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蕭逸
金陵,鶴年堂。
兩百年的老字號了。
瞧瞧那塊老楠木的金字招牌——“鶴年堂”三個大字,寫得是筆力蒼勁,大氣盎然,乃是出自前明正統四年,兵部尚書王驥的手筆,如今已是大清國的天下,算算日子可不是兩百來年了?
傳說是順治皇帝出家當和尚去了,新主子康熙登基不久,天下甫定,四方瘡痍,好不容易平了殘明各帝,把鄭成功趕到了台灣,無端地又鬧起了三藩之亂,整個西南亂七八糟,看來是漢人不甘雌伏,侍機侍動,新主子年輕氣盛,決計要斬草除根,鎮壓到底,這就怪不得到處風聲鶴唳,人心吃緊了。
但——六朝金粉,龍盤虎鋸——南京就是南京,再說,天下甫定,人心思治,生意人只要有錢好賺,老百姓只要有飯好吃,誰管你是哪家天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不了“逆來順受”就是。
老中藥鋪——“鶴年堂”兩百年的歷史就是這樣維持下來的,再說,開的是“救人濟世”的買賣,年頭越是不對,病人就越多。病人越多,生意也越興盛,你還真把它沒辦法。
午後的陽光斜著照人,瞧著刺眼。
小伙計“鐵蛋兒”搬過一張條凳兒來,蹬上去把正面的大幅竹簾子緩緩放下一半來,高度正好擋太陽不擋人,這就行了,整個藥鋪子立刻落下了一片陰涼。
對面那家“壽材行”又在抬棺材了,黑漆描金的“虎頭棺”,又笨又重,總得七八個大小伙子才抬得動,這樣講究的棺材一般人是用不起,總得是那有錢的大戶人家、或是現今“官”字號的人的,才能享用。
這幾天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老死人。十天前說是南京城防一個姓賴的漢人總兵死了——暴疾而終,不幾天又傳說多鋒元帥一個小舅子善小貝勒在逛鼓樓時叫人給施了黑手,回去第二天就翹了辮子。
不用說,這兩件事都夠邪門兒。
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前天,又傳說福郡王府出了事,死沒死人不知道,不過事情絕非一般,只瞧瞧西城七條巷福郡王府門內外那副忙活勁兒,以及官人的刀劍出鞘,殺氣騰騰樣兒,也就可以猜想個八九不離十,不用說,這位郡王府上一定是遭了什麼飛來橫禍。
這就怪不得南京城這幾天傳言紛紛,漢人說是“天佑大明”、陰靈不死,出了反清復明的大英雄、大豪杰了,又有人傳說是前“開國和碩親王”吳三桂派來的“鐵衣衛”殺手干的,目的是專殺前朝漢人的降將和滿人親貴,而官方的畫影圖形告示,卻只是“低姿態”,一概以“刁民”、“頑寇”、“盜匪”稱之,繪制的圖影,卻是出入很大,老少都有,三天前就地正法了幾個——可不是,人頭至今還在“號斗子”里懸著呢!
要說起來,這“梟首示眾”的勾當可真缺德,剛砍下來的血淋淋的人頭,齜牙咧嘴,往籠子一擱或是往牆頭一掛,三天以後再瞧瞧,竟似縮小了一半,不過是小南瓜那般大小,臉皮子干黃皺癟,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只是看多了,也就是這麼回事了,這年頭兵荒馬亂,朝廷用兵,連年戰禍不息,亂世人命不值錢,死個把人真跟殺口豬似的,毫不稀奇,見怪不怪,處變不驚,老百姓自有他的一套處世原則,說是“麻木不仁”吧,也許便是當今這個世道的最佳寫照。
十字大街上熱熱鬧鬧擠滿了人,做小生意的、賣藝的、雜耍的、算命的、剃頭的、營營總總、五花八門兒,直瞧得小伙計鐵蛋兒眼花繚亂,站在板凳上簡直下不來了。
他這“鶴年堂”藥鋪子的生意還真好,每天從早上一開市,客人便陸續不絕,四個抓藥的伙計忙得團團打轉,還照顧不過來。
鋪子里的生意已是如此之好,難能的是,來此求診看病的人更多,原因在于“鶴年堂”藥鋪里常駐著一位深精歧黃醫理的先生——陸安陸老先生。
提起陸先生的妙手回春,南京大概很少有人不知道的,什麼疑難雜癥,只要是命不該死的,陸先生總能為你帶來希望,雖不能像華倫那等“生死人,肉白骨”的傳說本領,多年來確也活人無數,有口皆碑,號以“神醫陸安”四字招牌,一經傳開,遠近馳名,“鶴年堂”倚仗他的盛名可也大了,奉若神明,陸神醫一大把子年歲的人了,早有倦勤僻世之意,只因為鶴年堂主人徐鐵眉的倚重,加之他天生的“仁”者心腸,這就難脫仔肩,一年一年地挨了下來。
徐鐵眉有女小鶴,今年十九歲了,自小就拜陸先生為義父,很得陸老的疼愛,這些年跟著陸先生身邊切脈看病,頗有長進,去年秋天起,居然能給人看病了,由于人長得標致,醫術又精,便為人取了個“妙手蓮花”的綽號。
如此一來,陸先生便似乎能夠偷偷懶兒了。
他年歲大了,也著實不能太過勞累,眼前既然有了小鶴這麼一個出色的傳人,有事弟子服其勞,只要病者不太挑剔,大姑娘出場滿能應付了。
就像今天——
陸先生到棲霞寺“歇夏”去了,要三天以後才能回來,不用說,這三天的大梁全由大姑娘一肩承當,她還真不含糊,滿能照顧。
說到陸先生的“歇夏”,知道的人心里都清楚,實則歇夏是假,他老人家的“手癢”倒是真的,實因是陸老多年來一直有這麼個下棋的雅癖,且是棋藝精湛,無人能敵,惟一能與他老人家大戰三百回合,且是棋藝相當的,似乎只有一人,這人卻是個“心如古井”,長年茹素的老居士,且又住在廟里,如此一來,陸先生每到手癢難禁的時候,便只好借“歇夏”為名常往廟里頭跑了。
其實,鶴年堂的東家徐先生也精棄道,無如比起陸先生的段數卻是差了一截,棋道這玩藝兒,非得要“棋逢對手”下起來才過癮,否則就興趣否之,而為遺憾。
如此一來,陸安老先生便不得不“降尊紓貴”地一趟趟老往廟里跑了,若是不巧那位居士先生雲游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的遺憾可就大了,返回之後,就像跟誰賭氣似的,誰也不理,這股子別扭勁兒總得十天半月才能過去。
遇著這般時候,也只有他的那個得意弟子小鶴姑娘才能接近,便是徐鐵眉也得察言觀色,特別小心,一個弄不好,照樣給他“看臉子”叫他下不了台。
把一根黑亮亮、結著繩兒的辮子,由左面肩膀撂過來,襯著白中透紅的細嫩皮膚,眉毛、眼楮總是不失秀氣,看著就叫人心里舒服。
大姑娘今天著一件藕色的夏布衫子,天氣熱,領口的盤花扣子開著,白酥酥地露著一截頸項,那一條黃澄澄的赤金鏈子,瞧著也就更入眼。似乎是這鏈子天生就是配她這樣的人戴的,再沾著點兒汗漬,那膚色愈加潤如美玉,確實秀色可餐。
面對著這麼多,似乎永遠也有看不完的病人,她還是真有耐心,永遠也不急躁,那一只“切脈”的手,細白修長,拿切著病人的腕脈,極是適當,所謂的“望”、“聞”、“問”、“切”樣樣在行,一點也不含糊。
這位老大爺得的是半身不遂的病,走道兒不利落,由兩個兒子攙著,半天才坐了下來,結結巴巴的說他的病見輕了,口齒是那樣的不清晰,說了幾個字、口涎竟像拉面一樣地流了下來。
大姑娘細心地听,小心的看,仔細地切了他的脈,斷定他是中了“寒風”,看看師父以前開的方子,有“手撒脾絕、眼合肝絕,兩目上竄、發直面赤、汗下如珠……當補元氣以固本。六脈沉細,以三生飲加人參灌之”極是中肯,就著老方子,問明病者現況,加減一二味也就行了。
兩個兒子千恩萬謝,四只眼只是好色地在她臉上身上轉著,卻是膩著不走。
那年頭兒,也只有走馬賣街的江湖女人才拋頭露臉,像眼前這般斯文姑娘懸壺市面,為人把脈看病的卻是不多,更何況這般秀麗姿色,自不免有些驚俗。
被人看得煩了,她便皺著眉毛說︰“你們二位也看病?快抓藥去吧!老大爺還等著喝呢。”
好不容易打發了爺兒三個,外面一陣混亂,藥房里起哄似地亂了開來。一個伙計跑進來,對徐小鶴說︰“大姑娘快去瞧瞧吧,發病了,發病了,咬人!”
病人發病,那是常有的的事,咬人可就不大尋常。
大姑娘嚇了一跳,趕忙起身掀開簾子來到藥房,可不是嗎,只見一個窮漢,撒潑也似地在地上打滾,時而學著狗吠,齜牙咧嘴,樣子極是猙獰,惹得各人驚慌四逃,膽小一點的都爬上了櫃台。一個病人躲避不及,被那發病漢子抱著了腿,狠狠地咬了一口,更是不放,兩個伙計都拉不開,被咬者哇哇直叫,現場雞飛狗跳,一發不可開交。
瘋漢這一口咬的還真厲害,一任那兩個小伙計如何用力拉扯,也是弄他不開,被咬的那人疼得叫爹喊媽,兩只手只是用力地拉扯著瘋漢的頭發,卻是無論眾人施出什麼方法,總是扯他不開。
有人急了,掄起櫃上的算盤,狠命地直向那瘋漢臉上亂打亂砸,以致鮮血滿臉,仍是無能讓那漢子松開咬人的嘴。
看著這樣的一個場面,徐小鶴吃了一驚,叱了聲︰“不要打了。”
伙計見她出來,一時俱都止住了盲聳騷動。
兩個伙計各自拉扯,直嚷說︰“大姑娘快看看吧,這可怎麼辦?”
被咬的那人哭爹叫娘,早已聲嘶力竭,咬處鮮血淋淋,竟似入骨三分,被咬處適當後小腿下方大筋,設非是筋肉結實,一塊肉早已被咬了下來。
瘋漢盡管血流滿臉,猶自怒目凸楮,一任對方施以何等巨力,卻只是死咬著對方不放,非僅如此,卻自其口鼻里發出狗也似的怒哼之聲,像煞一只惡狗。
徐小鶴來到了眼前,一只手拿著那咬人凶漢的後頸,另一只手反過來,由下而上,向著那凶漢下巴上微微一托。
說也奇怪,方才那麼多人,施出了渾身解數弄他不開,眼前大姑娘卻只是輕輕一托,二者便分開了。
被咬的人哭叫著逃開一旁。
咬人的那個凶漢,這一霎竟似凶性大斂,兩只死魚眼翻了一翻,忽然倒在地上不再移動了,卻是先時張口咬的那張嘴,竟是合不攏來,牙齒上滿是鮮血,全身上下抽了筋樣地只是顫抖不已。
專司賬房的賈先生,在櫃里嚷著說︰“這是羊癲瘋,我見過,姑娘能治麼?我看把他抬到一邊躺著,過會子就好了!”
徐小鶴點頭說︰“治是能治,只是得費些事,來吧,把他先抬進去,讓我好好瞧瞧!”
隨即支使著幾個人把那發瘋漢子抬了進去。
賈先生嘆息著四下安撫,藥房里為此一鬧,不無小損,兩扇漏花的彩屏也弄碎了,金魚缸也倒了,滿地都是水。
看看這種情形,賈先生不免大發牢騷道︰“這可是從何說起,東家又不在,弄壞了這些東西誰管賠?真是活該倒霉!”
那個被咬的人,坐在一邊還直叫疼,無端受害,自是不肯甘心,嚷著要店里的人給他看傷,說是腿部腫了,賈先生只得好言勸說,把他帶進里面醫治。
這當口兒,小鶴已洗干淨了手,為那瘋漢子身上插了一組金針,說是這人患的是“癲癇癥”,病在金肺,命人取來“定痛丸”搗碎,用烏梅風引湯沖和,徐徐灌入那人嘴里,又為他合上了下巴。
不一會兒,這人就醒了,瞪著一雙眼楮,只是奇怪地向大姑娘望著,似乎先前發生的事一概不知。
徐小鶴和顏悅色地告訴他說︰“你得這病有多久了?”
那漢子張著嘴,語焉不清。
小鶴又問︰“你父親或是你爺爺也害著這個病吧?”
那漢子怔了一怔,目現驚異地連連點頭。
小鶴說︰“這就對了,這病多是由祖上傳下來的,我今天給你開些丸藥,你要按日服用,不可一日間斷,但要斷根,卻是不能,不過可以暫時保證你不再發作,十天以後你再來,那時候我師父陸先生親自給你看,準能把你這個病給治好。”
那漢子頓時面露喜色,連連點頭。容得大姑娘把他身上的針拔下,這人一翻身,便自下了地,朝著小鶴看了又看,拿起桌子上的丸藥,朝她拜了一拜,轉身大步離開。
一個伙計忙叫著他說︰“喂喂!你還沒給錢呢!”
小鶴趕上去說︰“算了,叫他走吧。”
那人听見,頓了一頓,面有慚色地垂著頭,徑自離去了。
天也不早了。
經過先時那麼一鬧,看病的人都走了,卻惹來了大片閑人堵著門口不走。
賈先生吩咐說︰“都走吧,今天晚了,不看病了!”又叫小伙計鐵蛋兒放下簾子,勸說了半天,才把一干閑人趕走了。
卻一回頭,還有一個賴著不走。
斜坐在屋角的長板凳上,半倚著牆,這個人像是睡著了。
瘦瘦高高的個頭,著一身灰夏布兩截褲褂,腳下黑面千層底布鞋,一點也不華貴,卻是干淨素潔,襯著此人像是失血的一張臉子,倒似有幾分斯文氣質。最起碼不是常見的一般江湖苦力腳色。
賈先生咳了一聲,走過去說︰“這位先生明天請早吧,今天晚了,不看了。”
那人這才緩緩地睜開了眼楮,頗似悵惘地向對方瞧著,他當然不曾睡著,不過像剛才那樣熱鬧的場面,卻能閉目假寐,視而不見,倒也有些涵養。
賈先生待將再說些什麼,里面姑娘卻隔著窗戶看見了,傳話說︰“叫他進來吧。”
就這樣,這個人乃被請了進去。
乍然相見,徐小鶴心頭微微一驚。
——這人雖病體支離,卻掩不住眸子里蘊含的炯炯神采,再者舉止悠悠,顯然一方俊秀。
她自幼讀書不多,見到讀書人總不免心存好感——眼前這一位,只瞧外表這模樣,八九不離十,準是個秀才。
“看病?”小鶴微含笑靨問說,“哪里不舒服?”
這人點了一下頭,不擬多說地伸出了手,意思是要對方“把脈”了。
徐小鶴一笑說︰“好吧,讓我瞧瞧你的脈。”
醫家所謂的“望”、“聞”、“問”、“切”,其實這“切”之一字,最為講究,一個擅于“切”脈的良醫,只憑著切向對方腕脈的幾根手指,即可測知對方體內的一切疾病。
或許便是因為如此,來人索性便不與多說,要對方由脈中測知了
徐小鶴靜靜無言,只憑著三根縴細手指,拿切著對方的腕脈,用心聆听。
灰衣人索性閉上了眼楮,顯出了一派安寧,卻是病勢非比等閑,時而由不住使得他伸延頸項,發出了冗長的呼吸,已是無能自恃。
松開了把持在對方腕脈上的三根手指,徐小鶴臉色平和地向對方道︰“換那只手。”
所謂的“左心小腸肝膽腎,右肺大腸脾胃命”,總要左右雙手都看過才能斷定。
兩只手的脈俱都切過之後,徐小鶴轉目窗外,似在運神凝思,顯然對方病情有些特別。
灰衣人微微苦笑道︰“我這病,姑娘能不能治?”
徐小鶴回過臉,著實地向他打量了一下,點頭道︰“你的脈象洪大,時有火暴之息,看來不像是病,倒像是受了內傷——不知是也不是?”
灰衣人“哼”了一聲,訥訥道︰“以姑娘所見,又是傷在哪里?”
徐小鶴道︰“由脈象上看來,應在肝、腎之間,傷勢很重……這又是怎麼回事?”
灰衣人苦笑著連連點頭道︰“看來姑娘醫術果然已得陸先生真傳,倒也名不虛傳——”
微微頓了一下,這人才又緩緩說道︰“不瞞姑娘,我這傷連日來已服藥不少,今天來這里,原指望見著陸先生,由他親自診治,卻是不巧,陸先生不在……姑娘既是他的高徒,應非一般凡俗可比,只是我這傷勢很重,不能再耽誤了。”
短短的幾句話,這人說來卻也並不輕松,兩眉間甚而凝聚著成粒汗水,語聲一頓,立時收口,緊緊閉著嘴唇不再言語,似乎生怕再一張嘴,氣跑光了的樣子。
徐小鶴卻已由對方一番談話聲音里測知了他的病情虛實,頓時臉色凝重地道︰“看來你肚子里面還在流血”,竟像是沒有止住——”
灰衣人眼楮睜了一睜,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徐小鶴問︰“這傷有幾天了?”
灰衣人揚了一下左手,伸出五根手指。
“五天了?”小鶴驚道,“這麼久了?啊——我可以瞧瞧你的傷麼?”
灰衣人點點頭,站起身來。
一室之隔,設有病床一張,陸先生往日看病,固是以診斷內科為主,卻是遇有特殊情況,有些外傷跌打也在診治之列。即使專為醫治內科,有時候按摩檢視也屬必需。
灰衣人半倚坐定,輕輕撩開了夏布短衫,里面卻包扎得十分結實。
徐小鶴親手解開了包扎的布條,對方輕輕哼了一聲,像是忍耐身上的痛,一面側轉過身子,把背部微微拱起。
傷處一片紅腫,足足隆起有半寸之高,卻在這大片紅腫之處,現有三個黑點,每一個都約有當今通用的制錢般大小。
徐小鶴看在眼里,更不由心里一跳。但是表面卻不曾現出——
她隨即用兩根手指,試著在那片紅腫之處四周輕輕按了一遍,點頭道︰“處理得很好,這里的幾處穴道,都已是像點住了,你剛才說已經吃了幾副藥,是誰給你開的方子?”
灰衣人說︰“是我自己。”
“啊!”徐小鶴說︰“原來你也會看病,這就難怪了。”
說時,轉身到一邊藥櫃,打開抽屈,由里面找出了一個綢包,頗為慎重地打開來,拿出來一個匣子。
灰衣人半轉過身子,說︰“姑娘要動刀放血?”
“不錯!”小鶴微笑說,“可見你很內行,這里面瘀血很多,不放出來不行,你以為呢。”
灰衣人沉聲道︰“你說得不錯,只是我已放過三次,壞在隨放隨出!”
徐小鶴彎下身子,細細察看著他的傷處,冷冷地說︰“你一直都沒有告訴我,你受的是毒傷,而且你顯然很內行,已經自己動手封住了幾處穴道,尤其是氣海上通心脈的氣路,都已封閉,這樣毒氣雖重,終不致于攻入心髒要害,手法很利落、干淨……足可以懸壺當市,給人家醫病了,您貴姓?”
灰衣人說了個“宮”字。
“宮?”小鶴點稱了聲,“宮先生。”
灰衣人苦笑著說︰“你太高看了我,我真要像你所說的那麼高明,今天也就就不來找你了,你說得不錯,我是中了毒傷,而且毒性很烈!”
“豈止是很烈!”徐小鶴緩緩直起身子,“簡直是奇毒無比,你自已看看吧!”
說時,她把一枚小小銀刀探向對方眼前。
銀刀上光澤盡失,一片烏黑。
灰衣人想要坐起,徐小鶴按著他說︰“不要動——”她隨即用手在對方傷處附近推按一番,即有汩汩膿血,由刀口開處淌出。血色紫黑,極是濃稠。
平常這類情況,多由店內的伙計幫忙,今天卻是徐小鶴自己動手,把流出的毒血,由一個小小杯盞接著,足足接了有半杯之多。
隨後她即由藥箱里取出了一張特制的膏藥,打開來不過是巴掌大小,其薄如紙,色作碧綠。打開來,小心地為他貼在傷處。
“你來得不巧,我師父正好出門不在,要不然,由他親手醫治,一定能見功效。”
徐小鶴收拾著說︰“你可以起來了。”
灰衣人坐起來,伸展著身子,舒眉含笑道︰“這是什麼藥?涼酥酥的……”
徐小鶴說︰“這是陸先生自己特制的‘八寶化毒貼’,平常是專用于毒蛇、蜈蚣咬傷,即使再厲害的毒蛇,三貼膏藥也能把毒拔消干淨,只是你所受的這種毒傷,太厲害了,可就不知道有用沒有了。”
灰衣人其時已整理好衣裳,由床上站起,聆听之下,面現感激地點頭道︰“這就很好了。”
徐小鶴轉身在盆里洗手道︰“能治好最好,你先湊和著用,如果能忍過四天,陸先生差不多也回來了,四天後一大早,你來找他,由他老人家親自動手給你看看,準能見功。”
又說︰“這兩天你想著每天來一趟,我給你換藥,看看情形如何再說——還有一種‘小八針’的手法,也可以給你試試……”
這時前面鋪里傳過來一陣嘈雜的人聲,似乎有人在大聲說話,隨即傳過來賈先生的聲音道︰“大姑娘,你出來吧!有人來啦!”
徐小鶴剛把手擦干淨了,嘴里應著,轉過身子一看,不由為之一怔——敢情那個灰衣人已經不在屋里,走了。
妙在那房門未啟,窗開半扇,他竟是由窗戶出去的。
徐小鶴呆了一呆,越是覺著奇怪,隨即探頭向窗外打量——這一面皆為稠集市房,樓閣重疊,時已接近黃昏,正有人在樓廊間升火舉炊,灰衣人竟然能由此從容離開,並不曾驚動他們,這等身法,該是十足的驚人了,更何況他身上還帶著如此嚴重的傷勢,居然能在自己跟前如意施展……連自己也瞞過了。
心里這麼盤算著,徐小鶴一聲不哼地收回了身子,仔細觀察之下,才自發覺窗欞子上,有一點輕輕足跡——顯然這人只運施足尖一點之力,便自穿窗飛越而出。
徐小鶴一面關上了窗子,心里不免有些納悶兒,對方既是一個身藏絕技的奇人,觀其來時之從容不迫,似乎不應有此失常舉動,但是自己好心為他醫治傷處,豈能臨走連一個謝字都沒有,亦未說明再來之期,豈非有些不盡情理?
外面賈先生大聲催促道︰“姑娘出來吧,客人等久了。”
徐小鶴心里透著希罕,移步待出的當兒,才自發現——那灰衣人走得匆忙,竟將一個隨身束腰軟帶忘在了桌上,當下不及細看,匆匆收入展內,隨即開門步出。
鋪子里站著幾個武棄,公門穿著樣的人,賈先生在櫃上正陪著兩個人喝茶。
“姑娘來了,快來見見——”
賈先生忙起身向二人介紹道︰“這就是我家姑娘,徐小鶴,二位多多關照!”
來客二人,一個是身著宮衣的糾糾武夫,另一個卻是留有八字胡、四旬左右的瘦高藍衫漢子。看見徐小鶴出來,神色十分傲慢地坐著不動,四只眼楮直直地向對方姑娘盯著,樣子甚是自大。
賈先生隨即向徐小鶴分別介紹,指著那個武棄道︰“這是巡防營的劉管帶,劉老爺——”
指著那個身著藍色綢衫的瘦高漢子道︰“這是應天府的費捕頭,費老爺——”
後者,那費捕頭手摸短須,連連點頭說︰“唷,長這麼大啦?快出閣了吧。”
賈先生賠笑道︰“費爺說笑話了,現在藥房里全指望她了。”
姓費的哈哈一笑,卻又繃下臉來說︰“是這麼回事,大姑娘,我跟你爹早先也見過幾回,他身上有功夫,瞞得了別人瞞不過我,你是他女兒,八成兒也有兩手,你剛才一出來,走那麼幾步,我就瞅出來了,錯不了。”
徐小鶴被他這麼忽然一說,真有點莫名其妙,卻也由不住暗暗吃了一驚。
原來他們父女身懷武技之事,藥房里也只有兩三個老人知道,其他各人概不知情,想不到卻為這個應天府的捕快頭兒一語道破,乍然一听,真還弄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徐小鶴乍聞之下,真不知何以置答。
費捕頭赫赫笑了兩聲,自圓著又說道︰“我這幾句話,其實無關宏旨,今天來這里,原是拜訪令尊大人來的,還有那位陸神醫也是久仰極了,卻是不巧,兩個人都沒有見著,只好沖著姑娘說說了!”
徐小鶴亦是答不上話,只是奇怪地向二人望著。
身著官衣的劉管帶,敞著嗓子道︰“是這麼回事,最近城里連番鬧事,指揮衙門奉命挨戶調查,限期破案——你們父女倆……”
費捕頭一笑抱拳道︰“劉爺別急,容兄弟給她慢慢說明白了。”
劉管帶“哼”了一聲,一副老粗樣子地端起茶碗大口喝茶。
費捕頭才自慢條斯理地道︰“這幾天南京城里鬧的事,姑娘大概也都听說了,是什麼人干的,我們正在查,心里多少也有個準兒,當然這與你們父女還扯不上關系,大姑娘你先放心。”
徐小鶴生氣地揚了一下眉毛,剛要說話頂撞,賈先生忙用眼色止住了她。
費捕頭嘿嘿一笑,接著說︰“非但扯不上關系,還指望姑娘你們父女能幫上一個忙,事情成了,衙門里少不了還有一份重賞。”
“我們又能幫什麼忙?”
“當然能!”
姓費的慢條斯理地由折起的袖子里,拿出了一個紙卷兒,打開來里面畫著個人像。
“有這麼個人——”他說,“這小子不錯,是有兩下子,手底下還真不含糊,可是這一回卻也犯在咱們手上,在鷹大爺手里吃了大虧,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他滔滔不絕地在說這些話時,徐小鶴卻只是看著手里的那張畫像——畫上的那個人,盤著條大辮子,長瘦長瘦的一張臉子,其上滿是胡碴子,瞧著像個江洋大盜,一臉凶相,眉眼之間,尤其猙獰。
這類官府拿人的告示圖影,十之八九與本人大相徑庭,若真是按圖索驟,一輩子也別打算抓著正主兒。
——倒是姓費的那幾句話,引起了她的好奇。
“鷹太爺?”
“嘿嘿!”費捕頭挺了一下身子,“康熙爺身邊的頭品侍衛鷹七太爺,就專為著這件事來的,他老人家那身功夫,可真沒說的。”
賈先生看了徐小鶴一眼,心里直納悶兒,姓費的說這些廢話干什麼?難道他以為那個人窩在鶴年堂?可真是荒唐透頂了。
“費爺!”賈先生忍不住說,“您的意思是……”
費捕頭嘿嘿笑著,一臉的狡猾樣子——
“給二位挑明了說吧,這小子叫鷹太爺的‘黑煞手’傷了,八成性命不保,可昨天,有人瞅見他在夫子廟慶仁堂抓藥,竟然還活著。”
劉管帶忽然插口大聲罵著︰“這小子就是變了鬼,我們也要活捉住他,把他的心挖出來,給賴總兵、善小貝勒報仇。”
費捕頭忙給他施了個眼色,想止住他的口沒遮攔,可這個劉管帶大老粗一個,不管這一套,猶自大聲嚷嚷不已——
“你們要是看見了他,趕緊來通報,要是知情不報,老子可要封你們的鋪子,我可是說話算話。”
倒是直言快語,比那個費捕頭干脆多了。
姓費的也只好實話實說道︰“是這麼回事,那小子身上的傷不輕,竟然還能拖著不死,也是怪事,我們算計著他絕對挨不過這兩天,說不定會來你們這求醫,陸先生和姑娘的醫術,遠近無人不知,這小子想活命,非來不可,這就是今天我們來這里的理由,二位還得多多包涵,以後官私兩便。”
這麼一說,二人才明白了。
賈先生連連點頭道︰“好說,好說,知道了,知道了。”
徐小鶴卻是一聲不哼地瞅著自己的腳尖發著呆,腦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今天她穿著雙新鞋,水綠緞子面的繡花弓鞋,平平窄窄,襯著同色的八幅風裙,既秀氣又清爽利落,真好看。惹得費捕頭也不禁要多看上她幾眼。
“就這麼著了!”費捕頭臉上堆著笑,“老爺子既不在家,陸先生又廟里去了,這件事只好請姑娘多費心啦——下半天他要是來了,想著快給我們通個訊兒,以後論功行賞,少不了大姑娘你的一份兒。”
說著拱了拱手,起身告辭。
賈先生連連拱手說︰“怠慢!怠慢!”
徐小鶴仰著臉問說︰“這個人姓什麼,多大歲數?”
“這——”費捕頭怔了一怔,干笑著道,“姓什麼還摸不準,二十多歲、三十不到,瘦高的個頭,南方口音,怎麼,姑娘可見過這麼個人?”
徐小鶴搖搖頭,又問︰“他受的是什麼傷來著?”
“這可就說不清。”費捕頭說,“說是被鷹太爺的獨門活計‘黑煞手’給傷了,鷹太爺本人我沒見著,听說他這手法比五毒掌還厲害,至于是不是有毒,可就不知道了。”
徐小鶴驚訝道︰“真有這麼厲害?”
姓費的陪著那位劉管帶,已起身離開,哈哈笑道︰“沒听說過吧?姑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趕明兒有時間,叫你爹同你去拜訪拜訪人家,要是能讓鷹太爺露上這麼一手給你瞧瞧,那可是眼福不淺,人家那身手,嘿……”
徐小鶴倒是把“鷹太爺”這三個字著實地記在心里,就問說︰“他老人家住在哪呀?”
“我知道。”劉管帶搶著說,“在福郡王府上——福郡王……”
還要說些什麼,卻被費捕頭拐了一肘子,劉管帶頓時止住了口,還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只是瞪著一雙大牛眼向對方望著,隨即向店外步出。
隨行而來的兵棄、捕快,人數還真不少,總有十來個之多,呼嘯來去,聳人視听,整條大街都為之驚動,只當是鶴年堂發生了什麼大事,紛紛聚集打听,賈先生少不得費了一番唇舌,才把等閑人打發走了,看看天色已晚,就此收市打烊。
長夜漫漫,一燈瑩瑩。
徐小鶴紗帳半垂,倚床深思。
日間那個姓“宮”的病人,無凝佔據了她整個思維,一腦子全是他的影子……
這個人的奇怪出現,忽然消失,特別是把他與未後費捕頭等官人的來訪,一經聯想,更加添了幾許撲朔迷離。現在,徐小鶴已經幾乎可以直覺地認定,這個人便是費捕頭等官方所要急急捉拿的那個所謂的“刺客”了。
這些日子以來,鬧得南京天翻地覆、風聲鶴唳的這個神秘的人物,也就是他了?
真正想不到,一個身負如此高超奇技武功的俠義勇者,外表竟然一派斯文,若非是自己親眼看見,親耳听見,萬萬難以取信。
只是,經過這麼一鬧,特別是他的身份已經敗露,他還會再來找自己或是陸先生看他的“傷”嗎?
這個人——他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麼?連日以來他所殺害翦除的那些人,不是當今權貴,即是明末降臣叛將……這麼做無疑大快人心。只是,僅僅只是行俠仗義?抑或是還負有別的更深的意義?那可就耐人尋味了。
徐小鶴之所以這麼聯想,自非無因,特別是她此刻手里掌握著對方所遺失的一件東西。
一件特制的束腰軟帶。
特別是藏置在軟帶內層的那一件“神秘”的東西——想著這一點,徐小鶴便敢斷定,這個人一定會回來面向自己索取,時間多半應在今夜時分。
是以,她衣帶不解,睡眼半睜,便是專為等著他了。
狗一遍一遍地叫著。
遠處有人在敲著梆子……
這一陣子情況特殊,官府差役夜巡森嚴,除了例行的打更報時之外,更加添了武弁的按時夜巡,遇有夜行不歸、行蹤不明的人,都要嚴加盤問,特別是住棧的客人,三天不去,都須向官府報備,還要找尋買賣字號的鋪保,麻煩透頂。弄得怨聲載道。入夜之後,如非有特別事故,差不多的人,干脆連門也懶得出了。
倚過身子來。
徐小鶴睡眼半睜地把燈焰撥小了,小到“一燈如豆”。
像是三更都過了。
她可真有點困了——那個人大概不會來了。
剛剛打了個哈欠,想站起來把衣裳脫了,一個人的影子恰于這時,映入眼簾。
隔著薄薄的一層白紗窗簾,清晰地把這個人頎長的身影投射進來,那麼一聲不哼地站著,乍然一見,真能把人嚇上一跳。
徐小鶴打了個寒噤,一時睡意全消,驀地由床上站起來,低聲叱道︰“誰?”
“徐姑娘——是我!”
聲音極是低沉,卻清晰在耳。
緊接著,這人把身子移近了。
“我們白天見過!”這人說,“請恕失禮,我進來了。”
“慢著!”
徐小鶴一個轉身,來到桌前,一伸手拿起了早已置好的長劍,頓時膽力大壯。
“是宮先生麼?”她小聲說,“你等著,我給你開門。”
那人輕輕哼了一聲,說了句什麼。
驀地紗簾雙分,人影飄忽——一個人已應身當前。
蒼白、高碩、目光炯炯,把一條既黑又粗的油松大辮子,緊緊盤在脖子里,襯著他一身深色長衣,雖說面有悴容,卻是神武英挺,乍然現身,有如“玉樹臨風”,卻是不怒自威,有凌人之勢。
徐小鶴亦不覺吃了一驚,霍地退後一步,握緊了手里的長劍。
定楮再看。
可不是嗎?正是日間來找自己看病的那個姓“宮”的人,只是彼時所見,其人病奄奄一派斯文,較之此刻的神武英挺,就氣質上來說,簡直判若二人。
“姑娘有僭——”來人深深一揖,略似歉容地道︰“深夜打攪,殊有不當,日間一見,悉知姑娘亦是我道中人,也就不以俗禮唐突,尚請勿罪。”
徐小鶴這一會才壓制住那一顆卜卜跳動的心,她雖說練功有年,亦有高來高去之能,卻以父師寵愛,家境既優,一向鮮有江湖夜動,更乏歷練,尤像今夜這樣與一陌生男子獨自見面,簡直前所未見,自是心里大感驚惶。
好一陣子,她才似明白過來。
“你……來找我,有什麼事麼?”
“當然!”來人窘笑了一下,“白天去得匆忙,不及向姑娘稱謝,藥錢也沒有付……”
“這不要緊。”
徐小鶴含笑說,“隨便哪一天,你路過藥店,交給櫃上也就是了,又何必勞你大駕,深更半夜地還要跑上這麼一趟?”
“當然不是這樣——”來人冷冷地道︰“姑娘何必明知故問?請將白天在下遺失的東西發還,感激不盡。”
“這就是了。”
徐小鶴微微一笑,試探著問︰“你說的是一條束腰的帶子?”
“正是——”來人點點頭道︰“請姑娘賜還,感激不盡。”
“這個……”徐小鶴輕哼了一聲︰“這東西對你這麼重要?公先生!”
微微一笑,她神秘地接著道︰“我是說‘公雞’的那個公,你是姓這個姓麼?我原以為你姓的是那個‘宮殿’的宮呢!”
來人陡地為之一驚,剔眉揚目,似將有所發作,念頭一轉,卻又改了神態,一雙精華內蘊的眼楮,直向面前姑娘逼視不移。
“這麼說,姑娘你看見那封信了?”
“嗯……”徐小鶴點頭說︰“我看見了。”
姓公的臉色益見陰沉,冷笑道︰“你拆開看了?”
徐小鶴為他敵意的眼神逼得不自在,她生性要強,卻也不甘為人威勢降服。
聆听之下,偏不正面回答。
“你以為呢?”
“說!”姓公的似已掩不住心里的震怒,“你可曾拆開看了?”
徐小鶴賭氣地把臉一偏,嬌聲一呼——
“偏不告訴你。”
“你——”
隨著姓公的踏進的腳步,凌然氣息,直沖而前。徐小鶴本能地乍生警惕,身子一轉,閃出三尺之外。
“你要怎麼樣?”
一言未盡,眼前姓公的已出手向她展開了閃電般的攻擊。
隨著他快速的進身之勢,一掌正向徐小鶴右肩頭拍下,說是“拍”其實是“拿”,五指箕開一如鷹爪,其勢凌厲,卻又不著痕跡,宛如飛花拂柳,春風一掬,直向她肩上抓來。
徐小鶴身子一縮,滑溜溜地向旁邊躍開。
她自幼隨父練功,十二歲蒙陸先生垂青,傳以絕技,非只是醫術而已,一身內外功力,著實已大為可觀,卻是平日父師管教嚴謹,空有一身過人本事,偏偏無處施展,今夜遇見了姓公的這個奇怪的人,一上來就向自己出手,正好還以顏色,倒要看看是誰厲害?
姓公的年輕人,看來平常的一招,其實極不平常。
徐小鶴看似隨便的一閃,卻也並不“隨便”。
燈焰子一陣亂顫,室內人影翻飛。姓公的一掌拍空,徐小鶴閃得卻也並不輕松,總是空間過于狹窄,差一點撞在牆上。
一驚而怒。
徐小鶴素腕輕翻,“唰”地掣出了手中長劍。
他們並無仇恨,用不著以死相拼,這一劍徐小鶴用心無非是逼迫對方閃身讓開而已。
只消有尺許轉側之余,徐小鶴便能飛身遁開,穿窗而出,外面海闊天空,大可放手而搏,分上一個強弱勝負,看看誰強?
卻是這人偏偏不令徐小鶴稱心如意——
隨著徐小鶴的劍勢,姓公的身子只是作了一個適度的轉動,甚至雙腳都不曾移動分毫,徐小鶴長劍便自刺空。
緊接著,他掌勢輕翻,一如白鶴,五指輕舒,“錚”地一聲,已拿住了小鶴手上的劍峰。其勢絕快,不容人少緩須臾。
徐小鶴滿以為對方會迫于劍勢,非得閃身讓開不可,卻是不知對方非但不閃身退讓,竟然以退為進,改守為攻,自己一時大意,未忍全力施展,長劍反而為其拿死,再想抽招換式,哪里還來得及?
姓公的顯然是此道的大行家。
眼見他左手拿住對方劍峰,右手駢二指,突地向小鶴那只拿劍的手上一點,後者只覺著手上一麻,掌中劍已到了對方手上。
不容徐小鶴有所異動,劍光璀璨,已比在了她的前心,事發突然,防不及防。
徐小鶴驀地一驚,其時已無能施展。
“你要干什麼?你……”
一時氣得她臉色發青,卻是無計施展。
“把東西還給我。”
姓公的凌厲的目光,狠狠地瞪著她,那樣子真像是氣極了,或是一言不當,即將手下無情。
徐小鶴心里一怕,那雙眼楮不由自主地便自泄了機密。
姓公的果真機智老練,洞悉入微。冷笑聲中身勢飛轉,翩若驚鴻,已來到小鶴床前。
那一條束腰軟帶,原就置在床頭枕邊。一望而知,只一伸手便拿了過來。
徐小鶴只是恨恨地看著他。
姓公的轉手把劍置于桌上,卻也不在意對方會向自己出手,只是急著察看那秘藏于腰帶內的物什丟了沒有。
所幸那封書信並不曾遺失,四四方方地整齊折疊在束腰內側。
姓公的十分在意這封信是否被人拆閱過,深邃的目光,仔細在信封四周上下審閱,隨即,他終于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
原因是這封信完好如初,決計不曾為任何人所拆閱過——這一點,可以由信封的每處封口上的“火漆”膠合印記為證。果真為人拆閱,即使手法再為精巧,也不免會使火漆脫落,尤其是到一顆“延平郡王鄭”的紅漆大印,正正方方地蓋于信件騎縫之處任何人若是開啟信件,必致有少許差異變動。
一番細細打量之後,姓公的總算寬心大放,先前的焦慮判態,頓時一掃而空。
“怎麼樣,公先生!”
徐小鶴冷眼旁觀,直到這一霎,才忍不住開口問道︰“我可曾偷看了你的信嗎?”
姓公的抬頭向她看了一眼,略似歉意地搖搖頭道︰“你沒有看!”
徐小鶴輕輕哼了一聲︰“這麼說,信封上這個叫公子錦的人就是你了?”
姓公的呆了一呆,一時無言置答,目光不移,重復落在手里那封信箋之上。
信封上字跡清晰,卻不容他有所狡辯。
幾行大字,清清楚楚地寫著︰
“公子錦面呈”
大明三太子福壽天齊
“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鄭”
似乎是無從狡辯了,緩緩抬起頭,打量面前的這個姑娘,姓公的年輕人微微點了一下頭,承認了。
“不錯,我就是公子錦!”
“這個名字這麼重要?”徐小鶴略似不解地微微一笑︰“每個人不是都有一個名字嗎。”
“不!”公子錦搖搖頭,說︰“我的名字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信封上的另外兩個人的名字。”
徐小鶴“哦”了一聲︰“我明白了,你說的是三太子,還是延平郡王……”
“禁聲!”
來人公子錦頓時面現嚴謹,身子一閃,來到窗前,掀開簾子,探頭向外打量一眼,才自收回。
徐小鶴所居之處,這個小小閣樓,並無別人混雜,樓下正房,由于主人徐鐵眉外出未歸,小小院落,再無外人,大可放心說話。
話雖如此,公子錦仍然保持貫常的拘謹,不敢絲毫大意。
“這兩個名字,請你記住,今後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要不然,你可有殺身之危。”
說時,公子錦炯炯的目神,頗為鄭重其事地直射著她,隨即把那封像是極重要的書信收回束腰之內,重新束回腰間。
徐小鶴顯然還不明白,只是睜著一雙大眼楮,奇怪地向他看著。
“有這麼嚴重?”她說︰“這個三太子又是誰呢?還有誰又是延平郡王……大將軍什麼的……他又是誰?”
公子錦打量著她,由她臉上所顯現的無邪表情,證明對方少女確是于此事一無所知,心里不禁略略放松,隨即點點頭道︰“不知道最好!”
微微皺了一下眉毛,他緩緩說道︰“方才對你出手,出于無奈,還請你不要怪罪……我……可以坐下來歇歇麼?”
徐小鶴這才忽然想到,敢情對方身上還帶著嚴重的毒傷,不由“啊”了一聲。
“我竟是忘了,快坐下……你的傷好點了沒有?”隨即,她擦亮了燈盞,臉上不自覺地現出了關注之情。
來人公子錦卻似有些吃受不住地在一張藤椅上坐下。徐小鶴見狀不敢怠慢,端起了燈,來到他面前,借助著燈光,向他臉上細細打量。
一看之下,不由暗暗吃了一驚。
不過是一霎間,對方已似失去了先時的從容英挺,白皙的臉上,密茸茸地布滿了一層汗珠,且是眉心深鎖,顯然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你怎麼了?”徐小鶴擱下了燈,匆匆找來一塊布巾,為他掐拭臉上的汗。
公子錦一面提吸著真氣,搖搖頭說︰“不要緊……這傷每天夜里,都會發作一次!”
“我明白了!”打量著他,徐小鶴恍然大悟說︰“剛才你耗費了太多真氣,看來毒氣出穴,有些發作了!”
公子錦點點頭,表示她說得不錯,他一路行來,為了避免驚動巡更的官差,一路施展輕功,穿房越脊,已然耗費了不少真力,加以先時與小鶴動手,稍後又施展一些內力,若在平日健康之時,自然不算什麼,此刻內傷未愈,一時發作起來,自非等閑。
徐小鶴深精醫理,當下遂不多言,匆匆自旁側藥櫃里,找出“鶴年堂”精制的急救丸藥,取了數粒名“白鶴保命丹”,隨即與他服下。
公子錦雖是生性倔強,卻也無能拒絕,對方原就是為他醫病之人,也只能听從她的處置。
服藥之後,她終是不放心,又看了他的脈,益發關懷地道︰“你的脈象洪大,身子里火熱難當……看來短時還不能行動,這可怎麼是好?”
公子錦忍痛咬牙,站起來說︰“我得去了,這里不……便!”
卻是走了兩步,又自站定,一只手按著桌面,全身籟籟而顫,竟然寸步難行。
徐小鶴說︰“你就別逞能了!來,上床先躺一躺,不要緊,沒有人看見!”
嘴里這麼說,畢竟是這樣事以前從未發生過,一時心里亂跳,臉也紅了。
公子錦終是不再恃強,看著她苦笑了一下,即由她攙扶著,來到床邊,才坐下,身不由己地便躺了下來,一時只覺著全身大燥,五內如焚,恍惚間已是大汗淋灕,鼻中自然地發出了呻吟。
徐小鶴看看沒有法子,隨即挽起了袖子,輕輕囑咐道︰“你先躺著,用真氣守住氣海,知道吧!”
公子錦“哼”了一聲,點頭答應。
徐小鶴說︰“我要瞧瞧你的傷,一些東西,都在前面的藥房,我去拿來,你放心……不要緊的,知不知道?”
公子錦又是點了點頭,眼楮里流露著感激。她隨即含笑以慰,悄悄轉身自去。
聆听著小鶴輕微的動作,自樓欄飄落。公子錦心里不自禁暗暗贊佩,看不出對方一個女孩兒家,竟然有此能耐,只憑著這身杰出的輕功,當今江湖,便已罕見,更難能的是這番古道熱腸俠女胸襟,便非時下一般凡俗女兒所能倫比,比較之下,自己先時的出手,顯然莽撞了。
思念之未已,只覺著一陣急痛穿心,未及因應施展,便自昏厥了過去。
微微起了些風,引動著窗外那一絲碧綠的竹葉婆姿生姿,發出了唰唰的響聲。
東半天淡淡地透著一抹曙光,灰蒙蒙的。整夜酷暑難耐,似乎只有這一霎,才微微有了些涼意。
公子錦翻了個身,霍地睜開了眼楮。
立刻他有所警覺,驀地坐了起來。殘燈未熄,透著朦朦的一層紗罩,搖曳出一室的淒涼……眼中所看見的一切,竟然都是陌生的,包括這張睡榻、淡綠的素帳以及……
隨著他掀起帳幔,一副更生動的畫面呈現眼前,大姑娘徐小鶴竟然趴在案子上睡著了——半邊臉枕在胳膊上,映著燈光,顯示著迷人的朦朧睡態,長長的兩排睫毛,扇面兒樣地疊著,多少還帶著些稚氣模樣。
足足呆了好一陣子,打量著她的睡態,公子錦才都明白了過來。原來自己昨天睡在這里,對方姑娘不但療治了自己的傷,還讓出了床,就在自己身邊整整守了一夜,最後她困極了,才趴在案上睡了。
“唉,我可真是害人不淺……”
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他小心地下了床,轉動之際隨即發覺到自己身上的傷,顯然是重新包扎過了,地上亂七八糟,散置著擦過膿血的棉布,盆里的水甚至是含有血質的淡淡紅色。
顯然就在昨夜自己昏迷之中,徐小鶴不辭辛苦污穢地大大動了手腳,一夜辛勞才似把自己由死神手里搶回了活命,無論如何,這條命總算是暫時保住了。
暗暗地嘆息著,公子錦輕輕束好了腰帶,卻也不曾忘記察看一下,還好,那封重要的書信,總算不曾遺失。
感覺著差不多應是天交四鼓了。
往昔,他也總是在這個時候起身,無論寒暑,從不曾間斷練習武功,現在他卻不敢再作片刻逗留,只要被任何人發覺到眼前情景,徐小鶴一世清白便將斷送無疑。
想到這里,公子錦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轉身待去的當兒,卻又回過身來。
案上有殘茶半碗,即以手指蘸著茶水,寫了大大的“謝”字。
剪剪清風,藹藹煦蔭。
棲霞古寺在一片蟬唱聲中,享受著盛暑之下的午後寧靜。驕陽火熾,卻穿不透那叢叢翠嶺疊障,更何況寺殿高聳、八面通風,一天暑氣到此全無能施展,果真是歇暑盛處,莫怪乎一十二間禪房全都讓外來避暑的“貴客”佔滿了。
說是貴客,卻也無絲毫夸張。
這些來客,說白了,極少是撢門中人,甚至與佛門一些淵源也聯結不上,和尚既有交結八方之緣,客人也就無怪乎雅俗共濟、良莠不齊,只要肯大力輸銀,在佛前多“布施”幾文,慷慨解囊,這里無不歡迎。
棲霞古寺一寺香火,偌大開支,養著三百僧眾,一句話︰廟門八字開,有緣無錢莫進來——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小沙彌上了兩盞菊花清茗,打起了湘簾,把一天的碧綠清芬讓進禪房,一串串的紫丁香花,連帶著蝴蝶兒,都似舉手可掬……天光、雲藹、碧綠已似融為一體,好一派清幽光景。
陸安先生、葉居士,兩位素潔高雅之土,正在對弈。棋枰上黑白子叢叢滿布,這局棋連續著昨晚的未竟,午後接戰,直到此刻,仍是勝負未分。
陸先生年在七旬,白皙修長、細眉長眼,一派溫文儒雅,望之極有修養,不失他“金陵神醫”的高風亮節。
葉居士華發蒼須,面相清 、刀骨峨凸、兩肩高聳,略略有些駝背,卻是目光深邃,膚色黑褐,不怒自威。
陸先生膚白皙,著一•領白絲長衫。
葉居士膚色黑,著一領黑絲長衫。
一白一黑,倒似不謀而合。廟里早有傳說,直呼為黑白先生。二人生性高潔素雅,外貌雖異,喜好一致,極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一雙超然隱士,不期然地卻在眼前廟里相聚,也算是無獨有偶。
“這局棋我是贏不了啦!”
陸先生擱下手里的一顆白子,呵呵笑道︰“小和尚那里一卷簾子,聞著了花香,我的心念一動,就知道這局棋是輸定了。”
葉居士赫赫笑了兩聲,叫了聲“吃”,徑自由抨上拈起一顆棋子。
看看正如所說,對方白子已是無路可走,贏不了啦!
“輸了就輸了吧,偏偏還有一番說詞——”
打著一口濃重的貴州口音,葉居士聳動著濃眉,奚落道︰“那花香蝶舞,你我共見,何以我不動心?前此一局我輸給了你,便沒有這些托詞,貴鄉寶地,多謀土師爺,果然有些心機,比不得我們荒涼地方,人要老實得多。”
陸先生“篤!”了一聲,指著他道︰“你又胡謅了,贏了一局棋,又算什麼,犯得著連人家老家出處也糟塌了,嘿嘿……要說起來,你們貴寶地果然是大大有名,‘天無三日晴’倒也不是說你,那‘人無三分情’今日我可是有所領教,佩服!佩服!”
一番話說得兩個人都大笑了起來。
葉居士笑聲一頓,連連搖頭道︰“話是說不過你這個紹興師爺,你我有言在先,今天誰輸了棋,是要請客的,葉某長年茹素,偶爾著一次葷,也不為罪過,今晚少不了要去太白居嘗嘗新鮮。”
“好呀!”陸先生點頭笑說︰“我也正有此意,晚了鰣魚就吃不到了。”
“好吧,就擾你一頓。”
葉居士拍拍身上的長衣,站起來忽然偏頭向著窗外看了一眼,笑說︰“今天不甚熱,外面的紫花開得好,我們也雅上一雅,到外面瞧瞧花去。”
陸先生一笑說︰“好!”身子一轉,率先向院中跨出。
這一出,有分教——
卻只見一個和尚方自躡手躡腳,打窗下轉了個身子,原待快速退開,卻為陸先生這麼搶先一出,敗露了行藏,雙方原是認得的人,乍然相見,不免大為尷尬。
和尚法名“智顯”,是這里負責住宿的接待僧人。其人形銷骨立,高眉大眼,五官長得倒也不差,只是臉上少了些肉,有些兒“腦後見腮”。這里的人都知道,這個智顯和尚能說善道,甚是刁鑽,是個不易應付的主兒。
此刻被陸安忽然撞見,智顯和尚先是怔了一怔,立刻雙手合十地喧了一聲︰“阿一彌一陀一佛一我當是哪一個居士在房里下棋,原來是陸施主!”
陸先生“哼”了一聲,道︰“和尚來這里有何貴干?是尋葉居士?”
“不不……”
智顯和尚連連搓著雙手。葉居士也步出室外,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地瞪向智顯。
“又是你,是來討房錢麼?”
“嗯——不不……不不……”
“哼!”葉居土道︰“我早已與你說過,不許你再進我這院里,這又是怎麼回事?要房錢?好,我這就同你一起去見你們方丈去,看看他如何說。”
智顯和尚臉色不自然地搖頭笑道︰“那倒不必,既然居土與我們方丈算過了,貧僧不再多事就是,今日來尋居士,實在是……正好陸先生在這里,那就更好了……”
陸安先生皺眉道︰“啊?”
智顯和尚說︰“我們這廟里,日前來了朝廷的貴人大官,在這里避暑,西邊院子暫時封閉,二位先生說來也是我們廟里的常客了,原是不該哆嗦,只是上面既有交代,少不得來知會一聲,二位心里知道,來去進出,迎面撞見,拐個彎兒避一避,也就沒有事了。你看,就這麼回事,好!二位歇著吧,不打擾了!”
說完合十一拱,轉過了身子,甩著一雙肥大的袖子一徑去了。
俟得他離開這座院子。
葉居士冷冷一笑,轉向了陸安先生道︰“這和尚有些名堂,胸藏叵測,大不簡單。”
陸先生“嗯”了一聲,點頭道︰“你看呢!莫非是與西邊院子的貴人有關?”
“那還用說?”
葉居士兩手整理著下垂的紫花串,冷冷說︰“他們才一來,我就知道了……不要小瞧了他們,這些人大有來頭,依我看,說不定與我們有些‘礙手’倒不能不防!”
陸先生一驚道︰“啊!何以見得?”又道︰“據我所知,來的是個王爺!”
“福郡王,不錯!”葉居士把一串花整理好了,十分安詳地接道︰“與他同行的還有個貴客,你可曾留意到了?”
陸先生思索著說︰“說是京里的一個‘老公’?(按︰指太監)看來氣派不小。”
“不是老公!”葉居士一面游走花叢之間,“一個太監豈能有此氣派?這個人大有來頭,是你我一個勁敵,弄不好這一次可……”
陸先生咳了一聲,葉居士也自有些發覺,是以忽然中止住了話聲,卻見那一面牆角花影拂動,像是只貓在花里走動。
卻不是貓,一個人打花叢里探出半截身子。
此人一身黑綢子衣褂,光著頭,挽著雙袖子,甚是灑脫,留著兩撇八字胡,一條辮子盤在頸項,紫黑色的臉膛,浮現出時下官場的一種霸氣。
六只眼楮互相對看打量著,這人卻也並不退縮,繼而分花拂枝,由花叢中走出來。
陸、葉二人只當他是個路過的廟里住客,看過一眼也就不再注意。
陸先生說︰“今年你這院里的絲瓜結得少了!”
說時來到瓜架下,打量著一條條掛垂的絲瓜。
葉居士說︰“可不是,明天你來我這里吃晚飯,我叫方頭陀燒一盤絲瓜豆腐給你嘗嘗,可比松竹樓那里弄得強多了。”
“松竹樓不行。”
接話的是那個留八字胡的陌生漢子,叉著腰,站在絲瓜架子下,大聲說︰“要說手藝好,誰也比不上醉眼老劉,南天門的一品香,醉眼老劉,嘿!那手藝可叫高,二位去嘗嘗就知道了。”
陸先生點點頭笑說︰“幸會,幸會,這位是……”
黑衫漢子五根手指拂著小褂上的蛛絲︰“寶——寶三——叫我寶三爺得啦!”
居然自己稱爺,一口京腔,字正腔圓,不用說,是打京里下來的,或是位當今時下的新貴?
陸先生說︰“寶先生。”
“你們二位,哪位是神醫陸安?”
“神醫不敢!”陸先生謙虛地說,“在下就是陸安。”
“就是你呀,嘿!可巧了!”
寶三爺臉上發光地道︰“可真巧了,想不到在這里踫著了!巧了,巧了!”
陸先生含笑以視,等待著對方的說明。
寶三爺大聲說︰“兄弟現在在福郡王府上當差,五天前還派人到藥房里去找過,說是你老歇夏去了,接著我們王爺就來了廟里,剛才無意間听這里的小和尚說,南院里的陸先生會看病,我還納悶兒,哪個陸先生?我就往南院去看看,踫著了一把鎖,一個和尚告訴我說,陸先生與這院里的客人最要好,許是來這里下棋來了,這就胡走瞎摸地來了,想不到歪打正著,真叫我給踫上了,哈哈……好好……好極了!”
陸先生說︰“是這麼回事,那麼寶三爺找我又是為了什麼?”
“不為別的!”寶三說︰“我們王爺……身子欠安,傳你去看看——”
陸先生寒下臉道︰“不巧得很,我在歇夏,這時光我不願給人家看病!”
他的南方鄉音很重,這幾句話尤其顯示出南方人的執拗個性。
寶三登時一怔,想要發作,又有些顧忌。
卻是一邊的葉居土忽然打了圓場——
“唉,你這就不對了。”葉居士說︰“醫家以慈悲為懷,哪里有拒絕病人的道理,更何況人家還是個貴人,去看看,看好了,人家貴客還能少了你的銀子嗎?”
陸先生翻著眼楮說︰“我就這麼窮?偏偏少了這些銀子。”
葉居士一連串催促道︰“去去去,當然去!”轉向寶三道,“這人就是死腦筋,想不通,你老弟放心,他準去就是了!什麼時候?”
寶三大喜說︰“對了,你這人很上道,以後咱們深交一交,什麼事只管來找我,錯不了!”又向陸先生說︰“你等著,我這就回王爺去,他老人家這兩天虧可吃大子!疼得夜里都不能睡。”
葉、陸不由對看了一眼。
“什麼病,你得先給我說說。”陸先生皺著眉毛,“還得先看看這能治不能治。”
寶三愣了一愣,頗是有些礙于啟口,但是對方既是醫者的身份,便只得據實以告。
“咳,是這麼回事!”寶三說︰“這事可不能傳出去——我們王爺是讓人給下了黑手,知道吧!”
陸先生訥訥地說︰“什麼黑手……”
“唉!這你都不懂?”寶三把頭就近了,小聲道︰“是叫刺客給傷了!”
“啊!”陸先生嚇了跳,“什麼人這麼大膽?”
“那可不是,”寶三瞪著兩只大眼說︰“小子是吃了豹子膽啦——可也沒落下了什麼好兒,叫七老太爺賞了一巴掌,一條小命八成兒是活不了啦!”
“七老太……爺?”
“你老不知道吧!”寶三頭湊得更近了,“回頭你也許能見著了,老人家姓鷹,也來啦!”
葉居士緩緩點頭說︰“哦,鷹老太爺!”
“對了,外頭人都是這麼稱呼他來著!”寶三向二人打量著說︰“他老人家年歲大概和二位也差不多——是大內下來的!在皇上身邊當差的,知道吧!”
陸先生點點頭說︰“這就是了。”
葉居士伸胳膊打了一個老大的哈欠,頭上華發頜下蒼須,隨風飄拂,陽光里交織出一片瑰麗的色彩,看上去確是十分的老了,便自獨個兒轉身進到屋里。
寶三說︰“你老先在這里候著,我去看看就來!”
陸先生點頭︰“回頭你來我那里找我就是了!”
寶三答應說︰“行,回頭一準到。”便轉身自去。
陸先生看著他離開,才自轉回屋里。
葉居士冷冷地說︰“原來是鷹太爺,我听說他很久了,回頭你見著了他,可要特別小心!”
陸先生微微一笑︰“鷹七!這個人我早就想見他了,倒要抻量抻量他是何許人物!”
葉居士說︰“此人官拜朝廷一品帶刀侍衛,平素不離大內,這一次千里而來,大是可疑,正好利用這個機會,把他摸清楚了!若能一舉翦除了這個禍害,可就為日後少了許多麻煩。”
說時,他瘦削的臉上,忽然籠罩起一片嚴肅,眼楮里冷光四射,果真不怒自威。
“這個你就不用多說了。”
陸先生永遠是一派斯文,訥訥接道︰“老天有眼,把他安排到了這里,憑我們兩個聯手,要是拾掇不下來這個人,可就有點說不過去……還有那個刺殺福善的人,又是什麼來路?”
葉居土手摟長須,目光微瞌,似乎有點想睡覺的樣子,霎時間,他右手垂落,便自不再移動,乍看上去老頭兒真的像是睡著了,卻是陸先生知道,對方每日定時的作息練功時間到了。
武林之中,奇人異士所在猶多,由于所習武功的門派路數各有不同,練習起來自然難趨一致,只是像眼前葉居士這樣,于睡眠之中,提吸真元,反哺五內的練功路數,卻是不曾听說過。
陸先生與他私交甚捻,卻也不能盡知。只知道此老于每日黃昏、午夜之前,照例有兩次類似眼前情景之假寐,時間也只是半個時辰左右,除此而外,別無多眠,二人相識,雖已十數年之久,只是這等本身秘功的師承、浸淫,卻也不便垂詢深知。
霎時間,葉居士已是鼾聲大作。
上了年紀的人,常有隨時昏睡,不拘時地的陋癖,見者也多不為怪,卻不似此老竟能借此調息,反哺五內,作為一種上層精闢內功的參習浸淫,極是難能可貴。
眼看著葉居士半垂著身子,在冗長的呼吸里,極是夸張地大幅起落脹縮不已,他原來就有些兒駝背,前面胸腹再一膨脹,簡直像是一個大球,隨著呼吸的頻率,時而暴脹,時而收縮,出息極長,姿態極是怪異,不知究里的人,乍睹之下,少不了會大吃一驚,卻也只是奇怪而已。
陸先生甚知他怪異的個性,更深知他一身杰出的武功,當世罕有其匹。眼前大敵在側,正當聯手全力以赴之時,他卻睡了,真是怪事!
福郡王的身子看上去果真是過于衰弱了。
焦黃的臉,松馳的下巴,臉上皺紋滿布,整個身子乍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放了氣的皮球,一些兒勁道也提不起來,人像是生了一場大病樣的虛弱。
廟里的人都知道這位貴人是病了,且是病得不輕,也只有他身邊幾個最親近的人才知真情。
真實的情況是,這位郡王爺叫一位武功杰出的年輕刺客給刺了,若非是寄寓在府的鷹太爺即時地出現救解,福郡王這條命八成是萬難保全了。
當時情景極為吃緊——
刺客來時,時當午夜,福郡王同著心愛的姨太太在樓台上納涼,來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竟然一連闖進了三進院子,神兵天降地由三層高的琉璃瓦檐上飄落下來,舉手之間,擊斃了郡王的侍從馮保善,直逼樓台,于福郡王起身待離的一霎,發出了一口飛刀,正中王爺後肋,深入數寸。
據府里人傳說,福郡王中刀之後,猶自奮力前奔,刺客身手極是靈活,直由他身後抄進,輕舒右臂,像是拿捉一頭牲口樣的,把他夾了起來,隨即騰身直起,揉升上畫樓飛檐,身手之快捷靈活,使得當場目睹各人呆若木雞,幾至一籌莫展。
卻是驚動了寄宿王府的那個貴客——鷹七太爺。由于鷹七太爺的即時出現,才保得王爺平安轉回,非僅僅如此,據知這位鷹七太爺身手了得,不僅搶回了王爺本人,還用他獨門的“黑煞手”,適時給了刺客一記重擊……
一時之間,這位來自朝廷的貴客鷹七爺聲名大震,南京城里黑白兩道人物,無不知道本地來了這麼一個體面的人物,茶樓酒肆,繪影繪形,自是免不了添油加醬,把這個人簡直形容成了天神下降、飛仙劍俠一流的人物。
其實鷹太爺如何與刺客較量,又如何奪回了福郡王並擊傷刺客這真實情景,除了雙方當事者之外,並無外人在場,任何說詞都無非是“想當然耳”這就更加深了此一事件的神秘懸疑性。
神醫陸安細白修長一如婦人的五根手指,巧妙地在福郡王左手脈搏上跳動挪移,姿態之細縴巧妙,恰如一巧手婦人,穿針引線,在刺繡著一件藝術精品。
不時地,老先生閉目凝思——他的神馳早已透過靈巧的指梢,穿透入病者的軀體,與對方的血液流躥,溶為一體。
左手之後,繼而右手。
福郡王病勢可真是不輕,勉強地坐直了身子,卻無力繼續,不時地張開了嘴,咻咻有聲一如獸喘地出息著,一雙發黃的眼珠子,顯示著極迫切的期盼,直直向陸先生望著……
他知道,目前唯一能救自己命的,便是眼前的這個人了。
侍立一邊的,除了他的愛妾李如眉之外,就只有那位像是他最親近的貼身跟班兒寶三了。
幾個都默默不發一言,目光俱向陸先生集中,一切的指望,全都在這位素有金陵神醫美譽名稱的陸先生身上了。
足足有一段時間,陸先生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的神態不禁加深了病者的憂慮。
“怎麼樣了……先生……”
福郡王聲音顫抖,眼巴巴地向陸先生望著。
陸先生終于睜開了眼楮,依然顯示著他慣常的儒家風範,微微頷首說︰“氣血兩虧,幾至不起,情形很嚴重——”
一句話只把福郡王嚇得面無人色,“哦——”了一聲,張開的嘴簡直閉不攏了。
“來——你們兩個把他扶起來,讓我看看——”
小妾李如眉與寶三答應一聲,雙雙挨近福郡王身邊,小心地把後者扶立站起。
陸先生指了一下當前空處,約在丈許以外,那意思是要福王爺站到那里去。
這倒是新鮮事了。
醫家看病,固然講望、聞、問、切。“望”即是“四診”之首,自有其重要性,不過一般醫者也只是看看病人氣色,大不了要病者伸出舌頭,看看“舌苔”的顏色而已,像眼前陸先生這般距離尋丈之外,大瞧活人的一手,卻是前所未見,至于相傳古來神醫扁鵲的“目視垣一方人”(意指隔牆透視看病),當今醫界,有此功力者怕是鳳毛麟角,未之聞也,眼前這位陸安先生或能庶幾近之。
福郡王在其小妾與寶三攙扶之下,遠遠站立,一副病體支離、幾難自恃的樣子,像是隨時都要癱倒下來,果真病勢嚴重之至。
“這……是干什麼?”
說了這麼一句,已情不自禁地大聲喘息起來。
陸先生偏偏不說一句話,只是靜靜地向他瞧著。
福郡王簡直忍不住要躺了下來——
“你……到底要……干什麼?”
話聲未已,忽然他感覺著由對方身上傳過來一陣暖風,這陣風力一經襲在了他的身上,頓時使得他頹廢欲傾的身子,為之一振,原來無力的身子,竟然也能站直了。
這番感觸簡直美妙極了。
福郡王“啊啊”了兩聲,感覺著全身舒坦,真仿佛身上的汗毛與滿頭頭發俱都直立了起來,那一股來自對方的暖流,有似千萬條細小的蚯蚓,霎時間已躥遍了自己全身上下,哪怕是手足指甲尖端,甚至眉睫的末梢,都能清楚地感覺出來。
自然,他無能得知,陸先生乃是施展他輕易不曾一用的“布氣”醫術,在為他疹治疾病,所施內氣,其實皆與他本身真元相通,是以凡真氣游行過處,對方體內心肝五髒,大小器官,甚至骨骼內髓,無不在感觸之中,那麼,病者的健康情況,也就無不在其掌握之中了。
隨著陸先生撤離的雙掌,福郡王站立的身子大大地晃動了一下,才自回復自然。
他用著驚異,簡直難以相信的奇怪表情向陸先生望著︰“啊……這可是太……太好了……先生,你是用什麼神仙法兒……”
陸先生緩緩點頭道︰“你先請坐。”
“好好……”
不俟身邊二人攙扶,福郡王己自行坐下,不時地伸腿挺腰,直像是他的病傷已經好了。
陸先生經此一試,已對他傷情了若指掌。
當下從容不迫,慢條斯理地挽著袖子,目注著對方,緩緩道︰“你身上的一處刀傷極重,深入右肋肝髒,按此情況,早該殞命,卻有人先用真氣為你止住了流血,手法高明,可有此事?”
福郡王臉上變顏變色,時優時喜,聆听之下,連連點頭道︰“有有……有一位卜大人在我家,要不是他,我這條命八成兒是保不住了!”
“這就是了……”
陸先生點了一下頭,他更知道,這位卜大人,姓卜名鷹,便是一般人嘴里所稱的“鷹七太爺”,他在大內,有“一品帶刀侍衛”的功名,故而福郡王以“大人”尊稱之,顯然十分優遇了。
“這位卜先生為你料理得很好,只可惜,他不精醫術……”陸先生說,“肝處傷口雖已止住,卻有大量流血,積存內髒,這些血已然腐敗、化膿,造成了內部熱,十分嚴重……而且,顯然已經太晚了!”
“那可怎麼辦……先生……你一定要救我呀,一定救救我呀——”
福郡王一時臉色發青,全身顫抖不已。那樣子簡直像是要與他跪下來,哪里再有世襲郡王的尊嚴?
“王爺不必害怕——我盡力就是!”陸先生不著表情地說︰“事不宜遲,這就與你施以急救,開刀放血吧……”
“開刀……放血?”福郡王聲音都抖了。
“不錯!”陸先生說,“請立刻準備一間潔室,命人升火,煮沸水六升備用……”
福郡王轉向寶三道︰“快快……听見了沒有?”
寶三答應一聲,剛要離開。
“還有——”陸先生說,“備有銳利匕首兩口,煮在沸水里備用!”
寶三連聲應著︰“是是……還有什麼吩咐沒有?”
陸先生點點頭說︰“還有,我來這里,原為歇夏消閑,手邊急用藥物不敷應用,我開個方子,你差人速去山下采購,這些藥十分重要,缺一不可,且須斤兩不多不少,分毫不差!”
寶三連聲應著︰“是是……我這就命人立刻去辦!”
福郡王大聲道︰“你自己去,听見了沒有?先生關照的話。你記好了,有一點差錯,誤了大事,我要你的腦袋。”
寶三嚇的臉色發白,連說︰“王爺放心,錯不了……奴才這就去了……”
王爺的小妾李如眉說︰“瞧你慌的,藥方子還沒開呢,你去什麼去?”
“快快……”福郡王大聲催促道︰“研墨,侍候著先生開方子呀……”
陸先生不慌不忙就一旁書案坐下,李如眉親自為他備紙、研墨,隨即開下了一紙十六味藥方,親手交給寶三道︰“你必須快馬兼行,要在一個時辰之內趕回,晚了怕來不及了!”
“听見沒有——你小子給我記著!”
福郡王直著脖子叮囑了一句,心里的焦迫驚嚇,化為怒火,一股腦都發在了寶三的身上。
寶三的“樂子”可大了,哪里敢吭氣兒,當下接過方子,匆匆向各人打了個扦兒,轉身快跑而去。
福郡王臉上青紅不定,眼巴巴地瞧著陸先生道︰“先生,還有什麼安排……沒有?”
陸先生問︰“那位先前為王爺看病的卜大人眼前可在山上?”
“在在……”福郡王問道︰“有什麼事?先生要見見他麼?”
陸先生道︰“這位卜大人還請王爺代為引見一下,回頭與王爺動手之時,希望他能在旁邊幫個忙,助我一臂之力!”
“好好……”福郡王立刻轉向身邊小妾李如眉道︰“你去,看看卜大人在不在?請他立刻過來一趟!”
李如眉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福郡王眼巴巴地看著陸先生訥訥道︰“你老實告訴我,我這病還有救……沒有?”
陸先生一笑說︰“現在還不能說——卻要放血之後,看看你進一步的情況才能斷定。”
福郡王那張黃臉登時為之一怔,由不住長長嘆了口氣,看著陸先生道︰“如今全都在先生你的身上了……你要是治好了我這個傷,我要重重謝你……給你黃金百兩,就是要晉身宮里去封一名太醫,世代食祿皇家,也包在我的身上。”
陸先生含笑說︰“那我就先謝謝王爺了。”
福郡王恨聲怨嘆著道︰“這個該死的刺客,要是抓住了他,我扒他的皮,挖他的心……”
陸先生微微皺了一下眉︰“這人與王爺有什麼深仇大恨,何以要下如此重手?”
“誰知道?誰知道呀?”福郡王冷笑著道︰“都是些不知死活的亡命之徒,這一次卜大人來了,帶來聖上的旨意,要我加緊清除前朝遺孽,據卜大人的說法,這刺客必然與這件事有關,真正氣人。”
狠狠地咬著牙,他又罵了句︰“該死的東西!”
想是過分生氣,一時岔了氣兒,尤其是牽動了肝腸傷處,直痛得“噯喲”了一聲,全身戰兢不已。
陸先生看到這里,由不住“嘿嘿”地笑了——
“王爺這個傷是動不得氣的,再要妄動無名,只怕性命不保,那時殺不了刺客,自己卻遭了報應,卻又何苦?”
話中所謂的“遭了報應”一句,實在己無忌諱,直似指鼻而罵,偏偏福郡王要命關頭,競不曾悟及,一听說性命或將不保,只嚇得魂飛魄散,幾乎倒在當場。
這當口兒,他的小妾李如眉已同著那位當今大內一品帶刀侍衛卜鷹走進來。
福郡王“啊”了一聲,大聲道︰“卜大人來了,好好!快來見見,這位就是我與你常常說起的那位神醫賽華陀陸安陸先生!”
卜鷹先向著王爺打扦道安,才自轉向陸安上下打量一眼,點頭微笑說︰“你就是陸安陸先生?我在北京就久仰你的大名,今日幸會了,哈哈……”
未後的兩聲大笑,真個聲驚四座,整個房子都為之震動,福郡王“啊”了一聲,整個身子,泄了氣的皮球似地縮在椅子上。
“你……輕著點聲兒,我受不了……”
卜鷹這才警覺,打量著福郡王的臉,一驚道︰“王爺怎麼了?又不舒服了?”
福郡王苦笑說︰“差點兒就不行了……多虧了陸先生,要不是他,我簡直就挺不住了!”
這個卜鷹,六十二三年歲,一張長馬臉,卻在兩腮處絨球兒也似地各生著一團白髯,再襯著此老標準的鷹鉤鼻子,簡直就像是個貓頭鷹,即使那雙眼楮也有鷹隼樣的銳利閃爍,頭上的頭發,其白如銀,卻是過于稀疏,結不成辮子,稀稀落落,一任它四下散著,若非是身上講究的衣著,看上去簡直就是個化外野人。
陸先生自此人現身之始,即對他有所注意,除了對方那一雙的的光采、極是銳利的眼神兒外,卻也注意到另一個較為奇怪的現象。
——即是在對方前額頭頂當中,凸出個約有鴨蛋大小的疙瘩,任何人一望之下,俱會以為是個尋常常見的肉瘤而已,卻是陸先生深精醫術,更兼內外功力俱已有相當火候,一看之下,已了然胸次,即知道對方練有一種罕見的秘功,所謂的“氣沖斗牛”,即身體內氣九轉真陰,功力達到一種嶄新境界之後,因困鎖過甚,無從發泄,乃至異軍突起,在身體各處穴路尋隙而出,乃至有眼前一番怪相。
陸先生心里正自盤算著對方功力路數,卜鷹的一雙炯炯目神,已直直向他逼視過來。
“陸先生真不愧神醫,王爺的金安,全仰仗足下一力承當了!”
一面說,嘿嘿笑了兩聲,一只手拈著腮邊絨球也似的白髯,眯著雙眼楮,用著奇異的神態向對方打量不已。
陸先生在會見此人之初,已留了十分仔細,盡量不與他目光對視,偶然相接,亦瞬即離開。原因無它,自己也是練功夫的人,一個人內功到了一定境界,必將形之雙瞳,即使知所收斂,也不能全然掩飾,明眼人一望即知,眼前這位“鷹七太爺”何許人也,自要特別小心應付。
“卜大人過獎了。”陸先生微微抱拳,越顯謙恭地道︰“老夫哪里敢當神醫二字,承王爺召喚,自當盡力而已,王爺這個傷……”
“唉唉……”福郡王忍不住在一邊道︰“陸先生快瞧瞧我吧,這會子喘得又厲害了。”
說到喘,果真喘了起來,張著個大嘴,直向里面“倒”氣兒。
陸安微微一笑︰“王爺不必驚怕,喘喘無妨!”
隨即又轉向卜鷹道︰“回頭與王爺開刀放血,還要請卜大人相助一臂之力。”
卜鷹說︰“行,我又能幫什麼忙呢?”
陸安說︰“卜大人精于內功,回頭我于王爺開刀放血之際,如果你能施展真氣,充實王爺氣海玄關,繼而灌注全身八脈,這樣或可使他平安渡過難關,不然,王爺年老體衰,氣血不繼,怕是眼前這一關,即不易通過。”
福郡王听到這里,直嚇得全身發抖——
“卜大人,你……你就勉為其……難吧!”
卜鷹說︰“王爺這是說哪里話?為王爺效力,萬死不辭,好吧,陸先生你這就關照吧!”
李如眉回身外出,須臾轉回道︰“都好了,都照著你的吩咐,水也煮好了,只是寶三兒剛走還沒回來,你要的藥還沒有……”
“王八蛋……”福郡王一面喘,還忘不了罵人︰“他要是……誤了我的事,我扒他的皮……”
“喲……王爺——”李如眉過去摟著他,嗲聲嗲氣地說︰“您這是跟誰在生氣呀?氣壞了身子劃得來嗎?快別這樣了,嗯——乖!”
連說帶哄,簡直就像是在哄一個吃奶的小孩,福郡王還真吃她這一套,鼻子里哼哼唧唧,當真就不吭氣兒了。
各人服侍之下,福郡王被攙到了隔壁禪房。
雖然是佛寺出家人的禪房,卻因為慣常接待這些來自金陵的達官貴人,早已走了樣兒,尤其是眼前福郡王所佔用的這片院落,三間房子,美侖美矣,不啻王府內苑,極盡華麗之能事。
自從這位王爺住進來,附近的和尚都被暫時遷走,空下的憚房,代之以王爺的侍衛親兵,院子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侍極嚴,除了幾個慣常服務的和尚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越雷池。
卻是看來如此氣勢威嚴的這位王爺,事實上竟是如此的不濟,甚至已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此刻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著神醫陸安,等候著對方的引刀一割,然後是生是死,猶在未知之數……
靜室內密不通風,窗戶都下著簾子,點著六盞孔明燈,是以房間里非但不見黑暗,反而異常明亮。
福郡王除了著一條遮羞的薄薄的綢褲之外,整個身子全部赤裸,卻在他上身部位,插著一組十二枚金針——也正是這一組金針,才使得充滿了驚悸並喘哮的王爺,得以暫時安靜下來,盡管如此,他仍然怕得要死,瞪著一雙眼楮,死人樣的呆板麻木,臉上布滿了虛汗。
陸安卸下了長衫,挽著袖子,露出白皙的兩只手腕,神態極是自然。
卜鷹站在王爺睡榻的另一面,也脫下了長衣,里面是一身藕色絲質小褂。
“卜大人!”陸安打量著他道︰“回頭操刀之際,你要全神貫注,將真氣徐徐發放,不可過急也不可過慢,記住,稍有差遲,對王爺來說,皆有性命之憂,請你務必要小心了。”
床上的福郡王全身為之一震,一雙驚悸的眼楮,不自禁地盯向卜鷹。
卜鷹“哼”了一聲︰“放心吧王爺,有我保駕,你放一百個心……”隨即看向陸安道︰“陸先生要怎麼出手,先說清楚了,此事關系重大,草率不得。”
陸安就一邊沸水之內取出匕首,用一方潔淨布中,將上面水珠擦淨,現出閃閃寒光,看在福郡王眼里,真個怵目驚心。
“剛才我已大概與王爺說過,”陸安微笑著說︰“王爺受傷太劇,大量淤血積存胸腔,雖為你真氣所封不曾漫延,卻不得流出,多日來已漸生腐臭,眼前第一要務,即是要把這些壞血放出。”
卜鷹點點頭道︰“有理,然後呢?”
陸安道︰“然後卻要看里面內髒是否發炎?能治不能?總之,老朽自當盡力就是,至于能否救得了王爺的命,實在說,也只能看王爺自己的命了。”
這番論說大不該當著病家,毫無忌諱放言直說,只听得床上的福郡王臉色大變。
卜鷹正待出言示警,陸安已向著床上的福郡王施出手法,左手轉動之際,以極快的速度,又在對方赤裸的身上,插下了兩枚金針。
這兩枚金針,直取向對方“太乙”雙穴。
福郡王頓時覺出傷處附近一陣發麻,嚴格說已不再有任何感覺。
隨即他向卜鷹點頭道︰“卜大人可以發出真氣了。”
卜鷹其時早已真氣內蓄,聆听之下左手即行發力,平掌微吐,即有一道白蒙蒙的氣體自掌心發出,直襲向福郡王氣海穴位定住不動。
妙在這股真力,在卜鷹專一運施之下,不猛不徐,力道適中,一經注入福郡王體內,給他的感受真個是通體舒泰,無比受用。這番施展看似輕易,其實萬難,須知傷者體力至衰,已瀕垂死邊沿,另仗陸安之“金針”定穴,妙手著春,奈何其本身氣血虧損,已到了極點,整個放血過程中,如無卜鷹之內力適當支援,隨時俱,有性命之憂。
此刻,卜鷹真力一經發出,陸安頓時有所感受,亦即知道,這位當今朝廷的一品侍衛,絕非浪得虛名,真正身懷絕技,是一個絕頂厲害的人物,亦即是敵人營中大大的一個勁敵。
故然,以他此刻之微妙立場,要致死福郡王甚而卜鷹這個厲害角色,都極其容易,無如大丈夫有所不為,尤其眼前站在一個醫者的立場,那便有所不同——將滿腔仇恨暫壓心底。甚而對卜鷹這等奸佞鷹犬,侍機出手,也有所不齒,自然,今日之後,再見面之無所不用其極,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這種矛盾的意念,設非是陸安之素日養性功深與老謀深算,萬難為繼。
無論如何,眼前救人第一。陸安卻也能專心一致,心無旁騖。
隨著他手中短刃指處,即有一道冷森林的寒光,直發而出。無待刀尖直接接觸,反手之間,已在福郡王右肋骨隙間,開了個十字血口。
這一霎不啻是要命關頭。
無愧于“當今華陀”之神醫美譽,陸安果然手法嫻熟杰出,右手操刀,左手卻也不曾閑著——隨著他手掌的輕輕落下,作勢虛按,即有大股紫黑色的膿血,由對方破開的傷口處怒涌而出。
李如眉立刻以手中的瓦缽接住,轉瞬間已及其半,這些淤血,正如陸安所說,在傷者體內,積存既久,早已腐臭敗壞,一時間整個房間充斥著血腥氣,其臭難當,中人欲嘔。
眼前顯然是最要緊關頭,無論陸安、卜鷹,都不敢掉以輕心,一點也馬虎不得。
卻是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了亂子。
先是一條人影,鬼魅般自空而降,現身之處,正當棲霞古寺背面矗立的鐘樓,樓高十丈,半飾在濃叢碧葉之中。
這人好快的身法——挾著兩膀巨大風力,呼嚕嚕直扇得林葉蕭蕭,卻又落地無聲,極其輕微地落向眼前福郡王所佔據的這片“清幽別院”。
好可怕的一副造型——簡直是畫上鐘馗。事實上,的確就是畫上的鐘馗。
一身肥大的紅衣,頭戴烏紗,腰束玉帶,聳眉駝背,面染朱砂,不用說,這人是刻意模仿戲台上那位鬼殿神君鐘馗造型,而特意裝扮如此,何以居心,可就令人不解了。
這院子戒備森嚴。
眼前這個扮似鐘馗的怪人,由于目標顯著,一經現身,立刻引起了所有的人注意。
“什麼人?”
站立在外側花園的兩名藍衣侍衛,顯然是大吃了一驚,只以為是眼楮花了,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二侍衛,一名錢勇,一名王慶,各人都佩帶著一口翹刃長刀。
緊跟著錢勇的一聲喝叱,王慶已陡地襲身而進,與那個偽裝的鐘馗怪人迎了個照面,長刀一指,怒叱一聲︰“站住!”
在他以為,莫是廟里的和尚,變著花樣來此化緣,想要多得些賞銀?
卻是大大錯了。
這怪人不是來要銀了,敢情是來要人命的。
隨著眼前怪人的陡然欺身而近,帶來了迎面的大股勁風。王慶猝驚之下,頓知不妙,掌中長刀“呼”地舞出了一片刀花,摟頭蓋頂,直向對方怪人迎頭臉上砍去——卻是這一刀,走了個空。
隨著怪人的右手翻處,涮地卷起了大股袖風,那一片肥大的衣袖,更有似凌空飛索,只一下子已緊緊纏住了對方的刀身。
王慶“啊”了一聲,大喝道︰“你們快來!”
活聲未已,已為眼前怪人另一只翻起的左手大袖拂中臉上,不要小看了這一拂之力,王慶偌大的身子,幾乎為之騰空飛起,便自為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大片鮮血,自他臉上涌了出來,半聲未出,頃刻間一命歸陰。
怪人鐘值,施展了一手“飛雲鐵袖”,舉手間擊斃了王慶,腳下更不遲緩,隨著他雙袖後甩,箭矢也似的已襲身而前,正好迎著了疾奔而來的錢勇。
眼見著同伴的慘死,錢勇早已失魂喪膽,只是眼前情勢的發展,不容他退縮不前。
嘴里怒叱了一聲,掌中刀“順水推舟”,猛力直向對方臉上削去,自然,他也和同伴一樣討不到什麼好來——這一刀沒有砍中對方的臉,卻卷進了對方軟綿綿的衣袖里。
緊接著對方肥大袍袖揮處,錢勇只覺著手上一陣奇痛貶骨,掌中刀已脫手而出,箭矢也似的在熔中劃出了一道白光,“嗆啷啷”墜落十數丈外,那一只握刀的手,亦不禁為之虎口破裂,滿染了鮮血。
這般架式,直把錢勇嚇了個魂飛魄散。
隨著怪人另一只大袖拂處,錢勇即覺著全身一陣發麻,便自直挺挺站立在原處,為之動彈不得。
這麼一鬧,自是全院驚動。
這院子里,原已布滿了福郡王府的親兵侍衛,尤其是眼前王爺正當生命垂危,緊急調理醫治之際,自不欲滋生任何意外。
負責侍衛的頭目,姓鮑名子超,人稱“兩手快刀”,此人原是黑道綠林出身,施一雙牛耳法刀,最擅長滾地進身,以快刀取人性命。其人瘦小干枯,兩耳招風,望之其貌不揚,卻是為人極其陰損,一手暗器“喪門釘”,慣以取人雙目,更是他的拿手毒招。
眼前變發突然,鮑子超職責所在,自是首當其沖,責無旁貸,嘴里一聲尖叱︰“大膽——”
雙刀一指,目注來人怪客,大聲道︰“哪里來的大膽狂徒,裝神弄鬼,這是王爺寢駕的寺方,你想死麼?”
十幾名親兵侍衛,隨著他喝叱之後,霍地蜂擁直上,唰地已把來人怪客團團圍住。
怪人“鐘馗”嘿嘿冷笑幾聲,一雙威凌四射的眼楮,略略掃過各人,甚至連發話的鮑子超,也不多看一眼,目光逼處,腳下跟著移動,直向福郡王下榻的禪房靜室逼近。
一陣亂囂,起自他身側的十數名侍衛。
各人在怪人移步之初,一舉而上,十數口刀自各方齊落,卻是用來對付眼前這個怪人,並無二致。
這人直到此刻非但不曾現出兵刃,甚至連雙手也不曾現出,眼前也是一樣,只見他一雙大袖平空飛舞,有似紅雲飛轉,耳听著一陣兵刃交磕聲響,十數把來犯的兵刃長刀,竟為全數出手,嘩啦啦撒了一地。
為首兩個擋著他前進的漢子,更似為他大袖拂中,一如最先的王慶那樣,迎著他凌然的來勢,各自直挺挺地倒了下來,登時喪命黃泉。
這般陣仗,直把眼前諸人嚇了個魂飛魄散,那些僥幸失落兵刃沒有喪命的人,哪里還敢妄動,一個個目瞪口呆,石頭人樣地站在當場。
鮑子超何嘗不為之失魂喪魄?無如職責所在,一個驚了王駕,自己同樣是死路一條。當下怒吼一聲,腳下一連兩個飛縱,直由側面抄身而前,俟到身子一經落下,右手揚處觸發緊藏腕下的暗器機關,“ ”一聲輕響,發射出暗器“喪門釘”。
一出兩枚,“嘶——”直向怪人兩只眼楮力射而至。
紅衣怪人霍地定住了腳肯,全身上下更不曾絲毫移動,怪在他的胸有成竹,像是有所認定,隨即那一雙喪門釘,緊緊擦著他的兩鬢,直飛了過去,險是險到了萬分,卻是連他的頭發也不曾沾著。
鮑子超自然知道厲害,無如眼前這勢,除了拼死一戰之外,別無良策。
緊跟著暗器的出手,鮑子超已拚死進身,一團飛雲樣的快捷,已滾身而進。
他人矮小,加以貼地而進,簡直不易閃避——忽然喝叱一聲,己自躍身而起,掌中一雙牛耳短刀,一奔咽喉,一取前心,隨著他猝如旋風的身勢,一股腦直向紅衣怪人出手發難,觀其來勢,不能不謂之陰損狠毒。
無如,面前的紅衣怪人,身手驚人,當世罕見,一身內外功力,已是登峰造極境界,如何會把鮑子超這類跳梁小丑看在眼中。
鮑子超雙刀乍出,唆然直落,感覺著似插進了對方要害,心方一喜,忽然覺著了不對,火速撤招,才自發覺一雙短刃敢情已到了對方手里。
那人竟然膽敢以空手握刃——這類施展,設非本身有極高氣功造詣,即所謂的“混元真氣”功,萬萬不敢如此施展。
鮑子超只以為自己看錯了,待將著力時,一雙牛耳短刀已到了對方手里。
一看瞄頭不對,鮑子超反身就退,施展的是“鯉魚倒穿波”的式子,身子一個倒躥,才自躥起一半,白光乍閃,一雙飛刀已自紅衣怪人手里擲出,其快如電,閃爍其間,已雙雙命中他前胸兩肋。
鮑子超在空中的身子依然快速,“噗”地墮落地面,卻是沒有動彈,再也起不來了。
現場人數雖多,只是在連番目睹著如此驚魂萬端之後,人人失魂喪膽,再也沒有一人敢輕舉妄動。眼看著紅衣怪人昂然闊步,直闖向福郡王下榻靜室。
真正驚心動魄。
隨著紅衣“鐘馗”的大步進身之勢,兩扇原本緊閉的房門驀地敞了開來。
其時,福郡王平躺病榻,正當緊要關頭。
陸安、卜鷹正自運施本身真力,在為傷者灌輸真氣,這一霎氣走玄關,最稱緊要,銷有疏忽,不啻前功盡棄,福郡王固然非死不可,卜鷹這一位大內一品侍衛,由于所運施之本身真力已與傷者經脈內氣相聯結,也必受傷不可。陸安以主動立場,固可從容進退,只是他為人正直,仁心俠術,站在醫者立場,絕不願苦心半途而費,使傷者暴死當場,倘有堅持,後果亦不堪設想。
紅衣怪人猝然闖進,帶起了滿室狂風。
此人身賦奇功,造詣之精湛,即使陸安、卜鷹兩位高人亦不免為之驚心——眼看著紅衣人的踏進,靜室里頓時充滿了大股旋風,迂回來去的風勢,使得整個房間為之震動,轟轟聲音充斥耳鼓,幾扇窗戶亦為之 作響,風欲破敞開來,如此氣勢,真個怵目驚心。
福郡王小妾李如眉首先發出了一聲驚叫,直嚇得面無人色,只以為看見了鬼,兩眼一翻,登時昏倒在地上。另外,兩個服侍傷榻的內役,亦嚇得呆立當場,全身戰抖,難以自己,隨著紅衣人作勢凌空一指,雙雙被點了穴,木頭人一般的不能移動。
空中幾盞六角吊燈,猶自在悠悠打轉。
目注著這般情勢,傷榻上的福郡王只嚇得喉中“克——克——”作響,分明是一口氣接不上便將一命嗚呼。
那一位負責輸送真氣的卜鷹太爺,由于本身真氣已與傷者內氣相連接,眼前誠所謂最重要關頭,一個處置不當,福郡王絕無幸免,非死不可,自己亦將身受重傷,一時間連驚帶怒,只急得眉剔目張,偏偏無能為力。
倒是主理醫治的陸安先生,卻能適度地保有一份悠閑——卻因為此番事故的大悻常情,過于突然,亦為之大感震驚。
紅衣怪人顯然是有備而來,時間不前不後,單單于此一霎的要命關頭,當然絕非偶然巧合——眼看著當前情景,由不住發出了低沉的一聲獰笑,霍地向傷榻切進。
“且慢!”
一聲喝叱,出自陸安之口,隨著他左掌側分,如封似閉,緩緩地遞出了一掌。
行家一出手,即知有沒有。
這一掌雖是極其緩慢,卻是真力內聚,非同小可——陸安外表極其斯文,誰又能料到竟然會有此絕頂內功?
紅衣怪人那等強烈的進身之勢,竟似為之突地一頓,隔阻于掌力之外。
——他顯然吃了一驚,決計沒有想到,陸安竟然與對方伙同一氣,與自己為敵。
“你——”
紅衣人極是驚訝地睜大了眼,向對方望著——他的這身奇特裝扮掩飾,早已失去了原來面目,任何人也無能分辨,陸安亦不例外。
“閣下這分裝扮好奇特。”陸安冷冷含笑,目注對方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欲乘人以危,陸某人在此,絕不容你如此橫行囂張,還請速速退開,免得兩受其害。”
實在是紅衣怪人過于厲害,陸安雖是自視極高,亦不敢掉以輕心,難操勝券,才自有“兩受其害”一說。
紅衣人一聲狂笑道︰“怎麼,陸老頭兒,你也要助紂為虐,與我為敵不成?”
陸安由不住陡然吃了一驚,實在是對方聲音太過于熟悉,這一開口,即令他茅塞頓開,一時恍然大悟,是他——葉老居土。
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陸安一時大為震驚,簡直愣在當場。
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會在這個緊要關頭插上一手,毫無疑問,對方正是選擇了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意欲一舉手間,鏟除福郡王與卜鷹兩個當今權勢人物,只為目的,不擇手段。這般作為,不啻與陸安之“俠義”居心,仁者風範,有所出入,雖然同仇敵愾,作風上卻大相徑庭。
站在救人性命的醫者立場,陸安萬難目視福郡王在自己手下喪生,卻是對方所秉持的民族大義,即所謂“大行不顧細節”亦礙難責其不所當為。
霎時間,陸安感觸萬千,陷于兩難之間。
紅衣人“嘿嘿”凌笑兩聲,不再與他多話,身形一轉,再一次向床邊切進,同時大袖翻動,右掌凝聚真力,驀地以“巨靈金剛掌”力,向床上福郡王擊去。
“不行——”
陸安袍袖倏翻,再次劈出了一掌,迎住了對方的掌勢,依然是掌風相接。
雙方力道,顯在伯仲之間,因以紅衣人依然不能得逞,更以這般真純內力交接,設非是一方讓步,力道沖擊之下,勢將難以兩全,兩者之間,必將有一方受損,或多或少而已。
以眼前之勢而論,紅衣人主動出手,力道自是較強,陸安坐以應敵,其勢自微,真要硬踫硬,後者便不免吃虧,紅衣人認識到這一點,自非所願,掌力方吐,便為之急速回撤,緊跟著取勢迂回,轉側之間,逸出七尺開外。
如此一來,非但化解除了與陸安之間的力道相接,卻以身勢之迂回,開闢了另一戰場——
此刻,呈現他眼前的,卻是那位大內一品侍衛‘鷹老太爺’,正是他極欲下手翦除的對象,因以不再猶豫,第二次進招,大袖翻處,一式“巧拿金龜”,五指箕開如鉤,直向著卜鷹當頭罩落直下,掌勢未及,先有一股尖銳風力,悉知內功者俱知,這種。“內樣”真氣功力,最具殺傷力,一任這位鷹老太爺功力何等精湛,眼前情況卻不敢貿然以身相試。
此番情勢較之先前己不大一樣,若是紅衣人一上來即以這位鷹老太爺為出手對象,以當時情況而論,卜鷹身上的真元內力,正當灌輸福郡王通體上下,一時撤之不易,必將難以防躲,萬難迎擋紅衣怪人如此勁道,雷霆萬鈞一擊,必為喪命,萬無可疑,而眼前情勢,顯然已大有出入。
須知這位身領大內一品侍衛,人稱鷹老太爺的武術健者,一身內外功力確具有杰出實力,絕非浪得虛名,先時,自紅衣人現身踏進之始,眼看著對方如此氣勢,自忖絕無幸免活命之理,卻是臨危萬分之際,幸得陸安出手相助,雖是一掌之對,卻使他免了一步殺身之難。
這一霎,紅衣人雖向自己出手更猛,無如時機一失,已與卜鷹有喘息轉手之機。
耳听著卜鷹鼻咽間一聲怒哼,頭上銀發連同兩腮球髯,有如刺猖般地“炸”了開來。
事到臨頭,尤其涉及到他本身性命要緊關頭,再也無能顧及福郡王的安危,先時灌輸在福郡王身上的真力,已回收過半,此刻猝然猛收下,偌大的軀體,霍地向左面一翻,已躲過了紅衣人當頭的一掌。
卻是這麼一來,床上的福郡王萬難挺受得住,即在卜鷹真力淬然撤出之際,大吼一聲,上身一收,“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他原已是傷勢危急,全仗著陸安之妙手回春,設非是眼前紅衣人之突然介入,只候身上壞血傾出干淨,再施以醫藥救治,一條性命應是可以保全,哪里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眼看著大功完成在即的一霎,卻平空里殺出了紅衣人這個要命煞星。
眼前因以卜鷹內力的猝然一收,重力頓失,陸安即使有華陀之能,也措手搶救不及。眼看著他全身一陣震動,便自雙眼翻白,橫死當場。
卜鷹雖說萬幸躲過了對方一掌,卻因此番真力暴收過猛,一顆心撲通通大為震動,事出倉促,緊接著紅衣人再一次地凌厲進招,他便無能招架。
“呼哧——”
隨著紅衣人的一式閃電出手,將卜鷹一襲漂亮長衣扯下了老大的一片。
紅衣人身手矯健,指掌如電,緊接著二指著力地一勾,已深深插進了對方右肋皮肉,“哧——”地劃開了半尺來長的兩道血口。
以卜鷹之身手,以及貴為“一品侍衛”的當今身份,自出道以來,可謂無往不利,像眼前這樣的吃癟受創簡直未之聞也,自是引為奇恥大辱。
勝負既分,更何況卜鷹的傷勢不輕,若是不知進退,決計從對方身上討不了好來。
怒鷹樣地發出了一聲長笑,笑聲未已,這位當今大內一品侍衛,再也顧不得與對方戀戰,身子一轉,一式“佛光穿塔”——“唆”地已穿身直起,忽悠悠落身室外。
一任他素日目高于頂,極其自負,眼前敗局既定,實難再圖勝算。當下身勢未定,緊接著一連三四個飛縱,已穿越別院,自此倏起倏落,斷魂銻羽而逝。
紅衣怪人怒聲狂笑道︰“哪里走?”隨後縱身而出,卻已有所不及。
他卻是心有不甘,身勢連縱,緊隨著卜鷹之後,翩若飛雲般亦自追蹤而逝。
一場廝殺,由于他二人的消失,頓為中止,卻是那鎮人心魄的慘厲情景,使得在場所有人猶自不敢妄動,驚心不已。
福郡王的慘死,像是一聲迅雷,整個南京城都為之震驚,甚至有關那位大內一品侍衛鷹老太爺的負傷,這里茶樓酒肆也頗多傳說。
傳說雖不盡是真,每多訛傳,有時候踫巧了,卻也是八九不離十。
傳說的情況是福郡王前為刺客所傷,傷勢已經痊愈,一家老小,連同那位大內一品侍衛卜鷹,暫移到城效棲霞古寺去避暑,卻是在廟里遇見了“鬼”了,這個鬼不但嚇死了福郡王,還與鷹老太爺動了手,兩個人打了一架,結果是人不敵鬼,鷹老太爺被鬼抓傷了,落荒而逃。
又有人傳說,是廟朝的菩薩顯靈,嚇死了王爺,更有人引據可靠的消息來源,說是那個菩薩是專門抓鬼的“鐘馗”,說得繪影繪形,不容你不相信,惹得官府不得不出面澄,街頭巷尾,張貼有闢謠的告示,警告百姓不得妄論,否則一經查獲,從嚴治罪。這麼一來,表面上果然收到了相當效果,至于私底下的流傳,可就管不了啦,所謂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想封住每一個人的嘴,事實上根本是辦不到的。
公子錦一手拄杖,踽踽由東頭的騾馬市大街拐出來,不過是幾天的時間,看上去他確似憔悴多了,除了那一雙被喻為“靈魂之窗”的眼楮依然清澈明亮之外,整個人都不再精神活現,似乎是病情愈來愈重了。
自從那晚向徐小鶴索回書信,並承小鶴施以醫治之後,他不曾再去過鶴年堂,當然與小鶴也就更不曾再見過面,傷勢既未痊愈,反倒越來越嚴重。
不止一次地,他想到鶴年堂去打听一下,那位被喻為神醫的陸安先生可曾回來了,卻是遠遠看見那里清兵的嚴謹防範,甚而入夜之後,依然有人在四周監視,這就使他不敢造次,傷勢一天加重一天,幾至舉步難行。
他是個深精武功的人,自付著此翻傷勢的非比尋常,一個練武的人,是不能躺下來的,由于他所居住地方遠離市街,與人無武的涉,一旦倒下來,那便與死了相差不遠,所以,即使傷勢再重,他依然用堅強的毅力支持著自己,每日晨昏兩次到外面走動,一來活動身子,二來也有所見聞。
在騾馬市大街的道邊小攤上,他買了些能夠驅毒的草藥,打成了草紙包兒,外面用紅麻繩系著,手里拄著根竹杖,就這樣步履支離地來到了眼前。
十字街口,商旅雲集,官人正在鳴鑼聚眾。
一個頭戴紅纓草帽的官差,站在板凳上,手拿公文高聲宣讀著什麼,神情甚是激昂,一連听他嘴里報了六七個“斬”字,自是非同小可。
公子錦遠遠仁立著,自不願過去湊數兒,萬一要是被人看著起疑,一經察問可就麻煩。
他特意繞了個彎兒,轉到了一家兼賣面食的茶館。
“劉麻子”茶館。
點了一客紅茶,在對面犄角找了個座位坐下,只覺著一顆心虛慌得很。
——他知道,身上殘留的毒氣又在攻心了,不得不趕緊鎮定下來,一面運功調息,俟到小腹丹田穴中,有了溫暖的感覺,才自睜開眼楮。
同桌的一個老者,敞著小卦,露出兩排雞肋,正自笑眯眯地向他瞧著。
“小伙子準不學好,”老頭子用手里的旱煙袋桿子指點著他︰“剛才在李瘤子藥攤上我就瞧見你了,什麼藥你不好買,單買那兩種藥,嘿嘿,那石富蒲、忍冬藤,這都是化毒的藥,後來我跟著你,再看你那兩步走,年紀輕輕的就拄著根棍,不用說這是往花街柳巷跑多了,染了一身的毒病,真是……我要是你爹,不用這煙袋鍋子狠狠敲你幾下才怪。”
平白地惹來這一頓罵,公子錦不好解說,也只是苦笑而已。
老頭兒更形得意地說︰“怎麼著,我可說屈了你?听我說——這種病拖不得,得趕快治,路口頭上的爛眼張就能治,他還是專治這種病,光吃藥有啥用?得把毒包挑開了,上上藥,內外兼治才行。”
公子錦被他說得怪不得勁兒,附近幾個人听老頭這麼一說,都不禁向他打量不已,真叫他哭笑兩難,干脆把臉一偏,不再向對方多看一眼。
卻是又過來一位先生。
一個白胡子、白綢子大褂的老頭兒。
嘴里打著南方口音,說了聲︰“叨光——”便自不客氣地在八仙桌側面打橫坐下。手里的畫眉鳥籠子,揚起來掛在前面吊鉤上。
天氣悶熱,茶館里特別備有懸掛在空中的大橫招扇,由一個小伙計來回不停地用繩子拉動,一來一回,倒也呼呼生風。
黑瘦老頭見公子錦並不買他的賬,心里大為不樂,嘴里猶自叨叨不停。
“這年頭兒,人心都讓狗給吃了,年輕人不學好,放著正經差事不干,整天游手好閑,弄兩個錢不容易呀,好好存起來,干點買賣生意不好嗎?哪里花不了,要往窯子里送?嘿嘿!看看,不能了吧?現在弄了一身病,你說冤不冤呀!”
越說越不像話了。
公子錦被他說得不禁火起,由不住把眼楮一瞪,剛想發作,無意間卻發現身邊那個體面的老頭兒正自笑眯眯地向自己望著,像是存心看笑話似的,不由把一口氣忍住,只是狠狠地瞪了那瘦老頭一眼,繼續低頭喝茶,打算把這碗茶喝完了就走。
偏偏那黑老頭兒,並不理會對方心里感受,仗著一把子年歲,在此新校場口,開有一家板車店面,人稱“板車老趙”,生平最愛管些閑事,為人四海,倒也小有義氣,如此一來,無形中竟成了這地方的地頭之蛇。
眼前舉動,一來是瞧著公子錦這個陌生人行蹤可疑,再者當他不學好染了風流惡病,一時激了義憤,倚老賣老地,盡自說個不休。
公子錦才不過喝了口茶,板車老趙的旱煙袋兒已經伸了過來——
“我說小子,你還別不服氣,給我說說,你是從哪來的?這兩天地方上不平靜,你住在哪家客棧?嗯?”
旱煙袋往前一伸,幾乎戳到了公子錦臉上。這可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白銅的煙袋鍋子火落落的眼看著已挨著了公子錦鼻尖,妙在後者的手勢一翻,極是輕松自然地已拿住了他的煙袋桿兒,兩根手指,不偏不倚,適當其所地正好拿住了煙袋前端,板車老趙神色一變,嗯了一聲。
“你小子這是……”
嘴里說著,手下用力向後一拉,想把煙袋奪過來,卻不知對方年輕人盡管病體支離,手勁兒卻是大有可觀,老頭兒一拉之下,非但沒有把煙袋奪過來,反在對方青年一雙手指力捏之下,“ 喳”一聲,旱煙袋桿兒前面連同煙鍋的一小半,競為之中分為二,到了對方手里。
這一手看似平常,其實極非尋常,試想那煙袋兒,雖非精鋼鐵石,乃為太湖斑竹,在老頭兒手里,少說也摩弄了四五十來年,其堅韌較之一般金石更有過之,卻是對方青年不過輕輕以二指著力一捏,竟然形同朽木腐竹般斷為兩截。
板車老趙嘴里“啊”了一聲,當場就傻了眼。
“你……你……小子,好大的膽——”
心里一急,再加上氣,只把手里剩下的半截煙袋桿兒,當成短刀,直向著對方喉嚨上猛力扎過去——卻是不知怎麼一來,又為對方青年兩根手指拿住了桿兒,像是剛才一樣,“ ”地又斷了一截。
耳听著“ 喳”連聲,老趙手里的煙袋桿子一路往前,斷若飛絮,紛紛下墜,不旋踵間,已全數報銷殆盡,桌面上滿是寸寸斷竹,狼藉十分。
板車老趙便是食古不化,看到這里也明白了,一時只嚇得臉色焦黃,張著大嘴,喉嚨里“呼嚕嚕”直似被痰給嗆住了,老半天才算轉過念來。
“你……我……”老趙抖顫著站了起來,“我知道啦……你小子八成兒就是外頭告示上捉拿的那個刺客飛賊,你好……你小子別神氣,你給我等著……”
這麼一說,左右座上的人亦都為之一驚,大家伙的眼楮俱都向公子錦集中過來。
對于公子錦來說,當然不是好兆頭,這幾天市面上早已風聲鶴唳,對于那個只听傳說,事實上卻無從揣測的飛賊刺客,眾人心里充滿了離奇幻想與恐懼,乍然听見這個消息,焉能不為之驚嚇莫名?
公子錦萬萬料想不到對方老頭兒會有此一詐,以他眼前病弱之身,對付面前老趙這般角色,自是綽綽有余,若是用以對付官軍的圍剿,特別是對方若是精于武功之人,那可就相形見拙,必是不敵,一經為官軍所捉,後果將不堪設想。
板車老趙氣極的一詐,正好擊中了他的軟處,一時間大為心虛,簡直不知何以自處。
老頭兒見狀更似得著了理,頓時膽力大壯,嘿嘿冷笑著,手指向公子錦道︰“你怎麼不說話?不用說——這是真的了,好好……這可是我老趙發財的日子到了,你小子別走,給我等著吧——”
一面說,作勢就要向外走,去報信兒。
“慢著!”
說話的竟是那個剛來不久,穿著體面的白衣老人,只見他一只手輕輕持著胸前白須,冷冷發話道︰“你可不能隨便拉扯好人,這個人我認識,他哪里是飛賊?真正是笑話了!”
隨即轉向公子錦略略抱拳道︰“這不是劉世兄嗎……我可是眼拙了!”
公子錦心里一愣,值此要命關頭,也只得偽作相識,慌不迭抱拳︰“你老人家……”
白衣老人“赫赫”笑說︰“這就不錯了——”一面轉向滿心狐疑的老趙,冷冷說道︰“足下差一點冤枉了好人,這位是南城劉少東家,去年才中的舉人,是位新科貴人,你卻把他當成了賊,差一點鬧了大笑話,真是糊涂透頂!”
四下各人听到這里,一時都笑了起來,再看公子錦其人,原就生得斯文,白衣人口稱他是位新科貴人,多半是真的,一時疑念俱釋。
茶館的老板劉麻子,原在櫃上收賬,過來察看,一眼看見了座上白衣老人,嘴里“咦——”了一聲,大聲道︰“這不是鶴年堂的陸……先生……嗎?你老人家怎麼會想到這里了?唉呀呀,失禮,失禮……”
一面說,劉麻子沖著座上的白衣老人躬身打輯不已。
這麼一說,大家頓時明白過來,敢情眼前這個白衣老人,就是鼎鼎大名的“神醫”陸安陸老先生,他在這地方聲名極大,雖不能說是婦孺盡知,卻是口碑載道。像他老人家這等有聲名的人物,怎麼也不會想到,忽然出現在眼前這個小茶館里。一時間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向他集中過來。
公子錦乍听鶴年堂陸先生之名,既驚又喜,心里隨即也就明白怎麼回事了,一時用著奇異感激的眼神,向對方直直望去。
陸安一手持須,面現微笑的看著茶館主人劉麻子頻頻點頭道︰“我們總有兩年不見了,你那腰疼的毛病可曾再犯了?”
劉麻子笑顏逐開地道︰“你老還記著這件事,托你老人家的福,自從吃過你老人家配的丸藥,全好了,一年多沒有犯了,你老人家真不愧是活神仙,我還想找一天去看看你老人家,想不到你老竟是自己來了……”
一面說,這劉麻子咧著一張大嘴,四下抱拳,大聲道︰“各位鄉親,這就是大家知道的陸老先生,陸先生是我們這里的活神仙那……”
陸安搖手笑道︰“不要嚷嚷,回頭人一多我就走不開了——”
一面說,他站起來取下烏籠子,眼楮看向公子錦︰“怎麼樣劉世兄,還要吃茶嗎?”
公子錦抱抱拳,拄仗而起。
先時鬧事的那個板車老趙可就傻了眼,原指望向官府報告,拿一份賞,卻沒想到平空又出來了這位陸先生,經陸先生這一說,這個年輕人竟不是那個刺客飛賊,可是這年輕人既有這麼一身奇異的功夫,卻又怎麼是一個讀書的人?還是個新科的舉子,可真把他給弄糊涂了,只是張著個嘴,愣在當場,作聲不得。
這當口兒,陸先生一手托著鳥寵子可就同著公子錦出了茶館,劉麻子非但不收茶資,猶自在後面打躬作揖不已。
出了這條熱鬧大道,眼前行人漸稀,前行的陸先生忽然停了腳步,回頭看向公子錦,驀地沉下了臉。
“你好大的膽,竟然敢在鬧市現身,若非是老夫為你開脫,今天眼看你便走不了,年輕人沉不住氣,終無大用,真正可惱。”
一掃先時的溫文儒雅,倒像是長輩在教訓晚輩那樣,卻是公子錦承了他的大情,心存感激,卻也不便失禮頂撞。
“多承先生關照,感激之至。”
公子錦向著他深深作了一揖,臉上不無尷尬。
陸安哼了一聲,訥訥道︰“我知道你身上功夫不錯,只是此番困于身上的傷,萬難施展,一個不慎落在了對方手里,再想活命,勢比登天,個人生死事小,壞了大事,卻又有何面目去見差你來的那位貴人?”
公子錦頓時後退一步,由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陸先生你……”
陸安左右打量一眼,確是沒有被人注意,才自冷冷一笑道︰“你的事,我早已听說了……此番回來,我那徒兒小鶴給我一說,我便猜到是你,看來你的傷勢十分嚴重,走,先到你的住處,看看你的傷再說。”
公子錦心里不勝詫異,自己此行,甚是謹慎,並無外人知曉,听對方口氣,這位陸先生卻像是早已知道,一時大為費解。
這幾天,他自忖傷勢嚴重,卻因官方監視嚴謹,終不能上門求醫,難得今天他自己找來,實屬意外,當下是不便謙謝,略略點了一下頭,徑自率先前行。
陸安狀甚瀟灑,一手托著畫眉鳥籠,只是緩緩在後面跟隨。
兩個人雖是一路行走,卻是間隔距離甚遠,足足走了半個多時辰,眼前出了市街,來到了荒郊野外。
這一帶住著幾戶農家,水田里種著稻子,青翠欲滴,附近有幾方池塘,養著鴨子,完全是一派鄉村光景,即在一陌翠竹之後,有一座像是燒磚燒瓦的窯洞。
公子錦回頭停下了身子,陸安卻已跟了上來。
“怎麼,你住在這里?”
陸安甚是奇怪地左右打量著,怎麼也想不到,對方會住在這里。
公子錦微微一笑,由身上取出了一根銅鑰匙,趨前在一方像是窯洞的側面打開了一扇門,轉向陸安欠身禮貌的道︰“委屈了陸……”
陸安左右打量了一眼,點頭說了聲︰“妙!”隨即潛身進入。
公子錦隨後跟進,關上了門,里面四面天光倒也不覺黑暗。再看,竟是間布置甚是簡潔的洞室,四面牆壁雖然粗糙,卻新近粉刷過,由于是一座巨型窯洞所改置,屋頂呈圓拱形狀,上方四周通氣孔,改成了窗戶,雖不能憑窗外望,卻是空氣流暢,照明亦佳。
以公子錦今天這隱秘身份,投店住棧,甚至寄宿人家,均所不宜,難得為他找到眼前這樣一個住處,堪稱絕妙,真正不可思議。
室內置有一榻,一案,四把椅子,桌上文房四寶,各類日常生活必需用品,應有盡有,一概不缺,卻有一股濃重的草藥氣息,充斥室內,從而也就可以聯想到,這里居住著一個病人。
坐定之後,公子錦汗顏道︰“還要謝謝先生援手之恩,否則不堪設想。”
陸安擺擺手道︰“剛才的事就不必再說了,這地方好極了,還住有外人嗎?”
公子錦搖搖頭︰“沒有,這里原是為燒築皇宮磚瓦特置的官窯之一,後來廢棄了,又改了染制局子,又廢棄了。我的一位長輩買下來,打算改建別的,他人在江陰,要年底才能來,正好就借給我住。”
陸安“呵呵”笑了兩聲,頻頻點頭道︰“這就難怪了,這些日子以來,南京城翻天覆地,都快被他們翻了個個兒,我就奇怪,怎麼會沒有找到人,想不到你會藏在這里,難怪,難怪!”
公子錦道︰“他們也來過這里,只是在外面走走,沒有想到里面還別有洞天,又看見洞門上封條,認為不會有人住在這里,就走了!”
陸安一雙細長的眼楮直直的看著他︰“看樣子,你還要在這里住上一陣子了?”
公子錦說︰“也許吧!”
對于陸安其人,老實說他並不深知,初初接觸,直覺著不失為俠義中人,再加他那位女弟子徐小鶴的一層關系,無形中使得二人一上來就拉近了距離。
“你還在吃小鶴開給你的藥?”陸安已由室內的草藥味有所察知。
公子錦點點頭,苦笑了一下︰“若不是小鶴姑娘的藥,我怕早已支持不住了。”
“很好!”陸安說︰“這藥對你很有些用處……只是若加上你今天自己買的藥,那可就糟了。”
公子錦一怔︰“你怎麼會知道?原來先生你一直都跟著我?”
“你在地攤上買藥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了……”陸安點頭說︰“不錯,我找你己三天了,如果今天我再找不到你,我就不找了……你可知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陸安說︰“那時候,我便以為你已經死了。”
公子錦不由呆了一呆,想到自己傷勢的沉重,一時為之神色黯然。
陸安深邃的眼神注視著他道︰“據我所知,你身上的毒質,實在已侵入骨髓,這便是為什麼你要扶杖而行的原因了。”
說時,他探手入懷摸出來一個錦緞小包兒,攤開來里面卻也物什繁多,遞向公子錦道︰“這顆藥你先吞下去。”
公子錦其實早已體力不繼,只是勉力支持而已,此刻卻已是衰相畢陳,聆听之下,慌不迭由對方手里接過藥丸,張嘴欲吞之際,心里一動,又徐徐放了下來。
“怎麼?”陸安細長的眼楮盯著他︰“為什麼不吞下去?”
公子錦略一遲疑,鼻子里實已嗅知了那粒丹藥的濃重的氣味,他雖頗知歧黃之術,奈何這丹藥氣味古怪透頂,一時竟無能分辨究竟是何類草藥所研制。
他為人老成持重,尤其是眼前身擔重任,身負延平郡王之重托,意在成就大事,在此之前,決計不能出任何差錯——對方陸安先生雖是名重一方的妙手神醫,無如總是相知不深,若是心懷叵測,這粒丹藥便能實實要了自己的性命,焉能不防?
自然,最重要的是,何以能確定,他真的就是陸安?安能確知他不是別人所偽裝?那麼一來,豈不著了他的道兒?
雖然有這麼許多的顧忌,公子錦卻能在極短的一霎間總結判斷,隨即點頭,稱了聲謝,把手里的丹藥吞下肚里。
陸安微微一笑,點頭道︰“你是在疑心我不是陸安,還是怕我藥里有毒?”
公子錦道︰“你若是陸安,便不會在藥中下毒,若在藥中下毒,便不是陸安,兩者其實只是一個問題。”
“那麼我到底是不是陸安呢?”
“你是陸安……”
“為什麼你這麼認為?”
“因為——我斷定你便是陸安。”
“哈!”陸安仰空一笑,“有意思,看來這個問題是永遠也得不到答案了。”
公子錦略微閉了一下眼楮,緩緩點頭道︰“果真是不世良藥,現在我更能確信,你是陸神醫了,因為藥已發生了奇妙的效果,我的手腳開始有了溫暖,證明藥效顯著。如果我猜得不錯,大概我這條命已保住了一半,死不了啦!”
陸安嘿嘿一笑︰“你似乎很自信,先不要高興得太早,死不了並不代表痊愈,一個活著的殘廢人,有時候比死更痛苦,更沒有意義!”
說時,他已探出手,扣住了公子錦的腕脈上。
公子錦便不再吭氣,短暫沉默之後,陸安松開了手指,用著驚異的眼光打量著他說︰“你的內功果然已有了相當火候,人能練到這般境界確是不易,現在我可以真的告訴你,你死不了啦——不僅僅是半條命,而是整條性命。”
公子錦長長地吁了口氣,十分舒暢地含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在我確知你是陸安先生之後,我已知道我死不了啦!而且,我更相信我遇見了生命中的第一個貴人,真正可喜!”
陸安說︰“是不是貴人可不知道,不過救命恩人大概是錯不了,來吧,現在讓我瞧瞧你的傷吧。”
公子錦依言站起,走向床邊,脫下上衣,平躺下來,陸安一面為他揭下膏藥,隨著他五指按處,已把一組細小銀針,插在他穴脈之內。
“這一掌真是險乎其險。”打量著公子錦身上的傷,陸安訥訥道︰“要是上下一分之差,氣走心經,或是右竅,一任你內功超群,也萬無活理。”
公子錦“哼”了一聲,訥訥道︰“有這麼險麼?”
陸安把一根特長的銀針插入對方要緊脈穴,並且不時地捻動,即有絲絲氣機順針直下,向對方身上各處脈絡擴散不已。頓時,公子錦即感覺到通體大燥,瞬息間已出了一身大汗。
“卜鷹這一掌,原是想要你的命的,他的黑煞手功力十足,果然有一掌生死之能,所謂‘病入膏育’,那‘膏’、‘盲’兩處,正是這個部位,只差在上下一分距離而已……”
公子錦聆听之下,自是驚心不已。但更驚訝的是——
“你?”他用著詫異的眼神看向陸安道,“你怎麼知道傷我的人是他?”
陸安看了他一眼︰“我知道的多了,你也別奇怪,先忍著點兒疼……”
話聲一頓,驀地指尖挑動,已點中在公子錦左胸乳下三分穴道。
公子錦“啊”了一聲,全身已動彈不得。張口待要說些什麼,才知欲言不能,敢情是已為對方點了啞穴——但是,此番作為與醫治體傷應屬無關,卻又為什麼?
“小伙子,先忍著點疼,死不了。”陸安慢條斯理地挽著袖子,臉色陰晴不定︰“剛才你不是對我有所懷疑嗎?現在該我對你懷疑了。”
說時,他已順手自對方身上抽下了那條內藏書信的腰帶,公子錦頓時全身一震,起了一陣顫抖,喉嚨中由于過于激動,發出了“克克”的聲音。
“你不用著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只是證實一下你的真實身份而已。”
一面說,已把那一封藏匿于束腰里的秘函取了出來。
前文曾敘及,這封密函,乃是延平郡王鄭氏致交大明三太子的密件,且書有“公子錦肅陳”字樣,信封騎縫處皆為火漆所封,蓋有印信,可以理解,自是極為重要。
公子錦之所以顯現出如此緊張自然是與此有關,若是陸先生貿然把書信開啟閱看,那便將犯下了他心目中不可饒恕的大忌,雙方勢難再與和平相處,一切將是不堪設想,由于密札的曝光,他亦勢無顏返見延平郡王,也只有一死以報郡王對他的知遇大恩了。
是以,公子錦所顯示的眼神、神情,竟是如此的焦急、急迫,甚而涵蓄著“祈求”的意味,祈求著對方萬萬不可開啟閱讀的強烈意願。
所幸,陸安也同他的女弟子徐小鶴一樣,並沒有拆閱之意,只是反復地查看這封密札的外表,像在判斷著它的真假。
最後,他總算取得了認同。
“不錯,這是延平郡王的親筆密件……你既蒙托如此重任,當然不是泛泛之流。”
說時,他隨即把書信按原樣疊好,放入束腰之內,同時右手拂動,勁風過處,公子錦但覺身上一松,先時被點置的穴位,已被解開。
“你——”公子錦忍不住沖口問道︰“為什麼……”
“不為什麼。”陸安用手捋髯,微笑道︰“只是證實一下而已,這麼看來你便是公子錦了?”
公子錦冷笑了一聲,頗為不悅地把頭轉向一邊。
陸安道︰“你的真實身份,對我來說遠比這封書信的真偽證明更有興趣——”
公子錦听到這里,忍不住霍地轉過臉來,奇怪地向他看著。
陸安笑得更神秘——
“現在請你告訴我,公天羽是你什麼人?”
公子錦又是一驚,在陸安眼光催逼之下,終于承認地點了一下頭︰“是我父親……你……”
陸安慨嘆一聲︰“父為忠臣,子為俠土,令人可敬,實不相瞞,令尊生前在福建總兵任上,曾與老朽有過一段很不平常的交往……他與延平郡王私交甚篤,追溯有年,鄭王爺之所以能成功擁有台灣,令尊的大力支持,慷慨輸兵,應有一定的作用。”
微微一笑,這位妙手神醫更似有所悟地“哦——”了一聲︰“我又想起了一個人,令尊生前,與武夷山的一位前輩俠隱鐘先生交非泛泛,常有往還,看來你這一身杰出武功,當是鐘先生所傳授了……是不是?”
公子錦緩緩點頭道︰“你……都說對了……前輩……請原諒我的無知……”
一面說,待將下床見禮,卻為陸安按住。
“你還不能動——”陸安極是欣慰地打量著他說道︰“小鶴才跟我一說,說到了你姓公,提到了你身上的這封密函,我就猜出了你的身份,卻是還沒想到你是鐘老弟的愛徒,哎呀——屈指算算,我與他老人家總有二十幾年沒見過了,如今可還健在?”
公子錦說︰“在,只是很少下山了。”
陸安很高興地吁著氣,轉向公子錦身上望著︰“來,先瞧瞧你的傷吧,往後的事還多著呢!”
話聲一歇,左手忽出,驀地按在了對方胸前穴位,同時右手迅速動作,已把插在對方身上的一組銀針拔落,公子錦方自覺出對方按在胸上的那只手上傳過來大股氣機,後者其時已與自己本身真息相聯結,匯為一體,只覺著身上百骸一陣發酸,即由傷處淌出了涓涓熱血。
陸安即用早已備好的一個木盆接住。只見那些淌出的血,黑如墨汁,較諸前此所放出的素血更為濃稠,腥臭難當。
漸漸地,這些血液轉變成了鮮紅的顏色。
陸安用晶瑩的指甲,在血液上沾了點,仔細地看了看,憑著他多年的經驗,一眼即可斷定,血中已不再含有毒素。
“好了!”他說,“現在你這條命真正地保住了!”
公子錦喜悅地道︰“真的?這麼快。”
陸安說︰“這些血你以為是從哪里流出來的?是從骨頭里淌出來的,換句話說,就是原先藏在骨髓里的毒已經完全清除干淨了,你可以放心,以你的功力,如果調息得當,不出七天便可復原如初,可喜可賀,你放心吧!”
公子錦在床上抱拳道︰“謝謝前輩!還有那位小鶴姑娘……你們真是我的大恩人!”
陸安退向一旁,在水盆里洗淨了手,用一方潔巾揩拭,回頭笑道︰“人是應該互相關懷和幫助的,實在說,真正救你性命的是小鶴,因為她把你身上的毒,除了藏在骨髓里的以外,已完全驅除干淨,第二個救你活命的是你自己,要不是你內功充沛,控制得當,也沒有辦法忍耐到現在,這麼說來,第三個救你不死的才輪到我,吉人自有天相,我們的遇合,表面上好像是人為的,又有些偶然,其實,如果你精通命理的話,就會明白這一切早已是前緣注定,這是天意,總之,命不該死,五行有救,命里該死,活神仙也當面錯過,哈哈,這道理在你越年老越能有所體驗,真正是強求不來的。”
公子錦倚身床側,大傷初愈,身子虛弱得很,聆听之下,他苦笑著搖了一下頭。
“話雖如此,人若是事事听憑命運的安排,不靠自己爭取,那不太懦弱,太無能了嗎?”
公子錦看看面前這個充滿了智慧、深奧、神秘的老人,用著堅定的語氣接道︰“我以為自己的命運,完全操持在自己的手里,你想成功有所作為,更得去爭,去奮斗,那麼,才會有所成就!”
“這可也不一定。”陸先生一派斯文地在他床邊坐定,笑態可掬地道︰“其實,你所說的這種想去爭,想去斗的性情,原也是命里早已注定。”
公子錦怔了一怔,問說︰“這麼說,命運和性情是一回事,分不開了?”
“性有性源,命有命蒂,二者即合又分,是二又是一。”
陸安嘻嘻笑著,神態愈顯安祥。他舉頭向著四面天窗看了一眼,點點頭道︰“一個人的命好,並不表示運好,性與命有著直接的關系,卻與運又是風馬牛不相及。小伙子什麼是學問?認識性認識命,知性知命知運,才是大學問,其它的都無足輕重,只是舉世滔滔,真正了解到這道理的人卻是少之又少,固而本末倒置,浪費了浮生多少歲月、時間,豈不可嘆!”
像是把話扯遠了。
公子錦若有所悟地打量著他,越覺得面前老人那張慈祥的臉,閃爍著睿智的奇光,忽然使他聯想到遠在武夷山早已閉門歸隱的恩師,他們二者之間,竟是如此的相似,只可惜,在過去追隨恩師的那段漫長日子里,自己年幼無知,雖然學得了別人夢寐難求的絕技武功,但是恩師的那些極富哲理思想,超越凡世的經綸學問,還不是當時小小年紀的他所能領會貫通的,這一霎,忽然由陸安先生身上,竟似追循到昔日恩師的影子,確使他內心熱血沸騰,激動不已。
“你知道吧!”陸先生說︰“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盲目地追循著命運早已為他們安排好的一條路,在那里打轉翻滾,一任喜怒哀樂,數十年光陰,彈指即過,臨老不免一死,空空而來,空空而去,真正無聊,卻也無奈……只有極少極少的人能有所懷疑,去探索生命的奧秘,其中更少的人由探索而認識到生命,如能進一步掌握到生命,便是這個天底下一等一的聖人。從人能勝天,到天人合一,這是一條漫長而充滿了奇趣的路,只有大智慧的人,才能踏入門徑,哈哈,話越說越遠了,小伙子,你既是武夷山鐘先生入室弟子,何以對此性命之學,並不深知?豈非空入寶山,白白……”
頓了一頓,他卻又啞然一笑,喃喃自語說︰“這就是了,鐘先生一世奇才,未有不洞悉先知者,倒是老朽不及見此,疏淺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說到這里,待要起身收拾離開,卻又微微一怔,“咦”了一聲︰“有人來了。”
公子錦心里一驚,等要坐起,卻為陸先生按住。
“你不要動,再听听。”
說話的當兒,才自听出一陣“得得”蹄聲,由遠而近,直趨當前。
來者竟似不止一騎,總在四五騎之多。
“是衙門里的人。”公子錦睜大了眼︰“他們到底找到這里來了,怎麼會呢?”
陸先生忽有所悟,點點頭道︰“是了,我竟是小瞧了這個人,倒看不出來。”
公子錦問︰“誰?”
陸先生以手按唇,小聲道︰“就是你剛才在茶館得罪的那個板車老趙,他敢情是遠遠跟著我們了。”
公子錦“哦”了一聲,點頭道︰“就是他,我離開茶館的時候,看見他也走了,原來他是到衙門口去告我的狀去了,真是小人一個。”
說時作勢就要起來,陸先生輕輕又“噓”了一聲,沉聲道︰“有人來了。”向他搖搖手,示意他不要妄動。
果然就听見了一牆之外有人踐踏著石磚瓦礫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牆面上有敲叩之聲,這聲音起自牆尾,一路敲響過來,顯然是在探測里邊的空實。
公子錦立時有所警覺,因為那一扇通向內室的暗門正在這一面牆角,對方一路叩來,不難為他發現,那時再想藏身可就不易,當下忙向著陸安比了個手勢,示意他有此一慮。
陸安微微一笑,顯然胸有成竹。端了一把竹椅,面門而坐——如此一來,對方只一開門便會首當其沖地與他迎個照面。他更能由對方腳下帶動的聲音判斷出來的人只是一個,其他的人卻在別處大肆翻動,磚瓦廢墟響起一片凌亂聲音,卻是唯獨這一個人,心思細巧,考慮到這一面廢牆之內是否藏有暗室,無如他的聰明,卻為他帶來殺身之難,誠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牆面的“篤篤”聲一路而近,顯然是對方用手中鐵器敲出的聲音。
這樣的敲擊最能探測牆面虛實,那一扇虛設的暗門,便自在這一陣細心的敲擊聲中明顯地暴露了。
驀地,聲音停住。
緊接著門上又響了幾聲,兩相比較之下,暗門這一面的“中空”聲更為明顯,毫無疑問,對方必將有所發現。
隨即門上的暗鎖為對方發現了。
陸安一片安詳地坐著不動,由他鎮定的神態所顯示,似乎他早已測知了即將發生的一切——包括對方將以何種姿態進來。
床上的公子錦倒也沉著不驚,事實上以陸安這等的“高人”去對付官府內的一干酒囊飯袋,簡直不必大驚小怪。卻是,值得擔心的是,對方若是呼朋引類,大舉闖入,混戰中便將難料輸贏勝負,而陸安的安詳顯然判定了對方在“貪功”心切的私欲引誘之下,為圖獨攬大功,必將是獨身潛入,這個假設,果然是完全正確。
那扇門雖是厚重,卻不曾上鎖,對方在作勢用力一推之下,頓時敞了開來。
一個身著藍衣,衙門“捕快”裝束的長身漢子,當門而立,手上提著口鑌鐵長刀。
事出倫促,這個人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暗門乍啟,對面的椅子上,竟然神態安詳地坐著個老人。
一驚之下,藍衣漢子竟自呆若木雞地站在了當場,卻是對面椅子上的陸安,以逸待勞,早已胸有成竹,乍然相見之下,右手突翻並中食二指,一指“隔空點穴”,凌空直向藍衣漢子“心坎”要穴上點來。
藍衣漢子簡直連眼前老人是什麼模樣都沒有看清,即在陸先生乾元真力所匯集的隔空指力下被點中了“生死”要穴,登時全身一麻,雙眼一翻,霍地向前面直倒下來。
陸先生長腿一伸,極是輕巧地接住了對方倒下來的身子,隨即輕輕地把他平置地面,緊接著他身子微有晃動,已飄身而出,那一扇才經開啟的暗門,緊接著又關閉如初。
好快的身子,動靜之間,一如閑雲野鶴,絲毫不著痕跡,落入公子錦眼里,頓時即知,這位陸神醫非但醫術高超,即以這一身內外功力而論,當今江湖實難想象能有幾個人堪與倫比。
公子錦萬難在床上保持安靜了。
當下欠身下地,好在他體內劇毒,已被陸安完全清理干淨,只是傷了些精血元氣,復原指日可待,眼前更無礙于行動。
地上被點了重穴的藍衣漢子,牙關緊咬,臉若金錠,仍在昏迷之中。
公子錦匆匆把他拖至牆根,預料著此人一半時不會醒轉,自己大傷新愈,自忖著不宜應敵,實在也幫不上什麼忙,陸安神技高超,大可放心,容他獨自處置一切。
像白鶴樣的輕巧,陸安已掠身牆外。
在一座廢窯側面,他掩住自己的身子,卻已把來人一行,窺伺得一清二楚。
稍遠柳樹邊拴著五匹馬,可以想知來人一行共是五個人,除去方才已經打發一個之外,下余四個俱在眼前。不出所料,板車老趙正是其中之一。而且,顯然還是帶路之人。其他三個,一個瘦小個頭兒的矮子,背插雙刀,留著短須看來有些身份,像是一行之首。其他二人,各著號衣,身材甚高,一個手持長刀,一個卻拿著根齊眉鐵棍,由裝束上看來,應是屬于城防五營的軍士,那矮子身著綢質便衣,看來風塵氣息極重,倒不似行動刻板的官人。然而,無可置疑地,他卻是一行之首,身份曖昧,令人不解。
“你看清楚了?”矮子停下腳步,雙手叉腰直瞪著板車老趙︰“是這個地方?”
“錯不了,許爺!”老趙左右打量道︰“我老遠瞧著他們往這邊走,這附近又沒有別的地方,非是這里不可,這小子……”
姓許的矮子擠著一雙三角眼,哼道︰“那可也難說,那邊還有個集子,人多啦,這種地方哪能住人,瞧瞧,牆都塌啦!”說時抬腿一跺,“嘩啦”一聲,踹倒了一堵牆,他本人身子一晃,躥起了丈許來高,落在一座窯頂子上,身法巧捷,果然有些伎倆。
接著,他便施展身手,在窯頂上一路踐踏踩跺,耳听著“嘩啦……嘩啦……”聲響,每跺一步,即形成一空窟窿,落下的磚石發出砰砰聲響,這樣如果窯洞里住的有人,肯定不能藏身,若不現身而出,便將為落石所傷。
如此,這個姓許的矮子,在窯洞頂上一路踐踏,瞬息間,已踩踏一遍。
別看他身子瘦小,兩只腳上竟然有如此力道,自非一般江湖人物,看在陸安眼里,不由暗暗一驚,倒也不能小看了他。
這里共有廢窯十數座之多,公子錦掩身的一處乃是其中看來最不起眼最頹廢的一處,只是,這個姓許的矮子若不厭其煩地一一泡制,公子錦是否還能從容藏匿不為發現,實難預測。
“二位也別閑著了。”
一面說,姓許的矮子已躥上了另一座廢窯,一面支使著兩個大漢道︰“你們下去瞧瞧,有什麼動靜沒有。要是有什麼響聲,只管破門而入,封條撕毀了都有我,明天招呼他們過來再貼一張。”
兩個漢子應了一聲,听令行事,隨即向踐踏之後的廢窯行來。
姓許的矮子卻已跳向了另一座廢窯的頂層。
陸安這一霎神不知鬼不覺地卻已藏身附近,他原是居心仁厚,一世俠醫,平日出手,非萬不得已,絕不欲取人性命,只是眼前情形,有所不同,板車老趙既已發現了自己與公子錦的同仇敵愾,一旦消息外傳,南京城今後再也不容自己留身,非但如此,即使鶴年堂主人徐鐵眉父女一家老小也將脫不了干系。正因如此,眼前這幾個人無論如何也饒他們不得。
兩個大漢,一名曹開一名方武,連同先時被陸安點了穴的那人,三個俱在南京城防營當差,是專門挑選出來,負責巡防查緝地方,所謂“神虎營”的衛士。
提起“神虎營”來,京城內外百姓,無不聞名喪膽,蓋因為這個營所負的特殊任務,給人以無比陰森恐怖感,任何人若是被捉進了“神虎營”,不用細說,這個人的一條命八成兒是保不住了。
清廷為鞏固江山,生恐明室死而復生,在各處通衢大鎮皆設有這類“神虎營”的特別軍事組織,觀其職權,既不同于當地州府衙門,更不受其節制,為了培育這類特殊組織的武力功能,更由大內抽調了不少屬于皇家的大內侍衛,專司教授各人武功技擊,期能人人皆有異能,以供進一步對有所異圖者的血腥鎮壓。
眼前這個姓許的矮子,便是由大內抽調來的高手之一,目前在南京“神虎營”充當“武術教授”之職,這人出身關外,原是打家劫舍的一名慣匪,叫許天梭,綽號“鬼影子”,精擅輕功,暗器,難能的是練有一雙鐵腿,為人陰損奸詐,是個相當厲害角色。
公子錦連日謀刺清室大員,郡王諸案,遠近震驚,官府懸有極重的花紅賞額,這便是板車老趙之所以通風報訊,許天梭輕衣簡從,並不曾驚動多人的原因。
卻是這麼一來,為他們自己種下了不幸的殺機。
持有長刀的曹開,踐踏著腳下的亂石,方自轉過眼前一堵石牆,驀地發覺到緊貼著牆身站著的陸安,登時為之一怔,大大吃了一驚。
“你——誰?”
長刀待舉的一霎,對方老頭兒卻已先他一步的驀地飛起了右手大袖,像是一口利刃那般的鋒利“唰”地自他喉間掃過。
曹大個兒簡直不及作出任何反應,便自直挺挺地仰身直倒了下來。
陸安以一式“飛袖斷喉”之功,取了曹開性命,身子更不停移,似飛鷹般的靈巧,“呼”一式疾轉,已掠出一丈五六,來到另一名大漢方武正前。後者已似有了警覺,手上齊眉棍抖出了一式“黃龍穿塔”,直取陸安當心。
卻是萬難得逞。
這一棍眼看著已經搗實,對方老頭兒瘦長的身子,竟似鬼影子樣的空虛,一下子吞沒了他的棍梢,方武心里一虛,待將改招換式,收回鐵棍,陸安一陣狂風般地已襲身而近。
依然是施展他極其玄妙凌厲的飛袖功——像是一口迎面直劈的利刃,“噗”地襲中方武額頭,一如前狀,後者連半聲也來不及出,便自翻身倒了下來,手里的齊眉鐵棍“當”地擊中地面,發出了清悠嚎亮的一聲脆響。
這一聲響,自不免驚動了房上的人。
真像是“鬼影子”樣的輕巧,許天梭驀地自鄰近窯頂上飛身而下,極其輕飄的三起三落,已來到了眼前。
在亂石紛陳的廢窯瓦礫之間,二人對面站立,簡直不需多說,敵對的氣氛已極其濃厚,直覺地,已使得許天梭感覺出面前的敵人何許人也。
“好——你就是神醫陸安,陸老頭兒吧?”
說時,許天梭仰頭打了個哈哈,三角眼里凌光四射,向前一連踩了兩步,霍地雙手後探,把插在背上的一雙烏柄長刀撤在了手上——
“真正是想不到,你老人家竟然還是練家子,許某不才,今天倒要見識見識閣下身上的不世絕技。”
雙刀齊交右手,霍地向胸上一抱,空出一只手,擺了個“丹鳳朝陽”的架式,驀地拉開了門戶架式,卻也非比尋常,使得一向自負,輕易難得一現身手的俠隱人物陸老先生為之怦然一驚,不由得後退一步。
兩只細長的眼楮,瞬也不瞬地直向對方逼視著,一只手略略抬起拈在頜下的長須。
“姓許的,你報個萬兒吧!”陸安不怒自威地道,“駐馬店‘長’字門的‘矮山神’鮑岳是你什麼人”
“鬼影子”許天梭突地呆了一呆——
“你……”他幾乎膽怯了︰“怎麼,你跟鮑老爺子有舊?”
“我們見過!”陸安嘻嘻一笑,“他還健在嗎?有條腿不大得勁兒吧!”
許天梭驀地向左面一閃,掠出七尺以外,倒抽一口冷氣樣地打量著對面的老人——
“哦——我明白了,你……就是那個在長白山采藥的先生。鮑老爺子的那條腿,敢情就是你給他廢的!好……呀……想不到你竟然藏身南京來了!鮑老爺子找了你十年,沒有找著你……好好好……今天卻被我許天梭找著了。”
“你說的不錯,我就是那個長白山采藥的先生!”陸安冷森森地笑道︰“姓鮑的當年干的好事,我留著他一條命,已算是對得起他了,他不退而自省,反倒還有臉找我復仇,哼哼,不用說,你是他的入室弟子了?我只見你那一手‘丹鳳朝陽’的架式,就知道你的出身,你們駐馬店‘長’字門,近百年來,一共出了兩個能人,一個是白二水,一個就是鮑岳了,姓鮑的如果正經為人,絕不會落得今日下場。”
說到這里,陸安由不住微微發出了一聲嘆息,手指向對面的許天梭,冷冷接道︰“你的功夫不錯,但是在我看來,還超不過當年的鮑岳,看在當年白二水高風亮節的份上,你們總算是一脈淵源,我破格地就饒你這一回,你走吧。”
許天梭怔了怔,瘦小的身子驀地又往下蹲了一蹲,兩道眉毛抬高了又放下來,放下來又抬高了,瘦削的臉上固然滿是不屑與猙獰,卻也不無狐疑。
——他當然知道當前的這個老頭兒不是好惹的,自己師父那等身手,當年還在他手里吃了敗仗,落了個殘廢終身,自己又安能取勝?
卻是,他另有“高招”。只憑對方這樣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打發走了,可也太丟人現眼了。
“陸老頭,你這是高抬貴手了?”許天梭冷笑一聲︰“你老人家把話說清楚了,姓許的听著你的!怎麼,你這是要我腳底抹油,一走了之,是不是這麼回事?”
陸安一笑說︰“當然不是白白就放過了你,你還得答應我兩個條件才行。”
“還有條件?”
“當然!”陸安訥訥道︰“我知道你今日在大內當差,卻要你辭去這個差事,返回你的老家駐馬店,閉門思過,從今以後,不許你再踏入關內,你如親口答應,我姑且信你一次,要不然,哼哼……三個月之後,我當至京親自索你性命,信不信由你!”
許天梭一聲怪笑道︰“老兒,欺人太甚!”
話聲出口,身子已驀地飛躍而起——一起乍落,兩口刀化為兩道長虹,雙雙直向陸安雙肩上猛劈下來。
刀下老人陸安只是猛地向上一伸身子,許天梭那麼快速的雙刀竟自雙雙劈了個空。
“鬼影子”許天梭倒也有些能耐,不愧“長字門”出身,一式落空之下,不待雙刀落實,猛可里向側面一個疾翻,“嗖”地飛縱出丈許之外。
果然,由于他的機警,躲過了陸安翩若流雲的一片飛袖。“鬼影子”許天梭腳尖方一沾地,緊接著身子一個倒仰,施了個“臥看天星”的身式,由于背脊的一個特殊動作,壓動了秘藏背後的一件特殊暗器“五雲噴火筒”的暗鈕,耳听著“哧哧”兩聲尖響,自他後頸間噴射出兩道黃煙,發出了兩粒秘制暗器。
陸安早在會見此人之初,即已發覺到對方背後鼓膨的像是背著個管狀物什,卻是沒有想到竟是大內秘制的火藥暗器。
這類陰損物什,原系出自江南火器名匠蔡小天父子之手,後為清廷大內所物色,攬為大內禁軍火器教習,專為制造各類火器藥物,無不極具殺傷功力,陰毒之至。
眼前“五雲噴火筒”便是一例,那噴出的一雙丸藥,純為硫磺、硝石及黃磷所秘制,著物即行爆炸,隨即起火燃燒,人畜一經沾上,不死必傷,厲害得緊。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東西,“鬼影子”許天梭才敢與陸安正面交手為敵。
眼看著一雙彈丸,在黃色煙霧彌漫之下吱吱作響,作弧狀直向陸發身上襲來,其勢既快,簡直不容人閃躲逃離。
陸安何許人也,焉有不識得厲害之理?無如眼前暗器來勢既快,更不曾料想到,對方竟然會施展如此惡毒伎倆,發出硫磺火器,向自己猝下毒手,不由微微一驚。說時遲,那時快,兩點火彈已臨眼前。
閃躲不易,接觸不能。
急切間,陸安身子向下一矮,淬然以真力灌以衣袖,霍地大袖飛揚,發出凌然罡風!“呼——”
卻是兩粒彈丸,勁道疾猛,陸安原意以袖風將之驅離現場,即使爆炸亦為禍不大,哪里知道,對方硫磺彈丸,發之特制鋼簧,勁道奇猛,袖風迎處,非但未有將之驅開,兩相迎擊之下,一時竟為之爆炸開來。
“砰!砰!”兩聲巨響,濺發出滿天飛星,一如流螢萬點。四下里一陣劈啪聲響,爆炸射出大片火光,其勢之猛銳,簡直令人震驚。
陸安雖已有所料及,卻不知如此毒惡。更不曾料到兩粒小小彈丸,一經爆炸開來,竟具有如此猛銳功力。雙方距離如此之近,再想從容脫身,哪時還來得及?
總算他臨危不亂,功力杰出。一經著念,隨即付諸行動,身子陡地向後一縱,施了個“怒龍升天”的急起之勢,一式倒翻,“呼——”地拔空倒起。
饒是如此,亦不免為爆炸開來的火星所中。
耳听著“波!波!”兩聲細響,長衣下擺,左側大袖各著了一點,吱吱聲里,冒起了大股黃煙,緊接著呼的一聲竟為之燃燒起來。
“鬼影子”許天梭一時大喜,眼看著對方中彈火起,哪里肯輕易放過?怪嘯一聲︰“老兒,哪里走?”驀地拔身而起,三起三落,飛燕掠波般,己撲到了陸安身前,雙刀並舉,長虹架波般直向對方身上砍去。
這一手至為狠毒,乘虛而入,防不勝防。
卻不知陸安身手,已入化境,一時不慎,雖然長衣著火,卻不曾傷著他身上肌膚半點。
許天梭雙刀並至,眼看著已招呼到了他身上,卻在陸安不著痕跡的一式巧妙“金蟬脫殼”時,褪下了身上長衣。
非但如此,那一襲著火的長衣,更在他巧妙手法運施之下,有似火龍一條,呼地盤空直起,“嗆啷”聲響里,已把來犯的兩口長刀卷在一團。
緊接著陸安一喝叱︰“撒手!”
長衣振處,力道萬鈞。
“鬼影子”許天梭只覺著兩只掌一陣發熱,一時間竟為之虎口迸裂,掌中雙刀隨即脫手而出,嗆啷啷墜落十數丈外。
許天梭“啊”了一聲,只嚇得面無人色,待將退身卻已慢了一步。
隨著陸安身子的欺近,長衣火龍的一式伸吐,噗地纏在了許天梭腰上,後者只覺著腰上一緊,其力萬鈞,簡直不容他作出準備,已為對方大力拔起,空中飛人樣地摔了出去。
“噗通!”一跤摔出三丈開外,跌了個四腳八叉。
非僅此也,這一摔力道至猛,卻因為許天梭背上藏有“五雲噴火筒”的火藥暗置,如此一來,在重力撞擊之下,頓為之爆炸開來——
“轟隆!”
大片火光射自許天梭背上,聲音震耳欲聾,至猛的爆炸力,竟使得許天梭整個身子飛騰了起來,接下來的熊熊火焰,已把他全身吞沒,一時間全身上下,連同頭上發辮俱為之起火燃燒起來。
許天梭一摔之下,已然發暈不起,那里經得住隨後的一炸之威?更何況全身火起!
眼看著他著火的身子,一連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便自不再移動,熊熊火焰已把他全身吞沒,空氣里飄送著強烈的硫磺火藥氣味,間和著油脂的燃燒,吱吱作響,極短的一霎,已化為一堆發黑的焦炭,慘不忍睹。
目睹著此一刻的慘烈劇變,陸安亦為之惴惴不安,卻也無能制止。
“鬼影子”許天梭多行不義,此番報應到了自己的頭上,竟然喪生在自己的火藥暗器之下,真正鬼使神差,始料非及。
一聲馬嘶,劃破了眼前的肅靜。
即見一騎人馬,自附近林邊躥出,亡命般掉頭奔馳——馬上人驚惶萬狀,一副失魂落魄模樣,正是那個號稱“板車老趙”的人。
在目睹著此一霎的劇變之後,板車老趙只嚇得屁滾尿流,哪里還敢在現場逗留?當即潛向林邊,跳上馬背即行開溜,卻是胯下坐馬存心跟他過不去,發出長嘶,使得他行藏敗露。心里一急,忙自帶回馬頭,打算策馬入林,便在這一霎,一條人影自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馬首當前。
白皙、修長、長須飄飄,正是那個令他怕得要死的神醫陸安,神兵天降,倏乎來去地又自現身眼前,坐下黃馬,當此一驚,長嘯一聲,驀地人立前蹄,卻把背上失魂落魄的趙老頭兒一個倒掀,給摔出了丈許以外,“噗”地一頭撞在了亂石地上,便自不再移動。
陸安縱身而前,細看了看,敢情板車老趙一頭正撞在石頭上,偌大年歲如何當得?淌了一地的血,竟是死了。
他原意向對方曉以大義,只要老趙答應今後不再與自己二人為敵,守口如瓶,便放過他一條活命,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一跤從馬一摔下,竟然一命嗚呼,真正命該如此,無話可說。
五個人洶洶而來,旋遁間,竟然都遭了報應。
眼前清理善後,少不得還有一翻折騰。為了不使官人起疑,陸安特地把板車老趙與許天梭以及三名軍差的尸身分別在遠處移放處理,給人以撲朔迷離,不著頭緒之感。最後把馬匹帶到山野趨散,暫時結束了這一場來勢洶洶的打殺場面。
由于掩飾得法,附近地勢空曠,更不曾驚動人家,公子錦只要小心謹慎,提高警覺,仍然大可暫時安心居住這里,一時半會還不致為官人發現。
南京城如今真是多事之秋。
福郡王的客死棲霞古寺,以及那位大內皇差鷹太爺的離奇負傷,原已震驚全城,為此兵馬調動,禁衛林立,全城不分日夜,已然戒嚴狀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緊接著大內待衛許天梭以及“城防營”一干軍衛的身死,更如火上添油,無形中又激發了一天狂濤……這兩天人人頭頂上都像是罩著一片烏雲,誰都不能保證禍事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放眼當前鬧市,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間或著更有官人的巡邏,遇見不順眼的人,少不得還要仔細盤問一番,這就更加添了緊張、恐怖氣氛,居家過日子的人,誰又願意惹這個麻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以,設非必要,干脆連門也不出了。
城里這般情景,城外也不例外,就連遠在百里之外的棲霞寺,也無端受了牽連,遭到兵馬指揮衙門的一紙封條,大門緊閉,暫停香火進拜,等待官人的詳細盤查。
——都因為福郡王死在這個廟里,那個裝鬼弄神的刺客,太過虛玄,和尚們四大皆空,雖是出了家的人,卻也不能說完全脫了干系。
兵馬提督衙門的郭鎮台親自帶了二百名差衛勁卒,即在福郡王事發的第二天,大舉開進了廟里,並在外面小殿設了臨時指揮衙門,其他各人,悉數全都住進了大雄寶殿,和尚們幾乎被擠得無處藏身,所幸這座古剎,規模宏大,佔地極廣,大雄寶殿之外,還有三處偏殿,勉強還能維持著五百僧眾的日常功課。外面朝山進香的香客雖然暫時斷了,里面的香火卻不能斷,暮鼓晨鐘,講經膜拜如儀。
老方丈法號“大猛”,北方人,其人高頎修長,听說是中年慕佛,在滄州青禪寺出的家,一轉眼可也四十來年,算得上“老資格”,其人沉默寡言,為人極有分寸。瘦削的長臉上,刻畫著兩道深入的皺紋,難得一展笑靨,給人的感覺過于嚴肅,卻是樂善賞罰分明,是以極得寺憎愛戴,受人尊敬。由于他法號大猛,人皆以“猛”方丈、猛大師稱之。
就拿眼前這件大事來說吧。
好端端的福郡王竟然在他這廟里喪了性命,上方怪罪下來,猛方丈身為一廟方丈,自然脫不了干系,接下來的廟門查封,對外香火斷絕,雖說是暫時性的,卻也關系重大,換在別個廟里,早已雞飛狗跳,鬧翻了天,他卻能處變不驚,逆來順受,個人如此,五百僧侶在他約束管理之下,竟然同樣以和平處之,卻是難能可貴,持之不易。
猛大師早年習武,沒有出家以前,在魯省西南,曹州地方,急公好義,翦惡除暴,已頗有俠名,這地方早年曾是梁山好漢,甚而前推至黃巢造反出沒之鄉,人民生性彪悍,極重義氣,猛大師早年性情亦是如此,听說是在家鄉因為闖了禍才跑出來的,至于後來又怎麼在滄州出家當了和尚,可就沒有人知道了。
卻是有此一點淵源,這棲霞古寺在猛大師接掌之後,武風甚盛,南院的“達摩堂”便是在他老人家親手倡導之下,于八年前成立,由一位法號“無葉”的和尚所掌管。
說到這位達摩堂的“無葉和尚”,他的來歷可就諱莫如深,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了。
嚴格說起來,“無葉和尚”並不是個真正的和尚,甚至他還有妻兒老少,每年總有百八十天不在廟里,說是外出化緣,猛方丈既听任他來去自主,別人誰又管得?加以這和尚一身拳腳武功,十分了得,即可輕功來去,十八般兵器,也極稱高明,“達摩堂”在他主持之下,八年來確實造就了不少杰出子弟。無如和尚練武,無非用以防身而已,是以在外面的名聲遠不如習武成風的南北少林寺那般為人稱道,棲霞寺名重佛門,仍在于它的歷代香火鼎盛,且是位近金陵,向為達官貴人視為盛夏避暑盛地,除此之外,一年一度的夏日經座,照例也都是在此舉行,是以名聲遠播,遠近皆知,倒還不曾听說過什麼“以武會友”類似少林禪寺的趣事。
棲霞寺自從住進了兵,門上再加了個十字封條,看起來氣氛可就大不一樣了。
郭鎮台官高位顯,既然親身坐鎮,住進了廟里,此番坐鎮,辦的是公事,手下二百官差親兵,人人都有一個場面,雖是住在廟里卻是難守清規,日常三餐,不斷葷腥。一腳踏進廟里,酒肉飄香,間以旁殿的檀香木魚,極是大相徑庭,這一切,套句禪門偈語,真個“不可說,不可說”了。
正午的烈日方一偏西,即有陣陣涼風由側嶺一陌叢林習習吹來。在禪房里稍事休息,打坐之後,猛大師摸了件素紗袈裟,獨自個在外面天棚下落座——
小沙彌奉上一碗清茗之後,合十待退。
猛大師喚住他說︰“你去一趟,到達摩堂看看,‘無葉’在不在,叫他就來。”
“元葉”來了。
四十五六的年紀,一身藍短衣褂,中等個頭兒,濃眉大眼,很有精神。
就在方丈對面竹凳子上坐下來。
小和尚獻上了茶,自個退下。這院子里便只有他們兩個人了,山蟬在附近樹梢上“吱吱——”叫著,時有習習涼風吹過,自此而看,遠山近水清晰在望,近山紅葉初染,尤有詩情畫意。
“還是老師父你這里好,我看比你讓給郭鎮台住的那房子還好,又安靜,又涼快,還有風景可看,好極了。”
無葉和尚一邊說一邊徑自站起,抄著兩只手四下觀賞起來。
對方猛大師只是微微頷首,面現微笑,卻也不急于說出找他來此的理由。
二人目光相接,更似心有靈犀,卻又心照不宣。
驀地無葉和尚向右面一轉,待要向附近一叢松柏行去時——
“阿彌陀佛——”猛大師忽地發出了一聲佛號,即喚道︰“無葉——”
無葉和尚聞聲止步,回頭道︰“老師父——”
便只是這一刻的耽誤,耳听著身後,衣袂飄風聲“噗嚕”一響,一條人影直起當空,挾著大片疾風,直向右側懸崖峭壁間墜落而下。
這一面峭壁懸崖,滿生楓樹怪松,人掩其間,極不易發現,何況這人身勢疾勁,輕功了得,一經落身其間,直如跳擲星丸,倏起倏落,便自不見蹤影。
崖上無葉和尚看看追趕不上,恨恨跌足道︰“可恨之至,又讓他跑了!”
猛大師手托香茗,嘻嘻笑道︰“你的性子還是這般火爆,我發現他藏身那里,已有很久,偏偏你一來就容不得他,何苦逼他現身?這一來,反倒著了皮相,以後對我們心存小心,倒是礙手礙腳了。”
無葉和尚愣了一愣︰“原來這廝早已來了?”
“自然!”老方丈微微笑道︰“你道老衲我是傻子?這麼大個人還看不見麼?”
微微一頓,隨道︰“只是他既不肯現身,我又何必說穿,我算計著他不久即會自行離開,只把一些閑話消遣于他,何樂不為?”
無葉和尚又是一怔︰“這廝不是我們廟里的僧人?我還以為他是‘智顯’那個不長進的東西。”
“智顯哪會有如此身法?”猛大訥訥說道︰“這人你也認得,剛才我特意叫住你,就是怕你們雙方見了,反倒不好意思。”
無葉和尚一面落座,點頭道︰“還是老師父想得周到,這廝好快的身法,真要較量起來,我還不一定準行。”
“那還不致于。”老和尚冷冷說道︰“他不是你的對手,剛才你沒有跟著追下去也是對的,要不然他看見你的身手了得,告到郭鎮台那里,少不得又是一番嚕嗦,他們想著見你,已很久了。”
無葉和尚道︰“老師父這麼一說我明白了,這人是馬統領,我听說此人功夫不錯。”
“錯了!”猛大師道︰“馬統領有些身手,但不及這個人——他就是姓郭的身邊那個長隨——老崔”
“所以你就不知道了。”猛大師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對他再三留神觀察,竟然也被他瞞過,哼哼,這個人陰沉、詭秘,你可曾留意到?他不是滿人,和我們一樣,不折不扣是個漢人,卻故意說話打著關外的滿人口音,我對他的注意,便是由此而起。”
無葉和尚一言不發地向對方望著。
猛大師說︰“姓郭的鎮台把他帶來,是專為破案來的,這幾天,這個老崔晝隱夜出,把我們寺院都摸一遍了,今天我叫你來,原就是要告訴你,要你小心謹慎,不要露了行藏。”
無葉和尚點頭稱是,又道︰“就是這件事?”
“當然不是——”猛大師長長吁了口氣道︰“清江浦臨江寺的百忍師兄有消息來,他那里風雲際會,將會有一番遇合,怕是人手不夠,希望你我能到時候助他一臂之力——”
“啊——”無葉和尚不覺精神一振︰“這是說三太子那一邊有消息了?”
微微襲過來一陣清風,惹得附近林木蕭蕭有聲。
“記住。”猛大師湛湛的目神盯著他︰“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要說出‘三太子’這幾個字。”
“阿彌陀佛”無葉和尚合十說︰“弟子一時情不自禁,太高興了。”
“你也高興得太早了。”
猛大師眼光看著崖坡問的婆娑紅葉,喃喃接說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不要把北京城黃***里的那伙子人都看成了傻子,他們當中不乏高明之士,再說當今大內的一群鷹爪子,也不全是酒囊飯袋,據我所知,其中很有幾個扎手的刺蝟!”
無葉和尚點點頭︰“這也不假,就拿那個鷹老太爺來說就大非等閑之輩。”
“豈止是他一人。”老和尚說︰“最厲害的還在後頭呢!這是後話,走著瞧吧。”
無葉和尚顯然還想一听下文,老和尚卻無意深說,話歸原題道︰“臨江寺那邊事不宜遲,我原意與你一同過去,只是如今脫不得身,只有你先去了,我看你就準備準備,帶著山明水秀四個弟子先去,他們四個如今功力精進,也該長長見識了。”
無葉和尚點頭說︰“好,這就走麼?”
“越快越好,”老和尚說︰“當然郭鎮台那邊,我先要去打一聲招呼,這件事你心里要沉著,山明水秀四弟子面前,先不要透露,以免消息走露。”
“老師父放心,我這就去了。”
邊說已自站起,合十為揖,轉身而去。
所謂的“山明水秀”,乃是本寺達摩堂四大弟子,各人法號分別是智山、智明、智水、智秀,就其法號中各取一字,若是連同另四人,總稱“達摩八子”,為老方丈與無葉和尚這麼多來年,苦習孤詣所造就出來,精通各樣武功技擊的八個少年弟子。一向在本寺內勤練武功,從不曾外出離山,此番隨同無葉和尚遠赴清江浦臨江寺,支援那里的百忍老和尚,顯然在成就一番目前並不深知的大事了。
無葉和尚的腳步方自踏出山門,一個人的影子跟著走了進來——
十分老朽,駝著背的一個老人。
老崔。
剛剛還在說到他——郭鎮台跟前的那個老家人。
適才萍蹤一現,倏乎來去,不旋踵間,卻能立刻又恢復了形相,來到近前——他的身法未免過分快點兒吧?或許正是此老慣常用以掩飾其本來面目的一貫伎倆。
“老師父您大安——吃過午飯了吧?”
遠遠站住腳,撇著滿口的京腔,學著旗人的規矩,沖著老和尚還打了個“扦”兒,一條花白的小辮兒,不自覺地甩到了前頭。
老和尚“呵呵!”笑了兩聲,合十為禮道︰“不敢當,這不是崔管事的嗎?”
“可不您哪。”老崔擠出一臉的笑容︰“無事不登三寶殿,大人有請,老師父您這就去一趟吧!”
所謂的大人,自然指的是坐鎮佛寺的郭鎮台——這位郭鎮台手下握有重兵,是江南提督衙門軍門以次最具實力的第二號人物,外號人稱“郭剝皮”,平日專與漢人作對,本朝與明軍在江南的數次戰役都有他的份兒,偏偏此人生有一副和善面孔,處世手腕老成圓滑、喜怒不著于形,全然肚里有數,必要時候,他更能以不同身份周旋各階層,面相紅白,確是一個令人不可捉摸的陰險人物。
老方丈對此人存有深深戒心,一听他派人召喚,心里已有盤算,當下合十含笑道︰“既是如此,容老衲穿好衣服,這就去吧!”
老崔說︰“您穿衣裳去吧!”一面頻頻打躬,滿面含笑,那樣子怎麼看也是個老實好人,卻是猛大師早已斷定他有非常身手。
老人身穿一件灰白夏布長衫,因為後背隆起,人既不高,越顯得其貌不揚,郭鎮台手下精兵近萬,身邊護衛個個英挺高大,何以最稱親近的一名貼身隨從,卻用了如此有礙觀瞻的一個老朽!只此一端,進而推想這個老崔,當知其絕非等閑了。
猛大師進入禪房換上一件杏黃袈裟,老崔即在外面佛堂佇立等候。
換好袈裟之後,猛大師由禪房步出——老崔正背著身子向一盆水仙仔細打量,只見他後面長衣下擺,高高卷起扎在腰間,只此一端,看在老方丈眼里,便自心里有數。
微微一笑,老和尚道︰“怎麼!老管家剛才翻山越嶺,還是干了什麼粗活兒麼?”
老崔回身一愣,不自然道︰“老師父為什麼有此一問?沒……有啊!”
猛大師呵呵笑著指向對方身後說︰“這裝扮有欠斯文,卻又為什麼?”
話說得過于直率,老崔背手一摸,才自警覺,不覺怔了一怔。
分明是剛才施展輕功,登山越嶺,將長衣盤起,由于來得匆忙,一時疏忽,竟忘了事先打點,落在猛大師這個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就露了皮相。
“啊!”了一聲,老崔“嘿嘿”笑著,一面將長衣理好。現在幾乎已經可以完全斷定,方才來此偷窺伺听的那個神秘人,就是這個老崔了。
為什麼他要偷听自己和無葉和尚的談話?莫非無葉和尚已是他們注意的目標了?
這位郭鎮台生就一副五短身材,圓圓的臉,圓圓的眼。不時地笑口常開,任何人第一眼看上去都會直覺地認為他是個大好人,有一副好心腸。所謂的公門之中好修行,若是真的如此,那可是“蒼生有幸”,而這個人的真實為人又是如何?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不難,只要想一想對方那個膾炙人口的外號就不難測知。
郭剝皮。
能夠配“享有”如此外號的人,當然絕非等閑,是以老方丈在蒙對方寵召來見時,內心也就格外謹慎。
“老師父這兩天可好?”郭鎮台一臉堆笑他說︰“我一直就想找你來聊聊,卻總沒有空,別瞧我如今住在你這廟里,每天來見我的人還真多,事情又雜,赫赫……有時候還真羨慕你們這些出家人,一了百了,四大皆空,哈哈……我卻是沒有這個福份。”
猛大師念了聲︰“阿彌陀佛!”微閉雙目道︰“公門之中好修行,施主若有意造福百性,則無論何處,都是一樣,正是有福之人——南無阿彌陀佛——”
“老師父說得好。”郭鎮台一雙手摸著圓圓的下巴說︰“你說公門之中好修行,我卻說置身公門,身不由已,就拿眼前這件事情來說,上面責成我如期破案,我能不急嗎?我今天找老和尚你來,就是要與你取個商量,還請老師父你多多幫忙。”
“老衲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只要能為施主盡力,一定從命。”
“這就好。”郭鎮台呵呵有聲地笑了︰“你這廟里的情形,這些日子以來,我也已大概有個了解,各殿各堂里的大師父小和尚也都認識的差不多了,沒見過的不過三兩個人而已。”
猛大師又宣佛號道︰“阿彌陀佛,郭施主是說……”郭鎮台干咳了兩聲,身邊人早已獻上熱茶,另有個漂亮的小廝,跪著單腿,把一個水晶雕花的鼻煙壺雙手奉上。
猛大師這才注意到,敢情這位郭鎮台今天身邊的排場頗不尋常,除了包括老崔在內的老少隨從之外、另有八名身材魁梧、帶有腰刀的勁裝漢子侍立左右,氣氛森嚴,卻又為什麼?
“你們這里達摩院的師父,無葉和尚,我听說回來了,今天想見見他,請老方丈你傳他進來一趟,本座有話要親自詢問。”郭鎮台的臉色不大好看,一面把水晶煙壺的鼻煙倒在掌心里,著實地捏一把抹在鼻下,痛痛快快地打了兩個噴嚏,才算過足了煙癮。
“怎麼樣呀?老方丈。”
郭鎮台冷冷一笑,接著道︰“還有那位葉老居土,我等他這麼久了,可老也不見他回來。”
猛大師合十訥訥說道︰“葉老居士一出門,一年半載不回來平常得很,郭大人要等他回來,可得費點事,至于無葉師父,倒是可以隨時招呼。”
話聲一頓,向外面高喧一聲︰“來呀——”
進來一個小沙彌,雙手合十請示。
老方丈道︰“去達摩院看看無葉師父可在,請他來一趟。”
小沙彌領命,待去的當兒,即听得外面一聲佛號道︰“無量佛——方丈師父,是你老人家在招呼我麼?”
話聲既已,一個藍布僧衣,身材中等和尚,已邁步進來,正是那個身掌達摩堂的無葉和尚。
猛大師念了聲︰“阿彌陀佛——你來得正好,郭大人正傳話要你來見,還不上前見禮?”
無葉和尚應了一聲,轉向座上的郭鎮台合十為拜︰“大人召貧僧,有何差遣?”
郭鎮台“赫赫”連聲笑著,一雙眼楮只管頻頻上下向對方翻著。
“你就是無葉和尚?”
“貧僧便是!”
“我听說了,你有一身好功夫,可是?”
“承大人問。”無葉和尚雙手合十道︰“早年隨師父練過幾年,談不上好,外出化緣,用以防身而已。”
“你太客氣啦。”郭鎮台說︰“我手下的馬統領告訴我說,你有非常身手,而且還能高來高去,穿房越脊是家常便飯,有這麼回事嗎?”
“阿彌陀佛!”無葉和尚合十道,“馬統領太夸獎了,貧僧哪里有什麼真實本領,只不過幾手莊稼把式而已。”
“你這個和尚很會說話,我看你不大簡單。”
“大人這句話,貧僧可就不懂了。”無葉和尚單手打著問訊,只是傻傻地向對方望著。
“我只問你,福王爺遇害的那天,你可在廟里?”
“阿彌陀佛!”一旁的猛大師看出不妙,忙代為解說道︰“福王爺遇難那天,他不在廟里,正好在南京化緣未回,請施主明鑒。”
“我已經查清楚了。”郭鎮台冷冷笑了一聲,看向老方丈道︰“他是前一天離的寺。”
“啊,不錯……”老方丈說。
郭鎮台由馬蹄袖折起的袖管里拿出了紙條,打開來看看,笑著說︰“七月十四日離開的,七月十六回來的,是不是?”
無葉和尚怔一怔道︰“是……呀!”
郭鎮台哼了一聲︰“是呀?這不太巧了一點嗎?”
“什麼巧了一點?”
無葉和尚被弄得一頭霧水。
郭鎮台赫赫笑了兩聲,冷冷說道︰“福王爺卻正好在十五號遇的害,你十四號離開,十六號回來,單單十五號不在廟里,這不是存心故意避開,太巧了嗎?”
“這個……”無葉和尚像是忽然明白過來,不由大為生氣地道︰“大人的意思,莫非認為福王爺的遇害,竟是貧僧所為?”
郭鎮台臉色一沉道︰“難道不是?”接著一聲喝叱︰“給我拿下。”
話聲出口,四名衛士霍地一字排開,攔在門口,阻住了正門出口去路。另有一人唰地由側面掠身而近,落身當前。
這人五十上下的年歲,紫面闊臂,一身黑綢勁服,卻把一條十二節鎖子亮銀槍纏在右腕,那一截雪亮的菱形槍松頭,緊緊攥在掌心。
“哈哈”一笑,這人單手抱拳道︰“無葉和尚,還認識我嗎?”
無葉和尚向來人看了一眼,認出來人正是那個姓馬的統領。此人初來廟時,即多次借故在達摩堂盤桓不去,有一次適當和尚們正在練習武功,他更不客氣地插上一手,與其中和尚較量拳腳,進一步指名與無葉和尚過了招,當時雙方未盡所長,卻彼此留有深刻印象,是以無葉和尚一看就認出了他。
“原來是馬施主!”無葉和尚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馬施主這是要干什麼?”
馬統須哼了一聲,瞪著對方道︰“大人有令,要拿下你,和尚,我注意你很久了,福王爺的案子,八成就是你干的,今天你是插翅難飛,還不束手受綁?”
“無量佛!”
看到這里,座上的老方丈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轉向郭鎮台雙手合十道︰“郭大人!這是為了什麼?無葉在本寺多年,言行謹慎,絕無不軌行為。”
“老和尚,這你可就管不了啦。”
郭鎮強摸著他的小胡子,嘿嘿笑道︰“本座來到你這廟里,日子可也不少了,你當是住著好玩的?此事等拿下了這個和尚,一切都將會水落石出,老和尚你還是稍安勿躁的好。”
接著手拍座把,叱了聲︰“拿下。”
話聲甫落,在場的那個馬統領早已忍不住,突地一個墊步襲進,掌中亮銀槍“唰啦。”一響,掄起一道寒光,直向無葉和尚脖頸上繞去。
無葉和尚“嘿”了一聲,身子忽地向下一矮,右手向外一撩,用“雲手”直向對方手腕上磕去,就勢身子滴溜一個打轉,已轉出三尺之外。
馬統領的亮銀槍往回一收,嘩啦握住了槍頭,厲聲叱道︰“好大的膽子,當著大人面前,你竟敢抗命拒捕。今天我倒要看看你這和尚到底有多厲害。”
右手倏翻,亮銀槍“唰!”地甩起,銀星一點,直取無葉和尚咽喉要害。
卻為和尚掄起的右掌一掌劈開。
像是一片流雲,“呼!”地飄身于偏殿一角,立即轉向座上方丈合十為拜。這位職掌達摩堂的中年和尚朗聲道︰“方丈師父恕罪,不是弟子不守寺規,你老人家也看見了,他們欺人太甚,弟子被迫出手,事非得已,這就放肆了。”
話聲未已,那位馬統領早已自背後快速襲來,厲叱道︰“哪里走。”亮銀松“錚”的一聲,毒蛇出穴,直向對方心窩上扎來,無葉和尚。“嘿!”一聲,腰肢一挺,一個反身,噗嚕!衣袂聲里整個身子已經上了大梁,“好家伙!”座上的郭鎮台忽地出聲叫道︰“簡直是飛賊,給我快拿,別放了他。”
話聲未已,馬統領卻已擰身反掌“唰!”地打出了一支瓦楞鏢,卻為上面的無葉和尚大袖一卷,“當!”地揮落地上。
緊接著無葉和尚快速的身子,已自梁上飄落而下——像是一只碩大的蒼鷹,直襲當前殿門。
卻是站立在那里的幾名衛士,容他不得,無葉的身子方一落下,驀地由四面八方撲身而進,刀劍齊下,一齊向和尚身上招呼下來。
這般陣仗,卻不曾令座上的猛大師吃驚,更不曾把那個無葉和尚嚇著,刀光劍影里,耳听著一陣叮當聲響,俱都在無葉和尚展開的大袖時撒了一地。
無葉和尚待得向殿外撲出,猛可里面前人影一閃,那個駝背彎腰,貌不驚人的老崔竟自站在了面前,不偏不倚,正好攔住了他的去路。
“大和尚你還想走嗎?”
話聲出口,猝然伸出鳥爪般枯瘦的一只右手,向著無葉和尚臉上直抓過來,後者自非弱者,“嘿”了一聲,猛然舉掌相迎。
兩只手掌“噗”地迎在了一起。
卻是一觸即離,倏地分了開來——像一雙猝分的燕子,驀地向兩下斜飛而開。
老崔向左,無葉向右,各自騰飛出八尺開外。
這一觸看似無奇,其實卻是相當具有實力的一擊,力道之沉重震撼,也只有彼此心里有數。
無葉和尚顯然被此一擊之下,觸動了無名之火。
“阿彌陀沸——”一片紅雲,起自和尚微怒的臉上,目視著對方站在角落處的那個老崔,冷冷說道︰“崔施主好歷害的鷹爪力,和尚差一點招架不住,喪了性命,倒要好好領教一二。”
說話的當口兒,他已做了必要的準備。
似乎也只有座上的方丈和尚猛大師留意到了,無葉和尚那一雙深邃的眸子分外閃爍明亮——原來這和尚自幼練有。“童子功”,內力精湛,及長之後兼習佛門的“般若神功”,兩相會合之下,成就一身銅筋鋼骨,一經施展,對方敵人設非事先有所發覺,簡直不易防範,輕者受傷,重者喪命,在所難免。
眼前已是多事之秋,老方丈實在不願意再涉入過深,偏偏對方官人競把福郡王的死,與廟里的和尚糾纏一起,無葉和尚顯然盡為對方所懷疑,再要不知避嫌,事態之嚴重,將危及整個佛廟,五百僧侶俱將遭禍,而無葉和尚自身本人,更將永世不寧,不堪設想。
有見于此,老方丈不能不運用慧劍,臨場有所取舍——
“無葉——不得無禮。”
一聲斷喝,出自老和尚嘴里,真是來得突然,使得在場各人俱都為之一怔,頓時止住了動作。
無葉和尚顯然在盛怒之下,待得施展玄功,與對方一拼,老方丈這一聲斷喝,有似醍醐灌頂,使得他為之一驚,登時正襟肅容,轉向老方丈合十為拜,口宣佛號,听候旨令。
“阿彌陀佛——方丈大師有什麼差遣旨命?”
“你好大的膽,竟敢與官人出手抗衡?有違我寺廟清規。”
“老師父,”無葉和尚詫異道︰“方才情形,方丈俱已眼見,如何能怪弟子?”
“不得申辨!”
猛大師再次申斥無葉和尚,轉向座上的郭鎮台合十宣道︰“阿彌陀佛,請大人喚住手下,才好說話。”
郭鎮台“赫赫”笑了幾聲︰“這個達摩堂的和尚,好厲害,你敢說福郡王的死,與他無關?那一天裝神弄鬼的那個人不是他?”
猛大師喃喃道︰“南無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方才情形施主親眼所見,無葉弟子是被迫出手,施主手下這麼多人,拿刀動劍,無葉和尚若不出手自衛,勢將落得橫尸當場,尸身無全了。”
郭鎮台冷笑道︰“不這樣,他焉能自現身手?看來那個裝神弄鬼,嚇死福郡王的人就是這個和尚,來呀,給我拿下。”
“慢著!”猛大師出聲喝止說︰“施主這麼一來,可真是造禍佛門,逼著和尚造反了。”
郭鎮台一愣道︰“老和尚這話怎麼說?”
猛大師道︰“匹夫無罪,懷壁其罪,無葉和尚原本無罪,豈能因為練有武功,就斷定他是那一天嚇死福郡王之人?本廟和尚習武者,又何止無葉和尚一人,這麼一來,豈不人人自危,皆有可疑了?”
郭鎮台嘿嘿冷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老實告訴你吧,什麼人都無可疑,就只是這個和尚可疑,若是真的與他無關,我們也不會冤枉他,他就該束手就擒,听令本座將此事調查清楚後,秉公處理發落,嘿嘿,我只問他,願是不願?”
老方丈宣了一聲“阿彌陀佛”,冷冷說道︰“大人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郭鎮台道︰“只要和尚伏首就擒,本座即日即可離開你廟里,返回南京,若是調查結果,與他無關,自然會放了他,還可啟開你這廟里的封條,豈不是好?”
老方丈沉聲宣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這樣甚好,無葉——你待如何?還不束手就擒,听候郭大人的發落?”
無葉和尚愣了一愣,想不到老方丈竟然會有此一說,確實有些意外。轉念再想,老方丈寬大柔懷,素行體恤公正,絕不會听任自己身陷黑獄,受苦代罪。莫非此舉含有什麼深意不成?
這麼一想,不由大大降低了激動情緒。
座上的郭鎮台圓睜著兩只眼,瞪著無葉和尚道︰“怎麼,你還敢抗下受命?”
無葉和尚偷眼見座上方丈正向自己微微點頭暗示,實不能再行堅持己意。
當下慨嘆一聲,雙手合十道︰“既承方丈法旨,貧僧遵命就是。”
話聲剛落,對方一干人等一擁而上,早已將他緊緊拿住,五花大綁地捆了個結實。
馬統領喝令,待將用一條鎖鏈,將他雙腿鎖住。老崔啞笑道︰“用不著。”
即見他邁步而前,伸出枯瘦右手,只向著無葉和尚後胯間拍了一掌,後者頓時膝頭一軟,噗通坐了下來。
無葉和尚強自忍痛,向對方冷笑道︰“怎麼,要欺侮你家佛爺不成?”
老崔駝背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大和尚,為了一路平安無事,說不得,也只有先委屈你一下,等到了地頭,自然會為你解開無礙,你放心吧。”
這麼一說,大家才明白,敢情他竟是施展“閉穴”手法,封閉了無葉和尚背後穴門,致使他站起不能,確實厲害得緊。
看到這里老方丈念了聲︰“阿彌陀佛——”徑自站起,向著座上的廓鎮台道︰“小徒既已落在你們手里,還請大人秉公處理,盡速釋回才好,若是有了什麼差錯,郭大人你卻要對本廟負責有所交待才是。”
郭鎮台冷冷笑道︰“這個你只管放心,有罪抵罪,沒罪放人,若是查明與你這寺廟無關,還可開了你這廟里原封條,否則的話,嘿嘿……本座只怕還要再來,再要來,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平平靜靜地住在這里納福了,那時候,咳!可就真是你們的佛門不幸了,老和尚,你請自便吧!”
站起來甩甩袖子,向著手下叱喝一聲︰“把這和尚先押下去,好生看管!”隨即吩咐道︰“準備準備,我們今天就回南京去!”
公子錦起了個早。
天還是朦朦的顏色,他已來到了江邊,搭上了一艘往江都的寬敞渡船,找了個船尾角落處落座。
一掃往日的病弱頹廢,今天他看來特別精神。
連日來他遵照神醫陸安的囑咐,小心調治,致使身上毒傷徹底根治,已然完全康復。多日靜處,運功調傷。除了陸先生之外,並不曾跟外人接觸,心中好生煩悶。這一趟的揚州之行,也就格外令人精神振奮。
按照原定的計劃,他應該在五天以前就到達揚州,卻因為這一次的意外受傷,不得不耽擱了下來,好在也只是五日的差距,也許還不致于太遲,乃致誤了他心目中的大事才好。
習習江風,為此初秋的江面,帶來了難得的涼爽快感,旭日繽彩里,前面水草霧氣混飩處,時有野鴨雁鵝等大禽鼓翅而起,繽水一帶,波光靜影,景致入畫,堪稱嬌嫵多姿,著以旭日的萬紫千紅便更風騷絕艷了。
船上渡客,五方雜處,仍以商賈為多。
江南地方,貨暢其流,這一帶鹽、米、茶堪稱極盛,來往客商只道經營米鹽者,無不生意興盛,發家無限。其它絲綢刺繡,陶瓷油茶,無不四面暢通,出入頻繁,譽為全國最富庶之處亦不為過。
算計水稷,約有小半個時辰的耽擱,江南地方,生活富庶,即以吃食早點而論,也是品類繁多,渡船上各類小販叫賣中,計有小籠湯包,糯米蒸糕,豆腐腦,燒餅油條等。
公子錦濱船而坐,買了一盤小籠包,叫了客豆腐腦,一面欣賞江面美景,一面就口吃喝,倒也自得其樂,不經意,一個妙人兒偎在了他身邊坐下。
這人用一方青帕把頭發包扎,還帶著頂夏日遮陽的細竹荷葉斗笠,上面著一件藕色細紗衫兒,下身是一件水綠挑線曳地長裙,腰間系銷金手巾,把一個像是妝飾用的匣兒,背系背上,人既高挑輕盈,看著尤其好看。
原來這一帶州縣,商業發達,尤其是揚州鹽市富商奢侈,連帶著聲色場面的繁榮自是不在話下,所以揚州一地而論,便有官私各營的教坊數十處之多。其他官妓,私娼,水上艇妓,以及一切應景的歌舞藝妓,更是所在猶多。茶樓酒肆,到處充斥,見怪不怪,早已不足為奇。
這地方更盛行人口販賣,姑娘小子們未成年,或因戰亂的失散,或以官府的抄家發配,更有窮家賤戶的自甘賣身,造成遠近皆知別處少見的人肉市場,以揚州府下“瓜州”地面最稱盛行,前明首倡,至今盛行不衰。
別處地方,婦人女子罕見拋頭露面,小門小戶迫以生計,雖然無所講究,卻也穿著樸素,大庭廣眾,絕少招搖,為免遭致物議,若是與這里比較起來,誠然是兩個世界,不可同日而語了。
即以眼前這艘船來說,身著五顏六色的娘兒們卻也不在少數。為了及早趕到所謂“綠楊城郭,十里珠籌”的繁華市邑,博上一個彩頭,大大撈上一筆。姑娘們不惜起上個早,若能在午前搭上碼頭,連應午夜二市,一天下來的“纏頭”便著實地落在腰包。
這些外地來此趕會的姑娘,本地人稱之為“野雁”,意是不屬于本地碼頭,專為來此搶生意,找外快的,很為本地的同行所排斥,卻因為市場過大,各路雜陳,萬難獨攬盡吃,日久天長,既無能防止,也就只有听任她們自行發展了。
公子錦是來此不久,耳濡目染,這里的傷風敗俗卻也略知一二——是以,身邊這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擦身而坐,也就不以為怪了。
他把身子讓了讓,不使自己與對方姑娘挨得過近——而且,以往的經驗,這些賣笑的堂子姑娘,臉上總是習慣性地擦滿了脂粉,身上香烘烘的,夏天天熱,著以汗漬,那味兒著實不敢領教。
卻是,出乎意外。
身邊的這一位,卻沒有這種“異香”,甚至,她身上也許根本就沒有“薰香”,以致于連一點香味兒也聞不著,卻是有些令人詫異。
她也買了碗豆腐腦,挨在公子錦身邊獨自吃著,很多水鳥在天上飛,彩翼繽紛,映著旭日,景致絕妙。
公子錦自然知道身邊有個女人,且是這女人與自己挨得近,卻是他心里一直在盤算著一件自己即將面對的大事,也就不太在意,甚至于從一開始,他根本就不曾向這個看似風塵妝扮的女人,正經地看上一眼。
船上的人漸漸多了,有男有女,商人挑夫,各路雜陳,看看人擠不下了,船主才吩咐起帆開船,緩緩晨風,把這艘滿載人貨的大船,送上寬闊的水面,自此前往約有半個時辰的耽擱,公子錦好整以暇地把身子倚向船舷。
“對不起——我想吃一個包子,可以麼?”
身邊的女人,用著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吐氣如蘭,近到耳鬢廝磨,公子錦驀地一驚,才自有所警覺,那女人的一只縴縴細手,已經伸出,就著眼前的荷葉包里,拈起了一個包子。
公子錦霍地轉過臉來,正好迎著了對方姑娘竹笠之下的一張瑩瑩笑靨。
不看則已,這一看使得他愣住了,簡直驚詫失措,霍地站了起來——
“你——是……你?”
“別嚷嚷。”眼前姑娘說︰“坐下說話吧!”
公子錦只覺得手腕子一緊,已為對方少女硬生生地拉得坐了下來,看著他那副驚異憨厚的樣子,大姑娘由不住低下頭︰“咕咕”地笑了。
“噯呀!”公子錦猶自不失驚喜道︰“鶴姑娘……你怎麼會來了?這麼巧。”
怎麼也沒有想到,一直挨著自己身邊坐著的這個女人竟會是她——徐小鶴,這麼早,而且在同一條渡船上,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
尤其不可理解的是對方這一身花枝招展的著裝,簡直與時下所見的一般風塵賣笑女子無異,這又為什麼?
“小聲點兒。”
小鶴不失笑靨,眼楮近近地瞧著他說︰“別讓人家都听見了!”
公子錦連連點頭,一面把面前剩下的幾個包子送到了她面前︰“你先吃著,我再給你買……”
“夠了!”小鶴含笑說︰“我只是逗著你玩兒,哪吃得了這麼多?”
說時,把手里的包子放進嘴里,大大方方地吃著,點頭說︰“味道還不錯,你還餓嗎,我們兩人一塊吃。”
公子錦說︰“我吃飽了———”
說時,他實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一雙眼楮只是在對方身上上下轉著,這身裝扮,對他來說實在太奇怪了。
徐小鶴瞪著他,笑嗔道︰“沒見過嗎?干嘛這麼看人家。”
公子錦笑說︰“卻是很奇怪。”
徐小鶴說︰“什麼奇怪,要不這樣,能出得來麼?明不明白,這是我的護身符,這麼一打扮,誰也不會再認得我是誰了。”
公子錦忽然明白過來,才想到她在“鶴年堂”懸壺多年,為人看病,認識她的人肯定不在少數,一旦發現了她,少不得問長問短,少見多怪,這麼一穿戴打扮,果然人家便認不出來。
“原來如此——”公子錦這才明白,點點頭說︰“姑娘這是上哪里去?”
“去揚州——你呢?”
“巧了。”公子錦說︰“我也是。”
徐小鶴瞟了他一眼說︰“剛才沒上船的時候,我就瞧見你了,跟你點頭,你連理也沒理我,好神氣的樣子。”
公子錦一笑道︰“是嗎?我一點也不知道,也許是你這身衣服……我只當是一般煙花女子,自是少惹為妙,卻是沒想到會是你。”
徐小鶴笑了拿一條花手絹捂著半邊臉說︰“這樣子,怎麼樣?像不像‘小桃紅’?”
公子錦被逗得笑了起來,‘小桃紅’是紅遍江南最有名的賣唱姑娘,每一回在茶樓貼出海報演出,客人滿坑滿谷,座無虛席,算是家喻戶曉的人物,這位姑娘每次賣唱時的特點之一,便是喜愛用一條花手絹捂著半邊臉,媚態十足,徐小鶴看過她演出多次,學來惟妙惟肖,還是真像。
“告訴你吧!”小鶴小聲說,“以前我出門可不是這樣,結果踫見的熟人太多,到處點頭還不說,有人在路上就拉著我看病,你說煩不煩?後來我靈機一動,改了一下打扮,就像今天這個樣,嘻嘻——你猜麼樣,人家見了躲都來不及,好像這一行的女人是老虎一樣,當然,有時候免不了……反正呀……女人好像是天生受人欺侮的,說起來也真是氣人……”
公子錦問︰“家里的人知道?你出來,店里誰看病呀?”
“我就不能出來玩玩?看病看得人煩死了。”徐小鶴俏皮地笑笑,大眼楮白著他說︰“我師父回來啦,這幾天他撐著哪!”
公子錦點頭“啊”了一聲。
“還當我不知道?”大姑娘說︰“你的事我師父都跟我說了,嗯——果然是全好了……”
一雙大眼楮,在公子錦身上咕嚕了一圈,接著說道︰“我看你也是閑不住的人,剛好一點就出來亂跑。這一趟又是什麼要緊的事兒?”
公子錦一時無以置答,實在是事關緊要,不能隨便出口,卻又不會撒謊,對方這麼一問,還真不好答理。
看見他這樣,徐小鶴倒也知趣。
“我知道了,不便出口,那我也就不問了。”她笑著說,“反正我一定會知道就是了,你信不信?”
公子錦答以微笑,反問說︰“你呢,去揚州干什麼?”
徐小鶴哼了一聲︰“自己不說,反倒問起我了,我們家在揚州也有個分號,難道你不知道?”
“啊——”公子錦道,“你是說鶴年堂?”
徐小鶴說︰“當然……你還不知,西馬路石頭巷一號鶴年堂,誰都知道,你記好了。”
公子錦點點頭道︰“這麼說,你到那邊也是去看病了?”
“才不呢。”小鶴說,“那邊是我叔叔在管,有個張先生在負責看病,我只是去玩兒,順便帶點藥材回來,回頭還要去瓜州一趟。”
公子錦這才明白了。
忽然,小鶴把身子側了過來,小聲說︰“有人在注意咱們,你瞧瞧,看看認識不?”
公子錦應了一聲,借著轉身之機,眸了一瞟,可就看見了這個人——
六十來歲的年紀,干瘦干瘦的一個小老頭兒。一個人倚著船舷在抽煙,京八寸的煙袋桿子可講究啦,白銀的煙袋鍋兒,漢玉的煙嘴,含在嘴里“吱吱”響,一縷縷的白煙,小蛇也似地由他鼻孔、嘴角、牙縫里鑽出來,化為輕煙,裊裊上升。
自然,徐小鶴說的是他——這老頭兒,由于坐處甚高,可以越過人叢,此刻正自用著一雙微微腫脹的細長眼楮,向二人注視,定楮不移。
公子錦于是借故站起,又看了他幾眼,算是把他看清楚了。
老頭兒在與公子錦目光接觸時,微笑著點了一下頭,公子錦完全可以斷定,對方這張臉是絕對陌生,以前從來沒有見過。
當然,這並非是公子錦唯一所想要知道的,透過彼此目光的一瞥,他甚至于已警覺到對方老人蘊藏的內在的充沛氣機菁華,由這一點,也就可以想見對方老頭兒必然是一個所謂的練家子了。
對于此人像是善意的招呼,公子錦完全裝著沒有看見,眼楮一轉,望向別處,便不再多看他一眼,隨即坐下來。
他身子才一坐下,不期然,徐小鶴的身子竟自偎了過來,幾乎整個香軀,都偎在了他懷里——這親昵的動作,不啻與她平素的端莊大相徑庭,使他大大為之吃了一驚,方要閃身讓開,出乎意外的,卻為小鶴翻轉而起的一只玉腕攀住了肩頭。
“別傻啦——這是做戲——”
嘴里說時,眉挑目動,無限春情蕩漾,把一個賣笑姑娘的輕挑,表露得惟妙惟肖,淋灕盡致。
公子錦心里一動,這才恍然有所悟及。
原來徐小鶴正在扮演一個風塵賣笑的姑娘,在不期然遇見了自己這個過去的“恩客”時,一種情發自然的暖味姿態,難為她一個素知自愛的姑娘人家,何以能對一個風塵女子,有如此深刻的體認表現?雖知其為假意做作,亦不免令人身愛之下為怦然心驚,意亂情迷。
徐小鶴一面把身子偎近,巧笑情兮睜大了眼楮“白”著他道︰“這是故意給那個家伙看的,你是怎麼啦……別露了馬腳呀。”
這麼一說,公子錦才忽然明白過來,敢情這番做作表態,理應是雙方面的,哪有對方姑娘一個人唱獨台戲的道理?
再想徐小鶴有此做作,必然有她的道理,自己此行關系重大,萬萬不能有所失閃,若是為人起疑跟蹤察看,總是討厭,不如將計就計,且就小鶴姿態,權充一次風流客吧!
當下吟吟一笑,大聲道︰“回頭到了地方,俺們得好好聊聊,不過才半年多不見,姑娘你卻是越發出落得標致漂亮啦!”
說時將勢就勢,可就把徐小鶴緊緊摟在了懷里。
小鶴嬌聲笑說︰“還說呢,爺您發了財,連我們都不認得了,這可是從哪里來呀。”
公子錦說︰“還不是老地方呀!”
“還住在銅城?”
“家在那呀!”公子順嘴往下溜︰“可干我們這行的,哪有個準兒呀……要不,也就不會認識你了,是不是呀……小寶貝兒!”
說時,還特意地抬起手來,在小鶴腮上捏了一下,小鶴的臉一下變得紅通通的——或許她此刻心情也同于方才公子錦一般,對于公子錦這般生動熟練的演出,大感存疑,臉上雖是笑靨依舊,卻由不住狠狠地用眼神兒瞪了他一眼。
公子錦自己也不禁暗暗好笑,蓋因為方才還在奇怪小鶴的表演逼真,不旋蹬間,自己卻也步其後,裝得比她更不在意。可見得人心的奸詐,實在善于作偽,有些事情並不需要親身,經歷一樣也要融匯貫通啊!
兩個高手,表演到此,按說便可以適可而止了,偏偏徐小鶴所見有異,此番演來連自己也覺得肉麻的動作,還不得不繼續下去。
“爺——你呸!”
一只瘦縴縴的玉手在公子錦胸脯上拍了一下,把身子坐好了,就勢左右打量一眼說︰“您的貨呢?身邊怎麼也沒有個伙計跟著?”
公子錦說︰“人貨都先下去了,哪能要我自己押著,這樣一個人才方便利落呀!”
說著,抬手又要不老實,小鶴卻巧妙地閃開了。
“不來啦——爺您再……我可就……”一面咭咭笑著,把頭就近公子錦耳邊,小聲道︰“你知道有人盯著你嗎?”
公子錦眼皮也不撩一下,小聲說︰“知道,不就是抽旱煙的那個小老頭兒嗎?”
“那是一個。”小鶴就著他耳邊媚笑著悄悄說,“那只是一個,還有兩個你沒看見。”
公子錦由不住嚇了一跳。
“別看。”小鶴附在他耳邊說︰“我早就為你留意著啦,你只當不知道,一切照舊,回頭船靠了岸,由我來對付他們。”
“這可就多謝姑娘了。”公子錦“哈哈”笑了兩聲,聲音放小了問︰“據你所知,這些人是干什麼的?又為什麼要盯著我呢?”
“好奇怪的問題!”小鶴說︰“這還是我想問你的,你反到問起我來了。”
公子錦只是笑,按說,他與陸先生以及眼前姑娘,具有很深情誼,此番受傷,若非是得力于他們師徒大力援手治療,怕已是命喪黃泉,這筆恩情,理應肝膽相照,不再藏私,只是眼前這件事,關系重大,萬萬不得走露一點風聲,雖至親好友亦不例外,如此便只好裝糊涂,傻笑而已。
公子錦哈哈一笑,站起來走向船舷。
這一面江水遼闊,朝陽照射里水面上激發出萬點金星,偶有小魚兒的橫出掠波以及水鳥的低飛來去,更為眼前增添了幾許詩情畫意,四周的環境是如此的寧靜,卻又似包含有強烈的動態,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要爆發出來些什麼似的……
徐小鶴作勢剛要站起來跟過去,卻有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她的肩上。
“別走,相好的,咱們聊聊。”
一嘴的油腔滑調,這個人老實不客氣地盡自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徐小鶴其實早就看見他了,更注意到他的蠢蠢欲動,以她目前所喬裝的身份,是不在乎和這些“生張熟魏”搭訕的,因此她也就老實地坐著不動。
“喲——這位爺,我可是不認識你呀。”
說時,她仰首撩騷地翻起了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向那人看著,真個有勾魂攝魄之勢——這個人即使並不好色,在她這般魅力之下亦情不自禁地為之怦然心動,只看那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也就可以猜知。
四十六七的年歲,濃眉大眼,長長的一張馬臉,胡子剛剛刮過,青糊糊的一片,襯著他豪邁的那種氣勢,越覺著十分精悍,頗有凌人之勢。
“你可是好記性,連你帥二爺卻不認識了。”
——這話八成兒是說給身邊各人听的,或許也包括那一頭的公子錦在內,證明他的此舉並不孟浪,雙方原是認得的。
接著這個話頭,來人更是輕薄地抬起一只胳膊,向徐小鶴肩上攀去,卻被後者機警地躲開了。
“是嗎?二爺,咱們可是瞧著你怪眼生的!”小鶴認著眼前人,納悶地問說︰“咱們真的見過?”
“錯不了!”這人說︰“去年在鹽市上,你忘啦?”
既是風塵中人,便少不了一番做作工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眼前既是遇見了鬼,便只當是在說鬼話了。
徐小鶴“啊——”了一聲,無可無不可地便自承認了,一時眉開眼笑地道︰“您是說鹽市劉大掌櫃的做壽的那一次?”
“對啦,——就是那一次……”姓帥的赫赫的笑著,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臉,又為小鶴機警地躲過了。
自然,他們的這番應對動態,公子錦全都看見了,既然小鶴出面周旋,甘心樂意,當然其中必有道理,公子錦也就樂得視而不見,倒要看看往後發展究竟是什麼情況?
一番打情罵俏之後,那人終于吐露了心聲,其實正在徐小鶴意料之中。
把一錠足有十兩的嶄新銀元托在手里,悄悄的遞了過去,姓帥的面現曖昧地笑著︰“呶——爺賞給的,收著。”
徐小鶴心里罵著︰“該死的王八!”臉上卻越加地笑態可掬。
“喲——這可是不敢當呀……”
“收著,收著……”姓帥的聲音放小了,幾乎附在了小鶴的耳朵邊上︰“別讓人看見,爺心里疼你,只管收著就是了!”
徐小鶴低下頭“吃吃”地笑著,那樣子既害臊又似貪婪,真把個出身“堂子”姑娘的窘態演活了。
“有幾句話爺要問問你。”姓帥的附在她耳邊上說︰“或許還要你幫上個小忙……當然,事情成了,還要重重地謝你。”
“真的——”小鶴睜大了眼楮問︰“啥事兒呀?您說吧,只要能幫上忙的,一定幫。”
“小聲點!”姓帥的摸了一下下巴,向著憑舷面水的公子錦看了一眼,聲音越加的小︰“剛才跟你說話的那個人,真是你的老相好?”
“你是說他?”
“別指!”姓帥的趕忙壓住了她的手,又為小鶴機靈地抽了出去。
“對啦!”他說︰“他是干什麼的?”
小鶴說︰“你是問楊大爺?”
“他姓楊?”姓帥的臉上帶著懷疑︰“你沒弄錯?我是說……他真的姓楊?”
“當然沒錯。”小鶴說︰“楊大爺是干綢緞生意的,買賣可大啦,有錢著呢?”
姓帥的“嗯!”了一聲,半天沒有吭氣兒。
“咦——帥大爺!”小鶴好奇地問︰“你問他干嘛呀?你們認識?”
姓帥的說︰“你就別問了,姑娘——你幫我個忙,把這姓楊的在揚州的地方摸清楚了,告訴我——”
嘴里說著,手勢前送,又是一錠銀子送了過來,小鶴照收不誤,一時眉開眼笑。
“那還不簡單?我現在就告訴你。”
“啊——你已知道了?”
小鶴點點頭,小聲地說︰“城南有一家福慶坊綢緞莊,你可知道?”
姓帥的愣了一下,說︰“當然知道,怎麼,這個姓楊的竟住在那里?”
“對啦——他們是親威……楊大爺每一回去甦州都住在那里!”
“你沒有弄錯?”
“當然不錯!不信你現在就問他去?”
“不不不……”姓帥的冷冷地說︰“他到底姓不姓楊,回頭我們就知道了,這件事你不要跟他說,而且,我還要提醒你,這個人你還是少接近的好。”
徐小鶴一臉迷惘,莫名其妙的樣子。
姓帥的哼了一聲,笑了笑,站起來說︰“沒事兒——”又拍拍她的肩說︰“相好的,咱們甦州見了!”便自晃晃悠悠地往一邊去了。
公子錦在船上轉了一圈兒,著實地注意了一下,徐小鶴曾說共有三個人在盯著自己,可是除了那個抽煙的老頭以及方才與小鶴說話的那個馬臉漢子之外,那第三個人到底在哪里?著實令他大感納悶,看了半天也沒有一點頭緒,待要向徐小鶴暗中打听,卻不想目光望處,小鶴已離開座位,又復與那個馬臉漢子湊在一塊,不時指點口上談個不休。旁人眼里自當是“婊子無情”,只以為徐小鶴這個妓女,在忽然搭上了馬臉漢子這個新客人之後,立刻把公子錦這個老相好甩開一邊,卻也在情理之中。
此行公子錦使命重大,決計不能出任何差錯,原來還有些擔心自己人單勢狐,萬一遇見了強敵,或是眾寡懸殊,有些力不從心,難得中途出現了徐小鶴,憑她的機智聰明,總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倒是始料非及。
倚著船桅柱子,耳听著帆櫓的鎭乃聲,雖說是日上三竿,卻是就著和煦江風,絲毫也不覺得炎熱,算計著還有些時候才可到達,公子錦干脆摒除雜念,閉上眼楮打上一個盹兒。
一陣哄笑聲,卻又把他由夢里驚醒。
渡船上人聲嘈雜,爆笑如雷,原來是船途無聊,幾個腳夫為打發時間,竟自摔起跤來。
一個黑壯的胖子,脫光了上身,只著一條短褲,胸脯上全是黑毛,正與兩個騾夫扭在一團,雖是以一敵二,卻毫無敗象,反因力大無窮,把對方兩個騾夫屢屢摔倒在船板上,發出沉重的砰砰聲響,引逗著全船旅客不時爆發出叫好歡笑聲音,熱鬧得緊。
公子錦轉個身子,半倚船桅,還想繼續再打個盹兒,目光掠處,卻接觸到一張滿布皺紋的老臉,分明直逼眼簾,就在面前。一驚之下,忙自坐好了身子,頓時睡意全消。
“相公爺可要買花?白蘭花,香啊——”
嘴里說著,這婆子面帶笑容,把一束串好的白蘭花,直送到公子錦面前。
一陣撲鼻清香,隨著那婆子手中白蘭花直襲過來,香得離奇,幾令人不堪承受。公子錦心里一動,本能地即時閉住呼吸,同時右掌猝起,順勢以拒說︰“干什麼?”
老婆婆幾乎站立不住,身子一晃,幾乎坐了下來。
“喲!”
似乎是吃驚不小,老婆婆睜大了眼楮望著公子錦,半天才回復笑臉道︰“相公爺,買一把花吧!”
公子錦搖搖頭,不悅地道︰“不要,不要,哪有男人家買花的?”
老婆婆咧嘴笑說︰“買了給那位姑娘戴啊!”說著,向那邊的徐小鶴看了一眼,原來二人先時的邂逅,打情罵俏,大家都看見了。
這麼一說,公子錦倒不得不多看上這婆子幾眼了。
實在是毫不起眼的一副賣相,總有六十好幾近七十歲的年紀了,一件黑夏布褂子,挽著兩只袖子,露出黑瘦黑瘦的一雙胳臂,一頭白發,亂草似地蓬著,身子既高又瘦,看上去卻很硬朗。
這樣的一個人,原是極其尋常。卻因為公子錦心里機警,卻也另有所見。
公子錦抬頭再次打量對方,不期然便與這婆子的一對眸子迎在了一塊——那卻是震人心神的一霎。怎麼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賣花婆婆,竟然會凝聚著如此內爍力的目神,這一點,公子錦憑著自己精湛的內功,幾乎一眼即可斷定——
“是了,就是她了!”
現在他幾乎可以完全斷定,暗中監視自己的那第三個人就是她了。
也就在他忽然有些警覺的同時,一陣頭暈目眩,使他幾乎難以自持,隨即使他頓時有所明悟,雖然他一上來千般小心仔細,亦不禁為對方所乘,百密一疏地著了對方的道兒。
那意思也就是說,對方婆子對自己弄了鬼——那一束白蘭花里,必然埋設有詭詐勾當,多半是懾人心魄的迷幻薰香,使之混淆花香之內,使人淬然無防,一嗅之下,便著了道兒。
公子錦有此一悟,心知不妙,卻不欲讓對方婆子看出端倪,一面舉手揮動,讓對方走開,卻把視線轉向一邊,不再向婆子多看一眼。
這一霎,公子錦調聚真神,提吸丹田,強自鎮定,不使真力潰散,卻是先時一嗅之下所中的“花毒”,極為強烈,雖然至微,卻是花性強烈,幾乎難以自恃,當場昏厥。
他心里明白,自己此刻雖未昏厥,當場不省人事,卻也僅此而已,事實上全身疲軟,舉手不能,此時此刻若是對方老婦人甚或任何一人意欲加害自己,都簡單之至,毫無對抗之可能。
賣花老婆婆似乎對于公子錦的未曾昏迷大惑不解,一副芒然不解神態,忽地身子一轉,繞到了公子錦正面身前,睜著一雙三角眼,目不轉楮地向他看著。
“相公爺……你怎麼啦?病了?”
說時腳步移動,試探著已逼近到公子錦身前站定,公子錦其時已完全確定,對方這個賣花的老婆婆必將不利于己,只是他此刻除了能虛張聲勢地睜著一雙眼楮,表示他並沒有昏迷之外,其它一無可為。
老婆婆似乎已由對方呆滯的面部表情里看出了所以,登時膽力大增。
這時全船旅客,為現場的摔跤角力所吸引,爆笑叫好之聲,不絕于耳,誰也不曾注意到船角一隅,發生在公子錦身上的細小瑣事。
賣花婆子嘴里怪笑著,俯身而近,就著公子錦耳邊說︰“相公爺,你這是怎麼啦?”
嘴里說著,這婆子竟自探手向公子錦懷內摸去——卻是就在這一霎,一縷細小的尖銳破空聲直襲她腦後,力道之尖銳犀利,使這婆子不敢等閑視之,嘴里“啊”了一聲,身子霍地向左側方一個打轉,疾若旋風般閃了開來。
那是一枚極為細小的竹簽,或是人們用來剔牙的牙簽吧!即使留神細看也難以看清。賣花婆子自非等閑人物,一望之下即知道,對方發射暗器的這個人,必然具有非常杰出的身手,設非有極為精純的內功造詣,萬萬難以施之于如此細小草芥物什,即所謂“落葉飛花,傷人于百步之外”。
老婆子心里的震驚,自是可以想知,卻是此番震驚,也只能存諸內心而已,眼看著那小小竹簽“嘶”地飛落船外江心,自是難以追尋。
賣花婆子即不願顯示其本來面目身份,便只能啞巴吃黃連心里有數而已。經此一來,自不能再向公子錦出手,卻是暗中向自己出手的這人又是誰?
一船人亂糟糟的,正自圍著兩個摔跤的人笑鬧得不可開交,老婆子把心一橫,正侍第二次出手,向公子錦身邊偎去,忽然,一根旱煙袋桿橫出,攔住了她的去處。
“來,老婆婆,我買你的花,拿過來讓我挑挑!”
——正是先時坐在高處的那個抽旱煙的老頭兒。
賣花老婆子愣了一愣,赫赫笑了幾聲,一雙三角眼,頻頻在眼前老頭兒身上打轉。
“老婆子真正有眼無珠了,怎麼連謝老太爺在這里都沒看見?失禮,失禮!”
老頭兒徐徐地噴出了一口煙,轉過身子來,一面咳嗽,慢慢蹁向一邊。
賣花婆子跟上去,陰陽怪氣地道︰“怎麼,今天是什麼風,居然把你老人家也吹動了,老人家一向可好?”
謝老頭就著江水“噗”的一聲,吹出了煙蒂,臉上神色陰晴不定,鼻子里哼了一聲,哈哈笑道︰“怎麼,盧九婆,你也要插上一腳?這可就太熱鬧了!”
賣花婆子一笑說︰“這話怎麼說?謝老太爺你倒是說說清楚呀!怎麼你來得,我老婆子就來不得?”謝老頭一面磕著煙袋桿子,卻把雙細長的眼楮不時瞟向坐著的公子錦,後者一舉一動,全在他的觀察之中。
“咱們是老交情了。”謝老頭嘴角掛著不屑︰“有幾句話不得不奉勸你,這個燙手的山芋,只怕你接不下來。”
“那可也難說。”老婆子呵呵地笑了,露著一嘴黑牙道︰“如果你謝老太爺不存心跟我過不去,我倒想要看看還有什麼人敢擋在我前頭?”
謝老頭哼了一聲,冷下臉道︰“那你就等著瞧吧。”
冷冷一笑,他又接下去道︰“別的不說,就這位正經主兒,也不是好打發的,哼哼——你以為你那‘春風斷腸絕命香,天下至毒,無人不懼’一經中人必將人事不省,可以任你宰割?卻是眼前如何?”
盧九婆神色一震,待要恃強,反唇相譏,不意目光轉處,心里大大吃了一驚。
原來先時他認為己呈癱瘓的公子錦,此刻竟然不在原處,顯然消失不見。
這一驚,頓使她大起恐慌,只以為是眼前謝老頭故意弄的手腳,一時怒由心起,方自把臉色一沉,卻是目光轉處,公子錦赫然又自出現眼前。
卻听得鑼聲連響,敢情是渡船已到了盡頭,大家紛紛向船頭擁進,人喧馬嘶,雞飛狗跳,一時亂作一團。
盧九婆顧不得再答理謝老頭,徑自向船頭擠進,卻是怎麼也快不了,總有個人在前面擋著,好不容易擠上了岸,再看公子錦,早已不知去向,非但公子錦不知去向,便是先時和他在一起的那個風騷疑似娼妓的年輕風騷少女,甚至剛才與自己說話的那個謝老頭兒,俱都不見蹤影。
這個盧九婆在武林黑道上,並非是無名之輩,說起來也是響叮當的角色,想不到此番為圖重利,破例向公子錦親自出手,竟自弄得如此灰頭土臉,居然近在眼前,伸手可及的人也會跟丟了,簡直是笑話。
碼頭上到外都是人,亂成一片。
盧九婆越想越氣,更不甘心,兩只手分著人群,向外擠出,一眼看見公子錦與徐小鶴雙雙跨在驢背上,正自馳向郊道,心里一急,不由分說,雙手著力之下,身邊人如何當受得住?頓時沖撞倒地,亂了個唏哩嘩啦。
老婆子急了,心里更惦記著怕謝老頭兒搶在自己前頭,一時連“武者”不輕易施展武功的禁忌也顧不得了,嘴里怪叫一聲呼地騰身而起,直向著公子錦策騎處追去。
一連三數個起落飛縱,撲到眼前這片稀疏樹林,算計著只要抄過樹林那一頭,便可趕在公子錦上路的小道前頭,卻是呼地一聲,一個人由側面縱出,不偏不倚,又自攔在了她前面。
高高的個頭,闊肩膀,一條大辮子巨蛇也似地盤在脖子上。這個背影對盧九婆來說,應該是絕對不會陌生才是,忽然間使她記起來從剛才下船開始,便是這個家伙一直就攔在自己前頭,幾次三番地作梗,使自己不能快速追上去,現在又來了,這是存心找碴,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嘛!
盧九婆“嘿”了一聲,腳下一個搶步,雙手順水推舟,猛力的直向對方背後擊去;同時十指張開,宛若鋼鉤,似推又抓,力道極是猛厲,顯然是內功中頗具實力的“大鷹爪手”,盧九婆心惡對方過甚,恨不能一下子就要了他的命。
偏偏前面那人非比等閑,隨著盧九婆的雙手齊出,這人身子向前一個平伏,動作恰到好處,正好閃過了盧九婆的雙手,卻是險得緊。
盧九婆的十根手指簡直是擦著對方的背脊梁滑過去的,這一抓空之下,似乎是整個人都撲了上去,也虧了這老婆子,果然身手不凡,一招落空之下,腳下用力一點,呼地竟由對方背上掠了過去。
卻是這個人也是個不易打發的主兒,盧九婆一式撲空,卻予他有了可乘之機,冷笑著叱了聲︰“打!”一掌反向盧九婆背上拍來。
盧九婆“呼”地一個旋身,舉手以迎︰“噗”兩只手迎在了一塊。
雙方力量都稱十足。
一觸之下,各自身子都大大為之震動了一下,緊接著卻像是兩個木頭人樣地定住不動。
盧九婆這才算把對方看清楚了——四十六七的年歲,濃眉大眼,一張長馬臉,剛刮過的臉,看上去甚是意氣軒昂。
“你又是誰?想死嗎。”
一言即出,盧九婆更不留情,左手猝起,五根手指形若一把鋼鉤,直向對方漢子臉上抓去。
濃眉漢子“哼”了一聲,並不閃躲,單手倏起實架實接,牢牢地又接住了她這一只手。
“老太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怎麼,還嫌不熱鬧?連你也要插上一手?”
說話的當兒,濃眉漢子更不曾閑著,兩只手內力凝聚,十根手指骨節格格連聲,一時間,竟自施展出內功中至為難能的“按臍”功力。
盧九婆“嘿”了一聲,硬是接下了對方這陣子要命力道。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滿頭自發俱都根根直立了起來。
忽地,雙方緊握的手為之一松,兩個人“唰”地向左右分開。
盧九婆臉上一陣子紅,身子大大搖晃了一下,一口熱血直翻上腔,差一點噴了出來,總算她內功精湛,平素練有“一剠混元功”臨急施展,氣貫中樞,壓住丹田,算是沒有當場出丑,卻是心里有數,嘗到了對方的厲害。
“好……你這是存心跟我老婆子過不去……咱們這個梁子算是結定了……”
老婆子強提著一口真氣,臉上一陣子青一陣子紅,像是在忍受著身上極大的痛楚,她總算內功深湛,沒有當場出丑,怪只怪上來力量用得絕猛,一下子岔了氣兒,後面這個架,即使她心有未甘,卻也打不下去了。
馬臉漢子嘿嘿笑了一聲,用著低沉的聲音道︰“盧九婆,見好就收吧,你是干什麼的,我是干什麼的,大家心里都應該有數嘛!”
盧九婆後退一步,睜大了一雙三角眼︰“你……是誰?怎麼會認識我?”
那人哈哈一笑,剔著一雙眉毛道︰“江南妖狐盧九婆的大名誰人不知,嘿嘿……”
盧九婆臉色一變,這個“江南妖狐”的渾號,還是當年她風華正盛時的渾號,平素最忌諱人家提起,如今老了更不願听人提起,想不到對方卻還記得,當面提起,著實令人臉上難堪。
“你……”老婆子氣得全身發抖︰“你到底是誰?”
“說句高抬你老的話,在江湖道上,你是前輩——”馬臉漢子忽地面色一沉︰“可是眼前這件事上,你卻不宜插手,我勸你及早抽身,要不然後悔可就來不及了……”盧九婆咬著牙“哼”了一聲︰“原來你跟謝老頭是一邊的,你們聯手想劫人還是劫寶?嗯?憑什麼你們動得,我老婆子就動不得?”
馬臉人目射精光,向前邁了一步,冷冷說道︰“看來你知道的還不少,你當然動得,除非你不想活了。”
盧九婆又是一愣,三角眼里凶光閃爍道︰“憑什麼?姓謝的有多大肚子,想一個人獨吞?”
這人陰森森地笑了一聲︰“他也配!”
“啊——”盧九婆一驚︰“難道你們不是一伙的?謝老頭他是……”
馬臉人嘴角帶著不屑︰“他想跟我們提鞋,都不要他。”
“給你提鞋……你……”
“當然不是我,”馬臉人神色傲然地道︰“老太婆……告訴你一句實話吧,當年在牡丹江,咱們有過一面之緣,那一次你多少還幫了我個小忙,就沖著這一點,今天我對你手下留情,要不然哼哼……你以為就這麼便宜放過了你?你口口聲聲說的謝老頭子,他就比你有眼力價多啦。人要自己量力,不自量力那可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這麼一說,盧九婆才似忽然明白過來︰“啊!”了一聲,睜大了眼楮,訥訥道︰“牡丹江……我想起來了,啊啊……難道你是‘鐵馬神令門’的人?你是……”
馬臉漢子冷冷說道︰“那一次對付‘南天七鷹’是我一時失策,未克全功,他們其中三人竟自脫逃,在牡丹江小神峰,被我追上了,一場惡戰……是你與費道人助了我一臂之力,才把他們三個一舉殲滅,這件事我一直記掛在心,一轉眼幾乎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盧九婆瘦削的臉上,顯示出無比震驚。緩緩點頭道︰“失敬,失敬!這麼說閣下是‘鐵馬神令門’四當家的,帥星斗帥先生了?”
馬臉漢子一笑,後退道︰“對了,十年歲月悠悠,想不到咱們在這里又踫著了。”
盧九婆經過此一刻的鎮定調息,大致已體力恢復,以她素日之狹窄度量,陰險為人,絕不會輕易便放過了對方,卻是在她一旦了解到對方的真實身份以及背後的鋼鐵靠山之後,老實說,她實在連一絲恃強的勁道也提不起來了,莫怪乎對方口氣那般狂傲,試看當今武林,即使你是一等一的強人,在聆听到“鐵馬神令”四個字時,誰又能無動于衷而不為之膽戰心驚?
一霎間,盧九婆為之神色黯然,良久,才自慨嘆一聲道︰“這就是了,是我一時失查,竟沒有想到貴幫——鐵馬神令也已插手此事,要不然我也不會……”嘆了口氣,盧九婆苦笑道︰“不知者無罪,四當家你就高抬貴手吧。”
帥星斗鼻子里哼了一聲,冷笑道︰“好說,九婆你慶幸吧!今天幸虧是遇見了我,要是換了三木哥,哼哼……九婆,只怕你再想全身而退,可就沒有這麼方便了。”
盧九婆一驚道︰“什麼……木三先生也來了?”
帥星斗未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訥訥道︰“本門的規矩你應該很清楚,鐵馬令下六親不認,今天我破格對你留情,無非是念及當年牡丹江的一點宿因,要不是我上來攔阻,你此刻伯己命喪黃泉,言盡于此,咱們就此分手,再要相見,可就休怪我手下無情,告辭!”
話聲出口,姓帥的略一抱拳,人已騰身而起,碧蔭叢中,只見他身影一連閃了凡閃,如猿似鷹,目未交睫的當兒,人已無蹤。
盧九婆悵悵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若有所失,若有所思。平心而論,這位“鐵馬神令門”的四當家的,確實是高抬貴手,對自己留了相當情面,設非如此,以此一黑道最稱毒惡門派的一向作風,對付敵人甚或異已無不趕盡殺絕,絕無二致,自己今天居然能在對方四令主手下網開一面,逃得活命,真正稱得上是異數。
卻是,這樣一來,便能使盧九婆真個罷手不成?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事情沒有這麼容易,實在是傳說中的這筆財富太大了,太誘惑人,令人眼紅了。
什麼樣的傳說呢?
說起來可也真有點荒誕離奇,近似于危言聳听,卻是每一個述說者,盡管格限于神秘之中,卻無不津津樂道,听者半信似疑,卻又無不為之動容。
傳說之一︰當年闖王李自成攻北京,進佔紫禁城,崇楨皇帝于煤山自縊之前,卻也作了幾項重要安排,其中最富傳奇的是有一批極為珍貴的金玉奇珍,早在宮破旬日之前,由專人秘密偷運出宮,解送到了江南。
傳說之二︰見之于官報,所謂的城破之前先已出宮逃命的太子與定永二王,俱為李自成所擒獲,如今也都先後伏誅,其實真正被擒獲伏誅的只是太子與定王二人,其中“永王”朱慈炯實已逃脫,如今不但還健在,而且,已為各方反清復明勢力奉為精神領袖,敬尊之為“三太子”。
傳說之三︰這位“三太子”當年之所以絕處逢生,乃是得力于先皇考崇楨身邊的一個精武技的大內衛士,此人姓葉,神出鬼沒,有能天徹地之能。
傳說之四︰當年在後宮,為崇楨親手所刃殺的長平公主(簡稱為長公主),其實未死,只是被砍斷了一條胳膊而已,如今非但也還健在,卻已皈依佛門,更有甚者,這位公主如今被傳說為風塵俠隱中一類的人物,本事可大了。
傳說之五︰也就是落到了眼前這個節骨眼的關鍵時分。有一個身負有重要使命的人,如今來到了金陵,此人的任務是將要與傳說中的三太子見面,而且更負有策劃運轉那一筆當年秘密出宮巨大財富的使命——這一筆巨大的金銀財寶咸信為被用于重整明室社稷江山的重大資本。
這麼一來,這個被傳說為負神秘任務的人,頓時為十方所注目,非但是官方偵騎密布,甚至遠在紫禁城的朝廷也不甘寂寞,秘密策使了深精武技的大內衛士,連日趕下江南,務必要把此事查一個水落石出。
自然,敏感的江湖黑白兩道,就更不會听任此一傳說如過耳來風,勢將要興起一股探測熱潮,不欲善罷甘休了。
鈴聲叮叮。
騎在小毛驢上的兩個人——公子錦,徐小鶴,一副自在輕松模樣。
稻田里佳禾蔥蔥,水稻飄香,竹影婆娑,牧童騎在牛背上唱歌,一派江南富庶情景。
由此而接上前面官道,總還有五里來路,稻禾青青,白鷺翩飛,小毛驢似跑不跑,鈴聲叮當,驢背上的兩個人,男的英俊瀟灑,女的清花水秀,尤其是後者那一身花枝招展的裝束,在艷陽里閃爍出無限嬌媚婀娜。
公子錦在驢背上笑向小鶴道︰“剛才多虧姑娘搭救,要不然只怕已遭了那婆子毒手,想不到此行如此凶險,真正令人擔憂。”
徐小鶴“咦”了一聲,眼楮“白”著他道︰“你怎麼知道是我救了你的?”
“這還用說。”公子錦道︰“我看那暗器施展得異常高明,已近乎‘金針度線’之妙,除了姑娘之外,又有誰有這等手法?”
“誰說的?哼——這一次你可是看錯了!”
徐小鶴一只手把草笠的帽沿,拉下來一點,遮住迎面的陽光,側過臉來打量著他。
公子錦笑臉頓失道︰“難道不是你?”
“不是。”小鶴搖搖頭︰“你猜怎麼樣?”
她把身子坐好了,看向公子錦,眉毛挑了一挑︰“你我都不會想得到的——是那個姓帥的。”
“是他?”公子錦說︰“就是那個姓帥的小子?”
“不錯!”徐小鶴笑了一笑︰“你的耳朵真靈,原來都听見了!”
公子錦說︰“他的聲音這麼大,誰听不見?不過——後來小聲地跟你說些什麼,我可就不知道了,當然,不用說是在跟你打听我,是不是?”
小鶴道︰“那還用說。”又道︰“我原以為這人是個好色之徒,即使會些武功,不過三流角色,誰知道他暗中不動聲色地施了那一手暗器,破了賣花婆子的詭計,我才知道他竟是個身上有真功夫的人,你說他那一手暗器近乎于‘金針度線’——這暗器手法,我听我師父說過,他老人家就會,連我還沒有學會,這人居然已能施展,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倒是不能小看了他。”
公子錦點頭道︰“這人誠然是個勁敵,倒要防他一防——只是,那個賣花婆子又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對我施展詭詐伎倆?而姓帥的又為什麼會對我暗中援手?他們竟不是一邊的……”
“還有那個抽煙的老頭,三個人全不相干……這事情可透著有些邪門兒……”
說著她嚶然作笑,向著公子錦瞟了一眼︰“既然都沖著你,看來你這一趟著實大有文章……到底又是為什麼?連我也瞞著?”
眼前已來到驛道,二人揮鞭催馬上道,繼續前行。他們所乘騎的小驢,早經豢養熟練,並不需人策使帶領,平日所行,只此來回一途,是以不愁中途迷失,而驢性固執倔強,即使乘騎客人想要趨使它改道亦是不能。
這條驛道是通向江都市街的主要干道之一,來往客旅絡繹不絕。
兩頭小毛驢一經上道,循著平日慣行方向,一徑前行,並不須二人帶領。
公子錦原欲獨自超前快行,暫別小鶴。徐小鶴看在眼里,不覺好笑道︰“怎麼,想把我撇下,一個人去?怕我纏著你不放?”
被她這麼一說,公子錦不好意思地笑了。
“姑娘請多多原諒,實在是這一趟事情重大,並不是我對姑娘見外,還請多多包涵。”
小鶴哼笑道︰“你不說,我便不再多問,誰又希罕,非要知道不可!到時候你就是想要告訴我,我還懶得听呢!要是有什麼事求著我的地方,更看我高不高興,不信就走著瞧吧!”
說罷便賭氣似地把頭偏向一邊,不再理他——其實她此行之前,已從師父陸安那邊得到了預示,情知公子錦此行負有極重要使命,陸安更知公子錦此行是去會見一個極重要的人物,徐小鶴當時曾向師父一再盤問,陸安亦不說破,只雲到時自知。想不到公子錦也是一樣,一任她如何追問,也是不肯吐露一字。
——她因而想到師父生平一向料事如神,此番特別打發自己前往,還囑咐帶了一些平日罕用的藥物,莫非是此行還需要自己去為什麼人診斷看病不成?好在不久自知,公子錦既奉命不得對外人吐露,卻也怪不得他。這麼一想,也就不再生他的氣。
陸安其實還一再囑咐她,要她在暗中多多注意他的安危,必要時當盡全力保護,可知他此行任務極其重要,萬萬不可出一點差錯。
到底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呢?
徐小鶴強壓著心里的好奇轉過臉來,剛想用別的話旁敲側擊一番,說不定能套出些什麼來——卻有一騎快馬,風掣電馳潑刺刺直由身後馳來。
二人聞聲而警,還來不及回頭察看,來馬又緊擦著二人身邊奔馳過去,驛道上揚起了大片黃塵。
打量著這人背影,一頂馬連波的大草帽,黑綢子短褂,甚是意態軒昂——
公子錦方自注意到這漢子黑綢汗褂上所繡的一個特別圖案標志,身後蹄聲得得,一連六騎快馬,潑刺刺又自擦身而過,緊迫著前面漢子,風涌雲聚般狂馳而去,聲勢之巨大,饒是驚人之至。怪在這一行七人,非但衣式裝束一般無二,即是胯下座馬也都是一色純黑,七匹怒馬,一致發足狂奔,自有非常氣勢,蹄下黃塵,有似一天黃霧,又似一條迤邐千丈黃龍,一徑追循著前道飛蹄,滾滾而逝。
這般陣仗,不禁使得所有路客紛紛駐足張望。
公子錦方自思索著七人背上奇怪的圖飾,並不像是常見的官府“勇”字號衣。徐小鶴卻已失聲地“哦——”了一聲,直向著前面消失漸遠的人馬發起呆來。
“怎麼回事?”公子錦看向小鶴道︰“這些人是什麼來路?是本地官府的人?不像!”
徐小鶴轉過頭,奇怪地瞟了他一眼,道︰“你以前沒有來過江南?”
公子錦搖搖了頭,略似汗顏笑道︰“姑娘的意思是在笑我的閱歷不足,可是?”
徐小鶴一笑說︰“你倒有自知之明——剛才那七個人,你看他們是哪里來的?他們身上所繡的那個馬頭標志,你可知代表什麼?”
經她這麼一說,公子錦才自悟及,原來七人黑色短衣背上所繡制的特別圖形,竟然是一個“馬頭”形狀,小鶴這麼一問,他竟無以置答,尷尬地搖頭微笑,表示全然不知。
徐小鶴大驚道︰“你真的不知道?”心里暗暗奇怪,何以對方連如此赫赫聲名的江湖門派都不知道。
“你的江湖閱歷豈止不足而已,”小鶴打趣地奚落道︰“看起來簡直差得太遠了!”
公子錦抱拳道︰“請教,請教。”
徐小鶴前後看了一眼,確定沒有被人監視,才自說道︰“看起來,你過去大概很少在南邊各省跑過,居然連當今黑道最具盛名的‘鐵馬神令’門派都不知道!”
公子錦心里怦然一驚。
——他焉能會沒有听過這個黑道上最是惡跡昭彰的組織門派?只是徐小鶴既這麼說,不如干脆糊涂到底,倒要听听她說些什麼?
徐小鶴見他睜著一雙大眼楮呆呆地望著自己,只以為他真的不知道,不禁嘴里“嘖嘖”稱奇。
隨即告訴他道︰“鐵馬神令一般都稱呼他們是‘鐵馬門’,這個門派在江湖上听我師父說已經橫行了三十多年了,過去的總舵是設在浙江天台山,後來因為官兵的多次圍剿,听說搬了好幾次家,不得已化整為零,分散在江南各處,這里太湖附近就有他們一個分寨,人多勢眾,平常是小罪不犯,大罪不斷,因為他們門下有本事的人多極了,江湖各派對他們雖然看不順眼,卻也惹不起他們,這就使得他們越來越橫行霸道了。”
公子錦道︰“難得姑娘平常在家,足不出戶,居然外面事情也知道得這麼清楚——可知道這個鐵馬門的總令主又是什麼人?”
徐小鶴說︰“听我師父說,鐵馬神令一共有四位令主,總令主姓什麼叫什麼,到現在沒有人弄得清楚,大家只是知道他的外號是——”
“外號?”
“對了!”徐小鶴說︰“叫雲飄飄。”
“雲飄飄?”公子錦一笑說︰“好動听的一個外號,文縐縐的。”
徐小鶴哼了一聲道︰“好听是好听,可是這個老魔頭可是猾狡極了,大概就是因為他神秘得來無影去無蹤,像雲一樣的不可捉摸,所以外面才給他取了這麼個外號……”
“你叫他老魔頭?他很老麼?”
“那當然啦!猜也應該猜出來了!”
這可就與公子錦所知道的略有出入,不過眼前且不與她爭執。
徐小鶴又道︰“大當家的叫雲飄飄,外面莫測高深。二當家的也是一樣,神龍見首不見尾,不過我師父卻與他有過幾次交往,他們是不打不相識,居然彼此心儀,成了道義之交,听我師父說,這個人很有點義氣,不過人可是出名的怪,好起來好得要命,一不對可就瞪眼殺人,外號人稱‘冷面無常’,姓桑,你听听這個外號就知道。”
公子錦點點頭,神秘地笑道︰“令師陸先生居然也會結交黑道上的朋友?怪不得你對鐵馬門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錯了。”小鶴說︰“我師父是不齒于他們所作所為的,只是交了姓桑的這個朋友而已,其實他們也極少交往,很多有關鐵馬門中的事,他老人家也許知道,但是平常卻不願多談,我所知道的這些,有很多還是從外面听來的呢!”
公子錦點點頭道︰“這就很難得了,你剛才說鐵馬門一共有四位令主,還有兩個呢。”
“別急呀!”徐小鶴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帽子。
兩只小驢驕轡而行,鈴聲叮當,不徐不疾。
“第三位令主,這個人姓木,木頭的木——”
公子錦心里一動——那是因為出門之前,有人特別警告過他,要他特別防範此人。
徐小鶴接道︰“你要特別小心這個人,這個人最壞,武功極高,江湖上人提起了這位木三郎來,沒有一個不頭疼、談虎色變的!”
“木三郎?”公子錦哼了一聲︰“可是傳說中的那個叫‘神眼木三’的人?”
“對了!”徐小鶴說︰“就是他,你們認識?”
公子錦搖搖頭︰“沒有見過,不過此人的大名卻是早已听說,傳說此人生有一雙怪眼,能夠像貓一樣地夜晚看物,可是真的?”
“外面是這麼說罷了!”徐小鶴說︰“不過這個人在鐵馬神令四位令主中,是最心狠手辣的一個人,殺人越貨,無所不為,江湖上無論是黑道白道的人,只要犯在了他手上,很少能有幸免的,听說也只有總令主雲飄飄能降服得了他,他也只听雲飄飄一個人的話,就連二令主冷面無常的賬,他都不買,以後你要是遇見了他,可得要特別小心。”
公子錦微微一笑說︰“這麼說,我真的要小心這個人了,看來我們的行蹤已經落在了他們眼里……”
徐小鶴說︰“他們對我可是沒興趣,只是你可得十分小心了。”
公子錦笑了一笑︰“那就讓他們來試試吧。”
說話的當兒,眼前已來到了江都鬧市,眼前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且是衢道之口。
小毛驢自行地停了下來,即有一個毛頭小伙計打對街跑了過來,一言不說地就把那驢牽走了。
公子錦四面打量一眼,只見市招密集,商店酒家,櫛次鱗比,較之南京更有過之,鹽市之浮華己見一斑。
徐小鶴笑說︰“我們藥鋪子就在那邊,你看見了沒有?”
用手一指,可不是“鶴年堂”三字豎匾,金光耀眼,就在眼前十字路口頭上,這個位置選得好,怪不得生意鼎盛。說完這句話,不等公子錦回答,她便獨自走了,走過對街擺了擺手,便回頭去了。
公子錦豈是真的這麼差勁兒?一無所知?當然不是。
事實上他對江湖上的黑白兩道,雖不若一般老江湖那般提起來如數家珍,卻也應知盡知,絕不似徐小鶴想象中的那麼一竅不通。
此行責任之重大,眼前風險有多少,他心里當然有數,只是外表力持鎮定而已。
別了小鶴,在馬路上閑逛了半天——其實當然不是真的“閑逛”,不過是意在甩掉暗中跟蹤自己的兩個人而已,直到他確定真的甩掉了暗中跟蹤的人之後,才自按圖索驥地找到了他應該現身的地方。
四方茶樓。
進門之後,座客雲集,樓上樓下幾無虛席,當下一個小伙計帶著他到了樓上,找了個偏間雅座坐定,送上一客菊花香茗。
時間過午不久,顯然還是吃飯的時候。
公子錦要了客小籠湯包、鳳雞、干絲等本地佳肴,候到伙計把這些吃食一應送上之後,才自喚住他問道︰“這里可是四馬路的四方茶樓?”
“對呀,就是這一家!”小伙計嘻著一張大嘴說︰“八十年的老字號了,別無分號。”
公子錦說︰“有位覃子豪罩先生可在這里?”
“啊——”小伙計怔了一怔︰“那是我們的管事先生,客官爺有什麼事要見他麼?”
公子錦點點頭道︰“對了,他要是有空,就請他過來一趟,我在這里等他。”
小伙計連聲答應著隨即退下,過了一會兒,就有一個身著夏布長衫,四十左右的斯文先生來到了雅座。
“是覃先生麼?”
公子錦在座上抱拳揖道︰“在下姓公——特來拜訪。”
來人連連點頭道︰“不敢,不敢——兄弟姓覃,就是這里的管事,客人有什麼差遣?”
說時回身左右打量一眼,跨前一步,雙手合並,各屈二指,擺了個奇怪的手式,向著公子錦揖了一揖。
公子錦立時會意,右手並三指,向著桌上茶壺摸了一摸道︰“這茶涼了,再換一壺吧。”
罩先生一笑道︰“天、地、人,何者為大?”
公子錦道︰“那可要看什麼時候了。”
罩先生道︰“如今呢?”
“如今生逢亂世,以人為大,覃兄以為如何?”
覃先生點點頭,一只手摸著唇上的短須,隨即坐下道︰“那就再討足下一句金口,這個‘人’在天成聖呢還是在地為王?”
公子錦一笑道︰“應是在地為王吧。”
“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
“這可難說了。”
“請教——”覃先生抱拳一揖,有意無意地,顯出了指上的一枚翡翠戒指。
公子錦其實早就看見了,見狀微微一笑——
“覃先生不必見疑!”公子錦道︰“我是打東南方來的,隔著一片大海,你說是遠還是近呢?”
一面說,抬起手來摸摸下頷——小手指上也有個戒指——這戒指他平常並不常戴,今日特別戴起,竟與對方一般式樣。
“這就是了。”
覃先生聲音略低道︰“足下來此的消息,我早就得著了,算計著此時也該到了,如今風雲險惡,白、黑兩道,都放不過咱們,足下位當特使,身負重任,不可不察——”
“不敢當——”公子錦抱拳道︰“全仗兄台指教。”
覃先生一笑道︰“上回過師兄來即說到你,把你夸得了不得,想不到如此年輕,失敬,失敬。”
“少不更事——還請兄台指教。”公子錦略似謙虛地道︰“這一趟若不得力于高明人士暗中幫助,只怕在南京就要出事了。”
覃先生笑道︰“公少俠指的是神醫陸安和徐小姐吧!”
“啊——”
“哈哈——”覃先生一面為對方斟滿一杯茶,送上道︰“老實說吧,足下一人南京,我們就得著訊兒啦——你不要客氣,在南京那幾件轟轟烈烈的事情干得好極了,麻四先生已把這事報回去了,說是王爺大喜,要大加嘉獎呢。”
公子錦一驚道︰“四先生也來了?”
“哪能不來?”覃子豪微微一笑︰“兄弟——你不是搭一艘‘長’字號的渡船下來的嗎?在船上還遇見了徐大小姐嗎?”
“啊——”公子錦微微點頭道︰“覃兄好耳風,看來兄弟這一趟,全在兄台照顧之中了。”
“我哪有這個本事,是四先生。”覃子豪道︰“他老人家一直都在暗中護送著你……兄弟——你也許還不知道,鐵馬門的人盯上你了。”
公子錦越加汗顏地嘆了聲道︰“我怎麼不知道?都怪我太過無能——”
“這不怪你——”覃子豪說︰“他們早就得到消息,你一個人就算三頭六臂,也是防不勝防。方才在船上,要不是四先生施了巧計,引開了對方注意,下船時,又現身為餌,甩開了對方主要魔頭,可是險哪。”
“兄台的意思……什麼……魔頭?”
“你為人忠厚、正直,還不盡知此行之風險——”覃子豪道︰“方才情形,我雖不曾親見,可是四先生說起,真正嚇人,原來鐵馬門的兩位令主俱已出場,一個在船上,一個在岸上……”
微微一笑,覃子豪俯身而前,小聲道︰“這事全仗四先生暗中打點,我們的人全出動了,听四先生說,險極了,我們的人還裝扮了你的外貌,四先生親自出馬,真險,僥幸成功,嘿——想不到神眼木三那一雙神眼居然也有看錯了的時候,你可知道,鐵馬門在江都的‘七大金剛’全出動了,卻是撲了個空。”
公子錦瞠目以對,想起了方才與小鶴在驛道上遇見的那七匹快馬,原來就是鐵馬門在江都鼎鼎大名的七大金剛,看來全仗麻四先生暗中幫忙,現身為餌,把對方主要魔頭“神眼木三”誘開,要不然,可真是不堪設想。
雖然事已過去,想起來還不禁心里忐忑,同時也就感覺到自己的勢單力孤,前途萬般風險。
覃子豪見狀笑道︰“你不用擔心,敵人雖然來了不少,我們可也不含糊,何況四先生既已親自出來,听說另外還有高人助陣,你只按著原定計劃行事,小心一點也就是了。”
公子錦點點頭,問說︰“四先生人在哪里?可否一見?有很多事,還想當面向他請教。”
“他走了。”覃子豪說︰“你若早來一步就見著了,現在人走了。”
公子錦悵悵地道︰“他老人家住在哪里?”
“這個……”覃子豪微微笑道︰“他老人家關照了,叫你不必去尋他,如有事情,他自會尋你……”
說時由身上取出了一個綢子小包,交給他說︰“這是四先生要我交給你的,里面有一封信,囑你見字行事,時間、地點都交待得一清二楚,另外有一百兩銀子,是給你的,其實我這里早就給你準備下了。”
一面說,他由折著的袖管里拿出了一張嶄新的銀票,交到公子錦手里——
“外面走的人,手頭不能小器,這個你留著,不夠隨時來支。”
公子錦打開一看,是五百兩的一張即期銀票,就說︰“太多了,你收回去吧,我現在不缺銀子。”
覃子豪推過去說︰“收下吧,你以後就知道了,花費很大的,而且,你不必節省,有時候充充闊氣也是必需的,哈哈……”
又說︰“在揚州,我們的實力不小,錢有的是,我在這里,又是管賬的,自己兄弟還能不多照顧幾文?”
說著哈哈一笑,站起來抱拳道︰“你就慢慢吃吧,我去囑咐一聲,這里不會有外人進來,我走了。”
這個覃子豪,公子錦以前雖沒見過,卻知道他和自己一樣,誼屬同門,同是延平郡王大力所收攬的江湖義士,包括方才所提起的那個麻四先生,同屬延平郡王所特別成立的一個反清復明秘密組織,這個組織的力量,卻也不可忽視,似已日漸強大,雖不足以動搖清朝已固江山,而側面的煽風點火,卻也令當勢者頭痛不已。
打開了錦囊,果有書信一封。
那是一封屬于極隱秘的密札,厚厚的桑皮紙信封,騎縫處都涂著火漆膠泥。
收件人︰公子錦。
發件人︰天南堡。
是了,這“天南堡”便是策使公子錦等一行義行的那個反清復明的秘密組織了。
肯定的,這密札應屬“天南堡”的極密件之一,設非是收件者當事人之外,任何人不得私自拆閱,以麻四先生在天南堡地位之尊,亦只是負責轉手而已。
俟到公子錦小心謹慎地拆閱密札之後,不由為之一驚——他原以為時間大可從容,豈不知上面的指令時日竟然迫在眉睫,這使他再也不能耽擱,隨即起身離開。
所謂“綠楊城郭,十里珠簾”,應是名不虛傳,公子錦身歷其境,總算見識了。
這一帶,俗稱“十里小運河”區,入夜之後,萬燈高懸,千船雲集,繁華得緊。
公子錦一襲輕裝,身著太湖綢藕色長衣,腰系絲絛玉佩,足登福字履,手里一把描金折扇,搖起來婆娑有姿,習習生風,人本來生得俊俏,這一裝扮,十足的風流惆儻,像是個出身豪門、走馬章台的公子哥兒。
在“醉八仙”吃的晚飯,菜肴有松江之鱸,陽澄之蟹,呼伎小雲小仙二女作陪,喝了幾觥酒,耳邊上盡是江南評彈、揚州小調。有錢大爺們的征歌逐舞,呼盧喝雉,在五光十色的迷離燈光襯托里,誠然令人不勝消受,公子錦又見識了一回。
卻是今夕何夕,他總算心里有數,並不糊涂。
大船“八音畫肪”就泊在前面湖心,這里“十里小運河”,河不叫河,分別劃地稱奇,巧立名目,各以“池”“湖”自稱。眼前這一片地方叫“仙女湖”——顧名思義,那就是這里的女人,美如天仙,不用說,湖心的“八音”畫舫,便是“仙女”所在之處了。天上星皎月明,卻不如眼前燈光燦爛。
像其他,風流豪客一樣,公子錦酒足飯飽之後,竟然也思往湖心的美人窟走走。
迎著陣陣涼爽湖風,公子錦一扇在手,翩翩風采地來到了“八音畫舫”。
進門之先,便已听見了那陣陣絲竹管弦聲,銀牙打板,小紅低唱,間以七彩燈光,粉帳流甦,姐兒們送往迎來,眼波流醉,真正讓人銷魂蝕骨,所謂的“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應該便是指的如此。
公子錦雖然缺少那種一擲千金的出手氣勢,更沒有時下一般紈褲子弟的氣質,卻也儀表堂堂,大方舉止,令人不敢輕視。
這里鹽市,一日暴發,南來北往的陌生主兒多的是,是以他的出現,並不曾引起特別的注意。只是在二度“茶圍”之後,仍然盤桓不去,便非一般的尋常客人了,這樣情況通常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客人已有相好的姑娘,等著她的出現赴約。另一種情況便是有意尋歡而不得其門而入,這時候便須善解客意的皮條客出現,上前刺探搭訕一番。
是以,就在公子錦三度打發賞金,欲離不去的當兒,一個長頸拱肩,面生肉瘤的細眉男子出現在他面前——
“相公您別走——可有您的老相好啊?”
“我要見燕子姑娘。”公子錦開門見山地說︰“可是她好像不在這里……要是這樣,我就走了。”
這個人听到這里“哦——”了一聲,隨即眯著眼楮笑了︰“在在在……有有有,您老可是姓李?”
公子錦微微一怔,點頭道︰“不錯,我是姓李。”
細眉男人立時笑態畢露地道︰“是從南京來打點貢綢的李大相公?”
公子錦半笑不笑地也承認了。
化名李方,專營貢綢生意的商人身份,正是他此行早已安排既定的化身——這件事還是在他拆讀麻四先生留交的密札指示之後,才得以知道,萬萬沒有想到,在此***場合,居然已有了風聞。
“啊呀——您老可是貴客呀,為什麼早不說呀。”這個穿著考究,其實猥瑣的男人,立時巴結地說︰“燕姑娘三天以前就在盼著您啦,這兩天她身子不大舒但,沒出來應酬,可是敬候著您啦。”
公子錦心里微微一動,點頭道︰“原來如此,你是——”
“小人姓楊。”這個人彎腰拱背賠笑道︰“是這里八音舫的管事,這里水旱碼頭,七十二處游玩地方,小人都有照應,李大爺隨時關照。”
這話倒也實在。
在此,“十里小運河”提起“楊脖子”這個人,大概無人不知,若問此人干的是什麼,可就有些令人羞以啟齒了,那便是此人賴以為生所操持的,是見不得人,最為下賤的女人皮肉生涯,過去的人品,不消多說,這兩年買賣女人發了財,所謂的“有錢王八大三輩兒”,“楊脖子”三字,在此地面儼然也是一號人物了,真正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
公子錦眼里,當然瞧不起這號小人,甚至極其鄙夷。無如眼前這一台戲,還是非他不可。
“原來你就是楊管事,我听說過你——”公子錦說︰“我此來全為燕子姑娘,她既然告病在家,我就明天再來吧。”
楊管家笑說︰“燕姑娘早關照了,別人一概不見,李大爺來她是一定要拜見的,這樣吧,您在這里先坐坐,找幾位姑娘先陪著,小人這就去把她給接來,燕姑娘一听說您來了,她馬上就飛過來了……”
說著就要轉身告退,公子錦搖頭說︰“不用了,你這里的姑娘我都不喜歡,我就跟著你一塊去吧。”
“那可是委屈您啦。”楊管事咧嘴笑道︰“好吧,小人這就招呼船去,馬上就走。”很快地,他就準備了一艘花船。
二人登船坐定,由一個花俏的船姑娘操槳,沿著河邊,不一會就劃出了這片燈光璀璨所在,直到河面上燈光稀落,再不見先時的繁華景象,岸邊上更是一片黝黑,想是早已離開了所謂的“十里小運河”區域。
楊管事一只手揚著燈籠,頻頻向岸邊打量道︰“快到了吧!怎麼還沒到?”
搖船的婆姨說︰“過了前面七棵柳樹就到了,這條水路我最熟,楊老爺不用擔心,每天都是我接送她來的,不會錯的。”
楊管事這才笑嘻嘻地向公子錦說道︰“就快到了,她家我去過一回,家里還有個老母親,這孩子很孝順的,掙的錢都交給她母親。”
公子錦點點頭,沒有吭聲。
老實說,對于這位燕子姑娘,他是壓根兒一點也不清楚,只是遵照密札上指示的行事,也不知道何以指示他來此見一位風塵姑娘,心里不免好奇。
“李大爺您真是好眼力啊!”楊管事說︰“要說到姿色人品,這里再也沒有第二個能比得上她,而且——您當然已經早知道了……”
“知道什麼?”
公子錦見他笑得曖昧,倒有些被他弄糊涂了。
“燕子她……”姓楊的把頭附近了,壓低了嗓子道︰“她還是個清倌兒,從來是賣藝不賣身,還沒正式接過客人……”
公子錦見他那樣曖昧的表情,同時眉飛色舞地頻頻向自己打量,真恨不能一拳照他臉上打過去。當然他不會真的這麼做,再想想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身份,原就是一個“尋芳”的客人,又何怪對方有此表情?
當下怪不自然地笑了笑︰“這就難得了。”
“給李大爺您說句實話。”楊管事道︰“大爺您可真是好福氣啊——燕子姑娘來八音畫舫總有年把子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在家里見客,要不是她事先關照,小人不敢把大爺您帶到她家去呢。您是沒見過,這位姑娘的脾氣可大了。”
說話的當兒,已過了七棵柳樹的河濱,地名“七柳屯”,小船搖晃著徐徐向岸邊靠過去。
楊管事“啊”了一聲,忙拿起了燈籠,一面向岸上照著,仿佛是看見岸邊上站著個人。
“哦——”楊管事笑著說︰“大姑娘等著我們哩。”
搖船的婆姨說︰“不會吧,她不知道呀——再說她母親還生著病!”
楊管事一怔道︰“你看,我竟然忘了,對了,她跟我說過,說這兩天她母親的偏頭疼病犯了,夜里都不能睡覺……”
四周圍一片黝黑,也就有小船上的兩盞紙燈和楊管事手上的燈籠所散微弱光芒,在水面上搖散著片片鱗光,附近河面上偶爾傳過幾聲魚兒潑刺的水響,更加添了幾許夜的陰森與神秘。
小船泊岸,楊管事首先跳上岸邊,回頭張羅著,待將要接引公子錦上岸,就在這當兒,猛可里一條人影直襲過來。
好快的勢子。
此時此刻,誰又會料到有此一著?
那人想是匿身在岸邊的大樹之後,驀地現身而出,其勢絕快,加以彼此距離極是接近,令人防不勝防。
黑暗里,仿佛只看見這人手里所持有的兵刃,寒光閃了一閃,便听見楊管事“哎呀!”一聲倒了下來。
幾乎是同時之間,船上的公子錦也已有了反應——這人其實早已度好了勢子,即在其劍傷楊管事的同時,左手振腕,打出了暗器“喪門釘”,一縷尖風,直向公子錦正面襲來。
公子錦一驚之下,反應極快,掌中折扇輕輕一撥,當地一響,已把暗器喪門釘磕飛水里,同時間身形輕縱,已閃身岸上。
那人挾其余威,長劍快速了轉︰“呼!”地劃出了一圈寒光,反向公子錦頭上劈來。
“當”的一響,再一次為公子錦折扇點開。
原來這柄扇子,描金嵌鐵,也可當作兵刃使喚。
暗影里雖然看不清對方這人是個什麼長相,大體上卻認出是個瘦高身子、有著一雙濃眉、目光猙獰的漢子。
公子錦身子一轉,左手用劈空掌力,直向這漢子腰胯間擊去,同時向著小船上早已嚇傻了的船娘喝叫道︰“還不快走。”
劃船的女人驚慌著叫了一聲,像是撿回了一條活命樣地便自匆匆劃船去了。
瘦高漢子原不知公子錦功力如此驚人,這一掌雖不曾為他正面擊著,卻是發出的掌風力道十足驚人,呼地一聲,直把他逼出去四五步之外才自拿樁站住。
值此同時,公子錦又已二度進身,施展的是“陸地行功”中最稱詭秘的“貼”字訣,腳尖一點,秋風掃落葉樣的輕飄,已把身子偎了過去。
瘦高漢子“啊”了一聲,簡直來不極作出任何反應,已為公子錦貼近身邊。
“噗!噗!”
隨著公子錦手上翻動的扇身,已雙雙點中瘦高漢子一雙肩窩穴道。
瘦高漢子聲音也沒出一聲,便自直直地倒了下去,卻是自暗影里驀地躥出了兩條人影,身子一經躍出,浮光掠影樣的輕飄,已到了公子錦身邊左右。
速度之快,出人想象,顯示著來者二人的輕功絕技,均屬一流境界。
其中一人更不待身子站定,左手揚處,打出了一支暗器“三菱箭”︰“哧!”尖風一縷,直向著公子錦肩上射來,手法疾勁利落——由其出手部位判測,顯然無意傷害對方性命,不過意在使公子錦負傷就擒而已。
公子錦身子略偏,右手折扇輕起,既快又準,“叮”一聲,已把飛來的三菱箭點開一邊——
卻是對方那人,把握著這一霎之隙,早已怒撲而近,鼻子里怪哼一聲,隨著他探出的右手,錚地一聲,抖出了軟兵刃“十三節亮銀鞭”。
這種兵刃八成兒藏在他右手腕袖中,事先一點也不見痕跡,“唰啦啦”一經抖出,巨蛇樣地直向著公子錦頸項間盤來,卻為後者一把抓住了來犯的鞭梢。兩相較力地一扯,希哩哩扯了個筆直。
公子錦方自覺出來人手勁兒相當驚人,待將施展真力迫他兵刃出手,斜刺里驀地襲過來一陣疾風,一條身影凌空疾抄而來。
帶著一聲輕微的冷笑,這個人竟然凌空而至,施展的是上乘輕功“八步凌波”身法,公子錦猛然而驚的一霎,對方的一只腳,浪子踢球般颼然已向他臉上踢過來。
公子錦心里一驚,霍地向後一個倒仰,急切間雖是閃過了對方足以致命的一腳,無如行動上卻與那施展亮銀鞭的漢子以可乘之機。
事實上,那一條亮銀鞭,仍然還抓在兩人手里,這漢子將勢就勢,身子猛地向前一欺,左手“神龍探爪”一掌反向公子錦仰起的前胸上拍下。
須知眼前二人,功力一流,絕非一般等閑,眼前聯合出手,猝然同時向公子錦出手,簡直防不勝防,公子錦饒是有一身杰出武功,倉促間亦難以應付。
——隨著他身子的一個倒仰,腳下猛力一踹︰“呼!”反縱出三丈內外。
盡管這樣,左肋下方亦不禁為對方指尖掃中,隔著一襲綢衣,宛似蜂子刺了般的那樣疼痛——這一掌幸而沒有被他打中,否則不堪設想,直把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卻也激發了他爭勝雄心,身子一經落地,待將全力以付。猛然間,眼前亮起了金燈一盞。
那是一盞設計十分巧妙的手提金燈,不過拳頭般大小,極是小巧玲瓏。黃澄澄流光四射,淬然閃現于眼前黑暗,極是耀眼生輝,從而照亮了眼前四周。持燈的人,身材曼妙,青絹系首,竟是個年過四旬的婦人。
這婦人身著一襲暗紅綢質長衣,臉色蒼白憔悴,燈光照射里,臉上一無表情,卻是那雙眼楮,在燈光映照里,菁華內蘊,頗有奪人之勢。
正是這一雙眼楮,懾住了眼前頑強的兩個敵人。
事實上也正是借助于眼前亮起的燈光,公子錦才大概地認出了面前的兩個敵人。一個是面容枯瘦、頭發半白的瘦長老漢,背上背著一對寒鐵雙拐。另一個卻是手持亮銀軟鞭,年當四旬,目光灼灼,生有一張長臉的壯漢——這張臉猝然使得公子錦記起,正是晨間在渡船上邂逅的那個馬臉漢子,當時這人一直在向徐小鶴搭訕,打听自己,此刻終于現出了本來面目,向自己下手了。
那麼,這個忽然出現、手持金燈的中年女人又是誰?也是他們一邊的?
不像。
很快地,公子錦即由他們雙方敵對的眼神里看出了答案,一時略放寬心。
“你是什麼人?”
面容枯瘦、背負雙拐的老漢,直挑著兩道眉毛,十分驚訝地向對方女人打量不已,頗有聳動之勢。
馬臉漢子伸手止住了他的動作,冷森森笑了一笑,徐徐說道︰“閣下好輕功,不用說,剛才在林子里兩次阻擋帥某人一行去路的就是你了?”
枯瘦老漢為之一驚,道︰“是她?”
公子錦雖不明白二人話中之因,卻也可以猜知,看來他們彼此先時已有遭遇,說不定這中年女人的忽然出現,似在為自己解此一危也未可知。
聆听之下,那個形容憔悴的中年婦人只是微微一笑,笑顏既綻,頓如海棠初放,一掃先時的陰森冰澀——原來這婦人竟具有如此姿色,即使看來在憔悴病弱之中,亦有迷人風韻清致——只是這番美麗清致,很快地在她笑容消逝的一霎,亦即為之消逝,隨即為前此不變的冷漠所取代。
“不必報出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中年女人借著燈光,遠遠向他注視著道︰“你們鐵馬門也太囂張了,殺人越貨居然逼到我家門口來了,四令主你看呢,還是賣我一個面子就此離開,還是恃強玩狠到底,硬要跟我過不去?”
一面說,中年婦人特意地把手里的靈巧金燈舉高了,有意無意地向四方照了一照。
馬臉漢子原以為報出自己姓氏,對方如果在江湖上略有見識,必當有個耳聞。“鐵馬門”三字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使敵人望風喪膽,知難而退。卻是這一次,似乎有些意外……
雙方的一番對答,立時提醒了公子錦,對方一行原來竟是來自“鐵馬神令門”的人,那個馬臉漢子更是鐵馬門中,身當一令之主的帥星斗——此人公子錦頗有耳聞,那天小鶴雖不曾道及,公子錦卻心里有數,此番狹路相逢,當然不會善罷甘休。
——此舉,即在公子錦以一敵眾,正愁勢單力孤之際,鬼使神差地竟然會來了這個神秘的幫手。眼前這個中年婦人,公子錦雖然對她尚不清楚,可是听其談吐,觀其氣勢,幾可想知絕非等閑人物。
公子錦很想一探究竟,卻是苦于沒有出口之機。眼前似乎是鐵馬門一面,已為中年婦人的從中作梗所激怒。
听了中年婦人一番話後,帥星斗怒形于面地哼了一聲,冷笑道︰“足下好大膽子,听你口氣,似乎是不把敝門放在眼里,倒要向足下請教了。”
帥星斗一面說,手里的亮銀鞭唰啦啦纏在了腕子上,兩只手向著對方婦人拱了一拱。
背負鐵拐的華發老漢獰笑一聲,大聲道︰“對了,既然敢跟我們作對,必然不是無名之輩,你報個萬兒听听吧。”
婦人在對方二人說話之際,一雙眼楮不時向四下注視,像是有所覺察。
諦听之下,她轉向帥星斗冷冷說道︰“你們好像來了不少人,我再說一遍,有我在這個地方,就絕不容許你們胡作非為!怎麼,四令主!你看看要怎麼辦吧?”
話聲方頓,只听得“哧——”的一聲,燈光映照里仿佛有一線流光,極其快捷尖銳,直向著中年婦人立身之處飛來,物件極輕細小,簡直看它不真。
公子錦听聲觀態,一望之下既已認定那是暗器中最稱輕靈的“金錢鏢”。眼前之鏢更非取勢于人,竟是意在對方婦人手中金燈。卻不知婦人視听明銳,早已窺知究竟,燈勢略偏,已輕松避開。
暗中人“嘿!”了一聲︰“哧哧——”又發出了兩枚金錢鏢,兩線流光,交叉出手,一左一右,作勢弧度,再一次向她手里金燈飛射過來。
婦人微微一笑,絲毫也不慌張,只把手里金燈略略向上提高寸許。
這番舉止,看似不動,其實極其高明。即在她燈勢略起的一霎,耳听著“叮!”的一聲細響,兩枚細小金錢已自迎踫一塊,妙在差于寸許之間便擊中金燈,眼前卻是又落了空。
話雖如此,公子錦卻已大感驚異,暗暗驚嘆那施展暗器人手法之精湛老練,只是因為對方中年婦人透剔聰敏,未卜先知,手法更稱高明而已。
發暗器人手法既是如此高明,便決計不會如此輕易認敗服輸,勢將還有一番較量。
帥星斗原待向中年婦人出手,看到這里,彼此互看一眼,竟然暫時按兵不動,樂得有人代自己去打頭陣,何樂不為?
果然,即在那兩枚金錢鏢相迎擊空之下,眼前人影飄忽,一個華服高冠,全身披掛齊全,貌相清 的老人已躍身當前。
這人打扮堪稱詭異,一身裝備,大小行囊,或背或掛,前後左右,無所不在,照常理說,一個人攜帶如此繁雜瑣碎,理應行動不便,眼前這老頭兒,行動竟是異常輕靈,並無一些累贅,想來行之有故,早已熟練。
非但如此,老者背後更插有兩桿雲幡,看上去一如戲台上出場的武將,襯著老人臉下的五柳長須,更似傳說中三國蜀漢老將黃忠。設非是對此人先有耳聞,簡直不知他是什麼路數。
中年婦人乍見此人的忽然出現,臉上並不驚異,想系心里早已測知,對于此人的身份,來龍去脈,更不陌生,由是一語道破。
“你的暗器手法果然高明,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大概就是新近投奔‘鐵馬門’,在大江南北享有盛名的‘千手飛石’尚昆陽吧,幸會,幸會!”
中年婦人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我久已風聞你暗器手法獨步古今,據說你能以指內飛針射中天空蝙蝠雙目,何以卻連這麼大的一盞金燈,卻兩射不中,豈非有些不近情理?”
華服老人不由為之一呆。
豈止是他,現場的另外二人——帥星斗以及背負雙拐的枯瘦老者亦為之吃了一驚。
須知‘鐵馬神令’在江湖行事極其隱秘,至于內部人事安排,更屬絕對保密,局外人焉能得知?是以各人聆听之下,俱都大生震驚,一時間對于面前婦人舉棋不定,諱莫如深。
果然被中年婦人一語中的,華眼老人正是“千手飛石”尚昆陽,此人出身原是“崆峒”門派掌門人,由于此一門派人丁不盛,屢生大故,終至瀕臨解體不復存在地步。尚昆陽本人為人奇特怪異,倒也無甚大惡,武功並無十分出奇之處,卻是施展得一手好暗器,舉凡飛刀飛石,鏢釘箭刺,只要是暗器,此人無一不精,更能自行設計,火藥強弩,毒藥毒箭,無不精巧在行,堪稱獨步武林,為之一絕。是以為鐵馬門總令主所看重,許以重酬,納之門下。
卻是想不到,此番奉命由總壇南下,協助木、帥二位令主共圖大事,今夜首次上陣,牛刀小試,滿以為略施手法,以其神巧暗器,即可兵不血刃,協助帥星斗首戰奏捷,哪里想到對方這個女人如此厲害,不動聲色,一語不發地竟自識透了自己的詭計,使自己兩度出丑,當著帥星斗面前,使他臉面無光,無地自容,真正欲罷不能。
“千手飛石”尚昆陽被眼前中年婦人一番話直臊得面紅耳赤,所幸天黑,距離稍遠,看不真切,否則簡直無以自處。
當下猛笑一聲,手指向對方婦人,故示鎮定道︰“你這婦人是誰?何以知道我的姓名!莫非是故人舊識,快快報出名來,說個清楚,免得你家尚爺出手誤傷,可就後悔不及。”
中年婦人不溫不怒,冷冷說道︰“你先不必管我是誰,老實告訴你們,我其實與貴門並無怨恨,更無意插手多管閑事,剛才我也跟帥令主說過,今晚只要你們退開這片地方,不難為我的客人,便可相安無事,要不然,哼哼,別看你們人多勢眾,倒也不一定便能佔了便宜,不信就出手試試。”
公子錦心里一動,正自奇怪婦人嘴里所說的“客人”,難道是指的自己?他奉命來此會見藝名‘燕子’姑娘的江南名妓,卻不知又與眼下對方婦人有何關聯?難道她就是燕子姑娘?
似乎又有些不像。首先在年歲上即不相當,燕子姑娘目前年華日盛,理當在二十上下,眼前婦人雖有相當姿容,卻並不年輕,就外表看來,應在四十上下,倒像是那位燕子姑娘的母親還差不多,莫非……她就是燕子姑娘那位生病的母親?這……倒也不無可能。
這麼一想,公子錦越加對當前婦人注目以視,越覺其“明珠在川,美玉蘊山”,顰笑間蘊蓄無限內涵,誠然高不可測。
眼下敵我對峙,自不敢掉以輕心,公子錦暫時壓制著對中年婦人的無限猜疑,一言不發地向雙方冷眼注視,提高無限警覺。
鐵馬門一面自不會為中年婦人三言兩語所嚇退,不過,帥星斗卻持有比較慎重態度。
似乎是他已感覺到對方中年婦人的絕非尋常,同時腦子里思念電轉,已就眼前婦人的外表形象以及談話內容,作了快速的整理審思,亦即是把眼前婦人規置到鐵馬門列為最最不宜招惹的當今天下極少數的幾個人範圍之內。
須知天下武技無盡無泛,奇人異士無所不在,略有疏忽,即難免遭到不測之災,以鐵馬門之龐大規模,在江湖上所以能夠無往不利,自有其一套存在原則,其中屬于彼此敵我之間的共存互惠原則,自屬必然應有。
帥星斗身為一令之主,更是半點疏忽不得,尤其是當他把眼前婦人與本門告誡中應屬避免接觸的幾個可怕人物聯想在一起時,頓時心里大大生出了警惕。
卻是那個為總令主禮聘、新人鐵馬門的“千手飛石”尚昆陽,為逞一時之恨,顯然不曾有此一慮。
听了中年婦人一番話,這老頭兒呵呵狂笑了幾聲,一只手捋著下巴上的胡子,目光炯炯向婦人打量道︰“好大的口氣,听你口氣,好像咱們堂堂鐵馬門怕了你似的,嘿嘿,老夫就是不信這個邪,倒要試試——”
話聲一頓,轉向另一面的帥星斗抱了一下拳,口氣托大地道︰“怎麼樣,帥令主,可容我尚某向她討教討教?”
帥星斗心知無能阻止,這個尚昆陽新近加入本門,由于過去曾是一派掌門人身份,年歲更是老大,加入鐵馬門未當一令之主,自感委屈萬分,四令之中前三令令主,雲飄飄以次各領風騷,俱為一方怪杰,尚昆陽自知難以望其背項,不敢與之抗衡,惟獨第四令令主帥星斗,在江湖上並無顯赫聲望,自己屈居其下,似乎有些不當,眼前若能顯些能耐,一來可以殺殺他的威風,正可在總令主面前謀個晉升之階,誰曰不當?
帥星斗豈有不明白他心里所想的道理?聆听之下,不禁暗暗好笑,忖思著,不知死活的老狗,你當這女人是好惹的麼?如果真是那位主兒,不要說你、便是總令主雲飄飄此刻身在面前,也當網開一面,容她三分,你這老兒恁地如此逞能托大?
心里雖這麼想,表面卻不動聲色,諦听之下,微微一笑,抱拳道︰“尚前輩如能出手管教一下這狂傲女子,自是最好不過。”
他原有意提醒要對方注意一下這婦人的可能出處,卻是話到唇邊又臨時止住,原因是自己對此並不能確定,正可在他們雙方動手之際,冷眼旁觀以為定奪。
“千手飛石”尚昆陽忿恨在心,竟無暇多想,他身恃一身暗器手法,天下獨步,絕不信這婦人真能抵擋,最起碼也要把她手里的這盞燈打滅,找回先時的面子。
嘴里大聲應著︰“錯不了。”
用手一指當前婦人,尚昆陽冷笑接道︰“這女人你先報上了名字——”
中年婦人其實胸有成竹,微笑道︰“我看不必,尚昆陽,你自恃一身暗器,當世無雙,可是我卻不信,就拿我手里的這盞燈來說,你就不一定能把它打滅,你可要再試一試?”
尚昆陽“嘿嘿”一笑說︰“女人你欺我太甚。”
話聲出口,只見他上身頸項微側︰“哧——”一聲,即由他左面肩頭處,發出一線銀光,直取向婦人手中燈盞。
卻是燈光一轉,金丸跳擲,這盞燈卻到了婦人的另一只手上。
尚昆陽冷叱一聲,右手屈指一連彈了三彈,三點飛星脫指而出,呈“品”字形,直向對方飛來——這一手非比等閑,大有名堂︰“點中竅,掛兩肩”分別照顧了對方三處所在,即是那婦人的左右兩側,以及正中頭頂。
換句話說,亦即是無論中年婦人這盞燈在左在右,或是持向正中頭頂三處不同方位之任何一處,均在尚陽所發暗器照顧之中。
卻是中年婦人顯然有先見之明。
即在對方暗器將發即出的一霎,手上金燈“呼。”地脫手而出,略略向頭頂飛起四尺高下,手法之奇妙,無與倫比,時間配合恰到好處,若早出一霎,對方暗器未出,自可改變,晚出一霎,時間不及,妙在不早不晚,容得尚昆陽發覺,已無能更變。
“咻——”
一陣尖銳細小破空聲過處,三縷銀光盡皆走空。
觀諸中年婦人之身法微妙,可說站立得身子紋絲不動,運轉從容,真正是大家身手了。
公子錦、帥星斗等數人冷眼旁觀之下,俱感覺到這個女人的超人鎮定,極是大異尋常,其實無需直言姓名,已說明了她的大家風範……
偏偏那個倔強老人尚昆陽還不死心,他的“彈指神針”向不輕發,出必中,想不到又自落空,好在他全身暗器齊備,可以隨意施展。
在一陣痛悔驚訝之後,左手大袖揮動︰“哧——”發出了一口柳葉飛刀。
這一刀看似直奔婦人前額,妙在距離對方面部二尺左右,忽地向上跳起,正好迎上對方落下接在手里的燈,取勢極準,風頭疾勁,應是萬無一失,暗器施展到如此地步,也真令人嘆為觀止了。
中年婦人何嘗不知對方的暗器手法高明絕頂,她卻偏偏要折服對方,當面給對方以羞辱。
金燈一轉,于方寸之間,避開了對方的刀鋒。
卻是,尚昆陽另有高招,即在前此飛刀出手的一霎,嘴里“赫!”的一聲,雙手大袖齊揮︰“咻咻!”聲里,一連發出了九口飛刀。
憑恃著他灌注的內家真力,九口飛刀形成一個極大的光圈,一股腦齊向婦人身前招呼了過去。
這老頭兒在連番受辱失利的心情之下,其懊惱可想而知,這才施展出最稱拿手的絕活兒“千手飛刀”,雙袖揮動之間,九口飛刀同時擲出。何止是那盞金燈而已,包括對方婦人全身上下無不在照顧之中。
看樣子這老兒顯然是動了肝火,決計要與婦人一個厲害,暗器走勢已不僅僅只是那盞金燈而已,頗有取向對方人身的意圖。
中年婦人豈有不明白對方意圖的道理?她唇角帶著一絲微微的笑,分明並不把尚昆陽這個所謂的“勁敵”看在眼里。
尚昆陽這一手飛刀,又稱“向心環”,九口飛刀全數斂聚著內家真力,透過他極稱得體的力道運轉,形成了極為巧妙迂回之勢,一般人萬難理解,自不易事先有所提防。
說時遲,那時快。
猛可里,這取向婦人身側四周的一圈刀光,霍地向里一收,變成了刀尖向內,呼地直向中年婦人上下左右齊發而來。
各人眼看如此,都不由暗吃了一驚,事實上尚昆陽這般出手,已違背了事先約言,眼前九口飛刀分明有意制對方婦人于死地,足見用心之毒惡,實在有辱尚昆陽在武林中之崇高身份,更遑論“鐵馬門”在武林黑道的隆重聲名。
身為一令之主的帥星斗,一時大感羞忿,正要開口喝止,其勢已有所改變。
中年婦人顯然大非尋常,一身功力更非眼前各人所能想象,即在九口飛刀環身而進的一霎,她仍然是佇立不動,仿佛只是腳下著力地跺了一跺,手上金燈為之一震,掙然作響里,燈光一時大盛,一明一暗之間,即有無限力道向四外排散而開,其力萬鉤,出人意外。
自然,這等神奇功力,也只有身歷其境者才能有所感覺,當前各人也只能憑借目力觀察而已。
尚昆陽所發出的九口飛刀,眼看著已招呼到了中年婦人身上,卻是即在婦人一頓足燈光一亮之間,全數向外反方向炸飛開來,竟然沒有一口能夠接近她身邊左右,致使九口飛刀全數為之落空。
眾人看到這里,俱不禁大大吃了一驚。
“千手飛石”尚昆陽滿以為可以在這一手絕活兒上大大奏功,怎麼也沒料到又自白費了心機,心里一怒,竟然沒有想到對方婦人異于尋常的身手,必然大有來頭。
惱羞成怒之下,圓瞪著兩只眼,忿聲道︰“好個婆娘,你再看這個……打!”
說時平手一指,耳听著“ !”的一聲,即由其袖管里打出了一點火星,直射向婦人正面而來,其勢絕快,一閃而至。
中年婦人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身勢略略向上一長,那點火星險險乎擦著她的衣邊打了過去——“波!”一股白煙冒起,燃燒起面盆大小的一團火色,色作碧綠,暗夜里看來越覺陰森可怖。
“千手飛石”尚昆陽以為對方必將舉手以迎,一經爆破,哪怕是沾在她身上少許,也必然能構成傷害,誰知道這婦人卻像事先知曉一樣,並不像先時那樣出手以迎,輕輕一閃便躲了開來。
尚昆陽若是自知不敵,此刻收手離開還算丟臉不大,偏偏他在惱羞成怒之下,總想著要找回顏面,並給對方一個厲害。
當下怒吼一聲,叱道︰“賊婆娘,我跟你拼了。”
話聲出口,耳听著“劈劈啪啪”一陣暴響,隨著這老頭兒手上舞動的一面旗幟,一大團閃爍星光,眾蜂出巢般一股腦齊向著婦人身上涌了過來。
雙方原說,只不過以婦人手上金燈為準,試一試尚昆陽的暗器手法,卻沒有料到竟自變成了眼前的人身功擊。
眼前這一手“星光燦爛”,其實正是尚昆陽最稱滿意壓箱子底兒的玩藝兒。
那看來“星光燦爛”的一天飛星,其實與先時此老所發出的暗器,並無二致,俱為黃磷硝石硫磺等爆炸燃燒物什所精制,如爆炸開來,威力可想而知。
老頭兒手法更不足此,一不做,二不休,即在暗器出手的同時,腳下一連幾式著力飛點,施展輕功“八步凌波”身法,唆……一縷飛煙般的輕功,直向中年婦人身前襲來。
旁觀各人看到這里,俱都吃了一驚。
眼前高潮迭起,顯然大大出乎各人意外。
先者,即在尚昆陽那一天飛星暗器出手的一霎,對方婦人早已有了警覺,猛可里,她修長的身子微微向下矮了矮。
任何人都沒有感覺到,即在這婦人身子下蹲的一霎,發出了奇異的內家功力——那是一種怪乎其怪,玄乎其玄的內家氣功。氣機一經逼運而出,形成了一個丈許方圓的碩大氣罩,無影無形,卻有一股堅韌的彈性力道,這便是內家高手中所謂的“護身氣功”了,卻又因為每人功力的不同,所表現的高低自然也就大有差異,眼前中年婦人所施展的這門護身氣功,卻是各人前所未見。
即在各人簡直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的當兒,那為數千百飛來的一天星光磷火,都格阻于那面無形的氣罩之外,像是猝然遭遇到一陣迎頭怪風,怒濤拍岸般,霍地一個倒卷,反向而回。
這麼一來,千手飛石尚昆陽自身反倒成了攻擊對象,更何況他奮身而前,不期然迎了個正著,一時間嚇了個魂飛魄散。所幸老頭兒一生浸淫于暗器,能發能收,手法確實高明,超人一等,眼前情形固是危急萬分,他卻也能有自救之道。
隨著他一式定步盤身,手里的三角怪旗“劈啪”一聲迎向當前一天星光怒卷過去。旗身上發出了巨大的迂回內吸勁道,致使那看來散漫的一天星光磷火,有似狂猛噴泉般俱向旗身聚涌而至。話雖如此,終因勁道的驟猛,難以壓抑。
耳听著“轟”的一聲大響,大片火光聳起,那一面拿在尚昆陽手里的三角旗幟,一時竟為之燃燒了起來,流火飛星濺處,尚昆陽右手大袖亦為之殃及著起火來。
各人眼見如此一時驚心不已。
尚昆陽害人不成,自身反而受害,怪叫一聲,擲出了手里燃燒的旗子,就勢一個打滾,把幾乎燃及身上的余火壓熄,好一陣子折騰,才算完全平息下來。
那一面丟出燃燒的旗子,也因為帥星斗及時警覺,上前踐踏,才致未釀成焚燒全林的禍害。這麼一來,自然使得敵方一面銳氣全失。
尤其是尚昆陽,當著己方帥星斗等二人面前,更感到灰頭土臉,面上無光,卻也因此使他警覺到對方敵人——那個中年婦人的功力強大,高不可測,再者不見機收手,往後丟臉更大。
火光在一度燃燒明亮之後,又復回到了先時的黑暗。所見的仍然還是那一盞黃光四溢的小巧金燈,一如原樣地高舉在中年婦人手里,甚至她的臉也同剛才一般模樣,並不著絲毫表情,像是現場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尚昆陽由地上爬起來,遠遠向她打量著,甚久,才自慨然發出了一聲嘆息,抱拳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當今天下,能夠以護身真氣,擊退老夫這一手‘星光燦爛’暗器手法的應該不出五人……足下莫非是人稱‘冷玉仙子’的……”
驀地,帥星斗在一旁大咳了一聲,打斷了尚昆陽待要出口的話。
無如“冷玉仙子”這四個字卻已听在了公子錦耳中,這使他為之怦然一驚。
被稱作“冷玉仙子”的中年婦人聆听之下,臉上微微牽起一絲笑容,不慍不火地徐徐說道︰“你認錯人了……”
話聲微頓,眼皮一轉,看向一旁驚愣的帥星斗以及那個背背雙拐面容枯瘦的老漢道︰“怎麼樣,帥令主,徐副座,你們也要試試麼?”
背背雙拐的老漢,姓徐名鐵,人稱“風雷叟”一身內外功力,俱稱一流,早年在雲貴道上,堪稱黑道盟首,加入“鐵馬門”後,眼下屈居帥星斗之下,身當第四令副座之職——他久處黑道,見多識廣,先時尚還有些舉棋不定,猜不透對方婦人真實身份,尚昆陽這一提起,猝使他為之大吃了一驚,身邊帥星斗更是早已驚覺,不時以目光向他示意,警戒他不可妄動。
中年婦人說完話後,更不遲疑,手上金燈一轉,巧移蓮步,竟自款款向著一旁發愣的公子錦身邊走去。
公子錦呆了一呆,才自想起,當下抱拳一揖,礙及帥星斗一行在側,不便開口。
婦人身形站定,高舉著手里金燈,在他臉上照了一照,緩緩道︰“對不起,我迎客來遲,閣下受驚,現在可以同我一起去了。”
說話的當兒,四下里人影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