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解金刀
作者:萧逸
引子
围城 哭廷 破城 托孤
亲征 铩羽 死宴 杀家
断臂 归天    
引子 围城
    那一道血色闪电、几乎是擦着紫禁城太和金殿的琉璃殿瓦直掠而下,红通通像是着了一天大火那样的闪烁不已,随即由西半天响起了连串的雷鸣,万马奔腾般打皇城顶“咕噜”了过去,余音迂回,历久不歇……

    跟昨天一样,又下雹子了,雷电交加、冰雪扑面,忽而凄风苦雨,间和着附近头上的隆隆炮声,其势惊心动魄,真把人的魂儿都吓飞了。

    才不过“申”时交尾,天色竟然如此的黑了。

    这两天军情报警、探马交驰,日夕数惊。都道说“李闯王”大军逼近了,已是兵临城下,外城被围,皇城吃紧,用不了两天就杀过来了,明朝的社稷江山眼看着不保!这就完蛋了。

    真实情况,更有甚之。

    屈指算来,李自成可也真的用兵神速,本月初七才攻破了大同,初八就拿下了宣化,初九取阳和,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无敌。

    崇帧皇帝眼看着大势已去,被逼得在十一日赶忙下了“罪己诏”说什么:“……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深念上帝涉降之威,祖宗托付之重……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怀保之……罪非朕躬,谁任其责……忠君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话是够沉痛中听的了,也真有负罪忏悔的心意,奈何民心已散,满朝文武,惊慌失措,再无良策,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皇帝是十一号下的“罪己诏”,李自成十二号就又拿下了昌平。昌平总兵李守荣战败自刎。失魂落魄的明军赶紧张罗着在十三号才在皇城各处布下了大炮,说是威力强大的“红衣万人敌”,只可惜太晚了,来不及了,接下来京师近郊的“居庸关”在十五日也守不住落入敌人之手。

    “居庸关”地处顺天府之北,自古即为兵家必争之地,“淮南子”有谓:“天下有九塞,居庸其一。”可见其为天险,古已认定,这就难怪,消息传来,九城失魄,人心大乱了。

    李自城可也真够“损”,一把无情火烧了皇陵,即所谓的“明十三陵”,把明朝历代皇帝祖宗的“享殿”全都给焚了,紧接着火速进兵,直逼京师,大军于十七日兵临城下,开始了直捣黄龙的京师围城之战。

    偌大的北京城,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就像是一条全身中了箭的巨龙,竟日泥淖于凄风苦雨的痛苦挣扎中……再也没有昂扬的斗志,似乎连翻身的力量也没有了。
引子 哭廷
    大雨稍停,雷声依旧。

    隆隆的炮声,间杂在霹雳雷电里,其势惊人已极,真仿佛天都塌了下来。闪烁雷呜里,隐约着几处火光的明灭,御殿堂里一片黝黑,几欲不辨物什,萧索寒风里时见蝙蝠的穿梭低飞,来去逡巡于御殿人君当头。鼠子张狂,一至于斯,当真是明朝气数尽矣!

    风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鬼哭神号的那种哽咽声,闪电明灭里,照见着满殿跪伏的文武大巨,照见着皇帝朱由检那一张白惨惨削瘦的脸。

    熟悉内情人都知道,皇上已三日夜没合眼睡觉了,这几天却又肝火旺盛,食不下咽,动辄震怒,群臣略有不当,轻者杖责,重则殒命,各官为图苟延保命,干脆连口也不敢开了,每承下问,也只是叩头哭泣而已。

    “灯!”随着司礼太监的一声叱呼,十二名内侍立时应声而出,人手一根,白铜“火竿子”,迅速地把二十四座壁间银灯盏点着,顿时御殿里光华大盛。

    朱由检半倚在座,一件半旧绛色盘领袍子,头戴软帻,形神异常憔悴,眼睛却睁得很大,搭着双眉,像是怀着一腔悲忿,却不知如何排遣。

    轰隆隆——像是又开炮了。

    皇帝一下子像是从梦里惊醒,且听着那隆隆炮声,更似较先前猛炽十分,不由变色道:“这是……”

    一下子他站了起来,大声道:“别是外城破了吧!”

    此言一出,满殿震惊,胆小的几欲瘫在了地上。

    眼看着群臣的无奈,连惊带怒,皇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拍着龙案:“杀,都该杀——你们文武百官个个都该杀!”

    说得过于激动,身子一晃,又坐了下来。

    “皇爷,龙体保重!”

    说话的是大学士范景文,一面膝行而进,扬声道:“那声音像是咱们的‘万人敌’红衣大炮,无事,不要紧,皇爷万安,今天许无事,爷也该回去歇着啦……”

    几句话才又使各人三魂悠悠,像是由地狱中醒了过来,皇上略略点了一下头。

    “对了!”他说,“万人敌……还有新交给李国桢的火车巨炮呢……”

    都御使李邦华几乎是爬着过来,磕了个头,颤声奏道:“皇上您快作决定吧,快……奉太子南迁吧,迟一点,可就来不及了!”

    “太晚了……”

    朱由检紧紧咬着牙,声音哽着由嗓子里迸出来:“这话早先朕已经跟李建泰说过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大学士范景文叩头说:“请奉太子抚军江南,皇爷!迟则生变……事情紧迫,皇上就请依了臣这一回吧……”

    一时间百官叩头,群声大恸:“依了臣这一回吧……”

    朱由检也哭了。

    “不是朕心狠不依……实在是晚了……来不及了……”忽然他挣扎坐起,圆瞪两只眼,重拍龙案,“叭”的响了一声——

    “国君死社稷,你们要朕对不起祖宗……退朝了——都回去吧……都给我起来……滚!滚!”

    太监王承恩连上两步,架住了摇摇欲坠的皇上,说:“陛下保重……”一面扭头,一面向百官连连挥着袖子,“退班了……各位请暂时回去,随时听召吧!”

    一声令下,真个是皇恩大赦,各官叩头,谢恩待起的当儿,一阵急骤的蹄声,直冲耳鼓而近。

    有人高声叫道:“李都督来了!”
引子 破城
    一骑白马直趋御殿。

    马蹄铁急叩玉阶,声音清脆,扣人心弦。

    襄城伯都督京营守城李国桢,一马飞骑,直驰眼前,翻身下马,势子过急,几乎摔倒地上。

    一名内侍忙上前扶他站好,嘴里说:“李大人站好了,这是从哪里来?”

    李国桢顾不得答理,嘴里嚷着:“圣驾在哪里?快给我回禀,有急事见告!”

    那内侍怔了一怔说:“里面退朝了,李大人你来晚了!明儿个吧!”

    又过来一个内侍摆着手说:“别吓着皇爷……李大人你小声点儿!”

    李国桢“嘿”了一声,跺着脚大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小声!你们不给我回,我自己去!”

    一把推开了内侍,大步就往里闯,后来的内侍急慌了,“喂”了一声,赶紧追上去说:“拦着他!”

    朝仪森严,自非等闲。

    八名金盔银甲的大内武士随即一字排开,长戈方天戟直指而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李国桢圆瞪着两只眼叫了声:“你们……”忽然悲从中来,大恸道:“还不让过?城都破了!”

    未后这句话一经出口,便是几个内侍也为之手足失措,吓得呆了,紧接着殿内群臣一哄而散,已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吵着向他争问不休。

    李国桢一手执鞭,汗侠沾衣,满脸胡碴子,红着双眼,待将向各人解说,里面已由王太监叫起——“速传李国桢来见!”

    众臣拥着李国桢方进殿门,迎面却见皇上对立当面。

    “皇爷——陛下——”

    咧着嘴只叫了这么两声,李国桢已扑倒地上,一时叩头,泪如雨下位道:“臣无能……外城这就要破了,守不住了!皇爷快……快逃……快请移驾吧……”

    百官原已失魄落魂,一听负责督守护城的李将军这么说,顿时群情大哗,各人顾念着一家老小,顿时一哄而散,去了一多半儿,剩下的一半,也乱了主意,只是眼巴巴向皇上瞧着,有的企冀着,还有什么万全之计。

    皇上的脸白似雪,似乎吃惊不小。

    李国桢膝行了一步,稍事镇定道:“那些子兵……都赖着不动……臣用鞭子抽,打一个起一个,过去便又趴下,有消息说城外三大营,降的降,散的散……也都溃了!”

    朱由检颤着声音说:“是这样……咱们不是还有万人敌,火车大炮……”

    都不管用了,一多半已到了敌人手里。

    李国桢兢兢道:“贼驾起云梯攻西直、平则、德胜三门,其中两个失守,剩下一个看来也守不住了……”

    “我们的‘敢死铁卫’呢?”

    “全仗着他们了,可也死了一多半!”李国桢痛定思痛道:“由臣手上,每人发了三百钱……才临危挺上,看看也不行了,对方的‘猴儿兵’、‘剪毛贼’太厉害,简直不要命!”

    皇上怔住,呐呐问:“什么‘猴儿兵’、‘剪毛贼’?”

    李国桢慨叹一声:“是些十来岁的孩子,个个都能飞梯上城,灵活得像猴子,人手一口弯刀,都不怕死……我们的兵一遇到他们都软了,个个等死挨刀!”

    朱由检忽然笑了,那声音比哭还难听。各人瞧着皇上那一张脸,白里透青,更似被一团黑气当头笼罩着,那是一种极不祥的预兆,莫非……

    蓦地,朱由检止住了凄惨笑声——“朕明白了,朕都知道了……”他那双泛红的眼睛,一一向各人脸上掠过,“你们文武百官……个个都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事到这般光景,竟然无一人能为朕排遣调度,反要朕为你们设法着想……”

    他接着语调凄凉地说;“国家养兵千日,实指望他们能一日效命疆场,谁知道到头来反不如贼营一伙孩童英勇,听令杀割……看来天朝此番气数已尽……真正保不住了……我恨……恨呀……”

    一连嚷了两个恨字,再要说些什么,却是一口气逆心直上,双眼翻白,昏倒当场。
引子 托孤
    纱幔轻启,风铃叮叮。

    “乾清宫”静无人声,尽管是十七组六角宫灯俱已燃起,所汇集的光采依然昏黯凄迷。

    皇上身卧御榻,素袍轻解,正由两名太医小心侍候,他的眉心、人中、玉尺、承中各穴路俱插一枚金针。

    周皇后、袁妃各立床头,泪眼不干,不发一言。太子、定、永二王皆无声,只是默默地在一边低头坐着。除此之外,便是几个御侍内臣。人人面带愁容,连一声轻微的咳嗽都没有。聆听着外面的凄风苦雨和愈行迫近的隆隆炮声,交织出一个极为恐怖的重重愁绪的夜晚。

    郭太医手把圣脉,忽然转向身边的内侍:“不妨事,圣上就快醒了!”

    另一名刘太医双手捧着一个银制盖碗,里面是精心调制的“安神百和宝液”。随着姜太医取下金针,皇上果然就睁开了眼睛。

    这时候,太子、二王、周皇后、袁妃都围近上前,连同太医内臣,俱跪下叩头请安。

    朱由检向着他们看了一阵,霍地坐起来——

    “怎么回事……你们都来了?”

    皇后流泪说:“皇上一时急岔了气,昏倒武英殿,想是太累了,郭太医、刘大医跟着就来侍候了。”

    郭太医叩头说:“皇上连日不眠,肝火太炽,刚才顺着针气,小睡了一下,请先服用臣调制的保元药汁,才好说话!”

    紧接着刘太医捧上药汁,两名内侍把圣上扶坐起来。

    朱由检这会子似乎想起是怎么回事,立时神情又恢复前见模样。

    喝了两三口药,他摆手说:“拿开去!”

    郭太医苦着眉道:“圣上龙体保重——”

    才说了一句,朱由检大声叱道:“走开,不要多废话,你们下去……”

    一面说他就翻身下床,几名内侍都慌了手脚,一齐看向皇后,皇后喟叹一声,慨然道:“快侍候皇上穿衣服吧……这个时候了……”

    说着她的眼睛又红了。

    朱由检一面穿衣服,忽然想起来,急叫一声道:“王承恩来了吗?”

    回说:“在外面侯旨。”

    “召……快叫他来。”

    话声刚传出,王承恩就急忙进来了。

    不等他跪下,朱由检就抢着说;“怎么样了,城还守着吗?”

    “启禀万岁……还……守着……”

    朱由检精神一振说:“好!朕要亲自上城去瞧瞧,下诏亲征!”

    王承恩怔了一怔,讷讷道:“这……遵旨。”

    朱由检已穿上鞋,挥着手说:“你快写诏去吧。叫禁卫军预备着,这就出发。”

    王承恩磕了个头,结巴着说:“这会子太晚了……臣刚由城上下来……”

    朱由检说:“是外城,还是内城?”

    “内……城……”

    “好……先上内城!”

    一听皇上是上内城,大家伙才算松了一口气。气氛紧张得很,彼此对看着,心照不宣——

    实际的情况是,外城已于本日“酉”时失陷,只是皇上不知而已,一旦实说,怕他受不住又昏了过去,所以都不敢说,可是又能瞒多久?回头出宫就知道了。

    王承恩此刻还挂着个“提督内外京城”的名义,禁卫三营的实权也操在他手里,皇上依赖他惯了,长久以来内外诏谕朝旨,多半由他执笔。

    自然,还有一件更要紧的大事——太子与永、定二王如何急处——事关明室宗庙继承,不能不早作准备。这件事皇上前已吩咐下去,要驸马都尉巩永固待传候旨,此番事态紧急,周皇后先已传旨,巩永固早在外面候着了。

    “皇上……”周皇后忍不住说,“太子与二王的事……”

    朱由检一愣,看向太子、永、定二王点头说:“好,他们也来了?好……”

    聆听之下,太子等弟兄三个早已趋前跪安,父子四个哭成了一团,四下各人无不掩面而泣,御殿寝宫充斥着一片哭声,这当口驸马巩永固也来了,见状远远跪下磕头,也大声泣了起来。

    朱由检一只手抚着太子的头,看着巩永固,悲切地道:“他们三个就交给你了,你快派家丁保护着他们上路,设法往南边去……”

    巩永固道:“臣等安敢私蓄家丁?这件事太大了……臣怕担当不了……”

    “没用的东西……”朱由检大声叱着,“那就由禁卫大营里抽调人马扈从!”

    “这事不太好……”周皇后说,“皇上,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再说人多势众,反而让人起疑,以妾所见,不如把他们三个分开,交给外戚周家、田家还有刘家,这样或许还能蒙骗出去……”

    “也只好如此了!”朱由检看向巩永固说,“你就快张罗着去吧,事不宜迟,把太子交给周奎、永、定两儿送到田弘遇家,叫他们好好照顾着——设法速送南京,这也是他们今生唯一能为朕作的事了!”

    说到这里,一时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流了满脸,旁侍各人俱已泣不成声。

    太子、永、定二王只是向皇上频频叩头,又转向皇后叩头,却被周皇后一把抱在怀里,嘴里忘情地像是一般妇人那样地唤着:“我的儿……我的儿……”

    “轰隆隆……”一阵炮声,整个皇宫都似震动了一下,各人被此一震,才似忽地由梦中惊醒。

    朱由检霍地站起道:“就这样了,永固,你快护送他们去吧!”

    “臣遵旨……”巩永固叩头请辞。

    这里父子少不得还有一番叮嘱,一家人便此匆匆流泪告别,即由锦衣卫一个千总,带着二十个人匆匆随着巩驸马拥护太子二王而去。
引子 亲征
    朱由检吩咐一声,即由内侍服侍着穿上了戎装,除一顶盘龙头盔,护心宝甲外,还有兵器“三眼银枪”——此枪原是先皇光宗在时所赐,平日只用以操习,今日才真正派上了用场。

    王承恩禀报御马已备好,三大营兵早已齐集内禁校场,只候着皇帝御驾亲征。

    朱由检银枪在手,转身待出之际,却转向皇后、袁妃看了一眼,二氏正跪送叩安,哭得泪眼涟涟。

    “事已至此,你们就别再哭了!”慨叹一声他说,“人生百岁,终是一死,这宫里人多事杂,你们就代我各处传谕,要大家自作准备,必要的时候,自求了断吧!”

    皇后叩头说:“不劳皇上吩咐,妾早已传话下去了。”

    袁妃只是嘤嘤地哭,两个眼睛肿得像是水蜜桃似的——她名袁洁,小字百合,和皇帝是小同乡——壕州人,来自皖南的官宦旺族,由于人长得美,更兼工诗画女红刺绣,能歌善舞。人侍以来极为皇帝所喜爱,大有“三千宠爱集一身”之荣幸,今年才二十三岁。深宫皆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这等变故,自是前此所未经历,此番惊吓,早已是面无人色,心胆俱寒,面对着皇上除了哭泣之外,竟是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皇上您可千万……多保重……千万,千万……保重……”

    只是重复着这两句话,频频叩头不已。

    朱由检上前一步,亲手扶她起来,十分凄凉地笑着说:“回头我们再见,还要见面……”转向皇后说,“告诉大家,注意各处的白纸灯笼!”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步出寝宫。

    淫雨霏霏。

    朱由检同着六名内宦、提督太监王承恩、御林军都统曹太然等一行方步出宫门,“成国公”朱纯臣得着消息,率领着一行步校,急急来迎。

    见面不及叩头,皇上说:“你来得正好,就同着我一同上城去吧!”

    朱纯臣紧张地道:“皇爷还不知道?外城早已陷了!”

    王承恩正要摆手阻止,已来不及。

    “啊——”朱由检一惊不小,半天才讷讷道:“什么时候……的事?”

    朱纯臣实话实说:“今日酉时已破了,内城此刻怕也吃急……臣正是来护送皇上出宫去…事已紧急,皇爷请速定夺!”

    朱由检跺脚道:“先上内城!”即行率先步出。

    乾清宫前御驾齐备,虽属仓促,但圣上亲征,毕竟事非等闲,细雨中成百上千精兵,列队整齐,旗帜鲜明,皇上的黄龙坐骑业已备妥,由一名御马监的劲卒紧扣嚼环。

    朱由检上了马,王承恩、成国公左右相随,但最最贴近皇上身边的,却是一个年过四旬,双肩高耸,刀骨峨凸的瘦削汉子。

    ——此人姓叶名照,山西人。知道他的人似乎不多,就连皇上对他亦不深知,只因他是由山西布政使尚阳昆特别保荐来的,经过锦衣卫指挥的特别考验,证明此人确有奇能,擅技击、空手白刃等诸多异能,并有高来高去的特殊轻功身法,起先调他在成国公朱纯臣身边服务,很是称职,一年后又调他到内廷任职御前护卫,这才真正晋身大内。

    虽说是“御前侍卫”,事实上并不是每一个这样职卫的人都能接近御驾,也只有在皇上出巡早朝时,远远地跟着戒备。这样的御前侍卫,只有五人,听令于锦衣卫指挥使调度,却又不同于锦衣卫甚或东西厂卫的身份,算是皇上外出时的一个贴身保镖,身份较为奇特。

    一行人马,即在大内亲军“三大营”的前导之下,浩浩荡荡直趋而前。

    其实三大营兵力早已不足,三分之二俱已抽调支援防守“彰义”、“平则”二门,听凭太监曹化淳的指挥,无如这曹化淳实在有负皇上厚爱托付,贪生怕死,于李自成攻城时,开门投降,乃致敌人长趋直入,外城乃陷。

    大队人马,出得前宫,但闻得炮声震耳欲聋,远眺皇城各处,时有火光冲天。可见内城战况之激烈。

    忽然官兵不前,敢情是前方有人马折回,即有锦衣卫千总成某同着一名武将来到眼前。

    王承恩趋前问故,回报说:“兵部右侍郎王大人晋驾,有事急告!”

    朱由检在马上说:“快叫他来!”

    王家彦策马而前,滚鞍下马叩头道:“圣上何事亲征,大势已无可挽回……还是快准备……臣是护驾来的!”

    朱由检铁青着脸说:“你不是跟着张尚书在城上督战么,怎么私自转回?”

    王家彦讷讷说:“张尚书还在城上,但挺不住了……贼的火箭排阵太过厉害,城里众多贼党奸细,官兵亦多哗变,皇上要谨慎小心……”

    朱由检半天才说:“我知道了,我这里没事,你快回城去吧……城破了休来见我。

    王家彦叩了个头:“家彦蒙圣上器重,临危受命,当与城共存亡,在这里就与皇上您告别了……”

    说时,双手摘下头盔,就在青石板道上叩了三个响姿。翻身站起,戴盔上马而返。

    朱由检扬鞭叹说:“走!上城去!”

    一行人马方出得宫外,忽然前边混乱,前行的御林军竟与大批折回的乱军交起手来,兵刃交磕,人声喧哗,其势异常混乱。

    提督太监王承恩折回禀报道:“不行了!前面乱极了,说是守城的官兵多已哗变——皇爷!城上不去了!”
引子 铩羽
    朱由检“哦”了一声,坐在马上的身子籁籁起了一阵颤抖。前边战况至为激烈,刀枪交呜中,忽然一阵大乱,泼刺刺竟自窜出了一行人马。

    有人大声叱道:“快护驾!”

    叫声未已,皇上身边的锦衣卫已冲迎而上,刀光剑影战在一团。

    形势之险恶,迫人眉睫。

    朱由检彷惶着也乱了方寸,忽然敌阵中逸出了一骑快马,速度奇快,马上人兕盔皮胄,手挽弯弓,唆……一箭直向皇上射来。

    这一箭取势奇准,直认朱由检脸面射来,由于距离过于接近,天色又黑,混乱中简直难以防躲,朱由检猝然警觉时,那飞箭流矢,已临面前,由不住“啊呀!”一声。

    却是一只快手,蓦然间由皇上身边左侧方探出,迎着飞来的流矢快速一操,即为他抄在手上。

    这番动作,尽管是险到了极处,却不为多人所见,朱由检方自看出探手抓箭的竟是自己身边那个叫叶照的便衣侍卫,后者却已施展出惊人轻功,自马背上霍地腾身掠起。

    像是一只硕大的黑鹰,起落飞旋之间,已扑向敌人坐骑,黑暗中似见寒光一闪,已把发筋那人斩首马下。

    一来一去,其势如风,有如飞云一片。

    朱由检定睛再看,叶照却已回身马背,手上捧着个血淋淋的人头,直把他惊得目瞪口呆,一霎间才自警觉出,敢情自己身边竟然隐藏着如此神奇的异人,素日对他竟是昧于无知,真正是堪称无知人之明了。

    这一霎战况激烈,负责皇上安危的亲军、锦衣卫悉数都与乱军交起手来,人仰马嘶,刀光剑影,乱成了一团,情势至为紧急,却又混淆不清——因为交手的敌人一样也是明军,穿着明军制服,虽然与御林军制服有些差异,黑夜里却甚难分辨,一经交手,简直敌我不分,到处都是敌人,皇帝置身其间,自是危机万分。

    提督太监王承思眼见如此情况,心里至为焦急,拍骑而返,向朱由检禀报道:“圣上快回宫吧,这里不能留了!”

    当下即由两百名锦衣卫士拥护着朱由检,掉转马头,杀出重围。

    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四面乱军,已排山倒海而来,大局一败涂地,现场敌我不分,简直难以控制。

    多亏了那个叫叶照的御前侍卫,只见他一手拉着朱由检的黄龙坐马,另一只手挥动着长剑,来犯的箭矢无不为他劈落地上,便是这样,一行人杀出了重围,总算脱困而出。

    容得一行人马摆脱重围,稍事安定,却已是疲惫不堪。王承恩趋前问安,发觉皇上神情至为憔悴,瞪着两只眼睛,只是发愣。

    良久,他才叹息一声说:“这是什么地方?”

    只觉着四下风势甚大,引动着左右林木萧萧,雨已经不下了,夜来寒气袭人,尤其当此兵败亡命之途,更感无限凄凉。

    左右打量着回报说是“万岁山。”

    朱由检慨叹着频频摇头道:“完了,一切都完了!”看了看左右,问:“成国公呢?”

    王承恩在马上俯首道:“回圣上,成国公畏罪去了,怕圣上见罪,不辞而别……”

    “这又为什么?”朱由检一脸茫然道,“他有什么罪?”

    王承恩咳了一声,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听说,他手下的兵都临阵哗变,刚才惊驾的乱兵,就是隶属他手下的,因而畏罪潜逃。”

    “原来这样……”

    朱由检强恃着苦笑了一下,声音低得连自己也听不清,他把手里的三眼枪转交给身边的叶照,点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民叶照!服侍皇上还不足一年!”

    “这就是了……”朱由检说,“怪不得我看你眼生得很,今夜晚。幸亏有你跟在朕的身边,要不然……”

    顿了一顿,他又道:“你身手不凡,我看比以往在我身边的任何人都好,有你在我身边,我放心多了!”

    叶照说:“夜深寒重,皇上请速回宫,大营兵已散失,小民愿护侍皇上急走江南!”

    朱由检苦笑着摇了摇头:“怕是来不及了!”

    黄龙马往前走了几步,朱由检立蹬马上向各处看看,只见远近城池,烽火彻天,却不闻隆隆炮声,夜幕里竟是出奇的宁静。

    打量着这般情景,各人心里俱不禁浮起了不祥之兆。

    忽然,数骑快马,急奔山道而前。

    王承恩策马迎上,大声叱道:“什么人?圣驾在此,还不下马叩头?”

    几匹马闻声而止,各人滚鞍而下,才知是自己人——来人其中有两个是锦衣卫的千户,其他三人丢盔弃甲,极是狼狈,分不出真实身份。

    当下即由陪同的一个锦衣卫焦姓千户禀报道:“这三个是守齐化门、正阳门的门官,说是贼已入城,卑职带他们来见大人。转禀皇上……”

    不等追询,来人已叩头道:“兵部尚书张大人开了正阳门,曹大人也开了彰义门,都降了贼了!”

    朱由检听到这话,直似当头着了一个焦雷,怔在马上一声不吭。

    来人又叩头道:“听说成国公也开了齐化门迎贼……”

    朱由检这才“啊”了一声,半天才讷讷道:“知道了……”

    说时,他默默带过马头,排众而前。

    王承恩与叶照忙自策骑跟上,锦衣卫士疾速超前护侍。

    四下里寒风瑟瑟,竟自又飘起了雨来。

    朱由检只管策骑而前,往坡下走,山雾迷合,阴风惨惨,自此而望,紫禁城各处宫殿尽在眼前,却已不似昔日那般***璀璨。

    走着,看着,朱由检只觉眼前重重迷雾已似无能辨物。

    一行人俱似丧家之犬,默默策马,并无一人说话,战士的锁甲刀剑磕碰着马鞍,间和着散乱的蹄声,交织成一种窒人心室的音律,每个人身上的血脉都似忽然冻结了。

    忽然,朱由检勒住了马。

    各人俱都停住。

    看着身边的王承恩,朱由检冷森森地说:“我看错了他,早先还传了道密旨给他,要他辅导东宫,迁移南方,方才在路上,我不该实话实说,把太子二王的下落藏身处都告诉了他,如今他竟然也开门降了贼,太子与二王的处境岂非……”

    此言一出,各人俱都呆住,须知护送太子立嗣南方之事,乃是连日来朝臣最为关切的一件大事,原以为太子与永定二王已分送周奎、田弘遇两个外戚家中,再行辗转谋求脱逃,可以躲过大难,却不知临时变生时腋。由于成国公朱纯臣向敌人投靠,太子与二王隐藏之事,自不免为其泄露,致使一番设计成为白费,太子等更有性命之忧。

    朱由检爱子情深,更兼以心存故国匡复大计,猝然念及焉,能不为之大存焦虑?一时冷汗涔涔。

    王承恩咬牙道:“皇上所虑甚是,这事情太为重要,以臣看成国公降贼未必是真……即使是真的,现在解救太子还来得及,要是派个人到周、田二公府上去送个信儿,要他们及早准备才是!”

    “朕正是这个意思,却要寻一个既有本事又靠得住的人才好行——”

    说时顿了一顿,目光一转,盯在身边那个侍卫叶照脸上,后者立明警觉会意,抱拳躬身道:“小民愿效犬马之劳,请皇上差遣,万死不辞!”

    朱由检苦笑道:“你的本事朕刚才已看过了,此事由你前去,最为恰当,事情成败如何,你要速速回报,朕等着你……你要快去快回!”

    叶照应道:“定不辱命。”

    朱由检即由手上摘下了一个汉玉扳指,递给他说:“这是我一直戴在手上的东西,作为一个信物,他们一看即知,你这就去吧!”

    叶照接过来,揣于怀内,随即掉头而去。

    朱由检加一句:“你要快快回来……”

    却不闻叶照回声,他的行速快捷,一时间已消逝不见。
引子 死宴
    银牙打扳,小红低唱。

    袁贵妃这一曲“惜分飞”真可谓婉转动听,唱到感情深处了。

    $R%“泪湿阑干花着露,

    愁到眉峰凝住,

    此恨平分取,

    更无言语托附。

    断雨残云无意绪,

    寂寞朝朝暮暮,

    今夜山深处,

    断魂与君同住。”$R%

    长夜未竟,烛影摇红。一曲方终,早已是泪眼阑干,便自跪倒在皇帝座前。

    朱由检喝了声:“唱得好……”手起金杯,把满满一觥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他的另一只手,不自禁地托起了袁妃的脸——宫样蛾眉,郁郁秋水,翘起的唇角,点缀着那一颗多情的相思红痣,这一切都已迷离,为泪模糊了。

    今夕何夕?彼此心里有数,即将是“诀别”之夜了。

    记忆所及,这“乾清宫”,皇上的夜宴,从来还不曾这么的冷清过。除了一组隔着一层纱幔的六名宫人丝竹侍候之外,寝阁里便只有周皇后、袁妃二人,再就是皇上素日甚为喜爱的两只白毛鹦鹉——灵禽有知,今夜却异常宁静,不再“学舌”聒噪,玉案上杯盘狼藉,已到了分散时候。四名内侍,隔着垂纱的月亮洞门,小心侍候,俱知道皇爷今夜心情极是反常,怕将有不测之灾。而隔着玉屏之外的另一锦阁,司礼太监王之心、秉笔太监提督军务的王承恩等一干内宦,约在十人之数,却是默默无语地互相对看着,似乎俱已尝到了国亡家破的滋味,前人所谓的“楚囚对泣”应该是距此不远了。

    毫无疑问的他们应该是对皇上最忠心的几个人了,如果不幸皇上为国而死,他们肯定不会偷生,如果皇上赐他们死,也必将唯命是从。悲哀的是似乎除此之外,不能够运筹帏幄,却是一筹莫展。

    天越是黑,夜也越静。

    李自成的大军,或许已攻进了内城?占据了京师!何以已不再听见那隆隆炮声?京城里此刻该是一种何等场面?平民百姓又将何以自处……

    无论如何,今夜,此时,也就是眼前的这一霎,皇帝所在的大内深宫,仍能享受着一份宁静,敌人还不曾攻入,至今这一份宁静还能维持多久,可就不忍卒虑了。

    沉沉的夜色里,虽然远隔着重重的高大宫墙,却能看见红红的火光,如果仔细分辨,这样的火光四面都有,隐约可见,可见某些地方,战况或许仍在持续,抑或是敌人胜利之后的欢庆,可说耐人寻味,不堪深思。

    似乎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刻。

    皇后与袁妃再一次向皇上叩头辞别,气氛至为阴惨,真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凝结住了。

    “皇上万安,保重吧……”周皇后噙着满眼的泪,“臣妾侍奉陛下十八年了,今日大势已去……现在就跟您叩别了!”

    朱由检青着脸,冷笑着说:

    “你是皇后,应当母仪天下,贼快来了,如何自处,你应该自己知道,两宫太后那边,你代朕宣旨,要他们自行了断吧……”

    “臣妾知道……”皇后又叩了个头,看向一边的袁妃说,“给皇上叩头辞别吧!”

    袁妃却已哭成个泪人似的,一边叩头,涕泪交流道:“皇上……妾去了……皇上还有什么交侍没有?”

    朱由检“赫赫”笑了两声,仰首椅背,两眼发直地说:“你跟皇后去吧……事到临头,我没有什么再交待你们了,你们……先走一步……如果早到阴间……在那里朕会跟你们再见……”

    说时,以袖遮着脸,便不再看她们一眼。

    袁妃却只是趴在地上哭,一幔之隔的几个女乐官俱都忍不住埋首垂泣。

    皇后忽然站起来说:“都不要哭了,你们几个叩安后跟我出去,我还有事差遣你们!”

    几个教坊乐官止住哭泣,纷纷叩头向皇上叩辞,连同袁妃在内,一行人悄悄出去。

    朱由检独自仰首看着,睁着两只眼,皇后和袁妃都去了,他竟似毫无所见,人到了这般光景,思想已是一片空白,想得极多,其实又什么都没有想,耳朵所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呼吸甚至于心脏跳动声,躺着的身子一下子像是变得极大。一下子又变小了,小得无地自容。

    这时候,宫里却传出了一些声音。

    仿佛是许多女人的哭叫、奔跑声,毕竟是这座起自永乐成祖朝代所兴建的宫殿太大了、太雄伟了,大到一宫相住,可以彼此见面不识,甚而鸣犬不闻。是以,一件事情,如果能让“皇帝”也感觉到有震惊,那必然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朱由检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走向窗前。

    一内侍出现跪叩道:“皇后己颁了皇上御旨,已有无数宫人投了御河,魏宫人跳了井,刘妃、钱妃也都寻了死……东西六宫这会子闹翻了天,皇后坐阵,保全了主子的名节……陛下可要去看看喀?”

    “好——都死了……死得好——”朱由检点着头,用着略似沙哑的喉音道,“我会去……回头我会去……”

    他的目光方自抬起,即见一名太监,正在“乾清宫”前缓缓升起一只白纸灯笼,连着原来的早已升起的两只,共为三只,黯夜里极其醒目。

    先时,未曾破城之前,为示报讯,皇帝曾亲自口谕宫内各门官,示以白灯为信,由一而三,分别情势缓急,三灯俱悬则表示皇城已破,敌将攻人紫禁城矣!

    看到这里,他遂知天命已去,大势不可挽回,咬了咬牙,大声道:“叫王承恩!”

    王承恩等一行内宦,早已隔门侍候,闻召慌不迭趋前请旨。

    朱由检冷森森地道:“叶照可回来了?”

    “还不曾——”王承恩不寒而栗地道,“许是……快……快了……圣上你老……”

    朱由检叹息一声:“来不及了,朕不等他了……”

    原来他心里一直还在悬念着太子与永定二王的安危,指望着叶侍卫的即时返回,亲口证实了他们的无恙,才能安心,却是叶照的迟迟不归,说明事情大有蹊跷,这就令他惴惴不安,死不甘心。

    看着这个一向忠心侍奉他的太监,他大声叫道:“笔砚侍候……”

    容得笔砚备好。

    朱由检恭坐御案,内侍铺好了他素日惯用的素裱盘龙宣纸。他却一把抓起,掷向地上,随即将身上所御绦黄袍翻起,露出月白色的绸襟内里。

    即在这片内襟上,写下了他的痛心遣诏:“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皆为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王承恩在一旁看得怵目惊必,“扑通”跪倒地上,痛哭道:“皇上万不可……”

    话声未已,朱由检已掷下手中笔,厉声叱道:“拿宝剑来!”
引子 杀家
    三尺龙泉在手,朱由检陡地平添了几许杀机,向着身边的王承恩、王之心两个太监冷笑道:“走,跟我到后宫去……”

    两个太监各自叩头应了一声,彼此对看着,莫名所以,朱由检却已经大步向外踏出。

    王承恩、王之心忙即抢步跟上去。

    出得寝阁,一阵冷风袭来,各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王之心道:“皇爷少候,臣去拿件衣裳。”

    朱由检说:“用不着——”大步走向御道。

    却见三四名内侍正由对面飞快跑来,嘴里大声惊呼不已——

    前面那个边跑边嚷说:“快报给爷知道……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司礼太监王之心赶上一步,怒叱道:“放肆,圣上在此,还不退下!”

    几个小太监慌忙止住脚步,就着这边灯光一打量,方自发觉到敢情皇帝就站在对面,手上还拿把明晃晃的宝剑,一时吓得魂飞魄散,慌不迭跪倒当地,磕头如捣蒜地哭了起来。

    “回禀圣上……大事不好……”

    王之心叱道:“小心着回……”

    “是,”为首小太监吓得脸色雪白,结结巴巴地道,“皇后……她……老人家在坤宁宫……升天了……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王之心一惊,回头向皇上,讷讷说:“陛下……”

    却不意朱由检聆听之下,笑了一声,大步而前,走近那个跪地的太监说:“皇后死了?”

    王之心叱道:“说清楚了……”

    小太监结巴说:“是……奴才说……说……先是奴才奉懿旨陪侍皇后在后宫各处巡视,皇后告诉各人说贼要来了,大祸临头了,为了保全皇上的名声和自己的清白,要他们自己了断……随后就回宫去了……后来又在佛堂上了香……奴才不敢打扰,在外殿候着……谁知到了后半夜……她……她老人家……”

    朱由检叱了声:“带路!”

    小太监叩了个头,相继站起,赶忙转身带路,一直向坤宁宫行来。

    阴风惨惨,天上不见星月。

    似乎是天已接近五鼓,却是黑得厉害。一路行走,只听着到处都是哭泣声音,时见宫人、侍女的穿梭,一如野鬼游魂。那后宫深苑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奇花异草,经冬不调。原是极尽美事之人间仙境,却是一遭大难临头,气势顿非,此刻看来只是无限凄凉,宛若阴司地府,所见行人更仿佛随风来去,一个个空虚飘渺,形同鬼魅。

    顷天际飞雪,给原本已够凄凉的宫院加添了无尽阴森“死亡”的阴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大手,已似乎将整个皇宫内院都窒息了。

    朱由检仗剑一径进了坤宁宫——这是皇后寝息之处,皇后为六宫之首,母仪天下,是以这宫殿较之别处更有非常气势。

    是时由于皇后的死,这里早已惊慌耸动。皇后的寝阁聚集着许多嫔妃、宫人女眷,无不跪地痛哭。容得她们忽然发觉,皇帝已仗剑来到了眼前。

    周皇后安静地躺在御榻上,穿着整齐的衣裳,面相平和宁静,乍然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点也不像是死了,更不像是上吊死的,那一根用以悬梁的白绫子,就置在床边的座椅上。两名太医分左右跪在床边,俱都深深垂着头。

    忽然发现皇帝来了,各人只是悲泣叩头。

    朱由检红着两只眼一直走到皇后身边,弯下身仔细地向她看着,这才发现到死者颈项上的一道紫黑色深深印痕,她果然是死了。

    看着看着,朱由检的眼睛模糊了,眼泪直淌而下。像是梦呓那样,他喃喃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却是谁也听不清楚他嘴里说些什么。

    “皇后升天了……”一个嫔妃一面哭,一面仰着脸向皇上说,“臣妾来晚了,皇上……紫禁城已经破了……皇上您快拿个法子吧!”

    说话的是郭妃,小字颦颦,向得皇上宠爱,除了袁妃,皇上最疼她。也只有她敢在这个时候向皇上开口说话。虽在极度悲切之中,说话的语气里却含蓄着有向皇上撒娇的意思。

    只是当她忽然接触到朱由检看向她的那一双眼睛时,却不由心里一惊。

    “你……”

    皇帝的眼睛不但看着了她,也扫过了跪在地上每一个人的脸——这些所谓的嫔妃、宫人、女侍、淑女……为数竟是如此之多。

    平素她们都极富姿色,在皇上心情开朗时,征歌选舞,极尽肤丽冶艳之能事,未尝不满足过他“万邦天子”的权力……然而这一霎,这种欲望的倒转,所带给他的心理负担,难以想象的,竟是如此的重。

    这么许多的女人,虽然其中绝大多数,平素与他“不无瓜葛”,虽然其中有些甚而见面不识,(按:据清朝康熙皇帝谕旨中指责明末宫延腐败,说到崇祯一朝,宫廷女眷便有九千人,内监有十万之数。)然而,不可否认,这些有名无名的后宫粉黛,都是他的女人,如今国破家亡,敌人即将像野兽一般地涌进了他的紫禁宫,这些年轻貌美的女人,何以能奢求“全名全节?”

    一想到这里,朱由检就由不住全身血脉贲张,几乎为之疯狂。

    郭爱妃忽然警觉出皇上的脸色有异,其势已有所不及——那一口紧握在皇帝手里的三尺龙泉,已深深刺扎进她的心窝。

    剑出,血出。

    “哧——”直喷起老高。

    紧接着郭妃有似梦呓的一声痛呼,迷惘的眼神,犹在显示着“难以置信”的神采,讷讷地叫了声:“皇上……”便自荏弱地倒了下去。

    朱由检像是疯了。

    随着他长剑的挥舞,另外两名嫔妃亦受伤倒地。

    “死——死——都死了吧,都给我死了吧!”

    嘴里疯狂地嚷着,手下更不留情,朱由检怒挥长剑,恣意地砍杀着眼前的女人。

    一时群情大哗,哭泣、奔号……惨绝人衰。宫人女眷哭叫着夺门而逃,皇帝像是失去了人性的一头野兽,疯狂地持剑自后追出,追着了一个便杀一个,直到他跑不动了,杀不动了,才倚着一根柱子,缓缓坐下来。
引子 断臂
    “皇爷动刀了……”

    四下里人声沸腾,那些莺莺燕燕的美人儿纷纷四下逃奔,霎时间逃避一空。

    朱由检一手持剑,全身是血地倚着廊柱子喘息不止。

    只以为身边不再有人跟着了,却见一个蠕动的人影,膝行而近,用着颤抖的声音,一面叩头道:“臣在……皇爷您醒醒吧,让臣背着您回宫歇着吧!”

    朱由检瞪着两只红眼,迟疑地在他身上转着:“是你——王承恩?”

    “是臣——臣侍候皇上!”王承恩又磕了个头,“下雪了——外头冷,爷穿得少,小心冻着了……”

    “嘿嘿……”

    像是喝风那样,朱由检发出了一串笑声,低头看看,可不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身上已飘满了雪花,风打廊檐子那头,箭也似地直袭过来,惹得三五盏宫灯滴溜溜直打着转悠。

    天交五鼓,敢情是冷得厉害。

    朱由检挣扎着由地上站了起来,王承恩忙上前用力扶着,才觉出皇帝全身火也似地发烫,不由吓了一跳。

    “唷——这可不对……皇爷您病啦——”

    一面说,待要回头去招呼人,朱由检却向他摆手道:“用不着……用不着了……这个时候……用不着了……来,跟我到西宫去……”

    “是……”王承恩一面打着哆嗦,“爷是说上袁娘娘的宫里去?”

    “对了……就是去她那里……”

    王承恩一面应着,心里可是七上八下。刚才的那个场面,可是血淋淋如在眼前,要是到西宫袁娘娘那里再重演这么一手,那还了得?

    “皇爷……您先歇歇气儿……这天交五鼓了,依微臣看,您还是……”

    “住口!”朱由检大声喝着,霍地沉下脸,“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我就先杀了你——”

    话声甫落一口青钢长剑,直指着了王承恩的脸,后者吓得身子一缩,垂下了头,想想果真大势已去,便是皇上这条性命又何能保全?

    “臣遵旨……就是……”

    一面说,忙自把一件丝棉长罩甲脱下,想为皇上披上,却被对方劈手抢过来丢在地上。

    那一面灯光晃动,司礼太监王之心同着四个内侍远远站定,似乎心存惊惧,不敢靠近。

    “皇爷要打道西宫,你们头里带路吧!”

    说时,王承恩偷偷向对方丢了个手势。彼此都是在皇帝跟前侍候有年的老人了,自然省得,看见了王承恩的手势,嘴里应了一声,王之心转身就走,暗中支使了个小太监,飞快地先向西宫报信。

    袁妃那一面其实早已得到了消息,皇后的死,固然使她悲衷心颤,皇帝的亲手杀人,更令她惊异莫名。

    其实,她早也存下了必死的心,先时皇后在未死之前已经知会她了,只是这等大事行来谈何容易——

    一条白绞早已系好梁柱,只差着那一点“狠心”,真要一鼓作气,蹬上凳子往绳圈里一套,也就一了百了,难就难在这霎间之勇。

    寒风叩窗,蕊影摇红。约摸是天已经亮了,那么惨惨的鱼肚白色,灰蒙蒙地映着窗棂子,“死亡”的阴影,越是沉重地压迫着她。

    这时候,小太监飞奔来报讯儿,说是皇爷拿着宝剑来西宫了。

    ——像是一支冰冷的利箭,射进了她的心里。

    再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哭着蹬上了凳子,往早已系好的绳圈里一套,脚下一个打悠,踢倒了凳子,便自吊在了空中。

    却在这时,房门“哐”的一声被踢开来:

    朱由检霍地仗剑而入——

    映入他眼帘的,竟是那么凄惨的一副情景,袁妃空悬的身子,甚至于还在颤抖,长发披散、水袖深垂……

    “噢……”

    朱由检像是兜心着了一锤那样地震惊住。蓦地,他扑过去,抱住了袁妃的身子。

    天公像是在有意玩一场死亡游戏,或许是那个上吊的绳结结得不紧,竟自在这一霎突然松脱,袁妃的身子“扑通”跌落直下。

    袁妃真的还没有死,经此一震,竟自发出了呻吟声,手脚俱在颤动……

    一旁目睹的几个太监都吓呆了。

    王之心嚷着:“还有救——”待将扑前救人,却为皇帝的一声断喝,止住了动作。

    “不许动——”

    “皇上……”

    惨淡的灯光下,他们发觉到皇上那一张白中透青的脸,神态大是有异,那一双赤红的眼睛……嗳呀……分明又回到了先时怒杀各嫔妃的模样。

    一念未及,朱由检已抢步而前,疯了似地向着袁妃挥剑而下,一连三剑,砍在了她的臂上、身上、腿上……霎时间怒血飞溅,惨不忍睹。

    “皇上……皇上……”

    王之心嘴里嚷着,待将向皇上扑抱时,却为朱由检迎面一剑,刺中左颊,“啊呀”一声,倒卧血泊。

    “不得了啦——皇上杀人了!”

    “皇爷疯了,杀人啦……快逃命吧……”

    几个内侍疯了似地夺门而出,霎时间哭叫声传遍了六宫。其时宫中凶讯频传。一云太监王相尧已经开了“宣武门”,统率着千余御林亲军降了闯王,兵众大举,即将入宫,再加上皇爷发疯亲手杀人的消息,一经渲染,顿时间整个大内俱为之震动,沸哭如雷,人人意图逃命,哭号狂奔,真如鬼魅世界。

    朱由检其实并没有疯。只是刺激太深,人到了这般光景,已无能自主,他只是执著地去追循一条自己认为当走的路而已。“国君死社稷”,他不但要自己殉国,也要那些属于他的女人,为免遭贼人的蹂躏侮辱,一同随他而去。

    飕飕寒风,战栗着他形销骨立的弱肢,却是情绪的高亢,已无能自己。

    “皇爷……您老就歇歇手,饶过了他们吧!”

    一个颤抖的影子,用着颤抖的声音,在向他哀哀乞求,一面频频叩头。

    朱由检闻声一愣,只以为身边的人俱已逃命星散,想不到此时此刻,还有人不怕死地在自己身边。

    “是谁在说话?”

    一面说,他奇怪地向这人望着。

    其实,对方那熟悉的声音,早已经告诉他这人是谁了——

    “王承恩?是你——”

    “是……皇爷……”

    一面说,只是痛泣叩头不已。

    是时宫中盛传李闯王已率众逼近大内,再加以皇帝发疯,动刀杀人,几百名嫔妃、宫女已投河自尽,皇后、袁妃的相继自杀……这么多耸人视听的消息,一经散播开来,莫怪乎整个大内为之沸腾,“三千粉黛”哭号连天,奔走无复门限。大树一倒,猢狲尽散,形象之惨烈,简直不忍卒闻。

    “您起来……俺们爷儿两个说话……朕有事交待你……”

    “皇上……奴才不敢……”

    “起来吧……”

    皇上的声音出奇的镇定——王承恩惊了一惊,缓缓站起。

    “我总算没有看错了你,要是文武百官,人人都像你一样对朕忠心,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了……”

    声音是那么的低沉、凄凉。、

    感觉着皇上已不似先前的冲动,王承恩略略放下了心,却是大势已去,敌骑将临——皇上他能幸免吗?一想到这里,王承恩只觉着手足发颤。

    “皇上……是时候了,您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哼……这个我当然知道!”朱由检冷冷地说,“你快代我去传几道旨意,要张太后、刘娘娘、懿安皇后、李妃、谢妃……叫她们都死,自己上吊吧……不要等着我亲自下手……”

    “是……奴才遵旨……”王承恩舌头打颤说:“这事原不应皇爷……自己费心……奴才这就去……去……”

    “快去!”

    “是……奴才去去就来!”

    他终是放心不下,匆匆找来几个太监,要他们分别传旨,随即回到皇上身侧。

    “奴才已叫人把皇上的旨意分别传下去了……皇上,天可是就……您……得快……”

    一面说,王承恩眼巴巴地看着皇上。他其实在万分危急之中,也作了必要的准备,在“中南门”备了八骑人马,以备紧要关头,皇上的出亡之用,只是却不敢事先透露,更不能贸然提起。

    果然,朱由检还有他自己的打算。

    “还有一件事!”看着王承恩,朱由检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脚:“走……到寿宁宫去……”

    王承恩一楞说:“皇爷是要去看长平公主……”

    朱由检没有吭声,一双眸子闪烁有光。王承恩打了个哆嗦,嘴里应着,心里不禁狐疑,莫非他心里还在动着杀人的念头?——又岂能向自己亲生女儿下手?

    思念中,朱由检已率先而行。

    此去“寿宁宫”不过一箭之距,王承恩一面快步迫上,心里却频频打鼓。

    原来皇上居住的“乾清宫”与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再加上当中的一个“交泰殿”,即所谓的“后三宫”。至于众嫔妃居住的东西六宫,却在“后三宫”的东西二侧,分隔着“日精”、“月华”……等八处宫门,这片占地广大的深宫内院,再加上各皇子、公主居住的另外五组同式样的宫殿,即是后来民间俗语所谓的“三宫六院”了。

    “三宫六院”事实上正是皇帝居家所在。建筑之华丽、庭园之幽美,自是不在话下,御花园里多的是奇花异石,亭台楼谢,美不胜收,只是眼下,由于义军的即将入侵,皇上的动刀杀人,传说纷纷,人心早已大乱,宫娥们相互奔走,大哭小叫,乱到无以复加。

    朱由检一径来到了长平公主居住的“寿宁宫”时,公主先已有了知会,正由两名宫女侍候着穿衣出见。

    天已蒙蒙地亮了,却有大群的乌鸦,在空中盘旋叫嚣不去,飞雪如絮,混合着细小的雨丝,落向地面即为之融化,阴森寒冷,前所未见。

    朱由检方自踏入宫门,长平公主已彷徨出见。

    这一夜她连惊带吓,哪里能睡得着?乳母方氏好话哄说,不待天亮,便匆匆起身,打点整理了一些物品,预备听候父皇的旨意发落逃生。

    她今年已经十五岁,生得白皙高躯,平素极得父母的宠爱,是以在乍然听得父亲动刀杀人的消息,还不能相信,尤其不会想到会对自己下手。

    这一霎她彷徨出见,乍然看见父亲手持宝剑,全身是血的模样,一时吓得哭了起来。

    朱由检脸色铁青地看着她,凄惨苦笑道:“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投生我家,大妞儿——你就认了命吧!”

    长平公主只顾低头大哭,尚还没有领会出父亲话中之意,忽听得身后乳母方氏的一声惊呼,慌不迭抬头一看,父亲却恶煞凶神般来到眼前。

    ——她这里才自吓得惊叫一声,朱由检掌中那一口龙泉宝剑,已当面直劈下来。

    长平公主惊慌中忙举左手以格,正中臂腕关节,“咔嚓”一声,将一只左腕生生斩断坠地。

    公主惨叫一声,踉跄倒地。

    她身后的乳母方氏“啊唷”惨叫一声,蓦地扑前抢护,却为朱由检第二次挥出的剑锋,正中后颈,一时怒血飞溅。

    长平公主连疼带惊,早已晕厥。

    朱由检大声喘息着,踉跄进前,一面用左手衣袖掩着脸面,一连又挥砍了两剑,却都斩空,落向地面……随即放声大哭,抛落手中长剑,转身夺门而出。
引子 归天
    凌晨的曙光,冲开了重重晓雾。

    在一片灰白天光里,看着紫禁城那么大的巍峨建筑——这是一片占地极大的宫殿城池(按:占地七十二平方米,为当今世界最大的皇宫),起建于明成祖永乐五年,完成于永乐十八年,调集当时农民军工参加兴建,人数达四十万众之多,很可能是自有人类以来,除了万里长城之外,最伟大的建筑了——它的兴起,显示着一个封建王朝的壮大和飞跃,睥眼一世,神圣、骄傲、不可侵犯……

    然而,今天——崇桢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也就是在这个朝代的主人迁入这个官殿之后的两百二十四年之后,却由于它的积弱不振,外御无力而不得不拱手让人,岂非是天大的讽刺?

    这也正是这个可怜而可悲的皇帝朱由检怎么也想不通的一件事……

    为什么祖宗开创的一片大好基业、江山,到了自己的手里,竟会沦落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为什么百官无能,朝纲不振?

    为什么天灾人祸连年不断?

    为什么自己一力搞好,忠心国事,所得到的竟是无一事好,国之亦亡?

    为什么?为什么……

    聚集在他脑子里的几百个、几千个为什么,那是他今生今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了。

    长夜即尽,泪已枯干。

    远近城池的烽火狼烟,犹自清晰可见,似乎正在述说着一次改朝换代的残酷战役的结束,抑或是方兴未艾?

    在脑子里构思着这样的画面时,朱由检甚而听见自己的心正在滴血的声音。

    他知道敌人的铁蹄即将大举进入皇城来了,这个时间随着黎明的来到,也就更将迫近,可悲的是,自己作为一个大明朝的皇帝,甚而至今尚保有着南疆半壁江山的实力,此时此刻,却悲哀到一筹莫展,坐以待毙的地步。

    或许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当前殿紧急召集百官的钟声当当响起时,他犹自引颈顾盼,企冀着那些平日为自己最器重的谋臣的到来,哪怕只是一个两个……此时此刻,也将能为自己带来一份温暖,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

    一个人都没有来……

    随着钟声的洋溢,惊飞起大群的乌鸦,再次地在眼前盘飞叫嚣不止,似乎在诉说着一种不幸的来临……该来的终究要来,而该“去”的终究亦是要去……

    朱由检缓缓地由椅子上站起来,发觉到侍候自己的四个内侍,正倚着廷柱子在打盹儿,可怜他们,为了侍候主子,这几天压根儿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会儿倚着柱子竟都睡着了。

    前殿里燃着两盆炭火,火势仍炽——原指望着举行自己毕生的最后一次早朝——事实证明,这该是何等不切实际的一种幻想。

    朱由检这个一厢情愿的梦,在一番痛定思痛之后,总算彻底的警醒觉悟。

    一个人缓缓地走出了前殿,迎着晨羲的寒风,只觉着遍体生凉。

    朱由检缓缓而前,仿佛失魂落魄。其时,大片乌鸦兀自在当空盘旋不去,聒噪的声音,相应着朦朦天色,偌大的深宫殿宇,在一夕乱嚣惊魂、翻天覆地之后,这一霎所显示出的竟是出乎常情的宁静,却是这宁静又能持续多久?便只有天知道了。

    君臣二人默默相对。

    是日——三月十九丁未日晨“卯”刻左右,朱由检携同亲信太监王承恩入内苑,登上了万岁山之寿皇亭,也就是日后人称“万岁山”的红阁,自去冠冕,以发拂面,自缢于一棵矮小的槐树之下,“驾崩”了,享年三十三岁。

    太监王承恩同时在他对面的一棵小树上也上吊死了。

    李自成于次日三月二十戊申日“午”时进入大内皇宫,遂登“皇极殿”下令大索帝后,直到次日“己酉”午时,才在煤山找到了皇帝的尸体,经过了一番争执,于二十三辛亥日,连同前死的周皇后一并以帝后之丧仪葬之,还设了祭坛,准许百官的哭拜祭吊。为抚平人心,李自成率百官亲自往祭,在坛前四拜垂泪……

    明室降臣百官,按次唱名,向李自成叩见,李自成南向坐,牛金星、刘宗敏左右陪恃,俨然帝王之尊。

    随即传来消息,太子与定王遭内监出卖献上,为刘宗敏所收押,李自成封太子为“宋王”,留住于西宫,封定王为“安定公”亦留住宫。却是“永王”下落不明,遍寻不着(按:见清计六奇所撰“明季北略”卷下),那首先开门纳降的勋戚总督军务的朱纯臣,以及襄阳伯李国桢,先后俱以动机不明,遭李猜疑被杀。

    先者,朱由检于十九日凌晨五鼓,斩杀爱女长平公主,于“寿宁宫”,断其左臂,公主未殊死而闷绝于地。传说后为尚衣监何新入宫所见,负之而出,自此失踪不见,与其弟永王之神秘失踪共称神奇,极是不可思议。

    李自成虽占据京师,入主大内,不过一月时光,即为吴三桂联合清军多尔衮所逐,而于其败离京师之前一日(四月廿九日)匆匆即位称帝,国号大顺,继而兵败山倒,退守晋陕,终于次年之闰六月,败湖广,落单于武昌府通山县东九十里之九公山,为一金姓打死。

    明朝自崇桢帝朱由检吊死煤山之后,大好江山尽皆落于清军之手,李自成之后虽有福王、唐王、桂王、鲁王之陆续称帝,苟延残喘,表面上像是延续着明室正统,事实上尽皆处于流亡局面,一无作为,可悲可叹。而于此朝代递接,汉满争雄。大兵来去,赤地千里,多少可歌可泣故事,一经着笔文字,却又十足多彩多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