公子錦也才由燕子姑娘母女處得以證實,不想三太子朱慈炯居然也有所聞,而出諸葉老居士嘴里的證實,當然足以相信,卻听听他又說些什麼。

    “他其實是一個男的。”葉老居士冷冷說道““我與此人曾有過兩面之緣,兩次都幾乎被他瞞過,足見此人詭詐善變,後來才知道他幼從天竺異僧,學過絕妙之易容幻術,出入來去,每喜以各樣不同身份、形象示人,令人莫辨其虛實真偽,實在不可思議,據說即使在其身邊左右之人,亦時而被他瞞過,有的至今仍不知他本來面目、身份,真正詭異莫測——”

    三太子睜大眼楮道︰“有這樣的事?那麼老先生你又怎麼確實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呢。”

    葉老居士點頭道︰“殿下問得好,那是因為此人擅長一門絕功——‘分身化影’之術,舉世無雙,在與我搏斗之時被迫施展出來,才為我看破了行藏……”

    說到這里,他微微一笑,接著說道︰“此人與杜姑娘頗有淵源,殿下若想知道得更詳細,不妨問她即知細情!”

    朱慈炯喜道︰“杜姑娘也來了?”

    “她來了,就在外面候旨待命。”葉老居士道︰“可要傳她進來?”

    朱慈炯道︰“快傳她進來。”

    一直佇立在側的那錦衣少年聆听之下,早已外出代宣旨意,緊接著珠簾卷起,燕子姑娘已邁步進來。

    雙方乍見之下,朱慈炯不勝驚喜的趨前握住她的手道︰“小燕兒,真的是你……何時來的?”

    燕子姑娘看了公子錦一眼,略似羞窘地把那只被他握著的手輕輕抽出,一面待行大禮,卻為朱慈炯拉往道︰“你又忘了?我們不是說好了,不來這一套嗎,來來來,快坐下說話。”

    原來他們竟是早已相識,且是如此熟悉、相好,倒是公子錦始料非及。

    燕子姑娘一面坐下來道︰“殿下看來身體很好,可見得您的功夫還沒有扔下。”

    朱慈炯道︰“我不成,比起你來還差得多,听杜先生說你同你義母現在住在一起,听老先生說你義母一身本事,出神入化,比他還高呢,還說到這一次多虧了她,幫了咱們的大忙。”

    燕子姑娘笑道︰“您過獎了,我義母對老居士的身手更是贊不絕口,他們是惺惺相惜呢。”

    葉老居土在一旁听到這里,由不住笑道︰“那是你過獎了,老夫的這點能耐如何能與丁仙子相提並論?這一次多虧了她在暗中幫了大忙,要不然我們有兩次都幾乎吃了大虧,見了她千萬別忘了代我問候一聲,就說我欠她的情誼可大了。”

    朱慈炯道︰“她老人家現在哪里?我真想見見她。”

    “還不到時候。”燕子姑娘說︰“我義母的性情可怪了,您要想見她的時候,一定是見不著,哪一天忘記她了,她老人家就許忽然出現眼前了,就像這一次公大哥就莫名其妙地見著了她。”

    朱慈炯看向公子錦道︰“怎麼回事?”

    公子錦在他們彼此對答之際,大致有所了解——原來燕子姑娘的生父杜先生,與三太子關系極深,很可能亦是前朝遺臣,如今常待三太子左右,為太子擘劃極重要的軍國大事,因而燕子姑娘也就順理成章地見重于三太子,從事隱秘的地下工作了。

    那麼,顯而易見,她的寄身歌台舞榭,不過只是在于工作的掩飾,而難得她潔身自愛,公私兼顧,小小年紀,擔此重任,出污泥而不染,實屬難能可貴,真正令人敬佩。

    三太子見問,他于是據實回答,略略把那日夜訪燕子姑娘,中途遇狙,幸而為丁仙子所救的一段經過說了個大概。

    葉老居士聆听之下,頗是驚異地道︰“果然是難能可貴,據我所知,這個人最是不易說話,她不願意的事,你就是求她三天三夜也是白搭,反過來,她要是插手管一件事,你想要攔著也是不行……”

    燕子姑娘在一旁笑道︰“您老前輩還不是一樣,反正我听說了,你們這七位老人家,各人都有自己的怪脾氣,誰也不好惹就是了……”

    三太子一愣笑道︰“七個人?”

    燕子姑娘道︰“哎呀!我失口了,話說多了……”一面向葉老居士笑道︰“我可不是故意的,其實,外面一直就這麼傳說來著,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啦。”

    葉老居上哈哈一笑說︰“哪來的什麼傳說,只是你這丫頭鬼精靈,到處學舌罷了。”

    公子錦道︰“有關海內七隱的傳說,弟子早也听說過,倒也並非謠傳……”

    “您看吧。”燕子姑娘笑道︰“總有人說公道話了,可不是我在瞎說八道吧!哼——”

    三太子道︰“什麼海內七隱?又是哪七位隱土呢……”

    “喏——這里就是一個……”燕子姑娘指了一下葉老居士,挑著細長的眉毛說︰“我義母丁仙子是一個,紫薇先生是一個……還有……華山一金——”

    葉老居士搖搖頭說︰“不要再瞎說了……”

    他隨即轉向三太子道︰“這些無關緊要的閑話,殿下理它做甚?重要的是今日之會,大家要商量出一個共同對策,第一要務就是先應把那筆錢拿在手里,有關此事,屬下已先向忍方丈有所透露,還請殿下親自主持其事才是。”

    說時站起來向外步出。

    外面各人俱起立以迎。

    忍大師雙手合十道︰“少施主起來了?”

    “方丈你好——”三太子合十為禮,轉向麻四先生道︰“麻先生也在這里?”

    麻四先生深深一揖道︰“殿下萬安!”轉向徐小鶴為之引介道︰“這是江南神醫陸安的高徒,徐小鶴姑娘,這一次特為殿下瞧病來的。”

    此言一出,公子錦與燕子姑娘俱為一驚,相互對看一眼,這才知道敢情是太子有病了,公子錦也才為之恍然大悟,為什麼徐小鶴不辭風塵,老遠地自南京來到這里?真正的原因原來如此,並非如她所說是尋常的應病門診而來。

    想著,不禁側目小鶴,相視一笑。

    徐小鶴站起來,恭敬地向太子施以萬福,道︰“殿下萬安!”

    三太子驚喜地看著她道︰“你就是徐小鶴麼?我听說過你已經很久了,听說你的醫術可高啦,今天總算見著你了……”

    徐小鶴一笑說︰“殿下夸獎——不知道您哪兒不舒服?回頭再好好給瞧瞧。”

    三太子道︰“我這個病呀,瞧不瞧也都一樣,說來也怪,平常壓根兒一點事也沒有,一到八月十五前後,也就是‘秋分’的那一天,心口就犯疼,可又怪了,只疼十五天就不疼了,到了‘大雪’那一天又疼一次,也是十五天就又不疼了,每年都一樣,已經有好幾年了。”

    徐小鶴聆听之下,愣了一愣,訥訥問說︰“這種情況有多久了?”

    朱慈炯想了一會兒,說︰“總有五年了。”

    一旁的葉老居士驚道︰“我只當是些尋常風寒小病,這情況殿下卻從來也沒有對我提起來……”隨即轉向徐小鶴道︰“姑娘可知道這種病麼?”

    徐小鶴微微點了一下頭說︰“知道一點……不要緊……”隨即看向朱慈炯道︰“這麼看來殿下應是在雲南苗區住過很長一段時間了?”“不錯!”葉居士在一旁代答道︰“怎麼,住在那里又有什麼關系?”

    “對于別人或是老前輩您,也許一點關系都沒有,但是殿下就大不一樣——”

    一旁的忍老方丈听到這里忽然長長地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真不愧是陸神醫的高徒,看來果然已盡得陸氏真傳,老衲對于醫道雖是外行,但先師無為上人,卻擅歧黃,說是人稟元氣而生,氣又與五行四時有關,是以每個人的體質與稟賦並不盡同,只是要想分辨這些不同,除了細察各人的四柱八字之外,就在于醫者的判斷功力了。”

    葉老居士哈哈笑道︰“老和尚說得頭頭是道,當著鶴姑娘可不要班門弄斧喲。”

    麻四先生笑道︰“也不要說,我看老和尚自己也是不差,倒要請問一下,老師父你倒說說這判斷之功又在哪里?”

    忍大師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這可真是班門弄斧了——姑娘勿怪,看看老衲說的是也不是?”

    徐小鶴笑說︰“洗耳恭听。”

    忍大師說︰“古者神醫扁鵲有所謂‘目視桓一方人’之說,訣竅便在于此了,是以一個真正的良醫,不僅僅要醫術見解高超,而且要有極純的內氣之功,扁鵲的‘目視桓一方人’,事實上已顯明了他高超的氣功,似乎已有‘透視’之能,若是進而再能施以‘布氣’之能,那便是醫者的至高境界了。”

    徐小鶴點頭道︰“老師父說得對極了……只是弟子能力有限,距離這境界還差得遠呢!”

    “姑娘忒謙了!”葉老居士道︰“昔者令師早與我談起,說到姑娘的醫術,實際上已達登堂入室之境,所欠者惟功力耳,今日一見,功力亦大有長進,可喜、可賀。”

    “對了。”老和尚道︰“這正是老衲要說的,即姑娘似乎已有扁鵲‘透視’之能,真正難能可貴。”

    各人聆听之下,俱以不勝驚喜的眼光向徐小鶴望去,後者略似羞澀地笑了笑,說︰“我哪里有這個本事,不過剛剛進入這個過程而已……”

    燕子姑娘道︰“這就不容易了,陸老前輩既然特別推薦你來看望殿下,當然是心里有數,我看就別多耽擱,快給殿下瞧瞧吧。”

    各人紛紛點頭稱是。

    三太子朱慈炯點頭道︰“對了,有勞姑娘,這就給我瞧瞧吧。”

    徐小鶴說︰“請殿下站起來一下。”

    朱慈炯欠身立起道︰“如何?”

    驀地——他感覺到全身被一股清涼之氣當頭罩定,隨即轉為溫暖和煦,仿佛置身秋日陽光,遍體舒泰,無與倫比。

    朱慈炯曾經跟隨葉照,學習武術多年,也曾習過內功靜坐,雖限于稟賦以及本身特殊身份,未能更深一步,隨葉老居士進入理想境地,卻也不比尋常。眼前小鶴這般施展,立刻讓他認知到,徐小鶴正是運用上乘氣功,在向自己施以“透視”觀察,間接也是用其本身真力,向自己施以灌輸,真正難能可貴。

    “好了,殿下可以坐下了。”徐小鶴似已察知究竟。

    朱慈炯一笑落座道︰“舒服之至,姑娘好本事——”

    徐小鶴道︰“殿下身子康健,元氣充沛,看來是練武的關系,只是早年不察,為苗疆蠻荒毒瘴所侵,那時當一日之‘子午流注’,我想那一日必是滿月之日,而殿下或在飲酒之後,或許正練習采氣之術,誤將瘴毒混合月華,一並吸入,在經過‘羶中’一穴時,流人心脈,自此之後便成頑強的固疾,久而久之便不易根治了。”

    朱慈炯“哼”了一聲,低頭尋思一會,忽然一笑道︰“姑娘還真不愧是陸神醫的高徒,所說的大體不差,那幾年隨老先生在雲南苗地居住的時候,我確實練過‘采氣’之術,時辰多在子午二時……這麼看來,我果然是身中毒瘴,病勢不輕了,只是姑娘你難道只憑肉眼一看,便能斷定麼?這可未免過于奇怪,令人難以置信了!”

    徐小鶴微笑道︰“這不算什麼,比起家師陸老師父來,我還差得遠呢!”

    “又是怎麼回事呢!”燕子姑娘在一旁睜大眼楮道︰“真的,姐姐你連殿下的腕脈都沒有挨著,只憑一雙眼楮,就能看出這麼許多?”

    “姐姐應該知道,人的五髒和自然界的五行有著一定的關系。”

    “這個我知道……”

    “那麼五行金木水火土,又和五色紅黃青白黑各有所屬,姐姐你當然知道啦?”

    “我……知道!”燕子姑娘點頭應著,心里卻不禁覺著奇怪,這又和三太子的病有著什麼關聯?

    徐小鶴略似神秘地微微一笑,接道︰“你覺著奇怪麼——其實說明白了,一點也不奇怪,比方說,人的肺在五行屬金,金的顏色是白,肝在五行上是屬木,木的顏色是青,心是屬火,火是紅的……如此而推,五髒的每一部分,都有一個特別的顏色……”

    說到這里微微一頓,她轉首向朱慈炯道︰“我剛才向太子布氣發功,用心是在引發殿下五髒的真氣,就是我們練武的人常說的‘五行真氣’,然後再用意識透過眼楮作透視觀查,便可看見各種不同的顏色在人體作一定順序的運行。如果運行不對,或是顏色有異,就立刻知道是某一部門有了問題,而剛才我所看見殿下心竅各脈本來應是紅色的管道,卻有一半已變成了黑色,而黑色在五行上應是屬水,在五髒的位置應該是腎,不是心髒,便立刻知道您的心經某些穴脈確實有問題了,至于為什麼判斷您是受了毒瘴的感染,那就又是另外一番見地了。”

    麻四先生拍了兩下手道︰“佩服,佩服,上月我在南京與陸先生見面時,陸先生特別說,他的這個女弟子未來成就,可能會在他之上,我當時听了,心里還在奇怪,認為老先生這是過分抬舉他這位女弟子,嘿嘿……今天一見,才知道先生並不曾過甚其詞,看起來他這個徒弟甚至是青出于藍了。”

    葉老居士哈哈一笑說︰“陸老頭走到哪里,都忘不了他這個徒弟,看樣子他似乎已把壓箱子底兒的玩藝兒,都傳授給你了。”

    說時,眼楮看向徐小鶴,神秘地微微一笑。

    ——他與神醫陸安交情最厚,二人昔日常有來往,尤其是彼此皆愛好棋奕手談,時有雅聚,惟數月前棲霞古寺聚會,因刺殺當朝親王,意見相左,當日陸安承邀為福郡王治病,後者實已不久人世,陸安以醫者立場,不忍對該親王下手殺害,乃與疾惡如仇的葉照,形成對立(事詳前文),二人鬧得很不愉快,至今未曾來往——或許這便是為什麼徐小鶴代師而來的原因吧……”

    只是這段經歷,除去當事者二人,以及徐小鶴之外,局外人並無所知。

    徐小鶴原來還擔心二老就此反目,今日一見,及觀諸葉老態度對話等,似乎對師父陸安已不再記恨,二老多年至交,義結金蘭,自不會為此真個反目,況乎福郡王原已喪命,見節見義,只表明二人性格作為不盡相同而已。

    “葉伯伯您也跟著取笑我。”徐小鶴笑向葉老居士道︰“對于家師的醫術德性為人,您應該再清楚不過,比起他老人家來,我簡直差得太遠了。”

    葉照哼了一聲,微微點頭道︰“這個自然,要不然棲霞寺那件事,我還能與他善罷甘休?實在說,今日為太子治病,他應該親自來的,既然打發了你來,料是已有萬全把握,姑娘你看殿下這個病怎樣……”

    “葉伯伯放寬心……殿下貴恙,我有萬全把握,請給我三天時間,我一定能使殿下貴體復元,康健如初。”

    “好!”葉照應道︰“就是三天,我看時間緊迫,請姑娘今天就開始吧!”

    徐小鶴站起來說︰“好吧,只是這三天……”

    “我知道。”葉照說︰“這三天,殿下的人就交給你了,一切都遵從你的吩咐,沒有姑娘的同意,不允許任何人打攪,這樣可好?”

    徐小鶴笑道︰“這樣就太好了……”

    忍大師在一旁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這件事老衲早已得葉居士指示,特為姑娘與朱施主備下了治療靜居,三天之內,朱施主萬請安心調養,敝寺會全力配合,不讓任何人前來打擾,無量佛——”

    徐小鶴道︰“方丈大師這麼安排,真是太好了,其實也用不著,我所要佔用醫治的時間,每日自午時開始到夜間子時這段時間也就夠了,其它時間,殿下可以自由運用。”

    麻四先生點頭道︰“這麼一說我也就明白了,姑娘大概是要對殿下施以‘子午流注’的針炙之術了。”

    徐小鶴笑道︰“原來麻叔叔也是大行家……我正是這個意思,不過詳細情形,還要細察殿下脈象才能再定……”

    燕子姑娘點頭道︰“那就別耽擱了,快同殿下進去吧!”

    朱慈炯一笑站起道︰“好吧,一切事就請葉師父代為安排,偏勞各位了。”

    即由忍老方丈陪同二人進入里間。

    麻四先生看向葉老居士道︰“外面情形實在也夠緊張,老居士你看我們應該如何應付?”

    葉照看了一眼,太子已然離開,隨即冷冷說道︰“你們大概也都知道了,北京那邊的人也下來了。”

    “啊——”

    第一感覺奇怪的卻是麻四先生。

    他睜大了眼楮說︰“這麼快?我知道他們一定會來,卻沒想到會這麼快……老居士你已經見著他們了?都是些什麼人?”

    “人多得很!”葉老居士冷笑了一聲道︰“十三飛鷹的人來了一多半。”

    頓了一頓,又道︰“對付這般人我們要心里放明白一點,若能巧妙運用,讓鐵馬門的人去對付他們最好,他們雙方也是不能善罷甘休的。”

    燕子姑娘櫻然笑道︰“你老人家說得對極了,不過可不要忘了,那個鼎鼎大,人稱‘鷹老太爺’叫卜鷹的人與你老人家的仇可大啦,這一次豈會善罷甘休?”

    葉老居士哈哈笑道︰“不用說,這一定又是你那個無事不知的神仙師父告訴你的了!我倒還無所謂,他卻已替我擔起心來了——哼哼……”

    說著,忽地面色一沉,冷笑道︰“當日是我掌下留情,饒了這廝一條活命,今天若是再見,可就沒有這麼輕松地放過他了。”

    麻四先生道︰“這個人最是難纏,早先我受紫薇先生托付,若是見了此人,要格外注意,想不到卻已在老哥你的手里吃了敗仗,此人生平為惡多端,我們天南堡吃他虧可大了,再見著他勢將不與他罷休。”

    葉照嘿嘿笑道︰“豈止是你們天南堡的人?就是鐵馬門的人也恨他入骨,所以我才說這一次有好戲可以看啦。”

    “這又是怎麼回事?”麻四先生一怔道︰“鐵馬門當家的雲飄飄在武夷山傷了十三飛鷹的頭子唐飛羽,這件事我知道,老哥你難道指的是這件事?”

    葉老居士搖搖頭,一笑道︰“這就對了,一般人只是奇怪,認為雲飄飄此舉純仗是義而為,哪里知道其中根由,這其中有個原因……”

    燕子姑娘挑了一下細長的眉毛說︰“我知道——”

    隨即笑道︰“那是因為十三鷹早年跟他過不去,斷過他一次大財路……”

    “什麼財路?”麻四先生問。

    “好像……”燕子姑娘搖搖頭,記不大清楚了。

    葉老居士點點頭道︰“不錯,那可是一大筆財路,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四先生你應該記得。”

    他眼楮轉看向麻四先生道︰“你應該知道,李自成撤離北京時,曾把所有金銀珠寶,裝滿了七十余車,晝夜運往長安,其中四十輛,在漢中道上,為鐵馬門的二當家的‘冷面無常’桑桐率眾所劫。”

    “噢——”麻四先生連連點頭︰“仿佛听說過,有這麼一件事。”

    “這四十輛大車的金銀珠寶,隨即在桑老二的策使指揮下改向襄樊道上運行……嘿嘿……”

    葉照連聲冷笑著,接道︰“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卻為吳三桂這個奴才探知了究竟,轉而向新主子告密邀功,因而十三飛鷹全數出動,配合吳三桂的三千勁旅,在蒼于嶺一場血戰,鐵馬門因人數太少,吃了大虧,幾至全軍覆沒,桑老二僅以身免,且還受了重傷,四十車到手的金銀,悉數為清軍所奪,落在了十三飛鷹手里,卻也染紅了吳三桂那廝的頂子,為此深得清廷愛戴信任,與其以後的加爵進王大有關系,鐵馬門橫行黑道數十年,從來也沒有吃過這種虧,據說為了這件事,雲飄飄大發雷霆,幾乎要了桑老二的命,從此對桑老二便有了隔閡,自然這個仇也就記在了十三飛鷹這群魔爪子頭上。”

    “這就難怪了!”公子錦才自恍然大悟,何以前此武夷山會戰,雲飄飄突然介入,重創了十三飛鷹之首,人稱飛天鷂子唐飛羽,因而解除了天南堡當日一步大難,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雲飄飄是為大義所趨,哪里知道還有這麼一段既往。

    “所以……”葉照老居士閃爍著的的有神的眼楮說︰“這一次的邂逅,其內情之錯綜復雜,簡直難以想象,鐵馬門與十三飛鷹固然勢同水火,不見面則已,一見面必將拼上個你死我活,其間的關鍵再加上我們,成了三方紛爭,可就更為熱鬧了。”

    “對極了。”麻四先生說︰“這三者任何一方,與另一方都勢同水火難以共處。”

    “所以我們要好好利用這種形勢才對。”燕子姑娘笑向二人道︰“二位老前輩可有什麼高見麼?”

    葉照哼了一聲,淡淡一笑說︰“姑娘不要把這件事看得這麼輕松,其實我們所想到的,人家一樣也想到了,雲飄飄其人不消多說,姑娘對他比我更清楚,就是十三飛鷹,也無不狡猾萬分,智謀過人,對付這樣的大敵,焉能掉以輕心?”

    說話的當兒,忍大師已走了進來,呵呵笑道︰“這一次我們這廟里可熱鬧了,真是群雄畢至,來來來,老衲為你們介紹幾位貴客。”

    公子錦等舉目觀看時,卻只見老方丈背後長衣地走進來幾個和尚。

    為首和尚,身材高大,形象極是魁梧,卻也有一大把子年歲,生得長眉細眼,一望而知是位有道高僧。

    老和尚身後,另有五個年輕僧人,頭里一個年在中年,發須怒生,濃眉環眼,好不威武。

    葉老居士一笑站起道︰“想不到老山主親自出馬了,這一下棲霞寺可要唱空城計了。”

    為首老僧雙手合計,高宣一聲“阿彌陀佛”,長眉雙分道︰“老居士別來無恙,各位施主納福……”

    公子錦、燕子姑娘已由葉照話里猜知來人便是棲霞寺的方丈師父猛大師,一時甚是驚喜。

    原來這位方丈,也同臨江寺的忍大師一樣,雖是佛門高僧,卻以精于武技名盛武林。難得他們雙方卻又心存民族大義,此次三太子復出,登高一呼,連帶著他們也不得安寧,頗有慷慨赴難之義,令人欽佩。

    雙方禮見之下,各人才又知道了,那個不修邊幅的中年和尚,便是鼎鼎大名的“無葉和尚”。

    有關無葉和尚前此在棲霞寺抗拒清軍大僚郭鎮台之後身陷囹圄的壯烈義行,武林中早已膾炙人口,流傳甚廣。

    尤其是公子錦此來之前,甚至還有過打算,想要在無葉和尚出斬之日,往劫法場,臨時急令往晤太子,時間倉促,未能如願,中途聞知無葉和尚已為人救出,這才大大松了口氣,想不到卻在這里遇見,彼此共襄義舉,真正大快人心。

    除了這個無葉和尚之外,其他四名少年僧人,也是久負俠名,正是臨江寺佼佼盛名的第二代弟子,人稱“山”、“明”、“水”、“秀”的四大弟子,蓋因為四弟子法號中分別嵌以四字之一而得此名,公子錦與燕子姑娘早已素仰,此番得見,自是不勝欣喜。

    當下雙方互道久仰,彼此引見、落座。

    葉照居士與猛大師相交有年,見面更無拘束。

    猛大師落座之後,長長宣了聲佛號︰“無——量——佛——”即向葉照苦笑道︰“老居士你在敝寺大鬧一場,一走了之,可苦了老衲一寺老小,這就來找你討還公道來了,看你如何向老衲交待?”

    各人聆听之下,俱笑了起來。

    忍方丈撫掌笑道︰“師兄說的不差,不只是你們的棲霞寺,現在連我們的臨江寺也卷了進去,看來我們這群和尚想要落個安靜,也是萬難也……”

    各人隨即又笑了起來。

    葉老居士笑道︰“你們兩個老和尚果真說對了,如今天下多事,你們既然各有一身武功,哪里容你們置之事外,好在佛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等此番事了,把刀劍一丟,再去找你們的佛祖,料是不晚,須知欲立大功德,且向亂世行,嘿嘿,錯過了這個村,真還難以找到這個店呢!”

    猛大師哈哈一笑,聲若洪鐘地道︰“你這個老頭兒,佔了便宜,還要賣乖,回頭事了,我們棲霞寺要是復不了原樣,寺里五百僧人無處安身,看看可會饒得了你?”

    葉老居士哼了一聲,含著微笑道︰“你現在才知道?可就太晚了,老和尚,我實在告訴你吧,就是因為你們這批出家人,一天到晚關著門吃齋念佛,外面什麼事也不管,我才看不過去,這麼一下子,不管也不行啦,咱們可就有好幫手了……”

    各人都笑了起來。

    臨江寺的方丈忍大師念了聲佛號,訥訥說道︰“老居士這話三分玩笑,倒也有七分實在,說真的,我們這些出世的和尚,還真是懶得動彈,要不是火燒到眉毛……”

    猛大師嘿嘿笑道︰“師兄你這臨江寺,如今風雲際會,要不未雨綢纓,只怕下場較我們棲霞寺更慘……這也是我們最後的踞點,切切不可大意。”

    “無——量——佛——我佛慈悲……”

    忍方丈宣了聲佛號之後,冷冷說道︰“師兄不必多慮,我原為人手不足而愁,如今你們來了,可就沒有這一項顧忌,可以好好計劃一些了。”

    猛大師轉向葉照道︰“老居士你看今日之勢,敵我之憂劣情形,勝算如何?”

    “問得好。”葉照冷冷說道︰“這話一時還真難說,我看三方面如就人手來說,旗鼓相當,比較起來,我方較得人心,略佔優勢,卻是一樣,我明敵暗,防不勝防,這可又是吃虧的地方。”

    忍方丈點頭道︰“老衲正是為這一點發愁,不過,如有得力人士坐鎮,可就不同,譬如說老居士和猛師兄二人之一,負責指揮中樞。老衲與麻施主,負責外圍。公少俠,無葉師父,二位姑娘分別里外策應,再加上棲霞四大弟子與本寺十八弟子負責山下水道封鎖,再加上里外的陣勢配合,這麼一來不敢說固若金湯,敵人要想輕犯,怕是不大容易。”

    “那可要看敵人是誰了。”葉老居士道︰“如果是雲飄飄本人,或是桑老二……這些陣仗都無濟于事,其他如十三飛鷹中的老四‘白面神君’翁太來,老九‘太陰爪’宮平等幾個頂尖的人物,都極厲害,要特別小心。”

    “他喝了口茶,緩緩說道︰“猛老方丈和無葉師父你們來得正好,這幾天與我忍大師麻老弟共同會商,研究出來一套戰略,回頭大家看看,如有什麼意見趁早修改,遲了怕來不及了。”

    當下即與大家廣泛地交換意見,彼此重做分配,一時群情熱炙,氣勢高漲。看看天已近午,廟里備有素食,即由忍大師陪同眾人至食堂用飯。

    眾人俱是精于內功的杰出人物,其中多位甚至有闢谷之能,吃不吃東西都無關宏旨,卻是臨江寺為迎貴賓,所準備的素齋甚是可口,大家齊聚一堂,談說間甚是熱鬧,一頓飯吃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告結束。
正文 第10章
    現在所面臨的頭一件大事,也是各方所矚目,意欲染指的事情是——寶藏。

    即使對于臨江寺一干俠義道來說,這件事也是極神秘的,大家顯然知道有此一事,卻是在沒有接到直接參與的指令之前,誰也不知事情的詳細內容。

    午後未時,公子錦再次承召,來到了太子下榻的“冷月軒”。

    落座、看茶之後,卻不見太子出現。

    在座的葉老居士,還有一位儀態從容、氣質高雅的文士先生。

    經過介紹之後,公子錦才知道他就是晨間太子所說的“杜先生”,只當他外出未歸,想不到這麼快就回來了。

    公子錦更知道,這位杜先生也正是燕子姑娘的父親——他必然是前朝的一位遺老,為著心目中的一個願望,矢志不餒地跟隨在太子身邊,希冀有朝一日,能夠成就大事。

    見面之後,杜先生用著一種欣慰的眼神,向公子錦注視甚久,點點頭道︰“你長得和令尊像極了,天羽兄雖已離世,能有你這個兒子,也該含笑九泉了。”

    打量對方,不過五旬上下,听口氣不用說,是一位父執前輩。

    公子錦心里甚是好奇,只是眼前不是敘舊的時候,口里唯唯稱是,恭謹受命而已。

    “你帶來延平郡王二世的書信,殿下已交給我詳細讀過,如今清軍謀取台灣日甚,我有一份東西,等到這邊事情安定之後,還要托你帶回台灣,面交延平王,對今後如何防守海港,以及與我們的行動如何配合,都有詳細的交待,這個工作極重要……所以一定要你帶回去,親自面交延平王本人。”

    說到這里頓住,杜先生轉過話題來,含笑道︰“天南堡的船就快到了,眼前形勢相當險惡。”

    面色一冷,他訥訥道︰“據我所知,大內的人最是急迫,他們來的人不少,沿江兩岸,都埋伏有他們的人,略有可疑或行蹤不明的船只泊岸,都少不了要接受他們的盤查、詢問。”

    “你!”杜先生用手指著公子錦︰“你的任務最重要,不單單是要負責上船接寶,還要事先防患于未然……這一方面,會有很多人在暗中策應你,你的主要任務就是接船。”

    公子錦苦笑了一下,有些想不明白。

    “老先生……”他說︰“這里前輩能人甚多,為什麼……”

    “為什麼單單選上你,是不是這句話?”

    公子錦點點頭,不自然地笑了笑,實在說,他真是有點擔心力不勝任,想想看以雲飄飄、十三飛鷹那麼多厲害的魔頭,如果目標一致指向自己,如何當受得起?自是難免有些心虛。

    “坦白對你說吧,這是三方面對你一致的信任,除你之外,再沒有一個更合適。”

    “三方面?”

    “不錯,”杜先生含笑道︰“你還不明白?你想呀……我們之間,又有誰在延平王、天南堡,以及太子這三方面都能親信,走得動的?”

    這麼一說,公子錦才為之恍然大悟。可不是嗎……如果論及這一點,倒是自己真的身份特殊,那是不爭的事實。尤其是延平王一面,舍自己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夠與他接近,這其間若牽連到上一代的淵源,自己的身份更特殊,確實無人能取代。

    杜先生道︰“你就不必推辭了,決定你當此重任,並非偶然,貴堡的紫薇先生也有專書推薦,太子對你的身世,更是深信不疑,再加上延平王爺……你知道,目前趨勢是造成了我們這三方面的緊密團結,我們非團結不可,合則大家有利,分則大家蒙害,這種趨勢,尤其是對我們更重要……所以,你居間調和的身份更不可少……”

    說到這里,他把一個牛皮紙信封交到公子錦手里。

    “這個你收著。”

    “什麼東西?”

    “里面有太子授與你的密令,另有兩封密札,一封是給天南堡主紫薇先生,一封是給延平郡王,後者,你可以自行把握,時間略遲無妨!”

    公子錦點點,打開牛皮信封,檢視太子的密令,是一枚瓖有貝殼的金質仙鶴,不覺好奇地拿在手里細細端詳,隨即在鶴翼內側,發現“慈炯”兩個凸起的陽文篆字,便是傳說中太子的“金鶴令”了。

    這物什相傳是太子的一件信物,以之集結四方,調兵遣將,極是重要,不期然,此刻卻交在了公子錦手里,自是意義深遠。

    另外的兩封密札,分別為火漆所封,顯示其重要,公子錦隨即收好身上。

    他于是看向杜先生道︰“老先生還有什麼囑咐?”

    杜先生笑道︰“少俠太謙虛了,老夫豈敢托大?實在說今後仰仗你的地方還多,方才聞知你新近得了口好劍,可謂如虎添翼,可喜可賀——”

    一面說,眼楮看向其肩後劍柄道︰“可是……此劍麼?”

    公子錦驚奇道︰“老先生也精于此道?”

    一面說,他隨即解下了背上長劍,雙手送上道︰“請先生賜閱!”

    杜先生接劍在手,哈哈一笑︰“公少俠你高看我了。”

    一旁的葉老居土道︰“杜先生雖非劍門中人,但幼讀兵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舉凡陰陽五行,九宮八卦,奇門遁甲,生克造化,無不精通,稱得上當今奇士,你若能得杜先生指點一二,真正受用不淺。”

    公子錦大吃一驚,這才知道面前這個文士先生,原來竟是非常人物。

    其實,只要想到他女兒燕子姑娘那等神奇莫測,為父的也斷非尋常之輩了。

    杜先生哈哈笑道︰“老先生也取笑我麼?老夫若真有這個能耐,咱們也不會如今退舍山寺,听令敵人囂張如此了——不過話雖如此,咱們也還大有可為。”

    哈哈笑了兩聲,他才移目手上長劍,開始細細打量起來,隨即抽劍出鞘——一蓬藍光瑩瑩光華迫人眉睫,映照得在場三人顏面皆藍。

    “嗯——”杜先生反復看劍身,連連點頭道︰“真正是罕世不遇的寶劍也。”

    目光轉向葉照道︰“老先生——你看比你的那口長虹古劍更有過之吧。”

    葉照舉手接過,抖腕微振,一陣清脆龍吟聲里爆散開銀星萬點,不覺贊了聲︰“好劍!”

    ——他深精劍道,功力大有可觀。此刻目光流連此前古神兵,一時忘形,不覺為之技癢。

    當下即見他張開了嘴,向著劍身緩緩哈出了一口氣,即有一團蒙蒙白霧將劍身罩定,妙在這團自他嘴里哈出的白氣久久不為之散開,似與劍光相浸融,兩相包涵,脹縮不已。

    看到這里,公子錦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

    他知道,習劍到了一定程度,即為“術”,是為“劍術”,由于長時日的浸淫結果,人的氣息已與劍氣相通,就是所謂的“劍氣”了。

    眼前葉老人自嘴里吐出的這團白霧,不用說正是此老精練劍術,浸淫有年的劍氣。眼前施展,正是以本身精氣與劍質相融和,或將有驚人的舉動了。

    杜先生雖不是武林中人,卻對于此道有精闢認知,再者,他與葉照交往經年,彼此相知極深,看到這里,含笑點點頭道︰“我早知你久習劍術,你卻一直深藏不露,今天名劍在手,可以表演一下,讓我們也開開眼吧。”

    話聲未已,卻只見葉居士雙手捧劍向上一舉,眼前奇光驟閃,那一口新得的古劍“碧海秋波”,已化為藍汪汪的一道匹練精光,閃電也似地奪窗而出。

    公子錦心疼愛劍,方自“啊——”了一聲,眼前奇光刺目,定楮再看,那一口奇光刺眼的長劍,卻是好生生平托在葉照掌上,何曾又離開過?

    只當是眼楮花了。

    公子錦“咦”了一聲,奇怪地向葉照打量著。

    杜先生雙手合撫,連聲稱許道︰“妙——妙——老居士今天總算展示出玄秘劍術,讓老夫開了眼啦。”

    葉老人慨嘆道︰“先生不要夸獎,其實我學劍不精,也只是近兩個月才略有長進。”

    一面說轉身把手中的劍交還公子錦道︰“少君好好收藏,前古神兵,果非尋常,老夫劍術粗淺,實在說還無能駕御,萬一有個閃失,可就罪過大了。”

    公子錦睜大了眼楮道︰“哎呀——老前輩剛才施展的,莫不就是傳說中的‘飛劍’奇術麼?”

    葉照慨嘆著略略點頭道︰“不錯……”

    “啊——”公子錦驚喜道︰“想不到老前輩已精通劍術,既是如此,豈不是可以用以對敵,取人首級于百里之外了?”

    “少君說的不錯。”葉照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道︰“如果功力到一定境界,自是可以,只是老夫功力卻遠不及此,眼前只不過才入門而已。”

    杜先生道︰“老師父太客氣了,我看當今天下,擅于運施劍術的人怕不多見……”

    “不然。”葉照搖搖頭,面含微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個天底下有能耐的人多啦!就以丁仙子、紫薇先生來說,俱皆大有可觀。”

    “啊——”杜先生怔了一怔︰“那雲飄飄呢……”

    “他的造詣就更高了。”

    葉照臉色沉重地接道︰“以上三人,據我所知,俱已入門劍術,比較起來,雲飄飄更莫測高深,是以應敵之際,誰也不敢輕易施展,一個不慎,將為自己造成殺身之禍。”

    他眼光一轉看向公子錦道︰“即以剛才我所表現的一手催劍行空而論,便甚是危險。”

    “為什麼?”公子錦一時大為不解。

    葉照道︰“你有所不知,實在是我的劍術根底有限,雖然能運劍升空,來去自如,卻還不能達到應敵地步,若是先前有任何高人在側,便有可能將此劍空中收去,若是為此再惹來其它麻煩,便更為不堪設想,所以對于一個初習劍術的人來說,要千萬謹慎小心,一點兒也大意不得。”

    杜先生連連點頭道︰“老師父說得是,眼前情形,確實要十分仔細,大意不得。”

    頓了一頓,他慨嘆一聲道︰“也幸而有老師父這等高人在殿下身邊,否則,真正不堪設想了……”

    葉照點頭道︰“先生這話對了一半,我實在當不上什麼高人的稱呼,不過平心而論,雲飄飄以及十三飛鷹等一干魔頭對我著實也莫測高深,既知我在太子殿下身邊,也就不太敢輕舉妄動,當然,先生的經濟學問,神機妙算,更是安定的主要原因……”

    他們之間的一番對答,大致也就使公子錦了解到一個原因,即是何以在清廷全力搜索圍剿下,朱慈炯這個渺小單微的勢力卻仍然存在著,其中關鍵,便在于面前這一文一武兩根柱石的運籌幃幄,合力保全了。

    杜先生目光轉向公子錦道︰“明天一早你就要出發了,時間地點,我會臨時通知你,這一路全賴你謹慎機智,務必要準時完成任務,葉老師父會在暗中保護你,小女燕兒,也會從旁協助,此行任務重大,望你好自為之,你去吧。”

    公子錦應了一聲,抱拳告辭。

    葉照沒離開,料必他二人還有許多商量,不便打攪,即行自去。

    這“冷月軒”由于杜先生、葉照、忍大師通力合作部署,設有極精的陣法,外人在不明究里的情況之下,極難擅越,公子錦因為數度接引,已然熟悉,才不致力其所困。

    公子錦由冷月軒步出,待將返住處,卻見面前一人攔住了去路。

    燕子姑娘。

    這倒使他微微一驚——那是因為對方緊張的神情使然。

    “噓——”燕子姑娘手指按唇,小聲道︰“別吭聲兒——”隨即上前拉他匆匆轉進一叢松樹之後,才松了口氣道︰“不大對勁,好像有人摸進來了。”

    “有人……現在?”

    想想大白天的,誰這麼大的膽子?”

    “真的有人”,燕子姑娘左右打量一眼,小聲地道︰“不會錯的,來的人還不只一個,大概是兩個人。”

    “有什麼地方不對麼?”公子錦心里一驚︰“你怎麼發現的?”

    燕子姑娘說︰“這兩個人很可能化裝成廟里的和尚,魚目混珠,功夫很高,我們要注意了。”

    說話的當兒,卻見前面來了一群和尚,有老有少,一行人繞著松樹遠遠向這邊走過來。

    “走,咱們過去瞧瞧。”

    一面說,燕子姑娘已閃身而出,迎著對面和尚走過去,公子錦也快步跟上。

    對面和尚老少都有,共有五人,三少二老,三個年輕的走在前面,兩個老的在後面。乍見公子錦二人走來,前面的三個和尚忽然站住,像是想要說什麼,卻又低下頭,繼續前行。

    燕子姑娘與公子錦因為心存懷疑,俱以奇異眼光向對方審視,發覺到頭里的和尚之一名叫“智化”,原是忍大師身邊的隨行弟子之一,不覺心情為之放松,也就不再多疑。

    看看五個和尚已將擦身而過,忽然站住腳步,就中一名瘦削的白眉老僧,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二位少施主請了,這是往哪里去?”

    燕子姑娘道︰“哪里也不去,只是隨便走走……”

    說時她已注意到這老和尚目光炯炯有神,連同他身邊的另一名皮膚黝黑老僧,俱是精元內蘊,一眼望去,即能判斷出二僧身藏絕功,絕非等閑之輩,不由心里微微一動。

    當然,公子錦也注意到了。

    臨江寺原是武功出眾之地,老方丈忍大師以次,以至于達摩堂四名長老,武術皆極出眾,在沙門享有盛名。

    眼前二僧前此未見,不用說必是達摩院四長老之二了。

    “這就是了。”黑面老僧一旁答話道︰“這兩天強敵窺境,方丈師父再三關照,要我等加強巡守,二位施主也要小心一二。”

    公子錦點頭道︰“師父說得是……”一面抱拳道︰“請教師父法號怎麼稱呼?在本寺哪一殿服侍?”

    黑臉老僧怔了一怔,未及答話,白眉和尚嘿嘿一笑,搶先答道︰“老衲智高——這是師弟智拙……啊——我們都是達摩院的。”

    燕子姑娘一笑說︰“這就久仰了,達摩四老盛名久傳江南,不用說二位老師父必是四老之二了?”

    黑臉老僧哈哈一笑︰“姑娘過獎了,好說,好說——”

    說時只把深邃目光,緊緊逼視著對方姑娘,隨即又轉向公子錦打量道︰“二位少施主是……”

    公子錦報了姓名,又介紹燕子姑娘道︰“這是杜姑娘——”

    “杜……姑娘?”

    二僧對看一眼,白眉和尚一笑說︰“久仰之至,原來足下就是大名鼎鼎公大俠,真正失敬!失敬!”

    黑臉老僧道︰“听說足下近與燕子姑娘走在一路,讓鐵馬門的神眼木三吃了大苦頭,哈哈,可是真的麼?”

    公子錦微微一笑,並未置答。

    白眉和尚“噢——”了一聲,狀似恍恍然地抱拳道︰“這麼說,女施主可是外面傳說,鼎鼎大名的燕子姑娘了?幸會之至。”

    黑臉老僧“啊”了一聲亦像是頓開茅塞般後退了一步,一面打量著燕子姑娘,雙手連連抱拳道︰“久仰,久仰——真正幸會,幸會。”

    燕子姑娘哼了一聲,用著奇異的眼光向對方看了一眼,忽然轉向三個年輕和尚看道︰“小師父請了。”

    “我們……”一個年輕和尚才自說了一句,忽地面色大變,一時張口結舌,竟似不能出聲,心里一急,臉上汗也都出來了。

    其中那個叫‘智化’的小和尚吃力地說了句︰“姑娘,我……”

    才說了一句,卻為白眉和尚一只大手拍在肩上。

    “智化——不可無禮——”

    那個叫智化的小和尚,吃他一拍之下,頓時張口無聲,面現苦楚地低下了頭。

    公子錦與燕子姑娘一時俱皆吃了一驚,卻又表面鎮靜的對看了一眼。

    “請恕冒昧——大師父你的法號是——”公子錦再次向白眉和尚注視。

    白眉和尚一笑說︰“剛才不是說過了麼?老衲智高……”

    “這就不對了。”燕子姑娘奇怪地指著那個叫“智化”的小和尚道︰“他是本寺第三代弟子叫智化,據我所知在臨江寺輩分最低的弟子叫‘智’字輩,二位老師父既是達摩院四大長老,怎麼與第三代弟子輩分相同?好奇怪——”

    兩個老和尚聆听之下,俱是為之一呆,由不住神色大變,這當口兒,公子錦早已搶步而前,喝一聲︰“一派胡言,看掌。”

    舉手一掌,直向黑面老僧臉上劈去——這一掌看似平常,其實卻凝聚著內家“小天星”真力,幾有斷木碎石之功。

    黑臉老僧何許人也,焉能有不識得厲害的道理?嘴里“嘿”了一聲,驀地舉起右掌,直向公子錦腕上橫切了過來。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

    公子錦掌勢一翻,閃開了對方的手,腳下一滑,飄出了八尺開外,其實卻攔住了對方的去路。

    這一霎燕子姑娘也有驚人之舉,即在公子錦閃身離開的同時,她的一只手忽然抓住“智化”小和尚的左腕,運勢一拖,已把小和尚摔了出去。

    “噗通!”

    智化和尚摔了個四腳朝天。

    “啊唷!”

    只摔得小和尚大叫出聲,卻是當他一個咕嚕由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卻覺得身上大為松快。

    原來三個小和尚一路之上,竟被身後的兩個“老僧”特異氣功定穴手法,定住了身上的氣穴脈絡,不得暢所欲言,兩個老僧又在身後,亦步亦趨,是以完全無能自主,此刻智化小和尚吃燕子姑娘運功一拋,滾地一摔,頓時將身上的閉塞氣穴解開。

    小和尚人挺機靈,穴位一開,趕忙騰身躍開,手指著兩個老和尚大聲嚷道︰“快抓住他們,他們是假初尚,根本不是我們廟里的。”

    話聲方自出口,卻听得其中白眉和尚哈哈一笑道︰“不錯——老子們本來就不是和尚。”

    這句話方逢出口,他的一雙蒲扇般大手,霍地一轉,已把當前一個小和尚抓得離地而起,托向當空。

    另一個黑臉和尚,狂笑一聲,一只大手同時間,拍在了另一個小和尚肩上。

    小和尚嘴里“哇”地一聲,嗆出了大口鮮血。

    “听著!”黑臉老們獰聲叱道︰“哪一個膽敢妄動,老子就先斃了他。”

    這一手倒是出乎二人意外,一時間俱作聲不得。

    白眉和尚狂笑著,一只手仍高高托著小和尚,大聲道︰“姓公的小子,你過來!”

    公子錦倒還真怕他一下子把小和尚摔死,身子一晃,閃身而前。

    “你敢。”公子錦怒視著兩個“老僧”,冷癸道︰“你們是哪里來的,好大的膽子!你們若敢對他們下毒手,就休想活著出去。”

    “哈哈!說得好。”

    白眉和尚雙手一旋,已把高舉的小和尚放下,自然,小和尚雖已放下,卻仍在他的控制之中。

    “實話告訴你們吧,老子們當的是皇差——只要嗆喝一聲,就能把你們這座破廟給踩踏一平,給你說話那是看得起你們。”

    這麼一說,可就完全把身份暴露無遺了。“好呀!原來是兩個假和尚。”

    燕子姑娘右手一抬,已把背後長劍撥出,冷叱道︰“你們走不了啦。”

    白眉和尚哈哈一笑,一把扯下了頭上的僧帽,現出了幾乎已光禿的稀疏發髻。

    另外那個黑臉老道,也同時把頭上的僧帽摔落,現出了頭上蒼發。

    ——一點不錯,根本就是兩個不折不扣的俗士。或許這個白眉老者所說不錯,二人真的是來自大內的皇差。難道來者二老,便是所謂的“十三飛鷹”中人?

    黑臉老者一只手仍按在小和尚肩上,既已現出了原形,卻也並不驚懼,兩只三角怪眼閃爍有光,嘿嘿冷笑道︰“實在說吧,你們這廟里的這點陣仗不算什麼,我們倆都見識過了,今天來不過是到處看看,並沒有打算給你們真干,現在爺爺要走了。”

    冷笑一聲,他的那只手用力一收,五指如鉤,俱都深深陷進到小和尚的肉里,疼得那個小和尚齜牙咧嘴,全身打顫。

    “你們誰要敢妄動一步,我就先要了這個小和尚的命,走,你們兩人送我們出去。”

    那個小和尚在他掌力控制之下,哪里敢反抗?各自苦著張臉,雙雙在前頭帶路。

    燕子姑娘與公子錦對看了一眼,一時也不知如何應付,只能尾隨其後,跟了過去。

    這臨江寺內外,俱經忍大師、葉老居士會同杜先生有過嚴謹的陣法部署,來人二老即是來自大內“十三飛鷹”中人,也未見得便能窺出堂奧,這便是何以他二人要化裝成僧人,更以生擒兩名小僧以為接引的原因,實在的意圖,便是要借助兩個小和尚的腿眼前導,借以觀察廟內部署之虛實奧妙。

    原來二老,並非無名之輩。

    白眉老者姓諸名雲,人稱“白眉鷹”,遼東人。黑臉人復姓百里單名一昆字,因慣施雙劍,人稱“陰陽劍”。

    兩人倒是不折不扣的大內皇差,也都有一身相當不錯的功夫,隸屬十三飛鷹。

    “白眉鷹”褚雲行八;“陰陽劍”百里昆行十,這一次大舉出動,奪寶還在其次,主要的目的還是在三太子朱慈炯其人。

    這一批隨同皇室來自遼東的當今顯貴,不曾把隸屬統治之下的漢人看在眼里,一個個神氣活現,耀武揚威,兼以各人都有一身好功夫,這一次奉旨南來,無不利欲薰心,明爭暗斗,誰也不服誰,都想能獨自闖出一番作為,好在主子面前邀功。

    “十三飛鷹”這個稱呼,其實是來自年輕皇帝的一時戲稱,有人又稱為“十三太保”。顧名思義,這十三個人俱為皇帝的近身侍衛。

    其實皇帝身邊的侍衛,也有千人之數,即使武藝高強者也為數甚多,絕非僅僅此十三人而已,不過此“十三飛鷹”武功較為杰出罷了。

    大體而言,十三飛鷹中以為首的‘飛天鷂子’唐飛羽,老三‘勾魂太歲’卜鷹,老四‘白面神蒼’翁太來,老九‘大陰爪’宮平等四人,武功最是杰出,鋒頭最健,其他九人未免相形見絀,或許這便是促使他們各自出頭,爭奇斗勝,竟相立功的原因。

    今日之勢,褚雲、百里昆這兩只鷹,可就大大犯了輕敵之忌,其目中無人,狂悻無行,簡直出乎常態,活該丟人現眼,怕是眼前就要遭到報應。

    二人滿以為憑著自己一身功夫,趨使被擒的兩個小和尚,便可在寺內任意來往,把對方虛實打探得一清二楚,只待回頭調兵遣將,一舉手便可將臨江寺踏為平地,真個無知狂悻,目無余子到了極點。

    哪里知道,他二人的一舉一動,即使不為公子錦與燕子姑娘所窺破,也早已在忍大師以次的嚴謹觀察控制之中。

    眼前二人正自得意,大步前進,不期然前面林蔭岔道,一人高宣佛號——

    “阿彌陀佛——無量佛——”

    一個身著杏黃袈裟,慈眉善目的高大老和尚,忽地橫身而前,攔住了去路。

    緊隨著這個高大老僧身後,更有四個藍衣光頭弟子,看來身材相當,竟是一樣的高,無不相貌清奇,精神抖擻,一行五人驀地現身而出,直如神兵天降,猛可里攔住了當前去路,猝使得百里昆、褚雲為之怦然一驚,驀地站住了腳步。

    來者五人,正是方自棲霞寺縴難來此的“猛老方丈”與山、明、水、秀四大弟子。

    五個和尚而來,早已抱定決心,已不再對敵人抱持任何幻想,更因前此棲霞寺飽經朝廷迫害,至今仍在封閉之中,此番相見,真所謂格外眼紅。

    “阿彌陀佛——”猛大師目射精光向二人逼視道︰“大膽的孽障,這里是佛門善地,豈容得爾等來此撒野?還不束手就擒。”

    話聲方頓,手里一根拂塵,早已唆然作響,直向著當前“白眉鷹”褚雲當頭抽落。

    “白眉鷹”褚雲豈是好相與?怪嘯一聲,忽地飛起右手大袖,直向著空中拂塵卷去。同時間左掌用內家掌力向著身前小和尚背心一推,叱了聲︰“去。”

    這一掌他原是沒安著好心,待將結束了小和尚的性命,卻為公子錦自側面橫身而出,舉手一掌,抵住了小和尚的前胸。

    原來公子錦早已發覺對方居心不良,一見褚雲對小和尚猝下毒手,立即以師門所練“九轉真力”相迎。

    這“九轉真力”,原是為化解一切加諸自身功力所備使,有奇妙化解之功。

    公子錦雖不知對方以何等掌力施之小和尚,卻也只能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與之一搏,卻不知這一試倒是試對了。

    他這里功力一吐,耳听得小和尚怪叫一聲,整個身子就地旋風樣地打起了轉來。如此一來,竟使得褚雲猝然加諸在他身上巨大掌力,化解個干干淨淨。

    于此同時,燕子姑娘也自側面一式“飛燕抄水”,猛地欺身而前。

    想是恨透了這兩個冒充和尚的朝廷鷹犬,她的出手也就越加厲害,身子一經落下,右手五指向上一抄“妙結白蓮”,直向著“陰陽劍”百里昆咽喉勾來。

    不要小看了這個年輕姑娘,卻因為她自幼隨同丁仙子練功習武,十數年從未間斷,功力自是可觀。

    “陰陽劍”百里昆一向自大,何曾把對方一個姑娘看在眼里?卻是隨著對方姑娘的手勢有一股極其尖銳的風力直向咽喉,勁道之尖銳猛厲,大非尋常。

    百里昆猝當之下,由不住大吃了一驚,才知道對方姑娘果然厲害,分明已具有“氣無”,功力,眼前之勢只少緩須臾,怕不立刻喪命其手?

    一時間,這個一向自負,目高于頂的老頭兒,直嚇得面無人色,哪里還顧得向身邊小和尚再施以毒手?嘴里嗆咳了一聲,身子向後一個倒仰,施展“游蜂戲蕊”身法,倒縱出丈許以外。

    卻是公子錦偏偏放他不過,一聲輕叱道︰“哪里走。”

    他一向出手忠厚,無如今日勢非尋常,也說不得了,即在他身子一縱而前的同時,背上長劍“碧海秋波”已振腕出鞘,唏哩哩一陣輕嘯,閃爍出藍汪汪一道長虹,直向百里昆身上卷來。

    也是活該“陰陽劍”百里昆有此一難。

    ——此人既名“陰陽劍”,當然劍上有些功夫,平日慣施雙劍,長短各一,片刻不離其身,只因今日偽裝老僧,怕長劍破了行藏,只將一口短劍插在胸前憎衣之內,施用時探手即出。

    眼前不及多思,當下迎著公子錦襲來劍光,驀地撤出了前胸短劍,只迎著對方那道藍光用力一絞,同時功力內聚,想以本身所練劍氣,迫使對方長劍出手。

    卻是,他哪里知道,對方青年掌中寶劍乃是前古神兵利器,幾乎無堅不摧。

    兩口劍猝然迎在了一塊,耳听得“嗆啷”一聲脆響。

    百里昆只覺著手上一輕,那一口平日自己極是寶貴的百煉精鋼所淬制的短劍,竟被對方藍光刺眼的長劍卷折為兩截,叮當落地。

    “陰陽劍”百里昆“啊——”的一聲驚呼,驀地飛身而起,向一邊閃身而去,哪里還來得及。

    眼前公子錦施展的正是“身劍合一”身法,一劍出手,並且以全身功力為之後繼,但見藍光展處,有如長虹倒卷,更似寒星萬點,一股腦直向著“陰陽劍”百里昆全身狂襲過來。

    百里昆何曾見過如此陣仗,更因為對方神劍前所未見,簡直看花了眼,猛可里寒光浸體,才知不妙,總算他一身功力非比尋常,危機一瞬間,猶自不忘施展救命絕招,驀地向側面一式快閃——“雲龍剪尾”,身子向下一弓,跳起來三尺高下,閃過了橫身而來的大片劍光。

    饒是如此,卻亦為對方藍汪汪的劍芒掃中了左面肋下側腹,隨著公子錦劍勢過處,一片血光閃自百里昆側面——鋒利的劍芒,足足在他左面腹側,留下了尺許長短的一道血口,深可盈寸,幾乎連腸子也溢了出來。

    百里昆發出了淒厲的一聲怒嘯,身子一連晃了幾晃,幾乎坐倒地上——

    “好……小子……你……真敢……”

    又一晃,踉蹌左右,用手里的劍指著公子錦,那樣子真恨不能要把對方生吞下去。

    面前人影交錯,已被四個年輕和尚團團圍住。

    四個年輕和尚,山、明、水、秀,也是棲霞寺的四大弟子,武功甚是了得,此刻一舉而上,施展的乃是佛門中的“四象陣”,百里昆即使未曾受傷,想要從這四象陣中從容脫出,也是不易,更何況眼下身上還帶著重傷,更是妄想。

    耳听著四弟子中一人斷喝一聲︰“看掌!”陡地一掌,直向百里昆臉上劈來。

    這一掌看似平常,其實暗藏著佛門秘宗的一個降魔“手印”,掌勢一出,配合著四象陣轉動的陣門,頓給對方以極大錯覺。

    恍惚中,這只手掌竟像有門板一般大小。

    百里昆一生狐假虎威,為惡多端,仗著大內侍衛這塊金字護身符,幾至無往不利,就連地方官府也不敢輕易冒犯,想不到今天卻在和尚廟里遭了報應。

    眼下少年和尚這一掌好不厲害,耳听著百里昆嘴里啊呀的一聲,已為對方降魔掌擊中面門。

    “砰!”

    血花四濺里,“陰陽劍”百里昆整個身子,直挺挺地仰了下去——可就再也爬不起來了,竟當場嗚呼哀哉。

    那一邊,“白眉鷹”褚雲與猛大師交手熱炙,乍然看見百里昆遇難,心膽俱寒,哪里還敢戀戰?偏偏對手猛老方丈身手高妙,簡直難以招架。

    猛方丈在佛家職高位尊,已能獨擋一面,為開山宗師一流人物,他既然出手應戰,別人是不能插手助陣的,卻只見老方丈大袖飄飄,直似一只極大蝴蝶,閃挪進退,直如行雲流水,已把對方“大內十三鷹”之一的白眉老者褚雲,完全控制于掌勢之內。

    白眉老人褚雲,身手亦頗了得,儼然一方人物,無如眼下對手猛大師太過厲害,加以同伴百里昆的伏誅,乍然目睹,心膽俱寒,一時大失斗志,略一分神,已吃猛大師右手三指掃中左肋。

    猛大師練氣經年,已具“一掌生死”之能,這一掌雖不曾打實,卻也非同小可。

    褚雲鼻子里“哼”了一聲,身子一個疾轉,快如風車“呼——”地掠開五尺開外,直仿佛著了一條軟鞭般的疼痛,俄頃間已是半身發麻,幾為之動彈不得。

    猛大師冷叱一聲︰“拿下。”

    山、明、水、秀四弟子一聲叱喝,一涌而上,已把他團團圍住。

    褚雲一聲狂笑道︰“好小輩……”

    只見他右手往腰間一探,抖動間︰“唰啦啦!”一陣疾響,手上已多了件軟兵刃——蛇頭軟槍。

    這根軟槍通體雪亮如銀,為百煉柔鋼所編制,約摸有核桃般粗細,遍體如魚鱗樣片片逆鱗,蛇頭一截,卻是一截三角菱形槍頭;蘭商有刃,寒光閃閃,看上去極其鋒銳,正是此老丈似成名的防身利刃。

    蛇形軟槍在手,老頭兒施了個插花蓋頂,往空中力抖之下“叭”地響了個槍花。卻是半邊身子不利落,經此力道一擊,痛徹心肺,哼了一聲,腳下一連打了兩個踉蹌,掌中軟槍嗒然自垂。

    即為四名少年僧人一擁而上擒住,動彈不得。

    褚雲慘笑道︰“禿和尚,你們這是倚仗人多勢眾,算得了什麼英雄?”

    接著,他狂笑一聲,厲聲道︰“你褚爺爺今天是陰溝里翻船,栽在了你們這群和尚手里,要殺要剮就給個痛快吧,還打算你爺爺開口求饒不成?”

    人影飄動,猛方丈已來到面前。

    “阿彌陀佛,足下大概就是‘大內十三鷹’中行八的‘白眉鷹’褚雲了,失敬!失敬!”

    褚雲在和尚拿持下,已無能反抗,甚至轉動亦難。聆听之後,怔了一怔,怒睜著一雙紅眼道︰“老夫正是褚雲,賊和尚你如何認得我?”

    猛大師“赫赫”笑了兩聲,念道︰“無量佛——這麼說起來,倒也與老衲有幾分善緣——”

    隨即向四僧吩咐道︰“松開他。”

    四僧人愣了一愣,應了聲“遵命——”即行松手,退後讓開。

    “白眉鷹”褚雲愣了一愣,冷笑道︰“老禿子,你這是拿老夫開心麼?玩的什麼名堂?”

    猛大師哼了一聲道︰“你們十三頭鷹犬,平素為惡多端,要說起來,真是連一個好的都沒有,都該死,下十三層阿鼻地獄。我且問你,武當山紫霄宮的褚道人,可是你的兄弟?”

    “白眉鷹”褚雲愣了一愣道︰“不錯,那又怎麼樣?”

    “阿彌陀佛!”猛大師雙手合十,又自念起佛號來,一聲“阿彌陀佛”之後,冷冷地道︰“我知道他有你這麼一個不成器的兄弟,那年在山西,我與令兄曾有過一段較長的時間盤桓,定下交情,是以對你的賣身投靠,相當了解,想不到今日竟會在這里遇見了你,念著與令兄當日的緣份,今日破格饒你一死,只是卻也不能太便宜了你。”

    褚雲原以為會放了自己,心里竊喜不已,听到後來頓感失望,凌聲道︰“你……要干什麼?”

    猛大師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道︰“褚道長正直有力,行俠仗義,甚為武林倚重,卻會有你這個有辱門風、丟人現眼的兄弟,他曾對我說,與你已情斷義絕,一旦相見,絕不留情,便要取你性命。

    才說到這里,即見褚雲身形一個弓縮,箭矢也似地直穿而起,直向著側面通道落去。

    卻是有一條人影較他更快地閃身而出——雙方一經接觸,褚雲爆喝一聲,掌中軟槍猛然抖起,分心就扎,來人雙掌一合“啪!”的一聲,已把他直刺而前的蛇形槍尖拿住。

    “白眉鷹”褚雲一掙未能掙脫,只覺著左面半身經絡,競如同毒蜂蜇了般的疼痛,才知道先時為老和尚所掃中的一掌,雖經自己調息運氣了甚久,表面似已無礙,其實仍然根深蒂固地盤據在身,心里一涼,直如冷水澆頭,同時手上一松,掌中槍已被對方奪出了手。

    面前來人,敢情又是一個和尚。

    長身鶴立,瘦削白皙,年歲當在七旬左右,一望而知是一名有道高僧。

    忍大師。

    本寺的方丈師父,想不到忽然現身,加入戰局。

    “白眉鷹”褚雲在連番受挫之下,哪里按得住心里的一口怨氣?怒嘯一聲,右手雲龍探掌,分開二指便向對方眼楮上插去。

    目睹及此,忍大師的一聲佛號尚還未及出口,褚雲的這只右手已吃忍大師閃電般的一個搪勢架開——老和尚的這一手看似無奇,其實絕頂厲害,原是當年達摩祖師“開山七式”之一的“妙手翻天”。

    只可嘆“白眉鷹”褚雲長居關外,對于這等佛門高招競是昧于無知,俟到發覺不妙時,哪里還來得及閃躲,即為老和尚旋風般快捷的手掌,一掌擊中頭頂。

    “砰!”腦血四濺。

    “白眉鷹”褚雲啊呀二字還未及出口,即為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登時一命嗚呼。

    猛大師“啊——”了一聲,為之一呆道︰“師兄你……”

    各人眼看著忍大師一反常態,以這等凌厲手法懲罰來人,真個怵目驚心,一時沉寂無聲。

    猛大師呵呵一笑,高宣一聲︰“無量佛!”目視向忍大師道︰“師兄你何以對此人下此毒手?阿彌陀佛——”言罷連連嘆息不已。

    “猛師兄何出此言?”忍大師面色一冷道︰“今日之勢,你我面對群魔,再也難存菩薩心腸,好人是做不得了。”

    話聲一頓,後退吩咐道︰“把這廝尸身收拾了。”

    連同前番的“陰陽劍”百里昆,現場陳列著兩具尸體,血腥四溢,使人欲嘔。

    小和尚奉命把兩具尸體抬了下去,猛大師走向忍大師身邊慨嘆一聲道︰“師兄有所不知,這廝雖是罪該萬死,但是其兄紫霄宮的褚道人卻頗有俠風,且與我有過一段交往……當年……”

    忍大師不待他說完,隨即哈哈大笑道︰“猛大師不必多慮,那褚道人老衲也是認得的,他日見面若有怪罪,由老衲一人承當就是——”

    說到這里,微微合目,長長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隨道︰“此番相會,正邪不容,三天以前,老衲與本寺達摩堂眾僧,已在佛前許了重願,為保全本寺一脈香火,實已難容鼠子張狂,不得已只好拿起屠刀,更何況朱施主宗室大業,萬民所賴,既是寄住在本寺,更是不能出半點差錯,猛師兄,你且收起你的菩薩心腸,我們所要對付的是一群魔鬼,不用非常手法是不行的,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猛大師呵呵一笑,合十接道︰“這些話何勞師兄交待?實在說吧,我們來此之前,早已下定決心,誓與鼠子周旋到底,師兄你的臨江寺,如今固若金湯,依然存在,可我的棲霞古剎,七百年基業,如今已名存實亡,老衲還有什麼好姑息顧忌的?哈哈,好呀,師兄既如此說,咱們就暫且先脫下袈裟,拿起屠刀,大干一場,有何不可?”

    休看是得道高深的兩個出家人,在談論及此,同仇敵愾,卻也殺氣騰騰,較之一般武林江湖人物,更無少讓。

    這位棲霞古寺的老方丈一口氣說到這里,白眉怒張,目射精光,分明怒由心起,正如所言,已似收起了菩薩心腸。脫下袈裟,頓為江湖人物。所謂的“替天行道”——便是如此吧!

    “哈哈……”忍大師宏聲大笑著,執起了猛方丈的雙手道︰“這就對了,猛師兄,降妖除魔手是不能軟的,師兄你的心一硬,我們這邊就有救了,阿彌陀佛,請恕我手黑心辣,硬拖你下水,這可也是不得已的啊。”

    猛大師被這位素所敬重的師兄弄得啼笑皆非,其實他此來早已下決心,勢將與敵人不共兩立,這師兄卻猶恐他心意不專,一再意氣相激,這麼看來,眼前“白眉鷹”褚雲之死,倒似他有意促成,用心在造成自己一方與對方的誓不兩立,卻是如此一來,旁生枝節,倒使得自己日後難見故人,假如武當山的褚道人為此發難,自己將何以自處?

    忍大師見他面有憂色,不由猜知其心事,微微一笑道︰“褚道人那個人我是知道的,這件事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怪罪于你,人是我殺的,要怪怪我,這邊事情一了,老衲當親自上武當山找他請罪,听憑發落,這樣該好了吧。”

    猛大師慨嘆一聲,苦笑道︰“師兄說哪里話?老衲豈是諉過怕事之人?只是褚道長與我交非泛泛,有些于心不忍而已——也罷,容得此間事了,我二人一並結伴同往,听憑他發落就是。”

    “由你,由你。”忍大師雙手合十,微微含笑道︰“我還要借你幫我一個大忙,猛師兄,你多多偏勞吧。”

    猛大師雙手合十道︰“但請吩咐,無不從命……”

    才說到此,即見前廊飛快閃出兩個少年和尚,一路縱馳如飛而近,見了兩位方丈,立時止步。

    “何事驚慌?”忍大師面色一沉道︰“是至愚差你們來的?”

    二僧合十見禮,一人恭敬道︰“正是至愚師父差我們稟知方丈,達摩院吃緊,敵人數百,分乘十艘戰船來近,至愚師父惟恐寡不敵眾,特來告急請命——”

    忍大師嘿嘿一笑,宣了聲“無量佛”,目射精光道︰“我早已料著了,你們先回去,我自會應付。”

    二僧應了一聲,合十而退。觀其進退,輕功甚見根底,可以想知這臨江寺正同于棲霞寺一般,寺里和尚多擅武學,大非可欺。

    猛大師白眉一揚,嗔道︰“賊子可惡,師兄快快定奪,如何自處?”

    忍大師笑道︰“這就是了,我正要請師兄幫這個忙,敝寺達摩院位在山下,與本寺間隔雖不算遠,到底來往有些不便,煩請猛師兄與無葉師父以及貴寺四大弟子去那邊坐鎮,會合敝寺達摩院的八十余僧眾,據險而抗,當可無憂。”

    猛方丈哈哈一笑道︰“師兄放心,達摩院就交給我了,事情緊急,這就去吧!無葉師弟先一步已經去了,我們這就下山。”手勢一揮,隨即匆匆率領山明水秀四大弟子離開。公子錦轉向忍大師抱拳請命道︰“弟子也願去達摩院效力,請方丈差遣。”

    燕子姑娘說︰“我也去。”

    老和尚搖頭笑道︰“兩位不必急于一時,葉師父那邊自有安排,請隨老衲先行下山觀戰如何?”

    公子錦看了燕子姑娘一眼,彼此會意,這個和尚佛法通玄,每有奇招,頗令人不可捉摸,眼前既然如此說,應是有他的道理,且放下心來,隨他安排就是。

    忍大師說完了這句話,即放步前行,二人亦即快步追了上去。

    老實說,如果沒有老和尚的接引,兩個人要想從容來去確實還要費些周章,那是因為山上接二連三地布置了許多厲害陣勢,除了葉老居士與忍大師的智巧慧思之外,還有杜先生的玄妙九宮妙法,十分厲害。二人雖然事先早已經由專人指點,卻也未敢大意。

    眼前老和尚頭前帶路,行走起來極見輕松。

    公子錦、燕子姑娘緊隨其後,眼見他一路起落縱躍,身法極快,有似行雲流水,一雙寬大袍袖左舞右擺,看來極像是大雁的兩翼——在這雙翅膀的扇拍之下,他整個身軀看來往往是凌空而行,腳尖像著地又似不著,點、挪、騰、飛,沉若山岳,騰似飛雲,真正前所未見的大家身手。

    公子錦看在眼里,心里頓有所悟,方自識出,對方所施展的正是記憶中,佛門至高無上身手——“阿難大撲騰”身法。

    ——這身法過于離章、虛幻,是以多年以來、也只所人談起,人雲亦雲罷,實在難以想象它是真的,自然也就更加難以想象出有朝一日,自己能夠目睹。

    妙在老和尚這般施展,當然不是故意存心賣弄,那麼他的用心為何?

    一念之興,公子錦頓有所悟。

    當下,他立即摒棄一切雜念,專注于當前忍老和尚的“阿難大撲騰”身法——雖然眼下他還不能斷定真的是不是這套身法,但是無論如何,這套身法的離奇古怪,實已深深吸引了他。

    燕子姑娘在他身邊笑贊說︰“妙呀,看這個和尚……”忽然發覺到公子錦的專注一致,頓時不再吭聲——對方身法奇快無比,有似行雲流水,略有疏忽,已倏乎念外,再想抓住,歸入思維整理,可就太慢了,可是她依然記得了幾式身法。

    一番龍騰虎躍,眼下已臨山底。

    忍大師定住身形,回身哈哈一笑,雙手合十向二人道︰“二位小友可認得老衲施展的這套身法?獻丑,獻丑。”

    公子錦合十為揖道︰“晚輩拜受了,今天總算長了見識,敢請見問,老師父所施展的這套身法,可是傳說中佛門無上身法‘阿難大撲騰’?”

    燕子姑娘“啊”了一聲,臉上神情極是驚喜,似為公子錦一言提醒。

    忍大師呵呵笑了一聲,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二位施主俱是有福之人,這佛門‘阿難大撲騰’可是甚少在人間出現,若有那智慧之人見了識透,心領神會,那可是福氣不小……哈哈,你二位自家審酌吧!”

    說完轉身大步前行。

    二人對看一眼。

    燕子姑娘痛惜地道︰“糟了,我可真是聰明一時,糊涂一世,居然沒有認出來是這一套功夫,唉呀……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一聲。”

    公子錦心里自有盤算,看向燕子姑娘問道︰“你比我聰明,應該記住了一些,對吧。”

    燕子姑娘點頭道︰“對呀,不過只是七八個零碎身法,連不上又有什麼用?”

    公子錦听知大喜道︰“這就行了,回頭等空下來的時候,我們演習一下就行了,這套功夫難在下盤,我已用心記下了他下盤身法的運用以及幾個特殊的轉變,並默默算了一下,這‘阿難大撲騰’共是二十八個轉變式子,有了下盤的運用,再加上你我記下的零碎身法,也就八九不離十,差不多了。”

    燕子姑娘拍手笑道︰“妙呀,想不到你是這麼一個有心計的人,這大概就是佛門所謂的‘智、慧’吧!我娘就常常說我聰明有余,智慧不足,我還有點納悶兒,既然聰明怎麼又智慧不足呢……今天總算在你身上看出來了一點……”

    “你就別夸獎我了,看。”公子錦手指前方道︰“老師父在前面等我們呢。”

    忍大師果然站在一叢樹林旁,身邊有幾個疾裝勁服的和尚,刀光閃爍,如臨大敵。

    同時,他們也听見嘈雜的人聲,傳自濱水對岸——不用說,那邊已有了情況,或是已經開了打。

    圍在忍大師身邊的是八個和尚,那個隨同棲霞寺猛方丈而來的中年健僧“無葉和尚”也在其中。和尚們俱已脫下了寬大的袈裟,換上了緊身衣靠,各持刀杖。無葉和尚右手持刀,左手是拐——此人在沙門久負盛名,據說身上有真實功夫,新近方自法場脫難,此番上陣,新仇舊恨齊集心頭,兵刃在手,看上去殺氣騰騰,大非早先的慈悲形象。

    公子錦、燕子姑娘來到當前。老和尚似已吩咐完畢,幾個和尚匆匆離去。

    忍老方丈轉向二人嘿嘿笑道︰“這叫官逼民反,別以為出家人就可以任人宰割,今天也叫他們見識見識和尚的厲害,二位請隨我來。”

    三人乃遁身入林。

    老和尚依然在前方帶路,樹林顯然也布置有陣勢,二人在老方丈帶領之下,有似穿花蝴蝶,左右閃跳,翩若游龍,不消片刻,已來臨江一面。

    這里搭有一道婉蜒長橋,直達江心小島“達摩院”。目前,敵方十艘鐵甲戰船,遠泊隔江對岸,正面與達摩院所在之“小神州”相峙,尚還不曾波及這里。遠遠望去敵我雙方似已展開拼搏殺戮,刀光劍影,喊殺聲時有所聞。

    三人一踏上橋,即有一僧躍身而前,向方丈報告道︰“那邊打起來了,猛方丈正在布置飛石陣,這玩藝兒早先演習過,可厲害啦。”

    說話的和尚,不過二旬左右,年輕氣盛,似乎並不曾把這一場甚或可能全寺毀亡的殺劫看在眼里。

    老方丈鼻子里哼了一聲,打量這名弟子道︰“你要特別小心,不可大意,注意敵人極可能由水里過來。”

    小和尚說︰“方丈師父放心,猛老師父早已關照過了,我們這里有四個人,全精水功的。”

    一面說,小和尚還特地撩開了短衣下襟,里面穿的是水靠。

    這小和尚人更機靈,嘻嘻一笑,一雙黑油油的大眼楮在公子錦、燕子姑娘身上轉動不已——

    “二位俠客的大名我久仰得很,回頭這邊事情完了,我想去拜訪公大俠,你得教我一套功夫。”

    公子錦思念當前之急,原無意與他搭汕,卻是老方丈的出奇鎮定,給了他甚大信心,小和尚的純潔樂天,亦有幾分天趣,便向對方打量了幾眼,越覺他質樸內實,且眼神瑩瑩內蘊,兩邊太陽穴隆起老高,分明內家功力極有根底。一念之見,不禁使他對眼前小和尚大感興趣。

    “這位小師父法號怎麼稱呼?”

    “不敢當,小僧明月,是達摩院第三代弟子……小僧入門才不過半年……”看了老方丈一眼,他笑嘻嘻地說︰“我過去是俗家弟子,老方丈特別對我垂青,說我有慧根,就把我引渡過來了。”轉向老方丈道︰“是不是方丈師父?”

    忍老方丈一笑說︰“話太多了。”

    明月小和尚伸了一下舌頭,正巧橋那一邊,一個和尚舉手招呼,他就應了一聲,向著眼前各人舉了一下手︰“我——弟子告退。”

    身子一搖,翩若驚鴻已飄出幾丈之外,再一縱身已到了長橋彼端。

    燕子姑娘笑贊一聲︰“好輕功。”

    老和尚注視著他的背影,默默點頭道︰“此子一身功夫,確是本寺諸弟子之冠,只是性情輕浮,難成大器,還得好好誘導才行……”公子錦道︰“小師父神情飽滿,既為方丈師父親自渡引,想必有一段特別因緣,說不定這位小師父很可能將是貴寺未來光大山門之弟子亦未可知。”

    忍老方丈呵呵一笑,宣了聲︰“阿彌陀佛,施主這番話倒也不無見地,有關此子皈依佛門,這其中還有一番不為人知的故事,改天再說吧。”

    說話的當兒,前面達摩院已有了情況,一片雲板聲當當震耳,顯然頒布了新的戰況命令。

    原來敵人十艘鐵甲戰船,已有了動靜,其中兩艘鳴鼓而進,在一陣亂矢如雨里,急勢而進。

    于是——猛老方丈發動了攻擊命令,雲板聲後,一陣亂石沖天飛起,滿天飛丸,頓時間,耳听得一陣“砰砰……”聲響,已有七八塊巨石發向船身,直震得二船前仰後翻浪花飛卷,不用說,站立船身連發怒矢的清兵,當場就有數人被這些天上落下的石頭,打得腦漿迸裂,成了肉餅。

    直嚇得二船清軍魂飛魄散,慌不迭鳴金收軍,卻是第二排飛石又自發出,有似一天繁星樣地自空而降。

    原來達摩院所在的“小神州”滿栽梓樹,四面環拱,形成良然屏障。

    猛老方丈便是將這些天然屏障加以利用,成為攻敵的利器——其方法是將這些樹身上的枝葉削淨,形成光光的直干,在直干的前端,用麻繩編成二尺圓徑的網兜。

    這附近河灘原有無數鵝卵石塊,大小不一,取用不竭,將樹干彎下及地,以藤套束緊,即可任意將石塊裝入兜內。

    如此一來,頓成無數飛石炮陣。

    攻敵時,只須將藤套一松,樹干便自然彈起,兜內卵石飛蝗般撒向當空,殞石一般落向江心,這等陣仗,較諸火炮的殺傷力更有過之,別說是血肉之軀的人馬無能抵擋,便是眼前的鐵甲戰船,也鮮能招架。登時,即在第二波亂石飛雨里,被砸得七零八落,支離破碎,船上的人死傷無數,自然一個個也都名副其實地成了落湯之雞。

    卻有三人登波臨水,施展輕功,直撲而上,襲上了小神州——不用說,三個人俱是深精武功的大內衛士,卻是這般情況之下,在面對著在摩院如此嚴謹的防守之下,實難望能討得了好。

    三個人各著藍織緞官衣,頭戴紅纓便帽,各人手執著一口長刀。

    其中一人,身法矯健,顯然是施展飛燕抄水的輕功登涉岸邊,卻是一上來即遇見了對方最厲害的人之——無葉和尚。

    無葉和尚其時以逸侍勞,敵人方一登岸,即為他迎頭趕上,掌中沙門戒刀,摟頭劈臉直下,猛劈過來。

    這人也非無能之輩,腳下方一登岸,即迎著了無葉和尚的來勢,只見他雙手向上一舉,一聲脆響,已架住了劈來的戒刀。才知他手里橫持著一條銀光閃爍的軟鏈——竟是一條九股銀絲的蛇形軟槍,對方的一刀,正好劈中在軟鏈的正中,隨著這人的兩臂一振,竟將無葉和尚的戒刀彈起尺許來高,當知其臂力非同小可。

    來人身子不高,瘦骨嶙峋,駝背拱腰,一張雷公臉,尖嘴猴腮,煞是怪異。

    對于大內宮廷那些囂張的衛士略有所知的人,當該知道其中最為杰出的“十三飛鷹”,而“十三飛鷹”中更有六人是頂尖的高手,其中一個,人稱“醉鷹”宋平,便是此人。

    ——這個人幼承異人傳授,輕功極是杰出,即使較之十三飛鷹中最為杰的“飛天鷂子”唐飛羽亦不遜色,此番親自押船上陣,想不到一上來即為對方飛石陣勢所乘,若非他杰出的輕功,幾至身遭滅頂之災,內心之驚忿自可想知。

    無葉和尚一刀不中,心中暗驚,即知對方非是易與之輩,怒叱一聲,第二次縱身而上,掌中刀撇出一片刀花︰“唰!”直向對方咽喉劈去。

    “醉鷹”宋平“嘿”一聲,向後一坐,對方這一刀掃著他的喉頸滑了過去。

    嘴里怒嘯著,倏地一拔身,輕若雲煙般已到了對方身後︰“唰啦”一響,亮出一點寒星,照著和尚後心就扎。

    無葉和尚猛回頭,掌中刀“倒點天燈”,叮一聲,激發出銀星一點,隨即把對方蛇形槍頭磕開。

    二人勢子一般的疾,一個前撲,一個後轉,于此兵刃交磕的一霎,兩只手掌竟然也迎在了一塊。

    “嘿!”——吐氣開聲。

    像是雲端猝分的一雙大鷹,呼地向兩側而分,功力竟似相匹,卻是這個宋平另有詭詐,沉肘甩掌的一霎,竟由他的袖口里打出一溜子銀星——“子午透骨釘”。

    ——這是一種大內特制的暗器,每一枚細小的顆粒,都是多角菱形,約有蠶豆大小,上面喂有劇毒,一經中人,能使傷處潰爛炎腫,甚至有性命之憂。

    無葉和尚怎麼也沒有料到對方會有這麼一手,俟到發覺不妙,已是閃躲不及,只覺著右肩頭上一陣奇熱的痛,已吃到子午透骨釘,狠狠地鑽進了肉里,緊接著手膀子一陣發酸,掌中戒刀竟是再也舉不起來,當地一聲落下地面。

    “醉鷹”宋平一聲凌笑,緊跟著一個快躥,直撲而前,掌中蛇形槍隨身而進,“毒蛇出穴”直向和尚心窩上扎來。

    無葉和尚一驚而退,本能地一抬右手,才知道這只手齊根酸麻,竟是動彈不得。

    耳邊上“呼”地一陣子疾風掃過——一個人自空而降,像是由他頭頂上直落下來。

    隨著這人的疾快下落勢子,掌中閃爍的長劍,已迎著了對方的蛇形槍尖。

    鋒利的劍刃,竟生生把對方的蛇形槍尖削下了老大的一截。

    “醉鷹”宋平“啊”了一聲,才似忽然明白過來——敢情對方手上使的兵刃,是一口削鐵如泥的寶刃。

    施展寶刃的,竟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

    不容他再向對方少年多打量,公子錦已颼然騰身縱起,掌中寶劍閃爍出一道銀虹,直向他當胸猛扎了過來。

    “醉鷹”宋平一驚後仰——

    對方長劍銀河倒卷也似地,直由他胸前劃了過去,冷電也似的劍鋒,竟在他前胸留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口子,皮開肉綻,頓時間鮮血淋灕。

    宋平發出了一聲淒厲的長叫,脊下打挺︰“嗖!”彈縱出兩尺開外,落在長橋一端——輕功端的了得。

    老實說,這一劍他著實傷得古怪。感覺著對方劍鋒少說還應距離自己有半寸的距離,卻仍然傷著了,這就證明了一個事實——對方那口劍,果然是一口世所罕見的寶劍。

    “醉鷹”宋平這才驚覺著不是好兆頭,把來時的那一種優越感覺,打消了個淨盡。

    猛可里面前人影閃動,現出了個窈窕少女。

    “姓宋的,你的死期到了。”那個姑娘陡地執出長劍,水汪汪的一雙大眼楮里滿是凌厲殺招︰“你大概不認識我了,我姓杜,杜雪燕,那一年,你領頭剿家,逼迫得我們好慘……”

    “醉鷹”宋平陡地打了個哆嗦,仿佛是記起了這麼回事,那是為當今天子效力,承辦一項叫“靖肅”計劃的任務,事實上即是一項徹底的暗殺任務——對于當今猶存的前朝二十三名潛逃臣子的追殺行動。

    可已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哥兒十三個奉命行事,每人身上少說也背負著百十來條命案,誰又能記住其中的一二個漏網之魚?

    卻是,被殺害的喪家之戶,對那般殘酷的劊子手卻記憶深刻,即使燒成了灰也忘不了。

    眼前人影飄動,公子錦,無葉和尚,分由兩側包抄,斷了對方的去路。“醉鷹”宋平即使輕功再好,也難以逃開這三人的連鎖陣勢。

    杜雪燕——燕子姑娘,她用可怕的眼神兒向對方瞧著,顯然是早年那一幕殺家的慘劇又復重現眼前……母親和哥哥的慘死,血淋淋如在目前,從而生出的仇恨也就格外強烈。

    她用著異常尖銳狠惡的眼神向對方這個大內殺手怒視著,隨即向公子錦無葉和尚道︰“這個人由我一個人來對付,你們別插手。”

    “醉鷹”宋平忽然覺出了不妙,一聲冷笑道︰“老子失陪。”

    身子一晃,一縷輕煙樣的,已是兩丈開外,落向河岸一邊,身法之快,翩若飛鷹。

    卻是,他這里身子方始站定,杜雪燕也已隨後緊跟而至,她的輕功是出了名的好,恰如“燕子姑娘”這個稱呼。

    “醉鷹”宋平今天可真是百事欠吉,遇見的三個敵人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就以眼前這個少女杜雪燕來說,那一身杰出的輕功絕技,簡直出乎意外,即使較之自己也毫不遜色。

    一念及此,這位大內一向有殺人閻王之稱的內廷衛士,由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戰,只覺著一雙眼皮連連跳動,意味著可能大不吉祥的凶險之兆。

    杜雪燕卻已不給他緩和之機,清叱一聲,躍身而進,掌中劍“獨釣寒江”,爆射出一點銀星,直向宋平前胸挑來,劍勢輕靈,一如空中流星。

    “醉鷹”宋平“嘿”了一聲,掌中的半截蛇形槍驀地一個反卷,反向燕子姑娘短劍搭來。

    ——他此刻已不復先時之囂張跋扈,一連串的重創,早已使他成了驚弓之鳥,眼前只求能逃得活命,便是十足萬幸。

    杜雪燕決計是放不過他,哪里肯就此善罷甘休?眼前見他短槍來勢甚急,玉腕輕振,掌中劍“分花拂柳”,陡地飛回怒轉,施展師門最稱杰出的劍招“劍中三絕”之一的“一彎明月”,霍地由下而上翻起。

    這一式奇快絕倫,乃是丁仙子當年最稱詭異的劍招之一,燕子姑娘是她最愛的義女,又是得意高徒,自然盡得其真傳實授,眼下為報母親慘死的血海深仇,自然手下無情,無所不用其極。

    “醉鷹”宋平略一驚措,眼前奇光刺目,對方那口短劍竟神出鬼沒地自頭頂上落下來,其勢之突然快捷,一如天光罩體,簡直無能閃躲。

    劍光乍緩,一落即起,起落的劍影,有如一團旋光,隨著劍勢的揚起,拋起了老大的一顆人頭,直沖起丈許來高,緊接著一股血泉,五月里花炮也似地噴了出來。

    “醉鷹”宋平這一次可真是“大醉不起”了——少了腦袋的身子,驀地往前一栽,可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現場就像是下了一陣雨樣的酣灕……卻是這陣雨是紅色的……是鮮紅的血……
正文 第11章
    宋平死了。

    現場飄散著濃重的血腥氣味。

    杜雪燕也呆住了——說真的,自從她習武出道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殺人,眼見著對方的身首異處,怒血噴涌,心里還真有點害怕,幾乎嚇呆了。

    “姑娘走吧。”

    公子錦洞悉她的感觸,在一旁道︰“這些人為惡多端,死有余辜,你可不能手軟,咱們接著再干吧。”

    話聲未已,一條人影,已由身邊河岸拔起,以奇快速度,欲向對岸撲去。

    公子錦自是放他不過,一聲輕叱,自後躍進,唏哩哩一聲抖出了長劍,直向對方背後扎去。

    這人身材瘦小干枯,一身藍色官衣,手腳處綁扎得十分利落,施一口弧形劍,貌相若猴,身手甚是利落。想是與宋平共同踏波上岸二者之一。既能沖破重圍,當知武功大有可觀。

    果然,即在其身後緊躡有幾名僧人。

    一個和尚大聲嚷道︰“不要讓這家伙逃了,他傷了俺們的人,可是毒啦。”

    話聲方落,藍衣人右手平伸︰“ !”的響了一聲,已由其腕下打出一件暗器,直向公子錦咽喉要害射來,公子錦眼明手快,長劍輕起︰“克!”一聲,已把來犯暗器劈落劍下。

    卻不知暗器里藏有古怪,隨著劈落之勢,只听得“波!”地響了一聲,自其內飄散出大片黃煙。

    公子錦其時也已注意,當下順勢一個反身,縱出丈許以外,才發覺那團黃色煙霧,已然見風而散,飄逝無蹤,卻是後來追上的幾個和尚不察,一片喝叫聲里,竟有兩個倒了下來。

    杜雪燕原待向對方追去,見狀即時中止,急向倒地和尚撲去。

    只是這片刻耽延,來人那個瘦削藍衣漢子已遁身數丈以外。此人行蹤怪異,分明是施展詭異暗器的能手,乍見前法得逞,迫不及待回手又打出一團物什,出手黑忽忽一片,再次向公子錦身上擲來。

    公子錦料定必有古怪,乃不用長劍招呼,身子向側面一偏就勢用“百步劈空掌”法,呼地一掌,向空中物什擊去。

    “轟!”地響了一聲。

    原來竟是個炸藥包兒,這廝果然詭計多端,所備暗器五花八門,無不惡毒。

    眼前這個炸藥包兒,內藏硝石硫磺,一經炸散開來,爆射出萬點飛星,霎時間,四下里皆有了回應,但听得一陣子劈啪作響流焰四竄。

    現場年輕和尚,雖說武功都不尋常,到底閱歷不豐,幾曾見過這等陣仗?一時驚嚇得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對方藍衣漢子遁離當前。

    藍衣人其實並無戰志,只是為圖脫身而已,此刻眼見同伴慘死,自己孤身無援,早已魂飛魄散,偏偏這“達摩堂”所在,地當一處孤島,與臨江寺連著一道細窄長橋,要想逃命,只有攘過長橋到達彼岸才行,是以他不顧一切地向橋上疾馳怒沖過去。

    站在橋前的兩名少年和尚見狀大喝一聲,舉刀以迎。

    藍衣人弧形劍一偏,劈頭直下,卻又臨時一偏,改劈而封直向兩個和尚橫掃過去——

    于此同時,“ !”地響了一聲,自他袖子里子出了銀星一點,向二僧之一咽喉射去,正是前此所施的惡毒伎倆。二僧不明就理,其中一人舉刀迎劈“波!”的一聲,散出了大股黃煙——公子錦在後面見狀,驚叫一聲“小心!”卻是晚了一步,兩個少年和尚已由空氣中有所接觸,大叫一聲,相繼昏倒地上。

    藍衣瘦漢乃得搶身而進,飛躍橋頭。

    公子錦那里容得,怒叱一聲,待將飛身跟進,驀地耳邊上“噓……”一聲——

    一個人吐氣輕微地道︰“少施主稍安勿急,且容廝進入本廟,老衲自有擒他之法。”

    公子錦聞聲止步,心里暗暗一驚,左右打量一眼,並不見有人在側,心里一動,才自恍然,原來對方分明是在施展傳音入秘的異功在與自己說話,由口音里不難听出正是本寺方丈忍大師所發。

    一驚之下,循音以看,果然不知何時,忍大師已改立側岸,正含著微笑,向自己微微點頭,旋即轉身離開。

    “這老和尚有一套,你用不著操心。”

    說話的燕子姑娘已含著微笑來到了近前,一轉身說︰“來,咱們到這邊瞧瞧。”

    由于這一陣猛烈的石炮攻擊,已把眼前這片寧靜的地方變成了火辣辣的殺戳之地,沿著江岸四周,和尚們無不精神抖擻,嚴陣以待,可笑的是,清軍以那等排山倒海陣勢,間以船堅炮利,卻限于地勢關系,竟不能擅越雷池,一時間竟成了隔江相峙之局。外-J。

    公子錦杜雪燕並肩快步,來到了島嶼另側——

    這里形勢險峻,臨水所在,皆是起伏岩石,高矮巨瘦,形式各異,異在經過長年江水沖激,風雨浸蝕,石面上形成了蜂窩也似的大小斑蝕,而石質表面,由于水族的繁殖,蠣貝交疊,看上去更像是無數巨瘦不一的狼牙棒,向空而舉,設想著,若是人畜登臨其上,定當被刺傷得體無完膚,鮮血淋灕,卻又水淺石出,般不能泊,無形中大大防止了敵人進攻。

    清風徐來,水波時興,幾只翠羽水鳥調啾起落,啄食著淺水石岸的水草小魚,顯然並不曾因為先時的廝殺所驚亂。

    左方江面縱橫遼闊,布置著清廷來犯的船陣,這里水淺,大船難以行駛,是以那浩浩陣勢的戰船,也只能遠遠對峙,未曾動過這里泊岸的念頭。

    公子錦飛身而起,落向一塊凸起的礁石上,才知道足下石塊,石質尖銳,幾欲穿鞋而入,忙即提吸真氣,猝然間體重大為減輕,隨即游目四盼。

    這一打量,竟為他看出了一樁奇事,由不住“咦!”了一聲。

    杜雪燕聆听忙即縱身過來,落在公子錦側邊一座石筍之上,待要向對方發問,隨即她自己也發現了——

    即是在一堵高起的礁石後面,神秘地藏匿著一艘小船——這個突然的發現,不由使他們二人俱吃了一驚,一時不約而同,騰身而起,向著那小船泊處縱身撲近——那是一艘設計精巧的蚱蜢小舟,頭大尾小,兩舷向內側卷起,以至于剩下的座艙小得可憐,最多不過容納二人。

    小船的藏匿,分明頗有心機,緊緊地貼著礁石泊岸,設非是二人先時落身之處的那個角度,簡直就不能發現。

    杜雪燕緊接著縱身而起,落在小舟之上,細細打量一番,回身向公子錦點頭招呼說︰“你來。”

    公子錦亦落身其上,似乎意味著有什麼事發生了,果然杜雪燕以驚訝的口氣道︰“不好,有人混上來了。”

    “你怎麼知道?”

    “你看!”壯雪燕手指船頭道︰“這繩子還系著,說明有人從水面過來了。”

    可不是,舟繩巧妙地系在一塊內側的小小石礁上,如果不是立身船上,簡直看它不真。

    這就證明這條船並非無主之物,不是偶然漂泊過來,船上的人由此登岸,很可能此刻仍停留在島上,仍在這里抑或已潛赴臨江寺主殿?可就耐人尋味不得而知了。

    公子錦哼了一聲,他細觀察著足下小船,轉向杜雪燕道︰“你看來者到底有幾個人?”

    杜雪燕說︰“這麼小的船,我猜只有一個人。”

    公子錦點點頭︰“我猜也是,看來他已潛身登岸,此人輕功極高,難道說清廷衛士里竟會有如此高明的人物?”

    “不——”杜雪燕說︰“他不是清廷的來人。”

    她隨即展示身法,一連三數個起落,飛身上岸,公子錦亦步亦趨,緊隨其後也來到岸上。低頭看時,一雙腳尖俱已為水所濕。杜雪燕情形亦然,二人相視一笑,皆有些汗顏。

    杜雪燕嬌軀扭動說︰“來。”

    嬌軀略轉,已縱身丈外,仍在游目四盼。

    公子錦近身道︰“發現了什麼?”

    杜雪燕說︰“我是在想,很可能這個人就在這小島上,也許就藏身在這附近。”

    公子錦說︰“何以見得?”

    “你想呀!”她說︰“剛才咱們是從那邊過來的,臨江寺防備何等嚴謹,有葉先生老方丈等親自坐鎮,全寺內外更布置有厲害陣勢,什麼人能有這個本事擅越雷池?當然……不過……”

    說到這里不由微微一頓,眉頭略略一皺,緩緩又道︰“……這可又得要看看是誰了,要是來人是敵人陣營里的頂尖人物,那可也是難說呀。”

    “所以,我認為這人就在這小島上……”、

    “對于這人千萬不可輕敵。”公子錦低眉細審,目光逡巡道︰“你看,以你我輕功而論,在涉水上岸時,尚且會多少因下了些許痕跡,可是這個人卻……”

    “嗯,”杜雪燕點頭說︰“這一點我也注意到了……所以我才說他是一個難得一見的高手,你的意思呢?”

    公子錦道︰“莫非是他又來了?”

    “誰?”杜雪燕說︰“木三?”

    “對了!”公子錦說︰“這人極可怕,不過,他新近為葉先生所敗,難道還敢再來?”

    “那可也難說,這個人是出了名的難纏,說不一定他心懷仇恨,二次上門也說不定……”

    杜雪燕“哼”了一聲,接下去道︰“我們倆聯合起來,今天就來斗一斗這個怪物,我走這邊,你走那邊,咱們分頭並進。”

    原來達摩院所在的這個小島,方圓不過數里,除了一面高山以外,余皆植滿高樹,既高又直,沿岸環生,形成了一面屏障。

    杜雪燕所謂的分頭並進,乃是二人持相反方向左右包抄,以期能夾擊對方于途中,這個方法倒是很好,隨即左右分道快速前進。

    炮聲隆隆,煙屑四散。

    江心的清軍戰船像是等不及,直向達摩院這邊展開了猛烈的炮火攻擊,仍是因為射程不足,炮彈不及落中寺院便自墜落,達摩院這面以逸待勞,只是按兵不動。

    原來清軍有了前此教訓,再也不敢貿然以大船移近,實在是達摩院這邊的飛樹石彈陣勢過于厲害。只是若長久相峙,清軍戰船的炮火掩護之下,終有泊岸之時,雙方一旦接近到船上炮火威力可及之時,達摩院這邊可就難免吃虧,是以寺廟方面深為了解,無論如何也不容許對方接近,他們雖沒有岸炮迎戰,但是這種繩網飛石的應戰策略,毋寧說,更適合于目前情況,射程亦遠,卻是清軍事先無論如何也沒有能料想到的。

    公子錦施展輕功,一路飛縱起落,繞向達摩院後翼方向——這一帶樹叢更密。只見數十僧眾,赤膊上身,各人守護在兩三株樹木旁邊,這些樹干俱經巨力所彎,兜中石彈像是出巢之蜂樣地亂發齊出,用以狙擊水面來船,實在是足以致命的一擊。

    看到了這些,公子錦心里很安慰,忖思著敵人若想攻佔這彈丸小島確實不易,自然就遑論臨江寺了,自然,若是對方不惜代價,大軍犯境,可就又當別論了。

    公子錦置身叢林,一面打量盤算眼前情勢,腳下轉動,即向林內潛入。

    ——他以為這是此處唯一的一片林地,倘若敵人真的混身島上,非在這里掩藏不可。

    他的這個猜測還真沒錯,還真有個人藏在這里。這個人與其說是藏在這里,不如說是“埋伏”在這里更為恰當,或許是正在等什麼人吧?

    一眼看見了公子錦,白皙的臉上隨即縱現出微微笑紋,配合著他的那般風采,給人以無限溫馨的感覺。

    哪里像是敵人?簡直是故人重逢,或是溫文儒雅的一個前輩長者。

    公子錦頓時為之一驚,猛地定住了身子。

    由于對方那麼溫文莞爾的笑,簡直給人以“如沐春風”般快意,一上來已經把公子錦戒備在心里的敵意消除了一個干淨。

    他幾乎連“誰?”這樣的正常反應都忘了出口,只是看著面前這個突如其來的人發起愣來。

    一襲灰衣,宛如匹緞,俊眉朗目,異常起眼,雖然已是中年之後的兩鬢飛星,看在眼里卻是那麼的神采煥然,俊雅脫俗,大非尋常人士。

    ——這個人這樣的一副外貌,也給人一種先人為主的見地,說明他的“當然”不是惡者。人總是免不了以外貌取人,而且這“第一個”入眼的印象,最是重要。

    “在下……”

    稍定之後,公子錦忍不住抱拳見禮,表明了他的內心疑團。

    “先別管我是誰。”

    灰衣人含蓄著初見時的微笑,目光直視著眼前的公子錦,溫和地說︰“說說你自己吧,你大概就是那個叫公子錦的少年後生子吧,幸會,幸會。”

    說時微微點頭,臉上的笑意更為盎然。似乎他已認定了對方這個年輕人便是公子錦,根本無需對方出言證實了。

    “那麼,你是……”公子錦越加起疑道︰“對不起,恕我冒昧,在下是從哪里來的?”

    正是這個疑問,突然使他警覺到對方的突如其來,以及來者不善。

    本能地公子錦往前踏進一步,心里的敵意,猝然使他力貫丹田,勁道抖擻,暗地里有了備戰之機。

    灰衣人頓有所警,鼻子里“哼”了一聲,微微搖了一下頭,臉上仍然帶著微笑。

    “先不要激動,小朋友。”白皙的手微微按了一下,訥訥接下去道︰“回頭有的是時間,你不是還有個朋友麼,就等她一塊來吧!”

    公子錦怔了一怔,原來自己與杜雪燕剛才的舉止,對方這人看得一清二楚。

    “雖然是神態溫和,卻也明顯地擺明了他的敵意。”

    “啊——”公子錦恍然有悟道︰“你是鐵馬門來的吧?”

    灰衣人搖搖頭,溫和地笑說︰“當今天下只有鐵馬神木令這個門派,沒听說‘鐵馬門’這稱呼,這一點你要先弄清楚。”

    “對!”公子錦說︰“就是鐵馬神木令!在下可是從那里來的?”

    “你以為呢?”

    灰衣人仍然倚身半截枯干,一只手慢條斯理地挽著另一只手腕上的袖子——因為袖面過于肥大,這一挽起來,便把那一只白皙的修長素手現出。

    那是一只十足讀書人的手,手指細長,卻又蓄有晶瑩白潔的長長指甲。

    此人衣著亦甚考究,絲質長衣做工極精,灰色嵌有暗花的素面,光潔如新,一如匹緞,原已給人雅的感覺,再襯以鵝黃色的細綢襯里,那就是一種大家的清貴氣息了。

    公子錦下意識地已感覺出,對方來人的非同小可,絕非等閑之輩,心里已有了不免一戰的準備。

    灰衣人確是好涵養,盡管是處身敵境,依然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

    微微把身子站好了,抖了抖身上宛如整匹緞子的長衣,揚了一下雙手,他莞爾一笑說︰“後生子,你這是要跟我動手吧,來來來,在你朋友還沒來到這前,咱們先玩玩,不礙事的。”

    那口音夾雜些甦杭的味兒,卻又有一半兒北地燕趙之音,真正讓人莫測虛實。一陣風起,樹林里萬木齊搖,發出了嘩嘩聲響,也擺動著灰衣人身上長衣,尤其是身後下襟部位,陡地被飄蕩而起,燦匹疋緞,劈啪作響,襯著對方那般修長軀體,白皙面容,真正是“玉樹臨風”。

    公子錦真有點被對方這般神采弄湖涂了。

    他到底是誰?

    不過,轉念再想,那“鐵馬神木令”一門四堂,組織龐大,高手如雲,手下子弟多逾數千,其中聞知名姓者,已多不勝數,隱姓無名者更不知凡幾。且先不論他是哪個,倒要領教領教他有什麼了不起的能耐,竟然如此托大狂妄。

    心念轉動間,已打定了主意。

    “好吧,那就開罪了。”

    話聲出口,公子錦霍地騰身躍起,翩若飛雲,直向對面灰衣人頭頂掠到。

    這一手公子錦早已揣度在胸,其勢極快,令人防不勝防。隨著他飛雲狂風般的身勢,乍起即落,卻于將下未落之際,右腳飛出一式“點天心”,尖風破空,直向對方面門印堂穴上踢來。

    好快的勢子。

    灰衣人身子不動,那一泓微微笑絲,甚至于仍然還掛在他的臉上,只是這番悠閑鎮定,己大大顯示著來人的莫測高深。

    公子錦當然識得厲害,只因灰衣人左面肩頭的微微隆起,那意思也就是說,公子錦若不及時撤招,接下來灰衣人必有出乎意料的殺手,這雷霆萬鈞的一擊,必將是出自對方左手。

    所謂“桀女窺簾而未出其意已動”。真正的高手對招,極具警戒性,感觸尤其敏銳細微。以眼前論,公子錦僅由對方灰衣人左肩的微微隆起,即能測到對方的出手之式,自是難能可貴。

    一念之警,公子錦頓時止住了踢出的腳,借勢走勢,整個身子就空一個疾翻︰“呼!”地折出了七尺開外,一片雲樣的翩躚,已落向灰衣人身子左側。

    雖然是見機得早,躲過了對方極可能的一式厲害殺手,卻使得公子錦心里頗不平靜,一顆心是“通通……”跳動不已,下意識里已認定了對方是個強大勁敵。

    反之,灰衣人的表情一如先時模樣,兩只手高置前腹,臉上依然含蓄著淺淺的微笑,這番鎮定不啻說明了他的有恃無恐。

    公子錦身勢既經展開,自不能中途退縮,隨著他身子的向前一伏,兩只手閃電也似地已自抖出,一式“雙龍探海”,直向對方頸項左肋兩處要害插過去。

    當然,他此刻心里早已有了準備,對付當前這個疑為“大敵”的人,任何出手都先留有退路,即以眼前“雙龍探海”一式論,亦有陰陽兩面不同出手,端視對方反應而定。灰衣人灰白色的兩道長眉霍地向上挑了一挑,隨著他左面身子的微微一偏,左手袍袖“呼!”為之揮出,大片袖影里,顯示著極其強勁的勁道,直向公子錦兩手飛卷了過來。

    公子錦自然知道厲害,一式雲里翻身︰“呼!”地飄出七尺開外。身子一經站定,自覺出對方強大的袖上功力驚人至極,晃了一晃,由不住又後退了一步。

    灰衣人微微一笑,並不進招,抖了一下袖子,緩緩說道︰“動手過招,光憑機警是不夠的,必需膽子大,否則便毫無制勝之機!”

    依然是帶著微笑,他說︰“後生子,你只管放膽過來,讓我看看你的真實功夫,不要緊,我不傷你就是。”

    話聲未已,公子錦已陡然進身。

    似乎連灰衣人也未能料到,公子錦已切進了他身側戰圈——這一式巧妙的身法為“天南堡”紫薇先生所親授,為“六隨”身法之一“花氣襲人”,顧名思義,當知其動作輕微到無形可循。

    灰衣人“噢……”了一聲,倏地揚動右掌︰“叭”一聲,已與公子錦擊出的手迎了個正著。

    公子錦已知對方的絕非易與,出手也就格外謹慎,這一掌內力充沛,足足有七成功力——

    卻是對方大非等閑,公子錦掌力方吐,已覺不妙。原來發出的力道,宛若隔空擊掌,一任力勢萬鉤,卻都全然推進了虛空。

    對方灰衣人那只綿軟仿佛無骨的手掌,更像是一只柔軟的吸盤,一下子把公子錦所發出的功力,全數吸入了掌心之內。

    這番感覺,對公子錦來說簡直前所未有。

    兩只手掌如膠似漆,一下子粘在了一塊——灰衣人微笑的臉上顯現出一絲神秘感,更像是一種不懷好意的試探,從而使公子錦覺出了不妙。

    發自灰衣人掌心的強大吸力,力道至猛,直仿佛欲把公子錦全身精力吸取干竭而後己——一陣劇烈的戰兢起自後者心底,才自警覺出對方灰衣人的厲害,卻是由于一上來的無知,著了對方的道兒,心里一急,也就顧不得再存忠厚,勢將與對方生死一搏了。

    這番感觸,瞬息萬變。

    公子錦一念之興,右肩微聳,以氣催劍,那一口新得的“碧海秋波”長劍鏗鏘聲中,已出鞘半尺,大蓬劍氣,有如一天飛針樣,直向著灰衣人當頭罩落下來。

    前古神兵利器,自非等閑。

    灰衣人即使功力再高,也萬難以肉體迎敵劍勢。這等古神兵利器,歷經前人數代劍術高人相襲,本身已凝具了無比前人功力,即是所謂的“劍氣”,是以公子錦略以急念相催,便發揮了眼前作用,倒不是他本身功力已有了更高境界。

    灰衣人面色一變,“嘿”了一聲。

    公子錦立刻感覺到先時傳過來的大股吸力為之解除,緊接著對方修長的軀體,已似錦緞一匹,修地向空中倒卷而起——

    “呼——”一飄丈外。

    饒是如此,也似慢了半步。

    隨著公子錦揮出的長劍,光華璀璨,有如銀虹倒卷,灰衣人縱然技藝卓越,卻也始料非及,眼看著他翩若驚鴻,迎風倒卷的身影,一朵白雲樣的輕飄,落向眼前一株老松橫出的枝椏——卻是隨著劍光過處,已把他燦若匹練的長衣下擺,大大地削下了一片,飄飄然落向地面。

    對于一個自尊感極強的武者來說,這不啻是一種奇恥大辱。

    灰衣人甫自落下的身子,隨著松枝顫抖,左舞右晃,風擺殘荷般地不停擺動著,卻是腳下站處紋絲不動,輕功中“固磐”功夫可謂極致矣。

    “小伙子,好劍招。”

    一絲冷笑泛自灰衣人臉上,隨著他微微抬起的右手,大股冷森森的氣機,自他掌心排出。

    公子錦頓時感覺到一種無形的阻力,橫置身前,試著向前移動一下,亦是不能。

    “小伙子,你的這口劍,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碧海秋波’吧!哼哼!怎麼會到了你的手里?”

    一霎間灰衣人臉上現出了陰森的殺機。

    “不錯,就是這把劍。”

    公子錦這一劍雖然未能予對方人體傷害,卻已明顯遏阻了對方氣勢,尤其是大片劍光的渲泄使對方一時深為困惑,到底這凌厲的劍氣是出自公子錦本身的功力抑或是寶劍本身所凝聚?

    “很好!”灰衣人諱莫加深地微微點頭道︰“這把劍據我所知,並非為你所有,應該是在一個姓徐的手里,卻又怎麼會……”

    公子錦雖不知眼前這人到底是誰,卻可斷定必是一非常人物,武功之高,不可思議。

    驀地他想到了一個人——“冷面無常”桑桐。

    此人是“鐵馬門”第二令主,身份僅次于總令主雲飄飄,猶在“神眼”木三之上,生平行蹤桅異之極,神龍見首不見尾,飄忽無常,是一個極厲害的人物。

    莫非是他。

    心里這麼想著,再向眼前上下打量,便覺得有幾分相似。只道“冷面無常”必然形象異常陰森可怖,卻未料到竟是如此瀟灑人物,倒是始料非及。

    只是這一霎,對方那張異常儒雅斯文的臉,被激怒了,神態一經轉變,頓覺無限陰森,那一雙深邃的眼楮,尤其光華閃爍,詭異莫測。

    “說,這口劍怎麼會到了你的手里?”

    話聲出口,松枝顫顫,一片白雲樣的輕飄,他卻又落向地面。

    公子錦注意到此人身法,起似飛雲,落如白鶴,特別是落沾地面一雙腳步,極似踐踏在一張天鵝絨上那樣輕微而不著力道——這般功力他是省得的,便是傳說中的“地騰”術了。

    一念之驚,由不住直向面前人投以注目——“這個人到底是誰?”

    卻是這個念頭方才興起,對方飄若白鶴的身子已猝然襲近眼前,一股巨大的風力,隨著對方臨近的身形,撲體而前,公子錦方自覺出不妙,這股風力已似一面無形的罩子,陡地將自己實實罩定。

    這是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一當公子錦發覺,其時已無能回避,隨著灰衣人前進的身子,一片袖影直似一面利刃,霍地向著公子錦臉上直劈下來。

    公子錦心里一驚,本能地以劍而迎,卻是那一只拿劍的手已不似應有之靈活,那種感覺就好像整個人全身浴于深水之中,自不能如意快速施展。

    灰衣人並無意傷他,只是志在奪回他手中的那一口“碧海秋波”。公子錦長劍方自向上撩起一半,只覺著右手“曲尺”穴道突地一麻,緊接著持劍的虎口一陣子發熱,長劍“碧海秋波”已在巨大的力道下,幾欲掙脫。

    公子錦這才發覺到原來手上寶刃已吃對方長袖卷住,卻是這一口前古神兵,匯集了太多的前人“內無菁氣”想要硬力奪取,誠然不易。

    兩相力扯之下,散發出匹練也似的一道白光,光華之璀璨,前所未見。

    隨著這一道眩目的奇光,兩個人忽地分開來,有如雨後雙飛的燕子。

    公子錦慶幸著手里的長劍並不曾脫落,卻是那只握劍的手連根發麻,已無絲毫力道。一個念頭陡然興起,對方灰衣人竟然能以長袖卷纏自己手上寶刃,自己這口“碧海秋波”前古神兵可謂“無堅不摧”,何以他竟能安然無事?以此而觀,這個灰衣人功力之高簡直不可思議了。

    灰衣人何嘗不是這樣?

    以他素日縱橫來去,自視極高個性,竟想不到今天在對方一個少年後生手上兩番受挫,這令他大生意外,好生奇怪。

    “咦——”

    一個笑靨,顯自他嶺峻的臉上,多少也有些自嘲的意味,緩緩地抬起一只手指向對方。

    “這一手‘金蟬出殼’施展得好,看來是百里老兒親手傳授的了。”

    面色一沉,他隨即挑動長眉,正要說些什麼,卻似機警地向左面偏了偏頭。

    即在這一霎“嘶”一陣尖風破空而至,一絲極為細微的銀光直向他右臉側面襲來。

    灰衣人信手而拈,一、二、三——那是極其美妙的三個姿態。不像是迎接暗器,倒像是游戲手法,或是變戲法兒的江湖術士拿捏糖球那樣的輕松。

    三枚極為細小的銀色鋼珠,已拿在了手中。

    暗器的手法已透著高明,須知,這類細小的物什,設非是施展者具有極為精湛的彈指內力萬不可為,對方的精時更在于一霎間,連續發出了三枚,指法之快令人嘆為觀止。

    然而,促使灰衣人面現驚訝的,並非是對方精明的彈指功力——卻是三粒大小僅如黃豆的銀色鋼珠本身——“無名子”。

    一絲驚訝兼具怒容展現在他臉上。

    或許是意味著對方這個人的即將現身,他便不能也不願在此逗留。

    “哼——”向著公子錦微微一笑,露出如貝之齒︰“我們的緣分不夠,這一次就到此為止吧。”

    話聲甫落,右臂高舉,右手下按,一如箭矢般射空而起,依然是取勢于身邊大樹,足尖落處,適當樹梢,亦只是輕輕一點,緊接著一個急殺腰,雙袖開處,一如野鶴盤空,忽悠悠迤邐而下,霎息間已達十數丈外。

    這附近怪石林立,嵯峨崢嶸,用以人身掩飾,萬難為人發覺。眼看著灰衣人下落遠方的身子,有如飛雲一片,倏忽間已廁身其內,雲煙也似地幾許飄動,便自消失不見。

    公子錦忽然警覺,一緊手中劍,待將騰身追躡——

    “嗤!”

    一個輕微的聲音止住了他,緊接一條縴細的人影閃了一閃,燕子姑娘已俏立當前。

    “是你呀!”公子錦看著她苦笑了一下︰“你來得正好,剛才的情形你都看見了?”

    燕子姑娘輕嘆一聲,怪神秘地道︰“好險呀,他總算走了。”

    “你說的是誰?”公子錦問︰“是剛才那個人?”

    “當然是他。”燕子姑娘睜大了眼楮說︰“你知道他是誰?”

    公子錦怔了一怔,一時不知何以作答。

    燕子姑娘說︰“雲飄飄!——你好險呀!”

    “雲飄飄?”

    “就是他!”燕子姑娘說︰“你還不知道?除了他誰能有這麼大本事!要不是我在暗中幫了你一個忙,哼哼……你可要吃大虧了,最起碼,你手里的這把寶劍一定要被他搶去了。”

    公子錦確實吃驚不小,他原本震驚對方灰衣人的蓋世奇功,就揣測出必非一般等閑人物,只是卻沒有料到竟會是雲飄飄這個傳說中當今黑道最厲害的魔頭,聆听之下也是不勝驚駭。

    “那……豈能就這樣讓他跑了?”公子錦痴痴的看著燕子姑娘說︰“你怎麼知道他是雲飄飄?”

    “這個人來無影去無蹤,說實在話,誰也沒本事能制住他……我們追也是白追!”

    “那……”

    “你先別急。”燕子姑娘諱莫如深地道︰“麻四叔已綴著他了。”

    “四先生也來了?”

    公子錦輕嘆一聲,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想到剛才與對方動手經過,兀自不寒而栗,看了燕子姑娘一眼,不禁面上訕訕接道︰“原來你們都來了,卻看我一個人在跟他動手,丟人現眼。”

    “你可別這麼說。”燕子姑娘說︰“剛才情形我跟麻四叔確實都看見了,你知道吧,我們距離很遠。”

    她用手指了下那邊的一片石林說︰“我跟麻四叔就藏在那邊,不敢太靠近了,麻四叔說這個人太厲害,眼前他的動機不明,還不是跟他正面沖突動手的時候,讓我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公子錦點點頭,想到疑為雲飄飄的灰衣人那般倏忽來去的行動,不免令人狐疑。

    燕子姑娘異樣的眼神盯著他,似笑不笑的說︰“剛才的情形我可緊張透了,要不是麻四叔再三告誡叫我不要現身出來,我早忍不住出來跟你一塊對付他了,可是這麼一來說不定還真壞了事了。”

    公子錦不解地問︰“這又怎麼說?”

    “你听我說呀!”

    說時,燕子姑娘緩緩在他身邊坐下來,娓娓接道︰“你還記得藏在石頭縫里的那條小船麼?”

    公子錦點頭︰“當然記得,看來就是他……這個人他真的就是雲飄飄?”

    “錯不了。”燕子姑娘說︰“麻四叔這麼告訴我的,那還會錯?”

    她神秘兮兮地接說道︰“當時我情形是這樣,麻四叔原來也留意到了那條小船,和我們一樣猜測出有人混上了這個小島,等到我們發現時,你們已動了手,當時我真替你捏一冷汗,真怕你會遭到不測。”

    公子錦說︰“誰說不是,這人果真厲害,若非是他手下留情,我只怕早已遭到不測。”

    燕子姑娘搖搖頭,含笑說︰“那倒不會,這個人最是自視清高,不到萬不得已,他還不至于對一個素來不曾見過面的人下手。不過,當時我真的很為你擔心就是了,要不是麻四叔再三提醒我叫我不可妄動,我一定會現身而出,可是那麼一來,後果就不可測知了。”

    “為什麼?”

    “第一,這個雲飄飄武功太高。”

    燕子姑娘臉現驚悸地接著說道︰“即使我們倆聯手,也未見得就是他對手,一旦為他制服,那可就麻煩了。”

    公子錦忿道︰“你的膽子也太小了,我就不相信。”

    燕子姑娘一笑說︰“你先別氣,這可不一定,你想萬一咱們倆被他制服,點了穴,拿我們作為人質……唉呀!那可是丟人到家啦!”

    公子錦總是氣不過,又氣又笑地看著她,一時也不知怎麼說才好。

    那一邊傳過來陣陣騷動聲,似乎是寺方發動了第二波的飛石陣勢︰“噗通通……”巨石落水聲時有所聞,進攻的清軍陣勢,也以船炮回擊,轟轟炮聲震耳欲聾,激發起的水花隔著老遠都能清晰在目。

    公子錦一驚道︰“又打起來了。”

    “別急!”燕子姑娘說︰“咱們先別動,麻四叔說要我們等著他回來,他還有話要交待你。”

    公子錦感慨地道︰“看來今天是不能善罷甘休了……雲飄飄這個魔頭既然親自出動了,形勢可是已危急萬分……”、

    說到這里,忽似有所憶及,奇怪地看著燕子姑娘道︰“我還忘了問你,你是怎麼讓雲飄飄忽然不戰而退的?當時我看見了你發出的暗器‘彈指飛星’,難道他受傷了?”

    燕子姑娘瞧著他一笑說︰“謝謝你啦!你可太高估我了,我要能傷了他也就好了。”

    公子錦不禁被她弄糊涂了。

    燕子姑娘看著他說︰“你還不明白?我那一手‘彈指飛星’人家根本就沒瞧在眼里,只用兩個手指頭就接著了。”

    “可是他怎麼忽然不戰而退?”

    “妙就妙在這里了!”燕子姑娘低頭一笑說︰“我不說你當然怎麼也不明白的,其實這手功夫是我由我娘那里偷學來的。”

    “那又如何?”

    公子錦更不明白了,一頭霧水地向她看著。

    燕子姑娘說︰“這一手彈指飛星,固然不足為奇,妙在那三粒細小的暗器‘無名子’,卻是我娘所專寵,片刻不離身的東西。”

    這麼一說,公子錦才恍然大悟。

    “哦——”

    “你明白了吧!”燕子姑娘睇著他,俏皮地說︰“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自然,當他忽然意識到我娘親自現身,袒護你,情形就大有不同……”

    公子錦點說︰“原來如此,令堂丁仙子當真神威蓋世,想不到連大名鼎鼎的雲飄飄也會對她畏懼三分。”

    由是他不免想到那夜麻四先生與他談起的一段有關丁仙子與雲飄飄曾經相戀的往事,印證于今日此刻,果然言之非虛了。

    “這就是感情的微妙之處了。”燕子姑娘說︰“其實若論及武功,我娘一直是很推崇他的,只是不知為什麼,他們倆往後卻互相心存忌諱,避不見面……這又為什麼,真讓人納悶兒……就像現在,一看我娘的暗器,他就走了。”

    公子錦當然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其實任何一對曾經相愛又復決裾分離的戀人都可提供答案,即“由朋友進而戀人易,由戀人返為朋友難”。看來這一對武林中的奇人,不僅僅是行事怪異,即使在愛情的道路上,也歷經曲折,大異常人。

    他二人還待再說些什麼,卻只見眼前人影閃爍,麻四先生已現身當場。

    “唉!”見面頓足一嘆,麻四先生說︰“這人真不愧是黑道魁首,一身功夫高極了,真正是來去無蹤。”

    公子錦怔了一怔。

    麻四先生說︰“我和老和尚先時費盡苦心布置的手腳,想不到在他看來簡直形同虛設,要不是他急于求去,說不定咱們今天在他手上還要吃大虧。”

    眼前情勢緊張,不是說話時候。

    說話的當兒,其實早已敵我惡戰到了緊要關頭。原來敵方雖在島人頑強的飛石攻擊抗拒之下損失慘重,卻仍有一二艘快船拒險涉岸,十數名大內高手,更是奮不顧身,殺上岸來,喊殺聲響徹四野。

    麻四先生還要再說什麼,卻見面前人影晃動,兩名大內武士已趨近前。

    燕子姑娘嬌叱一聲,率先縱身而前,雙指合並,直向對方這人前額點去。

    來人高冠敞衣,雙袖生風,生就一張鐘馗的臉,一臉的大胡子,嘴里“嘿”了一聲,左手起處,把一口銀光四射的牛耳短刀由袖下翻起,直向燕子姑娘腕上削去。

    卻是燕子姑娘放他不過,她果然身手不凡,那一只縴縴細手霍地向下沉,不退反進,只一下已拿住了來人持刀的手。

    輕叱一聲道︰“去。”

    對方貌似鐘馗的漢子,聲隨人起,呼一聲,已撂出七尺開外,“叮當”聲中,手中短刀已脫手摔落。

    公子錦更不怠慢,身形猝起即落,左足挑處,已點中那人前胸穴脈要害,後者“吭”了一聲,便倒地不起。

    其時,燕子姑娘與麻四先生,已分別迎著其他敵人,戰在一起。

    他三人俱皆不世高手,一經出手,極是可觀,不消片刻已把首途躥進的來犯敵人全數就殲。

    敵人雖冒死進犯,有三船靠岸,但島上僧人拼死效命,片刻間把來犯的敵人全數就殲。

    隨即又有敵船一艘泊岸,卻為四下部署達摩院的和尚援前例,誘敵上岸,一舉而上,喊殺聲中全數就殲。

    這一仗無疑大獲全勝,從而使得守護島上達摩院的弟子得到了一個經驗——誘敵上岸,合圍殲之。

    果然極妙。

    由于這番運籌得當,在接連如法炮制的運施配合下,來犯的十艘快船,不及一個時辰,已全數消滅干淨。

    大江上霧氣蒸騰,牆倒揖摧。敵人一面早已不復先時盛況。那些為天上飛石所中的戰船,固然潰不成軍,被砸得肢體破碎,慘不忍睹,僥幸過江抵岸的幾艘快船,更是自投羅網,上岸送死。

    看看不是好兆頭,隨即由敵人後方傳過來一陣子“當當……”鳴金收軍聲,第二撥船陣不待前進,便自撤回,一場來勢極大的進攻陣勢,便自如此不堪一擊的以“慘敗”結局而收軍。

    大江上滿是破碎的船肢,慘死的清軍隨著波動的浪潮乍起又落,引來了無數沙鷗,交織出一幅劫後淒離的奇慘圖畫。

    經此一敗,清軍一面無疑元氣大傷,看來暫時已無能為患。臨江寺或能苟安片時,卻也是彌足珍貴了。
正文 第12章
    一縷淡淡清煙,自仰首的銀質鶴口中徐徐吐出,空氣中隨即散出淺淺的一種野柚子花的香氣。

    ——這便是三太子日常最稱享用的“七寶安神散香”了,此香為神醫陸安,根據三太子的體質,特殊調制配成,功能培元固本,補中益氣,對于習武的人最是有用。

    日來在徐小鶴專心醫治下,三太子的病勢已大為好轉,或許已到了重要的醫療關頭。卻是敵我攻戰也已到了緊要關頭,對于臨江寺一面將如何避免在關鍵時刻與對方的接觸至為重要。

    此刻的聚會,所要討論的重點正在于此。

    “阿彌陀佛!”忍大師雙手合十,輕輕宣了一聲佛號,目光注視著正前方徐小鶴道︰“依姑娘之見,三太子的病勢已大為轉佳,目前顯然是到了關鍵時刻,你看,還有幾日耽擱?”

    徐小鶴說︰“我看最快也要三天時間……”

    她聲音轉低了,小聲道︰“方丈師父是知道的,我此刻為他施展的‘子午神針’是遵從陸師父指導的方法,在每日子午二時下針,用我本身的真氣,貫穿太子本身的真氣,一同運行周天,如此施展,最忌干擾,尤其是現在正當要緊時刻,是千萬不能出岔子的……”

    忍大師徐徐點頭,轉向側首的葉老居士道︰“老先生你看呢……你看三天之內,能保住不生意外麼?”

    自發蒼須的葉照,冷冷哼了一聲︰“這不是能不能的問題,而是我們必需如此……從今天起,老和尚與我輪流坐鎮‘湖心樓’,絕不容這里有片刻差池,小鶴姑娘你大可放心,只管全力為太子施展醫治就是。”

    徐小鶴展眉笑說︰“老居士這麼一說我也就放心了。”

    隨即她轉向一旁端坐久不發言的公子錦道︰“公大哥怎麼不說話?燕子姐姐呢……很久沒有看見她了。”

    公子錦“哦”了聲說︰“麻四叔邀她在前山設防,說是有幾處關隘有了缺失。”

    忍大師點頭說︰“不錯,我也發現了。”

    他轉向葉老居士說︰“看來敵人陣營里確是大有能人,別人都還好辦,最讓老衲擔心的是雲飄飄,還有‘神眼’木三——老居士,你說雲飄飄這個人下一步的動向如何?難道他真的會在乎丁仙子就不來了?”

    葉照“哈哈”一笑說︰“當然不會,果真如此,那他就不叫雲飄飄了。”

    各人心頭一震,還不十分弄得清老居士話中之意。

    葉照看向各人說︰“這個人我雖與他素昧平生,可是他的為人作風卻是略知一二,要麼他就不插手,只要插了手就不會半途而廢,哼哼……昨天他的現身,我也注意到了,只是沒有想到他竟會萍蹤一現,又匆匆而去,這件事看似與丁仙子有關……其實也只能解釋他確實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丁仙子見面而已,至于說因此就打消了來犯的念頭,可就太過于天真。”

    頓了一頓,他隨即又道︰“他還會再來的,杜姑娘的那一手也只能奏效一時,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他識破……這個人太可怕,令人防不勝防,確實應對他多加小心。”

    有關這個黑道第一號魔頭的生平傳說,各人均不過是一知半解而已,燕子姑娘固然知道的多一點,也難窺全豹。此刻就連葉照老居士也這麼說,足見雲飄飄其人的神出鬼沒,難以匹敵,一時間,大家都不再出聲。

    沉默了一會,忍大師才自宣了聲佛號,訥訥說道︰“話雖如此,我看他對咱們這邊也心存忌諱,除了丁仙子以外,我看他對老居士你也存有戒心,要不然……他早就來了。”

    葉照嚴峻的臉上,顯出一絲冷笑。

    “這話倒也不假……我諒他也是不敢輕舉妄動……”

    說時他緩緩伸出胳臂,像是“伸”了一個懶腰那樣——即由他身上各處骨節,克巴巴傳出了一陣子輕響,由是換動另一只胳臂,照樣施展,一如前狀,又傳出了一陣子響聲,頭上散發在這個動作里,聳聳欲立,那一張黃焦焦的瘦臉,立時著了一片紅暈,隨即精神大振。

    公子錦見此,頓時心里有數,卻也有些納悶兒。

    他早知此老一身內外功力出神入化,已達爐火純青境界。大凡一個人在功力達到如此境界,必有其獨特練功之秘術。觀諸眼前此老施展的一手,正是他所景仰,傳說中的一式秘功——“洗天髓”——只是他又何以在此刻人前施展?

    君子所見略同。

    忍大師微微一笑,方要開口,卻似忽有所見,驀地向側面輕叱一聲道︰“誰?”

    話出人起,“呼”一聲,已自位上旋身而起。

    公子錦卻也識得了先機,二人一前一後相繼飛身而起,向著右面敞開的軒窗撲出。

    似乎就在他二人起勢之前,窗外輕風飄送來一聲女子的輕笑,俟到忍大師公子錦雙雙落定,其人早已杏如黃鶴。

    湖風輕起,現場飄送著有如野柚子一般的淡淡清香……

    公子錦心頭一驚,頓知不妙,立時止住了呼吸,忍大師自然也警覺到了。

    卻听得“噗通!噗通!”位立樓前的兩名站班弟子,已雙雙倒地不起。

    眼前人影翩躚,葉老居士宛若大鷹般已自室內撲出,隨著他翻動的一雙大袖,排雲趕浪般興起了一陣子巨風︰“呼——呼——”幾下,已將眼前異香掃除干淨。

    忍大師身形一轉,猛然騰身而起,落定于兩丈高的飛檐一角。

    卻也只“登高一窺”而已,隨即飄身而下。

    “好快的身法,去了……”

    葉居士“哼”了一聲,身形驟起,以極快的速度繞著湖心樓走了一圈,返回,定足,沉著一張臉,不發一言。

    隨即,向著方自步出的徐小鶴道︰“里面怎麼樣?”

    “沒事兒。”小鶴說︰“先生住處在南面,沒沾著。”

    她顯然指的是那陣子內含奇毒的淡淡清香。

    其時,老和尚和公子錦已相繼把倒地的兩名弟子攙扶坐起,卻見後者二人臉色蒼白,垂首合目,就像是喝醉了酒那般模樣。

    葉老居士上前看了一會,哼了一聲,暫不說話。

    公子錦與忍大師已各自施展手法,以內家真氣灌注掌心,向二人前後心略施撫按。

    他二人並不曾交換意見,卻是所見略同,手法殊途同歸。

    兩名少僧在二人如此施展之下,各自發出了一聲長長呻吟,隨即睜開了眼楮,甦醒過來。

    “好奇怪的毒香。”

    徐小鶴嘴里說著,也已走了過去。

    “是毒麼?”葉老居士諱莫加深地冷笑著︰“我看未必,不信姑娘你去看看他二人的瞳子就知道了。”

    徐小鶴怔了一怔,正要彎身檢視,老和尚已自口宣佛號︰“阿彌陀佛——不要看了,老居士說得不錯,他二人不是為毒氣所傷。”

    各人都為之一呆。

    “那是什麼?”徐小鶴仍然小心的檢視了一下二人的瞳子,奇怪地點頭道︰“不錯,不是中毒,那又怎麼會……”

    “哼……”葉老居士一連哼哼兩聲,反問忍大師道︰“老和尚,你看這是怎麼回事?”

    忍大師納悶的搖搖頭,又宣了一聲佛號︰“這事可是太過蹊蹺……什麼人有如此能耐?老居士你看呢?難道是丁仙子她來了?但是她又為什麼……”

    “當然不是她……”

    葉老居士打斷了他的話。

    公子錦驚道︰“這人來得輕巧……難道我們剛才所說的話她都听見了?”

    “不至于。”葉老居士搖頭說︰“她沒有。”

    葉老居士似乎一直在思索著什麼,卻並不急于解開答案。隨即他騰身而起落向湖邊一塊屹立的太湖石上,彎下身子看了看。

    “這就是了。”他說︰“好輕功!”隨即飄身而下,便一言不發地進入房中。

    公子錦看了徐小鶴一眼,兩人俱是一頭霧水。

    “阿彌陀佛——”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又宣了一聲佛號,諱莫如深地向二人點頭道︰“二位少俠可曾听說過一門叫做‘滿園清芬’的氣功秘術麼?”

    公子錦“哦——”了一聲,驚訝道︰“知道……”

    徐小鶴接口說︰“听過……我听師父說過,听說這是華山紫雲霄無為軒主的獨門秘功,無為軒主百年前坐化之後,這門功夫便已失傳了,又怎麼……”

    老和尚點頭道︰“不錯,就是這門功夫,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說完亦不再多說,向樓內步入。

    “咳——”公子錦看著和尚進去的背影干咳了一聲,轉向徐小鶴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她緩緩走向公子錦,小鳥依人樣地道︰“依你之見呢?剛才事情太快,我還沒弄清楚,這到是怎麼回事?你說說看。”

    公子錦一笑搖頭道︰“我也糊涂了。”

    “你听見什麼了?”

    “一聲冷笑。”

    “一聲冷笑?”

    “一聲女人的冷笑。”

    “女人……”

    徐小鶴一臉撲朔迷離地瞪著他︰“這又會是誰呢?怎麼又會出來了這麼一個神秘的女人?”

    “我也是百思不解。”公子錦說︰“誰能有這個本事?我原本也懷疑是丁仙子……可是她又為什麼在這個節骨眼現身來開這個玩笑?”

    “當然不是她。”徐小鶴搖頭說︰“而且,葉老居士剛才也說過不是她了。”

    回想方才情景——

    正在屋內談話,葉老居士忽然莫名其妙地展示了他奇特的功夫,便在這一霎,事情發生了……

    公子錦點頭道︰“原來他們雙方在暗中已經較量上了。”

    “誰?”徐小鶴仍然有點糊涂︰“誰跟誰較量上了?”

    “葉老居士跟暗中的那個人……”公子錦終于明白過來,看著徐小鶴︰“你還不明白?”

    “我什麼也不知道!”徐小鶴賭氣地看著他,嗔道︰“你到底說不說呀!神氣個什麼勁兒!不說算啦!”

    像是真生氣的樣子,把頭一偏。

    公子錦一笑說︰“怎麼氣到我頭上了?我也才明白一點,你想想看剛才的情形……老居士怎麼會好好地忽然施展出他獨門功夫呢?原來那時他已發覺到有人在暗中窺伺……”

    “噢……”徐小鶴點點頭︰“那……你是說……”

    “所以他才會忽然顯示了一手獨門功夫,警告來人,叫那人量力而為,知難而退。”

    “原來如此。”徐小鶴微微點頭說︰“高呀!我可是一點也沒看出來。”

    公子錦說︰“非但……,而且,他們必然早已動手較量了,老居士在展示那一手秘練功夫時……我明白了,你知道吧,事實上,他們早已較量上了,而且……。”

    “而且怎麼樣?”

    “而且……”公子錦微微搖了一下頭︰“我可說不準……”

    “唉呀……真急死人了。”徐小鶴瞪大眼楮︰“怎麼,你也學他們給我來玩這一套,我可是真惱了,不理你了。”

    公子錦暗笑道︰“別惱別惱——這可是我自己瞎猜,對不對可不知道,是這樣的——我是在猜,很可能老居士並沒有佔了多少便宜,說不定還吃了點暗虧,所以才……”

    “才被迫施出了他老人家的看家本領。”徐小鶴點點頭,忖思著說︰“很有道理,他們雙方棋逢對手,各顯神通,一經較量之後,發覺不妙,才會為對方預留了退身之地,各人全身而退。”

    “這就對了。”

    公子錦一笑說︰“你總算明白了!”

    “可我還是不明白!”徐小鶴四下看了一眼,小聲道︰“以老居士那等武功,竟然會……這個人可真厲害,又會是誰呢?”

    公子錦搖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他于是道出了方才所見。

    “起先,在老居士施展神功之前,我听見窗外水聲有異,嘩啦一響。”

    “我也听見了。”徐小鶴插嘴說︰“我當是魚兒掠波。”

    公子錦搖搖頭︰“不像——那時我就留上意了,接著就听風檐上鈴聲叮叮,就知道不對了……那時候可沒有起什麼風……”

    “後來呢?”

    “後來我就發覺老居士有些異常,那樣子就像是跟誰賭氣似的,說什麼‘我諒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你可記得?”

    “嗯!”徐小鶴點點頭,十分欽佩地看著公子錦道︰“你真細心,我記起來了,老居士當時是說過這句話,接著他老人家就展示了他的獨門秘練功夫。”

    “這門功夫叫‘洗天髓’”公子錦說︰“早年我師父紫薇先生跟我說過,是一種道家秘練的功夫,有‘陸地升天’之妙,功夫成了以後,可于呼吸坐臥之間傷人于百步之外。”

    “哦——”徐小鶴訝然道︰“怪道呢!所以對方才不甘示弱,施展了一手‘滿園清芬’以為回禮,這麼一來,他們倆果然是不分上下,好厲害呀……”

    公子錦說︰“讓我不明白的是……這個人到底是誰?既然不是丁仙子,天底下哪里又會跑出這麼一個厲害的女人?真讓人百思不解。”

    徐小鶴問︰“你怎麼斷定是個女人?”

    “第一,”公子錦說︰“那冷笑是女子的口音。第二,你當然也知道無為軒主是個女人,而且,那‘滿園清芬’是屬于‘坤’道功夫,男人是不能練習的。”

    “這……”

    兩個人可真是越說越糊涂了。

    “冷笑的女人口音,也許還可以摹仿。”徐小鶴說︰“就像戲台上的小花旦,男人裝作起來,比女人還像……只是那一手‘滿園清芬’可就太令人費解了……哎呀,這可把人弄擰了!”

    公子錦心里一動,正要據此推理,面前人影一閃,一條妍麗窈窕身影已現身當前。

    二人已是驚弓之鳥︰“唰”地左右雙分,待將向來人出手,才發覺對方竟是燕子姑娘。

    “瞧把你們給嚇的。”

    燕子姑娘嚶然笑說︰“什麼隱秘的事,外人還不能听麼?殿下可醒了,正在問你們呢。”

    說時,這姑娘那雙烏油油的大眼楮只是在二人身上轉動不已,一臉的鬼精靈樣子。

    徐小鶴臉上一紅,輕啐一聲道︰“少胡說!”便上前扯住她說︰“剛才你不在,這里可生了一件怪事,咱們等會再說吧,殿下現在哪里?咱們快進去吧。”

    三人並肩而行。

    燕子姑娘側視公子錦,挑動細眉說︰“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

    公子錦“嗤!”一笑︰“又一個糊涂蟲。”

    實在懶得再重復了,拿眼楮瞧著徐小鶴道︰“回頭你跟她說吧!”再向燕子姑娘道︰“這事一半時說不清楚,回頭有時間我們再慢慢聊吧。”

    燕子姑娘“哼”了一聲,站住腳剛要說話,對面門開,麻四先上當門現身道︰“子錦你來,杜先生有事吩咐。”

    一听杜先生有事吩咐,三個人慌不迭地進入。

    大廟內三太子、杜先生、葉照、忍大師各人俱已在痤,公子錦趨前問安,與杜、徐、麻四先生各人俱自坐下。

    杜先生含笑道︰“少俠來得正好,我這里剛剛得到消息,令師紫薇先生押赴的東西已經到了——”

    “啊——”公子錦一驚道︰“這麼快。”

    杜先生一面由折起的袖角取出了錦書一封,含笑道︰“這個你拿去一看便知,事不宜遲,我看你收拾收拾就下山去吧。”

    公子錦怔了一怔,雙手接過了錦書——見是一封密封的書信,悉知是不欲為外人所知的秘密差遣,當下收好身上。

    杜先生囑咐道︰“此事極為隱秘,必需要依照指示辦事,一點差錯也出不得。”

    “先生放心,我記住了。”

    當下站起來,向著各人一揖,待將轉身的當兒,三太子卻喚住他道︰“公少俠,你多多辛苦了,見了紫薇先生請代我問好,叫他一定要來這里,我們好好聚聚。”

    公子錦點頭道︰“殿下勿念,在下遵命。”

    各人說話時,葉照居士一直默坐閉目不發一言。這時忽然睜開眼楮道︰“你打算什麼時候下山?”

    公子錦說︰“隨時都可以,老居士有什麼差遣?”

    葉照偏頭向杜先生問道︰“一定要現在走麼?”

    杜先生一笑說︰“略遲無妨,怎麼你……”

    “沒有什麼”,葉照遂向公子錦說︰“這樣吧,今天晚上你再走,我送你下山。”

    听他這麼說,公子錦自當遵命,應了聲︰“是!”便坐了下來。

    杜先生一笑說︰“這樣也好!”

    他隨即又取出了兩封錦書,分交給麻四先生與女兒雪燕,道︰“這是你們兩個的,一切交待都在里面,拿回去自己看看吧。”即向麻四先生抱拳道︰“偏勞四先生了!”

    麻四先生接過書信,嘻嘻笑道︰“這樣正好,老在廟里呆著我悶得慌,最好叫我到山下去走走。”

    杜先生正色︰“四先生萬不可掉以輕心,這一趟任務重大,就連小女燕兒,也要四先生多多關照。”

    隨即叮嚀燕子姑娘說︰“你的任務不輕,千萬不要大意,要多听四先生的關照,不可頑皮。”

    燕子姑娘擠弄著鼻子“哼”了一聲,偏向徐小鶴小聲說︰“還是你最舒服,坐在家里不動就行了。”

    杜先生哈哈一笑說︰“頑皮的丫頭,你哪里知道,小鶴姑娘的責任最重,殿下安危全在她一人身上,這一點你行麼?”

    大家都笑了,徐小鶴含笑說︰“杜伯父您可別這麼說,雪燕姐姐的本事可比我大多了,將來我還指望著她能教我兩手呢!”

    燕子姑娘用眼楮白著她,似嗔又笑地說︰“瞧瞧這個小嘴多會說話,想生她的氣都不行,這樣吧,趕明兒個咱們倆互相交換,我教你劍法,你教我醫術,咱們倆都不吃虧,你看好不好?”

    小鶴拍手笑說︰“好!就這麼定下了。”

    公子錦說︰“不行,你們可不能私下交易,還有我一個。”

    燕子姑娘斜眼一瞟,說︰“又有他什麼事。”

    小鶴也說︰“不行,沒有你的份,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兒。”

    燕子姑娘說︰“要學也行,得先交學費。”

    小兒女們一番調笑,倒是給眼前帶來了一片和諧氣氛,全然不像是大敵當前模樣。

    即在此時,耳邊上響起了“當當……”一陣子雲板聲響,其音悠長,久久不歇。

    忍大師“哦——”了一聲,即听得門外一人朗聲道︰“無量佛——方丈師兄在哪里?老衲請示來了。”

    即時現出兩名僧人的身影。

    各人看時,認出來人正是棲霞方丈猛大師與該寺達摩堂主持無葉和尚。

    二僧一改往日寬袍大柚的袈裟裝束,俱著緊身灰布衣靠。猛方丈背背青鋒,腰挎暗器革囊,襯著他高大直聳的身軀,雖說年逾古稀,卻也氣勢糾糾,不可等閑而視。

    無葉和尚豹頭環眼,背插雙刀,腰間銀光燦爛,墜著南瓜般大小的一對流星錘,足踏芒鞋,一雙褲管高高卷起,那樣子較諸戲台上的“花和尚”魯智深更見威武十分。

    兩個和尚想是沒有料到,在場有這麼多人,更不曾料到三太子朱慈炯也在座上。

    雖說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惟此番大義當前,草野奇人以“民族大義”為唯一服膺,如是眼前“人君”大禮,便不能免俗。

    忍大師道︰“二位師兄來得好,殿下在此,還請見過才好說話。”

    猛大師“啊呀”一聲,口宣“無量佛”,即與葉大師單手豎掌,向著朱慈炯深深打了一揖。

    三太子不敢實受,欠身而起道︰“二位師父少禮吧,快請坐下說話。”

    忍大師隨即為雙方作了介紹。

    三太子大加敬佩道︰“原來二位就是棲霞寺的方丈與達摩堂高僧,你們的事,葉老師父早就告訴我了,好不令我欽佩——”

    說時站起,雙手抱拳,向著二僧深深打了一躬。

    兩個和尚慌不迭左右閃身讓開。

    “太子萬不可如此,折煞和尚了。”

    一時雙雙回揖,才自行落座。

    三太子原有很多話要說,尤其對于這個無葉和尚單身力抗清軍,身陷大獄,幾乎喪命的可歌可泣事跡,心存萬分欽佩感激,再者猛大師的守正不阿,毀寺全節,該是何等胸襟抱負,諸如此類皆非眼前片言數語可以交待。

    只是眼前卻不是說話時候。

    葉老居士向著二僧點頭道︰“雲板聲響,想是敵人再一次進攻來了。”

    “無妨事——”猛大師說︰“對方改了陣勢,各位在這里大約也可看知一二。”

    恃立窗前的弟子,隨即將臨江一面的湘簾高高卷起,啟開窗扉,至此前眺,大江一面礙于山峰形勢,雖不能盡收眼底,卻也看個大概。

    當下即由三太子帶頭,各人步向窗邊——本日天晴氣朗,素日鎖山雲霧,俱為天風吹開,秋光晨藹里大江一面盡收眼底。

    居高臨下,只見近處江面上點綴著敵人來犯的大舉陣勢,鐵甲船殼與敵人侍列戰士鎧甲刀戈,交映出一片眩目光彩,其勢雄偉,不可輕視。

    “阿彌陀佛——”忍大師手捏胸前佛珠說︰“好一個六六山水陣勢,看來此番敵人是大舉出動了。”

    猛大師銀眉頻眨,嘴里“啊——”了一聲,訥訥道︰“要不是有此一觀,我幾乎被他們給蒙住了。”

    原來他們先時在達摩院所距的小島,因限于形勢,並不能對于敵人來犯陣勢得窺全貌,眼前湖心樓窗開一扇,乃可補前方之不是。

    這一看,使各人俱不禁吃了一驚。

    一向深沉持重的葉照老居士也不禁為之發出了一聲驚嘆,亨了一聲道︰“老和尚說得不錯,是一個‘六六出水’陣式,看來對方陣營里,此番有高人在座了。”

    猛大師偏頭道︰“何以見得?”

    葉照“哼”了一聲道︰“如果只是個六六出水陣式,高明固然,並無玄妙之處,大師父你再看看船上戰士的站列方位當知此一戰陣的非比尋常了。”

    這麼一說,各人才被他提醒,打量之下,所見便自不同。

    燕子姑娘說︰“老前輩說得不錯,看來他們是按‘太乙奇門’陣式站立,主座應是梅花瓣的中心了。”

    葉照看著他點頭道︰“丁仙子高徒畢竟不同一般——”目光一偏公子錦道︰“賢契你說呢?”

    公子錦說︰“太乙奇門,隱‘甲’于中,杜姑娘所見,固是不錯,只是若是主座居中,豈不與‘六六出水’陣式自相犯克?”

    “叭!”一聲。

    手持折扇的杜先生呵呵笑道︰“公少俠所見與我正是一般,好一個高妙陣勢……唔唔……想不到,想不到,清軍陣營里竟然會有這等高明人士?我們這一次可是遇見了對手,切切不可掉以輕心呢。”

    燕子姑娘轉向公子錦,欽佩的道︰“你說得不錯,怪不得我娘對你大加贊賞,要我向你多多請教呢。”

    公子錦自謙地笑了一笑,這不是客套時候。

    由此他也就知道了眼前的這位杜先生,雖說不擅武功,卻有奇方,正是傳說中古人鬼谷、張良之類的人物,當必熟讀兵書,甚悉陣法,是以才得輔佐三太子,輾轉亂世,屢脫樊籠之困,誠然令人可敬了。

    葉照老居士略點頭道︰“先生所說極是,若是如此,我們將何以對應?”

    杜先生一笑說︰“葉老師父你的玄天妙術,我久已敬仰,如何反倒問起我來了?”

    葉照哈哈一笑,又轉向一旁並立的兩位方丈高僧一後者二人其實也各有見地,只是為人謙遜,不喜人前賣弄而已。

    “二位老師父意下如何?”

    其實在場各人俱非凡俗,三人行必有我師,葉照老居士乃自有此一問。

    “阿彌陀佛——”忍大師手打問訊道︰“奇門遁‘甲’,既非藏在中座,便于五宮中尋覓才是。”

    猛方丈哼了一聲,銀眉頻動道︰“那也未必,‘神龍擺尾’,以老衲看來,那操持船陣的中樞,也可能不在五宮之位,在後面也不一定。”

    “妙!”麻四先生也插上一嘴道︰“老和尚可真是別有所見,要是這麼說,可就麻煩了,依我看來,此陣必出自老賊‘飛天鷂子’唐飛羽的親手布置,這老兒自恃在天竺隨異人學過些異術,每喜在人前賣弄,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葉照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就是他,哼哼,此人自負甚高,那一年在武夷大會上,為雲飄飄擊敗,出了大丑,事隔多年,這一次出來,想是必有所備,卻不知雲飄飄這個怪物比他更精明十分,說不定此刻就在他的左右,乘虛而入,怕的是他還不知,這一次,要吃大虧,大禍臨頭了。”

    頓了一頓,他隨即又接道︰“只是,我們卻不能坐觀其成。”

    公子錦說︰“老前輩所見極是,雲飄飄不會現在出手的,他樂見我們雙方廝殺,然後坐收漁人之利。”

    各人各抒已見,相繼發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葉、杜其時也都有了一定見解。

    此番交手,臨江寺一面固然由忍大師以主人身份作主要部署防守,但中樞大局,卻由杜先生統籌幃幄。

    敵人船陣既臨,雙方大舉交手已迫在眉睫,臨江寺一面,高手如雲,更有高明如杜、葉者,可稱智珠在握,卻是敵人一面以大內“十三飛鷹”全數出動,更兼策動清軍水師大舉出動,可謂之聲勢浩大,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杜先生有見于此,目注猛大師道︰“達摩堂一面,幸賴老師父全力防守,眼前敵人這個六六出水陣勢,極是高明,事不宜遲,在下這就隨二師父親自到那邊坐鎮,也好全力對付。”

    猛大師點頭道︰“這樣就好。”隨即招呼無葉和尚道︰“咱們走。”

    各人見杜先生親自往達摩堂指揮坐鎮,俱是寬心大放,大家也都知道,杜先生其實早已窺透了對方這個“六六出水”陣式的訣竅奧妙,只是事關機密,不欲事先道出而已。

    三人隨即向三太子暫時告別,一行匆匆向達摩堂所在的小島趕去。

    看看時候不早,葉照轉向三太子道︰“殿下也該就醫了。”轉向徐小鶴道︰“姑娘偏勞。”

    徐小鶴欣然轉向朱慈炯道︰“殿下,咱們走吧!”

    三太子點點頭,慨嘆一聲道︰“因為我這點小病,讓大家都操心,真過意不去,我看——”

    才說到這里,即為葉老居士的一聲長哼給止住了,多年以來,葉照這一位承受先帝托孤的前朝衛士,忠心執著,不辱使命,其間歷經萬險,才致有了今天小小局面。二十年來朱慈炯隨他間關千里,不次搬遷,習武讀書,達練人情,艱辛中培養出朱慈炯的超人毅力,曠世胸襟。這一切皆非繁華如錦的宮廷所能臆測和可以達到的。患難、堅進之中二人相依為命,對于三太子來說,葉照是他的嚴師益友,他們之間的感情真摯、微妙,出乎常情一般。

    為恐招惹葉照的不快,朱慈炯也就不再多說。隨即與徐小鶴轉入內間靜室,接受一日兩次的“子午流注金針”治療。

    天上飄著紛紛細雨。

    初夜時分。

    公子錦備妥了行囊,按照杜先生錦囊指示,這就打算要上路了,只是葉照老居士曾說過今夜要陪他一起下山,這就不禁令他心存詫異。

    日間由于杜先生的親自坐鎮指揮,已將敵人大舉來犯的“六六出水”陣勢全數擊退,敵方受創至深,損兵折將,較之前番更為慘烈。

    這一仗由于杜先生識了對方先機,洞悉了對方中樞首腦藏身之處,兩位老方丈破格親自出馬上陣,潛入敵營,乃至與“飛天鷂子”唐飛羽等敵方高手短兵相接,交上了手。

    就連“飛天鷂子”唐飛羽都掛了彩,在兩位方丈聯手下,差一點被摘了“瓢子”,若非此人輕功了得,絕難逃脫,猛大師也掛了彩,右腿為唐飛羽獨門暗器“噴火毒釘”所中,差一點也廢了性命。

    雙方一戰之後,臨江寺大獲全勝,敵人鳴金收軍,大傷了元氣,看來是不會再有這種大舉來犯的水師陣仗了。

    心懸著猛老方丈身受的毒傷,公子錦頗想親自去探視一下,卻因自己身負的任務重大,不敢少有差遲。

    細雨霏霏,灑落在桑皮紙糊就的窗欞上,傳出了沙沙聲音,驀然亮起的閃電,緊接著連聲滾過天際的串串鳴雷,給這靜寂的夜晚,帶來了幾許陰森。

    一片落葉,由樹梢上飄落下來。

    為水漬打濕的台階上,飄過來恍惚的一片陰影。

    公子錦頓有所知——

    “葉前輩來了?請進。”

    站起來打開門扉——

    果然,葉照當門而立。

    一身黑色油綢子緊身衣靠,頭上一頂小小竹笠,宛若鄉間老農,這一身裝扮,倒是前所未見,看著新鮮。

    “呵呵!”葉照笑了兩聲,進得屋來。

    摘下竹笠,甩落其上的水珠,在一張當門的竹椅上坐下來。

    “你的功力大有進步,可喜可賀。”葉照說︰“我是特意地放輕身子,想不到還是為你識透了先機,佩服佩服。”

    “老前輩在取笑我了。”

    公子錦把早已沏好的一碗香茗雙手奉上。

    老居士接過來呷了一口,說︰“白天的事你都知道了?唐老兒這一次吃了大虧,看來是不敢再輕易冒犯這里,不過,此人詭詐極了,絕不會就此甘心,嘿嘿,咱們等著他了。”

    公子錦說︰“猛大師的傷要不要緊?”

    “已經無妨了。”老居士說︰“有徐姑娘在這里,總算即時去清了他身上的毒,已經不礙事了,江湖上哪怕是萬惡的黑道,也極少施用毒藥暗器傷人,唐老頭此人卑鄙下流也就可以想知,哼哼,這樣也好,我原來並不想下毒手的,這麼一來也就無所顧忌了,要是讓他犯在了我的手里,哼哼……”

    一片陰森,泛自他瘦削的臉上,兩只瞳子開合間精光畢現。

    ——此老功力已如前番顯示,加之他生性嫉惡如仇,這一次為情勢所迫,看來已大動殺機,未來發展雙方將是大開殺戮,無所不用其極,思來令人憂心。

    公子錦情知他此來送行,必有所示。也就稍安毋躁,等待著他的下一步指示。

    葉照再次端起茶碗,長鯨吸水似地將盞中茶水一吸而盡。

    公子錦找著暖瓶,再為他續水,葉照擺手說︰“不用了。”卻又慨嘆一聲,暫時不語。

    “老前輩有什麼話要說?”公子錦一笑︰“還在為早上的事費思忖?”

    “哼哼!”葉照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說︰“你可真是個細心的人,不錯,就是這件事。”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公子錦說︰“你當然也知道,我已和那個人較量上了。”

    他們是在談論早晨窗外暗中窺伺的那件事,直到此刻,公子錦仍然諱莫如深,莫名其妙。

    葉照一笑,卻又深沉地道︰“說說你的看法,你以為這個奇怪的來客又是誰?”

    “這個可就不知道了。”公子錦說︰“這個天底下,除了‘冷玉仙子’丁雲裳以外,還會有什麼女人有此功力?真叫我百思不解,正要向老前輩請教。”

    葉照搖搖頭,冷笑說︰“當然不是丁仙子,你別想歪了,甚至于我可以斷定,他不是個女的,是男的。”

    “啊——”公子錦一怔說︰“不是女的……那……他又怎麼會施展‘滿園清芬’的坤道秘功?”

    “這就是此人的得天獨厚,高妙之處了。”

    葉照冷笑著說︰“我其實已猜出了他是誰,只是有待證實而已——”

    “他……是……”

    “雲飄飄。”

    “雲飄飄?”公子錦大吃一驚,睜大了眼楮。

    “除了他,再無別人能有這個能耐。”

    葉照接著說︰“此人詭異萬端,過去江湖上對他的傳說極是聳人視听,我並不深信,今日一見,我總算相信了,應不是空穴來風。”

    公子錦沉默不語,想到了前此丁仙子與他談到有關雲飄飄此人的怪異行徑,其中之一是有關此人的性別……雌雄不辨,有人說他是個女的,那可未免太離奇了。

    “老前輩,”公子錦說︰“你老是說,外面有關他是女人的傳說?他明明是個男人,可又怎麼會是個女人呢?今晨現身的那人是——”

    “是他女人的化身。”葉照說︰“可惜我們當時未能窺得他女子化身的全貌。”

    “這太不可思議了。”

    公子錦低頭尋思昨日與此人見面甚至交手的經過,無疑對其人留下深刻印象,那應是一個擁有華貴高雅氣質的儒者形象,何以轉眼之間,卻又會變了一人,成了“女人”呢?思慮再向前推,以一個女人的姿態出現而擊敗唐飛羽的……一陣風起,蕭蕭落下了黃葉幾許。

    公子錦意味著夜已漸深,走過去把開著的窗戶關上。老居士的臉色忽然凝重了,卻是一言不發。

    驀地他站起來說︰“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

    話聲出口,右手輕起,用劈空掌力“呼”一聲已把案上長燈熄滅。

    卻在這一霎,窗上驟雨襲窗樣的一陣子嘩啦聲響,鬼火明滅樣地打進來一些物件。

    二人其時早已識得先機,公子錦一式滾地旋身,呼地掠門而出,倉促站起的一霎,卻才發覺到老居士神鷹展翅樣地已掠向對面瓦脊。

    值此同時,那透窗而入的一天鬼火已然觸落地面︰“轟”然聲里,著起了大片火光。

    原來透窗而入的萬點星光,竟是一種特制的惡毒火器,因為硝磺等物什制成,一經著地隨即爆發出大片火光,頃刻間火焰平地而起。

    這麼一來,公子錦勢將先在救火了。

    好在敵人一面,自有老居士對付。

    葉老居士其實早已警覺,即在對方著火暗器透窗之前,人已飛身掠起,夜蝙穿空樣的輕巧,已然落向對面瓦脊。

    敵人——一個身著錦衣,頭扎黑綢的頎長人影。對于葉老居士的猝然現身,似乎吃了一驚。暗器方自出手,身軀向側面一偏,足下力喘,哧——箭矢也似地已向對面射落。

    葉照當然不會放過他,此老嫉惡如仇,敵人的幾次挑逗、來犯,早已激起了他的無邊怒火,決計對于每一個刺探來犯的敵人都不再手下留情。

    眼前這人雖還不知他的真實身分,卻由其展現的身手判斷,顯然極其高吸,絕非一般,是以也就越發地放他不過。

    “哪里走。”

    嘴里一聲輕叱,葉照身子一沾即起,怒鷹搏兔般的快捷,直認著那人落身處撲了過去。

    閃電明滅里照見了來人甩肩擰身的一個快速式子︰“哧——”一把半尺來長的柳葉飛刀,已由他腕底擲出,直向著葉老居士面前飛來,其勢極快,電閃而至。

    老居士右手輕翻,駢二指向著來犯的刀鋒側面一點,指力強勁︰“當!”一聲,已將這口飛刀點落地面。值此同時他的人卻並不停留,神鷹天降般已到了對方頭上,泰山壓頂般墜落直下。

    黑暗中難以看清雙方是怎麼交上手的,在一陣子滾翻撲騰里,來人發出了沙啞淒厲的一聲呼叫,身軀在雨地里一連打了兩個踉蹌,驀地向著側面山道上竄去。

    顯然他已經受傷了。

    卻是這一霎,他霉運當頭。

    這個人身子方自掠上山道,迎面一人已攔住了去路。這人儼然絕非等閑,無如眼下負傷,已是驚弓之鳥,驀地為對方攔住了去路,驚怒中叱了聲︰“閃開!”

    話聲出口,雙手已霍地推出,形同大風一陣。勁厲的掌風有如一面鐵牆樣的實在,猝然加臨之下,致使對方來人亦難當之,情不自禁地向側面一閃,錦衣人乃得尋隙撲出,狼也似地突困而出。

    來人——公子錦,不禁為之一驚,暗忖︰“什麼人這麼厲害?”

    思忖間,只覺著頭上輕風一陣,葉老居士已自他頭頂上掠了過去。

    “相好的,你還想跑吧。”

    話聲出口,宛若鷹隼般快捷,已襲向身著錦衣的來人身後。

    來人“哼”了一聲,一式怪蟒翻身,把身子轉了過來,迎著老居士迫出的手掌,啪地硬接了一掌。

    這一掌可謂之力道十足,錦衣人在原本負傷情況下,可就敗象益顯。

    隨著雙方掌力的一撤,錦衣人身子大大為之震動了一下,一式“怒龍升天”,身子拔空而起,左手撩處,撈住了一截松枝,只听見“ 嚓”一聲巨響,連人帶同那截斷枝,一並栽落下來。

    公子錦自是放他不過,一式海燕掠波,嗖地欺身而進。掌中劍“碧海秋波”唏哩聲響,光華交爍如出穴銀蛇,錦衣人一式疾滾,卻仍慢了半折︰“哧——”劍芒吐處正中其右側肩窩,神兵利器非同小可,這一劍直把他刺了個前後透穿,隨著抽出的劍身,怒血如涌,霎時間已染紅了大片。

    “小輩,你敢。”

    錦衣人發出了嘶啞的一聲怒,在雨地里一連兩個打滾,危機一瞬間猶不忘施壞,右手揚起,耳听得“波!”的一輕響,自其腕下飛出了一團大如雞卵的白色彈九,緊接著“哧哧”聲響里,冒出了一天火星及大片黃煙。

    葉老居士顯然早已注意及此,鼻子里“哼”了一聲,雙肩搖處,一片雲也似的輕巧,已迎著了對方的來勢,右手探處,二指輕舒,只一下已拿住了空中的火球。

    眼看著那枚火球,在空中嗤嗤連響,火星四射,卻是在老居士二指捏拿下終不能爆開為害。

    再看老居士拿著火球的一雙手指,其實並不曾真的與火球接觸,上下相距半寸有余,竟似虛空著力,將火球拿住一任那小火球在空中團團打轉,卻不能落下爆炸開來,在空中團團打轉,火星四迸,甚是好看。

    像是變戲法兒似的這一手絕活兒,其中卻蘊含著絕頂的內氣功力,若非具有爐火純青的內家“乾元指”力萬萬不能如此。

    “姓卜的,我已經認出了你了。”老居土面色冷峻地直盯著對方錦衣人道︰“山不轉水轉,沒有想到吧,咱們在這里又見著了。”

    公子錦心里一驚,才知道來人竟是前此大鬧棲霞寺與自己結有一掌之仇,人稱“鷹太爺”的大內衛士卜鷹。

    此人在大內“十三飛鷹”中位列第三,人稱“勾魂太歲”,武功極高,幾與“飛天鷂子”唐飛羽不分軒輊,最為大內所器重。

    那一次棲霞寺雙方交手,這位“鷹太爺”更曾與葉照居士結下深仇,當時“鷹太爺”雖曾全身而退,實則受創不輕,是以懷恨在心,引為奇恥大辱,乃至有今夜單身夜探,縱火尋仇的毒惡行為。

    卻是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縱火不成,二度交手,依然落在了二人手里。

    閃電明滅,照見了錦衣人那一張極其猙獰可怖的臉,這才看清了他的真實長相——鷹鼻子鷂眼,生就一張馬臉,卻在長臉兩側,白絨也似地生著兩個球髯,這副長相對于公子錦,印象深刻,不是卜鷹又是哪個?

    被稱作“鷹太爺”的卜鷹,發出了淒厲的一聲怪笑,想是已經預料到此番的不妙。滿以為火藥暗器的猛烈爆炸里,對方二人定當尸骨不全,橫死當場,卻是沒有想到害人不成,自身反倒受制于人,這口氣簡直是無能發泄。

    此老毒惡成性,詭計多端,他這次來早經預謀,一身都是火藥暗器,眼下雖已是窮途未路,猶自不肯善罷甘休。

    “葉老兒,你休要得意忘形……”眸子一轉,盯向公子錦冷森森笑道︰“還有你這小輩,哼哼……你們休要得意太早,臨江寺毀亡已在旦夕還不自知。”

    說時身子後躬,倚石而坐,一雙鷹隼也似的眸子,卻分向二人頻頻兼顧。

    葉照其實心知肚明,他雖生就嫉惡如仇個性,卻因這幾年在佛門修行,多少也有了些轉變,眼前這個人罪大惡極,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雖然如此,在面臨下手剪除之一霎,卻也不忘心存忠厚,予對方最後一線生機。

    “姓卜的,你還想活著回去麼?”

    葉照那一雙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向對方盯著,掌式輕翻,卻把那一枚滴溜溜打轉的小火球,改托于掌心之上,也許他已料知對方心態,猶不免與對方一線生機——

    “這里是佛門善地,姓卜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眼前你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冷笑一聲,他上前一步,神目如電地逼視著卜鷹,接道︰“束手就擒,听候這里寺規的發落。”

    話聲方頓,即見卜鷹一聲猛笑道︰“老兒……你是做夢。”霍地身子向側面一偏,即由其左肋下“哧”地噴出一道火光。

    卻是葉老居士早已料到了他的有此一手,即在卜鷹火藥暗器方自一現的同時,老居士掌中的那一丸收自對方的烈火彈丸已自反掌揮出,同時左袖揮出,施展極上的內功——“排雲飛袖”呼——排山倒海般反卷而出。

    “勾魂太歲”卜鷹自列身大內以來,狐假虎威,一生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一身武功出神入化,詭異莫測,想不到今日踫見了遠比他更要厲害的這位前朝義士,活該他命喪黃泉,遭此惡報。

    卜鷹發自左肋的暗器,一如前此袖中所藏,乃大內火器營所秘制,名喚“霹靂子”,火性奇烈,爆炸力極強,不要看小小一枚彈丸,爆發而出的火力,足可使整間房舍焚燒俄頃之間。

    眼下隨著葉照的出手,耳听得“轟”然一聲大響,大片火光爆發颶然。

    卜鷹在原本就已負傷的情況之下,如何當得?隨著火光的乍現,爆炸聲中,全身早已被炸得支離破碎,血肉橫飛。劇烈的爆炸聲,四山齊應,聲勢驚人知極。

    眼看著這一幕奇慘景象,公子錦簡直呆住了。

    不知何時,現場四周已站滿了人,大家紛紛搶著救火。

    “阿彌陀佛——這個魔頭大概就是人稱‘鷹太爺’的那個孽障吧。”

    說話之間,本寺的主持方丈忍大師,隨同著四名弟子已走近面前。

    爆炸的烈火之勢,雖至為猛厲,卻只使卜鷹本人遭到了報應,附近地處空曠,幾棵老樹雖燒著了一些,一來還在下雨,二來各人即時撲救,很快也就撲滅干淨。

    現場散置著濃重的火藥氣味,還有尸體燒焦的陣陣腥臭,使人欲嘔。

    目注這般結果,葉照老居士鼻子里“哼”了一聲,偏頭看向忍大師道︰“原來方丈也認得這個魔障?此人為禍多端,今夜終算得到了報應。”

    忍大師手捻胸前念珠,搖頭嘆息道︰“此人早先亦曾來過這里,化裝成一朝山進香的善士,布施了一些銀子,老衲當時看他行跡可疑,交談之下,這廝深恐敗露了行藏,沒有多說,隨即匆匆告退,事後我回想此事,再與棲霞寺的猛老方丈談起,才知竟是這個孽障,想不到他今夜居然偷偷潛上山來。”

    公子錦隨即把剛才此人以火藥暗器向二人暗襲經過說了一遍。忍大師聆听之下,由不住連口地念起佛來。

    “想不到這廝如此惡毒,”老方丈口宣佛號連道︰“無量佛,要不是你二人應付得當,只怕臨江寺大半要毀在這廝手里了。”

    卜鷹經此一炸,已是血肉橫飛,尸身無著。忍方丈隨即命令各人持燈籠火把將附近清理打掃,一面更率同手下四面察看,嚴加防範。

    公子錦職務在身,眼下不便久留,即向忍大師告別,隨同葉老居士離寺下山。
正文 第13章
    天近四鼓,公子錦盤膝座舟,一路順水直下,舟行暢速,直放太湖。

    為了安全起見,一路舟行車馬都要十分小心,敵人的打擊手段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原來臨江寺為應付全寺數百僧人的龐大開銷,不能不從俗經營一些買賣,多年來與當地市商,聯營了兩處客棧和一家船號,賺些微薄利潤。

    公子錦眼前所乘座舟,正是本寺所聯營“江馬驛號”所屬,由兩名方外和尚操舟,天尚未明,約摸在“寅”中時分,即便啟程上道。

    葉老居士一直送他登舟看行之後,才獨自返回。為了顧忌敵人的可能跟蹤,特別選擇在這個時候出發,即使那兩個操舟的外方和尚,也是由老居士親自指定。

    天色既早,船行又暢,習習江風,尤其是夜雨之後,更似有幾分寒意。

    遼闊的江面上,時有魚兒的潑刺,公子錦打量著一江秋色,心里盤算著此行措施,倒也興起了一些豪情壯志。

    由于此行計劃精密,各路英豪策應得力,敵人一面雖是大舉出動,看來也未見得便能得逞,公子錦心里充滿了自信,大可從容應付。

    舟子送上了早餐,清粥小菜,兩只肉粽。他隨即吃喝起來,風卷殘雲,一掃而光。

    那舟子隨即進前道︰“天有些冷,先生里面坐吧!”

    公子錦站起來笑道︰“不礙事,小師父法號怎麼稱呼?”

    一面向對方舟子打量,見他瘦高挺直,英姿颯爽,連同持篙操舟的另一和尚,二人俱已換了裝束,各人一頂斗笠,外加簑衣,十足的舟子打扮,再無出家人痕跡。

    “小僧智勇。”指了一下操舟和尚說︰“他是我師兄智柔。”一笑又說︰“早時在達摩堂服侍,年前派來了外方,改在水面上工作,都改了名字,我叫小江,他叫老周,從俗家姓,先生這麼招呼就是了。”

    公子錦點頭答應。

    小江說︰“這一程路很遠,葉老先生已開了船錢,到哪里停,有什麼事,先生只管吩咐就是。”

    一面收拾著公子錦身前的碗筷。

    公子錦隨即明白,這兩個小僧只是奉命載送自己而已,對于自己此行所負的重大任務,可能並不十分清楚,也就不欲多說。再想葉老居士既然特別指派他二人隨行,想來是有原因的。

    他于是向二人打量一下,只見老周黑粗壯實,膀開有力,小江猿臂蜂腰,身輕體健。二人既是臨江寺達摩院出身,忍大師授徒一向謹慎,如非武術功力達到一定境界,決計不會讓他們出來問世,可以想知當是具有一定身手。隨即站起,踱向船首。

    在一片煙霧彌漫的水面上,江鷗翩躚,翠羽翻飛,襯著東方黎明前的雲氣氳氤,淡淡的魚肚白色,確實景致如畫。

    船行漸速,江水既深,老周與小江收拾了長篙,即將風帆升起。

    姑在高處理帆的老周忽然“咦”了一聲,說︰“前面有官人盤查——”

    公子錦心里一動,一長身,拔起八尺來高攀住了帆柱,向前方望了望——即見里許以外,霧氣翻騰里,排有***璀燦,旗幟鮮明的一列官船,將大江自中攔截為二,自是南來北往的船只都必將停下來,在接受過官人上船檢查盤問之後,才得通過中間的狹小水道放行。

    此刻天色過早,來往的船只並不甚多,卻也因此一來,排列成行,等候檢查之後才得通行。

    公子錦將此一番情況看在眼時,飄身落下,起落間翩若驚鴻,輕若飛燕,看在擅武者老周小江眼里,一時心存敬仰,好不欽佩。

    二人立時趨近,就教。

    老周說︰“先生好身手,前幾天寺里來人說起先生與兩位年輕姑娘如何了得,我們還不信,今日才見識了。”

    小江亦是滿面欽慕,頻頻向著公子錦上下打量道︰“這一手輕功,像是‘太極門’的,就是和方丈老師父比起來也是不差。”

    公子錦一笑說︰“你二人先莫說這些,眼下官人查船,卻要好好應付,不要露了馬腳。”

    老周說︰“怕什麼,我們是規規矩矩的水上買賣,又能怎樣?”

    公子錦暗自一怔,問︰“這幾日清軍與廟里開火的事你們可知道?”

    “听到過。”老周說︰“風聲很緊,說是死了很多人呢,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麼大的事,他二人竟還不知道,可見清軍消息封鎖之嚴謹。一般老百姓固然得見大軍之交戰,卻不知為何而戰,其它細節就更不用說了。

    小江說︰“這幾天通往廟里的路都被封了,水路也封死了,我們這邊還看見清軍打仗,可就弄不清楚為了什麼打仗?傳說是有土匪藏在我們廟里,有這回事沒有?”

    公子錦微微一笑,這事情一半時可是說不清楚,只冷笑道︰“要是這樣,我就是土匪了。”

    “啊——”二人一驚。

    小江說︰“先生真會說笑,我們早知道,你是天南堡的人,是反清復明的義士……”

    “這就對了。”公子錦一笑說︰“這就是清軍為什麼要攻打臨江寺的原因了,他們要抓的就是我這樣的人。”

    二人恍然大悟地又“哦”了一聲,一時臉現義憤。

    老周點頭道︰“原來如此,先生只管放心,這一路有我與小江護送,保你平安無事,有什麼事你只管吩咐,我們不怕。”

    小江說︰“管船的師父說了,要我們一路上听候先生的招呼,有事只管吩咐。”

    公子錦點頭說︰“好。”隨道︰“回頭官人問話,只听我的,見機行事就是。”

    說話的當兒,座船已來到了眼前。

    卻見前面江面已吃清軍水師一字攔江封死,只留下正中一處隘口供來船于盤查後放行,道口兩側,清軍劍拔弩張,殺氣騰騰。

    此時天光近曙,卻是水面上霧氣彌漫,依然看不甚清,清軍船上***輝煌,渲染著水面一片血紅,襯著刀劍出鞘的清軍,更增無限猙獰氣勢。

    公子錦心里暗暗盤算,萬一被對方識破,在這里動手開打,自己三人都有武功,對付這些清軍,當然是毫無問題,自可全身而退,可是如此一來興師動眾,身份暴露,可就壞了大事,總是不好。

    心里盤算著,忙把一錠五兩銀子取在手中。即見一名頭戴紅纓的武官,帶著兩名手持長槍的兵棄,自前船靠近,大聲吆喝著︰“過來,過來。”

    老周施舵,忙把小船靠了過去。

    那名武官不待來船靠近,即行躍身而過,一臉蠻橫樣子,瞪著公子錦道︰“是干什麼的?這麼早上哪里去?”

    公子錦拱身抱拳,一臉笑態道︰“給總爺問好,是做小生意的,到揚州去,請行個方便。”

    小武官睜著一對紅眼,上下打量著對方說︰“小生意,什麼生意?說。”

    公子錦說︰“綢緞生意,小買賣。”

    “貨呢?”小武官大聲叱著︰“做綢緞生意用得著起這麼早?”

    公子錦益發賠笑道︰“這兩天不是打仗嗎?不起早,怕走不了。”

    那武官一聲喝叱道︰“胡說!”

    剛要轉身招呼船上兵士,公子錦已上前打躬道︰“船上沒有貨,總爺你行行好,回頭船一多,可就走不了啦。”

    “胡說!”小武官瞪著眼說︰“走不走得了是你的事,關我屁事,你這小子——”

    眼楮一轉,可就看見公子錦手里的那錠銀子,登時神色急轉,咳了一聲︰“走,帶我到里面瞧瞧去,真是做生意的,我們也不難為你。”

    公子錦連稱是是,轉身帶著這名武官走進蓬艙。

    “一點小意思,給總爺喝茶。”

    公子錦雙手把銀子奉上。

    小武官拿在手里掂了一下,說︰“就這麼些?”

    公子錦只得又取出一錠,小武官一把抓過來,快速揣在懷里,哼了一聲︰“小伙子還算長眼,得,沒事啦,這兩天江上不太平,沒事少出門,這是忠告。”

    身子一轉,步出艙外,把插在腰上的一面小小紅旗拿出來,向著關隘一方大聲道︰“放行。”

    前道清軍,拉起了浮柵,剛要放行,只听見一聲喝叱︰“慢著。”

    即見隘口左側一艘極顯氣派的官船上,走出來一個身子瘦俏,長發披肩的濃眉老者。

    這人身著藍色錦衣,卻把前面長襟下擺折起來遮在一根杏黃色的絲絛上,一雙褲腳緊扎著得十分精神。卻是左邊胳膊顯得不大利落,用一條綢子兜著。

    在場各人目睹著官船上濃眉老者的現身,俱顯現出恭謹神態,紛紛打躬請安,執禮甚恭。

    公子錦心里一怔,一時弄不清什麼路數,卻見自己船上先時盤查的那個小武官已向著來人老者大禮唱諾,打千請安——

    “唐大人,您老親自來了。”

    濃眉老人哼了一聲,不待移船靠近,身勢輕起,呼……一片雲彩樣的輕飄,已到了對方般上。

    起如飛雲落似白鶴——好俊的一身輕功。

    公子錦由不住心里一驚,那是因為老者身手堪稱驚人,初臨乍見,怎麼也沒有料想到,對方陣營里竟然還隱藏著如此高明的人物。

    思忖中,這位“唐大人”已邁著鶴步來到近前。公子錦乃得看清了對方那一副大異常人的長相。

    雙顴高聳,兩耳招風,黑如墨的一雙濃眉之下,那一雙細小的眼楮如睜似閉,襯著過大的一個獅子鼻,模樣可真有些“不俗”。

    四目相對之下,公子錦頓時心里一驚,盡管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然而眼前老者的這副尊容,他可是記憶清晰,一個念頭隨地自心底升起——

    “飛天鷂子”唐飛羽。

    那一年在福建武夷山武林盛會,此人鋒頭甚健,由于其出身所代表的大內皇差身份,致使與會者無不測目,敬鬼神而遠之,此人也就越發囂張招搖,最後逼使“鐵馬神木門”的頭子“雲飄飄”親自現身,乃得將此人擊敗,負傷而遁。

    公子錦其時隨師與會,目睹經過,留有深刻印象,是以一望即知,此人乃大內“十三飛鷹”之首,平素為清朝皇室效忠,專為其主子干那鏟除異已,殺害漢人的勾當,對于一些前朝不甘臣服的孤臣遺老尤其心狠手辣,趕盡殺絕,江湖道上無論黑白兩派,只要略存義氣,無不惡其伎倆,視為讎仇,想不到竟會在這里見著。

    因知此人日前為攻打臨江寺,親布“六六出水”陣勢,設非為杜先生等一干高人識破,聯手對付,後果不堪設想。猛老方丈在此役為其毒藥暗器所傷,幾至性命不保,可見其人之毒惡伎倆無所不用其極。

    傳說此人在與猛、忍二位方丈大師的聯手對抗里不慎負傷掛了彩——觀諸眼前對方這般模樣,當知傷在左臂,言之不差了。

    面對著對方這個元凶大惡的忽然現身,公子錦內心大為激動,真恨不能立時動手,施展全力將之斃于船下,既知其左臂負傷,自是機會難得。無如眼前公子錦重任在身,卻又期期不可為之。

    那名小武官形色嚴謹地向著來人抱拳執禮道︰“卑職已經查過了,什麼都沒有,大人請放心。”

    唐飛羽那一雙細長的眸子掃向公子錦,後者抱拳躬身,一副生意人膽小怕事模樣。

    拿人錢財,為人消災。

    小武官上前一步說︰“回大人,他是做綢緞生意……是去辦貨的,因為怕——”

    才說了一半,“唐大人”一伸手就止住他,不叫他再往下說了。

    公子錦人長得斯文,由于前此在揚州混跡商場,多少學了些生意人的習性,對于綢緞市場,頗不陌生,眼前面對著唐飛羽這等十足官場卻又不脫江湖黑道習性的人物,卻是要十分的仔細小心,略有不慎,萬難逃脫對方那一雙觀察精銳的眼楮。

    “這幾天打……仗,不好走……小人才起了個早。”趕忙又低下頭來。

    唐飛羽哼了一聲,舉步向艙內步入。

    小小蓬船,一目了然,只有疊置的鋪蓋,別無長物,他卻偏偏還不放心,邁著方步,在艙內來回走動起來。

    登時,小船在他的走動之下,開始大大搖動起來。

    公子錦心里為之一驚,一時弄不清對方這是在干什麼,卻不禁為對方深湛的內力暗暗贊嘆。不要看這小小一個動作,若無三四十年精湛內功造詣,萬難施展。

    這艘船,雖說吃水不大,亦可載客二三十人之多,一個人即使施展全身之力,也難能使之在水上搖動,眼前唐飛羽竟然在走動舉步之間,使之動蕩如此之劇烈,功力之精湛,可想而知。

    眼看著這艘蓬舟在他走動下左右搖動,忽而又改為前後搖動,總之隨著他腳下不同的踩踏方位,船身即作出不同方位的搖動,起先不過是微微晃動,隨之越來越劇,竟至浪花飛卷,船身一如在驚濤駭浪中的大肆搖動起來。

    唐飛羽忽然停止了走動腳步,卻是搖擺的船身並不因為他腳下的停止而中止動蕩。唐飛羽雙腳分跨,右手平伸,漸漸地止住了船身的搖動,那一雙細長的眼楮如睜似閉,臉上神采分明似在細細品味感覺著什麼……

    公子錦忽然明白了。

    原來這老頭兒是在借助船身的起伏搖動之勢,運用特殊的感官能力在測判船身眼前的載重量如何,換句話說,如果這艘船上載有任何過重的東西,透過船身上下左右的起伏搖動,絕不同于一艘空船那般輕松,從而也就能自其中猜測出些什麼……

    所幸,眼前這艘船上除了幾個人外,什麼東西了也沒有。

    小武官幾乎栽倒了,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

    “大人……這是……”他吃吃地道︰“是不是還要到艙底下去瞧瞧?只怕底下太小又濕……”

    “用不著。”唐飛羽搖頭說︰“下面什麼也沒有。”

    目光一轉,盯向公子錦,緩緩走近道︰“這里的綢緞生意我都熟,你是哪個號上的?”

    公子錦道︰“甦州太和興、下南村的張三爺都有來往。”

    唐飛羽點點頭表示知道,一雙眼楮只是在公子錦臉上打轉,他似乎已警覺到了對方的不落凡俗,偏偏公子錦的一雙眼楮就是避免與他眸子接觸——

    這其間,正是公子錦留下了仔細小心。

    一個武功精湛的“練家子”,大都有一雙深邃明亮,菁華內蘊的眼楮,外人或許並無所覺,內行人卻是一望即知,所謂,“氣練天庭,神藏日月”,日月者眸子也。

    眼前唐飛羽何許人也,公子錦焉能不對他心存小心?

    唐飛羽哼了一聲︰“你姓什麼?叫什麼?”

    “小人姓常,常大春。”

    “常大春,口音不是本地人呀!”

    “小人是福建泉州人,一直在外面跑,口音也就雜了。”

    唐飛羽點點頭,不動聲色道︰“你剛才說到太和興,當然知道這家買賣眼前已經盤給了外人。”

    “小人知道。”

    “嘿嘿!”唐飛羽進而探刺道︰“新主子是……”

    公子錦心里一驚,這風聲他曾有耳聞,那些日子在揚州假充綢緞商人,經四方茶樓管事與麻四先生的暗中安排,也曾與本地商人有過幾度酬酢,是以有所耳聞。眼前商場,最是囂張,足跨綢緞鹽市黑白兩道,最吃得開並且最引人測目的當屬那位徐七爺了。

    “大人指的是徐七爺?”公子錦賠著笑臉,依然不與他眼楮正面接觸︰“他老人家足跨鹽綢兩市,如今的買賣可是越來越大了。”

    這麼一說,頓使這位大內神鷹衛士首領不再多疑了。事實上那個叫徐七的人,正是依仗與他有著一份特殊的交情,這兩年黑白通吃,就連附近州府,也因“十三飛鷹”的特別招呼,無不青眼相加,听令其買賣坐大,財源廣進。

    徐七爺知恩圖報,唐飛羽坐收漁利,這一份關稅的銀子,也就可想而知,當然不是小數目了。

    公子錦察言觀色,也就知道自己所猜不錯。

    唐飛羽目光注視著他說︰“跟你打听個人你可知道?”

    公子錦垂首彎腰,連聲稱是。

    “燕子姑娘,”唐飛羽說︰“這位姑娘你可知道?”

    公子錦心里一動,立刻點頭道︰“听說過——大人說的是小揚州那個賣唱的姑娘?”

    “對了,就是她!”唐習羽說︰“你們認識?”

    公子錦搖頭說︰“小人哪里認識,那是七爺相好……听說他常去捧場听唱。”

    “不對吧。”唐飛羽冷笑著說︰“這位姑娘大非尋常之輩,據我所知,她——哼哼,你可知道她如今的落腳處?我倒想看看。”

    公子錦故作不解道︰“咦——她不是一直在小揚州的‘八音畫舫’上賣唱麼?”

    “嘿嘿,姓常的。”

    忽然唐飛羽往前走了一步,驀地右手探出,直向著公子錦肩上直拍下去。

    公子錦一驚之下,本能地向後一縮,唐飛羽掌式落空,不禁為之一怔,卻在這一霎,耳听著一旁大船上人聲喧嘩。

    有人大聲喊著︰“救火呀!拿奸細。”

    即見先時唐飛羽所乘坐的大船上冒出大片火光,隨著火光起勢濃煙里,一條人影倏地拔空直起,燕子般地輕巧,直向著另艘船上落去。

    公子錦眼光犀利,只見來人青巾扎頭,身材曼妙,由于平日相交甚捻,相知最深,雖只是驚鴻一瞥,也已認出她來。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不是那位燕子姑娘又是哪個?

    設非是這位姑娘,別人也萬難有如此身法。

    眼看著她騰起空中的身子,一起而落,隨著妙手輕累揮哧——地打出了一掌火藥暗器,直向著對方水師陣營的船上落去,一時間火光迸射,人聲大亂。

    唐飛羽爆喝一聲︰“好丫頭。”

    腳下力點,嗖地縱身而起,直循著對方乍然現身的身影追了過去。

    一追一躡,霎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船上各人俱看花了眼,公子錦卻是心里有數,向著看直了眼的小武官道︰“總爺——你老行行好,讓我走吧。”

    小武官“嘿”了一聲,不耐煩地揮著手︰“都是你惹的事,快走吧……走走走。”

    一面揮動手上小旗,喝令前面拉開浮柵,公子錦有驚無險,就這麼乘亂出來了。

    老周小江不待招呼,扯起風帆,加速前行。

    前行數十丈,才不聞身後人聲。

    公子錦心知肚明,設非是燕子姑娘的及時現身,誘開了唐飛羽這個大敵,自己還真是一時不易脫身。看來這位姑娘一直都不曾離開自己左右,必要時現身為餌,引開了敵人,不早不晚,恰到好處,真好險也。

    小江臉現驚喜道︰“好險呀,那位姑娘好本事,要不是她忽然出現,我們就走不了啦!”

    公子錦說︰“剛才那個姓唐的,是當今朝廷大內十三名飛鷹衛士中最厲害的一個,雖然受了傷,依然了得,幸虧是杜姑娘及時出現,要不然,動起手來,我們雖然不見得怕他,可是卻為此壞了大事。”

    小江怔了下說︰“那位姑娘她也是咱們廟里來的?”

    公子錦點頭笑說︰“她就是我們剛才說到的那個燕子姑娘,她的輕功極好,姓唐的未必能追得上她。”

    小江“啊”了一聲說︰“原來她就是燕子姑娘,嘿!她的大名這里無人不知,我們只知道她歌唱得好,出了大名,卻不知道她還有這麼好的功夫。”

    公子錦說︰“這位姑娘是一位了不起的俠女,唱歌只是她的一個掩飾……不過經此一來,她是再也不會去唱歌了,你沒听見嗎?剛才那個姓唐的正在打听她呢,看來他們已經對她留意了。”

    老周在一邊答腔道︰“那可怎麼辦?燕子姑娘要是落在他們手里那可就危險了。”

    公子錦一笑說︰“她的本事大了,你們大可放心。”

    話聲方頓,即見一艘快舟自身後拍浪而至,速度至為快捷轉瞬間已來至眼前。三人先以為是官兵追趕來了,再仔細一看,才知道不是的。

    ——那是一艘平頭高帆時下流行的快速漁舟。

    何謂快速漁舟?

    原來本地水面,因江速流湍盛產一種行速極迅的梭子魚,為捕此魚,附近漁民因而特別設置了此種快舟,漁捕方式花樣翻新,不是用“網”而是用“釣”,釣魚方式亦非用傳統的魚餌,靜待魚兒上鉤,而是采取快速甩竿,隨釣隨起,魚線上多至數鉤,既無魚餌,全仗釣者身手利落,眼明手快。梭子魚群出沒之時,多在黎明日出前後一個時辰之內,錯過此時,再不會出現,釣者為捕此魚,第一要務,便是對時間的至切把握。

    往日,這類快舟多為精于此道的老手十數人,人手一竿,沿舟散立,中間亦由精于此道的“快手”多人,專司接魚起魚,所謂的“切斬”,釣者快速起竿後甩,接者眼明手快,“切斬”亦須恰到好處,兩者配合,天衣無縫,江舟快速,緊跟著魚群,躡追不舍,此刻紅天碧水,銀鱗波刺,可謂奇觀。

    卻是眼前快舟“釣者”僅為一人,“切斬”一人,舟子一人,全舟一共就此三人。

    站立在船頭的這個釣者,瘦高鶻立,上身著一件盤領茶色粗布敞衣,下身著皮圍裙,一雙大袖高高挽起,妙在雙手持竿,一路急行,緊追著梭子魚群已至眼前。

    公子錦原以為清軍快舟追來,心里還有些緊張,俟到看清了是只漁捕快舟,才自放心。

    過去在太湖這類漁捕,他也曾見過幾次,釣者人手一竿,魚群來時,長竿飛卷,銀鱗躍空,那等場面,確是生平少見之奇觀。卻是像眼前身後漁舟,釣者雙手持竿,獨自一人追躡釣魚的場面,還是前所未見的新鮮,不覺一時大大引發了興趣。

    旭日東升,光彩綺艷,直渲染得水面萬紫千紅。忽然傳出,“魚來了!”即見打身後上游疾流處,驀地涌現出一片色澤碧綠黑忽忽的東西,才見時不過方圓丈許,定眼再看,已擴及整個水面,紅日渲處,錦鱗雲詭,波彩瑰麗,直耀得人眼花鐐亂,才知道果真是魚群來了。

    此時,那艘平頂快速魚舟,已自身後疾趕而前,近到幾與公子錦所乘之船並列而行,佇立在船頭的那個瘦高老者,目睹及此,哈哈大笑了兩聲,招呼著船上同伙道︰“小子,看仔細了。”

    一面說時,即見他雙手運竿,左右開弓,長竿甩處,銀線如蛇,已向超越船身疾行而前的水面魚群落去,卻只是一沾即起,長長魚線上已咬鉤鮮魚數尾,如此左右交相運施,卻把掛滿梭子魚的魚線甩向身後,即由身後那個手法熟練的快手,快速把魚兒取下,兩者配合得恰到好處,手法一致,堪稱絕妙。

    佇立船頭的高瘦釣者,身手絕妙,雙竿運施,揮灑自如。妙在竿梢的魚線,飛行空中,舒展伸縮有如龍蛇,快慢隨心,雙手輪換,配合無間,手法之嫻熟、老練,幾至天衣無縫。

    公子錦一經入目,心中由不住為之怦然一驚,情不自禁偏過頭來,向著幾與自己並列站立的瘦高釣者看去。

    巧在瘦高釣者這一霎正自偏頭來,四只眼楮交接下,公子錦心中又是一動,只覺著對方眸子里凌人的勁氣,極是充沛。

    瘦高釣者嘿嘿一笑,魚線飛舞,左右掄施,長蛇怒卷般已數度自公子錦頭上飛過。天際銀絲,迤邐盤旋,所顯示能耐,豈止是美麗熟練而已?給人的感覺像是一個武技高超的健者,在向敵人示威。

    再看此人,雙顴高聳,冷面瘦削,雙眉如劍,額下無發,此刻他正仰天而笑,卻偏偏臉上並沒有一絲笑容,說不出的一種冷峻,其勢咄咄逼人。

    公子錦下意識地似乎覺出了一種敵對的意識,雙掌真力內斂,目光斜著地向對方逼視著。

    冷面釣者大笑聲中,雙手釣竿並不閑著,驀地左手翻起,高叱道︰“小心,低頭。”

    話聲出口,嘩啦水花聲里,一簇銀鱗已自水面扯起,連同著長長魚線,呼地一聲直向著公子錦頭上掄甩過來。勁道之強,有如流星飛錘,驚人已極。

    公子錦心里已然有了準備,冷哼一聲,右手倏翻,噗一聲已抓住了直逼眉心的一尾線上梭魚。

    瘦高釣者“嘿”了一聲道︰“撒手!”

    驀地手腕著力,長竿弓也似地彎了過來。

    卻是那一條連同釣垂在半空數尾梭魚的魚線,緊緊抓在公子錦手里,並不曾松開。

    兩者力道十足驚人,以至于魚線緊繃,其上梭魚顫顫戰抖,那般快速行馳的船勢,忽然間竟為之慢了下來。

    瘦高釣者哈哈大笑道︰“小伙子,好勁道,再看看這個。”

    說話的當兒,右手釣竿“呼”地自水面翻起,挾著線上梭魚,忽悠悠自另一面電閃星馳般,向公子錦身上掄來。

    公子錦左手待起的一霎,對方釣者哈哈一笑,卻自抽招換式改了手法。

    那一條吊滿梭魚的魚線,忽地就空翻轉,挾著極其凌厲的勁風,忽悠悠已自公子錦頭頂尺許空處橫掃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

    也就在這一霎,公子錦身形猝然間騰空而起,那樣子就像是對方長竿上忽然釣起的一條大魚。一起即落,已落身于對方漁舟之上。

    公子錦似已猜知對方的來者不善,決計不再手下留情,身子一經落下,左掌遞出,真力內聚,一掌直向對方當胸擊出。

    平頂漁舟在雙方巨力運施下,驀地向下一沉,嘩啦一聲,激起了大片水花。船身飛蕩起伏間,瘦高釣者已似一縷清煙般地瀟灑拔起當空,白鶴般落身于長帆之巔。

    公子錦一招失手,只覺著那只緊抓魚線的手上一陣子吃緊,透過那一條細細魚線所傳遞過來的巨大力道,更似萬蓬鋼針,驀地由掌心向全身激射過來。正是內家極上的功力“點天心”的最佳寫照。

    一念之警,公子錦不禁手上一松,那一只緊抓在掌心里的梭子魚,已隨同魚線悠然拋空而起。

    瘦高釣者一聲狂笑,佇立在帆竿的身子,驀地一收,寒禽戲空般飄落直下。

    公子錦怒叱一聲,躍身直上。

    兩個人隨即在窄小的漁舟上展開了身手。

    平頂漁舟乍沉又浮,在兩個人騰挪翻閃的身勢里,激發起大片浪花。

    瘦高釣者儼然大家身手,只見他在此方舟騰飛進退,有似巨鷹滾翻,雖說手持雙竿,並不覺絲毫累贅。公子錦一連十數個照面,並不能攻進他長竿所形成的戰圈之內,這才發覺到對方的大異尋常。

    這個突然的警覺,使得他忽然站定了身子。對方釣者哈哈一笑,雙竿豎立杵向艙板。

    “小伙子,你要跟我動手,還差上那麼一點。”

    語音里透著“哈”——那是極不悅耳的山西腔調。

    他即用手里的長竿,指點著對方大刺刺道︰“我領教了,紫薇先生能調教出你這樣的徒弟,倒也難得,如果我沒有看錯,你大概就是江湖上傳說的那位年輕英雄公子錦吧,幸會,幸會!”

    公子錦聆听著他異常刺耳的口音,目注著他那一張青皮少肉如似刀削的臉,心里大為狐疑。這個人顯然以前沒有見過,絕對陌生。

    只是武林中,能有如此身手之人,應是屈指可數,斷然不會是無名之輩。

    他又是誰呢?

    江流湍急,迫使足下雙舟在水面上團團打轉。不知什麼時候,兩艘船已並為一體。妙在舟上各人在二人動手之際,只作旁觀,並不參與其間。

    公子錦意味著要與對方決一死戰,把心一橫,倒也不存心退縮。

    “在下是……請教大名上下。”

    說話的當兒,右手輕起,已握住了那口新得長劍︰“碧海秋波”的劍柄——一蓬冷森森的劍氣,驀地透鞘直溢,充斥于前方四周。

    瘦高釣者長眉挑動了一下,想是不曾料到對方年輕人竟有如此功力,更何況握在對方手里的是一口罕見的前古神兵利器,這就不禁使得他大大吃了一驚,一時間面現驚詫,倒也不可掉以輕心。

    “小伙子,你想知道我是誰麼?”

    瘦高漢子冷笑了一聲,向前邁了一步,目光深邃地注視著他手里的劍,接著說道︰“我可以告訴你,只是我一旦說出了名字,你就走不脫了。”

    “那也不一定——”

    話聲出口,公子錦已巧妙地轉動了一下身子。

    表面上雙方雖然不曾出手一搏,卻是暗中充斥的內氣真力早已接觸。高手對招,最是詭異莫測,常常是乘虛而入,舉手投足之間,置對方于生死險地。

    面對著對方這個大敵,公子錦不得不格外小心。眼前這一式轉動,看似無奇,實則得授以“天南堡”紫薇先生的秘功“金蜂戲蕊”上乘身法。

    瘦高釣者濃眉一剔,剛要發作,忽然有些警覺。卻于此攸關時刻,一艘頗稱精致的黑漆畫舫自前方水面岔口橫出。

    公子錦自然也注意到了,不由神情為之一振。

    卻有一絲詭異的笛音,驀地自水面上飄起。異在笛音的若斷若續,卻非傳自那一艘遠方黑漆畫舫。

    妙的是,這一笛、一舫即時的顯現,給雙方都似有一種默默的暗示,隱隱地給雙方以適當的約束,大大地打消了彼此眼前劍拔弩張的敵對情勢。

    公子錦正為那一縷莫名而來的空中笛音而驚疑,持竿釣者卻也注意到遠方的黑色畫舫。

    雙方目光再次接觸,已不復先時凌厲。

    殺機一退,笛音亦止。

    公子錦身勢轉起,翩若白鶴般已落身自己乘坐的快船。隨著冷面釣者大袖揮處,緊並打轉的一雙船身,驀地分了開來。

    立足于瘦高釣者的這一艘平頂快船,更似著了無比勁道,在對方暗中勁力催施下,突發如箭地一徑快駛而前,霎息間已百十丈外,置身于煙波浩渺間。來去突兀,神秘莫測,真怪事也。

    正午時分。

    小船打尖在太湖之濱一處叫“麻口”的小小渡口。

    公子錦交待老周小江一番,自己離船上岸。幾經轉折,找到了一個叫“方小乙剪刀”的店鋪。

    他不進去買剪刀,卻在剪刀鋪對面“方記茶樓”落座打尖用膳——原來這兩家買賣其實是一個主人。

    秋後陽光璀燦,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茶樓座客甚多,也卻輕松地在樓下堂座北面靠窗的第二個竹制的茶座上找到了位子,點了一客本地拿手的鱔魚面,七只湯包,另外再加一客“醉蟹”。

    他特意地關照伙計,七只湯包一定要新鮮蟹黃調制,“醉蟹”要本地陽澄湖的黃毛閘大蟹,不加任何調料。

    這份菜單很快到了分配管廚,也是茶樓老板“方胡子”手上。

    ——他審視再三,特別站起來,遠遠向那個座頭上的公子錦打量了一眼,才自坐下,交待小伙計關照廚房照其吩咐侍候。

    隨後,在忙碌一陣子過後,抽個空檔,來到了公子錦座前,公子錦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埋頭用膳。

    “客人你來晚了。”方胡子邊說邊坐下,含著微笑說︰“大閘蟹今朝缺貨,不過這里的‘老青背’味道也不差,客人你嘗嘗就知道了。”

    公子錦一笑點頭說︰“不錯,味道是不錯——”目光一轉身側四周來客盡收眼底。

    亂囂聲中,他隨即向主人笑說︰“今天生意好啊,人都坐滿了。”

    方胡子伸手捋著胡子,手指“四外一內”呵呵笑說︰“早上好,來的人多,這會子也還將就……你先生訂的座,原來是在對面角上那個座頭,卻叫別人給佔了。”

    公子錦“啊”了一聲點點頭,眼楮一掃,也就看見了對面“角上”座頭此刻坐著兩個人,一個身材高大的駝子,一個黑膚馬臉,頭梳高髻的婆娘。

    一男一女此刻已用膳完畢,人手一碗清茶,正在相對品茗,時而聚首低語。

    方胡子說︰“來了有半天了,磨著不走,一時還弄不清是什麼路數,四先生早先來過了。”

    公子錦點頭說︰“知道了,老板你忙你的去吧。”

    方胡子一笑說︰“不礙事——”

    伸手摸了一下茶碗說︰“茶涼了,回頭給你先生再沏碗好茶。”

    說時手蘸茶水,快速地在桌面上寫了個“琴”字,嘿嘿一笑,就手又把這個字給抹了。

    公子錦點頭一笑,表示知道了。

    四先生來過了,“方記茶樓”又是天南堡的屬下“暗腳”,加以“黑漆畫舫”的江面一現——一切都不出設計,按步就班。公子錦暫時總算放下一顆心,大可好整以暇,稍安勿躁了。

    吃完了飯,慢慢享用著方胡子送來的好茶——碧螺春。輕呷一口,香沁五內,好茶!

    方胡子自非等閑之輩。

    “神拳”方太來,十年前江南地面上應是無人不知的人物,只是如今卻沒有人知道了,至于他後來如何加入“天南堡”成了反清復明的義士,以及又如何搖身一變,在此“麻口”小鎮開設了“方小乙剪刀鋪”和“方記茶樓”,成了典型的市井之徒,那可就更諱莫如深,沒有人知道了。

    公子錦慢慢品味著手上的香茗,腦子里思慮電轉,離不開方胡子先前蘸茶而書的那個“琴”字。

    自離天南堡師門後,他與“寶琴”師姐已很久不見,杜先生錦書有句︰“伴琴而行。”他便猜知應是這位師姐“寶琴”姑娘到了。

    心里正惦念著這位姑娘,猛然抬頭,一個長身鶴立,背有長琴的藍衣姑娘,已當面而立近在眼前。

    公子錦定楮細看,來人長眉杏眼,膚色偏黑,闊肩細腰,俏麗中別有英挺,特別是唇角邊上的一顆相思小痣——正是紫薇先生座前唯一女弟子,人稱“素手昆侖”的寶琴姑娘到了。

    隔著幾張桌子,琴姑娘就瞧見他了,唇角牽動,向著他微微一笑,走過來,對面坐下。

    公子錦含笑起身,輕輕叫了聲︰“琴姑娘——”

    “叫師姐!”琴姑娘大眼楮瞪著他,忽然一笑說︰“姑娘就姑娘吧,反正大家都這麼叫我。”

    微微停了一下,說︰“近來可好?”

    公子錦笑說︰“一年多沒見,你好像都變了,個頭兒也像高了。”

    琴姑娘“白”了他一眼,啐說︰“別胡說,都三十好幾的人了,還能長個子?”

    這麼一說,公子錦才忽然想起,可不是嗎,自己才進師門的時候,她就二十來歲了,自己在師門八年,算算她可不是超過三十了,怪在這位姑娘人品武功均是第一流的,樣樣都好,就是一樣,生平從來不談男女事,自然也就單身一個“老姑娘”了,她卻並不以此為憾,來去自如,快哉,快哉!

    公子錦更知道,這位姑娘因為跟隨師父紫薇先生最久,一身武功不用說已盡得師父傳授,由于她行事謹慎,武藝高超,是以最為紫薇先生所器重,無形中也就成為“天南堡”承上啟下的一個關鍵性人物,怪不得這一次接運寶物大事,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琴姑娘一雙精華內隱的眸子,咕嚕嚕在他身上轉著,點頭說︰“咱們雖很久沒見了,可是你的事我卻樣樣清楚,還是這個樣子,像胖了點兒。”

    公子錦說︰“是嗎?我還以為瘦了些呢,姑娘你一向可好?”

    “還不是這個樣……”頓了一下,她說︰“咱們言歸正傳吧,這一趟,你是頭兒,我听你的。”

    公子錦左右看了一眼︰“小點聲兒,留心隔座有耳。”

    “怕什麼!”她豎了一下眉毛,嗔道︰“在外面混了這麼些年,還這麼膽小。”

    公子錦說︰“不是膽小。”

    “怕什麼,”琴姑娘說︰“告訴你這地方最安全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人多,聲音又雜,誰知道誰又在說些什麼,就算他有千里耳也听不清楚。”

    小伙計送上茶,待要收拾公子錦吃剩下的東西。琴姑娘一口鄉音止住了他︰“我還要吃。”

    說時伸出兩個手指拈了個包子放進嘴里,大眼楮向公子錦“白”著說︰“這蟹黃餡的真好吃,你可真會吃。”

    公子錦一笑,想著她還是這個不拘小節的樣子,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那就再點一客吧。”

    “不了,我其實是眼饞肚飽。”揮揮手招呼面前小伙計說︰“拿走吧。”

    對于這位師姐,公子錦一向敬仰,平常玩笑歸玩笑,還真有點怕她,一年多不見了,不免頻頻向對方臉上身上瞧著。

    “喲——”琴姑娘說︰“可別這麼看我,我害臊。”一面手托香腮,比了個害羞的樣子。模樣兒傳神,真把人給逗著了。

    “一年多不見,還真有點生分了。”公子錦笑著打量她道︰“也說不上是怎麼回事,總覺著你有點變了,是頭發不對了,還是穿戴……”

    琴姑娘說︰“別瞎說。我一直還不就是這個樣,怎麼還非要叫我在後面梳個髻兒,弄個老太太樣兒你才順眼?我還不老呢。”

    一面比著老太太後面那個發髻兒的樣子,絕透了,公子錦一時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別笑!”琴姑娘喝了口茶說︰“剛才我已經說了,這一趟我听你的,下一步該怎麼做吧。”

    “師父可有什麼交待嗎?有什麼信交給我沒有?”

    “沒有!”琴姑娘搖搖頭,問︰“寶船到了沒有?”

    “寶船?什麼寶船?”

    “咦——”琴姑娘說︰“當然是裝銀子寶貝的船了?”

    “沒什麼船呀。”公子錦傻臉地看著她︰“哪有什麼船呀,不是改走……姑娘你還不知道?”

    琴姑娘臉上怪不得勁的樣子,哼了一聲︰“你不說我哪知道呀,這一趟你是主子,我是跟班兒,師父說叫我凡事都听你的。”

    “那也不然。”公子錦據實而告︰“臨行之前,杜先生有錦書一封,指示我凡事要跟師姐你商量……我還以為你胸有成竹,什麼都知道了呢。”

    琴姑娘看著他沒出聲,緩緩問說︰“哪個杜先生?是小燕她爸爸?”

    “當然是他啦。””

    “這個人真了不起,什麼事都知道。”琴姑娘一面“磕”著面前的瓜子,低眉尋思著道︰“還是那句話,凡事我听你的,有什麼事,你按杜先生的指示提出來咱們商量著干。”

    公子錦點點頭,應說︰“好吧。”

    他原以為這位師姐,奉有師命,對于自己定有指示,卻沒想到這個重擔仍是吃重地落在自己肩上。好在有師姐就近請教,更因為有了這個幫手,面對強敵,大大增加了自己信心,一時心里大為釋懷。

    琴姑娘看著他說︰“你這一趟任務,責任重大,千萬不可輕舉妄動,早上的事……要不是我們即時出現,只怕是一時還不易脫身呢。”

    公子錦一笑說︰“那倒也是,姑娘當時也在船上,都看見了,師父呢?”

    “都在。”琴姑娘左右掃了一眼,注視著公子錦道︰“那個鉤魚的老頭可厲害了,我看你不一定能勝得了他,就是先生親自出手,也要讓他三分,再說,他身後還有個更厲害的主子,所以不便當時出面,雙方都透著玄、神秘。這叫‘蠍虎子掀門簾兒’——各自都露了‘一小手兒’給對方瞧瞧,雙方一點都透各自退身,為對方留了面子。”

    琴姑娘說的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所謂的“蠍虎子”俗稱“壁虎”。這句“蠍虎子掀門簾”——“露一小手”的北京俗諺,拿來形容早上彼此敵我背後的劍拔弩張,確是極為貼切,令人發噱。

    公子錦問說︰“這人是誰?”

    “你說呢?”琴姑娘豎起兩根指頭︰“對方陣營行二的……知道了吧!”

    “哦——”公子錦一驚道︰“是他!——‘冷面無常’桑桐?”

    琴姑娘點頭說︰“就是他。”

    公子錦冷笑道︰“怪不得這麼棘手,這人我久仰了,只是從來沒見過。听說此人性情怪異,瞪眼殺人,卻是為人有幾分義氣,不像‘神眼’木三那麼壞,壞到了骨子里。”

    “哦——”琴姑娘側目以視道︰“這話怎麼說?”

    公子錦說︰“你還不知道,這個桑老二跟陸安師父,有點交情,陸師父說他是‘盜亦有道’師父過去也說過。”

    “怪不得呢。”琴姑娘默默地點了一下頭接道︰“怪不得先生今天不出面呢。”

    公子錦一笑︰“他對咱們留了一手兒,不是嗎?”

    琴姑娘點點頭,思忖著說︰“這麼說即使沒有雲飄飄的笛子招呼,他也不會對你趕盡殺絕了?”

    公子錦一驚道︰“雲飄飄?你是說那笛子聲音是雲飄飄發出來的?”

    琴姑娘看了他一眼,意思是,那還用說?

    她說︰“你應該知道,雲飄飄神出鬼沒,是無所不在的,就像現在,我們在這里說話,保不住他就坐在附近,當然,我這只是一個比如。”

    “你意思是他其實不在這里。”

    “當然。”琴姑娘哼了一聲︰“對他,我比你知道的多得多,只要他在這里,無論他以什麼身份出現,都休想能逃過我的一雙眼楮。”

    公子錦點點頭表示同意,對于這位師姐的能耐,他確實一點也不懷疑。

    “那麼其他人呢?”公子錦微笑著說︰“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其他敵人混身這里,你也知道?”

    琴姑娘說︰“當然知道,你用不著考我,你看見的我也看見了,你沒有看見的,我也看見了。”

    公子錦微微一怔,剛想回頭。

    “別看。”琴姑娘說︰“他正在看我們,你一回頭就穿幫了。”

    公子錦說︰“你說的是北角上那兩個?”

    “不是那兩個。”琴姑娘眼楮也不抬地說︰“你說的那兩個早走了。”

    公子錦怔了一怔,側臉一瞧,可不是麼,原先坐在北面角落上的那個駝子和一個馬臉婆子真的不在了,什麼時候走的,自己竟不知道,琴姑娘才來不久,甚至不曾見她往那邊看上一眼,竟然這麼清楚,好厲害,對于師姐這般觀察能力,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別失望,回頭還會見著的。”琴姑娘冷著臉說︰“其實他們兩個不足為慮,倒是這一個多少還有點棘手,要小心應付。”

    “這個人是誰?”

    其實他心里多少也有了點譜,站起來說︰“我先去把賬結了。”

    琴姑娘不動聲色,一點也不毛躁,繼續喝她的茶。

    公子錦轉身走向櫃台,招呼方胡子說︰“看賬。”

    方胡子笑說,“我記下了,下次一回算吧。”

    公子錦點點頭,不再與他搭訕,回頭來到自己座位上,琴姑娘站起來迎著他說︰“咱們走吧。”

    公子錦點頭說好,一來一往,他也已看見了,茶客熙攘里,一個禿頭尖頂,著土布汗衫,平常到無以復加的中年瘦漢正在低頭吃面。

    ——這樣一個人混身大眾,實在一點也不顯眼,如果說他可疑,那麼任何一個人都遠比他更要可疑。

    兩個人混身人群,打他身邊經過,這人甚至連頭也沒抬一下,但公子錦憑著直覺判斷,認定就是他了。

    出得大門,陽光普照。

    “是他——那個禿子?”

    “你也看出來了?”琴姑娘一笑說︰“別小看了這個禿子,這個人在‘鐵馬神木令’是獨當一面的人物,一身輕功,著實了得。如今是鐵馬門中第五令令主,功力不弱。”

    公子錦著實吃了一驚,站住腳道︰“竟會是他,‘天馬行空’霍嘯風?”

    琴姑娘說︰“你也知道?”

    公子錦呆了一呆,說︰“看來他已經盯上了咱們——”

    琴姑娘說︰“不錯,但同樣的,我們也盯上了他。”

    琴姑娘一派輕松地笑著,打量著眼前的街道、店面,拉著公子錦笑著說︰“咱們逛逛,你不知道,這些日子跟著先生哪里都不能去,一天到晚悶在船上可把我悶壞了。”

    她所謂的先生,便是天南堡之主,人稱紫薇先生的百里長風了。

    公子錦也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也許她真的是悶壞了。

    眼前石板道上,人還真不少,秋天的太陽原本就不熱,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一些做小生意的攤販沿街而設,賣花布絲絨的、賣膏藥的、賣粽子的……大姑娘小媳婦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琴姑娘畢竟是個女的,也湊過去,在一個賣布的攤子上拿起一塊花布來在身上比著,問公子錦好不好看,她人高馬大,那塊布比著差一大截,賣布的也傻了,說︰“喲,大姑娘你比我都高,不要緊,我還有……”

    一面說就要找,琴姑娘卻賭氣拉著公子錦走了。

    “這家伙真不會做生意。”琴姑娘笑眯眯看著公子錦,別有所指地道︰“這可好,那兩個家伙也來了。”

    公子錦眼楮一瞟,問︰“哪兩個……”

    再看一眼,又看見了。

    原來先前在茶樓北角座處飲茶的那兩個人又出現了。

    一個身材高大的駝子,一個頭梳高髻,黑膚馬臉婆娘,兩個人不期然,居然又在這小市集出現了。

    隔著一道街,兩個人正在那邊一瓷器攤處看瓷器,駝子拿著一只大碗對空照著,二人擠在一塊,低聲論說,還真像是那麼回事似的。

    琴姑娘說︰“這兩個人你知道他們的來厲麼?”

    公子錦點點頭︰“像是大內來的,可是?”

    琴姑娘一笑,說︰“你猜得不錯,是大內來的,男的是‘神駝’謝坤,女的是‘女大鵬’溫曼華——好溫柔的名字。”

    公子錦一驚道︰“我記起來了,她莫非是十三鷹之一?”

    “兩個人都是,男的行二,女的行十一。”

    公子錦對于這位師姐的無所不知,心里充滿了欽佩,不覺一笑道︰“你怎麼會這麼清楚?我一點也不知道。”

    琴姑娘眼楮向他瞟了瞟︰“這就叫閱歷,你還差得遠,這一趟你跟我走下來,保管你會眼界大開,大大增加見識,你等著看吧。”

    公子錦皺了皺眉說︰“他們倆看來也是沖著我來的,再加上那個霍嘯風……如果一齊來還真有點不好應付。”

    “你放心,都有我呢。”說時她目光一轉,似笑又嗔地道︰“就算沒有我在,也有別人,哼哼,你可得小心著點兒,一個女人還好應付,兩個可就不容易打發了,年輕人走桃花運可不是什麼好事。”

    公子錦心里一動,當然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她指的是誰,想不到自己身邊的事情她也知道得這麼清楚。

    當下微微一笑,也沒有多做解釋。

    倒是琴姑娘竟是放他不過,忽然站住腳,臉上頗有慍色的道︰“我可沒有冤枉你,我問你早上替你解圍的那個丫頭是誰?”

    公子錦怔道︰“你是說燕子……姑娘?”

    “杜雪燕。”琴姑娘點點頭,輕輕哼了一聲︰“我早應該想到是她的。”

    公子錦怕她誤解,即為之分辯道︰“這一切都是杜先生的安排,她是專為策應我而來的,今天早上要不是她的忽然出現,誘走了唐飛羽,後果可真不堪設想。”

    琴姑娘冷哼道︰“那也不一定。這丫頭嬌寵任性,是被她娘給慣壞了。”

    “她母親?”

    “不是親娘,是她義母。”琴姑娘臉上隱現怒容,卻又擠出一抹微笑,揚臉看向公子錦道︰“冷玉仙子丁雲裳。這個人你一定見過吧?”

    公子錦點頭說︰“見過”

    琴姑娘說︰“很接近?”

    公子錦點頭說︰“一度很接近。”

    琴姑娘說︰“我知道了,這麼說,丁仙子目前並不在臨江寺了?”

    “不在……”

    公子錦搖搖頭,據實以應。

    琴姑娘緩緩點了一下頭,表示明白了,隨即看向公子錦道︰“你剛才說與丁仙子一度很接近,怎麼個接近法?說來听听。”

    放著眼前大敵不與聞問,卻對這些無關痛癢的小事問個不休,公子錦一時還真有點摸不清楚,只得據實以告。

    他隨即把當日丁仙子為解救自己,擊退“鐵馬神木門”之尚陽昆、徐鐵以及為救助燕子姑娘制伏巨商徐七爺之事略略說了個大概。

    琴姑娘听後一言不發。

    公子錦欣然作色道︰“這位前輩武功不在師爺以下,听說這個天底下也只有她敢與雲飄飄正面為敵,雲飄飄也只有對她一個人買賬。”

    琴姑娘訥訥道︰“是麼?”眼楮向他瞟了一眼,徐徐道︰“那又為了什麼?”

    公子錦一笑道︰“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時候。”

    “誰都有不知道的時候。”琴姑娘眼角向著側方瞟了一膘,注意著那個駝子和馬臉婆娘的行動。

    公子錦見她一直對此事喋喋問個不休,情知有故。一笑說;“那兩個家伙走了,我們下一步……”

    “別打岔。”琴姑娘嗔道︰“你說雲飄飄只買丁仙子一個人的賬,為什麼?”

    “那是因為他們兩個人曾是一雙舊好,曾經是一對相愛的戀人。”

    “原來如此……”琴姑娘笑得很牽強地道︰“所以你也就應該知道了,有時候女人是很危險的,更危險的是感情的事,你看,即使像雲飄飄這等了不起的人,一旦在男女感情方面有了困擾,就會多少有了牽掛,辦起事情來也會有些礙手礙腳,不過……他畢竟不同于一般凡夫俗子,我看丁仙子也未必就能真的使他投鼠忌器……臨江寺如果想拿丁仙子這張牌來對付他,未免太天真了,不信就等著看吧。”

    公子錦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對付雲飄飄這個老怪物,確實不能掉以輕心的。”

    琴姑娘眼角掃著他︰“你一直叫他老怪物,他真的很老麼?你見過他?”

    公子錦點頭說︰“見過,而且還跟他動過手,不過……看起來他倒是不顯得老,不過四旬左右。”

    “你太幸運了。”琴姑娘說︰“據我所知,能夠在他手上逃過活命,殊屬不易,看來他是對你破格留情了。”

    公子錦冷笑道︰“他才不是對我留情,我剛才說過了,這完全是因為丁仙子的關系……”

    琴姑娘怔了一怔,哼了一聲︰“你真的這麼以為?”

    “當然。”公子錦說︰“要不是燕子姑娘及時出現,摹仿丁仙子的手法,施展丁仙子的獨門暗器‘彈指金丸’,使他誤認為丁仙子來了,他才不會對我手下留情,你難道不這麼認為?”

    琴姑娘點頭道︰“也許你不無道理……看來雲飄飄這個人也並非完全沒有弱點……只是,即使沒有燕子姑娘的詭計他也一定不會殺你的,留著你這個人對他以後更有用處……”

    微微一頓,她說︰“好了,這件事我們就不必多說了,你剛才也已經注意到了,駝子夫婦走了。”

    公子錦說︰“他們原來是夫婦?”隨即示意道︰“我看見他們好像是往這邊走的。”

    琴姑娘一笑說︰“是麼?那我們就往這條路走。”

    當下轉身,向著另外一個方向,道︰“你要注意了,他們會隨時向你下手的。”

    一面說時,腳下加快,率先而行,轉了幾轉,即沒處人人群。

    這位師姐的神出鬼沒他是知道的,她既出言提醒,倒是不可不防。當下信步而前,一面暗中仔細留神,看看有沒有對方駝子夫婦的蹤影。

    經他仔細搜索下,果然在遠處人群里看見了駝子高大的身影,卻不見那個馬臉婆娘在他身邊,也不見琴姑娘前行的影子,心里正自詫異,卻听見身側一陣喧嘩,卻是兩個人不知何故打起架來,唏哩嘩啦弄塌了一個西瓜攤子,滾了一地的西瓜。

    打架者之一,正是賣瓜的漢子,嘴里罵著極髒的話,舉著手里的西瓜刀,猛地撲向另一個人拼命,引得路人大驚小叫,鬧成了一片。

    公子錦自然沒有興趣看這個熱鬧,卻是身側人擁擠不走,差一點把他擠倒了。

    張惶里一個女人甚至被人擁擠著倒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倒在了公子錦身邊腳下。

    “啊喲——要死啦!”

    這女人嘴里叫著,右手一攀,竟向著公子錦小腿上抱了過來,由于她身法奇快,出奇不意,忽然間來了這麼一手,大出公子錦意料之中,一下子竟被她抱了個結實。

    女人嘴里嚷著︰“要死啦——”那只緊抱著公子錦雙腿的手用力地往里一收,竟然力逾千斤。

    話雖如此,卻不曾把公子錦就此扳倒。

    先者,公子錦莫名其妙地被這個女人一下子抱住了雙腿,一驚之下瞬即力灌下體,隨即覺出後者抱自己的一只手力道奇大,若非即時防止,勢將被她扳倒無疑,一驚之下,才知道對方的來者不善。

    人聲亂囂,擁擠中,這個女人身勢霍地向上一翻——公子錦驀然間才看清了她的臉——嘿!原來竟是那個頭梳高髻的馬臉婆娘——“女大鵬”溫曼華。

    馬臉婆娘為布置這個突發的陣勢,顯然用了許多心思,想不到公子錦臨危鎮定,並不曾著了她的道兒。此刻圖窮匕現,隨著她仰首翻身的快速勢子,右手翻處,一口尺半牛耳短刀,已自袖內抖了出來,緊貼著對方身子,一刀直向公子錦咽喉要害扎了過來。

    公子錦自然不容她得手,右手一抄,施了手“金絲纏腕”,只一下已抓住了對方婆娘持刀手腕。

    這婆娘過分毒辣,竟然施展如此毒手,恨不能一下子即要公子錦的命,自是饒她不得。

    馬臉婆娘一掙未脫,已吃了公子錦五指力收下的巨大力道制服,只覺著那只持刀手上一陣子發麻,已為公子錦施展“拿穴”手法緊緊拿住了穴位。

    馬臉婆娘“啊”了一聲,登時全身一震,已做聲不得。公子錦順勢出手,只一掌擊中了對方後頸,這婆娘已似一攤泥樣地癱在了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妙在這翻施展,摻和在眼前打架的混亂里,根本就不為人察覺。

    要說起來,這個“女大鵬”溫曼華伎倆不止于此,卻是錯在她自家所設計的混亂陣勢之中,以至于害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

    公子錦聲色不動,一舉手間即把“女大鵬”溫曼華斃之掌下,人聲混亂中,從容離開。

    前行數丈,只見琴姑娘迎面過來,笑眯眯道︰“好手法,十三飛鷹,這一下子算是徹底消滅了,可喜可賀。”

    公子錦一笑道︰“那個駝子呢?”

    琴姑娘聳了一下肩︰“那還用問,比你更輕松。”

    眼楮一瞟身側高牆︰“躺在牆後面,他喝醉了,起不來了……再也起不來了……”

    “喝醉了”是幌子,重點是再也起不來了,這位姑娘果然好手法,來去如風,瞬息間竟自解決了“神駝”謝坤性命。

    這兩人雖非十三飛座中的佼佼者,卻也並非無能之輩,想不到今日踫見了他們兩人,雙雙喪了性,真個是活該倒霉——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正文 第14章
    夜雨,孤燈,江南晚秋。

    透過敞開著的窗簾,梧桐的樹影輕輕擺動。黃葉凋零,時有飄落。

    這里是“江南小築”——“琴姑娘”特別為之安排的住處,傍山背水,景致清幽。

    細雨霏霏,夜蝠出沒。偌大的宅院,其實空置,也只有在接待像公子錦、琴姑娘這等本門嫡系人物或是與“本門”有著密切關系來往的人物才會偶爾開放。也就說明了這個武林幫派,確是有其領袖天下的實力,當然在某些方面來說,是神秘的……

    半日相處,似乎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又像回復到前日在嶺南同室習藝、切磋武功的少年時光。

    對于“琴姑娘”這樣的女子,公子錦仍是感覺著有一層永遠也猜不透的神秘,他們雖曾“誼屬同門”,但畢竟“男女有別”,更何況一別幾年,再相見時的一份陌生總是有待時日才能完全消除的。

    就像現在,這位姑娘忽然動起了為他“畫像”的念頭,就令他有無所適從的迷惑,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案上紙筆鋪陳,燈影婆娑。

    琴姑娘那樣子認真透了,特別又加了兩盞高腳燈,把公子錦那張臉映得一清二楚,毫睫畢現。

    公子錦可真有些迷惑了。

    “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嘛?我可真沒這個閑心……”

    “別急,再一會就好了。”

    邊說邊畫,彩墨兼施。

    倒還真看不出,琴姑娘居然還是這一方面的丹青妙手,這里涂涂,那邊抹抹,一幅惟妙惟肖的人物寫生圖畫就完工了。

    公子錦走過來,自己瞧瞧,驚訝得呆住了。

    真想不到,這位師姐竟然還有這麼一手絕活兒,即使坊間的一等畫工怕也不及她高明。

    面對著自己的肖像,公子由不住連聲贊嘆,叫起好來。

    “了不起!”他用難以置信的眼光,打量著她道︰“真沒有想到……怎麼以前我不知道呢。”

    “哪能都讓你知道?別動。”

    說時,她就扳過了公子錦的臉,留意打量著他的發式、鬢邊、額角。

    “這里還不像。”她說︰“你的額頭比人家高,額角更深……”

    邊說邊畫,三兩筆,頓收“畫龍點楮”之妙,看起來妙在毫巔,更像了。

    公子錦笑著說︰“畫得太像了,送給我吧。”

    “那可不行。”

    琴姑娘打量著他,一笑說;“喲!看起來咱們倆高矮相當,一樣高。”

    一面說,並著肩與公子錦比了比,可不是,幾乎一樣高矮。

    公子錦被她逗得樂了,說︰“我們以前不早比過了,還要比?”

    “我都忘了。”

    琴姑娘說著嘆了口氣,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眼楮瞪著公子錦,頗有感觸地說︰“女人太高了麻煩,在路上走人人都看,當怪物一樣。”

    “這倒沒什麼,只是耽誤了我們姑娘家的終身大事,哈哈,是不是?這才要緊。”

    琴姑娘眼楮“白”著他沒有吭氣兒。

    公子錦忽似憶及“哦”了一聲說︰“我想起來了,這張畫是師父要你為我畫的。”

    琴姑娘問︰“為什麼?”

    “凡是天南堡的門下,都要留一張本人的肖像存檔,以備不時之需,是不是?”

    公子錦自以為這個猜測很近乎情理,得意地看著她。

    “你真聰明。”

    說完這句話,她站起來走過去,把桌上的畫拿起來,仔細端詳再三,緩緩走到了公子錦身前,仔細地兩相對照,極是認真。

    公子錦笑道︰“夠了,簡直太像了!”

    “這樣就好。”

    一面說,她隨即把這幅畫好的圖畫小心卷起,放人事先早已備好的長長紙筒。

    忽然,她向著公子錦微微一笑問︰“我們明天什麼時候上船啟程?”

    公子錦說︰“一大早吧。”

    琴姑娘點點頭,問︰“那兩個跟船的也是你們的人?叫什麼來著。”

    公子錦搖頭說︰“不是,是臨江寺外面兼營的生意,一個叫小江,一個叫老周。”

    琴姑娘點點頭︰“很好,我明白了……小師弟,你人真好。”

    說時她的一只手不自禁地搭在公子錦肩上,這是一個極其隨便的親昵的動作,公子錦自然不會覺出有異。卻是,他做夢也沒有料到,他這位同師習藝,親若手足的“師姐”,竟然心存叵測,驀然會對他施以奇襲毒手。

    那是一招極其巧妙令人防不勝防的“拿穴”手法,尤其是在這位“琴姑娘”的生花妙手施展出來,簡直是恰到“妙”處。

    但只見她妙指輕捏,只一下,已準確地拿住了公子錦位于肩胛七處經脈之一的“奇”脈。登時後者只覺著身上一麻,便即動彈不得。

    妙在他還能說話。

    “你……這是干……什麼?琴師姐……”

    “我是你的師姐麼?”

    雖然她臉上仍含著笑靨,卻已不再溫柔,那一雙湛湛的目神,這麼近地向公子錦逼視,簡直像一雙匕首般的鋒利。

    公子錦由不住打了個寒噤,一時睜大眼楮。

    “你……難道不是……寶琴姑娘?”

    “寶琴姑娘?”琴姑娘忽然仰天發笑道︰“小伙子,你認錯人了,你睜大了眼楮再瞧瞧,看著我是誰?”

    後面這幾句話一經出口,公子錦簡直不寒而栗,他以為自己的耳朵听錯了——那是因為對方的聲音變了,原來嬌滴滴的女音一下子變成了不折不扣的“男人”腔調。

    非但如此,更讓公子錦吃驚的是,隨著對方轉變的男音,他的咽喉部位明顯地為之突出,十足的已是一個“男人”了。

    “啊……”

    公子錦一時呆住了。

    隨著“琴姑娘”左手起處,已把“他”臉上的一張人皮面具揭下,一個十足男人的面龐呈現面前。

    那是一張頗為英俊的中年人的面龐,對于公子錦來說應該似曾相識,不算陌生。

    甚至于,就在幾天以前,在臨江寺他們還見過。

    “你……雲飄飄……”

    “不錯,就是我……哈哈……小伙子,沒有想到吧?”

    雲飄飄極其快速地已脫下了身上的衣服,看著已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的公子錦,他聳肩而笑。

    “這是一個秘密。”雲飄飄說︰“多少年來,江湖上對我的種種傳說,也並非都是空穴來風,今天,最起碼已被你識破了。”

    “可……是你……”公子錦張口結舌地訥訥道︰“你明明是個男人,怎麼會……”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雲飄飄唇角顯出一種玩世不恭的輕蔑︰“對于我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做不到的,包括男人變女人,女人變男人,嘿嘿……那只是一種技巧而已……”

    他用雙手整理成平日模樣,再無破綻。

    隨即他面向公子錦落座,十分平和地道︰“你是第一個看破我行藏的人,就此一點,我便不能留下你的活口……”

    “你不會。”公子錦無奈中面現怒容︰“殺了我,你將一無所獲,否則,你早就下手了。”

    雲飄飄“哼”了一聲,用著冰冷的聲音說︰“不要太自信,小伙子。”他說︰“當然,這是明擺著的事,在那批東西沒到手之前,我是不會下手的,可是這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是三兩天的差別而已——不!如果事情進行順利的話,也許只是明後天的事情,你一樣會死。”

    “你是一個卑鄙的小人。”

    說了這句話,公子錦真個悲從中來——想不到三太子、葉居士、恩師紫薇先生……這麼多數不清的人以重任相托,眼看著成功已在眼前,竟然會變生時腋,功虧一簣,毀在了這個人的手上。“這個人”其實正是早應防阻的敵方首腦,第一大敵,卻是為什麼鬼使神差的,仍然會著了他的道兒,落在了他的手上,真正是天大遺憾,死不瞑目了。

    想著,他無限氣餒,低頭發出了恨恨的一聲嘆息。

    “你說錯了。”雲飄飄說︰“真正的小人是成就不了大事的,我只是偽裝自己成為一個小人,勉強說只是一個‘偽小人’而已,哈哈……你大概還是第一次听到這個稱呼吧,正因為這個天底下太多的人都在扮演‘偽君子’,所以使我想到偶爾扮扮偽小人也很好玩,人生如夢,原本就真假難分,能夠演好偽小人這個角色,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說時,他站起來,走向公子錦,隨即不再客氣,兩只手在他身上大肆搜索,把對方身上每一件東西都搜了出來。

    最後,他解開絲絛,取下了公子錦新得的那口“碧海秋波”寶劍。

    寶劍出鞘,冷氣襲人。

    “你知道吧?”雲飄飄說︰“這口劍原來是我鐵馬門一門副座徐鐵所有,這個人武藝平平,原來就不配持有,可是我卻不屑由他手中取得,現在徐副座已被擒受害,這把劍卻被你巧取豪奪弄到手中,今天被我收回,應是順理成章之事……哈哈……你看我又在扮演‘偽小人’了。”

    公子錦無限氣餒地看著他,真個欲語還休。

    老實說這口劍落在他手上,不過遺憾而已,而使他為之摧心碎骨之痛的卻是受之三太子的兩封密札,以及那枚代表其本人的信物“金鶴令”,這三樣東西落在了雲飄飄手里,那才可怕……想到這里,公子錦只覺著身上不寒而栗,恨不能一頭撞死算了。

    這幾樣東西,正為雲飄飄由革囊中取出,一一過目。

    兩封密札,一封是給台灣延平郡王二世,一封是在即將面見時交給紫薇先生的,俱為火漆密封,不容開啟。那一枚代表三太子本人的信物“金鶴令”為大明先帝當年親賜,仙鶴內翼更有“慈炯”兩個凸出陽文為證。

    看到這里,雲飄飄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笑容。

    他把這些東西收入革囊,向著公子錦道︰“很好,這些東西現在到了我的手里,再加上明天我即將取得的財富,哼哼,這樣我就有足夠的實力與你們‘天南堡’甚至全天下所謂的‘正義’幫派比比高下,看看到底誰強誰弱?”

    公子錦這一霎心亂極了,卻強制著力持鎮定。自然,他也意識到此番自己落在了雲飄飄這個海內第一怪杰的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無助的眼神,無奈地向對方望著,腦子里卻思索著一些錯綜復雜的問題。

    雲飄飄看著他,冷冷說道︰“你知道吧,我恨透了你們這些自認為是正派的人,這一次就要和你們較量一下,看看到底誰怕誰?鹿死誰手?”

    公子錦輕輕一嘆道︰“你也不要得意太早,天下事未必都會盡如人意。人算不如天算,這個道理,想來你是知道的。”

    雲飄飄說︰“我當然知道。”哈哈一笑,他站起來道︰“因為天是站在我這一面的。”

    說著轉首向外叱了一聲︰“賀嘯風。”

    門外立時應聲︰“卑職在。”

    門開處,進來一人,躬身請示,執禮甚恭。

    小頭禿頂,黃眉鼠目,正是日間茶樓所見,被稱為“天馬神木門”中第五號的那人,敢情他們原來就是一伙的。

    此人正如雲飄飄所說“賀嘯風”外號“天馬行空”在鐵馬神木門身當一令之主,應是位高職重,無如此時在總令主雲飄飄面前,卻不敢絲毫托大,一副畢恭畢敬模樣。

    雲飄飄手指公子錦說︰“你們白天見過,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子錦公少俠,把他交給你,先不要太難為他,留著他一條命,日後一起算賬。”

    賀嘯風應了聲︰“是。”

    嘴里應著,走過去當胸一把,已把公子錦提起,轉身待去的當兒,雲飄飄喚住他︰“慢著。”

    “總座還有什麼交待。”

    雲飄飄一笑說︰“昨天那個姑娘,你把她押在哪里?”

    賀嘯風道︰“風字一號地牢。”、

    “那就把他也押過去吧……他們是同門師姐弟,一年多沒見面了,臨死之前,也叫他們見見,說說話兒。”

    “是!”賀嘯風躬身道︰“卑職遵命。”

    “還有。”雲飄飄囑咐道︰“不要小看了這兩個人,我要你親自防守,任何人不得進入,明天一過就不礙事了。”

    賀嘯風道︰“總座請放心,這里的‘四明幽暗’陣勢已經照你指示發動了,不要說人就是只飛鳥也不得妄入。”

    雲飄飄一笑點頭道︰“很好!早上那個叫燕子姑娘的下落,你可打听清楚了?”

    公子錦心里一驚。他們彼此間的談話,他都听得很清楚,這才知道寶琴師姐原來也被他們擒住,關在這里。此刻又听見燕子姑娘的消息,自然入耳驚心。

    賀嘯風聆听之下,愣了一愣,訥訥應道︰“卑職受命跟蹤,開始倒也不曾讓她逃脫。”

    雲飄飄面色一沉︰“後來呢。”

    “後來……”賀嘯風接道︰“這位姑娘十分狡猾,還有個姓麻的互相策應,卑職一時失察,在太湖上,被她走脫了。”

    雲飄飄哈哈一笑說︰“豈能走脫?那個姓麻的也是一樣,木老三已綴上他們了,遲早也是這里的人,你等著接待吧。”

    賀嘯風應了聲︰“是。”

    雲飄飄又問︰“人皮項三呢?”

    賀嘯風說︰“在,我已代傳主座的話,他沒有敢離開,卑職這就去吩咐他,叫他來見?”

    “不必了,我去見他吧!”雲飄飄一笑揮手道︰“小心看著你的差事,你去吧。”

    “是。”賀嘯風應了一聲,提著公子錦大步離開。

    公子錦不自禁地浮現出一種悲哀,這是他前此從來不曾有過的現象。

    活了這麼大,除了在小小孩提時被父母拉扯懷抱過,像現在這樣被人家當家禽或是包袱樣地提著,這樣的經驗可是前此從來也不曾有過。

    “天馬行空”賀嘯風不愧是輕功一流,提著公子錦這個人一路躥高縱矮,簡直如履康莊大道,三五個起落飛縱之後,來到一處院落。

    公子錦心知此行即將被送牢房,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只能任人擺布了。

    原來這處宅院佔地極大,黑夜中雖然看不甚清,卻也有所感覺,感覺著賀嘯風一雙足下似乎是踩踏著一種特殊怪異的步法,時而左右插花,頭如邯鄣學步。公子錦心里有數,悉知對方這種步法是在行進一個特殊的陣腳,證之對方先時的對答,確是這里埋伏著一個高妙的陣勢,既是由雲飄飄親自部署,看來絕非一般。

    這個賀嘯風為人十分機警,為防公子錦由其腳步悟出奧妙,特意地玩了些花招,足下時不時地故布疑陣,如此一來,公子錦要想由他腳下步法有所悟及實是妄想。

    推開了一扇木柵門,進入到一個小小院落。

    公子錦只覺著滿園都是菊花,芳香撲鼻。其時賀嘯風已提著他踏入地道暗門,隨即拾級而下,來到了所謂的“風字一號”牢房。

    重重的牢門開啟,一片昏暗光華閃起,照見了房內一切。公子錦方自吃驚,已被安置在一張木床上坐定。

    “坐好了伙計,倒下來滾到地上那個滋味可不好受。”賀嘯風把他放在靠牆的位置,一面打趣道︰“你們姐弟好久不見了,好好聊聊吧,明天一過,差不多也就該送你們上西天啦。”

    哈哈一笑,他才又轉過身子來,打量著對面床上端坐的一個少女說︰“怎麼樣,寶琴姑娘——是叫這個名字吧。”

    被稱為“寶琴姑娘”的少女,在公子錦才一送進來時就顯然已注意到了。

    似乎是震驚于公子錦落得如自己一樣下場,兩只眼楮睜得極大,向公子錦逼視,一言不發。

    公子錦暗暗慚愧,打量著這一位同誼師門及幼至長的師姐,真是感慨系之。

    “怎麼樣,晚飯吃得好吧。”

    說時,大聲地拍著巴掌叫︰“覃婆……覃婆。”

    一個六旬左右的瘦高婆子應聲進來。

    賀嘯風關照說︰“回頭招呼廚房,明天三餐弄講究一點,要吃什麼給他們什麼,要喝酒也行,只是一樣,他們都不能動彈,只有你喂他們了。”

    叫“覃婆”的牢婆沙啞著嗓子道︰“喲——搞錯了沒有呀——吃這麼好?”

    賀嘯風說︰“這是總令主的交待,明天是他們最後一天啦,明白了吧。”

    覃婆怪笑道︰“怪道呢……明白了,明白了……”然後手指著床上的寶琴姑娘說︰“這個姑娘可厲害啦,給她什麼都不吃,連水都不喝——我看得給她換個地方,把她吊起來整她——”

    她聲音極是沙啞,禿眉斜眼,面目猙獰,個子高,卻是個駝背,彎著腰,樣子難看透了——卻是有一身好功夫,否則,決計不會打發她來看守牢房。需知,能拘禁來此,成為“鐵馬神木門”的一等重犯,決計非比尋常。

    床上的琴姑娘似乎對她極是憎惡,連看也懶得看她一眼,倒是公子錦听她這麼說,由不住向她看了一眼,卻惹得對方怪模怪樣地笑了。

    “嗯——這小子倒是生地一副好模樣——”走過去在公子錦臉上摸了一把︰“年紀輕輕的就死了,怪可惜的。”

    賀嘯風哼了一聲說︰“這男女兩個,是同門師姐弟,都有一身好功夫,出身‘天南堡’是紫薇先生的高徒,本事可大啦,婆婆你可得小心著點兒,別著了他們的道兒。”

    “啊——”婆子聞聲一愣,睜著一大一小兩只眼楮︰“是那個叫百里長風的老頭的徒弟?知道,知道……”

    此話一出,公子錦與寶琴姑娘都不禁向她望去,賀嘯風當然清楚婆子的身份,卻也有些意外。

    “哦?怎麼你們認識,以前見過?”

    覃婆怪笑一聲,啞著嗓子道︰“那可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說他干啥。”轉向賀嘯風道︰“賀令主你忙你的去吧,這兩個崽子就交給我了,錯不了。”

    賀嘯風一笑說︰“這兩天大概還會有人進來,咱們這里很久沒這麼熱鬧啦……”

    說完四下打量一眼,才轉身步出。

    覃婆跟在他身後,一直送他離開地牢,才自轉身回來,端了把椅子在二床之間坐下。

    “好啦,該你小子說話了。”

    沙啞的嗓音再加上天生的“左”嗓子,听起來真讓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指著公子錦,覃婆大刺刺地說︰“別當我不知道,你就是那個叫公子錦的家伙,還有你。”又指著琴姑娘說︰“你叫寶琴,其實本家姓宮,出身嶺南望族,八歲那一年,才被百里長風收為門下,是這麼回事不是?”

    此言出口,床上二個俱是大吃了一驚。

    一直不曾開口的寶琴姑娘,亦忍不住出聲道︰“你……怎麼知道?你……是誰?”

    覃婆婆嘿嘿一笑,說︰“你管我是誰?是我問你們,不是你們問我。”

    驀地轉向公子錦怪聲道︰“百里長風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了你……你這小子,偏偏不爭氣。也不想想,我們總令主是何等角色,豈是你們小小道行所能對付?今天落得如此……活該你們倒霉,又能怨得哪個?”

    坐在床上的寶琴姑娘忽然慨嘆一聲,先不理她,卻向著對床的公子錦點頭含笑道︰“子錦,真想不到,你我姐弟竟會在這里見面,你一向可好。”

    公子錦就著燈光,向這位師姐打量,見她雖為對方擒獲,卻不失豐神挺秀,蛾眉杏眼,長發披肩,看上去氣色甚好,並不像受過折磨的樣子。

    當下一笑應聲道︰“很好,師姐近來可好?”

    “我也好。”琴姑娘說︰“說來都是我不好,一上來就中了雲飄飄的詭計,被他智謀所欺,擒來這里,卻是你怎麼會……”

    公子錦冷笑道︰“這人真是詭計多端,其實我應該想到,燕子姑娘過去還跟我說過,此人善以不同身份出沒江湖,卻是我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有如此精湛的易容之術——他竟能扮成師姐模樣……我受騙了。”

    坐在中間的老婆子,听到這里發出了一陣怪笑聲,二人看她一眼,繼續對答。

    琴姑娘頗覺奇怪地問︰“什麼,他扮成我的樣子……”

    “不錯!”公子錦恨恨地道︰“和你一模一樣……就連聲音也是一樣……”

    “可……可他是個男人呀……”

    琴姑娘睜大了眼楮,現出匪夷所思的樣子。

    中間的覃婆子忽然又發出了一聲怪笑,二人看她一眼,仍不答理她。

    “他是男人。”公子錦說︰“可是他裝扮女人,而且惟妙惟肖,更能摹仿師姐你的聲音,你的個子本來就高,正好為他提供了方便……”

    說著,公子錦嘆了口氣,一面向對面寶琴姐注視道︰“我注意到了,就連師姐你唇角的那一顆痣他都有,讓我想不通的是,他怎麼能摹仿女子的口音,而長時間不會露出馬腳。”

    中間婆子怪笑一聲,插口道︰“你小子少見多怪,難道不知道,一個人功力達到‘六通’境界之後,有‘易音’之能麼?”

    公子錦看著她,為之一愣。

    琴姑娘“哦——”了一聲,點頭道︰“這婆子說得有理,一個人如果到了六通境界,確是能改換聲音……只是這個天底下能有六通功力的人……我還沒有听說過。”

    “廢話。”婆子說︰“全然六通的人,已介于仙人之間,當然不易見。可是能達到其中一通二通的人,還是有的,我們總令主本領通天,就有這個能耐。”

    琴姑娘點頭道︰“原來如此——”

    想不到這個覃婆子能有如此見識,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了。

    “婆婆你的見解過人。”琴姑娘看著她欽佩地道︰“和你比起來,我們姐弟實在太淺薄了。”

    覃婆哼了一聲︰“你們才多大年歲,我老人家吃的鹽比你們吃的飯還多……說到六通,你們的師父百里長風,還有一個叫葉照的老頭兒……都有這個功力,當然比在我們頭兒來,那還差得遠——”

    琴姑娘“啊!”了一聲︰“還有丁雲裳,丁仙子也一定有這個本事。”

    “她麼?”婆婆獰笑說︰“兩個小家伙怪有意思的,死到臨頭了,還扯東道西,也罷,看在你們明後天就要死的份上,我老婆子是有問必答,有什麼不明白的事就敞開了問吧。”

    公子錦道︰“雲飄飄化裝成我師姐的樣子,讓我受騙,看來明天必定是再化裝成我的樣子,去欺騙別的人,如法炮制了。”

    覃婆嘿嘿冷笑道︰“你小子真聰明,那還用說。”頓了一頓,道︰“我問你,小子,在你來此之前,他可為你畫過一張像?”

    “有的,”公子錦點點頭說︰“你怎麼知道?”

    覃婆點頭道;“這就對了,再問你,你可曾見‘人皮’項三這個人?”

    公子錦冷笑道︰“雲飄飄提過此人,他是誰?”

    覃婆一笑道︰“也好,告訴你小子,也好讓你死了做個明白鬼兒,這人是當今天下第一巧匠,最拿手的是擅制人皮面具,只要被他看上一眼,便能憑著記憶制作出幾乎亂真的人皮,當然,若是再有一張畫做為根據,那就天衣無縫,連神仙也看不出破綻了,你沒有見過他?”

    公子錦十分氣餒地搖搖頭。

    忽然坐中間的婆子面色一沉,開口大聲罵道︰“兩個小畜生還不閉住嘴睡覺,盡嘮叨些什麼?惹火了我婆子,就點了你們啞穴,看你們誰敢出聲。”

    二人為之一愣,心忖婆子說變就變,一下子就翻了臉。正要反唇相譏,頓時不再出聲。原因是耳邊听見了一些聲音,敢情是有人來了。

    隨即一人出聲道︰“覃婆開門。”

    覃婆應了一聲,方自打開牢門,先時離開的霍嘯風已走了進來,手指燈盞道︰“再加盞燈。”

    覃婆應了一聲,立時照做——一行腳步聲,已來至門前。

    霍嘯風返身抱拳,躬身說︰“總座請進。”

    公子錦與琴姑娘心里一驚,即見雲飄飄一臉笑容,同著一個面相清 的黃衣老人已走了進來。

    見面一笑,雲飄飄極是從容的向二人點頭道︰“對不起,多有打攏,我們馬上就走。”

    黃衣老人咳了一聲,伸手端起燈盞,走向公子錦床前,向他目不轉楮地注視一刻,又伸出手摸了摸對方下巴,以手指在公子錦前額處比了一下,點點頭,退回一步,把燈交給覃婆說︰“行了。”

    覃婆立刻吹熄了燈。

    雲飄飄說︰“行了?”

    “嗯!”黃衣老人點頭說︰“行了,”轉過身子看向另一張床上的寶琴姑娘說︰“姑娘好?”

    琴姑娘寒聲道︰“我不認識你。”

    “可是我認識你。”哈哈一笑,老頭子說︰“昨天夜里,在窗戶外面,我見過你,當時姑娘獨身在屋,自然不便打攪,男女有別嘛。”

    雲飄飄說︰“走吧。”轉向覃婆道︰“這兩個人你看好了……不要難為她們。”

    覃婆咧嘴啞聲笑道︰“總座放心,錯不了。”

    雲飄飄點點頭,才同著黃衣老人、霍嘯風轉身離開。

    送他們走了以後,覃婆怪笑一聲,打量著公子錦道︰“剛才那個老頭兒就是人皮項三,他已‘采’了你的‘盤子’,一個時辰以後,就能制好面具……經過總令主易容打扮之後,小伙子,就連你自己也分不清誰是真的誰是假的了。”

    天終于亮了。

    對于公子錦、寶琴姑娘二人來說,這是他們生平所經歷過最長也最難熬的一夜。由于二人均為雲飄飄特殊的手法點了穴道,雖然能開口說話,卻動彈不得,更礙于內功的運行,只能像一尊菩薩樣地呆呆坐著,就這樣他們度過了漫漫長夜。

    琴姑娘長長吁了口氣,說︰“天亮了,好難熬的一夜……”

    公子錦道︰“我听見了雞叫的聲音,猜測著大概是天亮了。”

    琴姑娘眨動了一下眼楮,說︰“這證明你的功力已大有精進,我就沒有听見。我是用先天易理,透過心髒跳動強弱次數推算出來的,如果我所料不差,此刻應該是交‘卯’時刻了,再過一會,那個老婆婆應該來送飯了。”

    公子錦情知這位師姐追隨師父紫薇先生最久,在某些方面已盡得師傳,心里著實欽佩。

    琴姑娘輕嘆一聲道︰“看來人皮項三已制好了面具,雲飄飄搖身一變,變成了你,將會去面見師父。”

    公子錦接道︰“由于他已取得了三太子給我的信物及密札,師父萬難覺察……唉……師姐,你可知我此刻的心境?我真想死……”

    “死有什麼用?”琴姑娘嗔道︰“沒有出息的東西。”

    公子錦一時赧然。

    “我看情形還不至于糟到如此地步……”

    “為……什麼?”公子錦眼巴巴地向對方看著。

    琴姑娘屏息听了一刻,確定沒人在側,才緩緩道︰“這幾年我隨在師父身邊,多少也學了些他老人家不為外人所知的學問,因而也通一點易理。你知道吧,在你我被傷時,照理說應該當時就死,當死不死,這就有了‘變’動的意思……”

    公子錦注視著她,靜听下文。

    琴姑娘說︰“易就是變,這一變可就有了生機,昨夜,雲飄飄等人走了以後,我心脈起伏,右手左腿,時有酸麻,這便觸發我運用心術陰陽暗暗計算起了一卦,‘酸’為陰‘麻’為陽,得四陰二陽,陰上陽下,這是一個‘臨’卦,也是一個消息卦。若是將上下分開來看,上卦是‘坤’,是順從,下卦是‘兌’是喜悅,這意思是要我們以愉快的心情去順從听命,不可抗衡,必有佳音,這是一個好卦。”

    公子錦“哦”了一聲,對于這位師姐臨危處事,寧靜以待的態度,極是欽佩。

    琴姑娘輕輕吁了口氣說︰“這個‘臨’卦其實又是強陰少陽之卦,說明成事在陰,試想這牢房之中,只是你我二人,陰陽各居其一,談不上誰盛誰衰,這便讓我聯想到了這個姓覃的婆婆,莫非她竟有叛逆雲飄飄之心?而至最後能助我們逃脫險境?”

    公子錦正要說話,忽然頓住道︰“有人來了。”

    隨即上方地面傳來柵門開啟之聲,即有些許天光透過迂回地道渲瀉進來。

    手里提著個藍子,覃婆送飯來了。

    “天亮了,該醒醒了。”

    覃婆放下手上的籃子,把帶來吃食攤放在桌上,花卷、包子、豆腐腦、油條、清粥小菜一應俱全。

    “人是鐵,飯是鋼,來來來,吃點東西。”

    老婆婆盛了一碗粥,向著床上的琴姑娘反問道︰“怎麼還施性子,不吃?”

    “不!”琴姑娘說︰“我吃。”

    覃婆笑道︰“對啦,想通了,好,我先喂你吃。”

    端著碗來到床前。覃婆打量著對方道︰“姑娘你今年多大了?快三十了吧。”

    琴姑娘說︰“你說多大就多大。”

    婆子怪笑兩聲︰“連婆家都沒有,這年紀就死了,可是怪可惜的。”

    琴姑娘說︰“我死不了,你放心。”

    老婆婆呆了一呆︰“死不了?你……以為你們還能活著出去?”

    琴姑娘眼楮瞪著她哼了一聲道︰“那可也難說,人不該死五行有救,婆婆你說可是?”

    覃婆啞聲笑說︰“好,這話有道理,那就等著看你們的命吧,來,先吃炮了肚子再說。”

    隨即端起碗,大口喂對方吃喝起來。

    公子錦在一旁默默打量著這個婆子,越覺其貌相猙獰,再襯著她沙啞的嗓音,實在是令人討厭的一個俗物,卻是琴師姐先時的話,使得她不由對她留意了幾分仔細。

    覃婆一面喂琴姑娘吃東西,一面說︰“這兩天外面風聲緊,正道、邪道,就連信佛的和尚也閑不住,都出來了,真是好戲連台,可熱鬧極了,我老婆子要不是奉命守著你們,恨不能也溜出去看看熱鬧,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戲呀。”

    公子錦見她心直口快,不覺留意聆听。

    覃婆嘿嘿笑說︰“橫豎你二人都已是要死的人了,我就說給你們听听,也不要緊,這兩天朝廷來了那一幫鷹爪吃了敗仗,全部完蛋了,臨江寺的圍解了。”

    公子錦心里一喜,道︰“真的?”

    婆子側頭看了他一眼,笑說︰“我就知道你小子愛听,你知道吧,朝廷來的那十三飛鷹差不多無一漏網,全完蛋了。”

    “飛天鷂子唐飛羽呢?”

    昨日水上相見,幸而燕子姑娘的即時出現,誘開了唐飛羽,公子錦乃得從容遲離,這件事他一直惦念著,不覺脫口而問。

    “姓唐的徹底完了。”覃婆看著他說︰“你小子走了以後,燕子姑娘把他誘到了河邊上,在那里好好收拾了他一頓……”。

    “啊——”公子錦簡直驚呆了︰“婆婆你……怎麼知道……你是……”

    覃婆哼了一聲道︰“給我閉嘴,不許多問,只听著。”說完,放下碗,拿了個包子塞在公子錦嘴里,這一下公子錦想說話也不行了。

    琴姑娘以目示意,要他不要出聲,作了個會心的微笑。

    覃婆啞著嗓子說︰“我老婆子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麼一說你們就明白了,眼下大勢是邪不侵正,一片大好,十三飛鷹這一完蛋,清軍一退,臨江寺的圍就解了,咱們鐵馬神木門別看人多勢眾,這一次可也保不住要吃大虧,不信等瞧吧。”

    說完又拿個包子塞進公子錦嘴里,說︰“吃包子,吃飽了等著好戲,哼哼……雲飄飄聰明一世,怎麼也不會想到有此一招,他的跟頭可就栽大了。”

    這番自話自說,直把公子錦與琴姑娘听得莫名其妙,如墜五里霧中。

    老婆婆隨即把二人吃剩的東西收拾好了。

    便在這時,地道里傳來了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覃婆啞聲笑道︰“有人來啦——”豎耳傾听了一會,站起來道︰“總令主親自來了!”

    二人听說雲飄飄來了不由一驚,即聞得霍嘯風的聲音在外招呼道︰“覃婆開門!”

    覃婆婆應了一聲,慌不迭打開牢門,來者二人已步入。

    公子錦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只驚得目瞪口呆,簡直傻住了——那走在前面的人,竟是自己——“公子錦”。

    從頭到腳,惟妙惟肖,哪里是什麼雲飄飄?簡直就是“公子錦”本人重現,即使是一對雙胞胎,也不會這般相像。然而,各人俱知,他卻是不折不扣的雲飄飄,經過一番神奇不可思議的“易容”之後的雲飄飄化身……

    “這……這……太妙了……哦……太妙了……”

    說話的覃婆,直似看花了眼,只管來回地向著這一真一假兩個公子錦頻頻打量,跟里嘖嘖稱奇。

    雲飄飄一徑來到公子錦面前︰“儒衫”飄飄,背插“長劍”,說不出的英姿颯爽,神采風流。

    公子錦注意到了,那一口插系對方背上的長劍,正是自己得自徐鐵手上的“碧海秋波”。心里一陣氣餒,干脆連眼楮也閉上了。

    “小伙子,你看我扮得還像麼?”

    這一開口說話,竟然連聲音也一模一樣。

    公子錦乍然一驚,閉著眼楮又睜開了。

    “你覺得奇怪,不可思議?”雲飄飄朗笑一聲,極其自負道︰“宇宙萬物,剎那變遷,天下原本就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假’作真時,‘真’亦假,哈哈……這道理一時半會是說不清的。”只見他目射精光,鏗鏘道;“我此刻即去面見長風老兒,回頭再來看你們倆,得到寶物後,還要見一見你們的三太子,共商大事,倒要看看你們這些自命不凡的所謂正道人物,又能把我如何。”

    哈哈一笑,轉身離開。

    霍嘯風緊隨其後,步出地道,一直送他離開別墅,才自轉回,向牢房步入。

    卻是,一件使他萬萬也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霍嘯風一腳踏入牢房,既覺出不對——坐在床上的公子錦與琴姑娘不見了。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他為之一驚,卻是不容他作反應,一股尖銳冷風驀地由側面襲出,霍嘯風只覺著身上一陣寒冷,隨即呆若木雞地挺立當場,動彈不得。

    眼前人影閃動,覃婆已當面站立。

    “霍嘯風,你認栽了吧。”

    老婆子怪笑一聲道︰“兩個小輩,你們出來吧。”

    隨即,人影飄動,公子錦、琴姑娘雙雙自暗中閃身出現,一左一右已把霍嘯風緊緊拿住。

    老婆子啞聲笑道︰“用不著……他已為我獨門手法——剪金風隔空點了穴道,蒼天之下,能解開這個手法的人怕是不多……來……讓他到床上躺著。”

    公子錦應了聲是,隨即動手把形同活僵尸樣的霍嘯風抱起,置向床上,後者全身戰栗,臉上青筋暴跳,一雙眼楮瞪得又大又圓,直直地向覃婆看著。

    似乎是做夢也設想到的事……一向溫順听令的這個老婆婆,怎麼忽然會心生謀反,忽然向自己施出了毒手?再者,這個老婆子何以會忽然有此驚人身手?簡直匪夷所思……

    何止是霍嘯風心存驚異,公子錦與琴姑娘比他更為驚訝。

    事發突然。

    真實的情況是,霍嘯風才送雲飄飄步出地道的一霎,覃婆即施展獨步解穴手法,分別為二人解開了穴道,緊接著霍嘯風就回來了,形勢之快,變生倉促,令人無暇多想。

    “多謝前輩救命大恩……”打量著面前這個丑陋的老婆婆,公子錦深深一揖。

    “你老人家是……”琴姑娘向前一步,不勝迷惘的向她望著︰“萍水相逢,為什麼你要救我們?”

    “喀……喀……”覃老婆婆似咳又笑地一連發著怪聲︰“萍水相逢……萍水相逢……小琴子,當年我看著你長大的,還有你那……”

    一面說時,老婆子轉過臉來,一大一小兩只眼楮盯著公子錦︰“小子,你也不認識我了?”

    說著說著,她沙啞的聲音變了,駝著的背也慢慢直了起來,兩個人一時都看直了眼。

    “這叫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老婆婆說︰“不要以為這個天底下就他一個人能,我也能。”

    說時,她駝著的腰已完全挺立,聲音更清脆可人。隨著右手揭處,臉上的人皮面具,連同著一簇花白頭發,一並脫落,現出了她玉潤豐潔的本來面貌。

    冷玉仙子丁雲裳。

    丁仙子!

    公子錦、琴姑娘發出了一聲歡呼。隨即一擁而上,三個人緊緊抱在了一團,直轉得天昏地暗……

    雲飄飄所乘坐的快船︰“午時”正來到了太湖南側之濱的“七丘”小島。

    顧名思義,這小島是由七處山丘所組成——很小的一個小島,不過只有幾戶水上人家。

    白浪起伏,小舟顛簸。幾只水鳥來去河洲,倒也有幾分詩情畫意。

    雲飄飄——不……現在應該叫他是“公子錦”了。

    儒衫飄飄,神采風流,站立在船頭,測覽著一湖秋色,他是那麼的氣定神閑。

    雖然與公子錦相處的時間不過一天,但已足夠了,他已得到了足夠的情報消息,一切都似乎在他的神機妙算之中——

    就像此刻,他與“燕子”姑娘的約會,也不僅僅就是一時的即興,而是透過一定的脈絡遵循,順理成章的一番突變發展而已。

    原以為在長江那一艘神秘的黑色畫舫上,即能見到紫薇先生,騙取寶貝金銀到手,卻是不曾想到對方的門檻很精,幾度輾轉,卻又來到這里。在江上意外地見到了燕子姑娘,她要他此刻來這里相會。

    雲飄飄有足夠的自信,即使在面對生平尚還未曾遭遇過的大敵如紫薇先生之流時,也“舉重若輕”,並不曾特別在意,確認勝券在握,原因很簡單,因為現在與敵人周旋的不是自己……是“公子錦”,就憑這一手,便使得對方無能防守,陣腳自亂。

    在與燕子姑娘先時的初一見里,他已取得了信心,如果你能瞞過一個類如燕子姑娘這般冰雪聰明少女的眼楮,余者也就大可不必為慮了。

    對于這位姑娘,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或許是因與丁雲裳過去不平凡的一段交往,乍然見了她的義女掌上明珠,也算是一種緣份吧。

    鎭乃聲響,一艘漁舟緩緩向岸邊靠近。

    站立船頭的漁家少女,兩手扶腰,迎風而立,真好風采。等到兩舟交錯的一霎,她巧移蓮步︰“啊唷”一聲,已跨過來。

    雲飄飄迎上道︰“你來了?”

    燕子姑娘睇著他,頷首笑道︰“你很準時,隨我來。”一躍身落向河灘。

    雲飄飄轉向船上小江關照道︰“你們在這里等我,不要走遠了。”

    隨即登岸。

    二人並肩前行。

    燕子偏臉向雲飄飄打量說;“你今天的樣子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雲飄飄一怔,幾乎站住不走。隨即一笑,不作回答。

    燕子姑娘笑著說︰“那是你的一本正經,衣服也穿得這麼整齊,反而不像你過去那麼瀟灑自如了。”

    說著忽似有所悟及“啊——”了一聲道︰“我幾乎忘了,那是因為回頭就要去面見久別的師尊,可是?”

    雲飄飄鼻子里哼了一聲,問道︰“他老家現在哪里?”

    “快來了!”燕子姑娘說︰“這一趟江湖行,可真是熱鬧極了,各路的英雄好漢,正派的黑道的,還有朝廷來的鷹爪子,一應俱全,我可都見識了,真讓我眼界大開,這種盛會是以前從來也不曾有過的。”

    “你很興奮?”

    “當然。”

    “那麼,勝負又如何呢?”

    “什麼勝負?”燕子姑娘站住腳,奇怪地看著他︰“當然是我們贏了,你沒看,朝廷來的十三飛鷹死的死,傷的傷,全軍覆沒,雲飄飄的人也沒落了什麼好,木老三昨天在忍、猛二位大師聯手下,幾乎喪命,斷了一只胳膊,要不是……”

    “哦——”雲飄飄忽然止步道︰“這……消息可靠?”

    “那還用說,當然是真的了……還有……”她迫不及待地說︰“他們的第二把手桑桐也吃了大虧,敗得很慘。”

    雲飄飄一笑說︰“這是真的?”

    “你當然不知道了。”燕子姑娘說︰“鐵馬門這下可慘了,就剩下雲飄飄一個人了,其他的全完了,真讓人開心。”

    “鐵馬門敗了,你那麼開心?”

    “當然!不過——”燕子姑娘說︰“他們在江湖武林,總還有些道義,倒也不能拿他們與其他邪派相提並論。”

    “是嗎?”化身公子錦的雲飄飄笑得一派淒涼︰“我倒以為他們是無惡不為呢……那雲飄飄昔日為惡多端,今天可真應上‘報應臨頭’了。”

    “做惡多端?”燕子姑娘搖搖頭︰“這我可不能同意,你不能這麼說他。”

    “為什麼?”

    他忽然定住了腳步。

    “赫——瞧你這麼緊張,嚇了我一大跳。”燕子姑娘說︰“你也不要錯會了意,以為我對他完全認同,總之,雲飄飄這個人,介于正反之間,他自承替天行道,一切率性而為,論及人品,倒也沒有做過什麼大壞事,所以你不能說他‘做惡多端’……你以為我說得可對?”

    雲飄飄這麼听著對方姑娘對于自己的評說,臉上絲毫不著痕跡,點頭道︰“這只是你對他的看法,你義母丁仙子呢……”

    燕子姑娘微微搖了一下頭,笑著說︰“那可就不知道了,不過她……”

    “不過什麼?”雲飄飄原已邁開了步子,忽然定住。

    “你知道吧!”燕子姑娘打量著對方的臉︰“這話你听了可不能對外人說,否則我娘知道,可饒不了我。”

    雲飄飄點了一下頭,卻不作聲。

    燕子姑娘一笑,悄聲說︰“其實我知道,我娘心里一直還惦念著他,這麼多年了,她老人家心里還常常想著他,她老人家常說……這個人的武功是一等一的,沒有人能比過他。”

    “只是武功?”雲飄飄一笑,改口又道︰“我的意思是丁仙子只夸贊他的武功?”

    “那當然不是——”燕子姑娘說︰“反正他們之間的事,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只是一樣……”

    “說下去。”雲飄飄凌人的眼神逼視著她。

    燕子姑娘略感詫異地看他一眼,才道︰“以往,不論人家批評雲飄飄怎麼怎麼,我娘從來就沒有插過一句嘴,只有這一次才……”

    “這一次怎麼了?”

    “這一次我娘才說了……”燕子姑娘牽動著嘴角,哼了一聲︰“她說雲飄飄不該插手阻撓這件事,要是他真的動手劫持了這批轉手交給三太子的錢財,不論雲飄飄內心的動機如何,他都一輩子洗不清他身上的罪惡污點,你知道‘青蠅點素’這句話吧?說雲飄飄要真是做了這件事,他也就一輩子別想再理她,非但如此,大義當前,她老人家不惜與他翻臉成仇……”

    雲飄飄哼一聲,一笑說︰“是麼?”

    燕子姑娘道︰“當然了,別以為她是說的氣話,她老人是很認真的。”

    “那麼,你娘呢?”雲飄飄頓了一頓,問︰“我是說她人呢……她也來了?”

    “你也許還不知道……”燕子姑娘小聲說︰“來了……我想她老人家暗地里是綴著雲飄飄了,你還不知道,他們第二把手桑桐,就是敗在我娘手里,羞愧難當的中途走了。”

    “原來如此。”

    忽然他仰天慨嘆一聲,喃喃道︰“這個女人……可真是我命里的……”忽然低下頭“吃吃”地笑了。

    “你說什麼?”燕子姑娘睜大了眼楮看著他。

    “沒什麼。”雲飄飄一笑說︰“咱們走吧。”

    “還走什麼?就在這里等著吧。”

    “在這里……”

    “嗯!”燕子姑娘笑著點頭,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又拍拍身邊石頭說︰“坐下吧,別急,听我說。”

    她于是笑嘻嘻地說︰“實在告訴你吧,昨天夜里我收了她老人家飛鴿傳書,要我在見到你以後在這里等她,然後一塊去見紫薇先生與三太子他們……”

    “飛鴿傳書……”雲飄飄頗似不解地看著她︰“你們一直用這種方式聯絡?”

    “嗯!”燕子姑娘點頭一笑︰“你不相信?要不然我的消息會這麼靈通?你知道吧,她老人家要我在沒有見到她以前,千萬不要離開你。”

    說到這里,忽然向天一笑說︰“呀——說著說著可就來了……你看。”

    一笑站起,手指天上道︰“小紅鴿來啦,我得給它報個訊兒,別迷路了。”

    言未已,已信手發出了兩枚青鋼制錢。

    這雙青鋼制錢一經燕子姑娘玉指捻出,在空中發出了尖細的兩縷清嘯,不時地輕輕互撞,傳出清脆的“叮叮”互擊聲,空中的鴿鳥頓有所警。

    隨即,一只羽翼鮮亮的紅色信鴿迤邐當頭,翩翩而落,棲息在燕子姑娘平出的手掌上。

    值此同時,水面上現出了一片帆影,丁仙子、公子錦、琴姑娘並排而立,相距尚遠,一時看不甚清。

    “我娘來啦——”

    燕子姑娘喜悅得幾乎跳了起來,不經意轉過身子,咦——人呢?“公子錦”不見了。

    河灘上插有長劍一口。

    是那口他新得的“碧海秋波”劍。杏黃色的穗子迎風而顫,上面還系著個錦緞包兒。

    小紅鴿扇動雙翼,劈劈啪啪,只是在她頭上轉著……是在給她“撒歡兒”呢!——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