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中尉的女人
作者:约翰·福尔斯
正文
中译本前言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19章
第20章 第21章 第22章 第23章
第24章 第25章 第26章 第27章
第28章 第29章 第30章 第31章
第32章 第33章 第34章 第35章
第36章 第37章 第38章 第39章
第40章 第41章 第42章 第43章
第44章 第45章 第46章 第47章
第48章 第49章 第50章 第51章
第52章 第53章 第54章 第55章
第56章 第57章 第58章 第59章
第60章 第61章 译后记  
正文 中译本前言
    《法国中尉的女人》已译为世界大部分主要语言。由于刘宪之、蔺延梓先生及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努力,现在它又有了中译本,对此我甚感欣慰。遗憾的是我对当代中国知之甚少(尽管对其古代诗人和哲学家还略知一二),因此,很难说我的故事中的人物和背景对当今的中国人民来说,是否过于遥远。不消说,中国人民懂得,十九世纪的英国是一个极富侵略性的国家,它不仅对外不讲自由,对内亦无自由可谈。实际上,我的小说的主题就是写在这样一个毫无自由的社会里,一个地位卑贱的女子是怎样获得自由的。争取自由并不是谋取私人利益的事情,也并不仅仅是与社会相抗衡的问题。我曾说过,自由不应视为个别人的事情。只有靠许多人的共同努力和相互理解,自由才可能取得。

    这部小说因写了好几个可能的结局——一个以悲剧结尾,一个是以喜剧结尾,等等——而变得引人注目。有人指责我,说这一技巧“扼杀”了欧洲的传统小说。不过我以为,真实生活本身充满了各种解释,有不同的发展趋势。生活并不是从一开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它不象铁道那样只能有一个固定的旅程。中华人民共和国本身的历史就证实了这一点。

    约翰·福尔斯

    一九八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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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1章
    放眼西眺,

    烟波浩渺。

    日晒雨淋,

    伫立首翘。

    孑孑孤影,

    日驰天遥。

    胜境何在?

    天涯海角。

    ——哈代①《谜》——

    ①托马斯·哈代(1840—1928),英国著名诗人、小说家。

    英国国土在西南方伸出一条腿。腿背面有一凹处,叫作莱姆湾。莱姆湾是这一带最大的海湾。海湾一带的那片陆地叫作“莱姆里吉斯”,这是一个古老而不引人注目的名字。在莱姆湾,东风是再叫人讨厌不过的了。

    一八六七年三月末的一个上午,狂风怒号,侵人肌骨。这当儿,却有一男一女沿莱姆里吉斯码头走了过来。对这一双男女的行色与关系,明眼人一看便可猜出几分。

    码头近处的防波堤至少在过去的七百年来一直是老样子。对土生土长的莱姆人来说,那防波堤不过是沿海边蜿蜒曲折的堵灰蒙蒙的长墙①,仅此而已。事实上,由于码头远离镇子,恰似希腊的比雷埃夫斯港远离雅典城一样(当然按城市和港口的规模来讲是差得很远、不好相比的),因此,莱姆人似乎对它是不屑一顾的。自然,因为有时实在看不下去,莱姆人几个世纪以来还是花了不少钱来修缮防波堤。但是,对一个不计较纳税而且很有眼力的人来说,莱姆里吉斯码头却是英国南海岸最美丽的海边壁垒。它之所以受到重视,倒不仅是因为象导游手册上说的那样,它散发着英国七百年来的历史气息,因为英国战舰就是从这儿启航去迎击西班牙无敌舰队的②,因为蒙默思公爵③就是从其侧面登陆的……最重要的是,它是民间艺术的一块瑰宝。

    它既简单又复杂,既粗犷又雅致,既有细腻的曲线又有大笔浓抹,象亨利·莫尔④和米开朗琪罗⑤的绘画作品似的。它清新,生机盎然,尽善尽美。我这样讲是不是言过其实了?或许是吧。不过,我的话是经得住检验的,因为从本书故事发生的那一年至今,码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当然莱姆镇已有了很大改变。倘若你立在海边向内陆望去,这种检验就失之公平喽——

    ①莱姆里吉斯码头附近是一条石砌的防波堤,统称“theCobb”,在本书中,码头和防波堤经常混用。另外,莱姆里吉斯指一个地区,莱姆镇是这个地区的小镇,本书中也经常混用。

    ②1588年,英国舰队击败了称雄一时的西班牙无敌舰队。

    ③即詹姆斯·司各特(49—85),是查理斯二世的私生子。85年,詹姆斯二世继承王位以后,他在英格兰西部起兵叛乱,失败后被杀。

    ④亨利·莫尔(1898—?),英国画家、雕刻家。

    ⑤米开朗琪罗(1475—156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

    不过,要是你在一八六七年,象刚才讲的那个男子所做的那样。向北方和内陆眺望,映入你眼帘的却是一片和谐景象。有十几所房屋和一家小小的造船厂座落在码头与内陆的交界处,如风景画似的错落有致。造船台上摆着一只小帆船的骨架。越过倾斜的草地向东半英里,是莱姆镇上茅草加石板的屋顶。莱姆镇在中世纪曾名噪一时,但从那以后便日渐衰落。西面是当地叫做克立夫斯崖的灰色峭壁,静静地矗立在遍布鹅卵石的沙滩上。蒙默思正是从那儿开始了他的愚蠢行动。再往远处的内陆方向望去,可以看到连绵不断的悬崖峭壁,映掩在茂密的树木之中。单凭这一点,我们就可以说防波堤确实象是最后一道壁垒,它阻止了海崖西部严重的水土流失。我说这话也是可以得到证实的。在那一带,当时并看不到有什么房屋,就是今天,远处海滩上也不过只有几间孤零零的破旧茅屋。

    由此看来,当地人并不难看出(当时也的确有一个人在望着),那一男一女都是外乡人。他们都是高雅人物,不会因为怕冒一点风寒而放弃欣赏码头风光的大好时机。不过,那个在旁观察的人如果把他的望远镜焦距调得更近一点,他就会发现,那一对儿似乎对默默地一起散步更感兴趣,而对莱姆镇那些沿海的建筑物却不以为然。而且他一定还会注意到,这两个人不仅有高雅的兴致,也有高雅的外表。

    那年轻姑娘穿着入时。一八六七年还吹着另一股风:人们对女裙衬架和大女帽开始感到厌恶了。透过望远镜,可以看到她穿着一品红的裙子,裙子很瘦,紧紧地捆在身上——而且还很短,因为厚厚的绿色外套下面裸露着一双雪白的脚踝,在码头的护墙上姗姗地移动着。带网的发髻上面戴着一顶卷边低平小帽,小帽的边上插着一束精致的白鹭羽毛——未见过大世面的莱姆妇女当时觉得这种头饰款式很不顺眼,她们至少还得再过一年才敢于尝试。那个男子个头稍高,周身上下穿着浅灰色衣服,一只手里拿着大礼帽。他刮掉了腮边胡了——一两年前,英国男性最佳时尚的公断人就说过,这种举动有些庸俗,也就是说,外国人会感到滑稽可笑。今天看来,我们必定感到那年轻女子衣服的颜色十分刺眼,可是那时因为刚刚发明了苯胺染料,所以衣服都是大红大绿的。再说,其他方面的陈规陋习紧紧地束缚着妇女们的一举一动,于是作为一种补偿,妇女们希望穿大红大绿的刺激性颜色,而不愿谨小慎微地去穿得素净淡雅。

    那位持望远镜的人最感莫名其妙的,大概是站在蜿蜒、暗黑的防波堤上的另一个人影。那人站在防波堤靠海的尽头,看得出是倚在一门古代的炮管上。那炮管倒竖着,权作系缆柱。那人周身着黑,风吹动着她的黑衣服,可是人却木然不动,只管向大海望去,颇似一尊海事遇难者的活纪念碑,一个神话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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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2章
    一八五一年,英国人口中十岁以上的女性人数约为8,155,000,而男性人数仅有7,600,000。很明显,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少女如果命定要结婚当母亲的话,男子的数目显然是不足以匹配的。

    ——诺矣斯顿·帕克①

    《维多利亚鼎盛时期人俗录》

    我要张起银帆驶向太阳,

    我要张起银帆驶向太阳,

    我那虚假情人会哭泣悲伤,哭泣悲伤。

    一旦我离开,我那虚假情人会哭泣悲伤。

    ——西乡民谣“西尔维离开时”——

    ①生平不祥。

    “蒂娜,亲爱的,咱们已经拜了海神。假如咱们现在向回走,背对海神,他是不会怪罪的。”

    “您的骑士风度尚显不足。”

    “请问,此话怎讲?”

    “我原以为,您会乘机大大方方地挽着我的胳膊,多在这里呆一会儿呢。”

    “咱们都变得娇气十足了。”

    “因为咱们现在不是在伦敦啊。”

    “象是在寒冷的北极,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

    “最好是走到防波堤的尽头。”

    于是,那男子带着无可奈何的神色,冷冷地朝陆地瞥了一眼,似乎这是他最后一次向陆地眺望,再也不回来了。然后,他转过身去,两个人继续朝防波堤走去。

    “我想听听,上星期二您和家父是如何商定的。”

    “关于那个令人愉快的夜晚,您姨妈已从我这儿把每一个细节都探听去了。”

    那女子蓦地站住,两眼直盯着他。

    “查尔斯!请注意,对别人您尽可以打马虎眼,但对我,您这样粘粘糊糊,态度不明,那可不行。”

    “我的宝贝儿,如此说来,咱们怎能以神圣婚姻的形式粘糊在一起呢?”

    “请把这种低级的笑话留着,到您的俱乐部里去说好啦。”她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催着他向前走。她说:“我收到了一封信。”

    “呃,我担心您可能收到了。是令堂来的?”

    “我听说出了点事儿……在码头上。”

    查尔斯本想发火,但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他们向前走了几步,他才说道:

    “我承认,令尊跟我之间在哲学问题上发生了一点口角。”

    “您那样就太不老实了。”

    “我认为那样做正是老实的表现。”

    “那么,你们谈了些什么?”

    “令尊居然认为,应当把达尔文装进笼子,送到动物园的猴子房去展览。我想讲一些关于达尔文理论的科学论据给他听,但怎么也说服不了他,简直是对牛弹琴。”

    “您怎么能够——您又不是不知道父亲的见解。”

    “我非常尊敬他。”

    “其实是您非常恨他。”

    “他的确说过,倘若有人将自己的祖父说成是猴子,他是不会把女儿嫁给他的。其实,回想一下,他总会记起,我的‘猴子’是有爵位的。”

    她边走边朝他望了一眼,然后莫名其妙地把头扭向一边。她每次认真起来,都要摆出这个姿势。他们虽然已经订婚,但在她看来,当时订婚中碰到的最大障碍恰在于此。她的父亲是位富翁,不过她的祖父却是位布商。而查尔斯则不同,他的祖父是位从男爵。她轻轻地勾住查尔斯的左臂,查尔斯握了一下她戴着手套的手,微微一笑。

    “亲爱的,咱们两人的婚事反正已经定下来了。您畏惧令尊,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而我要娶的是您,而不是他。您别忘了,我是个科学家。我写过一篇专论,因此也算是科学有吧。哎,别这么笑,您要是不听,我就把时间全花在化石的搜集和研究上,而不用在您身上。”

    “我大概还不会嫉妒化石吧。”她有意停顿一下。“因为您踩着化石走了至少有一分钟,却未曾看它们一眼。”

    他赶紧低头搜索,猛地伏下身。防波堤上有些部分是用带化石的石头砌的。

    “天哪!您看这个,氢氧钙石。这种化石一定是从波特兰鲕状岩演化来的。”

    “要是您还呆在这儿不走,我就要惩罚您,把您送到一家采石场去干一辈子。”听到这话,他笑着乖乖地站起来。“怎么样,我把您领到这儿来,够味吧。看吧。”她把他带到石墙旁,那儿砌着一排平整的石头,可以作为台阶往下走。

    “还记得简·奥斯丁的《劝导》吧?在那本小说里,奥斯丁就是让马斯格鲁夫跌倒在这些台阶上的。”

    “真够浪漫的了。”

    “绅士们都是浪漫的……在那个时代。”

    “现代的绅士们就不浪漫,而是讲究科学了么?咱们冒险向下走走怎么样?”

    “等回来的时候吧。”

    他们又继续朝前走。这时,他看到防波堤的尽头站着一个身影,而且他看出那是位女性。

    “天哪,我原以为那是个渔夫呢。可那不是个女人么?”

    欧内斯蒂娜眯起眼睛望了望。她那灰色的眼睛长得很美丽,可惜是近视,只能看到一团黑影。

    “她是不是挺年轻?”

    “太远了,看不请。”

    “不过,我可以猜出那是谁。一定是那位可怜的‘悲剧人物’。”

    “悲剧人物?”

    “这是个绰号。她的绰号多着呢。”

    “还有些什么?”

    “渔民们给她起了个下流绰号。”

    “我亲爱的蒂娜,您可以肯定——”

    “他们称她‘法国中尉的……女人’。”

    “噢,那么人们就都不理她,她也就只得到这儿来消磨时光,是吗?”

    “她……有点神经错乱。咱们往回走吧,我可不想靠近她。”

    他们停住脚步。查尔斯注视着那个黑影。

    “这倒满有意思。那个法国中尉是什么人?”

    “一个男人呗。据说她已经……”

    “爱上他了?”

    “比这糟得多呢。”

    “那么是他甩掉了她?有孩子吗?”

    “没有,据我所知没有。都是些传言。”

    “可是她在那儿干什么呢?”

    “人们说她在那儿等着他归来。”

    “噢。就没有人关心她吗?”

    “她算是波尔蒂尼夫人的佣人。我们去她家拜访时,从没见到这个佣人,但她确实住在那儿。咱们往回走吧。我看不清她是什么样子。

    他笑了笑,没有动。

    “要是她向您扑来,我就当您的保镖,显示一下我那微弱的勇气。走,去看看。”

    于是,他们向前走去。那女人站在一根系缆柱旁,帽子拿在手里,头发紧紧地裹在黑大衣的高领子里。那件黑上衣四十年前还算时髦,这时看来则是不伦不类了,活象斗牛士穿的大衣。她的裙子里没有衬架,但很明显,那并非是因为她不了解伦敦的时髦风尚,只是忘记未用罢了。查尔斯故意大声说了句什么,以便让她知道有人来了。但是,她却一动不动。他俩又向前走了几步,从侧面看清了她的面容,发现她的两眼正直勾勾地望着遥远的天际。蓦地,一阵大风骤起,查尔斯连忙抱住欧内斯蒂娜的腰,惟恐她被吹倒。那女人扶在系缆柱上的手握得更紧了。

    风势稍缓,查尔斯便立即走上前去。至于此举的原因,他自己也糊里糊涂,大概是教给欧内斯蒂娜怎样来表现勇敢吧。

    “您这位女士,我们不能看着您身处险境而不告诫一声,风再大一点,您会——”

    她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或者说,查尔斯觉得是她盯了自己一眼。查尔斯对这第一次见面久久难以忘怀。难忘的并非是那张脸上意料之中的东西,而是意料之外的印象。在他们那个时代,最受推崇的女人面容是文静、柔顺、腼腆。那张脸不象欧内斯蒂娜的那么漂亮。不论什么时代,也不管用什么样的审美标准衡量,那确实不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儿。但那却是一张令人难忘的脸,一张悲凉凄切的脸。那张脸上所流露出的悲哀,正象树林中所流出的泉水一样,纯净、自然、难以遮拦。那张脸上没有矫揉造作,没有虚情假意,没有歇斯底里,没有骗人的面具,最重要的是,没有神经错乱的痕迹。神经错乱、疯狂只属于那茫茫的大海,那一望无际的天涯。那种自作多情的悲哀,正如泉水淙淙而流的本身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要把它从沙漠中汲出来就不自然了。

    事后,查尔斯总觉得那一眼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当然,这样说并不是指目光本身,而是指它的效果。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对方看成了面目可憎的敌人,被一眼看穿,活该被刺透、被消灭。

    那女人默默不语。她回头看的时间充其量不过两三秒钟,随后便转过身,照旧盯着南方。欧内斯蒂娜扯了扯查尔斯的袖子。他转过身,朝她耸耸肩,微笑一下。快走出码头时,他说:“要是您刚才没讲那些窝囊事该多好啊。乡间生活的弊病就在于此。人们对彼此的隐私都了如指掌,没有神秘色彩,没有浪漫情调。”

    当时欧内斯蒂娜挖苦他说,他只懂得科学,哪里懂什么轶闻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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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3章
    另一个应加以考虑的因素是,每一生物的主要机体组织部分都是由遗传造成的;因此,尽管每一生物在自然界适得其所,但它们身上的许多机体结构与现在的习性并无直接的密切关系。

    ——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

    在我们历史上的所有年代中,聪明人自然会选择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做一个年轻人。

    ——G·M·杨格①《时代风云录》——

    ①G·M·杨格(1882—1959),国史学家,曾主编《英国历史文献》,著有《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等。

    用过午餐后,查尔斯回到他白狮旅馆的房间里。他对着镜子,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脸,他的思路混混沌沌,难以理清。他感到脑袋里有说不尽的神奇东西,感到心里隐隐约约有种挫败感。这种心情与防波堤上发生的事毫无关系。真正使他烦恼的倒是以下这些事情:在特兰特姨妈家吃午饭时,他只讲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对有些事情他故意避而不谈,但做得又过于显眼;自己潜心于古生物学研究,但这种学问是否是自己的用武之地,他感到没有把握;欧内斯蒂娜到底是否真正理解自己,而自己是否真正理解她,这他也吃不准;他感到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他最后发现,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是他必须熬过一个漫长、阴郁的下午,而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威胁。那时毕竟是一八六七年,而他刚刚才三十二岁,他对人生的思索已经够多的了。

    虽然查尔斯喜欢把自己看作是一位热爱科学的青年,而且,倘若他能听到关于飞机、喷气发动机、电视、雷达等未来科学发展方面的情景,他也不会过于惊奇。但是使他目瞪口呆的,可能是当代人跟他那个时代的人对时间本身截然不同的看法。在我们这个世纪里,最糟糕的大概就是觉得时间不够用。我们之所以有如此的感觉,倒不是因为我们对科学有一种无私的偏爱,也并非出自我们智慧的本能,而是我们要将社会的聪明才智与万贯财富用在提高效率的方法上——似乎人类的最终目标不是向完美的人性迈进,而是为了得到完美的、闪电般的时效。可对查尔斯、对几乎他所有的同代人和社会显贵来说,人世间的时间是无限缓慢的。对他们来说,问题不是计划时间以完成需要做的事情,而是想方设法找点营生,以消磨那漫长的悠悠时日。

    当今为了谋取财富而产生的常见病之一是精神分裂症,而在查尔斯那个时代,通病之一却是百无聊赖。不消说,对一八四八年的革命浪潮以及此时已消声匿迹的宪章运动①的回忆给那个时代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但对许多人——包括查尔斯——来说,最有意义的事情莫过于那遥远的抗争早已烟消云散了。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是繁荣昌盛的时期,这是毋庸置疑的。工匠,甚至普通的劳工,都富裕起来了,这就使革命的可能性大为减少,至少在英国是这样。人们已把革命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喽,查尔斯不可能知道,正巧在那天下午,那位大胡子的德国犹太人正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里悄悄地工作着,而且他在那灰色墙壁的图书室内的工作将结出鲜红的果实。要是您当时把这一果实以及后来它那涤荡一切的效果预先向查尔斯描述一番,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的——尽管如此,一八六七年三月过后的六个月,《资本论》第一卷还是在汉堡问世了——

    ①英国工人阶级为争取普选权而发起的强大工人运动。这个运动经历了1839、1842和1848年的三次高潮。

    查尔斯之所以不象多数人那么悲观,还有他个人的多种因素。他的祖父,即那位从男爵,属于乡村绅士中的第二类人:他们喜欢猎取狐狸,痛饮红葡萄酒,收藏人间任何有学术价值的东西。他的祖父平生喜欢收藏书籍,谁知到了晚年,竟对石头发生了兴趣,于是不惜血本,连家人也动员起来,挖掘他在威尔特郡的那三千英亩土地上并不妨碍耕作的座座土丘。他拚命搜集钙石、古糙石、燧石等各种石头,发掘新石器时代的各种古墓。待到他的大儿子继承家产后,却拚命搜集起古代战争的袖珍战利品和纪念品来,那劲头跟他老子一样狂热,真是一脉相传。遗憾的是,老天爷惩罚了这个儿子,当然也可以说保佑了他,叫他至今还没娶妻。老人的小儿子,也就是查尔斯的父亲,继承了大宗产业,土地和金钱,应有尽有。

    查尔斯的父亲一帆风顺,一生只遭受一次灾殃——年轻的妻子去世,刚出生的女儿同时夭折。那时,查尔斯才刚满一周岁。查尔斯的父亲咬紧牙关,强忍悲痛,一心扑在抚养儿子,即使不能说他给了儿子伟大的爱,至少是在精神和肉体上使他受到了一系列严格训练。总的说来,他除了喜爱自己以外,最喜爱的是他的儿子。他把自己名下的土地售出,精明地购买了铁路股票,糊涂地扔进了赌场(他不是向上帝而是向阿尔迈克赌场去寻求安尉)。从他的生活方式看,他好象不是出生在一八○二年,倒象是在一七○二年。他一生主要的任务就是享乐。他一八五六年归天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享乐过度。查尔斯成了唯一的继承人,不仅继承了老子日趋减少的财产(纸牌赌博吞没了他的铁路红利),而且到头来还要继承伯父的大宗财产。当然,一八六七年,尽管他的伯父恢复了痛饮葡萄酒的家风,但还没有走上黄泉之路的征兆。

    查尔斯喜欢伯父,伯父也喜欢他,不过他们的这种感情在彼此交往中并不总是显而易见的。查尔斯虽然经常遵照伯父的吩附去打猎,射杀鹧鸪、野鸡什么的,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射狐狸。那倒不是因为狐狸这种猎物无法食用,主要原因是他对猎人们那种难以言传的残忍十分厌恶。更叫他的伯父不满的是,他不喜欢骑马,倒情愿步行。真是不可思议。要知道,对一位绅士来说,步行作为一种消遣,只有在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才得体,实际上他并不反对骑马,只是他生来就热爱自然,对不能近距离、安闲地观察自然而痛恨不已。不过有一次他交上了好运。那是多年前的一个秋天,一只奇异的鸟儿正在他伯父的一块麦田边上跑着。他举枪把它打死了。当他发现自己打中的是一只什么样的鸟儿,而且知道那是一种稀有品种之后,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有些恼火,因为这种硕鸨在英国索尔兹伯里平原上已濒临绝种的境地,他打死的这只鸟儿是最后的几只之一了。可是他的伯父却喜不自禁。那只鸟儿被剥制做了标本,放在温斯亚特庄园各厅的玻璃罩里,象一只杂种火鸡,就那么永远朝玻璃罩外面呆视着。

    他的伯父总是向来访的乡绅们喋喋不休地大谈这只鸟的来历,人家都听腻了。每当他想到要废弃查尔斯的继承权时——事实上他一想到继承权的事儿就火冒三丈,因为他的庄园最终还是应由男性来继承的——他便站在那儿望着查尔斯的不死鸟,就又恢复了他作为伯父的慈爱心肠。怎么会产生了废弃继承权的念头呢?这都怪查尔斯。他没有每星期一次给伯父写信。再说查尔斯有个怪僻,常常喜欢整个下午泡在漫斯亚特庄园的图书室里,而他的伯父却是极少到那儿去的。

    而且,查尔斯还有比这更严重的过错呢。当初在剑桥大学读书时,他在一年级倒勤奋好学,颇有长进,背了不少经典,并且信奉国教,在国教的三十九条教规下签了字,这在当时的年轻人中算得上是难能可贵的。可是到了二年级,他渐渐误入歧途。终于,在伦敦一个雾气浓重的夜晚,他突然发现自己色迷迷的搂抱着一个赤条条的女人。他懊恼万分,挣脱那个伦敦下层社会女人的浑圆双臂,一头扎进教堂里忏悔起来。事后不久,他向父亲宣布,他希望去当牧师。他的父亲闻言惊恐不已,对这种大逆不道别无它法,只好把这邪恶缠身的逆子送往巴黎。谁知到巴黎后,他童贞顿失,在这条路上就愈走愈远。同时,正如他父亲所希望的那样,他有意识地密切注意宗教问题。查尔斯看出,当时英国国教改革中的所谓“牛津运动”①表面上颇有些诱惑力,骨子里不过是罗马天主教的教义而已。他才不愿意谨小慎微地将典型的英国气质消耗在天主教的禁忌之中呢。英国气质一半是讽喻现实,一半是遵从传统,也就是说一半是要消极,一半是要安逸。他后来返回伦敦以后,粗略研究了当时的十多种宗教理论,结果一无所获,最后变成了一个响当当的不可知论者。生活中并没有上帝,他崇拜的是大自然,而不是《圣经》。倘若早出世一百年,他或许成为一位自然神论者,甚至泛神论者。他有时为了陪伴别人才去做礼拜天早祷,但他是很少单独前往的——

    ①1833年至1841年,牛津大学代表贵族利益的一些保守分子刊印了九十本小册子,发动了一个竭力恢复旧制的运动,主张在教义、仪式和教会规章上大量保持天主教传统,鼓吹维持教会的较高权威地位,被称作高教会派。与此对立的“低教会派”观点倾向于清教徒的新教。

    一八五六年,他在那罪恶的城市里混了六个月后,回到了英国。三个月后,他的父亲一命归天。查尔斯将贝尔格拉瓦街的大宅子出租,自己住到肯星顿街一座不大的寓所里。一个年轻的单身汉住这样的寓所倒更合适些。伺候他的只有一名男仆、一名厨子和两名侍女。有他那样的社会关系和巨大财富的人,使用如此少的仆人未免过于寒酸,但他自己倒觉得没有什么不便;再说,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游山玩水,也用不着多少仆人。有时他也偶然命笔,写写边远地区的游记,投给流行杂志。有一次他在葡萄牙旅游九个月,有位雄心勃勃的出版商居然约他写一本书,但查尔斯觉得写出来未免“有失身份”①,再说写书这玩意儿必然要集中精力,劳心费神。他踌躇再三,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决定作罢。其实,他近十年来就是一直这样举棋不定——

    ①英国当时一般文人的社会地位不高,被上流社会瞧不起。

    虽说查尔斯在发展缓慢的维多利亚时代随波逐流,但他本质上并非是个绔绔子弟。有一次,他偶然遇到一个了解他祖父癖好的人,这才知道当初老人为什么夜以继日地监督着一伙懵懵懂懂的乡下人大挖石头;这件事,只有他家里的人才视为笑料;而实际上,别人都把查尔斯·史密逊爵士尊崇为对罗马人征服英国以前的时期进行考古的先驱。大英博物馆里至今还珍存着他收集的文物。查尔斯不知不觉地发现,自己的性情倒很象祖父,而不象祖父的两个儿子。近三年来,他越发觉得自己对古生物学热心起来,最后打定主意,干此一行。他经常到地质学会走走,参加各种学术讨论会,还经常手拿楔形榔头,挎着收集包,兴致勃勃地离开温斯亚特庄园,外出收集标本。对此,他的伯父以为大谬不然。在他看来,一个绅士去乡下,手里拿的最得体的东西应当是马鞭或猎枪。不过,退一步说,拿榔头和拎挎包总比到讨厌的图书室去读那些讨厌的书本好些。

    而且,查尔斯对另一件事情也毫无兴趣,这也使他的伯父怏怏不快。黄缎带和水仙花是自由党的标记,这些东西在温斯亚特庄园被视为旁门左道,应受诅咒。老头子是保守党的虔诚信徒——而且对保守党的活动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想让侄子竞选议员,可查尔斯总是婉言拒绝。他声称自己没有任何政治信仰,但私下里他对格拉斯通①倒是极有好感。在温斯亚特庄园,格拉斯通却是最大的叛逆者,是一文不值的小人。这样,尊贵的家世和懒于社会事务的习性轻易地断送了对他来说本应是顺理成章的锦绣前程。

    懒散大概是查尔斯最突出的特点了。他象自己的许多同代人一样,发觉那一世纪早期那种重视义务的风尚正转向对自我的关心;推动新的英国前进的力量已经不再是献身精神,而是一种把自己变成尊贵人物的日趋强烈的欲望。他知道自己有过于挑剔、举棋不定的毛病,可是究竟干什么好呢?在历史界,刚刚出了个麦考莱②,谁还能写出更好的史书?说到小说与诗歌创作,英国文学史上已是人才济济,再写点东西又谈何容易?在科学界,莱尔③和达尔文依然健在,谁还能成为一名有创见的科学家?要想搞政治吧,迪斯雷利④和格拉斯通两个山头对峙,各霸一方,谁能与之争雄?——

    ①W.E.格拉斯通(1809—1898),英国政治家,曾三度任英国首相。他曾是保守党领袖,后来领导了新成立的自由党。

    ②麦考莱(1800—1859),英国政治家、历史学家,主要代表作有《詹姆士二世登极后的英国史》、《古罗马歌曲》等。

    ③查尔斯·莱尔(1797—1875),英国地质学家。

    ④本杰明·迪斯雷利(1804—1881),英国政治家、文学家,曾两度任英国首相。

    读者们将会看到,查尔斯有好高鹜远的毛病。聪明的懒汉为了证明自己懒得有理,总是要好高鹜远的。总而言之,查尔斯有着拜伦式的游手好闲,却没有拜伦那些发泄情感的途径:作诗和寻花问柳。

    虽说查尔斯对自己今后的前程心中无数,但他还是个讨人喜欢的青年。很遗憾,国外的游山玩水磨掉了一些他那极度庄重正经的外表(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把这种庄重正经叫作热情、道德严正、诚实等名目繁多的假名堂),当时作为一名英国绅士必须具有那种风度。乍一看,他的确有些玩世不恭,肯定受到旧的腐朽道德的侵蚀。可是在社交场合,他总是得到母亲们的青睐、父亲们的亲近和姑娘们的秋波。查尔斯对窈窕淑女还是颇感兴趣的,而且也不顾惜使姑娘们和她们雄心勃勃的父母到头来落得个竹篮打水的结果。于是他得了个清高、冷漠的名声。这一名声对他的行为不能说不是一种有益的报偿——到三十岁时,他在婚姻问题上还是象鸡貂求偶一样:嗅一嗅诱饵,然后转身离去,避开在他前进路上设下的婚姻陷阱中的钓钩。

    伯父时常催促查尔斯早日考虑终身大事。可是,查尔斯动辄反唇相讥,说伯父也一辈子未婚,于是老头子就卡了壳,无言以对。在这种情况下,伯父便咕哝着说:

    “我从来没找到过合适的女人呀。”

    “瞎说,您从来就没有找过。”

    “谁说我没找?我在你这个年纪时……”

    “您只惦记着猎狗,只晓得什么季节去打野鸡。”

    于是,老头子便满腹愁肠地望着眼前的葡萄酒发呆。他对自己未曾娶妻并不怎么感到遗憾,可是膝下无子,买了骏马、猎枪来给谁呢?这是最伤脑筋的事。他看到自己的人生之路就要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我真糊涂,真糊涂。”

    “亲爱的大伯,我可并不糊涂。别难过了。我也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姑娘,但还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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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4章
    遗下的都是完成的!哦,幸运儿啊,

    离开人世,却留已竟姻缘一段

    替他们作无声的应答——

    韶华流逝,生活并非纷乱杂沓。

    ——诺顿夫人①《加拉夫人》

    英国多数上层或中产阶级的家宅下都有自己的粪池……

    ——诺颖斯顿·怕克

    《维多利亚鼎盛时期人俗录》——

    ①诺顿夫人是英国著名剧作家理查德·谢立丹(1751——1856)的孙女,其生平不详。关于她的情况,可参阅本书第十六章对她的评论。

    波尔蒂尼夫人的府邸座落在莱姆里吉斯后面陡峭的山坡上,那儿视野宽阔,可以俯视远近的景物。那是摄政时期①建造的一所楼房,是波尔蒂尼夫人社会地位的鲜明写照。楼房的底层是厨房。从今天的标准来看,厨房的设备、卫生等条件之差,简直是不能容忍的。固然,在一八六七年,住在那幢楼房里的仆人可能非常清楚谁是他们生活中的暴君,但照我们今天看来,真正的恶魔必定是那宽大的厨房。厨房里光线昏暗,有三只炉子每天需要加煤封炉两次,捅旺两次。而且,要想有条有理地把这幢楼房里的家务搞好,就离不开炉子,所以炉子是万万不能熄灭的。不管是在酷暑盛夏的日子里,还是在刮着西南风的时候,那个恶魔总是吐着滚滚浓烟——那贪得无厌的炉膛总得喂饱啊。还有那墙壁的颜色!四堵墙壁哭叫着要淡颜色,要白色,可是它们反而变成了墨绿色——那种颜色里含有大量剧毒的三氧化二砷。好在仆人们对此一窍不通(说句良心话,楼上的那个暴君也不懂)。厨房间里非常潮湿,恶魔又吐出了那么多烟雾和油垢,不过这可能倒是件好事,至少那些致命的灰尘就不能飞起,难以逞凶了——

    ①英国史上自1811年至1820年期间。当时,英王乔治三世重病,由其子威尔士亲灭摄政。1820年,乔治三世去世,由摄政王继承王位,即乔治四世(1820—1830年在位)。后世把这个时期的建筑和装饰称为“摄政时期风格”。

    在这块阴森森的领地上,当头目的是一位叫弗尔利夫人的女人,她是波尔蒂尼夫人的女陪伴。她身材瘦小,总是穿一身黑衣服。穿黑的原因与其说是守寡,不如说是习惯。她满脸阴郁,究其原因可能是她已看到无数可怜虫穿过她的厨房扬长而去了。男管家、男仆、园丁、马夫、上房侍女、打杂侍女——他们实在忍受不了波尔蒂尼夫人那么多的规矩,只得逃之夭夭。逃跑固然是一种丢人、懦弱的行为;可是,人家规定你每天六点起身,从六点半干到中午十一点,再从十一点半干到下午四点半,接着又从五点干到夜里十点,而且每天如此,这样,一个星期就得干一百多个小时,在这种情况下,谁还顾得了什么脸面和勇气?

    据传,倒数第五个逃跑的男管家曾将仆人们的心情概括地对波尔蒂尼夫人说过:“太太,今天我宁肯呆在我那穷透了的家里,忍饥挨饿地过一辈子,也不想多在这儿呆一个星期了。”有些人很怀疑,谁能胆大包天,竟敢对那位令人敬畏的女人说这种话?但不管怎样,当那位男管家背着铺盖卷从楼上走下来,并声称他确实说过那话时,其他仆人们听了后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是不难猜测的。

    至于那个声名狼藉的弗尔利夫人何以能长久地受得住女主人的折磨,这在当地是一团谜。最可能的是,倘若老天有眼,她自己本来也可能成为波尔蒂尼夫人的。她的妒嫉心使她留了下来。再说,这所楼房里常常降临的灾难也使她高兴,满足了她的阴暗心理。总而言之,这两个女人都是后来虐待狂的老祖宗。相互容忍对彼此都有利。

    波尔蒂尼夫人有两件恨事,或者说一件恨事的两个方面。一是恨脏——当然她有时对厨房间还是能高抬贵手的,因为那是仆人们住的地方;二是恨伤风败俗。在这两方面,哪怕是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也别想逃过她那鹰一般的眼睛。

    她象一只硕大的秃鹫,在无限的闲暇中无休无止地盘旋着。对于第一件事,在人们的五种感官之外她又贡献了第六种感官。她能准确地发现灰尘、指印、污斑、怪味道、破布烂条以及浆洗不周的麻布等。在她家里,任何形式的不洁都在她痛恨之列。她可以毫不手软地解雇不洁的仆人。园丁进屋时手上有点土,厨子衣服上有点酒斑,侍女床下有点乱毛线头,一经发现,他们就得立即卷铺盖。

    最可恶的是,除了在家里逞威风以外,她还在外面为所欲为。要是什么人礼拜天没有去参加早祷或晚祷,凡让她发现,她必得痛斥人家是极端的道德堕落。她勉强每月给女佣们一个下午的休息时间。有时侍女难得利用这点时间同小伙子外出走走,倘若她发现,这个侍女就要大祸临头;倘若堕入情网的那个小伙子竟敢偷偷地来莫尔伯勒府邸与那个侍女幽会,那么大祸也必定降临到他的头上,因为府邸内的花园实在是一个人为的大陷阱。这个陷阱非常人道——此处所谓人道,是说这个陷阱象大张着的嘴巴,但没有牙齿——然而,其力量之大,足以咬断一个人的大腿。波尔蒂尼夫人特别宠爱帮她设陷阱的那些残酷的仆人。这些人,她无论如何是不会解雇的。

    若非生不逢时,这位太太准能在盖世太保那儿充当个角色。她有一套审讯的特殊本领,可以在五分钟内使最坚定的姑娘泪流满面。她是蒸蒸日上的大英帝国极度傲慢性格的缩影。她判断是非的唯一标准就是她那完美无缺的一贯正确。她统治别人的唯一宗旨是:要对那些粗野的群氓痛加谴责,毫不留情。

    不过,在她自己的阶层,在她的一个小圈子之中,她却是赫赫有名的慈善家。倘若你怀疑她的乐善好施,你的对手必定会摆出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尊贵善良的波尔蒂尼夫人不是收留了法国中尉的女人吗?当然我几乎用不着说明,当时这位尊贵、善良的太太只听说过这个比较文明的绰号;比“法国中尉的女人”更加低下的绰号还有,只是她还没有听说过。

    那件颇为轰动的事件发生在一八六六年春,正是我在小说中所写的时间背景的前一年。那件事与波尔蒂尼夫人生活中的一大秘密有关。实际上,那是一种不足挂齿的秘密:她深信存在着地狱。

    当时莱姆镇的牧师在神学方面还比较开通。不过,对自己的收入来自何方,这位牧师也是心中有数的。莱姆镇的教堂不大,会众也不多,他在那儿供职混得还不错。他布道时颇有窍门儿,热情奔放,侃侃而谈。他使自己的教堂没有十字架、神像和装饰物,总之,没有天主教弊端的任何迹象。每逢波尔蒂尼夫人对他大讲自己对来生的看法时,他总是随声附和,不加争辩,因为他心里明白,手头拮据的牧师是不能与富裕的施主争辩的。波尔蒂尼夫人在金钱方面是有求必应,其大方程度跟她对家中十三个佣人的吝啬程度差不多。前一年冬天(就是第四次大霍乱袭击维多利亚英国的那一年),波尔蒂尼夫人偶染微恙,牧师便不断前去问候,其殷勤程度跟医生差不多。医生一再向她保证,她只是有点肠胃不适,决非是可怕的霍乱。

    波尔蒂尼夫人并不是糊涂虫,相反,她处理实际问题时极为精明。正象她的舒适的现实生活是一个实际问题一样,来生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实际问题。她在卧室里躺着,一个可怕的数学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头,使她不得安宁:上帝是怎样计算施舍的呢?是根据一个人已经拿出的量计算呢,还是根据一个人按能力应当拿出的量计算呢?已经拿出了多少和应当拿出多少,她比牧师清楚得多。她已经给了教堂一笔可观的数目,但要进入天堂非得拿出财产的十分之一不可,而她知道,那数目还差得多。当然她已经修改了遗嘱,保证所缺份额待她死后可以全部补齐。叫人不放心的是,万一读遗嘱时上帝不在场,听不到“全部补齐”这句话,那可怎么办呢?还有,在她生病期间,弗尔利夫人给她读《圣经》读的恰巧就是“寡妇的硬币”①那一节比喻,波尔蒂尼夫人总觉得,那个比喻对她太不公平。这件事深深地埋在她的心里,比她肠子里的大肠肝菌钻得还要深。有一天她的身体好了些,牧师面带忧色地前来看她,她便利用这一机会,仔细审查起自己的良心来。开初,牧师打算帮她解脱她的精神负担——

    ①“寡妇的硬币”见《圣经·马可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讲一个寡妇捐献了两枚硬币,但她已尽了最大的力量。这一比喻是对波尔蒂尼夫人的尖刻讽刺。

    “尊贵的太太,您这样想是危险的。造物主全知全能,眼明心亮,咱们不能怀疑他的怜悯——或公正。”

    “话是这么说,要是主问我我的良心是否清白,我怎么回答?”

    牧师笑了。“您应当说,您的良心是混沌的。上帝怜悯众生,宽大无边,定会——”

    “别忙,要是他不宽大呢?”

    “尊敬的太太,要是您这样说话,我就只好说您的不是了。

    对他的怜悯,我们不能有丝毫怀疑。”

    两人都沉默了。在波尔蒂尼夫人眼中,牧师好象是两个人似的。一个是地位低于她的下等人,吃喝要靠她,教堂各种活动的大部分费用要靠她,向穷人发放救济品也要靠她;另一个是上帝的代表,在他面前,她必须在心灵上向他屈膝。这样,她对牧师的态度往往是别别扭扭,前后矛盾,忽而居高临下,忽而屈尊奉迎。有时她会挖空心思想出句话来,使这两种态度兼而有之。

    “可怜的弗德里克要是不死该多好,他一定会给我出主意。”

    “那是自然的。不过,他的主意肯定跟我的差不多,您尽管放心好了。我知道他是位基督教徒。我说的话是完全符合基督教教义的。”

    “他的死对我是个警告,也是个惩罚。”

    牧师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当心,亲爱的夫人,当心,对造物主的决断是不可妄加议论的。”

    波尔蒂尼夫人改变了话题。对于她丈夫的早死,世界上哪一个牧师也没法向她解释清楚。这件事只有她和上帝知道。此事象一块黑色蛋白石一样,是一团谜。它有时闪闪发光,象是发出严肃的警告,有时又象是已付出的一笔赎罪款项,来清算她可能犯下的罪孽。

    “我只是施舍,但还没有做好事。”

    “施舍本身就是大好事呀。”

    “我还不如科顿太太。”

    这种突然的谦恭并没有使牧师感到惊奇。他从以前的材料中早就知道,波尔蒂尼夫人本人也深知自己在虔诚比赛中远远落后于科顿太太。科顿太太住在离莱姆镇几英里远的地方,平生以狂热的施舍名闻遐迩。她常常访贫问苦,是一个传教士协会的主持人,还创办了一所失身妇女之家。不过那个妓女收容所的教诲手段极为严厉,结果那些受益者一有机会便逃回那罪恶的深渊中去。当然,这一点波尔蒂尼夫人并不知道,正如她不知道比“悲剧人物”更下流的绰号一样。

    牧师干咳了一声。“科顿太太是我们大家的榜样。”这句话简直是火上浇油——也可能有弦外之音。

    “我也要去访问穷人。”

    “那太好了。”

    “只是那种访问总叫人丧气。”这一回,牧师没有帮腔。波尔蒂尼夫人接着说:“我知道这种想法是罪孽。”

    “快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是的,是罪孽。”

    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牧师在想着一个小时后的晚饭,波尔蒂尼夫人在想着自己的罪孽。过了一会儿,她想出了一个摆脱困境的折衷方案,用异乎寻常的、怯生生的口吻说:“您是否知道有什么女人,比方说某个好人陷入逆境……”

    “我不大清楚您的意思。”

    “我想找个陪伴,如今我写起字来感到挺费劲,再说弗尔利太太《圣经》读得也不好。要是有合适的人,帮我抄写和读经,我愿意叫她到我家来。”

    “好吧,既然您有意,我就给您打听一下。”

    波尔蒂尼夫人觉得她这一次是做善事,真正投入了基督的怀抱,不过她又觉得过于匆忙,于是便稍许退了一步,说:“在道德品质上,她必须是无可挑剔的。我不能不为我的仆人们着想。”

    “当然,当然,尊贵的夫人。”牧师说着,站起身来。

    “另外,她最好没有亲戚。亲戚有时怪麻烦的。”

    “请放心,我给您找的人,保您中意。”

    他握了握波尔蒂尼夫人的手,然后向门口走去。

    “还有,福赛思先生,找的人可别太年轻了。”

    他鞠了一躬,出了房间。刚走到一层楼楼梯的一半,他突然想到“法国中尉的女人”,便停住脚步。这时,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他在思考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念头呢?是一种与恶作剧不无关系的情绪?或是他在波尔蒂尼夫人面前长期虚伪(至少是不够坦率)的结果?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一阵冲动使他转回身来,走回客厅,站在门口。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合格的人,她叫莎拉·伍德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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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5章
    啊,天哪,提这样的问题

    又有保益?如果死亡

    首先意味着生命了结,

    那爱情,如果不是

    在涓涓细流中戛然中止,

    就是一种平庸的友情,

    或是最粗野的色迷

    在树林中肆意饕餮,

    全不顾折断茎叶,

    揉碎葡萄。

    ——丁尼生①《悼亡友》(1850)

    年轻人都急不可耐地要去莱姆。

    ——简·奥斯丁②《劝导》——

    ①阿弗瑞德·丁尼生(1809—189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诗人。他的代表作《悼亡友》是为了缅怀自己挚友亨利·哈拉姆早夭折而作的。

    ②简·奥斯丁(1775—1817),英国女小说家。

    欧内斯蒂娜有着她那个时代的典型长相,即小小的下巴,椭圆形的脸盘儿,娇弱得象朵紫罗兰,至今人们还可以从当时的大画家菲兹①和约翰·利奇②的作品中看到这种脸型。她那灰色的眼睛和苍白的皮肤更增加了这种娇弱感。在生人面前,她会动人地垂下眼帘,看上去要是有什么男人贸然对她说句话,她便会立即晕倒似的。其实不然,她的眼角和嘴角都微微向上翘着,虽然象二月的紫罗兰的花香一样不易为人觉察,但她的这种神态确实表明,她决不会依头顺脑地屈从伟大的神灵——男人。或许,正统的维多利亚人会根据她这种微妙的表情把她看成难以驾驭的夏泼小姐③但照查尔斯这样的人看来,她却有着无限的魅力——

    ①菲兹是英国幽默画家H·K·布朗(1815—1882)的笔名,他曾为狄更斯的一些小说画过插图。

    ②约翰·利奇(1817—1864),英国幽默画家。

    ③夏泼小姐是英国作家萨克雷(1811—1863)的著名小说《名利场》中的女主角,她精明干练,工于心计,不屈不挠,但又品格低下,是个女冒险家形象。

    特兰特姨妈家的房屋座落在布罗德街。查尔斯离开那儿后悠闲地踱了百来米步,回到自己下榻的旅馆,心事重重地(定了终身的恋人不都是如此愚蠢么?)登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拿起镜子端详起自己的面容来。在这同时,欧内斯蒂娜寻了一个借口也回自己的卧室去,其实她是想透过镂花窗帘再看一看未婚夫。当然,她的确本来也想回自己的卧室去的。在姨妈家里,唯有这个房间还算说得过去。

    她美滋滋地望着查尔斯走路的样子,望着他向特兰特姨妈的侍女脱帽致意的姿态。那侍女正巧外出有事,欧内斯蒂娜看到查尔斯向她脱帽,感到很窝火,因为那个侍女生了一双多塞特郡农民特有的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面色红润,富有挑逗性。再说,打从订婚那天起,她就严格规定,查尔斯不得向六十岁以下的任何女人看一眼——谢天谢地,特兰特姨妈刚好超过一岁,不在禁区范围之内。欧内斯蒂娜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进卧室。这个房间是专门为她布置的,很合她的胃口,一副法国气派,家具之多与英国式的房间不相上下,只是稍许亮堂些,浪漫些。特兰特姨妈的其他房间则顽固地、不容他人置喙地大量保留着四分之一世纪前的风格。那简直是个博物馆,摆满各种物品,而且那种摆设方法叫人一下子既看不出有颓废的东西,也看不出有雅致的东西,它很能使人联想起乔治四世普林尼那种令人作呕的鉴赏力。

    谁也不会讨厌特兰特姨妈。她那天真无邪、富于表情的面孔上老是挂着微笑。谁要是跟这样一张面孔过不去,那可真是太荒唐了。她有着一帆风顺的老处女所特有的、发自内心的乐观。孤独可能使人脾气乖戾,也可能教会人独立生活。特兰特姨妈年轻时处处为自己打算,到了老年却尽心竭力为别人着想。

    谁知,欧内斯蒂娜却偏偏跟姨妈处处作对。她对五点钟不能准时开晚饭感到不满;对塞在其他房间里的那些单调的家具不满;对姨妈过分关心她的名声不满(这位姨妈居然不懂得未来的新郎和新娘希望单独坐在一起,单独去外出散步);欧内斯蒂娜感到最不满的是,她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应该到莱姆镇来。

    欧内斯蒂娜是独生女儿。从出生那天起,她就不得不忍受每个独生子女都得忍受的痛苦——在无穷的娇惯之中过日子,而这种娇生惯养又是那样毫不放松,始终如一。从出生起,她的轻微咳嗽会召来医生;从身体发育开始,她稍微有点别出心裁,化妆师和剪裁师就前来为她服务。年复一年,她的轻微蹙眉会使父母暗中反躬自责。至于时兴衣着,室内新式装饰品,父母对她都是百依百顺。但有一样事情,不管她如何赌气,怎样抱怨,都无济于事,她得听父母的。那就是她的健康问题。父母深信她患了肺结核。他们因为嗅到底楼有潮湿气味便搬了家。有一次在外度假时,因某个地方一连下了两天雨,他们就赶紧离开那儿。住在哈雷街①的一半医生都给她检查过身体,但没有发现什么。她生来从没患过什么大病。她既没有嗜眠病,也没有慢性虚脱病。她可以——如果父母允许的话——彻夜跳舞,接着第二天整个上午打板羽球,也不会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尽管如此,她还是象蚍蜉撼树一样,无力改变把她视如掌上明珠的父母所因有的看法。要是他们能看到未来的情况就好了。欧内斯蒂娜比她的同辈人都活得长久。她生于一八四六年,死于希特勒入侵波兰的那一天!——

    ①伦敦一条街道,是名医居住的地区。

    她的那些毫无必要的养生措施都是由父母安排的,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项就是每年必得到莱姆镇跟姨妈住一段时间。一般情况下,她总是在冬天过后方才到莱姆镇换换空气。可今年不同,她被早早地打发到这儿,为的是养养身体准备结婚。英吉利海峡的阵阵微风当然对她有益无害,谁知她在莱姆下马车后总是愁眉苦脸,象是个囚徒来到了西伯利亚似的。莱姆镇社交界的风尚跟特兰特姨妈家的家具那样不伦不类。说到那些娱乐,对于熟悉伦敦最上等娱乐的一位大家闺秀来说,还不如没有倒好一些。她跟姨妈的关系,并非是人们所想象的外甥女跟姨好的关系。实际上她变成了英国的朱丽叶①,变成了淘气的孩子,而姨妈却变成了大脚板的保姆。要不是罗密欧前一年的冬天仁慈地降临到她的身旁,并且答应陪她消磨那难熬的寂寞,她准会抗命不从,逃之夭夭。至少她曾打算这样做。欧内斯蒂娜的坚强意志,超出了她周围的人,也跟她的年龄很不相称。好在她还能恰当地遵从传统习惯,而且与查尔斯一样,同样有着自我嘲讽的意识,有时她竟然还有幽默感,不然的话,她准会变成一个可怕的、宠坏了的孩子。她每次提到自己时,总是加上这么一句:“你这可怕的、宠坏了的孩子”——这样做倒是时时提醒了她,对她大有好处——

    ①朱丽叶的故事,见于莎士比亚的剧作《罗密欧与朱丽叶》。该剧取材于意大利,所以这里说“她变成了英国的朱丽叶”。下文的罗密欧指查尔斯。

    那天下午她在自己的卧室里脱去外套,身着无领衬衫和衬裙,站到镜子前面。一时,她陷入了高度的自我陶醉和遐想之中。她的颈项与双肩恰与脸蛋儿相配,十分匀称。她的确非常漂亮,是她的圈子里少数几个漂亮姑娘之一。象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似的,她抬起胳膊,松散开头发。她明白,这样的举动似乎有点不大正经,是一种罪过,但她需要这样做,正象冬夜需要洗个热水澡、睡张暖和床一样。她想象着自己是个不正经的女人,例如一个舞女,一个女演员,想象着真正罪过的时刻该是什么样子。随后,如果你这时正瞅着她,你准会感到非常惊奇,因为她蓦地停止了扭动,不再欣赏自己的脸型,而是匆匆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抽动一下嘴唇,急忙拉开抽屉,抽出一件睡衣来。

    刚才她扭身看镜子的时候,顺便瞧瞧床头,于是,她的脑海里闪过性的念头,一种想象,一种赤裸裸的四肢被紧紧抱住的幻觉。她对那种事儿的实际情形一无所知,所以想象起来未免心惊肉跳。

    久而久之,她偷偷地给自己定了一条戒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身体上产生性冲动的反应,使她想到那种事儿,她便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无论如何也不干。”然而,人们尽可以把狼关在门外,狼却还是黑夜里在门外嚎叫。欧内斯蒂娜需要有个丈夫,需要查尔斯做她的丈夫,她也想要生儿育女。但是,要得到丈夫与孩子,就得付出她隐约感到神圣的代价,而这代价实在是高得吓人。

    有时她感到实在迷惑不解,上帝为何允许人们将这种纯真的向往变成一种残酷的义务。她那时代的大多数妇女都有同感,男子也不例外。由此看来,若要理解维多利亚时代的这一问题,必须抓住这一基本概念——义务。而在我们的时代,义务云云,就未免大煞风景了。

    把狼的嚎叫平息以后,欧内斯蒂娜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本日记簿来。日记簿的外面是一只摩洛哥皮包,用一把小金锁锁着。她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把暗藏的钥匙,打开金锁,抽出日记簿。她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在那一页上,她写好了跟查尔斯订婚的日期,以及从订婚到结婚之间每一天的日期。每过一天,她就用整洁的线条把那一天的日期划掉,表示这一天已经过去。有两个月的日期已划掉,大约还有九十个日期未划。这时,欧内斯蒂娜从日记簿顶端抽出象牙头铅笔,迅速在三月二十六日这个数字上划了一下。实际上,这一天还有九个小时才结束,但她习惯上总是谅解自己的这一点不诚实。随后,她翻到日记簿的前面,或者说接近于前面,因为这簿子是别人在圣诞节送给她的,前十五页已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祝词之类的东西。这十五页后面有一空白页,上面贴着一小枝茉莉。她凝视了一会儿,低头闻了闻,松散的头发飘到日记本的那一页上。她闭上眼睛,试图再次想象那令人陶醉的日子。那一天,她会快乐得要死,高兴得泪流满面,幸福得难以形容……

    这当儿,她听到楼梯上传来特兰特姨妈的脚步声。她慌忙藏起日记本,动手梳理她那柔软的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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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6章
    啊,毛黛,无瑕的幼麋,

    你又怎适合做一个主妇?

    ——丁尼生《毛黛》(1855)

    那天下午,当牧师再次来访时,波尔蒂尼夫人的脸上明显地带着一种冷漠的表情。她的两片腮帮子朝下耷拉着,象牛脖子下面的肉一样松弛,把两片嘴唇压得紧绷绷的。

    “你提到的那个女人我没听说过嘛。”

    牧师觉得碰了一鼻子灰。他想,倘若那个慈善的撒玛利亚人遇到的不是那个受伤的过路人,而是波尔蒂尼夫人,情况会怎样呢①?——

    ①《圣经·路加福音》第十章记载:一个旅行者去耶利哥,半路遇上强盗,被剥去衣服,打个半死。一个撒玛利亚人经过那儿,动了善心,给他治好伤,并救济他。

    “我想您也许不知道,她是夏茅斯镇的姑娘。”

    “姑娘?”

    “是的。我不大清楚她的年龄,大概三十岁,也或许更大一点儿。我想还是不要乱加猜测为好。”牧师发觉自己在为缺席的被告辩护,可是他发现开局不利。“她的处境艰难,非常需要您的恩赐。”

    “她受过教育吗?”

    “受过。她受的教育是当家庭女教师,她以前也做过家庭教师。”

    “现在呢?”

    “据说她现在失业了。”

    “为什么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

    “我想,在我们进一步谈下去之前,我希望你先介绍一下她的情况。”

    牧师便坐了下来,把他所知道的关于莎拉·伍德拉夫的情况告诉了她。为了见义勇为地拯救波尔蒂尼夫人的灵魂,他便拿自己的灵魂冒险,隐瞒了某些情节。

    “那姑娘的父亲住在比敏斯特附近,是梅里顿勋爵的佃户。别看他是个不起眼的农民,为人却十分谨慎,街坊邻居都很敬重他。他为人很精明,谁也没料到他竟能使女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他去世了吗?”

    “几年前已去世了。那姑娘便在夏茅斯镇的塔尔博特船长家当了家庭教师。”

    “那位船长是否可以写封信,介绍一下她的情况?”

    “亲爱的波尔蒂尼夫人,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先前讲过的话,咱们是在讨论恩赐问题,而不是雇佣问题。”她点了点头,就算是道歉,就连这样的道歉,对她来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呢。“这样一封信当然可以弄到。她是主动辞职的。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您还记得那艘法国三桅船吧?它好象是从圣马洛启航的。去年十二月,大风不是把它刮到斯通巴罗崖下的浅滩上了么?您一定会想起,不是有三个水手被夏茅斯的人救起来了么?其中,有两人是普通水手,另一人是中尉。船一开始被撞破时,他的腿就给撞伤了。他抓住一块木头,被冲到了岸上。您一定从报纸上读到过这件事。”

    “很可能。我对法国人不感兴趣。”

    “塔尔博特船长本人是位海军军官,人很善良,便叫家人悉心照料这位……外国军官。那个中尉不会讲英语,莎拉·伍德拉夫小姐便被叫去当翻译,并且负责照料他的生活。”

    “她会讲法语?”波尔蒂尼夫人对这一可怕新闻所表示的惊慌足以使这位牧师哑然失声。谁知那位牧师却若无其事,温文尔雅地鞠了一躬,微微一笑。

    “亲爱的夫人,大凡家庭女教师都会讲法语。既然世人要求她们有些造诣,那又怎能迁罪于她们呢?好啦,咱们再说那位法国绅士。我很遗憾地说,他配不上绅士这个雅号。”

    “福赛思先生!”

    她绷起了脸,但绷得不很紧,惟恐这个可怜的人看了太紧张,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得马上说明,在塔尔博特船长家并没发生过什么逾闲行为。真的,伍德拉夫小姐即使后来也没在任何地方有过逾闲行为。我听弗斯哈里斯先生说过的。对那桩事儿,他比我清楚得多。”他指的是夏茅斯镇的牧师。“可是那个法国中尉赚取了伍德拉夫小姐的爱情。他的腿伤好了以后,大家都说他乘车到了韦茅斯,只是在那儿顺便小住几天,想搭船回国。他走后两天,伍德拉夫小姐百般恳求塔尔博特夫人准许她辞职。听说塔尔博特夫人想要她说明辞职的原因,但是没有成功。”

    “那么,塔尔博特夫人就让她擅自离职了吗?”

    牧师巧妙地抓住这一机会,说道:“是呀——再蠢不过了。她是个糊涂虫。要是伍德拉夫找的是个好雇主,以后的悲剧本来是不会发生的。”他顿了顿,以便让波尔蒂尼夫人领会一下他话里有话。“简短捷说吧,伍德拉夫小姐到韦茅斯找到了那个法国中尉。她的行为当然应当受到严厉的谴责。但据我所知,她在那儿是和一位堂妹住在一起的。”

    “照我看来,即便如此,她也是不能饶恕的。”

    “当然。不过,不要忘记她出身低微。在抛头露面问题上,下等人不象咱们那么谨慎。另外,我忘了向您说明,那个法国人事先已经跟她有了婚约。伍德拉夫小姐是抱着结婚的幻想去韦茅斯的。”

    “慢着,他是个天主教徒吗?”波尔蒂尼夫人把自己看作邪恶势力包围之中的一位纯正的圣徒。

    “他的行为说明,他毫无基督教的品行。不过他肯定对她说过,他在那个误入歧途的国家中,不幸跟我们是同一教派的人。过了些日子,他就回国了。他向伍德拉夫小姐保证,他一回到家,便找条新船马上回莱姆镇,跟她结婚并把她带走。他还撒谎说,他回来时便会提升为船长。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在等待着。很清楚,那个人是个狼心狗肺的骗子。他肯定曾在韦茅斯想对那可怜的人儿图谋不轨,而她那坚强的基督教信念向他表明,他的企图不过是一场梦想,于是他便扬长而去了。”

    “那么,从那以后她怎么样了?塔尔博特夫人肯定不会再收留她了。”

    “太太,塔尔博特夫人有点怪,叫人摸不着头脑。她竟主动提出把伍德拉夫小姐接回来。好啦,还是让我说说这件事的悲惨结局吧。伍德拉夫小姐并没有发疯,绝无发疯这回事。如果让她做什么事,她还是完全能胜任的。但是她患了严重的忧郁症。这当然与悔恨自责不无关系,但与她固执的幻想也有关系。她以为那个法国中尉是个正人君子,总有一天会回到她的身边来。因此,您可以看到她经常在咱们镇子的海边踯躅。弗斯哈里斯先生本人一直很关心她,向她说明她的希望是空中楼阁,并且还告诉她,她的举动不大合适。太太,说句不中听的话,她可能有点神经错乱了呢。”

    接着是一阵沉默。牧师把自己出的主意交给了异教神——机会。他知道波尔蒂尼夫人正在打算盘。按照她的秉性,听到让这等人进入她的莫尔伯勒府邸,她应该是大吃一惊。好在还有上帝,说不定他会起作用。

    “她有亲戚吗?”

    “据我所知没有。”

    “那么,从那以后她靠什么为生的?”

    “太可怜了,据说就是靠点针线活。大概特兰特夫人一直请她做针线。但她主要靠从前的积蓄过日子。”

    “如此说来,她有积蓄?”

    看到她没有表示反对,牧师象吃了一颗定心丸。

    “如果您收留她,太太,她就算真正得救了。”这时,他打出了王牌:“或许——当然我无权对您的良心作出评判——

    她反过来也能拯救别人呢。”

    波尔蒂尼夫人仿佛突然看见一个令人眩目的超凡形象:科顿太太正用圣洁的双手将她推出天国。接着,波尔蒂尼夫人双眉紧蹙,瞅着厚厚的地毯。

    “希望弗斯哈里斯先生能光临寒舍。”

    一个星期后,夏茅斯的牧师弗斯哈里斯先生由莱姆的牧师陪同,来到波尔蒂尼夫人的大客厅里。他呷着非洲马德拉岛产的白葡萄酒,根据其基督教同行预先的提示,介绍了关于莎拉的许多情况,并且也省略了不少情节。塔尔博特夫人写了一封厚厚的情况介绍信,这封信固然帮了不少忙,但恐怕帮的倒忙更多些。因为她在这封信中没有严厉谴责家庭女教师的不端行为,这在波尔蒂尼夫人看来是很不光彩的。其中,有个句子特别令波尔蒂尼夫人光火:“法国中尉瓦格纳先生是位挺迷人的小伙子,再说,塔尔博特先生叫我关照您,海员的生活本来就是不检点的。”信上还说,莎拉小姐是一位“工作熟练、责任心强的教师”,“我的孩子们一直在深深地怀念着她。”波尔蒂尼夫人对以上这些话也不感兴趣。可是,塔尔博特夫人这种不过于苛求的态度和愚蠢的感情还是帮了莎拉一点忙,因为这等于是向波尔蒂尼夫人提出了挑战啊。

    这样,莎拉便由牧师陪同前来参加面试了。一开始她就使波尔蒂尼夫人暗暗高兴。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失魂落魄,被环境压得透不过气来。当然,她的模样儿令人怀疑——只有二十五岁光景,而不是“三十或更大一点儿”。不过,她满面阴郁,象个罪人,而波尔蒂尼夫人正是对这样的人才感兴趣。再说,她总是沉默寡言,也叫波尔蒂尼夫人觉得那是无声的感激。最重要的是,波尔蒂尼夫人厌恶仆人的鲁莽和主动,在这方面,她对被解雇了的许多仆人的举止还记忆犹新。按照她的说法,鲁莽者总是先主人而说三道四,主动者则能预见她的需要。那样的话,就会剥夺了她的乐趣——她喜欢责问仆人们为何不能预先知道她的需要。

    随后,在牧师的提议下,她口授了一封信,由莎拉抄写。莎拉的书法漂亮,拼写正确无误。接着,她又出了一个狡猾的难题。她把自己的《圣经》递给莎拉,叫她诵读。至于读哪一段,波尔蒂尼夫人事先早有打算。不过,到底是读《诗篇》第一百十九篇(“品行端正,遵守上帝法度的人必有厚福”),还是读《诗篇》第一百四十篇(“啊,上帝,请您拯救我脱离那个凶恶的男人吧”),她绞尽脑汁,举棋不定。最后还是决定叫她读前者,因为除了听听声音之外,还要当心一点儿才好,免得诗人的话过于打动读诗者的心弦,以生不测。

    莎拉的声音深沉有力,带着乡下口音。乡下口音在当时倒也无妨,只是到了后来,有教养的斯文口音才变为社交的必要条件。而当时,上议院有许多人,乃至于许多公爵都保留着自己的乡音,谁也没对他们另眼相看。弗尔利太太的声音乏味得很,读起来疙里疙瘩,或许是因为有此一比,所以莎拉的声音一开始便博得了她的欢心,甚至还使她颇为动情。

    “啊,上帝,我将永远铭记您的教诲!”莎拉读这一句的姿态也叫她赏心悦目。最后是简短的问话。

    “福赛思先生告诉我,您对那个外国人还抱有希望。”

    “我希望不要谈此事,太太。”

    要在平时,若有什么女仆胆敢对波尔蒂尼夫人这样说话,那么,“最后的审判日”必然随之而来。但是莎拉说得极为坦率,毫无惧色,然而又十分恭敬,所以波尔蒂尼夫人也就有生以来第一次放弃了她训斥别人的大好机会。

    “我不希望家里有法语书。”

    “我一本也没有,连英语书也没有,太太。”

    顺便提一句,她说的倒是大实话,因为她的书都卖光了。

    “那么,你总应该有本《圣经》吧?”

    姑娘摇了摇头。牧师连忙插话说:“这件事由我来办,亲爱的波尔蒂尼夫人。”

    “听说你常去教堂?”

    “是的,太太。”

    “希望你能始终如一。不论我们身处何种逆境,上帝总会安抚我们的。”

    “一定遵命,太太。”

    这时,波尔蒂尼夫人提出了最令人难堪的问题,事实上,牧师原先已请求她不要提及此事。

    “要是……那个外国人回来,你怎么办?”

    可是,莎拉又一次做得恰如其分。她一声不吭,只是垂下头来,摇了摇。波尔蒂尼夫人此时心情极佳,把这一举动看作她无声的忏悔。

    于是,波尔蒂尼夫人做了好事,决定雇佣莎拉。

    当然,波尔蒂尼夫人没有想到问问莎拉:不如她严厉的基督教徒大有人在,但莎拉原先拒绝了他们所提供的工作机会,现在却偏偏来到她家,这究竟是为什么?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有两条:第一条是在波尔蒂尼夫人的住宅可以俯视莱姆湾;第二条更简单,她在人世间所拥有的一切钱财,不多不少,正好是七个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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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7章
    现代工业巨大的产量……可容纳越来越庞大的类似古代家奴性质的非产业性的雇佣工人队伍的存在,而且随着他们的自身繁衍,这支队伍将愈加庞大。他们包括了男佣女侍和门人老卒等。

    ——马克思《资本论》

    萨姆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洒满了查尔斯的全身。其实,这时正鼾声如雷的波尔蒂尼夫人也在她的卧室里做梦,巴望着她死后不多会儿,天堂的灵光会倾泻在她的身上。气候宜人的多赛特郡沿海地区一年中总有十来次这样的天气——气候不合季节,不仅仅是温和,而是从地中海吹来了阵阵热风,带来了光芒。在这种时候,自然界就有点乱了套。十一月份本应该冬眠的蜘蛛却在热烘烘的岩石上爬来爬去;画眉在十二月份歌唱;报春花在一月份开放;三月分的气候酷似六月。

    查尔斯坐起身,脱下睡帽,吩咐萨姆打开窗子。他用双手支起身子,望着照进室内的阳光。前一天他那种隐隐不安的心情象天空的乌云一样吹散了。他感到暖洋洋的春风透过半敞着的睡衣搔抚着他的脖颈。萨姆正站在那儿磨剃刀,他随身带进屋来的铜壶热气缭绕,生意盎然,正象普鲁斯特①的作品给人的丰富联想一样。生活是那样愉快、安定、平静、丰富、井井有条。楼下铺满鹅卵石的街上,有人骑着马悠闲地朝海边走去。一股微风吹动着破旧的红色天鹅绒窗帘。在和煦的阳光中,即使破旧的窗帘看起来也很美丽。一切是那么美好。但愿世界永远如此,永远象此时此刻——

    ①普鲁斯特(1871—1922),法国作家。

    楼下传来小蹄子啪嗒啪嗒的落地声,接连不断的咩咩叫声。查尔斯站起来,向窗外望去。街上有两个穿皱褶外套的老人,正面对面地站着讲话。其中一个是牧羊人,用牧人的弯柄杖斜撑着身子。十二只母羊和一大群羊羔慌慌张张地呆在街上。古代英国留传下来的这种衣着样式到一八六七年虽并非罕见,但已不多,看起来很别致。每个村庄里都还有十来个老人穿这种外套。查尔斯想,要是自己会画画就好了。的确,乡下真叫人陶醉。他转身对仆人说:

    “说真的,萨姆,在这儿过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想回伦敦去了。”

    “要是您老是站在风口上,先生,您就真的去不成伦敦啦。”

    主人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查尔斯跟萨姆相处已经四年了,彼此都很了解,比那些理应更加亲密的家庭成员熟悉得多。

    “萨姆,你又喝酒了。”

    “没有,先生。”

    “新房间好一些吗?”

    “好一些,先生。”

    “伙食也不错吧?”

    “很对口味,先生。”

    “这就说明问题了。你早晨总是闷闷不乐,不大吃东西,这样,吝啬鬼会高兴得唱起来呢。所以,你肯定是喝酒了。”

    萨姆用拇指试试刀刃是否锋利。他脸色阴沉,那样子叫人怀疑他可能随时心血来潮,割断自己的喉咙,或者朝笑眯眯的主人喉咙上割一刀。

    “都怪特兰特夫人家里那个当厨子的姑娘,先生,否则我根本不会……”

    “请把那剃刀放下,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她了。她就在下面街上。”他翘起拇指,向窗外指了指。“她正在街对面喊叫呢。”

    “她在喊什么?”

    萨姆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似乎就要大发雷霆。

    “她在喊,‘你有没有扫烟囱的袋子?’”萨姆不高兴地停了一下,才又补说了“先生”。

    查尔斯笑了。

    “我认识那个姑娘。是不是穿灰裙子的那一个?是看上去很丑的那一个?”查尔斯这样说是不公平的,因为他说的姑娘就是前一天下午他向她脱帽致意的那一个。她身材丰满,长得俊俏,是莱姆镇可以为之骄傲的小东西。

    “一点也不丑。无论怎么说也不丑。”

    “啊哈,爱神丘比特对伦敦佬不大公平哟。”

    萨姆忿忿地扫了一眼,说:“我讨厌她,混帐的挤牛扔婆!”

    “萨姆,你刚才说‘混帐的’这个形容词,是道道地地的俚语嘛。你可能,正如你常常吹嘘的那样,出生在一个大酒店里吧,去那里的人是专说粗话的——”

    “在一家大酒店的隔壁,先生。”

    “这么说是靠近大酒店。但在这样愉快的日子里,我不准许你使用大酒店里的语言。”

    “太丢人了,查尔斯先生。她的喊声被这个旅馆里所有的马伕都听到了。”所谓“所有的马伕”也不过只有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又是聋子,因此查尔斯并不同情他。他笑了笑,做了个手势,示意萨姆给他倒热水。

    “别生气啦,听话,给我去端早餐吧。今天早晨我自己刮脸。我要比平时多吃一份松饼。”

    “好的,先生。”

    可是当怒气冲冲的萨姆走到门口时,查尔斯叫住了他,手里还拿着肥皂刷子,就对萨姆数落起来。

    “乡村姑娘胆子小,不敢对伦敦来的先生大人讲那样的粗话,除非她们被惹恼了。我很怀疑,萨姆,你大概性子太急躁了。”萨姆大张着嘴站在那儿。“要是你不快一点去给我端早饭,我就要毫不客气地踢你那倒霉的屁股了。”

    门关上了,但并不是轻轻关上的。查尔斯对着镜子,朝自己的映像挤挤眼睛,随后板起面孔,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俨然是一副严厉的年轻家长的模样。接着,他看着自己做出的鬼脸,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平静下来,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的面容。的确,他长得五官端正——宽阔的额头,胡子长得跟头发一样乌黑。因为脱掉了睡帽,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这反而使他看上去更年轻些。他的皮肤微白,但不象伦敦绅士们的那样白——在那个时代,经日光浴变成棕色的皮肤不被看作社会地位高和健美的象征,而是恰恰相反,被认为是社会地位低下的标志。仔细看来,这会儿查尔斯的脸有些发呆,前一天百无聊赖的感觉又微微向他袭来。回到旅馆,摘掉在社交场合那种一本正经的假面具以后,他的脸就显得天真无邪了。他长着典型的多利安人的鼻子,冷静的灰眼珠。从脸上明显地看得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有自知之明。

    对于他的面孔,人们可以作出多种不同的解释。此时,查尔斯开始往脸上涂肥皂。

    萨姆比查尔斯年轻十来岁。由于年纪太轻,当仆人很不称职。再说,他常常心不在焉,争强好胜,虚荣心很强,自以为精明干练。他喜欢倚在个什么地方,嘴角里嚼着一根稻草秸或欧芹梗,在那儿说说笑话,混混日子。他常常冒充养马行家。有时候,主人在楼上喊他时,他却在楼下用筛子捉麻雀呢。

    当然,凡是名叫萨姆的任何伦敦仆人都会使我们想起那个不朽的文学形象韦勒①。萨姆跟韦勒有着同样的背景,不过《匹克威克外传》已经问世三十年了。萨姆并非真心实意地爱马。他吹嘘自己是养马行家,这跟当代某些工人自以为对小轿车的性能、结构了若指掌一样,都是以此来显示自己社会地位的提高。萨姆甚至还知道韦勒这个人物,当然他没看过《匹克威克外传》,而是看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话剧时知道的。他居然也知道世道变了。的确,他那一代伦敦普通百姓的地位比过去提高了。诚然,他有时到马厩去看看,但那主要是向乡巴佬马伕和旅馆听差示威,来炫耀自己地位的提高——

    ①即萨姆·韦勒,是狄更斯在《匹克威克外传》中创造的著名典型人物。他是匹克威克先生的仆人,满口伦敦土腔,是个乐观、滑稽、聪明、心地善良的人物。下文提到的桑丘·潘沙是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小说家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中的著名形象,跟萨姆·韦勒有近似之处。

    十九世纪中期,一群新型的花花公子登上英国舞台。上流社会原有的各类人物,布鲁迈尔勋爵①的那些萎靡不振的子孙,都被称为“显赫人物”。但是新崛起的手艺人以及象萨姆这样未来的高等仆人已经挤了上来,开始了竞争。“显赫人物”把这些向上爬的人物叫作“势利鬼”。就“势利鬼”的局部含义而言,萨姆的确是够典型的。他对衣着款式十分挑剔——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时髦派”一样挑剔。他把自己大部分的工钱都花在赶时髦上。他身上还表现出这一阶层的另一个特点:努力学习上流社会的语言——

    ①乔治·布·布鲁迈尔(1778—1840),英国贵族,摄政王的密友。他的“那些萎靡不振的子孙”在这儿是泛指,指英国贵族子弟。

    众所周知,萨姆·韦勒不会发“V”音,而是把“V”发成“W”,这是多少世纪以来伦敦平民的语言特点。但到一八七○年,这种平民语言已受到“势利鬼”们的蔑视,资产阶级小说家也对此嗤之以鼻。不过,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小说家们还是将这种语言用在下层人物的对话里,但已用得不很准确了。势利鬼们主要是学习送气音。对我们的这位萨姆来说,这真是一种艰苦的努力,而且常常是失败多于成功。他在发“a”和“h”这两个音时经常搞错。实在说,这并没有什么可笑之处,它是一场社会革命的预兆,可查尔斯却看不出这一点。

    查尔斯之所以没有看出这一预兆,可能是因为萨姆给他提供了生活中十分需要的东西:茶余饭后闲聊的机会。查尔斯喜欢那些绞尽脑汁的双关语和影射性的句子。他感到这类东西很幽默。在萨姆学习语言期间,查尔斯就可以尽情地对他讲这些东西了。其实,这些幽默令人厌恶,是受过教育的人所特有的。经济剥削已给萨姆带来了深刻的创伤,查尔斯的这种态度是对他进一步的侮辱。尽管如此,我必须说明,他跟萨姆的关系确实还有些亲密,是合乎人性的,这比当时许多腰缠万贯的暴发户与家仆之间那种冷冰冰的关系好得多。

    不用说,查尔斯家里多少世代以来一直是雇佣仆人的,而那个时代的暴发户却不是这样——实际上,他们往往都是奴仆的后代。查尔斯不会去想象一个没有奴仆的世界,而这些暴发户却会想象得到,也正是这一点促使他们更注重主仆之间的地位要泾渭分明。他们尽量使仆人变成机器,而查尔斯却很明白,他的仆人同样也是他的伙伴——他的桑丘·潘沙,是支持他对多萝西娅①式的欧内斯蒂娜进行精神崇拜的滑稽人物。总之,他所以把萨姆留在身边,是因为萨姆常常给他乐趣,而不是因为他找不到更好的“机器”——

    ①神话中的仙女。

    可是萨姆·韦勒和萨姆·法罗①之间(即一八三六年与一八六七年之间②)的不同之点是:前者对自己充当的角色心满意足,后者对自己充当的角色痛苦不已;韦勒会回答有没有烟灰袋③,而且还会讲几句笑话,而萨姆却态度生硬,双眉紧锁,不予理睬——

    ①即查尔斯的仆人萨姆。

    ②一八三六年是狄更斯发表《匹克威克外传》的时间,一八六七年是本书故事发生的时间。

    ③这儿指上文中特兰特姨妈家的女仆玛丽在街上高声问萨姆有没有扫烟灰的袋子。萨姆自以为是高等仆人,觉得玛丽的举动有损他的体面,因此不予理睬。而在三十年以前,狄更斯笔下的那个萨姆·韦勒就不会在乎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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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8章
    当年绿权葱郁,如今洪波涌起,

    大地哟,沧海几度变迁。

    如今通衢喧闹处,

    曾是深海寂静时。

    山峦曾是波涛,变化挪腾,

    昔日的归迹已荡然无存。

    坚实的土地已化为乌有,

    如变幻的云雾,形销九天。

    ——丁尼生《悼亡友》(1850)

    但如今你若想自鸣清高并立即撒手什么也不干,最好的遁辞是做一些高深的学问。

    ——莱斯利·斯梯芬①《剑桥杂记》(1865)——

    ①莱斯利·斯梯芬(1832—1904),英国文学评论家和传记作家,曾任《英国名人传记辞典》的编辑。

    那天早晨,莱姆镇上阴沉着面孔的人不只萨姆一个。欧内斯蒂娜醒来时,觉得阳光明媚的天气反而使她苦恼。她觉得身体不适。尽管如此,她却不想让查尔斯为她的病情操心。这样,当查尔斯照例十点钟来到特兰特姨妈家时,发现迎接自己的只有那位老太太。她说:欧内斯蒂娜夜间睡得不好,希望多休息一下;还说他最好下午来喝茶,那时她的身体就好了,这样行吗?

    查尔斯焦虑地询问:要不要请医生?他得到的回答是不必要。于是,他离开了那儿。他吩咐萨姆要买些什么花送到生病的姑娘那儿,还允许并提议萨姆自己也应弄一两束花,送给那位深恨烟灰的年轻姑娘。萨姆干完这一点事,就可以得到放假一天的报酬。一切布置停当后,查尔斯便考虑如何安排自己的空闲时间。

    空闲时间并不难打发。只要对欧内斯蒂娜的健康有利,查尔斯什么地方都愿意去。但也必须承认,使他愉快履行婚前义务的不是别的,正是莱姆湾一带的山丘。斯通巴罗山、布赖克温岭、克立夫斯岭——这些名字对一般人来说毫无意义。可是,莱姆周围的山丘上裸露着一种罕见的石头——地质学上叫侏罗纪的蓝色里阿斯石。当然,对游山玩水的人来说,这种石头是毫无吸引力的,因为它呈灰色,使人看了感到沮丧。况且,其质地不过是石化了的污泥,叫人望而生畏,而不是讨人喜欢。这种石头也极为松散,石层极脆,动辄滑走,结果这条约十二英里的蓝色里阿斯石海岸的水土流失,历来比英国任何其他地方都严重得多。可是这条海岸却有着研究价值很高的化石,再加上水土之易于流失,因而它成了英国古生物学家的圣地。近一百多年来,这儿海滩上最觉见的动物是人——是挥动着榔头的地质学家。

    查尔斯已经去过那时可能是莱姆镇最有名的商店——“古化石商店”。那爿店是著名的玛丽·安宁开设的。她是一位未曾受过正规教育的妇女,但有着发现标本的天才(当时许多标本还没有进行分类),鱼龙化石就是她首先发现的。查尔斯曾怀着敬意到这个当地著名的商店里参观,同时也花费不少钱买了他梦寐以求的化石,放到他在伦敦书房的标本橱里。然而,他有一点感到很失望。那时,他正专门研究一个分支,而“古化石商店”却很少有那类化石。

    查尔斯求之不得的是棘皮动物化石,或者叫作石化的海刺猬。这种化石有时叫作烤钵石(来自拉丁语的“testa”,意为瓦片或瓷罐)。烤钵石虽然常常是对称的,但其形状还是五花八门,有着刺状纹理。这种化石除具有珍贵的科学价值外(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初从比奇海角获得的一些竖式标本是进化论最初的实物证明之一),还是十分好看的小摆设。由于这种化石不易找到,所以更使人感到求之不得。即使您花上几天时间,到处寻找,也可能一无所获。假如一个上午能找到两三片,那么这个上午就可以说是终生难忘的时刻了。既然查尔斯只是为找点事儿来做,以打发光阴,再说他生来就只愿作个业余研究者,所以并未自觉地意识到这种化石的魅力。当然,出于对科学研究的关心,他会对有同样爱好的伙伴们忿忿地说,棘皮动物化石的研究“无人过问,真不光彩”!这是他常用的理由,以说明他在如此狭小的领域里化费那么多的时间是有道理的。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反正他在一门心思地搜集烤钵石。

    实际上,烤钵石并不隐藏在蓝色里阿斯石中,而是只能在挤压极紧的燧石中找到。化石店的老板告诉他,这种化石最可能在镇子西面的地段找到,不必去海滩上寻找。从特兰特姨妈家出来后约半个小时,查尔斯再次来到码头上。

    那天码头上可够热闹的。渔夫们腰里挂着丁当作响的虾蟹罐子,正在漆网、补网;有钱的人、早春的游客和当地一些居民在海边溜跶着。此时虽仍在涨潮,但海面已平静下来。查尔斯没有发现那个眼睛盯着大海的女人。不过,他对那个女人——或者防波堤——都没有多想,便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克立夫斯岭下的海滩朝目的地匆匆走去。他的脚步与他平时在镇子里闲逛时懒洋洋的步子迥然不同。

    他那种打扮叫你看了不禁哑然失笑。他为这次海岸之行做了充分的准备,穿一双带钉的长统靴子,油布绑腿把诺福克法兰绒马裤紧裹在腿上,外面披了一件长得可笑的紧身大衣。他头上戴着混绒布遮阳帽,手里撑着来海滩的路上买的梣木棍,肩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包里装着锤头、包装材料、笔记本、药丸盒、手斧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对我们当代人来说,最难理解的是维多利亚时代人的方法论。这一点我们可以再清楚不过地(也是再滑稽不过地)从贝戴克①早期写的旅游指南里向游客提供的大量建议中看出。我们实在难以想象,假如按那些建议行事,旅行中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就拿查尔斯来说,他怎么竟不懂得轻装会更舒服些?怎么不知道根本不需要戴帽子?在乱石粼粼的海滩上穿坚硬的铁钉鞋不是无异于穿滑冰鞋么?——

    ①贝戴克(1801—1859),英国早期导游手册的作者。

    我们尽可以哑然失笑,但当时人们在穿得舒服与按建议行事之间采取游移态度,这说不定还是值得敬佩的呢。这里,我们再次遇到了两个世纪之间分歧的焦点:义务①是否会推动我们前进?倘若我们把这种对衣着、对力求应付不测的深思熟虑看作愚蠢无知,看作无视经验,那么,据我看来,我们在对先辈的判断上就犯了一个严重的——或者是轻浮的——错误。这是因为,正是查尔斯那样的人——尽管他那天穿得十分臃肿,带的工具过多——奠定了今天所有现代科学的基础。他们在这一方面的“愚蠢”只是一种表象,说明他们对另一至关重要的愚蠢持严肃认真的态度。他们发觉:当时的理论不足以解释世界;认识现实的窗口被传统观念、宗教信仰和社会呆滞弄得模糊不清,这才是最大的愚蠢。他们懂得有许多东西有待于他们去探索,而探索本身对人类的未来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而我们却以为(在实验室里的人除外),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探索了,以为只是跟目前人类生活有关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难道我们做这一些就够了吗?或许够了。可是不要忘记,最后对这问题下结论的不是我们——

    ①在维多利亚中期(而不是现代),不可知论和无神论是与神学教条紧密相联的。为提醒读者注意这一点,我最好还是引用当时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名言:“上帝是不可思议的,永生是不可相信的,但义务是绝对的,不可避免的。”我们可以进一步指出,在这种可怕的信仰游移当中,义务显得更加绝对。——作者原注。

    如此看来,查尔斯那天弯着身子搜索前进,沿海岸敲打着石头,多次在遍布卵石的宽阔地段搜寻,难堪地被摔个仰面朝天,我觉得对这一些不应该感到好笑。查尔斯对不时摔倒并不在意,因为那一天天气晴朗,里阿斯化石到处可见。不多会儿,他发现自己到了个僻静处,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

    海水波光粼粼,候鸟歌声阵阵。一群蛎鹬飞过头顶,有的是黑色,有的是白色,还有的是红色,向着他前进的方向飞去。海滩的岩石之间有许多诱人的水池,一阵怪异的念头闪过这位可怜老兄的脑海——研究海洋生物是否更有趣?不,不,是否更有价值?或许可以离开伦敦,到莱姆定居……不过欧内斯蒂娜是无论如何不肯答应的。我极为高兴地记下这一点:这当儿,一个完全合乎人性的时刻来到了。查尔斯警惕地环顾一下四周,当他确信四周无人时,便小心翼翼地脱去靴子、绑腿和长统袜。那是童年才会有的时刻,他试着回想荷马的诗句,说明这样的时刻古已有之。可这时一只小螃蟹从他身边爬时,捉螃蟹的念头分散了他的精神。查尔斯在水中的巨大倒影落在螃蟹警惕的、高高翘起的眼上。

    正如你可能嘲笑查尔斯笨重的装备一样,你也可能嘲笑他研究面太宽,不够专门化。可是请不要忘记,自然史的研究在当时并没有象今天这样含有贬意,被认为是逃避现实和不健康的情调。查尔斯还是一位颇有造诣的鸟类学家和植物学家。要是从我们今天关于科学的见解来看,假如他专门研究海刺猬而抛弃其他,或者终生研究海藻分布,可能会更好些。但是,请想想达尔文,想想他的《贝格尔航行记》①吧。《物种起源》是普遍研究的胜利,而不是专门研究的胜利。就算你可以向我证明,对查尔斯这样一位没有什么天才的科学工作者来说,专门研究会更好些,但我仍然认为,查尔斯作为人而不是神,普遍研究更有利。这并非是说业余研究者有条件涉猎面宽些,而是说他们应该扩大自己的研究领域。让科学界那些试图将人们禁锢于一个狭小天地的发号施令者见鬼去吧。

    查尔斯自称是达尔文主义者,但他实际上并未真正理解达尔文。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因为达尔文本人也并不理解自己。达尔文的天才著作推翻了林尼厄斯②《自然之阶梯》中的观点。这部著作的主调是“世上不会产生新物种”。这一主调对该书之重要就象耶稣对神学一样,它解释了林尼厄斯为什么要千方百计试图将世间万物加以分类、命名,使之固定不变。我们现在可以看出,那种将不断变化着事物使其固定不变的企图是注定要失败的;林尼厄斯本人最后神经错乱也是十分合乎规律的。他知道自己堕入了迷宫,但他并不知道迷宫的墙壁和通道也是无休无止地变化着的。即便是达尔文,他也没有完全摆脱这个瑞士人的羁绊,因此,当查尔斯仰视着悬崖上的里阿斯岩层想入非非时,我们对他是不应当有所指责的——

    ①“贝格尔”是达尔文去世界各地考察时所搭乘的船名,这部书是他的考察记实。

    ②林尼厄斯(1707—1778),瑞士生物学家。

    他知道,“世界上不会产生新物种”是一派胡言,不过他通过对岩层的观察再次发现,世间万物确实是井然有序的。他从那些灰绿色岩片的破碎方式中还看到当代的社会象征主义。他还看到时间给人的一种启迪:必然规律(这种规律是神圣的、有益的,谁能说规律、秩序不是对人类有极大利益呢?)自身总是安排得非常巧妙,对那些适者和优越者的生存有利。例如,查尔斯·史密逊就是一个适者、优越者。在这春天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独自然切地探究着,理解着,欣赏着,记录着。他感到欣慰。当然,他不能理解自然阶梯倒塌后的结果:即新的物种产生,旧的物种总得让出地盘。查尔斯懂得,作为个体的人总是要灭亡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人谁都懂得这一点。但是普遍灭亡这一概念在他的脑海里就象此时天空那片最小的云朵一样,根本就不占任何位置。虽然如此,当他最后穿上长统袜,打好绑腿,蹬上靴子后,他很快找到了普遍灭亡的一个十分具体的例证。

    那是一块非常漂亮的里阿斯化石,上面有菊石印迹,十分清晰,简直是宏观世界的缩影,飞旋着的星系聚集在这十英寸大的岩石中。查尔斯按照惯例,在化石上刻好发现的日期和地点,随后,他的思路再次飞出了科学的天地——这一次是飞向爱情。他决定回去后把化石送给欧内斯蒂娜。化石如此漂亮,她一定会喜欢。再说,过不了多久,化石会连同她本人一起回到他的身边。使他越发觉得欣慰的是,他背上的负担加重了,这既是一种劳累,也是一种礼物,顺应时代潮流的义务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的另一个想法是觉得自己向前走得太慢,比原计划的速度要慢。他解开上衣,拿出怀表一看:已经两点钟了!接着,他回头仔细地望了望,发现一英里外,海浪正拍打着崖角。他并没有退路被截断的危险,因为他发现他的头顶上方有一条陡峭但还安全的小路。顺着小路攀缘而上,就可走到上面一片茂密的树林里。但是沿着海岸返回镇子已经不行了。其实,他的目的地本来就是这条小路,不过他原来打算快一点到这里,然后顺着小路走到上面的平地,因为那里有燧石层。为了惩治自己的拖拉,他在小路上飞快着往上走。不过由于走得太快,只得坐下来歇口气,身子被那讨厌的法兰绒布裹着,汗流浃背。他听到附近有山溪哗哗的流水声,于是走过去喝了个够。他浸湿手帕,擦擦面孔。接着,他向四周张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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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9章
    ……我知道,这颗心

    从未铸就长相爱。

    底焰熠熠在燃烧,

    怪异,不安,又浮躁。

    ——马修·阿诺德①《告别》(1853)——

    ①马修·阿诺德(1822—1838),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诗人,文艺批评家和教育家。著有史诗体叙事诗《邵莱布与罗斯托》和抒情诗《色希斯》、《夜莺》等,其中《多佛滩》至今仍是脍炙人口的抒情佳作。

    我上面列出两条最明显的原因,说明莎拉为什么甘愿到波尔蒂尼夫人家里,让她左盘右问。实际上不管其原因怎样不言自明,她都不愿说出口来。其实,原因还多着呢。莱姆镇是个狭小的天地,她对波尔蒂尼夫人的名声并非不了解。听到牧师引荐的消息后,她曾整整一天犹豫不决。于是她去找塔尔博特夫人,想听听她的高见。说起塔尔博特夫人,那倒是个心地善良的年轻妇女,可惜并不精明。她虽然希望莎拉再回到她家(以前确实还真的请过),但她也知道,干家庭教师这一行需要日夜操劳,而莎拉恐怕无力当此重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很乐于帮忙的。

    她知道莎拉此时已分文不名,整夜想象着少女时代读过的浪漫文学中的场景,不能成眠,她想象着饥肠辘辘的女主人公蜷缩在白雪覆盖着的大门口,或者在空荡荡的、不遮风雨的阁楼里发着高烧。其中有一个形象最叫她心惊胆颤。那是舍伍德夫人①的小说中一段逼真的描写:一个女人被追逼得走投无路,纵身跳下悬崖;电光闪闪,划破夜空,照射在那些残酷的追逼者身上;最骇人的是,那个命在倾刻的人脸色蜡黄,恐怖地尖叫着,她的斗篷张开来,又黑又大,象只乌鸦的翅膀,向死亡的深渊沉下去——

    ①玛丽·舍伍德夫人(1775—1851),英国儿童文学家,她的童话《苏姗·格雷》和《好孩子家庭的历史》流传很广。

    塔尔博特夫人对波尔蒂尼夫人有些怀疑,但她隐瞒了这些,建议莎拉接受这个差事。于是,这位从前的家庭教师吻别了塔尔博特夫人的两个孩子小保尔和弗吉尼亚,回到莱姆活受罪。她相信塔尔博特夫人的判断。是啊,一个聪明的女人信任一个愚蠢的女人(尽管她心地善良),还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呢?

    莎拉的确很聪明,但她的聪明却属于一种罕见的类型。在我们现代的智力测验中,她的那种聪明肯定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它不是分析型,也谈不上是解决问题型。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学会了数学,这无疑就说明问题了。她的聪明,即便是在那些事事如意的日子里,也从不以活泼机灵的形式表现出来。她的聪明在于能够识别他人的价值,能够充分理解别人。那是未曾涉足纷繁的人生,未曾在伦敦混迹过的人所表现出的一种神奇洞察力。

    她有某种心理分析能力,正如有经验的马贩子具有相马能力一样,一眼便可分辨出良马或劣马。或者说,让我们跳过一个世纪,她心里似乎天生有一架计算机。我特意用“心”这个字,因为她是用心灵而不是用大脑来对价值进行计算的。凡遇到装腔作势的空洞理论,遇到欺世盗名的学问或片面的逻辑推理,她都可以凭本能觉察出来。她还能看穿人们的行为,看透人的本质,不为假象所迷惑。至于她怎样会有此种能力,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正象计算机无法说清自己解题的过程一样。把她说成是一位精明的道德法官,这也不足以说明问题,因为她的理解力远远胜过法官。再说,倘若道德是她衡量一切事物的唯一依据,那她就不会干那种事了——再清楚不过的证明是,她在韦茅斯时并没有跟什么堂妹住在一起。

    这种天生的洞察力是她倒霉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便是她受的教育。其实那并非是多么了不起的教育,充其量不过是第三流的淑女短训班。当时她住在埃克塞特郡,白天进学校读书,晚上干活挣学费,干的是针线活或是侍候人的活计,有时还要干到深夜。她与同学们相处得不好,她们歧视她,她也藐视她们。于是,她便常常一个人躲起来拚命读小说,读诗歌,所读数量之大远远超过了她的同学们。本来嘛,诗歌和小说是孤独者的两大圣物呀。书取代了她的实际生活经验。不知不觉,她总是根据司各特①和奥斯丁的标准而不是以现实社会的目光看人。她将周围的人看成小说中的人物,用诗的标准来衡量他们。不幸的是,她自己所学的那些纯洁东西,终究抵挡不住别人教她的那些世俗的东西,结果,纯洁东西被冲得一干二净。表面上看,她变成了高等女郎,实际上却成了等级社会的牺牲品。她的父亲迫使她离开了自己的阶层,但又无力把她提高到上一个阶层,这就使她处于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对她已经离开了的那个阶层的小伙子来说,她显得过于挑剔,高不可攀;对她所向往的那个阶层来说,她又显得过于平庸——

    ①沃尔特·司各特(1771—1832),英国历史小说家,主要小说有《艾凡赫》、《昆丁·达沃德》和《罗布·罗伊》等。

    她的那位父亲,就是莱姆的牧师所说的那个“十分谨慎的人”,其实呢,他毫不谨慎,是个集所有错误于一身的人。他日夜回想着先祖的荣耀,因此,他送女儿去寄宿学校读书并非出于对女儿的关心,而是希望她光宗耀祖。四代以前,他的祖辈们还是名声煌赫的绅士。他们跟德雷克家族甚至还是远亲。其实,此事纯属道听途说,谁知天长日久,居然弄假成真,他们也便成了弗兰西斯勋爵的嫡系后裔。不管怎么说,先祖们从前确实在达特茅与埃克茅之间冷僻葱绿的荒原上拥有一块很小的采邑。莎拉的父亲曾三次去瞻仰过,然后便悻悻地回到从巨大的梅里顿庄园租来的小农场上苦思冥想,反复筹划。

    女儿十八岁毕业回家,他显得老大不快(也许他原以为家中会出现什么奇迹,但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他吹牛时,女儿坐在偷木桌子对面不以为然地望着他。那神态刺激着他。在他看来,女儿成了一堆废铁(他出生在德文郡,而德文郡人总是视金钱为一切的)。他终于被刺激得发了疯。他放弃了租佃,自己买了一个农场。他自以为很聪明,拣了个便宜货,谁知便宜过了头,便宜货竟是一片不毛之地。有好几年,他抵东押西,拚命保持着荒唐可笑的绅士外表,最后完全发了疯,被送往多切斯特疯人院,一年以后咽了最后一口气。这时候,莎拉自己谋生已有一年了。她一开始是在多切斯特的一户人家任教,为的是离父亲近些。父亲去世后,她便来到塔尔博特家。

    莎拉虽然没有陪嫁,但她人长得标致,求婚者还是大有人在。谁知使她倒霉的那第一个原因动辄作怪,她一眼就看穿了那些伪装成信心十足的求婚者。她看清了他们的卑鄙,他们屈尊俯就的架式,他们的施舍心理和愚蠢行为。这样一来,她无法逃避的命运就是做个老处女。大自然花了几百万年的时间使她进化到今天,以便让她逃避这种命运,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让我们想象一下实际上可能没有发生的事情。就在查尔斯丢下欧内斯蒂娜,独自专心致志地进行科学远征的那一天,波尔蒂尼夫人正在一张纸上罗列莎拉来她府上以后所做的值得称道的好事和错事。无论怎样,我们总可以想象她是在做这件事,因为莫尔伯勒府邸的莎拉小姐外出了。

    让我们一开始高兴点,先说值得称道的方面。她可能写道:“家庭气氛比以前愉快些了。”这第一条至少在莎拉来此工作的一年前是难以想象的。最令人吃惊的事实是,自莎拉来后,不管男仆和女仆,谁也没有卷铺盖走掉(据统计,过去卷铺盖走掉的多是女仆)。

    这种奇妙的变化是在莎拉就职(即担负起拯救波尔蒂尼夫人之灵魂的职责)不过几个星期后的一天上午开始的。象以往那样,老太太敏感地发现了一起玩忽职守的严重事故:有个上房侍女的任务是每星期二给第二客厅(波尔蒂尼夫人给自己和她的陪伴人分别准备了一间客厅)的蕨花浇水,谁知那女仆竟然忘记去履行自己的职责。蕨花倒是原谅了她,仍旧绿茸茸的。而波尔蒂尼夫人正好相反,气得直翻白眼。罪犯被传唤上楼,承认了自己失职。波尔蒂尼夫人本来可以大发慈悲,饶她这一次,可是那姑娘近来有两三次类似的过失都已记在女主人的惩治簿子上,所以,她的丧钟实际上早就敲响了。于是,就象家犬理应去咬夜贼的脚脖子一样,波尔蒂尼夫人带着这种责任感敲起了丧钟。

    “许多事情我都可以容忍,但这件事却不行。”

    “我再也不敢了,太太。”

    “不管敢不敢,别想呆在我家了。”

    “唉,太太,饶了我吧。”

    波尔蒂尼夫人朝那女仆的面孔瞅了一会儿,仔细地欣赏着她的泪水。

    “弗尔利夫人会给你结帐的。”

    莎拉小姐这当儿正好在场,因为波尔蒂尼夫人刚才正在口授信件。她的信大都是给主教们的,或者至少从她授信的语气上听起来是给主教们的。这时,莎拉提了一个问题,而且这问题的效果还出人意料。首先,那是她在波尔蒂尼夫人面前第一次提出的与她的职责没有直接关系的问题。第二,这问题对波尔蒂尼夫人的决断暗含着抵触情绪。第三,问题是向那个姑娘,而不是向波尔蒂尼夫人提出的。

    “你好些了吗,米莉?”

    不管那姑娘是由于听到同情的声音还是由于身体支撑不住,反正她跌倒在地,摇着头,双手捂住了脸。这使波尔蒂尼夫人吓了一大跳。莎拉小姐快步走到她身边,不一会儿就弄清了,那姑娘身体确实不好,最近一星期已晕倒过两次,但心里很害怕,不敢告诉别人……

    莎拉扶着米莉到了女仆的寝室里,安顿她上床休息以后,便又回到波尔蒂尼夫人的身边。这次是波尔蒂尼夫人提出了个令人惊讶的问题。

    “我该怎么办?”

    莎拉在回答以前直盯着波尔蒂尼夫人的脸。老太太的面色严峻,使莎拉下面的回答简直是对传统势力的让步。

    “您看怎么做最好就怎么做吧,夫人。”

    于是,可贵的花朵——原谅——就这样在莫尔伯勒府邸扎下了一条脆弱的根。当医生前来给女仆检查并说她患的是萎黄病时,波尔蒂尼夫人感到自己的确很慈善,因此异常高兴。后来又出现过一两次类似事故,虽然不象这一次那样充满戏剧性,但其结局都与这一次差不多。不过,这种事也只发生过一两次,因为莎拉总是抢在波尔蒂尼夫人的前头,对女仆做的事情进行检查。莎拉已经摸透了波尔蒂尼夫人的脾气,不久便能够象一位精明的红衣主教摆布无能的教皇一样,老练地摆布起波尔蒂尼夫人来,当然那都是为了达到高尚的目的。

    波尔蒂尼夫人列出的莎拉值得称道的第二条,很可能是“她的声音”。如果说这位女主人对仆人的世俗事务不够关心的话,那么她对他们的灵魂的关怀却是无微不至的。他们星期日必须两次去教堂。另外,每天还要进行早祷——包括唱圣歌、日课和祷告——而且老太太总是亲自到场,威严地主持一切。从前,有一件事总叫她伤透脑筋,这就是,不管她怎样对着仆人们怒目而视,也不能使他们乖乖顺从和进行忏悔,而顺从与忏悔正是他们的(当然也是她的)上帝所需要的。他们的脸上总是挂着对波尔蒂尼夫人的恐惧和麻木呆滞的表情——象是慌慌张张的羊群,而不象得救了的罪人。但莎拉却改变了这一切。

    莎拉的嗓音实在优美,既清晰又有节制,可是总是带着悲调,有时感情过于强烈。但不管怎么样,那确实是一种诚挚的声音。在这伙不知感恩的人群中,波尔蒂尼夫人第一次看到她的仆人们确实神态专注,有时还带着笃信宗教的表情。

    早祷固然很好,但是还要进行第二次崇敬上帝的仪式。仆人们被允许在弗尔利夫人淡漠的目光和粗糙、呆板的声音中于厨房里举行晚祷。楼上,波尔蒂尼夫人只一个人听莎拉读《圣经》。在这样小型的仪式中,莎拉那优美动人的嗓音达到了最佳效果。有那么一两次,她的声音竟使那双从不动情的金鱼眼睛流出眼泪。真是难以置信。这样的效果自然不是故意制造的,而是产生于两个女人之间的深刻差异。波尔蒂尼夫人信仰的是虚无缥缈的上帝,而莎拉知道,上帝是实实在在的。

    莎拉读《圣经》时,不象那些著名牧师和达官要人一样,那些人要模仿布莱希特戏剧演出中的语气(“现在是你们的市长在给你们读一节《圣经》”),要求达到潜移默化的效果。恰恰相反,莎拉直接述说耶稣的苦难,述说那个生在拿撒勒的男子①的经历。在这种时候,她似乎失去了历史概念,是在述说眼前发生的事情。有时房间里灯光昏暗,她似乎忘记了波尔蒂尼夫人的存在,好象看见耶稣就在自己的面前。有一天她读“喇嘛,喇嘛,救救我吧”那一段,读到这几个字时,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沉默起来。波尔蒂尼夫人转身望了望她,发现莎拉泪流满面。这一时刻使波尔蒂尼夫人摆脱了日后的无限困境。或许因为这位老太太起身抚摩了一下莎拉低垂的肩头,所以她已被地狱的烈火烤干了的灵魂总有一天会得救——

    ①拿撒勒是现在巴勒斯坦地区的一小城镇。根据《圣经》传说:这儿是圣约瑟和圣母玛丽亚的故乡,耶稣的诞生地。

    我冒险将莎拉说得象个主教。其实她不信神。正如她看穿了人世一样,她同样看穿了维多利亚时代的教堂,看穿了教堂中那些沾满污秽的玻璃、那些愚蠢行为和对《圣经》狭隘、拘泥的解释。她看到世间存在着苦难,她祷告,希望苦难结束。我说不出,假如莎拉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她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物;但要是她生在更早的时代,我相信她要么会成为圣女,要么会成为皇后。这既不是因为她笃信宗教,也不是因为她的性别,而是因为她本质上具有罕见的力量,一种同情和激情兼备的力量。

    波尔蒂尼夫人罗列的关于莎拉值得称道的还有其他各条:一种不去烦扰波尔蒂尼夫人的能力,这种能力令人敬畏,是莎拉所独有的;默默承担各种家政责任而又不越权行事;能做一手好针线活儿。

    波尔蒂尼夫人生日那天,莎拉送给她一件礼物,那是一只椅背套,四周绣着蕨花和铃兰花,煞是好看。实际上,波尔蒂尼夫人坐的椅子并不需要这种保护性的装饰品,但是在那个时代,椅子上没有背套看上去赤裸裸的,很不雅观。椅背套使波尔蒂尼夫人喜出望外,它巧妙而永久地使那女妖每次坐上宝座便想起受她庇护的这个女子是可以原谅的。由此看来,莎拉真的有点象老练的红衣主教呢。别看那椅背套微不足道,它给莎拉带来的好处,就象那只不死鸟给查尔斯带来的好处一样。

    最后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是莎拉分发了宗教宣传小册子(在莎拉来以前,分发小册子是仆人们感到最艰难的任务)。波尔蒂尼夫人象维多利亚时代许多有钱的孤独寡妇一样,对此类小册子的力量深信不疑。但是,收到小册子的人十之八九都不会读——实际上很多人什么东西也不读,即使读过的人,也十之八九对尊贵作者的本意一无所知。只要发掉就行,至于收到小册子的人读还是不读,理解还是不理解,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莎拉每次拿一大批小册子发出去后,波尔蒂尼夫人便会看到同样数目的灵魂得救了,而且她还用粉笔记到自己在天国的帐簿上。她还看到这位法国中尉的女人在做公开忏悔,这也使她心里乐滋滋的。莱姆镇的其他人,那些穷人,也以同样的目光看着莎拉,不过他们对莎拉比波尔蒂尼夫人所能想象的要慈善得多。

    莎拉发明了一句套语:“此书由波尔蒂尼夫人撰写,请阅读并铭记在心。”同时,她无所畏惧地跟莱姆的居民们打交道。不久,那些面带讥笑的人收起了笑容,背后的冷嘲热讽也消失了。我想,他们从莎拉那双眼睛中所学到的东西,远远超出了塞到他们手中的、字打得密密麻麻的那些小册子。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谈谈两人关系中莎拉的不良行为。首要的一条毫无疑义是“她单独外出”。本来商定,莎拉小姐每星期有半天假。对此,波尔蒂尼夫人觉得自己过分宽厚,因为那样就无异于承认莎拉的地位比其他女仆高,但是因为她要散发小册子,所以也就应承下来。其实此事还是牧师提议的呢。两个月来一切正常。谁知一天上午,莫尔伯勒府邸的仆人早祷时,莎拉小姐没有露面,波尔蒂尼夫人便打发女仆去找她,发现她尚未起床。波尔蒂尼夫人亲自前往,看到莎拉的眼里又噙着泪花。这一次,波尔蒂尼夫人十分恼火。尽管如此,她还是派人请来了医生。那位医生给莎拉看了好长时间,随后下楼找到等得不耐烦的波尔蒂尼夫人,就有关忧郁症的问题给她上了简短的一课(他在这方面的造诣超出了同时代的人和他的职位),并且命令她,必须给她的罪人更多的自由时间,让她更多地呼吸新鲜空气。

    “如果您坚持认为这是十分必要的话……”

    “是的,亲爱的太太,我的确认为十分必要,而且非这样做不可。否则,我对此不负任何责任。”

    “那太不方便了。”可是医生听了一声不吭,板着面孔。波尔蒂尼夫人只好接着说:“好吧,我一周给她两个下午。”

    格罗根医生不象牧师那样靠波尔蒂尼夫人掏腰包过日子。说实在的,在莱姆镇,这位医生在任何人的死亡证明书上签字也要比波尔蒂尼夫人的更难过些。不过他还是忍着气提醒她,莎拉小姐每天下午都应睡觉,而且必须按他的吩咐办。这样,莎拉每天都可以得到半天自由时间了。

    莎拉的第二条毛病是“客人在时,常不露面”。在这一问题上,波尔蒂尼夫人发现自己完全处于糟糕的进退维谷之中。她极想让人看看自己的菩萨心肠,这就是说,每有来客,莎拉应当在场给人看看。但是在客人面前出现那样一张脸会产生非常有害的效果,那副悲切切的样子简直是给主人丢丑。客人们有时会问问莎拉过去的情况,她出于无奈,只好应酬。她的话有种自然的魅力,但也有种紧张感,聪明的常客很快就会礼貌地转过身去看看那位陪伴兼秘书。对于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些复杂、奇特的问题,她总是抱着一种冷漠的态度,使得这些问题变得索然无味。当然,她并非有意不让别人谈论这些问题。波尔蒂尼夫人从年轻时就隐约记得绞刑架上一个人的模样,在眼下这种场合,她觉得此时的莎拉再象那个人不过了。

    在待客的方式上,莎拉也施展了外交手腕。凡是熟悉的常客来访,她就留下来陪着。对于别的客人,她要么坐上一会儿便抽身走开,要么听到通报姓名还没等客人走进客厅,她就有意悄然离去。欧内斯蒂娜一直没有在莫尔伯勒府邸见到莎拉,就是这个原因。不过对波尔蒂尼夫人来说,莎拉不在场对她也有些好处,那样,女主人至少可以有机会向客人细细述说她不得不背着莎拉这个十字架。她会说,十字架的退席或根本不露面,只说明她自己在背十字架的技术上还有毛病,这可不能责怪莎拉哟。唉,背十字架是件令人讨厌的事!

    我把莎拉最严重的毛病留到最后讲,即“对勾引过她的那个男人还有藕断丝连的迹象”。

    波尔蒂尼夫人曾多次试图诱使她说出她那罪过的细节,并了解她目前追悔到何种程度。再善良的母亲也不会象她所表现得那么热切,希望做了错事的孩子改悔。谁知道莎拉对此事却象海葵一般敏感。不论波尔蒂尼夫人怎样旁敲侧击地接近这一问题,她马上就可以猜到她的心思。要是直接问她,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跟她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的回答一模一样。当然这是指内容,而不是指每一个字。

    在此期间,波尔蒂尼夫人已是深居简出,即使偶尔出门,也只是乘四轮马车,到地位与她相当的人家走访。对莎拉在外面的活动,她只能依靠别人的眼睛来获得消息。幸好也有这么一对眼睛。这对眼睛后面的大脑受到怨恨和恶意的支配,心甘情愿时刻为那无能为力的女主人提供情况。这位间谍,想来读者一猜便中,就是弗尔利夫人。尽管她给波尔蒂尼夫人读《圣经》并不感到有丝毫乐趣,但她被莎拉取代,降了级,这使她恼羞成怒。莎拉小姐事事谨慎,对她分外客气,惟恐落个篡夺女管家职位的骂名,但磨擦终不可避免。弗尔利夫人需要做的事少了,可她并不觉得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的影响缩小。莎拉对米莉的帮助以及其他一些更周到的考虑,使她在楼下的佣人中间受到欢迎和尊敬。最使弗尔利夫人光火的是,她无法对手下人说这个陪伴兼秘书的坏话。她是个神经质女人,听到什么坏消息或担心发生什么糟糕的情况时,她反而感到开心。渐渐地,她对莎拉仇恨起来,最后简直是恨之入骨。

    她很刁滑。在波尔蒂尼夫人面前,她总是极力掩饰对莎拉的仇恨。她表面上装作对“可怜的伍德拉夫小姐”深表同情的样子,汇报时还不时地夹杂着“恐怕”、“我担心”等字眼儿。实际上她对莎拉进行了大量侦察活动。她不仅本人因差事需要常到镇子里去,而且她还有众多的亲朋好友听她使唤。她对那些人说,波尔蒂尼夫人很关心伍德拉夫小姐(自然是出于基督教最高尚、最慈善的目的),希望知道她在莫尔伯勒花园高墙以外的活动。结果,此时的莱姆镇就象莎拉当初生生事情时那样,到处是流言蜚语,莎拉在自由支配时间的每一举动,每一面部表情,都被夸大得一塌糊涂,被曲解得面目全非,而且很快就会传到弗尔利夫人的耳朵里。

    在不是去散发小册子时,莎拉外出活动的方式很简单,下午散步总是走同样的路线:从陡峭的庞德街往下走到陡峭的布罗德街,再从那儿走到“防波堤门”。所谓“防波堤门”,实际上是一座俯视着大海的石台,跟防波堤毫无关系。她时常站在石台旁边的岩壁上向大海眺望,但眺望的时间一般不长——不比走出驾驶台的船长仔细观赏大海的时间更长。随后,她要么转身朝下走,去考克莫伊尔海滩,要么朝另一个方向往西沿小路走半小时,绕过一个平静的海湾,到达防波堤。要是去考克莫伊尔海滩,她几乎总是转个弯到教堂去祷告一会儿(弗尔利夫人认为这件事决不值得一提),然后再沿教堂边的通道走至克立夫斯教堂的草地上。那片草地往上延伸至布赖克岭上的断壁残垣中。登上这片草地后,她一面走着一面不时地扭头望望大海,最后走到小路与通向夏茅斯的古道交叉的地方,从那儿回到莱姆镇。每当防波堤上人多时,她就要走这一条路线。可是当天气不好或由于其他缘故防波堤上人少时,她就从那条小路到防波堤上来,站在查尔斯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地方。据说,她说在那儿就会觉得自己离法国更近些。

    莎拉的这一切活动,经过添油加醋、歪曲污蔑,最后都传到波尔蒂尼夫人的耳朵里。不过,对波尔蒂尼夫人来说,莎拉是她的一件新玩具。老太太那时刚有了这件玩具,心里很高兴,所以,虽说她在乖戾、多疑方面本性难改,但在处理这件事时还是能宽宏大量的。尽管如此,她还是对这件玩具责备了一番。

    “伍德拉夫小姐,听说人家看到你外出时老是到同一个地方。”莎拉看到对方的责备目光,低下了头。“你朝海上看。”莎拉仍旧沉默不语。“我很高兴你正在悔改。我相信,在目前的环境中,你一定会悔改的。”

    莎拉接过话头:“谢谢您,夫人。”

    “我并不在乎你对我的感谢。天国里有人已得出了结论。”

    姑娘小声说:“这我知道。”

    “对不了解情况的人来说,你好象是在坚持不改。”

    “要是他们了解我的事儿,太太,他们是不会那样想的。”

    “可是他们偏要那么想。他们说你在巴望着撒旦①回来。”——

    ①根据《圣经》故事,撒旦是引诱人类堕落的魔鬼。这儿暗指那个法国中尉。

    莎拉站起身,走到窗前。时光正值初夏,紫丁香与山梅花香气四溢,画眉鸟的叫声阵阵传来。她疑视着人们要求她避而远之的大海。接着,她转过身,望着那老太婆:她安坐在扶手椅上,象女王在宫廷的御座上打坐一样。

    “您是否希望我离开你家,夫人?”

    波尔蒂尼夫人心中微微一震。莎拉简洁的语言再次使她感到无可奈何。她是那样喜欢她的声音,喜欢她其他方面的魅力!更可怕的是,她有可能要失掉天国帐单上正在增长的利润。她把语气缓和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表明……那个人已经从你的心中抹掉了。我知道你已经把他抹掉了,但我希望你能表现出来。”

    “我怎样才算是表现出来呢?”

    “到别的地方去散步,不要去显示你的耻辱。这样做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因为这是我的要求。”

    莎拉低头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盯着波尔蒂尼夫人,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微微笑了。

    “就按您的要求办吧,夫人。”

    用棋盘上的术语说,这叫丢卒保车,棋高一着。波尔蒂尼夫人听了莎拉的话后,宽宠大度地说,到海边换换空气也有好处,她并非完全不让莎拉到那儿去,可以偶然到那儿去走走,但不要老是去——“请不要站在那儿盯着大海。”总之,这是两个进退两难的女人达成的一项妥协。莎拉主动提出辞职,这使两个女人都看清了这个问题,不过是从不同的角度而已。

    莎拉遵守着协议对自己一方的规定,至少是履行了有关散步时走的路线那一部分。她现在难得到防波堤去,但是一旦去了,还是要象我们开头描写的那一天一样,她站在那儿盯着大海。莱姆镇周围的乡间小路纵横交错,散步时从哪儿都可以看见大海。倘若莎拉的唯一愿望是观赏大海,她只要在莫尔伯勒大院的草地上散步就行了,在那里完全可以看得到。

    弗尔利夫人有好几个月没有得安生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莎拉一停住脚步,一望大海,她马上就可以知道。只是这种机会并不多。再说,到这时为止,波尔蒂尼夫人已经不敢对痛苦的莎拉过分苛求,这也就使莎拉免遭过多的指责。关键问题是,正如间谍和主子常常相互提醒的那样,可怜的“悲剧人物”已经发疯了。

    不用说,读者也可以猜到实情:她表面上好象是疯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疯……或者至少不是人们常常说的那样疯疯癫癫。她到处张扬耻辱自有她的目的,而有目的的人是神经正常的人。他们知道,只有在达到目的时,才可以停下来,暂时歇歇脚。

    但是有一天,就是本书开头的十多天前,弗尔利夫人来见波尔蒂尼夫人了。她站在那儿焦虑不安,那副面孔看上去象是她要报告一位老朋友死亡的消息。

    “我有件很不愉快的事要告诉您,太太。”

    波尔蒂尼夫人对这种话已经很熟悉了,就象渔民熟悉风暴征兆一样。

    “不是关于伍德拉夫小姐的事吧?”

    “要不是那就好了,太太。”女管家带着庄重的面色,盯着波尔蒂尼夫人,似乎要显示一下她独自承担的痛苦。“恐怕告诉您这件事是我的责任。”

    “对于承担责任,我们永远不能说‘恐怕’。”

    “是的,太太。”

    那张嘴依然紧紧地绷着,要是有第三者在场,他一定会惊奇不已,不明白她到底会说出何等可怕的事情。除了在教区教堂的祭坛前光着身子跳舞以外,还会有比她要说的更为可怕的事么?

    “太太,她去康芒岭了。”

    简直是小题大作!可是,波尔蒂尼夫人好象并不这样想,只见她的嘴巴奇怪地动了动,惊得再也合不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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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章
    有一次,有那么一次,她抬起双眸,

    忽然间,她的两颊泛起了奇妙的红晕,

    只因我们四目相逢。

    ——丁尼生《毛黛》(1855)

    ……引人遐想的山岩间,丛林稀疏,果园里却果实累累。沧桑变迁的遗迹依稀可辨。多少年前的崖壁断裂坍塌后,几经风蚀,形成了这片使人赏心悦目的风景区,几可与名闻遐迩的怀特岛相媲美。

    ——简·奥斯丁《劝导》

    莱姆里吉斯和埃克茅斯之间,有一片六英里长的地段向西伸展着,这是英格兰南部最奇特的海边风景区之一。从飞机上看,这片风景区并非多么壮观。在海岸的其他地方,四野往往通到峭壁的边缘,而在这里,田野却在离海岸一英里的地方便消失了。棋格式的绿色、棕色农田不规则地跟阴暗的树林或灌木丛相接。如果飞机飞得很低,我们就可以看到这里的地势高低不平。低处是深深的峡谷,高处是白垩和燧石形成的奇形怪状的悬崖峭壁。这些悬崖峭壁宛如废弃的古堡墙壁,从周围苍翠的树林中拔地而起。从飞机上还可以看到……可是假如我们步行走到这里,我们便会发现,这片外表看来并不重要的原野却非常宽广。有人曾在这里迷了路,几个小时都走不出去。他们摊开地图,查到自己在什么地方迷了路,很难相信在这种小地方也会发生迷路的事。假如天气不好,迷路的现象会更严重。

    安德克立夫崖实际上是个长约一英里的斜坡,相当陡峭,是古代悬崖经水土不断流失形成的,其中平坦地段很少,难得有人到这儿来游玩。高低不平的坡壁斜对着太阳,上面生长着各种植物,到处是当年造成水土流失的喷泉。因而,这块地方也就成了植物学上的神奇之地。这里长着五月花、圣栎和其他英国罕见的树木。巨大的裂缝中长满了常春藤,蕨类植物长到七、八尺高,花儿比这一带的其他地方早开一个月。夏天,它是这个国家能提供的最近的热带丛林。象其他人迹罕至的地方一样,它也有它的神秘、阴暗和危险——从地理上讲,这样的地方确实为数不多。那里有许多罅隙和大坑,一不小心就会遭殃。有些地方,折断了腿的人即使喊上整整一个星期也不会有人听见。这地方今天虽然神秘莫测,但一百多年以前却比今天好些,不那么冷僻。现在,安德克立夫崖一所农舍也看不到了,而一八六七年那里倒有好几所,里面住着猎人、樵夫和一两个猪倌。獐子总喜欢在十分偏僻的地方生活,它们那时的日子过得肯定不很安宁。现在,安德克立夫崖已完全变成了荒野,农舍的墙壁已经倒塌,上面覆盖着常春藤。往昔的那些小路也不见了,附近也没有公路,唯一剩下的通安德克立夫崖的小路经常无法行走,于是议会便通过法案,把那儿列为国家自然保护区,所以这地方还没有完全丧失其用途。

    一八六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查尔斯爬过滨黑湾沿岸的陡峭小路,来到了安德克立夫崖。这儿真是英国的一座伊甸乐园。这个地方的东半部,就叫做康芒岭。

    查尔斯喝了点泉水解解渴,用湿手帕擦了擦滚烫的面颊。随后,他认真地向四周瞧着。树叶的沙沙声,花儿的芬芳,茂密的野生植物,娇嫩的蓓蕾,眼前斜坡上的这一切景物使他神魂颠倒。他沉醉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对搞化石研究这门科学居然反感起来。他周围的地面上长着金黄色与淡黄色的白屈菜和樱草花。四周的斜坡上长着雪白、茂密、鲜花盛开的刺李树。葱绿的接骨木树冠遮蔽着长满苔藓的小溪岸边。查尔斯刚才就是在这条小溪旁喝过水。小溪的岸上长着一簇簇麝香蔷薇和酢浆草,这是英国春季最优美的花草。在斜坡上方,他望见的是银莲花的朵朵花冠,再远处是一片深绿色的风玲草叶子。一只啄木鸟在远方的高树上啄出咚咚的响声。几只红肚子灰雀在他头顶上方唧唧喳喳地叫着。一些嚣鴓鸟和柳鸣鸟刚刚飞到树梢上和灌木丛中,在那儿婉转歌唱。查尔斯转过身来,看到蓝色的海潮正在缓缓而退,整个莱姆湾尽收眼底。向远处看去,黄色的切斯尔大坝一望无际,那些悬崖峭壁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小。大坝远方的一端跟英国的直布罗陀海峡——即波兰特海峡——相接。从远处看,海峡象是一片淡灰色的影子揳入蔚蓝色的大海。

    历史上只有一种艺术捕捉到过这样的自然景象。那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博蒂切利①曾在这样的大地上信步而行,朗萨德②曾在这样的空气中放声歌唱。不管那次文化革命的明确目标和目的是什么,也不管其失败程度和残忍性如何,文艺复兴本质上是文明世界最严酷的一个冬天的终结,它打破了国界的限制,是锁链和束缚的终结。总之,它与查尔斯所处的时代迥然不同。可是不要以为站在那儿的查尔斯对此一窍不通。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时代不满,不适应,也知道自己的局限性。当他深究这一切时,他便更接近了人类的本性——接近了卢梭接近了古代神话中的黄金时代和原始人类。也就是说,他假定人不可能再回到远古时代,他便用这种假定来排除他那个时代对待自然的偏见。他认为自己被文明养娇了,宠坏了,再也不能适应大自然了。而这一点使他感到忧伤——一种又苦又甜的忧伤。他毕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因此我们不能苛求他跟我们有同样的认识。其实,即使我们时代有着比那时远为丰富的知识,而且可以借助存在主义哲学来分析事物,我们也不过刚刚开始认识:占有欲与享乐欲是相互抵触的。查尔斯应该对自己说:“只要我现在占有这个,我就是幸福的,”而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那种说法:“因为我不能永久占有这个,所以我很悲伤。”不过,最后还是科学再次占了上风,他开始沿着小溪的燧石层寻找烤钵石。他找到了一块漂亮的扇贝壳化石,但没有找到海刺猬化石。他弯着腰,细心搜寻地面,然后直起身来走了几步,再弯下身去寻找。就这样,他慢慢穿过树林向西走去。有时他停下来用木棍尖端翻过一块看上去象是化石的石头看看,但是往往运气不佳,一无所获。一个小时过去了,对欧内斯蒂娜的义务感压倒了他对化石的贪婪心情。他看了看表,心里嘀咕了一句,转身往放着挎包的地方走去。爬上斜坡后,他来到一条小路上,背对着西斜的太阳,动身向莱姆镇走去。那条小路蜿蜒而上,转到一堵长满常春藤的石墙边,然后分成一些小岔路。他不知该朝哪里走好,犹豫了一下,接着沿一条低处的小路向前走了五十码左右。这条小路藏在峡谷之中。由于天色变暗,峡谷中的小路影影绰绰的。这当儿,他发现另一条支路突然转向他的右方。那条支路爬上一个长满杂草的斜坡,通向海边。他虽然对地势不很清楚,但还是决定走这条小路。他想,沿着这条小路走过去,一定会辨清方向。于是他拨开荆棘(这条小路很少有人走),来到一块绿色的小高地上——

    ①山德罗·博蒂切利(1444—1510),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画家。

    ②朗萨德(1524—1585),法国诗人。

    那块小高地颇为宽敞,象高原上的一片牧场。有几只短尾巴野兔窜来窜去,将草坪上稍高一些的杂草啃得一干二净。

    查尔斯站在阳光下,小米草和三叶草点缀着草坪,一簇茉莉花绽开笑脸。他走到高地的边缘。

    就在高地下面,他看到一个人。

    他呆住了,以为自己撞上了一具死尸。其实那是一个女人,躺在地上睡着了。她选的地方很特别。从高地上有一大片草丛垂了下来,高约五英尺,将她遮得严严实实,除非象查尔斯那样走到高地的边缘,否则谁也别想看到她。这小小的天然阳台后面是白垩墙壁,墙壁伸向西南,遮住了冷风,使这块地方成为一个晒太阳的露台。不过这样的露台大概不会有多少人欣赏,因为它的外边是一大片三四十英尺长的极为难看的荆棘丛。荆棘丛的外面是真正的峭壁,伸向海边。

    查尔斯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抽身走开,免得让那女人看见。他没有看清那是谁。他站在那儿手足无措,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对周围的景物视而不见。他迟疑了一下,准备马上走开,谁知好奇心又驱使他向前挪动了几步。

    那女人仰卧着,睡得很香。她的大衣敞开着,露出靛蓝上衣,上衣是棉布做的,领子是白色的。她的脸背着他,右胳膊伸向后面,象小孩子地样弯曲着。胳膊周围的杂草丛中开着一簇银莲花。她那样子十分温柔,可是她躺的姿势叫人不由联想起男女之间的事情。它使查尔斯隐隐约约地回忆起在巴黎的那段生活。有一天黎明,在赛纳河畔的一间卧室里,他看到另一个姑娘也是这么睡着。至于那姑娘姓甚名谁,他现在忘得一干二净,兴许他压根儿就不知道。

    他沿高地的弧形边缘走着,来到可以看清那女人面孔的地方。只有这时他才猛地发现,自己撞上的正是法国中尉的女人!她的一些头发已经松散开来,遮住了半边脸。他记得在防波堤上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头发好象是深褐色。这时他才看清了,原来她的头发微带红色,而且蓬蓬松松,没有当时每个女人都涂的头油所发出的光泽。她的面容呈褐色,在阳光下看上去几乎是红色的,大概她更注意健康,常晒阳光,对当时把苍白、倦怠的面容视为美貌的风尚不以为然。她的鼻梁挺直,眉毛粗浓……他看不清她的嘴巴呈什么形状。不知怎么,他感到很烦恼,因为那地方很难找到一个适当的角度来观察她。

    对于这次意外的相遇,他感到精神恍惚,只是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同时,他心里也充满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并非是一种性感,而是一种兄弟情谊或父辈的情谊。他深信,这个可怜的人儿是无辜的,她被社会遗弃是不公正的。他想,她这样孤孤单单正是这种遗弃所造成的恶果。他不能想象,除绝望以外还会有什么东西能将她驱逐到这种地方。要知道,在他那个时代,女人都是文静、胆小,不轻易抛头露面,难以进行长久体力活动的。

    最后,他走到高地的边缘上,向下看她的面孔。这时,他以前看到过的她那种悲怆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在睡梦中,这张脸是温存的,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正当他弯着腰、侧着身细细端详的时候,她醒了。

    她猛地抬头向上一望,动作之快使查尔斯已经来不及抽身退避。他窥探别人,被发觉了,但他还不至于因为要摆绅士派头而否认这一点。这当儿,莎拉慌忙站了起来,披好大衣,回过头来望着他。他脱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她默默不语,一直那样惊奇地、慌乱地、略带羞涩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对眸子黑黑的。

    他们就那样站着待了好几秒钟,似乎彼此都不理解。她站在下面,腰以下全被杂草遮住,看上去是那么矮小。她抓住领子,看样子要是他向她走近一步,她就会逃之夭夭似的。

    他终于镇定下来,找到了合适的词儿。

    “实在太抱歉了。我无意间碰到了您。”说完后,他便掉转身走开了。他没有回头,急急匆匆地回到原路。他来到叉路口,不知该走哪条路,心想刚才应该向她问路。他等了一会儿,看看她是否跟上来。她没有走过来。于是他迈着坚定的步子,在更加陡峻的小路上走起来。

    此时,海面上很平静;在晚霞闪耀的黄昏中,到处是一片寂静,只有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声。查尔斯并没意识到,在他踌躇不决的几秒钟里,整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精神已烟消云散。当然,我并不认为他走的是一条错误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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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章
    你得循规蹈矩尽义务,

    尽管对叫你做的事摸不着头脑。

    世人要你上教堂,

    世人要你上舞场,

    父母要你早成家,

    姐妹同学也一样。

    ——A.H.克劳①《义务》

    “噢,哼,他呀!”她鄙夷地嚷道,

    “他算个啥子?

    看不出有什么出息;

    衣服倒穿得花里胡哨,

    可拉扯他长大的山民,

    并没教他懂得多少……”

    ——威廉·巴里斯②《多塞特乡音诗集》(1869)——

    ①亚瑟·休斯·克劳(1819—1861),英国诗人,著有诗体小说《旅之恋》。

    ②威廉·巴里斯(1801—1886),英国牧师、诗人。他坚持用英国多塞特方言写诗,主要作品有《乡情集》等。

    大约与这次意外相遇的同一时刻,欧内斯蒂娜焦躁不安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拿出她那本摩洛哥皮封套的黑色日记本。她绷着脸,翻到早晨写的几句话。从文学的角度看,那几句话实在是平庸无奇。“给妈妈写了信。没见到最亲爱的查尔斯。天气挺好,但没有外出。觉得不开心。”

    这位可怜的姑娘一整天都无所事事,只有特兰特姨妈待在身边,给她消愁解闷。查尔斯差人送来的水仙花和长寿花早就放在那儿,这时,她正在嗅着花儿的香味。谁知那些花儿也叫她烦恼。特兰特姨妈家的院落不大,她听到查尔斯的男仆萨姆敲前大门,又听到趾高气扬、心眼很坏的女仆玛丽开门——两个人的嘀咕声、女仆在远处的咯咯笑声和关门声,这一切使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肮脏而可怕的疑团:查尔斯当时就在楼下,跟玛丽打情骂俏。这就触动了她的心思,她对查尔斯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一点。

    她知道,查尔斯曾在巴黎和里斯本住过,也到其他不少地方旅行过。她知道查尔斯比自己大十一岁,也知道他是很讨女人喜欢的男子。对他过去征服过什么样的女人,她总是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三问四,而他也就轻描淡写地回答她。问题就出在这里。她感到他一定对她隐瞒着什么事情——或许他跟一位倒了霉的法国伯爵夫人,也或许是跟一位多情善感的葡萄牙女侯爵有过什么风流韵事。她永远没想到过巴黎下层社会的姑娘或葡萄牙辛特拉市旅馆长着杏核眼的女招待,其实那倒更为接近实情。从某种程度上讲,查尔斯是否与别的女人睡过,她并不象现代姑娘那么醋劲十足。当然,她一想到那种罪过的事情时,便要说一句“我无论如何也不干”,而她真正嫉妒的却是查尔斯的心。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无法摸透查尔斯的心思。她不懂得分析问题应去其枝节,抓住要害。查尔斯说,他确实没有真正地恋爱过,这倒是实话,而她在心情不佳的当儿,反而将此话当作确凿证据,证明他以前曾经热烈地爱过别人。她认为,查尔斯镇静的外表,是激战过后战场上的可怕沉寂,是激战一个月后的滑铁卢,除了那次战役外,别的都不值得一提。

    大门关上后,欧内斯蒂娜考虑到自己尊贵的身分,便尽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时间之长正好是一分半钟。随后,她伸出纤细的小手,毫不犹豫地拉了一下床边拉绳的镀金手柄,楼下的厨房里便响起一阵丁丁当当的清脆铃声。过了不一会儿,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敲门声。门开了,玛丽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花瓶,里面插着一大束春天的各种鲜花。那姑娘走上前来站在床边,脸给花儿半掩着。她那笑眯眯的神态,男人见了无论如何是不会恼火的,而对欧内斯蒂娜来说却恰恰相反。她看见这个不受欢迎的弗洛拉①就皱起了眉头,责备地望着她——

    ①罗马神话中的花神。

    在本书已写到的三位年轻女子中,照我看来,玛丽是最漂亮的一位。她总是那样生气勃勃,没有一点儿私心,而且她的外表又是那样俊俏……她的粉红色的皮肤细嫩纯净,头发呈黄色,淡蓝色的大眼睛特别迷人,男人看了定会为之动情,作为回报,这对眼睛也会含情脉脉地朝那男人回望一下。这对眼睛象是上等美酒,芬香扑鼻,但又不给人过分的感觉。她时常穿一身维多利亚时代的标准衣服,尽管因为旧而显得寒伧,但它不能掩盖玛丽那匀称、丰满的身材。我说“丰满”,其实这个词儿并不确切。我刚才提到过朗萨德,他有个词儿倒是可以用来形容玛丽,叫做“丰腴”,既有挑逗性的丰满而又不失苗条之魅力。玛丽的曾孙女在我写本书的这个月正好年满二十二岁,长得极象其先祖;她的美貌闻名世界,因为她是英国著名的青年影星。

    但是这种脸蛋儿在一八六七年恐怕还吃不开。例如它并不能博得波尔蒂尼夫人的欢心。三年前波尔蒂尼夫人就熟悉这张面孔了。玛丽是弗尔利夫人一个堂兄的侄女。弗尔利夫人到波尔蒂尼夫人那里求情,让她留下玛丽在她那可憎的厨房里干活。可是莫尔伯勒府邸对玛丽来说,就象坟墓对一只金翅雀一样。波尔蒂尼夫人有一天暗暗地巡视她的统治区,从楼上的窗口里突然发现一个令人作呕的场面:年轻的马夫正向玛丽恳求接个吻,而他竟没有怎样遭到拒绝。这一下,金翅雀立即获得了自由,飞到特兰特夫人家中。波尔蒂尼夫人严肃地警告那位夫人,说收留这样一个事实已证明了的荡妇实在太莽撞了。可是警告无济于事。

    玛丽在布罗德街过得很愉快。特兰特夫人喜欢漂亮姑娘,更喜欢笑眯眯的漂亮姑娘。欧内斯蒂娜是她的外甥女,当然得到她更多的关心。可是,她每年只能见欧内斯蒂娜一两次,而玛丽,她却可以每天看到。这姑娘表面上轻佻,含情脉脉,实际上对人很和善、亲热。再说她并不吝啬,人家对她热情,她对人家也是一副热心肠。欧内斯蒂娜并不知道,布罗德街的这幢房子里有一个令人惊愕的秘密:有时厨子放假时,特兰特姨妈居然和玛丽在楼下的厨房里一起坐着用膳。这对两个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刻。

    玛丽并非是无可指责的,其缺点之一就是对欧内斯蒂娜充满妒意。这倒不全是因为从伦敦来的那位年轻女子一到,她便立刻失去了这个家庭中默认的宠儿的地位,而是因为那年轻女子不但从伦敦来了,还带来一箱箱伦敦和巴黎的时髦衣着,这对一个整年只有三条裙子可换的女仆来说,不能算是最好的见面礼。在那些时装中,没有一件是她看了顺眼的。最好的一件她看了最窝火,那全是因为它是由来自首都的那位年轻王子送给欧内斯蒂娜的。她还认为查尔斯长得很帅,是位漂亮丈夫,要是配欧内斯蒂娜这样病恹恹的可怜虫,他未免太好了些,实在可惜。这就是为什么每次她给查尔斯开门或在街上撞见他时,查尔斯总是有幸得到那对灰眸子传来的秋波。事实上,这鬼头鬼脑的小东西常常故意选在查尔斯到来或告辞时出现在门口。每次查尔斯在街上向她脱帽致意时,她心里便偷偷地向欧内斯蒂娜翘起鼻子表示轻蔑。她心里很清楚,为什么查尔斯一走,欧内斯蒂娜便匆匆回到楼上①。象所有的风流女仆一样,她敢于去想那些年轻的女主人不敢想的事情,而且她也知道自己比她们敢想——

    ①指上楼窥望查尔斯是否在离去时与玛丽打情骂俏。

    在用恰当而又恶毒的方式向病人炫耀了自己的健康和欢乐以后,玛丽把鲜花放在旁边的小衣橱上。

    “查尔斯先生叫送来的,蒂娜小姐,她向您问候。”玛丽说起自己的土话来总是乱用代词和后缀,叫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把花放到梳妆台上。我不喜欢它们靠我这么近。”

    玛丽顺从地把花放到梳妆台上,又稍稍重新整理一下花束,表示对女主人的吩咐不那么服贴。随后,她笑着侧转过身,望着疑心重重的欧内斯蒂娜。

    “他亲自送来的吗?”

    “不是,小姐。”

    “查尔斯先生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小姐。我没问过他的仆人。”她紧绷着嘴巴,似乎要咯咯地笑出声来一样。

    “可是我听见你跟他的仆人说过话呀。”

    “是的,小姐。”

    “说什么来着?”

    “就是问问当时是几点钟,小姐。”

    “就是这个使你笑的吗?”

    “是的,小姐,是他说话的腔调使我笑的,小姐。”

    当时出现在门口的萨姆与早晨磨剃刀时那个满脸忧郁、愤懑的萨姆判若两人。他把漂亮的鲜花塞到淘气的玛丽的胳膊弯里,说:“给楼上那位漂亮的年轻女士。”接着,玛丽正要关门,萨姆灵巧地把一只脚插在门槛里边,又机灵地从背后抽出一只手,送上一小束藏红花,另一只手迅速摘下时髦的短边礼帽,向面前的姑娘致意,说道:“给楼下这位更可爱的女士。”玛丽脸上飞过一阵红晕。萨姆觉得,刚才挤住他的脚的那扇门这时压力奇妙地减轻了。他瞅着玛丽闻那些黄色的鲜花。她闻花时的姿势虽不优美,但却是当真地在闻着,结果她那漂亮而傲慢的鼻尖染上了一点桔黄色。

    “那袋烟灰得照吩咐的那样马上送去。”她咬着嘴唇,等待萨姆回答。“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赊帐,必须立即付钱。”

    “那么要付多少钱?”

    萨姆站在门口盯着对方,似乎在计算一个公平的价格。随后,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朝玛丽莫名其妙地用力挤了挤眼。就是他这个动作引起了玛丽的那阵笑声,但她又不敢大笑,只得尽力克制自己。接着,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

    欧内斯蒂娜瞪了玛丽一眼。当然,这一眼不会使波尔蒂尼夫人丢脸,因她早已把玛丽赶走了。“你要记住,那个仆人是从伦敦来的。”

    “是的,小姐。”

    “史密逊先生已跟我谈起过他。那人把自己看成是唐璜①。”——

    ①唐璜原是西班牙文学中的人物。据说他生活在十四世纪,曾引诱了塞维利亚驻军司令的女儿,并在决斗中将这个司令杀死。在欧洲文学中,唐璜常常是浪子的形象。

    “小姐,唐璜是什么东西?”

    玛丽问话时那种迫不及待的样子使欧内斯蒂娜大为不悦。

    “这你就别管了。要是他进一步动什么坏脑筋,我希望你马上告诉我。好啦,去给我端点大麦茶来。以后要当心点。”

    玛丽的目光微微闪烁一下,很象是表示轻蔑。不过她很快垂下眼皮,平顶花边小帽也随着脑袋低垂下来。她弯腰象征性地行了个礼,便离开了房间。她走下三段楼梯,回来时再爬三段楼梯,去给小姐端大麦茶。而在这期间,欧内斯蒂娜却坐在那儿回忆往事,来安慰自己。她对特兰特姨妈家那种有益于健康但却不好喝的大麦茶丝毫不感兴趣。

    从某种意义上讲,玛丽在这次对话中倒是占了上风,因为它使欧内斯蒂娜(从本质上讲,她并非是个家庭暴君,而仅仅是个宠坏了的孩子)想到,她不多久就用不着假装家庭主妇,而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了。当然,想到这一点她心里挺快活。有自己的家,脱离父母……这自然不错,可是仆人是个很头痛的问题,人家都这么说。人家还说,现在的仆人跟过去不一样了。总之,这是件令人讨厌的事。欧内斯蒂娜的这种疑虑和忧伤在查尔斯身上也不见得没有——此时,他正汗流浃背地沿着海岸跋涉着。生活会改变一切,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与此同时,还不得不承受着烦恼,别无选择的余地。

    为了解除这种对未来思虑引起的烦恼——即便此时已到下午,她还在烦恼着——欧内斯蒂娜抽出日记本,在床上支起身子,再次翻到贴着茉莉花枝的那一页。

    十九世纪中叶,按财富划分社会等级的趋势已经在伦敦出现。当然,高贵的血统和门第并没有被取代,但是世人已经公认,健全的大脑和金钱可以人为地创造出能被人们所承认的社会地位来。当时的首相迪斯雷利就属于这种靠金钱和大脑起家的人,而这样的人还为数不少。欧内斯蒂娜的祖父年轻时也不过是斯托克纽文顿一个富裕的布商,可到去世前竟变成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布商——而且还不止于此,他搬到伦敦市中心做生意,在西区建立了最大的商店之一,除布匹之外,又开辟了好几个其他营业部。她的父亲使女儿受到他自己受到的同样教育——用金钱所能买到的最上等的教育。除了出身以外,他的确变成了一位无懈可击的绅士。他考虑周到,娶了一位比自己门第高的女子,伦敦一位最著名法官的女儿。那位法官的地位比得上大法官,其名声之煊赫与他不远的先祖不相上下。因此,欧内斯蒂娜对自己社会地位的担心实在是杞人忧天,即使按照维多利亚时代的标准看,她也大可不必焦虑。而且,查尔斯从来也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想想看,”查尔斯有一次对她说,“我这个姓氏史密逊是多少不光彩,多么粗俗。”

    “说的是,不过要是你叫布拉巴宗·瓦瓦苏勋爵,我就会更爱你的呀!”

    但是,在她这种自我解嘲的背后,却潜伏着一种恐惧心理。

    他是前一年十一月遇到她的。当时一位太太请客,她早就看中了查尔斯,想把自己一窝子傻乎乎的女儿挑一个嫁给他。糟糕的是,尽管这些淑女们在晚会开始前已由父母指点过一番,但她们在晚会上还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她们装模作样地对查尔斯说,古生物学深深地打动了她们,并要求查尔斯务必给她们开出这一方面最有趣的书单。而欧内斯蒂娜则不同,她带着彬彬有礼但又挖苦人的神气,决心对他不那么认真。她咕哝道,要是在煤筒里发现什么有趣的煤块标本,她一定送给他。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她认为他太懒惰。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伦敦的任何客厅里都有许多他感兴趣的那种物件,只要他迈开双脚就行了。

    本来,这两位年轻人都以为那一定是个令人扫兴的晚会,可是晚会后他们各自回家时,却发现事情并非是他们原来想象的那样。

    他们两人都发现对方很聪明,都很随便,说话直来直去,叫人觉得有趣。那一年冬天,已有一大堆小伙子摆到她面前,让她审查。她放出口风说“那个史密逊先生”倒是调起了她的胃口。她的母亲做了周密的调查,随后便和丈夫商议,丈夫又进行了更多的调查。任何男性青年,要踏进海德公园旁边那所高房子的客厅之中,都要经过缜密的审查,就象如今要进入保安部门的任何原子科学家都得经过审查一样。查尔斯完全成功地通过了秘密的严格考查。

    欧内斯蒂娜已看清了她的情敌们的错误,她知道硬塞给查尔斯的妻子是永远不会打动他的心的。后来,欧内斯蒂娜的母亲经常请查尔斯吃饭、看戏,但他惊奇地发现,这其中没有一般婚姻中常使用的手腕。她的母亲直截了当地说:她的小乖乖是多么喜欢孩子,“偷偷地盼着冬天赶快结束”(据说,绊脚石伯父一死,查尔斯就要永远住在温斯亚特庄园)。而她的父亲则更率直地说,“我最可爱的女儿”会给她的丈夫带去一大笔财产。其实这话也是多此一举。海德公园的那所房子完全配得上一位公爵居住,欧内斯蒂娜没有兄弟姐妹,还能给谁呢?唯一的继承人本身不是比银行的千百条声明还能说明问题吗?

    欧内斯蒂娜后来当然是完全投入了查尔斯的怀抱,但在当初,她象一般宠坏了的孩子一样,却决心不给查尔斯以任何优待。查尔斯到她家时,她总要设法让一些漂亮的小伙子也在场,并不给她真正的猎物以任何特殊的关注和青睐。她对查尔斯从来都是随随便便,虽然未曾明言,但她给他的印象是,她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好玩。当然她心里明白,他是非她不娶的。后来,在一月份的一天傍晚,她决定摊牌。

    她看见查尔斯一个人站在客厅的一端,另一端是位老寡妇,此人跟波尔蒂尼夫人差不多,都是贵族老太婆。欧内斯蒂娜看得出,查尔斯对那个老太婆十分讨厌。她朝查尔斯走去,说:

    “您何不跟费尔韦瑟太太谈一谈?”

    “我宁愿跟您一谈。”

    “我可以把您介绍给她,那样您就可以亲自观赏一下早期白垩时期发生的事情了。”

    他笑了。“早期白垩是个纪,而不是个时期。”

    “这无关紧要,反正它一定很古老。而且我知道,过去九千万年之内发生的事情,您是不感兴趣的。请吧。”

    他们便走向客厅的另一头,朝那位“白垩纪老太太”走去。走到一半,她止住步子,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两眼流盼生情,看着他的脸。

    “如果您决意当个令人讨厌的老光棍儿,史密逊先生,那您就该装得更象一些。”

    他还没来回答,她便走开了。她那句话听起来只不过是平时的玩笑话,但就在那短暂的一刻,她的目光告诉他,她是在求婚。错不了,当时的伦敦,踯躅于草市街大门口的那些女人就是向行人投去这样的目光。

    但她并不知道,她的行为触动了查尔斯内心深处日渐敏感的区域。他感到自己越发象住在温斯亚特的伯父了。随着时光的流失,他对婚姻大事,象对许多别的事情一样,越发挑剔、懒散、自私……总之越来越不成样子了。这两年来,他没有出国旅行。他认为,自己到现在还没成家,其原因就在于旅行。旅行这玩意儿他他顾不得成家立业。在旅行中,他也有机会跟什么女人睡上一夜,但他对这种乐事儿还是尽力克制自己的。那大概是因为他还没有忘记在英国时,他在这方面写的第一篇文章所引起的内心的恐惧。

    旅游不再有吸引力了,有吸引力的是女人。他在道德方面是很敏感的,所以,他虽然在性欲满足方面极不顺利,但也不愿再到比利时的奥斯坦德或到巴黎去住上一个星期了。他不想为了满足性欲而去旅游。自从欧内斯蒂娜看他那一眼后,他反复考虑了一个星期。随后,有一天早晨他醒了过来。

    他觉得事情很简单,他爱欧内斯蒂娜。他想,在这样一个清冷、灰暗的早晨,地上撒着白花花的雪片,倘若一觉醒来,看见那文静甜蜜、对一切都不以为然的小脸儿睡在身边,那该多有意思。而且,天哪(这一事实使查尔斯大吃一惊),那是上帝和人类都认为合法的“睡在身边”。几分钟后,他急匆匆地打铃,惊动了睡眼惺忪的仆人萨姆。萨姆慌忙跑上楼来,主人的话叫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萨姆!我是个绝对的、百分之百的混帐大傻瓜!”

    一两天后,这位“十足的大傻瓜”与欧内斯蒂娜的父亲谈了一席话。谈话很简短,双方也都满意。随后,查尔斯到了客厅,欧内斯蒂娜的母亲坐在那儿,浑身激烈地颤抖着。她连跟查尔斯讲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糊里糊涂地朝暖房的方向指了指。查尔斯来到暖房,打开白色大门,一阵花香扑鼻而来。他东张西望地寻找,最后发现欧内斯蒂娜站在暖房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一族白兰花遮住她的身子。他看见她瞥了他一眼,随后急忙垂下眼皮转向一边。她拿着一把银剪刀,假装在剪除枯花。查尔斯走近她的身后,咳嗽了一声。

    查尔斯说:“我辞行来了。”她痛苦地瞟了他一眼,但他假装看着地面,没有注意她的表情,并接着说:“我已决定离开英国。我的后半生将用来旅行。一个脾气不好的老光棍儿还能怎样打发日子呢?”

    他还想再往下说,但他发现欧内斯蒂娜垂下了头,抓住桌子的手因用力过猛,指节都发白了。他知道,要是在平时,她会马上看出他在开玩笑。而现在她竟如此迟钝,那是因为她太激动了。查尔斯看出她的确十分激动。

    “但是,要是有人对我特别关心,愿意跟我一起……”

    他不能再讲下去了,因为她转过身来,眼里噙满泪水。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他拥抱了她。他们没有接吻。他们无力接吻。天生的性本能被无情地囚禁了二十年,然后大门豁然敞开,囚徒怎能不激动得啜泣一会儿呢?

    过了几分钟,欧内斯蒂娜稍微平静了一些,查尔斯便带着她穿过暖房的花间通道,往客厅走去。他在一棵茉莉前停下,折了一小枝花,往她的头发里插。

    “这虽不是槲寄生①,但意思是相同的,对吗?”——

    ①当时英国人订婚时,男子习惯上要送给女子槲寄生。

    于是他们便孩子般地热烈亲吻着。欧内斯蒂娜又哭起来,随后她擦干眼泪,让他领着回客厅。她的父母站在那儿。用不着再说什么了,欧内斯蒂娜扑向母亲张开的双臂,流了比刚才多两倍的眼泪。而两个男子则站在那里会心地笑了。一个好象刚刚达成了一笔极好的交易;另一个好象糊里糊涂地不知落到了哪一个星球上,但他真心地希望这个星球上的居民能够通达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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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章
    那么,劳动的外化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首先,对劳动者来说,劳动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

    说,是不属于他的本质的东西;因此,劳动者在自己的劳动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因此,劳动者只是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由存在,而在劳动之内则感到惘然若失。

    ——马克思

    《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1844)

    我幸福的时光,

    真象我所说的那样纯洁无瑕?

    ——丁尼生《悼亡友》(1850)

    查尔斯心里想着身后那个神秘的女人,小心地在康芒岭的丛林中穿行。他走了一英里多路,来到树林的边缘,同时也看到他下面不远处有很长的一排茅屋。屋子的周围有几片草地,伸向悬崖。查尔斯从树林里走出时刚巧看到一个男子从茅屋旁边的牛栏里赶出一群牛。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喝一碗美味的冷牛奶。他早晨吃了两块松饼,到现在还没吃过别的东西。特兰特姨妈家的茶点和温暖气氛在召唤他。但是,那碗牛奶也在向他呼喊……而且牛奶近在咫尺。他走下一个陡峭的草坡,敲敲茅屋的后门。

    开门的是一个木桶般粗壮的矮个子女人,胖胖的胳膊上沾满了奶沫。行,要喝多少有多少。这地方的名字?牛奶房。因为这儿确实有牛奶房,所以这地方也就叫这个名字。查尔斯跟着她走进斜房顶的屋子,这间屋子很长,是整幢茅屋的后半部分。屋里黑糊糊的,很是阴凉。地面上铺着石板。屋子里全是熟乳酷的气味。乳酷下面放着一排开水烫过的碗。三角木架上支着大铜锅,锅上面漂着金色的乳脂层。查尔斯这时想起从前听说过这个地方,这里出产的乳酷和黄油在当地很有些名气。特兰特姨妈说过这件事。查尔斯说出了这个牛奶女工的名字。那女人正从奶罐里舀出鲜牛奶,倒进一只蓝白相间的瓷碗里,那碗跟他来之前所想象的一模一样。那女人听到查尔斯叫她的名字,便微笑着瞥了他一眼。他由生人变成了熟人。

    查尔斯正在跟站在牛奶房外草地上的女人说着话儿,她的丈夫把牛赶出去后回家来了。他是个秃顶的大胡子,阴沉着脸,是位耶利米①。他严厉地瞪了妻子一眼,她慌忙停止唠叨,进屋去照看铜锅了。那丈夫显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是当查尔斯问他那碗甘美的牛奶值多少钱时,他回答得倒是挺快:一个便士!就是有年轻漂亮的维多得亚女王头像的那种便士,现在偶尔在找零钱时还可以看到,只是因为用了一个多世纪,那漂亮的头像已经磨得面目全非了。查尔斯付了钱——

    ①耶利米是基督教《圣经》中的人物,是公元前六、七世纪的预言家,悲观主义者。

    查尔斯打算回到原来走的那条路,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动身,便看到一个黑色人影从两个男子上方的树林里走出来。就是那个姑娘。她望了望下面两个人,继续向莱姆镇走去。查尔斯转身看了看那个牛奶工,发现他厌恶地瞪着上面那个人影。

    “你认得那位小姐吗?”

    “认得。”

    “她常走这条道么?”

    “常走。”牛奶工还在瞪着眼。过了一会儿,他说:“她算不上小姐。她是法国中尉的强(娼)妇。”

    查尔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弄清最后那个词儿的意思。他生气地瞪一下那个大胡子牛奶工。他是个卫理公会教徒,喜欢有啥说啥,特别那个“啥”是关于别人罪过的事,他讲过来就更起劲儿。查尔斯觉得这个人是莱姆镇流言蜚语的化身。对那个在草丛中睡着的女人,他可以相信别人说的许多事情,但要说她是娼妇,就是掉了脑袋他也不会相信。

    很快,他自己也走在回莱姆镇的马车道上了。树林之间两条白垩车辙向内陆延伸着,一排高大的树木半遮着大海,前头走着那个穿着黑衣服、已经戴上帽子的姑娘。她走得不算快,稳稳当当,没有女性矫揉造作之感,倒象是个惯于长距离走路的人。查尔斯加快步子赶了上去,走了一百码光景来到她的身后。白垩地上有些燧石露了出来,她一定会听见他带钉子的皮靴踩在上面的声响,但她没有回头。他看出她的大衣稍微长了一点,鞋后跟上粘着泥。他迟疑了一下,但是他记起了那个与他持有不同看法的牛奶工脸上的坚定表情,它驱使查尔斯非得见义勇为地走向前去,向她表明自己的态度。他要向那个可怜的女人表明,在她接触的范围内,并非每个人都是粗野的。

    “小姐!”

    她转过身,看到他脱掉帽子微笑着。她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虽然这种惊讶表情没有特别之处,但她的面容却给他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就好象每次见到它后,他都不相信有这种感觉,所以非得再看一眼不可。这张脸似乎既吸引他又拒绝他,他好象是在睡梦之中,既站着不动又一直在向后倒退。

    “我得罪了您两次。昨天我还不知道您是波尔蒂尼夫人的秘书,恐怕我跟您说话时很不礼貌。”

    她望着地面。“没关系,先生。”

    “刚才我看您好象是……其实我是担心您是不是病了。”

    她还是没有看他,只是垂下头转身走开了。

    “我是否可以陪陪您,反正咱们走的是同一方向。”

    她止住步子,但没有转身。“我喜欢一个人走路。”

    “是特兰特夫人使我发现自己错了。我是——”

    “我知道您是谁,先生。”

    看到她胆怯地急忙插话,他笑了。“那么……”

    她骤然望着他的脸,胆怯之中带着绝望的神色。“请行行好,让我一个人走吧。”他止住笑,鞠了一躬,向后退了两步。但她没有走,只是望着地面,过了半晌才说:

    “请不要对任何人讲您在这地方见到过我。”

    随后,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便真的转身走了,那神色好象是说她知道自己的请求毫无用处,刚说出口就又懊悔了似的。查尔斯站在路中央,看着她的背影渐渐逝去,留在他脑海中的唯一东西就是她的眼睛。她双眼睛大得出奇,好象既能看透一切,也能忍受一切。而且,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人——他虽然没意识到,但他从前见到过,那是布道人的一种目光。那双眼睛里含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奇特力量,它们似乎在说:别靠近我,Nolimetangere.①——

    ①拉丁语:禁止接触。

    查尔斯朝四周望了望,心里猜测着她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到这树林里来过。树林没有什么过错呀。或许还有个男人?是来幽会?接着,他想起了关于她的传说。

    查尔斯最后来到布罗德街。他打算在回白狮旅馆以前先去见见特兰特夫人,告诉她,待他洗过澡、换上象样的衣服后就立刻……

    开门的是玛丽。不过特兰特夫人碰巧走过门厅——说实话,她是有意走到门厅来的。她坚持叫查尔斯不要客气,再说,他的衣服挺好,不进来那不是故意推辞吗?于是,玛丽笑吟吟地接过查尔斯的木棍和挎包,把他带到后面小客厅里。夕阳的余辉洒在小客厅上,里面躺着生病的欧内斯蒂娜。她身上穿着胭脂红和灰色的便服,模样儿煞是好看。

    “我简直象个爱尔兰海员被带到女王的深闺里了。”查尔斯吻着欧内斯蒂娜的指尖,开玩笑地说。其实,他那亲吻的姿势说明他压根儿不象个爱尔兰海员。

    她把手移开。“把你今天每时每刻做的事情都讲讲,不然你就甭想在这儿喝到一滴茶水。”

    于是他便把碰到的每一件事讲给她听,但碰到那个女人的事是个例外,因为欧内斯蒂娜已经两次表示过,她对法国中尉的女人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一次是在防波堤上,一次是后来在午餐桌上。那一次,特兰特姨妈把法国中尉的女人的事讲给查尔斯听,内容跟十二个月前莱姆镇的牧师讲给波尔蒂尼太太听的差不多。欧内斯蒂娜责备姨妈,怪她用如此乏味的琐事烦扰查尔斯。那位可怜的女人常被数说成乡巴姥,心里敏感得很,也就诺诺连声,闭上了嘴。

    查尔斯把带给欧内斯蒂娜的有菊花石印的化石拿了出来。她伸手去接,但没有够到。她想到查尔斯费了那么太劲儿才采来这些化石,对其他事情也就不计较了。不过随后她又假装生气,怪他不该拿生命去冒险。

    “安德克立夫崖是一片茫茫荒野,真叫人心醉。我从来没想到英国有这么一个去处,它使我回想到葡萄牙北部的沿海风光。”

    “天哪,你这位老兄简直是鬼迷心窍了。”欧内斯蒂娜叫道,“我说查尔斯,还是交待交待为好,你大概根本就没有去敲打那可怜的岩石,是不是跟林中仙女调情去了?”

    查尔斯感到很尴尬,嘿嘿一笑掩盖了过去。他看看就要提起那个姑娘,以开玩笑的方式讲讲他是怎样碰到她的,但又觉得这是一种背叛,不论对那姑娘的内心痛苦还是对自己,都是一种背叛,所以他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他知道,即使轻描淡写地来掩饰那两次会见的情况,那他也只得撒谎,因此还是干脆不开口为妙。在这样一间平凡的屋子里,沉默似乎也算不上不老实。

    两个星期以前,康芒岭竟在波尔蒂尼夫人脸上激起了蔑视神色,认为它是索多姆和高马拉①,其原因我还没有说呢——

    ①索多姆和高马拉是死海边的两座古城。根据《圣经》记载,这两座相邻之城的居民罪恶重大,上帝降火烧毁。

    那地方离莱姆镇最近,人们可以到那儿去走走而不会被发现,这就毋庸赘述了。重要的是,它在法律上有一段模糊不清、引起事端的漫长历史。在圈地法制定以前,人们一直认为那是一片公地。后来,它一直被瓜分蚕食着,牛奶房占用的土地就是它的一部分,“牛奶房”这个名字就沿用下来。当时有一位绅士,住在安德克立夫崖后面的一所大房子里,他悄悄干起了“吞并领土”的勾当。这种勾当象历史上类似的情况一样,得到了他的社交同僚们的默许。可是,更加讲究民主的莱姆镇居民们却拿起了武器——如果斧头也算武器的话——反对这种勾当,因为那人贪得无厌,居然企图在安德克立夫崖开垦植物园。结果官司打到上面,最后是双方妥协:人们有权到那儿去玩,为数不多的树木也没遭到砍伐。但是公地再也不公了。

    不过,当地的人在感情上一直还觉得康芒岭是公共财产。同到其他地方比起来,偷猎者溜到那儿去打野鸡和野兔时不大觉得有负罪感。最让人吃惊的是,有一天人们发现那儿住着一伙吉卜赛人,帐篷扎在一个不显眼的小山谷里。至于他们已住了几个月,谁也说不上来。那些流浪者很快就被赶走了。可是他们在那儿住过这一事实,人们总是念念不忘。更复杂的是,那时附近村庄的一个孩子失踪了。尽人皆知(恕我这样说),吉卜赛人把她捉了去,扔在兔子窝里,吃光了肉后把骨头埋了起来。吉卜赛人既然不是英国人,他们八成都是些吃人的生番。

    另外,人们对康芒岭指责最激列的是跟道德败坏的臭名有关:到牛奶房去的马车道以及再往前的那片树木葱翠的公地,虽然人们没有正式使用农民熟悉的“情人之路”这个名字,但它实际上已不言自明。那条小路每年夏天都吸引着不少情侣。情侣们到那儿去的借口自然是说去牛奶房喝碗牛奶。其实呢,那儿尽是僻静诱人的小路,喝完牛好折转来时,使可沿小路钻进羊齿花和山楂树丛中去了。

    康芒岭那地方象块浓疮一样,实在糟糕得很,至今还残存着一块黑紫色的伤疤。古代(比莎士比亚还早)有一种传统:在仲夏夜,年轻人拎着提灯,带着一两桶苹果酒,请一位小提琴手跟他们一起,到那儿树林中一块叫“唐基格林”的草坪上,以跳集体舞来庆祝夏至。据说到半夜时分,双人舞多了起来,而集体舞变得稀稀落落。一些更严肃的人说,实际上跳这两种舞的人都很少,干别的事的倒大有人在。

    只是到了最近,科学化的农业才用粘液瘤这种办法把那片草地永久地铲除掉了,可是传统本身却把那地方跟性欲联结在一起。很多年来,只有狐狸和獾仔才在仲夏夜到那块草坪上去蹦蹦跳跳。但是在一八六七年,情况却不是这样。

    就在一年前,由波尔蒂尼夫人提议,一个妇女委员会还向当地政府施加过压力,要求在路口装上门,围上篱笆,将康芒岭封闭。可是更加民主的意见占了上风。公众去康芒岭游玩的权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有些议员甚至更加淫荡,令人作呕,居然认为到牛奶房走走不但无罪,还是一种娱乐,又说唐基格林草坪上的舞会只不过是每年一度的消遣而已。不过康芒岭仍旧臭名昭著,只要正派的居民说上一句“康芒岭之流的人”,就足以断送一个小伙子或姑娘的一生。小伙子从此就成了迷恋淫欲的森林之神,姑娘也就成了灌木丛中的野鸡。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弗尔利夫人在完成自己的崇高使命以后,莎拉傍晚散步归来时发现,波尔蒂尼夫人正坐在那儿专门等着她呢。我用了“等着”两字,其实用“瞪着”更为贴切。莎拉来到小客厅,准备读《圣经》。她发现自己好象面对着一个炮口。一看就知道,波尔蒂尼夫人随时都会爆发,而且声音还会振耳欲聋。

    莎拉向房角读经台上面放着暂时弃而不用的巨大“家庭”《圣经》——这并非你想象中的普通的家庭《圣经》,而是将其中一些莫名其妙的低级趣味(例如《雅歌》①)剔除掉了的《圣经》。她发现有点儿大事不妙——

    ①即《圣经·旧约》中的“雅歌”,亦译“所罗门歌”,共八章,都是婚姻与爱情的颂歌。%%%“出了什么事,波尔蒂尼太太?”

    “事情还不小呢,”貌似女修道院院长的人说。“有人告诉我一件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跟我有关么?”

    “怪我听信了医生的话。怪我没有按照自己的常识行事。”

    “我做什么事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疯了。你是个狡猾的坏东西。你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愿对着《圣经》起誓——”

    波尔蒂尼夫人愤怒地瞪了她一眼:“不行!那是亵渎神明!”

    莎拉走过来,站到女主人面前:“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指责我。”

    波尔蒂尼夫人告诉了她。叫这位夫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莎拉看上去一点也不感到羞耻。

    “请问,到康芒岭走走,这何罪之有?”

    “罪过,你,一个年轻女子,独自一人去那种地方!”

    “我说太太,那儿只不过是一大片树林。”

    “我比你清楚,知道那里常发生什么事,也知道什么样的人常到那儿去。”

    “没有人常去,所以我才到那儿去——我想一个人独自呆一会儿。”

    “你敢跟我顶嘴,小姐?难道我不懂得自己说的是什么吗?”

    这里有两个极简单的事实:一是波尔蒂尼夫人从来没有见过康芒岭,即便是从老远的地方也没看见过,因为不论站在哪一条马车道上,也不论从哪一个角度,都看不到它;二是她是位鸦片老客——为了免得你以为我散布耸人听闻的消息,我得赶紧补充一句:她对鸦片一无所知。我们叫作“鸦片”的那种东西,她叫作“劳德酊”。当时有一位聪明的医生,竟把它叫作“我们的劳德酊”,真是亵渎神明①!在十九世纪,许多太太经常饮用这种东西,饮用之多远远超出圣酒②。实际上,什么阶层的妇女都喝,因为这种药物很便宜(以戈弗雷香料甜酒的形式出售),可以帮助她们度过妇女们特有的漫漫长夜。总之,那东西跟我们时代的镇静剂差不多。至于波尔蒂尼夫人何以要饮用此种药剂,我们则不必追根究底。但有一点需要点明,正象柯勒律治③曾发现的那样,劳德酊可以使人产生美妙生动的梦境。

    我实在难以想象,这许多年来波尔蒂尼夫人在自己的头脑里竟把康芒岭勾画得象博希④的画那样可怕。她看到每棵树后都有诱人的妖怪,每片树叶下都有法国式的堕落。我认为有一点说出来不会错:即康芒岭与她潜意识中所有那些肮脏的东西都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波尔蒂尼夫人咆哮过后,她自己和莎拉都陷入了沉默。炮既已放完,波尔蒂尼夫人也就改变了策略——

    ①在英语中,上帝(Lord)与劳德酊(Iaudanum)的开头几个字母的发音相同,医生用谐音,读成Lordanum,故曰亵渎神明。

    ②基督教徒们举行圣餐时喝的葡萄酒。

    ③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著名诗人,也是个鸦片老客。据传说:有一天晚上,他抽鸦片之后昏昏欲睡,梦中写了一首诗。这首诗即英国文学史上著名的诗篇之一,《忽必烈汗》。

    ④H·博希(1460—15),荷兰画家。

    “你太使我伤心了。”

    “可我怎么知道呢?不允许我到海边,我就不去呗。我要清静,如此而已。这不能算罪过,我不希望因此而被人叫做罪人。”

    “难道你没听说过康芒岭的事吗?”

    “象你所说的那样——没有。”

    波尔蒂尼夫人听后,眼里看着那愤怒的姑娘,心里感到有些窘迫。她记起来,莎拉到莱姆镇的时间还不长,很可能不知道康芒岭的坏名声。

    “那么好吧,我要把话说在前头。我雇的佣人谁也不准到那种野鸡才去的地方,谁也不准接近那个地方。你应当约束自己,到象样的地方去散步。懂了吗?”

    “是的,我必须在正经的地方散步。”一阵可怕的沉默。波尔蒂尼夫人以为莎拉在讽刺她,但她看到她只是垂着眼皮,好象在自言自语。

    “那么,不再扯这件蠢事儿了。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莎拉小声说道:“我知道。”随后,她又加了一句:“谢谢您,太太。”

    她没有再说什么,翻开《圣经》读了波尔蒂尼夫人标出的那一节,就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选的那一节——《诗篇》第一百一十九节:“品行端正、遵守上帝法度的人必有厚福。”莎拉读起来调子低沉,看上去毫不动情。波尔蒂尼夫人坐在那儿,望着房间老远地方的那个黑影。老太太象一尊异教徒偶像,板着铁石般的无情面孔,对于面前的血腥祭品无动于衷。

    那天深夜,可以看到——至于谁看到,我实在无可奉告,大概是只猫头鹰吧——莎拉站在黑暗卧室敞开着的窗口前面。整所房子都静悄悄的,街上也一片寂静——那时还没有电和电视,人们九点钟以前便都上了床。已经一点了,莎拉身穿睡衣,蓬松着头发,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大海。远外黝黑的海面上,有只灯笼眨着昏暗的眼睛朝波特兰岬方向移动着,那是一条船,正驶向法国的布雷波特港。莎拉看见了那一点灯光,但她并没有再想什么。

    但是,假如你走近些,你就会看到她在默默地流泪,泪水挂满了两颊。她站在窗前并非是在等候撒旦的帆船,而是准备从窗口跳下,了此残生。

    我不想描写她在窗槛上摇摇欲坠,也不想描写她向前摆动一下身子,随后倒在自己卧室的破烂地毯上呜咽啜泣。我们知道这件事发生两个星期后她还活着。由此看来那一天她并没有跳下去。我不想说她的啜泣、她的一阵阵泪水预示着她要采取极端行动。不,她的泪水直接来自环境的重压,而不是内心的激动情绪和苦恼——泪水象血从绷带里渗出,缓缓向外流淌,止不住,停不下。

    莎拉是什么人?

    她是从什么阴影中冒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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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章
    造化川流幽幽,

    叶西丝河①蒙蒙……

    ——丁尼生《毛黛》(1855)——

    ①叶西丝是古代埃及神话中的造化女神,被看作是明月。丁尼生诗中提及的叶西丝是指流经牛津的一段泰晤士河,与埃及神话并无关系。

    ②葛利叶和巴特都是当代法国新小说派的作家。

    对于上面的两个问题,我回答不出。我所讲的这个故事纯粹是想象。我所塑造的人物在我的脑海之外根本不存在。假如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装作了解我笔下人物的思想和内心世界,那只是因为我所采用的是我的故事进行的那个时代被广泛采用的传统写法(就连某些词汇和“语气”也是如此),也就是说,小说家仅次于上帝,他可能并不是无所不知的,但他要装出无所不知的样子。可是我生活在阿兰·罗伯·葛利叶和罗兰·巴特②的时代,倘若此书也要作为一本小说的话,那它就不可能是当代意义上的小说了。

    由此看来或许我是在写一本换了位置的自传,或许我现在正住在我的小说所描写的某幢房子里,或许查尔斯就是我乔装的。或许本书只是个玩笑罢了。象莎拉那样的现代女人是有的,可是我一向不理解她们。或许我只是在给你一本以小说形式写成的论文集。或许我不应该在每一节前引用卷头语,而应冠以这样的标题:“在生存的水平线上”,“进步之梦幻”“小说形式发展史”,“论自由的缘起”,“维多利亚时代被遗忘的某些方面”,等等。

    或许你认为小说家只要准确地牵动线绳,他的木偶们便会活龙活现地表演起来,还会根据要求来说明它们的动机和目的。话到此处(第十三章——阐述莎拉的真实思想状态),我很想把一切——或者说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告诉你。可是我蓦地发现,我很象置身于清冷的春夜里的人,正站在草坪上,注视着莫尔伯勒楼上那个昏暗的窗口。我深知,在本书的现实环境中,莎拉无论如何也不会擦去眼泪,探出身来,用一章的篇幅讲些别人意想不到的事。在弯弯的月亮升起的时候,要是她瞥见我站在那儿,她必定会抽身而去,消失在房间的黑影中。

    不过,我是个小说家,不是站在草坪上的人——我能够跟踪她到我愿意跟踪的地方吗?请不要忘记,可能并不等于允许。丈夫常有可能杀死妻子,妻子也有可能杀死丈夫,杀人后便溜之大吉,可是他们并不那样做。

    你可能以为小说家都事先拟好计划,然后按计划写作,这样,第一章所预言的未来事件到第十三章时一定会成为现实。其实,小说家著书的原因是各式各样的:为金钱,为名声,为父母,为朋友,为写书评的人,为自己热爱的人;出于虚荣,出于自豪,出于好奇,出于乐趣。说到出于乐趣写作。他们就象制作家具的技术工人一样喜欢制作家具,象醉汉一样喜欢饮酒,象法官一样喜欢断案,象西西里人一样喜欢从背后向敌人开一枪。写小说的原因之多足可以写成一本书,而且它们都是真实的,当然这些原因对某个作家来说并非都对得上号。只有一个原因适用于一切小说家:我们都希望尽可能把世界塑造得象现实世界一样真实,但又跟现实世界不完全相同,也不同于过去那个世界。这就是我们不能有计划的原因所在。我们知道,世界是个有机体,而不是一部机器。我们还知道,一个塑造出的真实世界必须独立于其塑造者。一个计划的世界(一个充分显示出计划性的世界)是一个僵死的世界。只有在我们笔下的人物和事件开始不受我们的约束时,它们才开始变得活生生的。当查尔斯离开站在悬崖边缘的莎拉时,我命令他直接回莱姆镇去,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做,而是转身走下坡,无缘无故地到牛奶房去了。

    呃,你可能会说,我的实际情况是——我写着写着,忽然灵机一动,觉得让查尔斯停下来喝碗牛奶,让他再次跟莎拉相遇,这样的写法更聪明些。此话自然有其道理,可以解释我的那一段描写。然而,我只会报导——而且我是最可靠的目击者——我觉得,去牛奶房的那个主意明显地出自查尔斯,而不是出自我本人。这是实际情况,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开始得到自由。再说,倘若我希望他是位真实的人物,我就得尊重他的自由,而废弃我为他规定的任何貌似神圣的计划。

    换句话说,为了使我自由,我就得给查尔斯,给蒂娜,给莎拉,甚至给面目可憎的波尔蒂尼夫人以自由。何谓上帝?完美的定义只有一个,即允许别人保持自由。我必须遵从这一定义行事……

    现在,小说家仍旧是神仙,因为他可以创造一切(即便是有幸成为现代小说先驱的作品,也没能完全排除作者的意向)。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已经不再是维多利亚时代所想象的无所不知、发号施令的神仙;我们成了新的神学形象,即以自由而不是权威为首要原则。

    我是否糟糕地破坏了原先的构想呢?没有。我的人物还存在着,存在于跟我原先的构想差不多的现实之中。正如一位希腊人在二千五百多年以前所说,虚构无处不在。我发现这个新现实(或曰非现实)更加可信。我想让你知道,我无法完全驾驭我脑海中的人物。其实你也一样,不管你怎样想方设法,也不管你日后可能要变成波尔蒂尼夫人那样的人物,你也不能完全驾驭你的子女、同事、朋友,乃至你自己。

    这种说法是不是失之荒谬呢?人物要么是“真实”的,要么是“虚构”的呀。倘若你认为我的虚伪的宣传家,那我只好一笑了之了。其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的过去并不真实。因此你装扮它,美化它,或涂抹它,删改它,修补它……总之是对它虚构。虚构完毕以后,便把它搁在书架上——成了你的一本书,你的理想化了的自传。我们都在逃避真正的现实。

    这是现代人类的基本特点。

    因此,要是你认为这些令人遗憾的插话(即第十三章)与你的时代、你的进步、你的社会、你的发展毫无关系,与本书所描写的场景后面在夜间正挣脱锁链的其他人物毫无关系……我也并不想争辩,但我对你却产生疑心了。

    上文我只报导了事情的表面现象,即莎拉在黑暗中哭泣,但并没有自杀;尽管下了严格禁令,但她还是常去康芒岭。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实际上是跳了下来,是在不停地跌向深渊,因为波尔蒂尼夫人迟早会知道这个罪人执迷不悟,罪上加罪。莎拉过去常去树林里散步,现在确实去得少了。这无疑是剥夺了她的自由;不过从那次谈话以后两个星期来一直是阴雨绵绵,因而这种剥夺也就并不怎么使她难过。另外,她也的确小心了一些。马车道从镇子里伸展出来,通向一条小路,然后再弯弯曲曲地越过瓦里岭的宽阔岭顶,往下与通向西德茅斯和埃克斯特的大马车道汇合。瓦里岭上有几幢大户人家的房屋,看样子那里倒是散步的好地方。幸好从那些房子里望不到马车道与小路的交汇处,所以莎拉走到交汇处后只要向四周张望一下,便可弄清周围是否有人看见她。有一天,她出发时本来打算到树林里走走,但踏上小路来到通向牛奶房的支路时,她看见有两个人绕过一个高坡走了过来。她没有停下脚步,直接朝那两个人来的方向走去,可是她绕过山坡后回头望了一下,发现那两个人没有走通向牛奶房的支路。随后,她转身往回走,悄悄走进她那个不易被发现的庇护所。

    走那条小路,她随时都有撞见其他散步者的危险,也有被牛奶工和他老婆看见的危险。不过她自己又找到了一条小路,可以避开后一种危险。因为那条小路在通牛奶房的支路的上方,绕了个弯子通向树林。从这条小路走过时,在牛奶房里是看不到她的。她时常走这条小路,但是到了那天下午,她鲁莽地——现在我们已看出她的不小心了——完全出现在两个男人的视线之内。

    她被人发现的原因非常简单。她睡过了头,而且她知道回去读《圣经》的时间已经过了。那天晚上波尔蒂尼夫人要到科顿太太家进晚餐,因此读《圣经》的时间比平时提前了一些好让波尔蒂尼夫人就有时间准备一场表面缓和但实质激烈的战斗。她跟科顿太太见面时总要发生一场战斗。那是两条古代雷龙之间翻江倒海的战斗。虽然两人战斗时都是穿着黑色天鹅绒衣服,而不是靠坚强的体力去拼杀,战斗时双方都是引用《圣经》箴言,而不是靠愤怒的牙齿去撕咬,但战斗的双方却同样顽强不屈,残酷无情。

    还有,莎拉觉得,查尔斯从高处盯着她的目光也叫她震惊。她觉得自己正加速跌向深渊。既然无情的渊底正向上浮起,而且又是从那样的高度跌下去,小心又有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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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章
    “要让我说,埃里特先生,和聪明博学而又谈锋很健的人在一起,那才叫谈得拢呢。”

    “你错了,”他彬彬有礼地说,“那不只是一般的谈得拢的问题,而是谈话投机了。一般能够与你谈得拢的人无非只要出身不低微,念过书,有一点仪态就可以了。要论受教育程度嘛,就难免欠缺得多了。”

    ——简·奥斯丁《劝导》

    在十九世纪,凡到莱姆旅行的人,虽然不象去古希腊殖民地旅游的人那样要经受严峻的考验——实际上查尔斯不必站在伦敦市政厅门口。发表佩里克利斯①式的演说,也不必对世界大事纵横议论,那才是真正的严峻考验呢——但他们几乎毫无例外地要让人们评头品足,总会有人向他们问这问那。到莱姆以前,欧内斯蒂娜已就此提醒过查尔斯,叫他必须把自己看作跟动物园中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差不多,尽量忍受那些粗野的目光和捅到笼子里来的伞柄。查尔斯每星期得两三次陪着欧内斯蒂娜和特兰特姨妈去拜亲访友,忍受那些难以忍受的无聊应酬。唯一的安慰是他们回到特兰特姨妈家后有一阵小小的欢乐。那时,欧内斯蒂娜会怯生生地望着他那被无聊的闲谈弄得呆滞的眼睛,问道:“是不是太讨厌了?你能原谅我吗?你恨我吗?”查尔斯听后展眉一笑,她便会扑进他的怀里,那副高兴的样子好象他经历了暴乱或雪崩后竟奇迹般地大难不死似的——

    ①佩里克利斯是公元前五世纪雅典的政治家、演说家。

    事有凑巧。就在查尔斯于安德克立夫崖碰见莎拉的第二天上午,在莫尔伯勒府邸发生了“雪崩”。查尔斯参与的那些拜访,既非偶然亦非必然。在莱姆这样的小镇上,不论哪些人到哪家拜访,人们很快就会得知。因此,双方对这样的拜访都很重视,认为这是严格的礼节。波尔蒂尼夫人对查尔斯的兴趣可能不比查尔斯对她的兴趣更浓。尽管如此,要是查尔斯不被锁着拖来见她,让她那肥胖的小脚在他身上踩几下,这位太太必定深感在礼貌上受到了怠慢。因此,查尔斯必得前往,而且愈早愈好,因为在逗留期间,拜访越迟,敬意就越小。

    自然,对当地人来说,这些“外地人”只不过是体育比赛中的记分牌而已。拜访本身是无足轻重的。关键的一点是这些拜访可以得到充分的利用。“亲爱的特兰特夫人想让客人第一个拜访我……”;“欧内斯蒂娜还没到你家去过呀?这可够怪的喽。真够烦人的,她已经到我们家拜访过两次啦……”;“我敢肯定这是个疏忽,特兰特太太倒是个好人,可是她也太没脑子啦……”这一类的话只不过表明人们希望得到垂涎已久的机会,以便将社交的匕首插进对手的心脏。而这样的机会要靠查尔斯那样的“重要”人物来提供啊。因此,查尔斯就不可能避开自己的注定命运,他就象一只胖胖的老鼠跌进饿猫——说得确切些,是几十只饿猫——的利爪之间那样。

    那次树林中相遇以后的第二天上午,莎拉在波尔蒂尼夫人的客厅里听到仆人通报,说特兰特夫人带着两名年轻客人来了。她正要起身离开客厅,可是波尔蒂尼夫人却叫她留下,其原因是她一想到年轻人的快乐劲头,就火冒三丈。再说,她与科顿太太头一天激战了一个晚上,现在更应该发泄一下了。她认为,欧内斯蒂娜是个轻佻的年轻女子,她的未婚夫也必定是个轻佻男子。她的责任就是留下莎拉,使他们扫兴。还有,她知道,这样的社交场合对那个罪人来说一定是如坐针毡。总之,她是心怀叵测。

    客人们进来了。特兰特夫人穿着拖地长裙走在前头,满面春风,一脸和气。莎拉怯生生地站在不显眼的地方,心里很难过。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站在特兰特夫人和波尔蒂尼夫人身后的地毯上。两个老太婆相识已有几十年了,可是还要象征性地拥抱一下。接着,欧内斯蒂娜走上前来,先向这位俨然象女王般的老太太行了个屈膝礼,随后接过她的手吻了吻。

    “您好么,波尔蒂尼太太?您的脸色真是好极了。”

    “在我这种年龄,弗里曼小姐①,精神上的健康才是真正的健康呢。”——

    ①弗里曼是欧内斯蒂娜的姓。按西方人习惯,在正式场合或不熟悉的人之间称姓,而在熟人之间或在非正式场合呼名。

    “那我就用不着担心了。”

    波尔蒂尼夫人本想就这个有趣的问题高谈阔论一番,谁知欧内斯蒂娜转身向她介绍查尔斯。查尔斯弯腰吻了吻老太太的手。

    “和您在一起真是莫大的快乐,太太。房子真漂亮。”

    “对我来说是太大了。只是由于我亲爱的丈夫的缘故,我才住在这里的。我知道他活着希望我住在这儿,现在他死了仍希望我住在这儿。

    波尔蒂尼夫人说完后,便凝视着查尔斯身后墙上挂着的那张一家之主的画像。那是她的丈夫弗雷德里克的画像,是一八五一年他去世前两年画的。从画像上看,他显然是位尊贵、精明的基督教徒,人长得也挺漂亮,最重要的是,他的社会地位比大多数人都高。他是至尊至贵的基督教徒,这是不言而喻的。至于其他品质,则是画家的想象。已去世多年的波尔蒂尼先生生前尽管十分富有,但在家中却完全无足轻重,他一生真正有意义的行动就是离开了这种形同虚设的地位。查尔斯不无敬意地望着自己面前这位令人扫兴的人物,说道:

    “噢,说的是,我明白,那是很自然的事。”

    “他的愿望是不能违背的。”

    “是的,是的。”

    特兰特夫人刚才进门时就朝莎拉笑了笑,这时便趁机拿她来岔开这种关于死人的谈话。

    “伍德拉夫小姐,见到你真叫人高兴。”她走过去握住莎拉的手,满怀忧虑地望了望她,低声说道:“到我家坐坐——待蒂娜走后,好吗?”顷刻间,莎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少有的表情。她心里的那件计算机早就算过特兰特夫人,而且还贮存着计算结果的记录。她那种冷淡含蓄,那种可怕的、近乎藐视一切的神态在波尔蒂尼夫人面前已经成了一种面具,而这时面具一下子摘掉了。她甚至还笑了笑,虽然这种笑里带着悲切。她微微点了点头:如有可能,定当前往。

    随后又是一番相互介绍。两位年轻女子冷淡地相互点点头。查尔斯向莎拉鞠了一躬。他细细地观察着,看那姑娘是否会露出前一天他们曾两次相遇的事儿。但是,莎拉的眼睛却有意躲避着他。他极想看看这野性的动物在这禁闭的环境中会如何动作,但不久便大失所望,他看到的是彻头彻尾的逆来顺受,胆小拘谨。波尔蒂尼夫人除了叫她拿东西或要热巧克力时叫她打铃外,其他时间根本不理睬她。查尔斯看到欧内斯蒂娜也是如此,心中十分不悦。特兰特姨妈竭力叫那姑娘参加他们的谈话,但莎拉总是坐得稍稍离开一点,脸色淡漠。这种态度可以看作她自知地位低下,因此畏畏缩缩。查尔斯曾一两次有礼貌地转向她,问她是否同意自己的某个看法,但每次都是徒劳。她回答得十分简短,仍然避开他的目光。

    查尔斯直到谈话快结束时才看出,这种情势之中有一种新的东西。那姑娘沉默不语、逆来顺受的样子与她的本能正好相反。她不过是在表面应付,实际上她完全不愿与她的女主人搭腔,对她的女主人的谈话完全不以为然。波尔蒂尼夫人和特兰特夫人各自一会儿忧郁,一会儿欢快地谈论着。话题数目虽然不多,但讲起来却是滔滔不绝。什么仆人呀,天气呀,就要出生的孩子呀,婚丧嫁娶呀,迪斯雷利先生呀,格拉斯通先生呀(这时的话题似乎适合查尔斯的胃口,但波尔蒂尼夫人却乘机大骂迪斯雷利的私人信条,大骂格拉斯通的政治信条),随后又谈到上个星期天讲道的事,还谈了当地商人的毛病,话题自然最终又回到仆人身上。查尔斯时而笑笑,时而扬扬眉毛,时而点点头。同时他发觉,闷声不响的伍德拉夫小姐一直在尽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平。精明的旁观者感到有趣的是,她并不怎么掩饰这种情绪。

    查尔斯还是很有眼力的,他看出了莱姆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看出的东西。不过,要不是他的女主人表现了典型的波尔蒂尼主义,他的推理便会仍旧停留在猜测阶段。

    这时,波尔蒂尼夫人问道:“我辞退的那个姑娘,她没有给您惹麻烦吧?”

    特兰特夫人笑了。“玛丽么?我说什么也不会让她离开我的。”

    “弗尔利夫人告诉我说,她今天早晨看见玛丽跟一个男人在说话儿。”波尔蒂尼夫人说一个“男人”正如后来占领时期两个法国爱国者说“纳粹”一样。“一个年轻男子,弗尔利夫人不认识他。”

    欧内斯蒂娜责备地瞥了查尔斯一眼,目光锐利。查尔斯一时心急火燎,以为人家指的是他,过了一会他才明白过来。

    他微笑着说:“那一定是萨姆,我的仆人,太太。”他说明萨姆是他的仆人,以便得到波尔蒂尼夫人的谅解。

    欧内斯蒂娜没有看他,说道:“我本来想告诉你,我昨天也看到他们俩在说话儿。”

    “不过,不管怎么说,”查尔斯很不以为然,“咱们总不能在他们碰到一起时禁止他们说话吧。”

    欧内斯蒂娜开口了:“伦敦和这儿乡下不同,我认为你该说说萨姆,那姑娘容易上当。”

    特兰特夫人听到“乡下”一词,又听到别人批评玛丽,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欧内斯蒂娜,亲爱的……她可能喜欢说说笑笑,但我从来没有发现——”

    “我亲爱的、好心的姨妈,我早知道你非常喜欢她。”

    查尔斯听出未婚妻的声音里带着冷冰冰的讽刺味道,便站到受伤害的特兰特姨妈一边了。

    “我希望有更多的女主人喜欢自己的女仆。只有女仆感到幸福的家庭才是真正幸福的家庭。”

    欧内斯蒂娜听后不高兴地撅起嘴唇,垂下眼皮。好心的特兰特夫人听了赞扬,脸微微一红,也垂下了眼皮。波尔蒂尼夫人一直在乐呵呵地听着这场火力交叉的唇枪舌剑。现在,她感到非常讨厌查尔斯,觉得到了非奚落他一顿不可的时候了。“史密逊先生,您的未婚妻在这种事情上比您看得准。那姑娘我是有数的,以前我只好辞退她。要是您的阅历再深一些,您就会懂得,在这种事情上怎样严格也不过分。”

    她也垂下了眼皮,那意思是说,对此问题她已发表了意见,因而也就有了定论,不必多讲了。

    “我尊重您的丰富经验。太太。”查尔斯说,但他的语调里明显地带着冷嘲热讽。

    三个女人都垂下眼皮坐着,但她们沉默的原因各不相同。特兰特姨妈是因为受到赞扬后十分窘迫;欧内斯蒂娜是因为生自己的气,原来她并非要查尔斯受到这种冷遇,后悔自己刚才不该插嘴;波尔蒂尼夫人则是得意洋洋,暗中高兴。就这样,莎拉和查尔斯终于在她们不注意的当口交换了一下目光。那是短暂的一瞥,但却包含了千言万语。两个陌生人终于发现,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这是她第一次没有那样审视地瞪着他,而是望着他。查尔斯决意对波尔蒂尼夫人报复,并就共同的人性给欧内斯蒂娜上一课,显然这一课对她来说是必要的。

    他还想起了跟欧内斯蒂娜的父亲最近关于达尔父的一场争论。顽固势力在这个国家十分强大,他不能让这种势力停留在他要娶的姑娘的心中。他是要说说萨姆,是的,老天在上,他是要跟萨姆谈谈。

    至于他怎样说,咱们稍等片刻便见分晓。但是这次谈话的大体内容其实已经落在了实际情况的后面,因为波尔蒂尼夫人所说的“男人”那时已经坐在特兰特夫人家楼下的厨房里了。

    那天早晨萨姆的确在库姆街碰到了玛丽,并故意问她烟灰是不是可以在一个小时内清除掉。这样,他自然知道了特兰特太太和欧内斯蒂娜小姐要到莫尔伯勒府邸作客一事。

    厨房里的谈话认真得要命,比波尔蒂尼夫人客厅里的谈话不知认真了多少倍。玛丽倚在食品橱上,白嫩的胳膊交叉在胸前,一绺金黄色的头发从防尘帽下飘了下来。玛丽间或也提一两个问题,但主要是萨姆在讲话——讲的主要内容是如何擦洗那张长桌子。两人的目光只是偶尔才碰到一起,随后便各自羞涩地转向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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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章
    至于劳动阶级,上一代人的粗野习俗已演变为泛滥成灾的、纵情声色的放浪……

    《矿区记实》(1850)

    双眸深处,

    有一丝轻掠的笑意。

    ——丁尼生《悼亡友》(1850)

    第二天早晨,查尔斯开始不客气地试探起伦敦佬萨姆的心思来。实际上,他这样做并非是因为跟欧内斯蒂娜怄气,也不是因为他跟波尔蒂尼夫人就萨姆的事情有过激烈的争论。在上面描写的那阵争论过后不大一会儿,他们三人就离开了莫尔伯勒府邸。他们沿坡向下朝布罗德街走着。一路上,欧内斯蒂娜默默无语。回到家后,她设法支开特兰特姨妈,单独跟查尔斯待在一起。姨妈刚走出门,她的眼泪便夺眶而出(这一次不象以前那样有前奏式的自我谴责),她一下扑到查尔斯的怀里。他们在相爱中还从没出现过这样不愉快的情景呢。她的甜蜜、亲爱的查尔斯竟然受到那个可恶老太婆的奚落,而且全是因为她自己一时怄气才惹出来的,这叫她无论如何忍受不了。查尔斯爱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替她揩掉眼泪。这时欧内斯蒂娜把以上的想法说了出来。作为“报复”,查尔斯在她泪汪汪的两眼上各吻了一次。这样,他就算原谅了欧内斯蒂娜。

    “我说亲爱的蒂娜,傻姑娘,咱们干吗要阻止别人象我们这样幸福呢?那个鬼丫头跟我这个坏东西萨姆即便是相爱了,那有什么不好呢?难道咱们要向他们扔石头?”

    她坐在椅子上,抬头朝查尔斯笑笑。“看样子你为人处事倒真象个大人呢。”

    他跪在她的身旁,握起她的手。“小乖乖,你永远是我的好乖乖。”她低下头来吻他的手,他则吻着她的头顶。

    她轻轻地说:“还有八十八天,我简直不敢去想。”

    “咱们私奔吧,到巴黎去!”

    “查尔斯……看你多坏!”

    她抬起头,查尔斯吻着她的嘴唇。她浑身酥软,朝椅子的一角瘫下去,热泪盈眶,满面绯红,芳心乱跳,以为自己就要晕过去了。她太脆弱,受不了这种感情的突然变化。查尔斯仍然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摩挲着。

    “要是那位了不起的波夫人看见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她会怎样呢?”

    她双手捂着脸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几乎岔了气。查尔斯也被引得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最后只好站起身,走到窗口,装出老成持重的样子。可是他还是禁不住回头看了看,结果他的目光与欧内斯蒂娜透过手指缝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抑制不住的笑声荡漾在这寂静的房间里。他们两人都深深感到,他们正值妙龄青春,自由自在,其乐无穷;作一个纯粹现代化的青年是多么迷人!他们有着纯粹现代化的幽默感,浸沉在永恒的极乐世界里,从而摆脱了……

    “哦,查尔斯,查尔斯,你记得那个早期白垩时代的老太婆吗?”

    他们两人禁不住再次大笑起来。屋里传出来的声音使特兰特姨妈如堕五里雾中。她一直在门外心神不安,以为两个年轻人一定是在吵架。末了,她想看看是否能调解一番,就鼓起勇气走进屋子。谁知她刚一走进门,蒂娜便笑着跑上前来,在姨妈的两颊上吻着。

    “亲爱的,亲爱的姨妈,您太娇贵我啦。我都给您宠坏啦。散步时穿的那条绿裙子我不想要了,我想送给玛丽,您看好吗?”

    当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玛丽还在真心诚意地为欧内斯蒂娜祈祷着。至于神灵是否会听到她的祷告,那就很难说了。其实她哪里有心思祷告,忙着试穿裙子还来不及呢。按说,虔诚的人祷告过后就应立即就寝,可是玛丽祷告完毕站起身来后,心里克制不住,想最后再试穿一次。她只能靠一只蜡烛的光亮来打量自己。不过这也不要紧,女人是善于使用蜡烛的。那披散开的金发,那明快的绿色裙子,那颤抖着的身影,那羞涩、欢快的脸蛋儿,连自己看了也又惊又喜……那天夜里,假如她的上帝也在注视着她,他一定会大发思凡之心,希望立刻降临人世上。

    “萨姆,我已决定不再雇佣你了,”查尔斯说。他看不到萨姆的表情,因为他正闭着眼。此时,萨姆正在给他刮胡子。可是他感觉到剃刀停了下来,知道自己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使对方大吃一惊。“你可以回肯星顿去。”一片寂静,静得任何不太凶狠的主人都会心软的。“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先生,我在这儿更快活。”

    “我已看出,你这个人心眼儿不好,而且这是你的生性。我看你还是到伦敦去吧,心眼儿不好的人到那儿去混混更合适。”

    “我没做什么错事呀,查尔斯先生。”

    “特兰特夫人家那个年轻的女仆太傲慢了。我不叫你去,是因为不想让你撞见她,免得你见了她那傲慢样子心里感到痛苦。”查尔斯听到一声长叹。他小心地睁开一只眼。“我这样做不是为你好么?”

    萨姆呆呆地望着主人的脑袋。“她已经陪不是了。我原谅了她。”

    “什么?一个挤牛扔的丫头会陪不是?不可能!”

    查尔斯说完后只得慌忙闭上眼睛,因为肥皂刷又粗鲁地刷起来了。

    “她不是挤牛奶的,这完全是瞎传,查尔斯先生,纯粹是瞎传!”

    “我知道了。那么事情比我原先想的还要糟。你一定得走。”萨姆这时已受不住了。他停下刷子。查尔斯只得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萨姆站在那儿发脾气,或者说至少表面上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怎么啦?”

    “她,先生。”

    “Ursa①?你在讲拉丁语么?没关系,拉丁语我比你强。现在你要说实话。你昨天不是讨厌那个姑娘吗?这你不会否认吧?”——

    ①萨姆讲伦敦土语,发音不准,将英语的“她,先生”(her,sir)说得极象拉丁语的“Ursa”。查尔斯知其意,故意取笑他。

    “那是她惹的。”

    “嗯。那么是什么原因?谁先惹谁?”

    查尔斯打住话头,发现自己的玩笑开得太过分了。萨姆手中的剃刀在颤抖着。那倒不是他想杀人,而是在尽力压抑自己的怒火。查尔斯伸手拿过剃刀,用剃刀指着萨姆。

    “在二十四小时之中,萨姆,在二十四小时之中你就变了个人?”

    萨姆不知不觉地用原来给查尔斯擦脸的毛巾擦着脸盆架。沉默了一会儿,萨姆开腔了,声音里带着愤懑。

    “我们不是油(牛)马,我们是银(人)。”

    查尔斯听后微微一笑,站起来走到萨姆身后,抓住他的肩膀,扳着他转过身来。

    “萨姆,对不起。可是你得承认,你过去跟女人那样疏远,谁会料到你现在变成这样了呢?”萨姆气呼呼地垂下眼皮。是啊,过去常常瞧不起女人,现在算是恶有恶报,活该倒霉。

    “说说那个姑娘吧。她叫什么来着?玛丽?跟那个漂亮的玛丽小姐打情骂俏倒满有意思——让我讲完——不过,我听说她心地满好,可以信赖。我不允许你朝三暮四,叫她伤心。”

    “天地不容,查尔斯先生。”

    “那很好。用不着赌咒,我相信你。不过你先不要上门去找她,在街上碰到也别跟她讲话。我要去找特兰特夫人说说,看看她是不是答应。”

    萨姆垂着的眼皮抬了起来,望着主人。他又是感激又是悔恨地苦笑着,就象一个垂死的年轻士兵躺在他的长官的脚旁时那样。

    “我真是头蠢驴,先生,地地道道的蠢驴。”

    让我补充一句:驴是生而愚笨的,蠢驴就更不可救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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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章
    豆蔻年华的毛黛姑娘,

    将死神和不将功名歌唱,

    引得得我连连叹息世风日下,

    哀叹自己平庸懒惰,一副鄙俗模样。

    ——丁尼生《毛黛》(1855)

    相信我,过去对儿女私情所知甚少,

    直到我那回在农村乡野度假(现在的假期多么乏

    味),

    有一天,我“漫不经心地”(就象丁尼生描写的那

    样)悠悠荡荡,

    我这憨小子,漫不经心地悠悠闲逛,

    目光斜视,忽瞥见一个没有戴帽的农家姑娘……

    ——A·H·克劳

    《托伯拿·乌里奇的木屋》(1848)

    我上面描写的那个场景发生之后,五天平静地过去了。查尔斯未曾找到机会继续去安德克立夫崖考察。在这五天中,有一天他和欧内斯蒂娜去西德茅斯远足。在另外几天中,他们上午拜亲访友,间或也调调胃曰,例如射箭什么的。当时,在英国年轻女子中,射箭已经成为一种小小的狂热。绅士们则乖乖地从绿色草地上跑过去,从箭靶上取下箭来(恐怕眼睛近视的欧内斯蒂娜从来没有射中过),回来时开着各种玩笑,如爱神丘比特啦,射中多少环啦,少女梅里安①啦,等等,煞是好玩儿——

    ①古代英国五月节游戏以及化装莫利斯舞中的女主角,由男子着女装扮演。

    下午,欧内斯蒂娜总是叫查尔斯答应留在特兰特姨妈家,因为有好多正经家务事需要商议。他们在肯星顿的房子太小,因此最后总得搬到贝尔格雷瓦的房子去住,但那房子的契约还没到期,要再过两年才能转到查尔斯名下,这些事都要商量。欧内斯蒂娜似乎因上次那件不幸的小事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对查尔斯言听计从,俨然是位贤惠的妻子,总是那么毕恭毕敬,结果查尔斯抱怨说自己成了土耳其的专制官僚。他虽然并非出自内心,但还是要求欧内斯蒂娜在某些问题上跟她争辩一下,要不他就会忘记他们是基督教徒之间的平等婚姻了。

    对这种突然过分的顺从,查尔斯只好耐心地对待。他一眼就看出,欧内斯蒂娜的内心受到了猛烈的震撼。在那次小争吵之前,她爱得更深的是婚姻本身而不是未婚夫。说句心里话,查尔斯对她这种从冷淡到热情的转变有时感到有点腻味。欧内斯蒂娜对他谄媚奉承,百般体贴,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当然觉得心里美滋滋的。男人嘛,还会有别的什么要求呢?但是,他做了多年自由自在的单身汉,就他的情况而论,也是一个宠坏了的、说一不二的孩子。如今他却常常惊奇地发现不自由,上午的时间不属于他,而下午已计划要做的事情却往往成了欧内斯蒂娜怪念头的牺牲品。当然,他有自己的责任感。作丈夫嘛,就得按妻子的要求去做,因此他也得这么做——这正象他到乡下去散步时必得穿上法兰绒衣服和带钉的靴子一样理所应当。

    最难打发的是夜晚!那些在汽灯下的时光真难熬!而且,那时还没有电影或电视可看。对那些靠干活挣钱糊口的人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问题,白天干了十二个小时,晚饭后该做什么的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但是那些不幸的富人就可怜多了,不管晚饭前他们怎样清静,晚饭后他们传统上总是要乏味地呆在一起,来消磨时光。咱们不妨看看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是如何消磨这个无聊的夜晚的。特兰特婕妈总算避开了,因为这位善良的太太到邻居家生病的老处女那儿喝茶去了。那位老处女除了长期和经历与特兰特太太有所不同外,其他方面两人是如出一辙。

    查尔斯安闲地伸开双腿坐在沙发上,两个指头按在腮上,另外两个指头顶住下巴,臂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无精打采地隔着阿克斯敏斯特地毯①望着欧内斯蒂娜。欧内斯蒂娜左手拿着红色摩洛哥皮封面的一本薄薄的诗集,右手拿着火遮②,正一边读诗,一边有节奏地敲打着火遮——

    ①英格兰德文郡的阿克斯敏斯特镇出产的一种著名地毯。

    ②火遮类似一个长柄乒乓球拍,上面套着绣花缎面,四周镶着栗色花边,用来遮挡炉火,以免将白嫩的脸蛋儿烤红。——作者原注。

    那本诗集是尊敬的卡罗琳·诺顿夫人的《加拉夫人》,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畅销书。《爱丁堡评论》杂志对其大加赞扬,“该诗写得纯净、细腻、动人心弦,是一部充满辛酸、痛苦、爱情、义务、虔诚和死亡的叙事诗”。——毫无疑义,它是维多利亚中期主要形容词和名词的集锦,人们很难明白其意(让我插一句,该诗实在太妙,鄙人不敢妄加评判)。你可能以为诺顿夫人只不过是当时一位乏味的劣等诗人。不是这样,虽然其诗可能味同嚼蜡,但其人却能引起公众的兴趣。这首先是因为她是谢立丹①的孙女;还有,据传她是墨尔本②的情妇——她的丈夫对此传说信以为真,遂与那位大政治家打了一场官司,但却败诉。再者,她也是一位激进的女性——即今天我们所说的自由主义分子——

    ①理查德·谢立丹(1751—1861),十八世纪英国戏剧家,其代表作是《情敌》和《适谣学校》。

    ②这里可能指威廉·墨尔本(1779—1848),英国政治家,曾任首相。

    诗集标题中所说的那位太太是法国一位活跃勋爵的活跃妻子。有一天,她外出打猎时出了事故,落了个终身残废,于是她把忧郁的有生之年全部贡献给了慈善事来——胜过了本书中的科顿太太,因为她办了一家医院。那首诗的背景虽然是十七世纪,但不难看出她是为当时的女英雄弗洛伦斯·南丁格尔①歌功颂德,这也就是该诗在当时能够深深感动那么多女性的原因。我们这些后来人在谈到以前的伟大改革家时,首先想到的是他们战胜了强大的反对势力和冷漠态度。固然,南丁格尔这位名副其实的“灯笼太太”②是和反对派及冷漠态度作过斗争的,但我们同时要看到,她之所以要致力于改革,恐怕与怜悯不无关系。而怜悯,正如前文所述,几乎往往是有害的。欧内斯蒂娜对此诗爱不释手,有些章节甚至能够背诵。她每读此诗时(这次是有意重读此诗,因为适逢基督教的大斋期),总觉得自己陶冶了性情,纯洁了灵魂,变成了一个高尚的年轻女子。不过这里我要说明,她生来还没迈过医院的门槛,也从没护理过一个乡下病人。自然,她的父母是不允许她那样做的,不过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此等壮举。

    你可能说,对欧内斯蒂娜切勿苛求,因为那时的妇女有她们自己的责任。但也不要忘记,她读诗的时间是一八六七年四月六日晚上。就在一星期前,在西敏寺的会议上,约翰·斯图亚特·米尔③抓住开始辩论“改革法案”的一个机会提出:给妇女同等选举权的时刻已经到了。这一行动无疑是勇敢的(该提案投票时以七十三票赞成、一百九十六票反对而失败。老狐狸迪斯雷利弃权),谁知一般男子却对它置之一笑,而《笨拙》④杂志则对它大加讽刺(该杂志刊登过一个笑话,说是一些绅士围住一位女内阁大臣,那位大臣只能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他们的问题)。可悲的是,大多数有教养的妇女居然皱着眉头,对此提案不以为然,认为她们的影响主要是在家庭之中。尽管如此,一八六七年三月三十日仍然可以认为是英国妇女解放的转折点。而当查尔斯把前一星期的《笨拙》杂志拿给欧内斯蒂娜看时,她也对那个提案嗤笑过,这是不能原谅的——

    ①弗洛伦斯·南丁格尔(1820—1910),英国女英雄。她在英俄克里米亚战争中首先采用现代护理方法,对临床护理进行了重大改革,并于1860年建立了英国第一所护士学校。

    ②南丁格尔夜间探望伤病员时,总是提一盏灯笼,故得“灯笼太太”之名。

    ③约翰·斯图亚特·米尔(1806—1873),英国经济学家、哲学家。

    ④《笨拙》杂志是英国1841年创刊的著名插图周刊,延续至今。

    闲言少叙,我们再回到维多利亚时代的晚上家庭生活场景,看一看,听一听。查尔斯用庄重但却有些呆滞的目光望着欧内斯蒂娜的严肃面孔。

    “要我继续读下去吗?”

    “你读得动人极了。”

    欧内斯蒂娜微微清了清喉咙,再次捧起那本诗集。加拉夫人去打猎,刚刚发生了事故,加拉勋爵走近倒下的太太。

    “他分开她那披在脸上的金发,

    小心翼翼将垂危的妻子搀拉,

    他那惊恐的目光投向她的面颜,

    她死了,他的心肝,芳魂飘天涯!

    欧内斯蒂娜心情沉重地向查尔斯瞥了一眼。这时,查尔斯正闭着眼,象是在想象那悲惨的场面。他庄重地点点头,意思是说他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呢。

    欧内斯蒂娜继续读起来。

    从那可怕的震惊中你可能听到,

    他的心脏象一只巨大的钟在敲。

    稍顷,热血凝固,脉搏停跳,

    由于突然的激动和恐惧,

    苍白的双唇在不停地颤抖。

    “啊,克劳德!”她说,永别了——

    相识日久愈相爱,却未曾似今朝,

    她那甜蜜的誓言激起他的心潮;

    笑吟吟,投入他的怀抱。

    最后一句,欧内斯蒂娜读得最为动情。她抬头瞥了查尔斯一眼。他仍旧闭着眼睛,看得出,他感动得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微微吸了口气,继续望着面色严峻、斜靠在沙发上的未婚夫,口里接着念道:

    “‘啊,克劳德——痛啊!’‘啊,格特鲁德,亲爱的!’

    她的双唇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慰藉——

    你睡着了,可恨啊,你已逝去!’

    寂静。查尔斯的脸阴沉沉的,象是在给人送葬。读诗的人又吸了一口气,横了查尔斯一眼。

    “啊,悲痛的人们见到熟悉的面孔

    该是多么欣慰——

    ·查·尔·斯!”

    诗集骤然变成了一发炮弹,斜着飞向查尔斯,先击中他的肩膀,接着落到沙发后的地板上。

    “怎么回事?”查尔斯看见欧内斯蒂娜站起来,两手卡腰,样子很不寻常。他坐直身子,咕哝道:“呃,亲爱的。”

    “你睡觉被捉住了。别想找借口。”

    但事实上查尔斯肯定找到了使人信服的借口,可能还陪了罪,得到了谅解。所以在第二天午餐时,欧内斯蒂娜第十九次提议商量一下怎样布置他们八字还没一撇的家中书房时,查尔斯才敢提出异议。对查尔斯来说,离开他在肯星顿的舒适住所,是他做出的巨大牺牲。这件事颠三到四地说来说去,他已听厌了。特兰特姨妈这次帮了他的忙,于是他获准了一个下午,可以用来去翻弄那些倒霉的石头。

    用不着多想。查尔斯知道自己对于到什么地方去感兴趣——他念念不忘的是化石。当初,他看到法国中尉的女人躺在那片山崖上面的草地上时,没有来得及想别的东西,不过他还是发现山崖下面有不少落下来的燧石。因此,这天下午他来到了山崖下。他和欧内斯蒂娜之间的爱情越来越强烈,出现了新的热潮。这种热潮已将波尔蒂尼夫人的女秘书从他的脑海中赶走了。如果说不是彻底赶走的话,他也只是偶尔才想到她,而且是一闪而过。

    当他拨开荆棘爬上山崖时,他确实猛然间想起了法国中尉的女人。他清楚地记得她那天躺着的姿势。待到他越过草地,往下看她曾躺过的平台时,那里却空无一人。很快,他就把她忘记了。他找到一条小路来到山崖底下,动手在岩石堆中寻找烤钵石。那天比上次冷,四月的云迅速地移动着,时而遮住阳光,时而飘散开去。北风呼呼,因而山崖的南面稍许暖和一些。查尔斯感到心里一热的是,他很快找到了一块极好的烤钵石。那块化石好象是不久才从燧石基座上裂下来的,就在他的脚下。

    又过了四十分钟,他觉得不会再交好运,至少是在山崖下的燧石堆中不会再找到烤钵石了,就回到上面的草地,向一条通往树林的小路走去。刚走了几步,一个黑色人影突然映入他的眼帘!

    她正走到通向山崖上面陡峭小路的半道上,大衣被一簇荆棘缠得结结实实。她一门心思想挣脱出来,没有听到查尔斯走在草地上的轻快脚步声。他在她的面前站住。那条小路很窄,她站在路当中。这时,她也看见了查尔斯。他们相距十五英尺光景,虽然相互看到时各自的表情不同,但都十分尴尬。查尔斯微笑着,莎拉十分疑心地望着他。

    “伍德拉夫小姐!”

    她朝查尔斯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似乎一时犹豫不决,也好象本来打算往回走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对方已给自己让开了路,便急急匆匆地从他身旁走过去。谁知步子没迈好,她一头摔倒在泥路上。查尔斯赶快上前扶起她来。现在她可真象野性动物了。她浑身激烈地颤抖着,有气无力地看着他,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查尔斯轻轻地扶着她爬到山崖上面的草地,从那儿可以俯视下面的大海。她穿的还是那件黑大衣,还是那件白领子的靛蓝上衣。她的脸上透着一种活力,一点红晕,这与她那种既充满野性又羞羞答答的举止十分相称。至于她以上这种神色是因为她刚摔倒过,还是因为查尔斯在扶着她,或者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从表情来看,她象是一个在果园里偷苹果时被捉住了的孩子似的……一种内疚,然而却是一种不服气的内疚。她蓦地望着查尔斯,头微微偏向一侧,微突的眼睛向上瞅着,露出大片眼白,给人一种既胆怯又威严的印象。查尔斯慌忙放开了她的胳膊。

    “想来刚才这件事真叫人有点后怕,伍德拉夫小姐,假如有一天您在这种地方扭伤了脚,那便如何是好?”

    “没关系。”

    “我看很有关系,尊敬的小姐。从上星期您对我的要求看来,您不想让波尔蒂尼夫人知道您到这个地方来过。老天在上,我不想问您那是为什么。但我可以告诉您,要是您身处某种逆境,盼着您的救星来临的话,那么,在莱姆镇只有我一人,能够把您的救星找来,您相信吗?”

    “她知道,她会猜到的。”她所答非所问地说。

    “她知道您来这个地方吗?”

    她垂着眼皮望着草地,似乎不想回答问题,而是求他走开。查尔斯仔细地瞅着她的脸,那脸上有种东西使他决意留下不走。查尔斯看出,她的眼睛里流露着智慧,流露着独立自主的精神。那双眼里有种东西默默地拒绝着任何怜悯,有种不容他人干预、保持自己人格的决心。当时时髦的眉毛是淡雅、细巧、弯曲,但莎拉的眉毛却很浓,至少是非常黑,几乎跟头发的颜色一样,所以看上去很浓,微微带有一点男子气。我并不是说她有爱德华时代①公众所欣赏的“吉布森姑娘”②那种美:洒脱、宽脸膛的男性美。莎拉的脸盘儿端正匀称,带着女性的娇美。嘴巴上压抑着的性感恰与眼睛中压抑着的激情相称。她的嘴很宽——这不符合当时人们的欣赏情趣。那时人们欣赏两种嘴形,一是双唇不明显的漂亮小嘴,一是上唇呈弓形的婴儿般的嘴。查尔斯象当时的大部分男子一样,仍然微微受到拉瓦特③《相貌论》的影响。他望着莎拉的嘴,心里明白它是在很不自然地紧闭着——

    ①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1901—1910在位)统治时期。

    ②“吉布森姑娘”指英国画家查尔斯·吉布森(1867—1944)笔下的妇女形象。当时的女子纷纷摹仿其风格。

    ③约翰·拉瓦特(1741—1801),瑞士牧师。

    莎拉的黑色眸子飞速的一瞥,使查尔斯的心中动了一下。但这种反响不是英国式的。他看到莎拉这样的面孔,就想到了外国女人,说得更坦率些(我比查尔斯坦率得多),想到了外国床铺。这意味着他对莎拉的看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已经意识到,莎拉的内心深处比外表看来更聪慧,更有独立性。这时,查尔斯开始猜测起她不大光彩的过去来。

    对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绅士们来说,他们对莎拉品性的直觉会使他们感到厌恶。它也确实使查尔斯隐隐感到一种厌恶——至少是震惊。他与他同时代的人有着同样的偏见,对任何形式的肉欲都持怀疑态度。但是他们会根据心理学上“超我训谕”中的可怕公式,把某些责任推给莎拉,怪她生就的那副色情相;而查尔斯却不会这样做。这应感谢他对科学的爱好。达尔文主义,正象它的反对者所说的那样,向某种东西打开了闸门。这种东西比基督教关于人类起源的解释严肃得多。我并不是说查尔斯对莎拉毫无责难之意,而是说他不情愿去责难她,不情愿的程度远远超出了莎拉所能想象的范围。

    爱好科学是他不情愿责怪莎拉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查尔斯懂法语,偷偷读过——它被指控为淫书——十年前在法国出版的一本书。这就是充满宿命论观点的著名小说《包法利夫人》。当他低头望着身边那张面孔时,爱玛·包法利的名字不知怎地突然闯进了他的脑海。这样的幻觉既是一种悟性,也有其诱惑力。查尔斯之所以没有躬身致意并扬长而去,就是这个原因。

    最后莎拉打破了沉寂

    “我刚才不知道您在这儿。”

    “您怎么能知道呢。”

    “我得回去了。”

    她说完后转过身。但查尔斯急忙说:

    “您是否允许我先说几句话?当然喽,作为不了解您和您的情况的人,我可能不该说。”莎拉止住步子,低着头,背对着他。

    “我可以说吗?”

    莎拉没说什么。查尔斯迟疑了一下,随后说道:

    “伍德拉夫小姐,我不愿假装我不了解您的情况——是特兰特夫人告诉我的。但我想说明,她是出于仁爱之心,出于同情。她认为您处在现在的环境中心情很不愉快。我认为,您的不愉快是环境造成的,而不是人为的原因。我认识特兰特夫人的时间不算长,但我知道她是位真正的好心人。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结婚以后她就是我的一位亲戚。我是想说,我相信——”

    这时,莎拉急转身望着他们身后的树林,查尔斯也打住话头。她灵敏的听觉发现了一个声响,是脚步踩断树枝的声响。查尔斯还没来得及问她是怎么回事儿,便也听到了两个男子低低的说话声。但这时她已迈开脚步,手里撩着裙子,快步朝东面四十码左右的地方走去。那里的草地上方有一片茂密的荆豆,她就躲在荆豆的后面。查尔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简直成了无可狡辩的同谋罪犯。

    那两个男子的声音变大了。查尔斯觉得自己不能再呆在那儿发楞,便朝下面一条穿过荆棘丛的小路大步走去。幸亏他动作及时,就在他看到下面那条小路的同时,还看到了两张脸在向上张望着。他们一看见查尔斯,便惊慌失措起来。显然,他们本来是想爬上查尔斯站着的这条小路上来的。查尔斯一开口向他们打招呼,那两个人影一晃便不见了。他听到“嘘”的一声,接着听到有人喊“追,杰姆!”随后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急促、低沉的口哨声和一阵狗叫声。随后是一片沉寂。

    他等了一下,直到肯定他们已经走远了,他才绕到荆豆丛边。她站在那儿,手抚摩着荆豆的针叶,脸转向一边。

    “他们走了。我想他们大概是偷猎的。”

    她点点头,但仍旧回避着他的目光。荆豆正值开花季节,黄花儿密密丛丛,几乎遮住了绿叶。空气中弥漫着花蕊的芳香。

    查尔斯说:“我想您没有必要回避我。”

    “顾及好名声的绅士谁也不愿被看到跟莱姆镇的淫妇呆在一起。”

    查尔斯温和地说:“不要误会。我对您的不幸深表同情。您这样珍视我的名誉,我也十分感谢。但在波尔蒂尼夫人之流看来,我怎么做都是一样。”

    莎拉没有动。查尔斯继续微笑着。他曾去很多地方旅游,见多识广,又读过很多书,所以能对这种事情处之泰然。

    “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我对人生有着深刻的了解,对那些偏执狂也深知其内心。……不管他们表面上装得如何虔诚。您离开那个藏身的地方好吗?咱们在这儿不过是邂逅相遇,并没有什么不体面的事。请您等一下,让我把刚才要说的话说完。”

    查尔斯往旁边一闪,给她让开路。她走出荆豆丛,站在旁边的草地上。他看见她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儿,但没有朝她走过去,只是站在她背后几码远的地方,说道:

    “特兰特夫人希望——她非常愿意帮助您,如果您打算改变一下环境的话。”

    她摇了摇头,算作回答。

    “使别人同情的人……总是会得到帮助的。”查尔斯停了一下。一阵急风刮散了她的一绺头发,吹得它向前飘荡着。她不安地将头发捋了一下。查尔斯接着说:“我只是说了特兰特夫人本人想说的话。”

    查尔斯说的完全是实情,因为在那次争论和解后的第二天,他们一边愉快地吃午饭,一边议论着波尔蒂尼夫人和莎拉。查尔斯觉得,他们对那个老太婆是无能为力的,要叫她改弦易辙那比登天还难。查尔斯心想,自己既然已经踏入了连一般天使也望而却步的领域,那就干脆把他们那天议论的结果告诉莎拉。

    “您应该离开莱姆镇……离开这个地区。我知道您有极好的天赋,深信到其他地方同样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莎拉听了毫无反应。查尔斯接着说:“我想弗里曼小姐和她母亲一定乐于在伦敦为您打听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莎拉听后,离开查尔斯走到山崖草地的边缘,目不转睛地望着大海。过了半晌,她才转过身来望着他。他仍旧站在荆豆丛旁边。她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直楞楞地盯着查尔斯,这使他微微笑了,是一种自知不能理直气壮的笑容。

    她垂着眼皮说:“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他轻轻地耸耸肩,感到无可奈何,又隐约觉得别人辜负了他的好心。“如此说来我必须向您道歉,因为我干预了您的私事。今后我再也不这样做了。”

    他鞠了一躬,转身走开了,但他刚走了一两步就听到她说:“我……我知道特兰特夫人是好意。”

    “那么就让她的好意得以实现吧。”

    她望着两人之间的草地。

    “我好象……好象太不近人情了……我很感激。不过这样的好心……”

    “这样的好心怎么啦?”

    “这样的好心更残酷,比……”

    她没有说完便转身望着大海。查尔斯真想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狠命摇动。戏台上出现这样的悲剧场景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在现实生活中就未免荒唐可笑了。再说,他刚才的话也并不尖刻呀。

    “您认为我的秉性是固执己见吧?”莎拉说。

    “伍德拉夫小姐,恕我直说吧。据传您的精神不大正常,我认为事实远非如此。我认为您把过去的事情看得太重。老天在上,您干嘛老是孤苦伶仃地走来走去?难道您对自己的折磨还不够么?您还年轻,您有能力生活下去。我听说您在儿没有家庭拖累,何苦非呆在这儿不可呢?”

    “不,我有。”

    “那个法国绅士吗?”

    她转向一边,好象根本不愿意谈这件事。

    “恕我直说,我认为那件事就象创伤一样,如果你不会调理它,它就会溃烂化脓。倘若他至今不回来,那么他当初就不值得您爱;倘若他回来了,我不信他在莱姆镇找不到您便会轻易回法国,他一定会设法弄清您在什么地方,并且千方百计找到您。这难道不是常理吗?”

    长时间的沉默。他走上前去,虽然两人之间尚有几尺距离,但他已看清她脸孔的一侧了。她的表情出人意料,几乎可以说是沉着镇静的,仿佛她对某件事情已完全了解,查尔斯刚才的话只是进一步证实罢了。

    她仍在眺望着大海。五海里以远,有一艘双桅帆船,在阳光的照射下,航帆呈黄褐色,正向西方驶去。她好象对着那艘帆船轻轻地说:

    “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您担心他永远不会回来?”

    “他确实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转过身,久久地望着查尔斯迷惑不解的面孔,好象这迷惑不解反而使她感到高兴似的。随后,她把脸转向一边,说道:

    “我很久以前就收到一封信,那位先生已经……”她又沉默了,似乎是后悔泄露得太多。她突然走了,几乎是小跑着,越过草地朝小路奔去。

    “伍德拉夫小姐!”

    她又向前迈了两步,接着转过身来。她的目光象是拒绝他,也象是看透了他。她的声音充满了压抑着的怨恨,这种怨恨脱口而出,象是对着查尔斯似的。

    “他已经结婚了。”

    “伍德拉夫小姐!”

    但她并不回答。他被抛在那儿呆呆地站着。他自然感到十分惊奇。不自然的是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内疚。他发现,当他自以为在做好事时,恰恰是麻木不仁,缺乏同情。在她跑走以后,他继续朝她去的方向望了一会儿。随后他转过身,望着远方的小船,好象那小船能够解开这谜。然而,谜仍旧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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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章
    樯桅,沙滩,广场,

    欢笑的人群熙来攘往;

    轻松的,大声的问侯,

    从生机勃勃的世界传来:

    夕照中的峭壁,

    大声的聊天,高声的呼唤。

    苦涩的海滩咸盐,

    乐队,蒙根布拉特圆舞曲。

    我晚归时,

    她仍旧迎了上来,

    愁容满面,但还是来了。

    ……

    ——哈代《一八六九年于海滨小镇》

    当天晚上,查尔斯发现自己在会议厅里坐在特兰特夫人和欧内斯蒂娜两人之间,莱姆的会议厅或许比巴斯和切尔特南两地的会议厅好不了多少,然而它却宽敞明亮,面临大海,因此给人以舒适的感觉。正因为它过于舒适,过于优美,所以这个公众聚会的场所也免不了做了英国的上帝——方便——的牺牲品。后来,一伙头脑简单的镇议会议员听信了流言蜚语,便决定将那所会议厅推倒,另外建立了一所会议厅。新会议厅座落的地方和造型之丑陋,堪称英伦三岛上最差的公共厕所。

    然而,诸位不要以为莱姆镇上波尔蒂纪夫人那一伙只是反对会议厅的轻佻建筑艺术,真正使他们愤慨的是会议厅内所进行的活动。男人们在那儿抽烟,玩纸牌;那里还举办舞会、音乐会什么的。总之,它怂恿享乐,而波尔蒂尼夫人之流深信,一个正经的镇子里唯一可以允许人们集聚的地方应该是教堂。会议厅被推倒时,莱姆镇上的人虽痛心疾首,可时至今日,也没有人能够将它重建起来。

    查尔斯和两位女士坐在这幢将遭厄运的会议厅里欣赏音乐会节目。那当然不是一次世俗性音乐会,因为此时正值大斋期。节目全是一色宗教性的。即使这样,莱姆镇那些老顽固还大为震惊呢。他们在公众场合表白说,他们对大斋期十分尊重,就象伊斯兰教徒对莱麦丹①那样自相矛盾的尊重。所以,在举行音乐会的大房间里,舞台前面一侧竟有些位子空在那儿——

    ①莱麦丹是伊斯兰教历太阴年第九月的名称,是伊斯兰教的斋月。每逢斋月教徒白天禁食,但夜间还是要进餐的,故下文说“自相矛盾”。

    我们的三位比较开明的人士,象大多数听众一样,早就入场了。因为他们觉得这类音乐会确实叫人愉快——真正十八世纪的风格——不但音乐悦耳动听,听众也使人高兴。音乐会给了太太小姐们一个大好时机,使她们有可能对邻座女士们的服饰评头品足,当然也得以炫耀一下自己的华丽服饰。即便是瞧不起乡下佬的欧内斯蒂娜,也变成了这种虚荣的俘虏。她至少懂得,就衣服的款式和华丽而论,她在这里独占鳌头。她头上戴的是“平顶”帽(而不戴那种闷气的旧女帽),帽子上饰有蓝白相间的缎带。她身上穿的是生机盎然的绿裙子和紫红色与白色相间的皮外套,脚上蹬的是镶有花边的靴子,真是满身生辉,光艳照人。人们对她偷眼观看,这足可以弥补她在其他场合所忍受的厌倦了。

    那天晚上,当其他后到的听众鱼贯而入时,早已坐在那儿的欧内斯蒂娜非常活跃、淘气。查尔斯只得用一只耳朵听着特兰特姨妈的评论——哪些人住在什么地方,他们有些什么亲属,老祖宗是什么样的人物,同时用另一只耳朵听着欧内斯蒂娜对别人的低声嘲弄。特兰特姨妈说,那边那个约翰牛式的老太婆是“汤姆金斯夫人,心眼儿挺好,耳朵有点背,住在上面的埃尔姆大院里,儿子在印度”;欧内斯蒂娜则告诉他,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醋栗子”,照欧内斯蒂娜看来,出席音乐会的“醋栗子”比正常的人要多。他们都在聊天,耐心地等待音乐会开场。每一个时期,人们总赋于某些名词一种新的含义。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醋栗子”指的是“令人厌倦的、旧式的人或物”。若是今天,欧内斯蒂娜会把那些尊贵的音乐会听众叫做“老古董”……汤姆金斯夫人外表看来正是这样的人,至少从背影看来是如此。

    这当儿,从布里斯托尔来的著名女歌唱家上场了,身边是她的伴奏,即名声煊赫的黎托奈洛先生(或者叫其他什么名字,反正弹钢琴的男人必定是意大利人)。这时,身旁的两位女士不再讲话了。查尔斯借这个机会想起心事来。

    他希望检点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似乎是他的责任,而且在内心深处,他竟觉得这也是种乐趣。事实上,莎拉已开始萦绕在他的心头……或者说至少是围绕着她的那一团谜萦绕在他的心头。他主动陪这两位女士离开布罗德街来会议厅时,本来决心把他与莎拉相遇的事告诉她们——当然她们必须答应,决不把莎拉去康芒岭散步的事告诉任何人;但是,他似乎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他首先必须对一个非常具体的问题作出裁决——这时正是穿羊毛织物的季节,欧内斯蒂娜却执意要穿薄纱衣服。她的父母早在法定的十条禁令之中又加上了九百九十九条,其中一条便是“五月之前不得穿薄纱”。查尔斯只得放弃原来的打算,就此问题发表了一通评论。其实,他没有提起莎拉的真正原因恐怕还是因为他发现自己与莎拉谈得过深——是啊,他失去了理智,没有适可而止。他太愚蠢了,居然滥用骑士精神,连普通常识也不顾。最糟糕的是他发现这一切难以向欧内斯蒂娜解释清楚。

    他完全明白,这位年轻姑娘是个可怕的醋罐子。假如他讲出来,她会觉得他的行为难以理解,会跟他怄气。这就糟了;最好的结果是她会挖苦他一番。他可不希望在这种事情上被人取笑。查尔斯本来倒可以信赖特兰特夫人,把这件事告诉她。可他知道。特兰特夫人虽然跟他一样有同情心。但她在说谎方面却是个外行。他不能要求特兰特夫人不把这件事告诉欧内斯蒂娜。假如欧内斯蒂娜从姨妈那儿得知那次见面的事,他的日子就难熬了。

    那天晚上,他的其他心事,他对欧内斯蒂娜的看法,这一切他都不敢细想。其实,她的幽默倒没有使他恼火,但是听起来却非常做作,使人讨厌,这正象她那法国式小帽和皮外套上的装饰品一样,跟她的衣帽倒相配,但与当时的场合不协调。她的幽默同样需要他做出相应的反应……相应地眨眨眼睛,时而微笑一下,这些他都是出于义务而为之,也完全也做作。两人似乎都戴上了假面具。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亨德尔和巴赫①的曲子演奏得太多而且调子低沉?或许是因为女歌手跟她的伴奏老不协调?不管怎么说,他发现自己偷眼观看的身边这位女郎——象是第一次看见似的,对他来说似乎完全是个陌生人。她花枝招展,令人倾倒……可是那张脸上老是挂着矜持和冷淡的表情。这样是不是有点贫乏、单调呢?假如从那张脸上把这两种特性拿开。还会剩下什么呢?只有一种无聊的自私。不过,这个无情的念头一涌上脑海,查尔斯便连忙把它驱开了。她是大家闺秀,又是独生女儿,要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还会怎样呢?他又是怎么会对她倾倒的呢?与伦敦社交界那些寻求丈夫的富家小姐相比,欧内斯蒂娜远非平淡无奇。可是难道只有伦敦社交界才是他寻觅新娘的唯一地方?查尔斯深信,他跟他同时代的大多数人不同。所以,他到世界各地旅游,并发现英国社会过于墨守成规,英国人过于一本正经,英国的思想过于尊经重道,英国人的宗教信仰太偏执。是这样么?在选择终身伴侣这样的重大问题上他太因袭传统了吗?他是不是没有按理智行事而只是做表面文章呢?——

    ①乔治·亨德尔(85—1759)和威廉·巴赫(1710—1784)都是德国音乐家。

    那么最理智的行动是什么呢?等着看吧。

    一个个尖锐的问题使他反躬自问。他开始对自己——一个落入陷阱的有为青年,一个被驯服了的拜伦——感遗憾起来。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莎拉的形象。他试图回忆起她的脸庞,她的嘴巴,那个宽大的嘴巴。毫无疑问。那张脸唤起了他对过去的某种记忆。但这种记忆太微妙。或者说太笼统。他很难找到线索来追要溯源。那张脸呼唤着他几乎没有意识到其存在的隐藏着的自我,这使他心神不安。但又不能摆脱。他心想:“这太荒唐了。可是那姑娘的确在吸引着我。”他似乎心里明白,吸引他的并非莎拉本人——那怎么可能呢?他已订婚了——而是她代表着的某种激情。某种机会。她使他意识到自己被剥夺了某种珍贵的东西。他一向认为自己未来的道路无限广阔,而现在,这无限广阔的道路却变成了一个固定的航程,只能通向一个已知的地点。她使他想到了这一切。

    欧内斯蒂娜的胳膊肘轻轻碰了查尔斯一下,这使他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之中。此时,那女歌手正在谢幕,查尔斯懒洋洋地拍了几下巴掌。欧内斯蒂娜把手放回皮手筒里。嘴巴向旁边一撅,既表示对查尔斯心不在焉的不满,也是对蹩脚的演出生气。查尔斯朝她笑笑。她那样年轻,简直就是个孩子。因此不能跟她怄气。她毕竟是女流,有许多事情她永远也不会懂:男子生活应是丰富多采的;男子的世界不应当仅仅是衣服、家庭和孩子;而要做真正的男子又谈何容易!

    当查尔斯金屋藏娇时,欧内斯蒂娜真正成了他的,睡在他的床上……当然也生活在他的心里,到那时,一切都会好了,用不着思考以上这些事情了。

    此时此刻,萨姆正在思考相反的问题:他对他的夏娃究竟了解多少。他们两人中一个是出生在霍尔本的小伙子,另一个是东德文郡边远农村一个马车夫的女儿。我们今天很难想象他们之间的沟壑是多么深,多么难以愈越。他们二人走到一起,就象北美的一个爱斯基摩族小伙子跟一个非洲的祖鲁族姑娘走到一起所碰到的困难一样多。他们几乎没有共同的语言,往往弄不清楚对方所讲的意思。

    可是诸位切不要以为存在着这种距离。存在着这种尚未沟通的深渊,这种当时还没有无线电、电视、便宜的旅行等来沟通的深渊,就完全是坏事。当时的人们可能相互了解得少些。但是他们却觉得相互之间更加独立,更加自由,因而有着更多的个人天地。那时,他们觉得整个世界并非是人声鼎沸,拥挤不堪。人们彼此是感到陌生的,但陌生有时也会使人觉得激动,觉得更美好。对于人类来说,也许彼此联系越多越好。但我却是个信奉旁门左道的人,我以为我们的祖先是孤立的,但是他们享受着巨大的空间,这叫我们欣羡不已。对我们来说当今世界实在太拥挤了,简直是水泄不通。

    在某些低等酒吧间里,萨姆能够、而且确实给人一种对城市生活了如指掌的印象,而在另外一些地方,他却显得知其一不知其二。凡与伦敦西区①的生活方式不符或在那儿不流行的东西,他都嗤之以鼻。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别有打算。他有些胆怯,有点吃不准——不是吃不准他希望今后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一点他早就决心已定),而是吃不准自己是否有能力来实现在一愿望。

    而此时玛丽心里想的正好相反。她一开始就被萨姆弄得眼花缭乱。她觉得萨姆是高等人物。她之所以取笑他,那只是她在萨姆的优势面前所进行的自卫。萨姆有着城里人那种永不枯竭的力量,可以越过鸿沟,可以找到捷径,办事快,干净利落。可是她的性格是实实在在的。她有种不加虚饰的自信心。深信自己总有一天要做一位贤妻良母。她对谁好谁坏心里一清二楚,例如她的女主人和女主人的外甥女心地如何,她心中有数。她毕竟是农民出身,而农民比城里那些奴隶更讲究实际。

    萨姆之所以对玛丽一见钟情。是因为她身上充满了朝气,她比那些毫无生气的“洗衣刷”和“欢乐姑娘”②不知强多少倍。那些人使他在性生活方面有了体验。这方面他是信心十足的——伦敦佬都如此。他生着满头黑发,湛蓝的眼睛,身材瘦长、洒脱,面容充满了生气。他的言谈举止文质彬彬,潇洒利落,只不过有时模仿查尔斯的一两个动作时夸张了一些。他觉得查尔斯的那类动作特别有绅士派头。女人们第一次看见他总是向他送个秋波,可是跟伦敦的那些姑娘混熟了以后。他总觉得她们无聊乏味。真正使萨姆惊疑的是玛丽的天真无邪。他发现自己象是用镜子的反光照射人的顽童——他照来照去,有一天突然照到一个非常文雅的人,他觉得不应该这样对待那个人。他突然希望向她表白自己的一切,也希望了解她是怎样一个人——

    ①伦敦西区是上流社会居住的地区,东区是普通人居住的地区。

    ②“洗衣刷”指偶然卖淫的女仆人。“欢乐姑娘”即妓女。此语来自约翰·利奇(1817—1864)于一八五七年创作的一幅漫画,那幅画因使用了这个词而妙趣横生。画面上有两个垂头丧气的女子冒雨站在街头,一个问另一个:“呃·范妮,你当欢乐姑娘多久啦?”——作者原注。

    这种突然彼此加深的了解发生在查尔斯等人去拜访波尔蒂尼夫人的那天上午。两人一开头先谈了谈各自的工作、查尔斯先生和特兰特夫人的好处和坏处。玛丽认为,萨姆能服侍那样一位可敬的绅士,真是有福气。萨姆不同意她的看法,过了一会儿,萨姆吃惊地发现。他竟把自己从未向别人泄露过的雄心告诉了这个地地道道的挤牛奶女工。

    他的雄心很简单:他想作个男服饰用品商。多少年来,凡走过男服饰商店时,他总要停下脚步,盯着橱窗,或指指点点,或表示一番羡慕。他深信自己对服饰的流行特别敏感。他随查尔斯到国外游玩过,在男服饰方面从外国学了几手,有独特的见解……

    他断断续续地述说着自己的壮志和才能,还不时地流露出对欧内斯蒂娜的父亲弗里曼先生的敬意。另外,他说要实现这计划困难重重,没有钱,没有受过教育。玛丽全神贯注地听着。她想,将来的那个萨姆真是了不起;她很快就知道了这些事情,真是好极啦。萨姆觉得自己讲得太多了。惟恐玛丽嘲笑自己的抱负太荒唐,因此不时地抬头望望对方。他看到玛丽没有丝毫嘲笑的表情,相反,玛丽睁大了眼睛,带着羞涩、理解的神情听着,似乎要求他继续说下去。他的听众感到有种需要,而当一个姑娘觉得需要时,她就接近情网了。

    他该走的时间到了。可是他觉得来了才一会儿。他呆呆地站在那儿,玛丽有点调皮地朝他笑了笑。他想说他从来还没有跟任何人这么随便地——不,这么严肃地——谈起过自己。可是,他不知道怎样说才好。

    “喂,咱们明天上午可能还要见面的。”

    “那敢情好。”

    “可能有人追你了吧?”

    “我没有真心喜欢的人。”

    “你肯定有,我听说你有了。”

    “都是我原来的东家瞎说,我们女佣人不准看男人一眼。

    要不,她就说我们不正经。”

    萨姆摸弄着礼帽。“哪儿的主人都是这样。”沉默。萨姆望着她的脸,问:“我这个人不坏吧?”

    “我没说过你坏呀。”

    沉默,萨姆拨弄着礼帽,让它在手里转圈子,眼睛看着帽边。

    “我认识好多姑娘,各种各样的。没有一个象你这么好。”

    “找个把姑娘并不费事。”

    “可我从来没找到。”又是一阵沉默。玛丽低着头,眼睛盯着围裙角。萨姆问:“去伦敦怎么样?想去看看吗?”

    她听了露齿一笑,并且点点头——不停地点头。

    “你一定会看到。等上房的那两位结婚时,我带你在伦敦逛逛。”

    “真的?”

    他挤挤眼睛。玛丽连忙用手捂住嘴,脸涨得通红,满心欢喜地望着他。

    “伦敦有那么多时髦姑娘,你肯定不愿意跟我一起逛马路。”

    “你要是穿上时髦衣裳,一定很好看,好看得很。”

    “俺不信。”

    “我说的是真心话。”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对视了好长一会儿。这时,萨姆将礼帽放在左胸,温文尔雅地鞠了一躬,说道:

    “Ademang,madymosselle.”

    “你说什么?”

    “我讲的法语,意思是库姆街,明天上午——你的心上人会在那里等你。”

    她转过身去,不敢看他。萨姆急忙走到她的身后,抓住她的手,抬起来凑到嘴唇上。她慌忙抽回手看了看,那样子象是怕他的嘴唇会在她手上留下烟灰印似的。两人的目光又碰到了一起。她咬咬嘴唇。他再次挤了挤眼。然后转身走了。

    上面说过,查尔斯禁止萨姆去见玛丽。但是,他们在第二天上午到底是否见过面。我不得而知。不过那天很晚的时候,查尔斯从特兰特夫人家走出来时,他假装只是偶然地看见了等候在街对面的萨姆。查尔斯做了个并不计较的手势。萨姆脱下帽子,又一次恭敬地将帽子放在左胸口,深鞠一躬——那副庄重样子象是向抬着经过的棺材致敬,不同的是他的脸上挂着微笑。

    此事发生在音乐会的一个星期之前。由此看来,萨姆与其主人在对女性的看法上是大相径庭的。在查尔斯等人去参加音乐会时,萨姆又来到了特兰特夫人家的厨房里。不巧的是,厨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特兰特夫人的厨娘。不过她已在敞着炉门的灶前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萨姆和玛丽坐在厨房最黑暗的角落里。他们没有说话。他们不需要再说什么。因为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对玛丽来说,握手也是一种保护性动作,因为她发现只有这样才可以阻止对方的手伸向自己的胸前。尽管如此,而且两人都沉默着,可是萨姆觉得跟玛丽心心相印,相互理解。原因何在?这是任何恋人都用不着解释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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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章
    那些被社会冷眼相看的人,那些常为人们所唾弃的人,即使他们有出格之处,谁又会感到惊奇呢?

    ——约翰·沙蒙博士

    《城市医疗调查报告》(1849)

    我上前跪在溪边

    掬起一捧清泉,

    似要俯身啜饮,

    背后似隐隐矗起

    一个古风犹存的巨影。

    ——哈代《仲夏夜色》

    两天过去了,查尔斯的锤子安闲地躺在挎包里。他尽力不去思考躺在山崖下等待着他去发现的化石标本。也不去思考与化石有关的那个躺在平台上的女人。后来,欧内斯蒂娜得了一次偏头痛病,他突然发现自己又得到一个下午的自由时间。他一时对自己做什么踌躇不决。他站在房间里靠海的窗口前,能看到的景色实在少得可怜,这叫人兴味索然。他下榻的旅馆的标记是一头白色狮子,那张脸象一个饥肠辘辘的北京人,也有点象(这一点查尔斯以前就说过)波尔蒂尼夫人。门口的白狮子在闷闷不乐地瞅着他。此时,一丝儿风也没有,也不见一点阳光。天空布满了灰色云彩,高高的,也不象下雨的样子。他本想写信,但又打不起精神,不愿动笔。

    实在说,他此时干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不知不觉,多年来已经淡漠了的旅行欲望又涌上他的心头。他希望此时待在西班牙的加的斯,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或者希腊的摩里亚半岛;希望待在地中海沿岸波光耀眼的泉边,不仅仅是为了欣赏泉水,而是为了自由自在,为今后长时间的旅游做好准备,那时他将去某些岛屿、山脉和人迹罕至的绿色丛林。半小时以后,他经过“牛奶房”,来到康芒岭的树林之中。他是否本来可以到别的地方去而不来这儿呢?当然可以。虽然来了,他严禁自己走近那片山崖草地。要是遇见伍德拉夫小姐,他会有礼貌、但又坚决地做他上次本来就应该做的事,即拒绝跟她多谈。不管怎么说,有一件事情很清楚:她还是常常到那个地方去。他相信,只要远远避开那个地方,便决不会遇见她。

    因此,在离那地方老远时,查尔斯就转身向北,爬上一段斜坡,走进了爬满常春藤的梣树林。那些梣树高拔挺直,是英国最高的树种,粗壮的树干上爬满了具有外国风貌的水龙骨属植物。就是因为梣木枝叶茂盛,当时那位侵吞土地的豪绅才企图在安德克立夫崖开辟一个植物园。查尔斯在梣木林中穿行,朝那个几乎垂直的白垩峭壁前进。跟这些高大的树木相比,查尔斯觉得自己非常矮小。白垩峭壁就在斜坡的上方,已经映入他的眼帘。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了兴致,尤其是当他看到布满地面的山靛和海芋中间露出了燧石床时,就更兴致勃勃起来。他马上就找到了一块海刺猬髌骨烤钵石。这块化石磨损得很厉害,只剩下装饰全壳的五片聚线。不过,这总比一无所获好些。查尔斯鼓起了劲,猫着腰走走停停地向前搜索。

    他慢慢朝峭壁脚下走去。那里落下的燧石最多,烤钵石不大可能腐蚀掉或擦伤。他在这个高坡上向西走去。有些地方常春藤繁茂密集,爬到峭壁上面,缠到附近的树上,是藤是树难以分辨。在查尔斯的上方,藤蔓组成了一大片支离破碎的大幕。有的地方,他只好钻过枝叶组成的隧道。远处有一片空地,那儿不久前落下一片燧石。那样的地方就有可能找到烤钵石。查尔斯到了那儿,仔细的搜寻起来,身前身后不时地会撞到荆棘丛上。远处的内陆田野里,有一头小牛在哞哞地低声叫着;林鸽不时地轻轻拍打着翅膀,发出咕咕的叫声;在树林下面的远方,海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发出隐隐约约的声响。除此之外,周围一片寂静。他搜寻了大约十分钟,突然听到一块石头落地的声响。他环顾四周,但周围静悄悄的,他没发现什么。他想那大概是一块燧石从白垩壁上面脱落下来发出的声响。他又搜寻了一两分钟。接着,或许是凭着一种难以解释的直觉,他知道附近有人,便瞪着眼睛扫视四周。

    她站在上面离他四十码左右的地方,常春藤组成的隧道就到那儿为止。他不知道她在那儿已站了多久,但他记得两分钟前那个响声。他一时感到紧张,觉得她那样静悄悄地出现在那儿似乎是不可思议。她没有穿带铁钉的靴子,即便没穿,她必定是十分小心地走过来的。她有意跟着他,为的是叫他大吃一惊。

    “伍德拉夫小姐!”他举起帽子,大声说道,“您怎么到这儿来呢?”

    “我刚才看见您到这儿来啦。”

    他踩着碎石向上走了几步,靠她近了一些。她的帽子又是拿在手里。查尔斯发现,她的头发有点松乱,好象她在风里站过,但刚才并没有刮风呀。散乱的头发使她看上去有点野性,而她盯着查尔斯时的神气更增加了这种野性感。他不明白,自己先前为什么没相信她真的有点疯呢?

    “您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又是那么紧紧地盯着他,但这一次不是平视,而是站在上方向下盯着。

    莎拉有着奇特的女性面孔。不管从什么角度,什么样的光线下,也不管她是什么心情,怎么看她都十分漂亮。这时,西斜的太阳透过云层的逢隙洒下一束光线,斜照在她的身上。这种情景在英国下午晚些时候是常有的事。在西斜的阳光下,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她的身后是一片葱绿,阳光照亮了她的面颊和身影。她的脸孔陡然变得美丽起来,的确非常美丽,尽管很庄重,但却闪烁着内心和外表的光芒。查尔斯回想起,在比利牛斯山的加瓦尼市附近,有个农民说他看见圣母玛丽亚站在路旁的一个斜坡上……那件事发生在查尔斯经过那儿时的前几个星期。人们把他领到那个地方,自然那里是一无所有。可是,假如眼前这个身影当时站在那儿的话呢!

    然而,眼前这个身影显然有一个很平常的使命。她的双手在大衣的两个口袋里摸索着,随后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完好的微星体烤钵石送到他的面前。他爬到上面离她很近的地方,以便弄清它属于何种标本。接着,他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她毫无笑意的面孔。他记起来了,那天上午在波尔蒂尼夫人家,他曾扼要谈起过古生物学,谈起过海刺猬的重要性。他再次吃惊地望着她手中的两块小化石。

    “您不要么?”

    查尔斯伸过手去。她没有戴手套,他们接触到了对方的手指。他的眼睛盯着两块化石,心里却想着接触到的那冰冷的手指。

    “太感谢您了,它们非常完好。”

    “它们是您要找的东西吗?”

    “是的,的确是。”

    “从前它们是海生贝吗?”

    查尔斯犹豫了一下,然后指着较完整的一块化石说:这是嘴,这是肛门。他介绍着,莎拉聚精会神地听着。不多一会儿,他心中原来不打算跟她长谈的想法就烟消云散了。这姑娘的外表象是有些特别。但是从她提的几个问题来看,她的脑子根本没有什么毛病。最后,他把两块化石放进口袋。

    “谢谢您费心找到它们。”

    “这是我最高兴做的事。”

    “我刚才正要回去,我把你送回原路好吗?”

    但她却一动不动。“我刚才也正要谢谢您,史密逊先生,谢谢您……说要帮助我。”

    “您上次拒绝了帮助,这次又给了我化石,我更应该感谢您了。”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绕过她的身旁,向上走了几步,用木棍分开大片常春藤,以便让她走过去。可是她一动不动,仍站在那儿向下望着那片空地。

    “我刚才不该跟着您。”

    查尔斯很想看看她的面部表情,但她低着头,他无法看到。

    查尔斯说:“我想我先离开这儿可能如此。”

    她没有吭声。查尔斯转向常春藤,正准备离开,但他不由自主地又最后看了她一眼。莎拉也扭过头来望着查尔斯,但她没有转身,只是扭了一下头。她的目光中含有责备的成分,但更强烈的却是恳求。她的两眼里充满了过去的痛苦……也流露着现在的痛苦,含有一种倍受凌辱的神色,一种被无情摧残过后的软弱。她的目光并非指责查尔斯凌辱她,而是指责他没有看到那种早已开始的凌辱。他们两人相互望了很久,随后,她望着两人之间的地面,红着脸说:

    “我没有人可以依靠。”

    “我想上次我已说过,特兰特夫人——”

    “有最善良的心。但是我不需要善良。”

    沉默。他站在那儿,用木棍分开常春藤。

    “我听说这儿的牧师非常明白事理。”

    “就是他把我介绍给波尔蒂尼夫人的。”

    查尔斯站在常春藤边,恰似站在一堵墙前。他躲避着她的目光,搜肠刮肚,寻找打开僵局的话。

    “倘若我可以代您向特兰特夫人说说,那我很高兴这样做。但是,这件事如果由我来出面,恐怕很不恰当,因为……”

    “因为那样的话,别人就看出您对我的事情继续感兴趣。”

    “是的,我刚才也想这么说。”她听后把头转向一边,因为他的话伤害了她的感情。慢慢地,他放开分开着的常春藤蔓,让它恢复到原来的位置。“您还没有考虑我的建议——我曾建议您离开这儿。”

    “要是我去伦敦,那我知道我会变成什么人。”查尔斯听到这儿心里一震。莎拉接着说:“我就会就成大城市里许多失去名声的女人变成的那种人。”她的脸变得绯红,“我就会变成莱姆镇上有些人已经把我叫的那种人。”

    查尔斯想,那太残忍了,太不体面了。他轻声说:“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他自己也脸红了。

    “我很软弱,谁能保证我不会那样呢?”她又痛苦地加了一句,“我已犯过罪了。”

    一个姑娘在这样的环境中竟向一个陌生人讲自己的心事——这把查尔斯对她的好感全给一风吹了。本来,查尔斯见她那样专心致志听他讲关于海刺猬的情况,是对她颇有好感的。虽说好些;可是查尔斯摸着口袋中的化石,觉得莎拉有些依靠他,于是他内心里又隐隐约约地感到洋洋得意,这正象一位牧师发觉自己关于道德问题的建议被采纳时所感觉的那样。

    他低着头,瞅着木棍上的铁箍。

    “就是担心这个,您才决定不离开莱姆镇吗?”

    “这是部分原因。”

    “您上次离开时告诉我,说他已结婚了,别人知道吗?”

    “要是别人知道的话,他们会不失时机地告诉我的。”

    更长时间的沉默,象收音机调频那样的时刻来到了人类关系之中。有的事情在此以前似乎还是客观的,大脑只是用无关痛痒的半文学术语将它描述一番,只值得人们随心所欲地将它归类到什么范围之中(例如把某个男人归类到酗酒成性的人之中,把某个女人归类到有着不幸过去的人之中,等等。)但经过调频,它变成了主观的东西,变成独特的东西,通过心理学上的移情作用,变成了共同分担而不是袖手旁观的东西。当查尔斯望着眼前那个罪人垂着的脑袋时,他的脑海里发生的就是这种变化。象我们大多数人面临这种情势时一样(谁没喝醉过呢?)他找到了一个虽然婉转,但却能尽快解决现实问题的一个办法。

    “我为您的处境感到难过。但我必须承认,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设法……就算是设法吧……使我成为您的知音。”

    她立即(似乎这一问题早在意料之中)急切地讲起来,象是在背育一篇讲演稿。

    “因为您旅行过,见多识广,因为您受过教育,因为您是位绅士。因为……我说不清。世人都说我周围的人是善良、虔诚的基督教徒,但照我来看,他们比最残酷的异教徒还残酷,比最愚蠢的动物还愚蠢。我并不甘心,我不相信生活中没有真正的同情与怜悯,不相信就没有真正通达的人来理解我所忍受的东西,理解我为什么忍受这一切。还有,不管我犯了什么罪,我不该忍受那么多痛苦。”一阵沉默。她如此清晰地述说自己的情感,这大出查尔斯的意料。她的智力超出一般人(这一点查尔斯已猜到,但还没亲自领教过),刚才的一席话便是证明。查尔斯面对这种情况,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转过脸去,稍微平静地说:“我唯一的幸福是在睡梦之中。我一醒来,恶梦便开始了。我好象被扔到荒岛上,被监禁、被判了死刑,而我自己却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查尔斯惊愕地回头望着她,那样子就象一个即将被山崩所毁灭的人。他想跑开,但又跑不动;想要说话,但又说不出。

    她的眼睛突然盯着他,问道:“我为什么生来就是我?我为什么生来不能是弗里曼小姐?”可是这个名字刚一讲出口,她便转过脸去,意识到这个比喻讲得太过分了。

    “最好不要提那个问题。”

    “我的意思并非是……

    “妒嫉是可以谅解的,因为在你这种环境……”

    “不是妒嫉,而是不理解。”

    “这个问题我无力帮您的忙。恐怕需要比我聪明得多的人才能够帮助您。”

    “我不——我不相信这一点。”

    查尔斯对女人开玩笑地反驳他是有体验的——欧内斯蒂娜就常常如此。但那是在开玩笑的情况下进行的。当一个男人认真起来的时候,女人除非措辞十分谨慎,否则她是驳不倒男人的。莎拉却似乎感到自己跟查尔斯的智力不相上下;再说,处在她这样的环境中,假如她想找到出路,本来应该抱毕恭毕敬的态度,可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因此,查尔斯感到受了侮辱,感到……他也说不清楚。他这种感觉合乎逻辑的结果本应是冷冷地抬抬帽子,表示谈话就此作罢,然后迈开带铁钉的大靴子扬长而去。但是他仍站在那儿,象是脚下生了根似的。

    莎拉轻声说:“我让您生气了。”

    “伍德拉夫小姐,您使我困惑不解,我仅仅口头上想帮助您,但是没有成功,您希望我做什么呢?这一点我实在不知道。我想您一定明白,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任何进一步的密切关系……不管用意多么纯洁……都是不可能的。”

    沉默。在某个绿荫的角落里,一只啄木鸟发出声来,似乎在嘲笑站在它下面的两个呆呆的二足动物。

    “假如我不是完全绝望,我怎么会……这样哀求您的怜悯呢?”

    “我毫不怀疑您的绝望心情。但至少要承认,您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又加了一句:“我对您的要求并不十分了解。”

    “我要求理解。我愿把十八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您。”

    沉默。她抬头看他有什么反应。查尔斯又呆住了。无形的链条断裂了,他的传统思想占了上风。他挺直腰板,满面疑惑,很不高兴。然而他的眼睛却闪着疑惑的光芒,在向她探索,想找到答案,找到动机。他想,她马上就要再讲下去,于是他想立即穿过常春藤,一声不吭地走开。但她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抢先急匆匆地做出了最出人意料的事:她跪了下来。

    查尔斯惊得目瞪口呆,他想,如果有人偷看,那么人家会怎么想呢?他向后退了一步,似乎生怕别人看见似的。奇怪的是,她好象很镇静。那种下跪并非是歇斯底里。她的目光十分强烈,虽不象阳光那样刺人,但却象月光那样永不熄灭。

    “伍德拉夫小姐!”

    “我求求您,我并没有发疯,但是,假如我得不到帮助,我一定会发疯。”

    “您要克制自己。要是被人看到……”

    “您是我最后的指望了。您不冷酷,我知道您不冷酷。”

    他盯着她,慌乱地朝四周归视一下,走上前去扶她起来,僵硬的手托着她的臂肘,带她走到常春藤的枝叶下面。她双手捂着脸,站在他的面前。查尔斯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思想紧张地斗争着,他虽然把她扶起来,但尽力不跟她的身体接触。

    “我并非是对您的痛苦麻木不仁。但您必须明白,我——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急忙轻声说:“我所请求的只是您跟我再见一面。我每天下午都可以到这儿来,谁也不会看见咱们。”他想劝慰她,但她不想停下来,却继续说下去。“让我说完。您是善良的。您的理解力超出了莱姆的任何一个人。两天前我几乎被疯狂所压倒。我觉得非见到您不可,非跟您谈谈不行。我知道您住在什么地方。我本来是要去找您的,但是,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理智将我……阻挡在门口。”

    “这种做法是不能原谅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您现在是想用制造丑闻来威胁我。”

    她猛烈地摇着头。“您这样看我,我宁肯死去。是这样……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好象被绝望弄昏了头,没有细想过这类可怕的事情。我自己过后想想也不寒而栗。我不知道出路在哪儿,不知道该做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帮我……请想想……您还不明白吗?”

    查尔斯这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摆脱他已陷入的困境,摆脱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那目光是真诚的,但却毫无悔改之意。

    “我得走了,她们正在布罗德街等我呢。”

    “但您要再到这儿来一次,是么?”

    “我现在还不能——”

    “我每星期一、三、五下午都来这儿散步,那时候我没有别的差事。”

    “您这种提议是……我跟您说过,特兰特夫人——”

    “我不能把自己的事告诉特兰特夫人”

    “那么,讲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听——况且与您的性别不同,您认为合适吗?”

    “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不同性别的人……判断最少偏见。”

    “毫无疑义,对您的事情。我愿从慈善事业方面做出安排,但我必须再次说明,令人迷惑不解的是您居然——”

    她仍在抬头望着他。他没有说下去,却变沉默了。

    查尔斯可谓具有多种性情的人,读者诸君或许已经看出。他上午对仆人萨姆是一种性情。在愉快地吃午饭时对欧内斯蒂娜是另外一种性情,现在他面对这个可怕的好人儿时又是另一种性情。他几乎变成了三种不同的人。在我们的故事终结以前,他还会变成另外几种不同的人。对于这一现象,从生物学上解释,就用得着达尔文的一个术语,叫做“保护色变”,即学会与环境协调一致,以便求得生存。年龄变了,社会地位变了,相应的变化也就势在必行。在维多利亚时代,这种保护色变已成公理,极少有人提出疑义。然而,莎拉的目光却充满了疑义。它直射查尔斯,但也有着胆怯的成分。这种目光的后面隐藏着一个现代术语,叫坦白交代,“查尔斯,坦白交代!”它要求他去掉自己的保护色变,迫使他的内心失去了平衡。欧内斯蒂娜及其同类颇象玻璃暖房中的花朵,优雅娇美,但需要截上面罩,人们对她敬而远之。而眼前这位姑娘,虽然穷极潦倒,却厌恶虚情假意的面罩。她低下头说:

    “我只不过请求您给我一个小时。”

    他明白了,化石这项礼物的背后还隐藏着他必须来的另一个理由:一个小时是找不到两块化石的呀。

    “倘若别无选择,虽然我不是出自本意——”

    她懂得下面的话,赶紧插嘴说:“假如您肯劳驾,我十分感谢,而且不管您提出什么建议,我都将悉听尊命。”

    “事情很明显,咱们不能继续冒——”

    查尔斯打住话头,在寻找适当的字眼儿。这时莎拉又插嘴说:“这一点我理解。您的拖累更多,压力更大。”

    耀眼的阳光不一会便消失了。天渐渐暗下来。颇有些凉意。这时,查尔斯觉得自己本来走的是阳关大道,如今却陡然面临无底深渊的边缘。其实,刚才他望着莎拉低着头时,他已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是什么东西把他引诱到这儿?他到这儿来观察一下情况又有什么错误?他说不清楚。但他总觉得既迷失了方向,又受到了引诱。而现在他又迈错了一步。

    莎拉说:“我真不知如何感谢您才好。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些日子,我都会在这儿的。”随后她又加了一句,“我不能再留您了。”她说这话时,那神气象是说这片空地是她的会客室似的。

    查尔斯鞠了一躬,带着迟疑的神色最后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接着,他用木棍分开常春藤隧道的屏幕,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活象一只受惊的獐子,而不是一位世俗的英国绅士。

    他来到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转身沿大路往莱姆镇走去。一只早出的猫头鹰呜呜地叫着。查尔斯觉得,这个下午他办的事情很不聪明。他本应该坚定些,本应该早就离开那儿,本应该还给她那两块化石,对她的绝望本应该提出别的建议——不,不是建议,而是应该命令她用别的办法解决。他觉得自己一败涂地。他想停下来等着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可是,他的两条腿却迈得更快了。

    他知道,自己就要陷入世所不容的禁区,或者说世所不容的禁区就要将他吞没。在时间和距离上,他觉得离她越远,就对自己的愚蠢行为看得越清楚。在她面前,他似乎失去了辨别能力,看不清她的目的,看不清她是一个极端危险的女人——当然,她并不是有意要危害别人,但是她在情感上受到极大的挫折,对整个社会深怀不满,这就难保她不会干出违背常理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是否要告诉欧内斯蒂娜的问题就无需多考虑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告诉她的。他深感羞愧,这好比自己事先对她没打个招呼就一步迈下防波堤,乘船到中国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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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章
    各类物种其繁衍的数量总要超过能够存活的数量。

    这就造成了永不停息的生活竞争。于是,在复杂多变的生存条件下,任何生命体,只要它能朝自己有益的方面有所演变,生存的可能就要大一些,这也就是自然选择。

    ——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

    实际上,这位远航中国的可怜虫当天晚上却在他下榻的白狮旅馆扮演了东道主的角色。这次宴会是他和欧内斯蒂娜安排的,事先未曾告知特兰特姨妈,为的是让她感到突然和高兴。两位女士即将到他在白狮旅馆的房间里赴宴。一盘上等的鲜虾已端上餐桌,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活鲜大马哈鱼也已烧好,旅馆酒窖里的酒全送到了这儿。咱们在波尔蒂尼夫人家首次见过面的医生也被拉了来,以便使出席宴会的人在性别上得到准确的平衡。

    格罗根医生可谓莱姆镇上的名人之一。大家公认,他正象那天晚上吃的从埃克斯河中捞上来的大马哈鱼一样,是婚姻河流中非常值得捕捞的猎物。欧内斯蒂娜拿他来毫不留情地取笑特兰特姨妈,说这位温柔女性的典范真是冷酷无情,竟然拒绝了这样一个可怜和孤独的男子的追求。不过,既然这位可怜的人能够忍受六十多年的孤独日子,那么他追求别人时也一定是冷酷无情的。

    实际上,格罗根医生决心做个老光棍,就象特兰特姨妈决定做老处女一样。他象那些性器官发育不健全的爱尔兰人一样,有奇特的能力。他可以跟女人说说笑笑,打情骂俏,却从来不会堕入情网而不能自拔。他身材矮小,表情冷漠,象只非洲的茶隼。他很精明,有时很难对付。可是别人合他的胃口时,他又十分随和。他使莱姆镇的社交活动带上了拘谨的色彩,因为当你跟他在一起时,你觉得他随时都在警觉地等待着,一旦你表现出一点愚蠢,他就会扑将上来。可是当他对你抱有好感时,他总是表现出使人兴奋的机智,并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出一个饱经风霜、精通世事的人的人情味,对你有所帮助。他也有隐忍不言的事情。他从出生就一直是天主教徒,现在改信了英国国教(这一点他象迪斯雷利),否则波尔蒂尼夫人怎能让他到自己家里去?他大概跟那些本世纪三十年代曾当过共产主义者的人不无相似之处。这些人现在改变了信仰,人们才可以与之相处。尽管格罗根医生改信了英国国教,但他身上仍有魔鬼的气味①。他肯定是变了,因为他(这一点他不象迪斯雷利)每个礼拜天总是小心翼翼地去教堂作早祷。莱姆人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的变化是一种假象,因为去教堂是表示自己宗教信仰的主要方面。假如他对宗教信仰随随便便,抱无所谓的态度,那么他本来是可去清真寺或犹太教堂的。再说,格罗根是位很好的医生,精通医学的最重要领域,对病人的性情也很熟悉。有些病人内心深处想让医生教训一顿。于是他就教训他们一顿。他可以根据病情的需要,要么熟练地治疗,要么巧妙地安慰,要么干脆不理不睬——

    ①英国在英王亨利八世(1491—1547)时与罗马天主教断绝关系,宣布英国教会不再受制于罗马教皇,并建立英国国教,即英国圣公会。“魔鬼的气味”指罗马天主教的影响。

    在莱姆镇,他大概是最食不厌精、喜欢美酒的人了。查尔斯在白狮旅馆举行的宴会很合他的胃口,于是他便喧宾夺主,代替那个年轻人当起东道主来。他曾在海德堡学医,后来在伦敦开业,深知世态的炎凉和人生的荒谬,不愧为一位聪明的爱尔兰人。这就是说,假如他对某件事知之甚少或毫无记忆,他随时可以用想象来弥补自己的不足。对于他讲的故事,没有人完全相信,也没人喜欢再听。特兰特姨妈大概象莱姆镇的其他人一样,对那些故事的细节一清二楚,因为医生和她是多年的至交。她肯定觉察到格罗根讲的一个故事这次跟上次不一样,总是矛盾百出。不过她听了只是开心地哈哈大笑——有时笑得那么放纵,我担心这笑声倘若被家住山坡上的莱姆镇社会栋梁波尔蒂尼夫人听见,那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的。

    一般说来,这样的晚上查尔斯本应该兴高采烈,因为医生在讲故事时没有象以前那么古板,语言的运用和情节的叙述都稍许随便了些。特别是当肥美的大马哈鱼只剩下解剖学上称的残骸,两位先生换上葡萄酒时,医生的话就更多更随便了。对此,欧内斯蒂娜稍感不甚得体,这与她被训练就的典雅社交不太合拍。查尔斯注意到,她有时微露吃惊的神色,而特兰特姨妈却没有这种表情。两位年长的客人十分高兴回到他们各自的青年时代,留恋那更加开通的时尚。这使查尔斯顿生怀古之感。望着医生的调皮眼神和特兰特姨妈的满脸欢笑,他自然想到自己的时代是多么令人厌恶:僵死的繁文缛节;对运输和制造业中机器的崇拜;对社会习俗中出现的更为可怕的“机器”的顶礼膜拜。

    他这些令人钦佩的客观看法可能与他那天下午的行为并无明显的联系。至少查尔斯认为没有什么联系。此时,他的脑海里已不再怀古,而是想到其他方面去了。他对自己的朝三暮四并非毫无觉察。他觉得自己把伍德拉夫小姐的事情看得过分认真,这样他在前进的路上就会跌跌撞撞,而不是高视阔步了。他感到对欧内斯蒂娜是恨铁不成钢,而不是感到苦恼。此时,欧内斯蒂娜不象平时那样活跃,这究竟是因为偏头痛呢,还是因为医生那种爱尔兰式的谈话使人头晕目眩?很难说清楚。不管怎样,这使他象在音乐会上那样,又一次发现她身上有某种浅薄的东西——不论是智力还是语言上,她的机敏不过是装腔作势。《霍夫曼的故事》①中有不少灵巧的机器式的姑娘,知识贫乏,感情单调。欧内斯蒂娜表面上娴静可爱,深知事理,但她是否有点象那些姑娘呢?——

    ①霍夫曼(1776—1822),德国儿童文学家。后人将他的三个短篇编在一起出版,书名《霍夫曼的故事》(1881)。

    然而,查尔斯转念一想,她在三个成人面前还不过是个孩子,于是,他伸手在红木餐桌下面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她脸红时还是挺娇艳的呢。

    末了,两位先生——个子高高有点象已故康索特王子的查尔斯和身材瘦小的医生——将两位女士护送回家。这时是晚上十点半,在伦敦正是社交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分,可在这儿,莱姆镇象往常那样,早已进入梦乡。两位女士带着笑脸关上大门以后,查尔斯和医生发现布罗德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医生用手指按着鼻子,说:“那么您,先生,我想给您开一大杯掺水烈酒,用我这熟练的手配制。”查尔斯有礼貌地犹豫了一下。医生接着说:“这是医生的命令,懂吗?正如一位诗人所说:Dulceestdesipere①。在一个适当的地方呷上两口还是挺不错的嘛。”——

    ①拉丁语,意思是:不可抗命不从。

    查尔斯笑了。“如果您保证您的掺水烈酒比您的拉丁语好的话,我就悉听尊命。”

    十分钟后,查尔斯发现自己已被格罗根医生安排在一间叫“小屋”的舒适书房中。书房在二楼,前面成弓形,从这儿可以俯瞰防波堤和防波堤大门之间的小海湾。这位爱尔兰人向他保证,他的书房在夏天特别优美,因为从这儿可以望见去小海湾游泳的仙女们。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位医生,他可以命令女病人去做能使他大饱眼福的事情,还有比这更美的吗?在弓形窗槛上,放着一架格里高利时代①的铜制小望远镜。格罗根鬼头鬼脑地咂咂嘴,挤挤眼——

    ①格里高利(1572—1585),罗马教皇。

    “呃,这是用来观察天文的,没有别的。”

    查尔斯探身窗外,嗅着带有咸味的空气。他看到了右侧远处海滩上游泳更衣车的黑色方形轮廓。海中的仙女们就是从那些更衣车里换好衣服走出来的。但是这天夜里大海所发出的声响只是海潮撞击岸边卵石的哗哗声。从某个更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平静海面上海鸥的尖叫。他的身后是灯光明亮的书房,传来了医生配制“药品”的丁当声。他觉得自己身处两个世界之中,一个是背后温暖明亮的世界,一个是屋外阴冷漆黑的神秘世界。我们都把诗写在纸上,其实真正的诗人是那些想象着的人。

    掺水烈酒味道极佳。边喝酒边抽“伯马”牌雪茄烟,更使人心旷神怡。两位绅士那会儿仍生活在一个不同领域的学者可以享受知识相通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有共同的语言,有一套通用的规则和固定的含义。而今天的医生,谁懂得古典文学?今天的业余爱好者能够跟专家彼此理解地交谈吗?这两位绅士生活的那个世界,是还没有被专门化这个暴君统治的世界。不过我不希望诸位——您马上就可看到,格罗根医生也不希望——将进步与幸福混为一谈。

    一时,两个人谁也没吱声。离开了那两位女士,离开了那个宴席,他们高兴地回到了男子世界,回到了更加严肃的世界。查尔斯出于好奇,想了解医生所持的政治观点。为了引向这一话题,他问医生,放在书本之间的那两尊白色雕像是谁。

    医生笑了笑,用拉丁语说:“Quisquesuospatimurm-anes。”这是维吉尔①的话,大意是:“我们根据自己选择的神来安排自己的命运。”

    查尔斯也笑了,说:“那一尊是边沁②,对吧?”——

    ①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

    ②杰里米·边沁(1748—1832),英国法学家、哲学家。

    “对。另外一尊是用帕罗斯岛大理石雕刻的,是伏尔泰的雕像。”

    “由此看来咱们支持同一个党。”

    医生反问道:“一个爱尔兰人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查尔斯点点头,承认他别无选择。接着,他主动讲起自己支持自由党的理由。“在我看来,格拉斯通先生至少认识到我们时代的伦理道德基础是极其腐朽的。”

    “天哪,我是不是跟一位社会主义者坐在一道啦?”

    查尔斯笑起来。“现在还不是。”

    “告诉你,在这个充满谎话的时代,什么人我都可以原谅——但就是不能原谅那些毫无信仰的人。”

    “呃,是的。”

    “我年轻时是边沁的信徒,伏尔泰使我离开了罗马天主教,边沁又使我离开了保守党。至于现在那种装点门面的废话——扩大选举权,它跟我毫不相干。依我看来,血统、门第一文不值。一个公爵,就算一个国王,他照样可以象普通人一样愚蠢可笑。不过我倒也感谢大自然母亲,我不会再活五十年,对世事可以不管不问了。当一个政府害怕老百姓的时候,那就等于说是怕自己。”他眨了眨眼。“有一次,一位宪章派人物到都柏林去宣传自己的主张,我的一位同胞对他说过一句话,你听说过这件事吗?那个宪章派高喊道:‘弟兄们,人都是一样的,这一个人不是同另一个人一样好么?’那个爱尔兰人高声叫道:‘对呀,演讲的先生,你说的对呀,而且还比他娘的另外一个更好一点呢。’查尔斯听到这儿笑了。可是医生伸出一个手指,严肃地摇动着。“你别笑,史密逊。可是你要注意,那个爱尔兰人是对的,他并不是胡扯。那句‘比他娘的另一个更好些’将会毁掉这个国家。不信咱走着瞧。”

    “可是照您这样说,您的两尊家神也应受到谴责喽?是谁为大多数人的幸福祈祷来着?”

    “我并不反对大多数人的幸福,问题是我们怎样得到幸福。我们没有‘铁的文明’时不是照样过得挺快活?”(“铁的文明”这儿指铁路。)“那时我还是个小伙子呢。你要给大多数人带来幸福,但总不能揠苗助长吧?”

    查尔斯有礼貌地轻声说了句赞同的话。格罗根正好触及到了他伯父觉得同样敏锐的问题。他伯父的政治主张跟格罗根完全不同。许多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曾为“改革法案”奋斗过的人,在三十年后转而反对改革。他们觉得机会主义和两面派是这个世纪的致命弊端,结果他们身上产生了具有威胁性的妒嫉和反抗精神。或许由于这位一八○一年出生的医生确实有点奥古斯都①式的仁爱,他过分地认为,进步要靠有秩序的社会——所谓秩序,就是对他现有的一切毫不干涉。

    这就使他既接近法西斯式的边沁,而更接近自由主义者伯克。②不过,他那一代人对“新英国”以及一八五○年以后长期经济繁荣时期崛起的政治家持怀疑态度,也并非毫无道理。许多年轻人,从查尔斯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到马修·阿诺德那样名闻遐迩的年轻人,都同意他们的看法。不是听说似乎已改变了宗教信仰的迪斯雷利,在临终时居然为犹太死者低声祷告吗?那个徒有其名的演说家格拉斯通,在现代政治史上不也只是个含糊其词、模棱两可的大师吗?不也是个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吗?最高阶层的人物讲话时闪烁其词、不知所云,这是最糟糕不过的事……呃,看样子应该改个话题了。查尔斯问医生,他是否对古生物学感兴趣——

    ①奥古斯都(公元前63——公元14),古罗马第一位皇帝。

    ②艾德芒德·伯克(1729—1797),英国政治家。

    “爽快地说吧,不感兴趣,先生。我还不想破坏刚才那顿晚饭所引起的兴致。我倒喜欢研究现代生物。”他坐在高背椅子上,对查尔斯微笑着。‘我们只有对生者研究得更透彻时,才能去研究死者。”

    查尔斯接受了对方的反驳意见,趁机说道:“前几天我听说当地发生的一件事情,它使我跟您有些同感。”他故意停了一下。“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想您知道的肯定比我多。”说到这里,他感到自己这样转弯抹角,可能反而暴露出自己并非偶然谈及此事,于是急忙说:“听说她名叫伍德拉夫,在波尔蒂尼夫人府上做事。”

    医生用带柄的铁托盘托着玻璃杯,眼睛望着托盘。“噢,对,可怜的‘悲剧人物’。”

    “我说话可能不够谨慎,不过我想问一下,她是您的病人吗?”

    “这个么,我关心波尔蒂尼夫人,因此不允许有人说她的坏话。”

    查尔斯偷着瞥了医生一眼。医生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闪出了一道深恨波尔蒂尼夫人的凶光,这肯定不会错。年轻人微微一笑,低下头来。

    格罗根医生伸手捅了捅壁炉。“对外面海滩上的化石,我们知之甚少,而对发生在那姑娘内心的东西就更不了解了。最近,有位聪明的德国医生把忧郁症分成了几种类型。有一种他叫作中性。所谓中性,他指的是先天性的,即生来就有悲伤的脾性。另一种叫作阵发性,即在某种情况下会变得忧伤。这一种,我想你懂得,我们大家有时也会患上的。第三种叫作模糊性忧郁。所谓模糊性,意思是那个可怜的医生自己也搞不清楚发病的原因。”

    “她是阵发性,是不是?”

    “呃,别急,难道她是第一个被抛弃了的青年女子吗?我告诉您,莱姆镇有十来个这样的姑娘。”

    “都是象她那样被无情地甩掉了吗?”

    “有些姑娘的情况比她还糟呢。可是现在,她们照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那么您把伍德拉夫小姐划在模糊性一类里?”

    医生沉默了半晌才说:“十个月前,我被请去给她看病——您知道,这是我跟您私下说说——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毛病:她无缘无故地哭泣;不用问,只要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患的是忧郁症,一清二楚。我知道她的事情。我了解塔尔博特夫妇。那件事发生时,她在他们家当家庭教师。我想,病因是很清楚的——在莫尔伯勒大院住上六个星期,不,六天,就足可以把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逼进疯人院。我只对您说,史密逊。我是个不开化的老头子。我盼着那所虔诚的宫殿烧成灰烬,连同它的主人一起烧成灰烬。要是我不在灰烬上跳快步舞就不算人养的!”

    “我想我会跟您一起跳的。”

    “肯定不光是我们。”医生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全镇子的人都会去跳的。不过,咱们还是接着谈那个姑娘吧。我为她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不过,我当时看得出,只有一个办法能治好她的病。”

    “让她离开这儿。”

    医生连连点头。“半个月以后的一天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她,她正朝防波堤走去。我叫住她,把她带到家里,对她那个关心劲儿就象她是我最喜欢的侄女一样。谁知言者谆谆,听者蒙蒙。天哪,史密逊,她根本不为所动!似乎我不是在跟她谈话!我在埃克斯特有位同行。他是位和蔼可亲的人,有个贤惠的妻子,四个象天使般的孩子,当时他正在寻找一位家庭女教师。这些我都对她讲过了。”

    “这么说来她不想离开这儿?”

    “一步也不肯离开。情况就是这样。塔尔博特夫人心地善良,开头她想请伍德拉夫小姐回去,可是她硬是不肯,反而进了她明知是阎王殿似的人家。她硬是找了个把仆人当成奴隶对待的女主人,硬是找了个那么棘手的差使。她铁了心,怎么都劝不动她。说来您不会相信,史密逊。你就是请她去当女王,给她一千镑的年金,她也会摇头拒绝的。”

    “可是……我觉得真是难以理解。刚才您提到的她拒绝的事情,正是我们前些日子也考虑过的。欧内斯蒂娜的母亲:

    “老弟,欧内斯蒂娜的母亲就算乐于助人,恐怕也是白费劲儿。”他朝查尔斯苦笑一下,起身从炉边的铁架上提起酒壶,斟满两人的杯子。“哈特曼医生是个好人,他说过一些类似的病例。有一个给人印象很深的病例,那是个寡妇,一个年轻的寡妇,住在魏玛,丈夫原来是骑兵军官,死于一次野外训练事故。你看这两个人的情况是不是相似?那女人十分悲痛。伤心嘛,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史密逊,谁知她没完没了,年复一年地悲痛欲绝。家里原有的一切东西都不准动。那个死人的衣服仍挂在衣橱里,烟斗仍旧摆在他常坐的椅子旁边,甚至他死后不明情况的人给他写来的信也……摆在那儿……”医生指了指查尔斯身后的暗处。“在那儿,跟那个相同的银盘子里放着。信都发黄了,还是没有打开,年复一年地在那儿放着。”他顿了顿,朝查尔斯笑笑。“您的菊石当中从来不会有这样神秘的事情。以上是哈特曼告诉我的。”

    医生站在那儿,低头望着坐在那儿的查尔斯,向他伸出一个指头,强调说:“情况似乎是这样的:忧郁已变成了那个女人的嗜好,正象鸦片成了一个鸦片老客的嗜好一样。现在您明白了吧?她的悲伤已变成她的乐趣。她甘心情愿作个牺牲品,史密逊。您和我望而却步的地方,她却要大踏步前进。她已经给鬼迷了心窍啦,懂吗?”他再次坐下。“愚蠢,真是愚蠢。”

    两人都沉默了。查尔斯把烟蒂扔进了火炉。它燃烧了一会,变成了灰烬。他准备提下一个问题,但没有勇气抬头望着医生。

    “那么她没有把真心话告诉过任何人吗?”

    “她最知心的朋友当然是塔尔博特夫人。可是就连她也对我说,那姑娘对她一字不露。我自信……可是我差不多是完全失败了。”

    “那么……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她能够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感情透露给一个同情她的人——”

    “那她的病就会治好。可是她压根儿不想治好,就象她拒绝吃药一样。”

    “可是,假如她能透露的话,您能……”

    “年轻人,您如何强迫一个人透露呢?您能告诉我办法吗?”查尔斯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医生接着说:“当然不能。让我告诉您,这会有好处的,即强迫永远不会变得彼此理解的。”

    “如此说来她是不可救药了?”

    “从您所指的意思上来说,是不可救药了。药物是不济事的。您要知道,她完全不能象我们男人那样能够合情合理地思考问题,不能审察自己的动机,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行事。我们必须把她看作一个被大雾迷住了眼睛的人。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等待,盼望大雾会消失。那样可许……”他沉默了。随后,他又毫无信心地补充说了声“或许”。

    就在这同一时刻,莎拉在自己的卧室里安然入睡了。黑暗、寂静笼罩着莫尔伯勒府邸。她向右面转了个身,黑发散落脸上,几乎把面部全遮住了。可以再次看到,她是那么平静,那么自在。她已二十六、七岁,是个健康的年轻女子。此时,她的一条纤细的圆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夜里没有风,窗子是关着的。刚才我说,她的胳膊伸了出来,而且还压在另一个人身上。

    但那不是个男人,一个十九岁光景的姑娘也睡在那儿。她背对着莎拉,两人靠得很近,因为虽说这张床不算小,但睡两个人还是挺挤的。

    读者的脑子里可能会产生某种想法。但您不要忘记,那是一八六七年的事。要是波尔蒂尼夫人提着灯笼突然出现在门前,走到两个躺得很近、亲热地纠缠在一起的肉体面前,您以为她一定会大发雷霆,象雌老虎一样对她们百般诅咒,最后把两个穿着破旧衬衫的姑娘扔到花岗石大门外面。

    不,您完全错了。因为我们知道,波尔蒂尼夫人每天晚上都服劳德酊,所以此事她不会知道。退一步说,即使她真的站到了门口,几乎可以肯定,她会转身而去,仅此而已——她甚至还可能做点好事,把门关上,而且关得很轻,以免惊醒屋里两个睡着的姑娘。

    您不理解?要知道,有些恶习并非是天生的,原来并不存在。我怀疑波尔蒂尼夫人有生以来是否听说过“莱斯姘。”①这个词儿。就算听说过,她也以为那个词的第一个字母必定大写,指的是希腊的一个海岛,叫莱斯勃斯。另外,她认为女人没有肉欲的快感,这决不会有错,正象地球是圆的或者埃克斯特的大主教是费尔波茨博士一样不会有错。当然她也知道,有的下贱女人确实对男性的情爱有种愉快的感觉,例如上次她就看到马车夫在玛丽的腮上荒唐地吻了一下。但她认为这种快感只不过是女性虚荣和软弱的结果。妓女是有的,科顿太太最有名的慈善事业就提醒了她这一点。不过那是些堕落的可怜虫,只顾贪财而舍弃了女人讨厌肉欲的本性。她对玛丽本来就是这样看的。那个蠢丫头被马车夫侮辱以后还咯咯地笑呢,看来就是个妓女胚子——

    ①“lesbian”,即女性同性恋,此处为音译,以便与下文相联。

    那么莎拉是想干什么呢?说到女性间的同性恋,她跟主人同样一点不懂。但她并不象波尔蒂尼夫人那样惧怕肉欲。她知道,或者至少猜测,在爱情中肉欲大概是有快感的。不过我想,她在这方面还是天真无知,不会有什么行动。她跟米莉在一起睡觉,是从这位可怜的姑娘那次在波尔蒂尼夫人面前晕倒以后开始的。当时,格罗根医生建议米莉应该离开女仆宿舍,住到阳光充足的房间里。刚巧莎拉的卧室旁有一间长期弃置不用的化妆室,于是米莉就被安置在那里。莎拉主动承担了照顾这个患贫血症姑娘的大部分工作。米莉是农夫的女儿,兄弟姐妹十一人,她排行第四。他们都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她的家在荒凉的埃加顿西面的一个山谷里,两间草屋,又潮湿又拥挤。现在,那两间草屋已落到了伦敦一个时髦的年轻建筑师手里,他常到那儿度周末。他很喜爱那两间草屋,因为那儿地处山野,十分偏僻,一片田园风光。这件事或许消灭了维多利亚时代这地方出现的可怕现象。但愿如此。乔治·莫兰①之流(在一八六七年,伯基特·福斯特②是罪魁祸首)把乡村生活大加渲染,似乎农村劳动者和他们的子孙都是那样心满意足地生活着。其实,他们的绘画同我们时代的好莱坞电影一样,都掩盖了“真实”的生活,是一种愚蠢而有害的情调。只要看一看米莉和她的十个兄弟姐妹的情况,关于“快乐的乡村少年”的神话便会不攻自破了。但是真正去看的人却廖廖无几。每一个时代,每一个罪恶的时代,都围绕着它的凡尔赛宫建造高墙。就我个人而论,我最痛恨的是那种用文学和艺术建造起来的高墙——

    ①乔治·莫兰(1763—1804),英国画家。

    ②伯基特·福斯特(1825—1890),英国画家、雕刻家。

    后来,有一天夜里莎拉听到米莉在哭泣。她到她的屋里去安慰她。对她安慰一下并不难。因为米莉虽说十九岁了,但各方面都是个孩子。她既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对周围的人也不大能辨别好坏。如果你拍拍她,她当然懂得你是爱她——如果你踢她一脚,她却觉得命该如此。那天夜里异常寒冷。莎拉没说别的,只是钻进姑娘的被窝,搂着她,吻吻她,确实还拍了拍她。她觉得米莉象是一只生了病的羔羊。她记得,在她父亲雄心勃勃地搞事业,但还仍旧保留着农民的生活方式时,她时常亲手把一只羔羊喂大。这位农夫的女儿也确实象只羔羊。

    打那以后,羔羊每星期总有两三次带着孤独的神色到莎拉的卧室里来。她睡得不好,还不如莎拉。有时,莎拉一个人睡觉了,但黎明醒来时却发现米莉睡在她的身旁。有时候,米莉在半夜里觉得难以入睡,就怯生生地、轻手轻脚地钻到莎拉的被窝里。这个可怜的姑娘怕黑,要不是有莎拉,她准会要求回到女仆宿舍里去住。

    这种亲切的关系几乎是用不着语言来表达的。她们很少谈话,即使偶尔谈几句,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家庭琐事。她们懂得,在黑暗中默默无语、热热乎乎地待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在她们的感情中会有某种性爱吗?可能有吧。可是她们之间从来没有超出姐妹关系的范围。毫毛疑问,在最粗野的城市贫民中,在最开放的贵族中,当时在一些地方一定存在着与生殖器官相关的女子同性恋。但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妇女睡在一起是种普通现象,这跟我们时代人们傲慢地喜欢单独生活一样,是普通现象。而不是有令人怀疑的动机。再说,在那时的孤独世界里,两人凑得更近一些,这更接近人性而不是接近堕落,难道不是这样么?

    既然这样,那就该让这两个清白无罪的姑娘睡吧。让我们回到下面海边那两位更理智、更有学问、也更高尚的男人身边来吧。

    两个男人谈了伍德拉夫小姐,谈了大雾那个切中要害的比喻,话题又回到了不是那么模糊不清的古生物学领域。

    “您得承认,”查尔斯说,“莱尔的发现其重要性远远超出了发现的本身。恐怕牧师们要驳倒他也不那么容易。”

    让我插几句。莱尔是现代地质学的鼻祖。一七七八年,布丰①在他的《自然史》中已经击破了大主教厄谢尔②在十七世纪制造的神话。这位主教曾说世界是公元前四○○四年十月二十六日九点钟创造出来的。这一说法庄严地载入英国官方《圣经》,印刷了无数次。但是,即使法国的伟大自然科学家布丰也未敢将世界的起源往前推到七万五千年。莱尔的《地质学原理》出版于一八三○年至一八三三年之间——刚巧与其他方面的改革同时发生,他把世界的起源推前了几百万年。很多人并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他是个关键人物。他给了那个时代、给了其他领域的无数科学家以最有意义的空间。他的发现象朔风一样吹向四方,吹过那个世纪臭气熏天的玄学长廊。对胆小鬼来说,他的发现令人心寒;但对勇敢的人来说,却大大鼓舞人心。但是诸君切莫忘记,在我所描写的那个时代,很少有人听说过他的代表作,更很少有人相信他的理论,甚至没有什么人接受他的理论所暗示的东西。“创世纪”是一大谎言,可它同样也是一首虚构的伟大诗篇。因为一个六千年前的子宫总要比长达二十亿年前的子宫要暖和得多啊③——

    ①布丰(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作家,进化论思想的先驱者,著有《自然史》三十六卷。

    ②詹姆斯·厄谢尔(1581—56),爱尔兰大主教。

    ③根据厄谢尔主教的说法,世界是公元前四千年创造出来的,至维多利亚时代已有六千年的历史。二十亿年指科学家经过研究,推算出的地球诞生的历史。这句话的含义是指六千年的说法在当时更容易为一般人所接受。

    查尔斯对牧师及其他神职人员的前途表示怀疑。他的未来岳父和伯父都曾告诫他,要他在这一方面谨慎行事。此时,他想弄清格罗根对他的这种怀疑是支持还是反对。可是医生不想深谈这个问题,只是望着火炉,含含糊糊地说:“是的,不那么容易。”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后,查尔斯漫不经心地提了个问题,目的是想使谈话继续下去。

    “您读过达尔文那家伙的书吗?”

    格罗根的唯一回答是从眼镜框上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后,他站起身,手里端着油灯,走到这狭长书房后面的书架旁。他很快走回来,递给查尔斯一本书。那本书正是《物种起源》。查尔斯望着医生的严厉目光,说:

    “我刚才的意思并不是——”

    “那么您读过这部书吗?”

    “读过。”

    “既然读过,您就应该明白,把一个伟大人物叫作‘家伙’恐怕不妥当吧。”

    “照您刚才说的——”

    “这本书讲的是生者,史密逊,而不是死者。”

    医生气乎乎地转身把油灯放到桌子上。查尔斯站起身。

    “您说的对。我道歉。”

    小个子医生斜了他一眼。

    “戈斯几年前到这儿来过,还带来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学者。您读过他的《中枢》①吗?”——

    ①《中枢:解开地质学难题之尝试》一书现在已被人们忘却了。这真是件憾事,因为它是整个时代的一部奇书。作者戈斯是皇家学会会员,是当时最著名的海洋生物学家。谁知由于他对莱尔恐惧,再加上他的追随者的撺掇,此公居然在一八五七年提出了一种理论。那理论一下子解决了科学和宗教对世界起源的争论。戈斯奇妙的论点是,上帝创造亚当的那天,同时也创造了所有的化石和一切绝迹了的生物形式。我们完全应该把戈斯的做法看作有史以来人对神所进行的最难以理解的掩饰行为。——作者原注。

    查尔斯笑了笑。“我发现那本书只是一派胡言而已。”

    格罗根医生对查尔斯进行了正面和反面的考验以后,对他苦笑一下,算作回报。

    “在他那次讲座结束时,我也是对他这么说的。我看我完全正确。”医生那爱尔兰人的鼻孔哼了一声,接着说:“我看今后谁想在多塞特郡的这片沿海地带鼓吹传统的基督教信仰,他就得当心点。”

    他和气地看了查尔斯一眼。

    “您是达尔文主义者吗?”

    “道道地地。”

    格罗根听后一把抓住查尔斯的手,紧紧地握着,好象他自己是鲁滨逊,而查尔斯是他的男仆星期五①。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大概与半英里之外两个熟睡中的姑娘并未意识到的感情一样深厚。他们知道,他们是两颗酵母粒,置身于毫无生气的巨大面团之中;他们是两颗盐粒,撒在一大碗淡而无味的肉汤之中。

    我们这两位具有烧炭党②思想的人物(人的天真的一面不都是崇尚秘密社团吗?)这时重新斟满掺水烈酒,点上雪茄烟,随后对达尔文进行了长时间的赞美。按说,在他们所讨论的伟大真理面前,他们本该觉得自己十分渺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特别是查尔斯在黎明时分往回走时)情绪高涨,觉得跟他们的同胞比起来自己是超群绝伦的——

    ①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61—1731)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中的人物。

    ②烧炭党是十九世纪初意大利的秘密革命组织。

    黑暗笼罩着的莱姆镇是人类社会的普通一角。显然,全镇的人都默默无闻地酣睡了,而经过自然选择的(此处有双重意思,一是大自然的选择,一是查尔斯自己的自然选择)查尔斯却非常聪明,头脑清醒,自由自在,象永远闪烁的明星,对一切都能理解。

    唯独莎拉,他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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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章
    莫非是上帝与自然离异,

    自然衍生出如此的恶梦?

    她看上去规规矩矩,

    却又那么不检点自敛度人生……

    ——丁尼生《悼亡友》(1850)

    她终于打破沉默,向布克利医生吐露了此事。医生跪着,手指颤抖地指着她那件不堪入目的裙子,试探地问道:“要不要换一件?”她恨恨地低声回答说:“不,让他们看看自己干了些什么。”

    ——威廉·曼彻斯特①《总统之死》——

    ①威廉·曼彻斯特,当代美国作家、历史学家,主要著作有《光荣与梦想:美国史,1932——1972》、《危险的城》及《永别了,黑暗》等。以上引自他的著名长篇小说《总统之死》中肯尼迪夫人跟医生的对话。

    她站在常春藤通道另一端的荫影下,隐约可见。她没有向四周张望,因为她已经看见查尔斯穿过梣树林往上走来。天气晴朗,蔚蓝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西南风暖洋洋地轻轻吹着。春风带来了成群的蝴蝶,有硫蝶、粉蝶,还有绿色翅膀的白蝴蝶。我们不久前发现蝴蝶与农业高产水火不容,于是到处喷洒农药,它们也就近乎绝迹了。可在当年,它们却一路陪着查尔斯经过“牛奶房”,穿过树林。此时,有只大个儿硫斑蝶正在莎拉身后光灿灿的空地上面飞舞着呢。

    查尔斯在走进常春藤昏暗的绿荫下之前,停住脚步,十分警觉地向四周扫视一眼,以便吃准肯定没人看见他。只有高大的梣树伸着至今还光秃秃的树枝悬浮在林地上空,其他什么也没有。

    她等查尔斯走近时才转过身来,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看他,只是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着,随后便垂着眼皮,默默地又递给他一块烤钵石,那样子象是在给他一件礼物,用来赎罪。查尔斯接过化石,看着她那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为之感动。

    “这些化石,请允许我付钱给您,正象我在安宁小姐的店里买东西应该付钱一样。”

    她听后抬起头来,两个人的目光终于碰在一起。他看出莎拉生气了。他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感到她的目光向自己刺来,感到刚才用词不当,使她大失所望。但是这一次他却头脑清醒,对自己所要采取的态度心中有数,因为这次见面是发生在上两章所述事件的两天以后。格罗根医生关于死者与生者的相对优先权所做的那些分析,使查尔斯茅塞顿开。他现在认为,自己的冒险不仅有科学道理,而且也合乎人道主义。他原来私下坦白地承认,自己的行为虽然莽撞,却也有些乐趣。而现在他清醒地看出其中有一个因素——责任。毫无疑问,他本人自然是“适者生存”中的适者,但富有人性的适者对不适者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甚至还有过一个念头,既想把自己和伍德拉夫小姐的事一古脑儿告诉欧内斯蒂娜。但是转念一想,他觉得欧内斯蒂娜必定会提出一些愚蠢的娘儿们的问题,而要如实回答,那他自己就难免要陷入困境。他很快断定,欧内斯蒂娜既没有男性的坦荡胸怀,也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因此不可能理解自己的利他主义动机。于是,他悄悄地避开了自己的责任中不很吸引人的一面。

    他用下面的话挡开了莎拉责备的目光:“我比较富裕,您手头拮据,我想您就不必客气了”。

    这话的确表达了他内心的打算:既对莎拉深表同情,同时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使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处境的不同……当然话要说得婉转些,要带有一点明显的自我解嘲。

    莎拉说:“我所能给您的只有化石。”

    “您何必一定要给我什么东西呢?”

    “因为您到底来了。”

    他发现,她的谦卑几乎与她的高傲一样使人无所适从。

    “我来是因为您确实需要帮助,为此我感到高兴。虽然我至今不明白您为什么如些信任我,使我有兴趣了解您的……”他收住话头,因为他就要说的“那件事”,会暴露出他即想当医生,又想当绅士的打算。“……您的艰难处境。我来是想听听您希望叫我听的话……您不是叫我……听吗?”

    她抬头望了望他。他因受到别人的尊重而感到喜悦。这时,莎拉怯生生地指了指阳光,说道:

    “附近有个僻静的地方,咱们到那儿去好吗?”

    查尔斯表示同意。她在阳光下走着,越过到处是一片碎石的空地。就是在那片空地上,她上次碰到正在寻找化石的查尔斯。她走起来轻松自如,步子稳健,一只手将裙子提得离地面高出几英寸,另一只手捏着黑帽的带子。查尔斯笨手笨脚地跟在她身后。他看到了她的黑袜子后跟上的补丁和破旧的鞋帮;也看到了她的暗褐色头发上是红色光泽,心想要是那头发完全松开,一定是又蓬松又浓密,漂亮得很。这会儿,她的头发紧紧地向后梳着,裹在大衣领子里。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到,她总把帽子拎在手里,大概是因为对自己的头发感到自豪吧。

    她带着查尔斯穿过另一条绿色通道。他们到了通道的另一头时发现,那里是一个绿色斜坡,陡峭的石壁很久以前就塌了下来。他们在草丛上走着,步子倒很稳当。她小心地蜿蜒而上,来到崖顶。他在后面吃力地走着。瞥见了她的裤脚管。裤脚管用白带子扎着,扎到脚踝以上。他想,一般说来,一位女性在爬坡时应该落在他的后面,而不会在他的前头啊。

    莎拉在崖上等着查尔斯赶上来。他爬上来后跟着她顺崖顶走着,两人来到二个陡峭的山肩。在查尔斯看来,那地方相当危险。倘若一不小心跌出几步,便会从山崖的边缘滑下去,无可挽回。要是他一个人,他一定会踌躇不前的。但是莎拉却稳稳当当地走了过去,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山肩的另一端有一块几码宽的平地,她的“僻静的地方”就在那儿。

    那是一片座北朝南的小凹地,四周长着茂密的荆棘丛和山茱萸,颇似一个小小的圆形剧场。矮小的蒺藜爬满了舞台背后——如果我们可以将这一块十五英尺宽的地方叫作舞台的话。有人——显然不是莎拉——曾经在一棵树桩边安放了一块巨大的平顶燧石,算得上是一个土造御座,坐在上面可以俯视下面的树梢和大海。查尔斯身穿法兰绒上衣,微微地喘息着,大汗淋漓,向四周观望。凹地四周的坡壁覆盖着浓密的樱草花与紫罗兰。其间点缀着野草莓。在蓝天白云下,这地方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既十分安全,景色也分外迷人。

    “祝贺您,您在找安乐窝方面还很有天才呢。”

    “我是找个孤寂的地方。”

    她请查尔斯坐在小树旁的石座上。

    “我想这是您的座位呀。”

    但是她急忙翩翩转身,坐到小树前面几英尺远的一个小丘上,她坐在那儿,既可以面对大海,也可使查尔斯无法看到她的脸。这一点,查尔斯朝那个较好的座位上一坐便看出来了。他还看出,莎拉在巧妙地卖弄风情,因为她那样一坐,查尔斯就必然注意到她的头发。她坐得笔直,但却低着头,莫名其妙地摆弄着帽子。查尔斯望着她,心里感到好笑,但他脸上并没笑。他看得出,莎拉不知道从哪儿讲起才好。由于她过于羞怯,气氛显得太天真,太孩子气,好象他们是一对少年兄妹似的。

    她把帽子放在一边,松了松大衣,双手交叉放在膝前坐在那儿,但是始终没有开腔。大衣的高领子和皱折给人一种男子的印象,特别从背后看更是如此。这使她看上去有点象女马车夫或女兵——当然也只是有一点象,因为不管怎么说,从头发上看是不象的。查尔斯有些惊讶地发现,破旧衣服穿在她身上胜过绫罗绸缎,反而使她看起来楚楚动人。近五年来,妇女的装束大大时髦起来,至少在伦敦是如此。许多妇女开始使用第一批垫撑物,以便使胸部丰满、优美。她们描睫毛、涂眉毛、抹口红、染头发……而且这样做的大多是名媛贵妇,并不仅仅是那些名声不好的女人。而莎拉却毫不修饰。她好象对时髦的东西毫不动心,在时髦的浪潮中仍旧我行我素地生活着。这种情况就象查尔斯脚下的樱草花一样,它虽然朴实无华,但却能跟奇异的暖房植物一样茁壮地生长,并跟它们争奇斗艳。

    查尔斯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对面前这位奇怪的求援者颇有点高傲的神气,并不急于要去帮她。她仍不开口,这或许是因为她胆怯、畏缩,但他越来越清楚地发现,莎拉在向他挑战,要他采取主动,把那秘密从她口里引出来。结果还是查尔斯投降了。

    “伍德拉夫小姐,我厌恶不讲道德,但我更厌恶没有怜悯的道德。我保证对您的事不过分责备。”

    她的头稍微动了一下,但是她仍在犹豫着。随后,就象一个在水边迟疑了一下的游泳者一样,她猛地跳入了坦白的波涛。“他叫瓦格纳。船失事后,他被抬到塔尔博特家。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和另外两人幸免于难。您一定听说过这件事吧?”

    “只是听说过一些,并不了解这些水手。”

    “他使我最钦佩的首先是他的勇气。那时我并不知道一个男人既可以勇敢,又可以虚情假意。”她盯着大海,好象她的听众不是身后的查尔斯,而是面前的大海。“他的伤很重,从腰下到膝盖的肌肉全撕裂了。要是当时出现坏疽,他的腿就得锯掉。痛苦是可以想象的,但他从不叫喊,甚至不哼一声。医生给他包扎伤口时,他就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他抓得那么紧,有一天我差点晕倒。”

    “他不会讲英语吧?”

    “只懂几个字。塔尔博特夫人讲的法语也不比他的英语强多少。他刚来不久,塔尔博特船长就出航了。瓦格纳对我们说,他是波尔多人,父亲是位有钱的绅士,结婚两次,遗弃了前妻的孩子,不让他们继承财产。他后来在运酒的船上当了海员,还说船失事时他己升为大副。不过他说的全是谎话。实际上我并不了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表面上象个绅士,仅此而已。”

    她似乎不善于连贯地讲话,经常停顿一下,可能是想想下面该说什么,也可能是想让查尔斯插话。但是,查尔斯并不想打断她,只是轻轻地说了声:

    “我懂您的意思。”

    “后来我有时想,他压根儿跟沉船毫无关系,他只是个披着海员外衣的魔鬼。”她垂下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他很英俊。从来没有人象他那样注意我——我是说他在伤口好转的时候开始注意我。他不喜欢看书,这方面比个孩子还差。他老是希望有人陪他说说话儿。他说我很漂亮,还说他弄不懂我为什么不结婚,等等,我就傻乎乎地相信了他。”

    “总之是他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

    “您知道,我们总是用法语交谈。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所表达的意思总是不确切。我从没去过法国,口语不好,常常不能充分理解他的意思,有时我所理解的意思并非是他的真意。他有时挖苦我,但并没有恶意。”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觉得跟他谈话挺快活。我不叫他吻我的手,他就说我心太狠。有一天,我也觉得自己心太狠了。”

    “那么不久您就不再心狠了?”

    “是的。”

    一只乌鸦在头顶低低盘旋着,黑色的羽毛闪闪发光。它迎着微风踌躇不决地拍打着翅膀,忽然发现下面有两个人,便惊慌地飞走了。

    “我懂。”查尔斯说。

    他的意思仅仅是鼓励她说下去,但她却对这句话认真起来。

    “您不懂,史密逊先生。因为您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出生后将来要作农夫的妻子但后来又受过相当教育……的女人。向我求婚的已有好几个人。我在多切斯特时有个富裕的牧场主——不谈这个了。您不是一个生而向往于追求智慧、美和学识的女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虽然没有权利得到这些,但我的心却向往着这一切,而且我不认为那是出自虚荣……”她沉默了一会。“而且您从来没做过家庭女教师,史密逊先生。一个没有孩子的年轻女人,为了拿薪水而去照顾别人的孩子。您不可能懂得,孩子们越可爱,她的痛苦就越无法忍受。千万不要认为我这是嫉妒。我喜欢可爱的小保尔和弗吉尼亚。我对塔尔博特夫人只有感激和热爱——我可以为她和她的孩子们去死。但是,我每天却要看着幸福的婚姻、家庭和令人羡慕的孩子,看着他们的天伦之乐。”她顿了一下,“再说,塔尔博特夫人跟我正好同年。”她又顿了一下,“我好象被允许住在天堂里,却被禁止享受天堂的幸福。”

    “不过,您说被剥夺了这种权利是痛苦的,我们每个人不是都以不同的方式忍受着痛苦吗?”

    她使劲地摇着头。查尔斯意识到自己触到了对方的痛处,便解释道:“我的意思仅仅是说,社会特权不一定就带来幸福。”

    “那跟我说的情况毫无共同之处。”

    “但是您总不能认为所有的家庭女教师都是不幸福的——或者是一直不结婚。”

    “都跟我差不多。”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我打断了您的话,请原谅。接着讲吧。”

    “那么您相信我的话并非出自妒嫉?”

    她说完后转过头来,目光锐利地瞅着查尔斯。他点点头。她从身旁的坡壁上采了一束远志花的花枝,拿在手里摆弄着。

    她继续说下去。

    “瓦格纳终于康复了。再过一个星期他就要走。那时他已明确地表示了对我的爱。”

    “他要求您嫁给他吗?”

    她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当时谈到了婚事。他说他回法国后就会升为船长,还说他跟他弟弟有希望获得已失去的继承权。”她犹豫了一下,随后放开胆子说:“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回法国。”

    “塔尔博特夫人知道此事吗?

    “她是位心地善良的纯洁女性。要是当时塔尔博特船长在的话……可他不在家。我开始是因为害羞没有告诉她;后来是因为害怕,害怕她劝我,我知道她会劝我怎么做。”她用手撕着远志花的叶子。“瓦格纳不断央求,他想尽一切办法使我相信,他的全部幸福都在于我跟他一起走——而且,我的幸福也在于此。关于我,他已了解很多情况。他知道我父亲怎样死在疯人院里,知道我是如何穷极潦倒,无亲无故,知道我几年来如何寂寞。史密逊先生,我的整个生命似乎已陷入孤寂之中,好象命中已经注定,我永远不能跟同类人建立友谊,永远不可能建立家庭,永远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四年前,我父亲宣布破产,所有的东西卖得干干净净。打那以后,我便被一种幻觉所折磨,认为连家什物件——象椅子、桌子、镜子什么的——都联合起来加深我的寂寞。它们在说:‘你永远没有权力说我们是你的,我们永远不属于你,只属于别人。’我知道这是神经不正常。我知道,在工业城市中存在着贫穷与寂寞,相比之下,我算是过着豪华舒适的生活。尽管如此,当我读着关于工会主义者的疯狂报复行为的报导时,我却能理解一部分。我甚至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懂得向谁复仇,如何复仇。而我却束手无策。”她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对她最后一句话起了某种否定作用。她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恐怕我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讲清楚。”

    “对您的这种感情我不敢苟同,但我完全理解。”

    “瓦格纳走了,到韦茅斯去乘班船。塔尔博特夫人认为他当然一到那儿就会乘船走。但他对我说他在那儿等我。我并没有答应去找他。相反,我对他发誓说……但我哭得泪人儿似的。最后他说他要在那儿等一个星期。我说我根本不会跟他去。但是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可以与之促膝谈心的人不在了。我刚才说的那种情绪又重新攫住了我的心。我觉得自己就要淹死在寂寞之中了。更糟糕的是,我竟让一块本来可以救命的木头失之交臂。我绝望透了。而我必须痛苦地将这种绝望隐藏在心底,这就更加深了由绝望引起的痛苦。

    到第五天,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不过,伍德拉夫小姐,瓦格纳的一切行动都瞒着塔尔博特夫人,这难道没有引起您的怀疑吗?正大光明的人是不会这样行事的。”

    “史密逊先生,我知道,对不了解我当时的心情和处境的人来说,我是愚蠢的,我对他的本性的糊涂认识应该受到责备。我承认这一点。可是,我的灵魂中的某种缺陷希望我那清醒的自我变得盲目些。于是欺骗也就开始了。人一旦沿着这个方向陷下去,就难以止步了。”

    这对查尔斯倒可以起警告作用,可是他全神贯注地听对方讲她的经历,没有顾得上想自己的事情。

    “那么您就去韦茅斯了?”

    “我骗塔尔博特夫人,说有个从前的同学病得很重,得去看看。她相信了我,以为我要去舍邦。不论去韦茅斯还是去舍邦,都要经过多切斯特。到了多切斯特,我就乘公共马车去韦茅斯了。”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垂着头,似乎无力继续讲下去。

    “别讲了,伍德拉夫小姐,以后的事情我可以猜——”

    她摇摇头。“我就讲到非讲不可的事了,但我不知怎么讲才好。”查尔斯也望着地面。下方一棵巨大的梣树上,一只鸫鸟藏在枝叶中尖叫着。在四周一片寂静中,这叫声分外响亮。她继续说道:“我在码头上找了个住处,随后又找到了他说过他要住的那个旅店。他不在那儿,但留给我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另一个旅店的名字。我到了那家旅店,但那不是个……正经地方。我打听他时,从那里的人回答我的方式我看出了这一点。他们告诉我他住的房间号码,叫我直接上他的房间。我坚持叫他下来。他下来了。他看到我似乎很高兴,真象一对恋人久别重逢似的。他道歉说那地方很龌龊,但比其他地方便宜,还说法国海员和商人经常住在那儿。我感到紧张不安,而他却很和善。我一天没吃东西,他准备了晚饭……”

    她迟疑了一忽儿,接着说:“大厅里很嘈杂,我们便走进一间会客室。我说不上来是怎样看出的,但我觉得他变了。虽然他满脸堆笑,甜言蜜语,但我还是觉得,要是我不去,他既不会惊奇也不会悲伤。这时我明白了,我不过是他养病期间的玩物而已。我面前的帷幕拉开了。我看出他不诚实,是个骗子。我看出,和他结婚等于和一个混帐冒险家结婚。那次见面不到五分种我就看清了这一切。”她的声音里含着自怨自艾的语气,接着又压低声音说:“您可能觉得奇怪,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呢?我相信以前我就看出来了,但看出来不等于承认。我想他有点象蜥蜴,随环境的不同而改变着颜色。在上流社会里,他装得比绅士还绅士;在那个旅店里,他又变成了另一种颜色。而我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颜色。”

    她盯着大海过了片刻,在继续讲以前,她的脸变得更红了。

    “在那种情况下,我知道,一个……正经的女子本来会立即走开的。从那晚以后,我上千次地在心里找理由,但我所找到的任何理由都不足以解释我那天晚上的行为。开头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吓呆了,吓得只顾从他身上找好的方面,找可尊敬的方面,找诚实的方面。随后,我觉得受了骗,气得怒吼如雷。我想,要不是过去一直忍受孤独的折磨,自己本来不会那么糊涂的。于是我把责任推给了所处的环境。我从前从未遇到过那种情形,从未去过那样的旅店。要知道,在那种地方,人们似乎不懂得体面,他们崇拜罪过就象高尚地方的人们崇拜德行一样不遗余力。我无法解释。我给弄懵了。或许,我那时自以为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我想,既然逃出来了,找到了这个人,要是太忸怩就未免过于荒唐……过于虚荣。”她顿了一下。“我留下了,吃了他叫的晚餐,喝了他劝我喝的酒,但我并没有醉,反倒觉得头脑更清醒了……您说这可能吗?”

    她微微转过头,等着他回答,好象他有可能不见了似的。她虽然看不见他,但她却想弄清楚,他没有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

    “毫无疑问,这是可能的。”

    “我觉得酒给了我力量和勇气,还有洞察力。时候到了,瓦格纳再也不隐瞒他对我的真正企图了,我对他的企图也没有假装惊奇。我决定留下来,这就证明了我的纯洁是假的。史密逊先生,我并不想替自己辩护。我很清楚,即便是女招待收拾完餐桌走开后关上门,那时我本来也可以走掉的。当然,我可以对您撒谎,说他强迫了我,说他在酒中下了药,说他把我拉到……诸如此类的话。但事实并不是那样。他虽然是个无所顾及的人,是个反复无常、狂热自私的人,但他却不会对一个女人施行强迫手段。”

    接着,她突然转过脸来,面对面地望着查尔斯。她满面通红。但查尔斯觉得那不是羞愧,而是一种热情,一种愤怒,一种卑视。就象是她在查尔斯面前暴露了一切,还为此深感自豪呢。

    “是我自己把身子给了他的。”

    查尔斯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只是垂着眼皮,微微点点头。

    “我明白。”

    “这样,就有两件事使我丢尽了脸:一是那儿的环境,二是我心甘情愿。”

    沉默。她再次望着大海。

    查尔斯咕哝道:“我并没有要求您谈这类事情啊。”

    “史密逊先生,我请求您理解的不是我做的那种丑事本身,而是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我牺牲了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去满足一个男人的一时欢乐,而且我并不爱这个男人。”她抬起手捂住脸。“我那样做是为了变成另一个人。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人们可以指着我的背说三道四,瞧,那个女人就是法国中尉的娼妇——呃,好吧,让他们说吧。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人们知道我过去痛苦,现在也痛苦,象这个国家每一个城市和村庄的人一样痛苦。我当时没嫁给那个人,可是嫁给了耻辱。我并不是说我当时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是说我有目的地让瓦格纳占有我。那时我似乎觉得跳进了万丈深渊,或者将一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脏。那是一种自杀,一种绝望的行动,史密逊先生。我知道那是邪恶的,是亵渎神明,但是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改变我的境况。倘若当时就离开旅店的那个房间,回到塔尔博特夫人那儿,恢复我以前的生活,那么我已经真正死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手里。使我活下去的是我的耻辱,是我知道自己完全不同于其他女人。我将永远不会有孩子,不会有丈夫,不会有别人那样的天伦之乐。而别人也永远不明白我犯罪的原因。”她顿了顿,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讲得清清楚楚。“我有时候甚至可怜别的女人,觉得我有一种她们不能理解的自由。侮辱也好,指桑骂槐也好,都不能动我一根毫毛,因为我已把侮辱和指责置之度外了,我一钱不值,我几乎不再是人了,我只是法国中尉的娼妇。”

    对莎拉在这长篇大论中所在讲的意思,查尔斯只理解了一点凤毛麟角。在她讲到她在韦茅斯做的那个奇怪决定之前,查尔斯虽然表面上平静,但心底里对她却十分同情。他可以想象出家庭教师的那种令人难熬的悠悠时日。在那种情况下,她自然很容易落入瓦格纳那样的无赖之手。但是,对于她讲的什么范围之外的自由啦,什么嫁给耻辱啦,他觉得摸不着头脑。当然从某一方面来说,他好象又可以理解,因为她在讲完那一大段为自己辩护的话时,已经珠泪涟涟了。莎拉不想让查尔斯看出自己在哭,所以她没有用手捂脸,也没有掏手帕,只是坐在那儿把脸转向一边。开头,查尔斯还没弄清她沉默下来的原因呢。”

    接着,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在草地上静静朝前走了两步,看清了她的脸。他看到她的两颊挂着泪水。他深受感动,心潮起伏,思路纷乱。他被一团漩涡包围着,随后又被这团漩涡卷走了,从他原来公正、明智、富有同情心的立足点上被卷走了。他仿佛看到了莎拉没有细说的那个场面,即委身于那个男人的场面。查尔斯这时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拿莎拉作玩物的瓦格纳,一个是冲上去将瓦格纳打翻在地的查尔斯。这种情况正象莎拉此时在他眼里也是两个人一样,一个是无辜的受害者,一个是野性的、被世人所不齿的女人。他内心深处已经原谅了莎拉的不贞,同时他也瞥见了那昏暗的场景,在那种场景中,他自己说不定也会销魂一番呢。

    查尔斯激动地低头望着莎拉,过了半晌才转过身,坐回到原来的地方。他的心怦怦地跳着,恰似刚从悬崖边缘缩回身来一般。在大海正南方的天际,一排云朵冉冉升起,跃入他的眼帘。云朵色彩斑斓,有白色的,奶油色的,琥珀色的,象一座座山峰一样参差不齐。云朵舒展开四肢,伸向远方。它们伸得那样远,远得象德廉美修道院①,象一片永无罪恶的乐土,象一片令人神往的田园,查尔斯、莎拉和欧内斯蒂娜可以悠闲地漫游其间……——

    ①见法国作家弗郎索·拉伯雷(1495?—1553)的著名小说《巨人传》第一部。巨人卡冈都亚的国家受到邻国国王毕可肖的侵略。他率领若望修士等击退敌人。他建立德廉美修道院酬答若望的功劳。

    我并不是说查尔斯想得那么具体、细致,那么不光彩的伊斯兰教化①。但是远方的云朵使他联想到自己并非是称心如意的。他多么希望能再次驾着帆船,越过第勒尼安海,或骑着马,朝西班牙阿维拉的高墙进发;或者冒着爱琴海上眩目的阳光,向希腊的宙宇挺进。不过即便那样,他还是会看到一个人,一个黑黑的影子,也就是他死去的妹妹,轻轻地引着他登上方石台阶,进入断裂廊柱后面的神秘之中——

    ①伊斯兰教主张一夫多妻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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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1章
    原谅我!原谅我!

    哦,玛格丽特,这双臂伸出

    拥抱你又有什么用?

    你看看,这没有用!

    我绷紧的双臂,

    越过空间伸向你。

    但我们不同的经历

    象海浪卷来,将我们隔离。

    ——马修·阿诺德《分别》(1853)

    一阵沉默过后,莎拉微微抬起头,可以看出,她已平静下来。她半侧过脸,说道:

    “让我讲完好吗?没有几句话就如结束了。”

    “请不要过分悲伤。”

    她点头应着,接着说:“他第二天就走了。当时正好有一知船回法国,再说他也总能找得到借口,什么家中有困难啦,离家太久啦。他说马上就会回来。我知道他在撒谎,可我什么也没说。您可能以为我会回到塔尔博特夫人那儿,推说我真的去看望过生病的同学。但是我难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史密逊先生。我头昏脑胀,实在太绝望了。人们一看我的脸,就会知道那几天发生了影响我一生的事件。再说,我不能对塔尔博特夫人撒谎,那时我也不想撒谎。”

    “那么您把刚才讲给我听的都告诉了她?”

    她低头望着两手。“没有。我告诉她,我见到了瓦格纳,说他有一天会回来跟我结婚。我当时那样说并不是出自虚荣。

    塔尔博特夫人会理解那件事——我的意思是说她会谅解我——但是我不会对她说,是她的家庭幸福逼着我去做那件事的。”

    “您什么时候知道瓦格纳结婚了?”

    “一个月后。他说自己是个不幸的丈夫,还谈什么爱呀,说什么另作安排呀。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一点也不觉得痛苦,我给他回信时一点也不动气。我告诉他,我对他的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除了我,您对谁也没讲过这件事?”

    沉默了半晌,她才回答说:“没讲过。就是为我刚才说过的那个原因,对谁也没讲。”

    “为了惩罚您自己?”

    “为了作一个我必须作的孤独人,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

    查尔斯想起了格罗根医生在关心伍德拉夫小姐时所持的符合常理的态度。“可是,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倘若每一个受到不道德的男人欺骗的女人都象您这行事,那么,恐怕咱们这个国家会遍地都是孤独的人了吧。”

    “事实上已经遍地都是了。”

    “哪儿话,这太荒唐了。”

    “她们不敢承认自己是被遗弃了的人。”

    查尔斯盯着她的背影,想起了格罗根医生说的另外一件事——病人拒绝吃药的事——不过他还是决定再做一次努力。他向前探着身子,双手紧握着。

    “我完全可以理解,对一个受到教育的聪明人来说,某些环境看来是难以忍受的。但是,她受的教育及其他有利条件就不能使她战胜——”

    她蓦地站起身,走到悬崖边。查尔斯急忙跟上去,站在她身边,摆好架式,准备随时抓住她的胳膊——因为他已看出,他那些泄气的话已产生了事与愿违的效果。她紧绷着脸,望着大海。他从那张脸上看出,她觉得自己看错了人,觉得他是个迂夫子,只是传统观念的应声虫。她的确有些男子气,而查尔斯觉得自己婆婆妈妈的。从感情上讲,他自己也不愿这样做。

    “请原谅,我可能问得太多了。不过,我是出自好心。”

    她低下头,接受了他那含糊其辞的道歉,接着,她又抬起头来,盯着海面。他们这时站在极为显眼的地方,下面树林中的人完全可以看得见他们。

    “请您向后退一步,站在这儿很不安全。”

    她转过身,望着查尔斯。从她的目光看来,她似乎再次看透了他的真实动机,并使他的动机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他感到十分尴尬。我们有时可以从现代人的脸上看到一个世纪前人的表情,但永远不能看到一个世纪后人的表情。过了片刻,莎拉从查尔斯身过走过,回到那棵山楂树旁。查尔斯站在那个小舞台的中央。

    “您的话证实了我先前的想法,您必须离开莱姆。”

    “倘若我离开这儿,我便离开了耻辱,那我就完了。”

    她伸手抓住一根山楂树树枝。查尔斯弄不清楚她在干什么,但是看她似乎故意将自己的食指硬向树刺上压,随后,她在瞅着一滴殷红的鲜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偷偷地把血揩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突然对她说:

    “去年夏天,您为什么拒绝格罗根医生的帮助呢?”莎拉听了这句话,责备地看了查尔斯一眼。不过查尔斯已有思想准备,知道她会做出这样的反应。“真的,我了解过他的意见。

    您总不能否认我有权利这样做吧。”

    她又转向一边,说道:“是的,您有权。”

    “那么,您得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因为我不想得到他的帮助。我并不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我知道他愿意帮助我。”

    “他的建议跟我的不是一样吗?”

    “是一样。”

    “那么,我诚心地提醒您,别忘了您答应我的事儿。”

    她没有回答。不过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她站在那儿,眼睛盯着山楂树枝。查尔斯朝她走了几步。

    “伍德拉夫小姐,怎么样?”

    “现在您知道了真相,还坚持自己的意见吗?”

    “毫无疑问。”

    “那么,您原谅了我的罪过?”

    这使查尔斯心里微微一惊。“您过于看重我的谅解了吧。最重要的是您自己谅解自己。而继续呆在这里,您是永远做不到的。”

    “您没在回答我的问题,史密逊先生。”

    “能否谅解,那是我们的造物主所决定的事情。假如我越俎代庖,那是上天不容的事。不过我相信,我们大家都相信,您赎罪的苦行已经足够了。您是应当得到谅解的。”

    “那么我也就被人们遗忘了。”

    她说这句话时那种结论性的语气使查尔斯迷惑不解。过了一会儿,他笑了,说道:

    “倘若您这样说是指这儿的朋友不想给您实际的帮助——”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是,我正象这棵山楂树一样,史密逊先生,谁也不会指责它寂寞地生长在这个地方,只有当它出现在布罗德街上时,它才会冒犯社会。”

    他叹了一口气,表示反对这种看法,“可是,亲爱的伍德拉夫人姐,您总不能说您的责任就是冒犯社会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说这就是您给我的印象的话。”

    她半侧过脸,说:“但是,难道社会不正是希望我陷入另一种寂寞之中去么?”

    “您现在怀疑的是正当的生存权利。”

    “难道禁止怀疑吗?”

    “不是禁止,而是怀疑毫无结果。”

    她摇摇头。“结果是有的,不过是苦果罢了。”

    这话并非是反驳,倒象是自言自语,而且声音里带着凄凉。查尔斯感到精疲力竭,觉得自己被挫败了。他看出,不仅她的目光是那么直率,而且她的思想和语言也是那么直率。以前,他偶尔觉得莎拉有要求跟男人平等的思想,这曾使他暗暗惊奇。而现在,他发现那不仅仅是一种平等,而是一种亲近,是一种不加掩饰的亲近。在他与女人的接触中,还从没有体会到这种思想和感情上的亲近。

    他的这种想法并非是主观断想,而是客观事实。查尔斯心想,一个富有自由思想的、有智慧的男人能看清这一点的话,他一定会承认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的感情并非是妒嫉男人,而是处在这种情况下不知如何是好。作为一种安慰的表示,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但又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转了个身。两人又沉默起来。

    莎拉好象觉察到了他的失败感,说道:“那么您认为我应当离开莱姆么?”

    他突然觉得松了口气,急忙转过身来望着她。

    “我求您这样做。您到新的环境里,周围是另外一些人,就再也不必要忧虑过去的那些事情了。我等着您打定主意。”

    “我是否可以考虑一两天再说?”

    当然可以,如果您认为必要的话。”她抓住机会,不让她再游移不定。“如果您允许,我建议此事由特兰特夫人负责。

    我保证不论您需要多少钱她都可以赞助。”

    她低下了头,似乎又要落泪了。她轻声说:“我不配这样的关怀,我……”

    “别说这些了。我认为这样花钱是最值得的。”

    查尔斯的心头涌起了一丝胜利的喜悦。是啊,正如格罗根医生所预言的那样,只要莎拉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她的病就可以治愈——或者说至少看到了治愈的一线希望。他转过身,拿起燧石座位旁的木棍儿。

    “我去特兰特夫人家去好吗?”

    “太好了。当然不必提咱们见面的事。”

    “我决不会说的。”

    他已经预见到跟特兰特夫人会面的情景:一开始,他会装作对此事有些吃惊,但也不会太过分;接着。他会不耐烦地表示,为了把这件事打发掉,一切费用都应该由他来负担;而欧内斯蒂娜可能要就此事大大挖苦他一番——这样也好,倒使他良心上得到安慰。他对莎拉微笑了。

    “您已经讲出了您的密密。我想您今后将会发现,从许多方面来看,我件事不会再是您的负担。您天资聪慧,没有什么牵挂。这样一天必定会到来:您将发现,这些年来的不幸只不过象那边切斯尔大坝上空的云影一样。您将站在阳光下,对过去的痛苦付之一笑。”查尔斯觉得可以看出来莎拉那疑惑的目光后面隐现着一点光亮。刹时间,她简直象个孩子一样,一边不情愿,一边又希望自己被哄着、劝着从痛苦中摆脱出来。他打心底里感到高兴。随后他轻松地说:“咱们现在是否可以下去了?”

    她看上去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当然,一定是再次表示感谢。他乐滋滋地等着她讲话。可是莎拉最后盯着他望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便从他身旁拐过,朝前走了。

    莎拉走在前面带路,步子迈起来象她上坡时一样稳健。查尔斯朝下望着她,不禁有种怅然若失之感。再也不能跟她这样呆在一起了……既感到惘然,又感到宽慰。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是不会忘记她的。不忘记这样一位女性,这对查尔斯来说也是一种安慰。看来今后要了解她的情况只有通过特兰特姨妈了。

    他们来到那个小山坡的脚下,穿过第一条常春藤通道,再走过那片空地,刚进入第二条通道——墓地,他们呆住了!

    下面,从远处通往安德克立夫崖的大路上,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听起来很奇怪,象是一个人强忍着但又忍不住时发出来的。它好象是树林中的某个精灵,一直在瞅着他们的秘密约会,而现在,她——从笑声听起来那肯定是个女的——在嘲笑查尔斯和莎拉这两个蠢人,因为他们自以为别人对这次约会还不知道呢。

    查尔斯和莎拉不约而同地住停脚步。查尔斯本来越想越觉得宽慰,这时他突然由高兴变得惊慌起来。不过,常春藤挡得严严实实,那笑声也远在下面二三百码的地方,不会有人看到他们的。只要他们不走下斜坡,谁也不会——过了会儿,莎拉把指头放在嘴唇上,示意叫他站在那儿别动,而她自己则蹑又蹑脚地走到通道头上。查尔斯看见她向前探着身子,全神贯注地向路上望着。接着,她突然转过脸来,向他招手,意思是叫他悄悄走过去。这时,下面的笑声又响了。这次笑得轻些,但是距离更近了。不管是谁在那儿笑,反正这个人已经离开了大路,正在穿过得树林朝他们走来。

    查尔斯蹑手蹑脚地急忙朝莎拉走来。他每走一步都要看准地方,以便站稳脚步,同时不要让他的高统靴发出声响。他觉得自己的脸火烧火燎,十分尴尬。在这种时刻,不管他怎样被人看见,跟莎拉在一起,肯定就是“作案现场”,怎么辩解也毫无用处。

    他来到莎拉身旁,幸亏那地方的常春藤密不透风。莎拉不再观察来的人是谁,而是倚靠在一棵树干上,眼皮下垂着,好象因为自己把查尔斯带到这儿来而深感内疚。查尔斯向下面生着梣树灌木丛的斜坡上一望——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两个人正向他们走来,似乎是要到他们隐身的这个地方来。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萨姆和玛丽!萨姆搂着那姑娘的肩头,两人的手里各拎着自己的帽子。玛丽穿着欧内斯蒂娜给她的那件散步时穿的绿裙子——肯定是的,查尔斯最后看见这件裙子时,欧内斯蒂娜还穿着呢——她的头向后仰着,靠在萨姆的脸上。毫无疑问,他们是一对年轻的恋人,象他们脚下四月的花草那样情意绵绵。

    查尔斯向后缩了一下,但仍紧盯着那两个人。他看到萨姆捧着那姑娘的脸亲吻起来,玛丽抬起胳膊,两人紧紧地拥抱着。随后,两人松开手,羞答答地站在那儿。萨姆带着那姑娘走到树林间的一片草地上。玛丽坐下来,随后又躺下。萨姆坐在她身旁,低头望着她。他把她脸上的一绺头发捋向一边,俯下身温柔地吻着她的两眼。

    查尔斯突然又感到一种新的窘迫:他回头望望莎拉,看她是否知道那一对男女是谁。但是她却若无其事地瞅着脚下的荷叶蕨,似乎那两个人不过是到这儿来躲避阵头雨,跟她毫无关系。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查尔斯渐渐觉得不再那么尴尬,倒是有些放心了,因为一看便知,那两个仆人正忙着相互亲热,顾不得其余。查尔斯又瞥了瞥莎拉。她站在树旁,也正望着那两个人。不一会儿,她转过身来,望着地面,但接着又突然抬头盯着查尔斯。

    沉默。

    接着,她做了一件既使人奇怪,又令人吃惊的事。这种事简直就象她当着别人的面脱光了衣服那样不可能——她竟然笑了。

    那种笑实在令人费解,查尔斯开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这种时候竟还笑得出来!他觉得莎拉大概一直在等待着某一时刻,以便把她的笑呈献给她的知己。在往昔的岁月里,塔尔博特夫人的孩子小保尔和弗吉尼亚一定对这种笑容很熟悉,但这种笑从没恩赐给莱姆镇。这一笑显示出她的幽默感,说明她的心中并非全部是悲伤。在她那对大眼睛里,笑意是那样忧郁、悲伤、坦率,这揭示了她内心的矛盾,暴露了她另一新的性格。

    那明亮的大眼睛和微微弯曲的双唇似乎在对查尔斯说:您那自命不凡的架式哪儿去了?您那尊贵的出身、复杂的科学都到哪儿去了?您的传统礼仪、社会等级又到哪儿去了?不仅如此,那种微笑可能使人不知所措,也可能使人皱眉蹙额。但无论如何,人们只能报以微笑,因为它原谅了萨姆和玛丽,原谅了一切。不知怎么,它在某种程度上使她和查尔斯之间到此为止的一切隔阂和拘谨都烟消云散了。它要求彼此间更加深切的理解,它要求公开承认(而不是象以前那样默默地承认)那种不自然的平等关系要融化成和谐的亲近。的确,查尔斯并没有有意识地报以微笑,但他发现自己在笑。虽然只是眼睛里含着笑意,但不管怎么说,他确实在笑。他浑身激动不已,但那激动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很难称之为性的冲动。他象是沿着一堵长长的高墙摸索前进的人那样,好不容易到了终点,找到了大门……但遗憾的是大门紧锁着。

    查尔斯在那儿呆呆地站了半晌。那女人好比是大门,男人却没有钥匙。这时,莎拉又垂下眼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们二人长久地沉默着。查尔斯看清了这样一个事实:他的一只脚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而且,他刚才刹那间曾想纵身跳下去——他知道,假如他伸出双臂,莎拉会顺从地让他拥抱……那会是一阵强烈的情感交流。想到这里,查尔斯的脸更红了。最后,他小声说:

    “咱们以后再也不能单独见面了。”

    莎拉没有抬头,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赞同。随后,她几乎是生气地转过身去,不让查尔斯看见自己的脸。查尔斯这时又透过常春藤的枝叶向外望去,看见萨姆的身子压在玛丽身上,但玛丽的身子被草丛遮住了,看不清楚。半晌过后,查尔斯还在呆呆地望着,他的思想仍在飘飘悠悠地向悬崖下坠落,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窥探别人的秘密;他也没意识到,每过一刻,他所受的感染就加深一分,而他对感染的抵抗能力就减弱一分。

    玛丽救了他。她蓦地将萨姆推向一边,咯咯地笑着跑下斜坡,回到大路上。她停住脚步,调皮地朝萨姆望了望,然后提起裙子,飘飘地沿着大路向下走去,她的上衣在绿荫下划出一条红线,那条红线穿过鲜艳的紫罗兰,穿过银白色的山茱萸。萨姆在后面追赶着。两个人的身影——一个绿色,一个蓝色——渐渐缩小,最后看不见了。接着传来一阵笑声,笑声过后是轻声尖叫,然后是一片寂静。

    五分钟过去了。在此期间,这两个藏在绿色通道中的人谁也没讲什么。查尔斯依然呆呆地盯着山下,似乎他这么聚精会神地望着是十分必要的。当然喽,他的这一举动是为了避免看莎拉。最后,他打破了沉寂,说道:

    “最好您先走。”莎拉点点头。查尔斯又说:“我过半个个小时再走。”她又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但并没有再看他一眼。

    莎拉走到梣树林时才回头望了望查尔斯。虽说她看不清查尔斯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目送她。她的眼里又闪现出那种看穿一切的神色。随后,她穿过树林,轻快地朝坡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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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2章
    我也曾感受过,

    缠绵悱恻的重负,

    我也曾祈求过,再别与女人纠葛,

    这颗悸动、狂热的心呀,离开我。

    我也曾渴望过

    利刃般的执着追求,

    赞美过急切大胆的举动,

    没有犹豫,没有顾虑重重。

    但在我已饱阅的世上,

    总有一天,你也要证实,

    你那执着的追求虽然可贵,

    却永远不是甜蜜的爱情。

    ——马修·阿诺德《告别》(1853)

    查尔斯在回莱姆镇的崎岖小道上走着,心里上下翻滚,反复思考着男人常碰到的那个问题:“伙计,你这样做太危险了!”他想自己太愚蠢了,幸好还没做出蠢事;荒唐地冒了一次险,但又安全地脱险了。此时,他看到下面码头上的系缆柱被远远地甩在身后,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反过来想,又何必那样深深地反躬自责呢?打从一开头,他的动机就是最纯正的嘛。他治愈了她的疯病,即便是在他的一片诚意中曾经搀杂过一些不纯正的念头,那也不过象在整只羊腿上抹了一滴薄荷酱一样无关大局。倘若当时他没有尽力避开那位火一般的人物,他倒是应该狠狠地责备自己了。他将小心谨慎,永远避开她。他毕竟不是让蜡烛灯火诱昏了头的飞蛾,而是有高级智能的人,是最能适应生存环境的人,天生就有着自由的意志。倘若他不相信自由意志的屏障,难道他会涉足如此可怕的险滩吗?我打的这个比方可能不恰当,但那确实是查尔斯的想法。

    于是,他心里靠着自由意志,手里撑着木棍儿,从山坡上下来,朝莱姆镇走去。他想,从今天开始,他将要靠自由意志来严厉地压制对那姑娘有任何同情式的、肉体上的情感;靠自由意志毫不动摇地拒绝跟那姑娘秘密会面,靠自由意志,他要将自己感兴趣的任何具体安排都交给特兰特姨妈去办;同样,靠自由意志来继续使欧内斯蒂娜呆在闷葫芦里。他走着走着,当他望见白狮旅馆时,他不仅有自由意志,而且信心十足,甚至对自己暗自庆幸起来……在这种心情下,他把遇见莎拉这件事看作已经过去,可以不必费心思了。

    他想:莎拉真是位不同凡响的女子,一位不同凡响的年轻女子!而且她是那样令人迷惑不解。她的动人之处是叫人看不透。他没有意识到正象他自己既不满现实又尊重传统一样,莎拉身上也有英国人身上典型的两种特点,即激情和想象。第一种特点,查尔斯或许已隐约地感觉到了。第二种特点,他还没有看出。他自然看不出,因为莎拉的两种特点都被时代拒之门外,激情等于性欲,想象等于幻想。这两个“等于”是查尔斯的弱点,这里,他恰恰代表着他那个时代。

    查尔斯想,叫人大伤脑筋的是如何蒙骗欧内斯蒂娜。可是当他回到旅馆时,发现伯父帮了他的忙。

    一封电报在等着他,是温斯亚特的伯父打来的。“万分紧急的事情”需要他立即返回。查尔斯读完电报笑了起来,真想亲吻一下那电报的黄色封面,因为它使他避免了迫在眉睫的尴尬处境,避免了想方设法去蒙骗蒂娜的必要。真是及时雨!他打听了一下,第二天一早有一班火车从埃克斯特开出,第二站离莱姆最近。这样,他可以有充分的理由马上出发,在车站上过夜。他咐吩立即备好马车,并准备亲自驾车。他真想立即出发,只给特兰特姨妈留个条子就可以了。但他又一想,那样慌里慌张地不辞而别未免显得缺乏男子气概。于是他手持电服,来到街上。

    好心的特兰特太太听说电报后马上变得心神不安。因为在她看来,电报总没有好事儿。欧内斯蒂娜倒不很迷信,只是大为不快。她认为罗伯特伯父用这种方式抖威风简直“太不象话”。她肯定压根儿没有什么事,那只不过是怪老头儿心血来潮,任性胡来。更可恶的是,那一定是老光棍儿对年轻人爱情的嫉妒。

    她早先自然去过温斯亚特,是由父母陪同去的。她不喜欢罗伯特爵士。那可能是因为她觉得对方在审视她;也可能是因为那个伯父有着几代乡绅的传统,不过根据伦敦中产阶级的标准,他的举止实在不雅——善良的人也许会说,他的行为确实有些古怪,但是还说得过去;还可能是因为她觉得庄园的房子跟谷仓相差无几,家具、挂饰和油画都已老掉了牙;也许因为伯父对查尔斯非常溺爱,而查尔斯作为侄子反过来也很恭顺,这使她感到有点妒嫉。最重要的,是她对庄园的情况大吃一惊。

    邻近的太太小姐们都事先接到通知,前来看望她。她们都知道,欧内斯蒂娜的父亲是个大富翁,甚至可以把她们的父亲和丈夫一古脑儿买了去。欧内斯蒂娜觉得人家瞧不起她(实际上人家只是妒嫉她),用各种巧妙的方式冷落她。她对最终住到温斯亚特庄园一事也并不感到欣喜若狂,但她想,她至少可以用她大宗嫁妆的一部分来彻底更换庄园里那些陈旧的玩意儿——那些难看的涡形木椅子(卡罗琳时代①的,几乎是无价之宝)。那些令人沮丧的碗橱(都铎时代②的),那些被虫子蛀过的挂毯(戈布林③式的)和那些暗淡的油画(其中包括克劳德④的两幅和廷托莱托⑤的一幅),这些她觉得都不中意——

    ①卡罗琳时代即英国十七世纪由查理一世和二世统治时期。

    ②都铎时代即英国从1485年亨利七世至03年伊丽莎白女王统治时期。

    ③戈布林挂毯是十五世纪巴黎的戈布林兄弟制造的。

    ④克劳德(00—82),法国画家。

    ⑤廷托莱托(1518—1594),意大利威尼斯画家。

    她没敢把自己对伯父的反感告诉查尔斯。至于她对庄园其它方面的不满,她也没直接地讽刺挖苦,而是用讲笑话的方式隐隐约约地向查尔斯暗示过。我想这也不能怪她。她象古往今来的富家小姐一样,只不过有些传统观念的欣赏力……也就是说,她只懂得怎样在裁缝店、妇女首饰店和家具店里大把大把地花钱。这才是她的王国,而且是她唯一真正的王国,她自然不希望在这方面别人来干预她。

    心急火燎的查尔斯耐着性子望着满脸阴郁、撅着漂亮小嘴的蒂娜,安慰她说去去就回来。实际上,他心里明白伯父为何叫他立即回去。他和蒂娜以及蒂娜的父母到温斯亚特时,那件事伯父可能已经考虑过了。当然只是可能,因为伯父的话闪烁其词,不很明白。查尔斯和新娘可能要与他一起住在温斯亚特庄园。小两口就住在东厢房。查尔斯知道,照伯父的意思,他跟蒂娜婚后不仅应当间或到那儿住住,而是应该在那儿安家,并开始学习如何管理那个庄园。查尔斯对此不很感兴趣,但他并不知道欧内斯蒂娜对此也不感兴趣。他想,伯父对他总是要么百般溺爱,要么求全责备……而且,还要想法早点结婚,劝说欧内斯蒂娜搬到庄园里来。对这种安排,他觉得并不理想,但伯父私下向他暗示过,意思是说温斯亚特庄园对一个孤独的老头儿来说可能太大了,他倒希望到一个小些的地方去住。那儿并不乏小庄园,实际上,他们的出租帐册上就记载着几个。温斯亚特附近就有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小庄园,从那儿几乎可以看到他的大庄园。

    查尔斯想,可能是老头儿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自私了,所以急急忙忙叫他回去,想把事情尽早定下来,要么给他小庄园,要么给他大庄园。两种安排实际上都还算可以,只要老头儿不碍手碍脚,他拿到哪个庄园倒是无关宏旨。他很有把握,现在把那老光辊儿安排到哪个庄园都行。他想,伯父现在象个面临沟壑的骑马人,心情很紧张,只要带着他跳过沟壑就行,别的都不在乎。

    在布罗德街,三个人商量一阵后,查尔斯要求单独与欧内斯蒂娜说几句话。特兰特姨妈刚刚走开,查尔斯便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欧内斯蒂娜。

    “那他为什么不早些说呢?”

    “宝贝儿,这恐怕是伯父的处世哲学吧。先不谈这个,请告诉我,我应当怎样对他说呢?”

    “你喜欢哪座庄园?”

    “你喜欢的我就喜欢。要是你不喜欢,他会伤心的,不过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欧内斯蒂娜对财主伯父抱怨了几句。不过她想到自己——查尔斯·史密逊太太——安闲地住在温斯亚特的庄园里,不禁飘飘然起来。

    “那座庄园的房子……就是咱们上次乘车经过的那座吗?”

    “是的,你记得吧,那里有漂亮的山墙。”

    “从外面看上去倒还漂亮。”

    “当然要修缮一下。”

    “叫什么名字?”

    “人们管那座庄园叫‘小房子’,当然那只是比较而言。我好多年没有进去过了,但我想它一定比表面上看来大得多。”

    “那种老房子我知道,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小房间。大概伊丽莎白时代的人都是些矮子。”

    他笑了笑(其实他本来应该纠正一下她对都铎王朝建筑艺术的奇怪认识),搂住她的肩头,说:“那么,咱们就要温斯亚特大庄园?”

    弯弯的眉毛下,一对眸子微微盯了他一下:

    “你希望要大庄园吗?”

    “你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最重要。”

    “那么你允许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吗?”

    “你可以把它夷为平地,建起另一座‘水晶宫’,我才不管呢。”

    “查尔斯,别开玩笑!”

    她推开他的胳膊,但不一会儿她谅解似地吻了他一下,查尔斯便带着轻松的心情上路了。欧内斯蒂娜则走上楼去,从抽屉里拿出了厚厚的日记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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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章
    这棵紫杉树

    是我祖父认识的一个人……

    ——哈代《变迁》

    马车的车篷放了下来,查尔斯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之中。车子驶过庄园门房时,他看到小霍金斯立在开着的门旁,而他的母亲霍金斯老太太则站在茅屋的门边忸怩地笑脸相迎。查尔斯吩咐马车夫副手停下车子。那副手在这之前曾等候在奇彭汉姆,这会儿他正和萨姆坐在查尔斯旁边的驾驶座上赶着马车。车子停下来。查尔斯跟这位老太太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刚满周岁时母亲便去世,孩提时代便从各处寻找母爱。当初住在温斯亚特庄园时,查尔斯全仰仗这位女仆的照应。从干的差使上看,霍金斯夫人当时是洗衣女工的领班,但她活儿干得好,再加上人缘又好,所以她在仆人中的地位仅次于那位威风凛凛的女管家。查尔斯之所以对特兰特姨妈抱有好感,恐怕与他儿时对这位平凡妇女的记忆不无关系。这个女仆后来嫁给了鲍西斯,成了他无可挑剔的贤妻。这当儿,鲍西斯正跌跌撞撞地走在通向花园门的路上,前来迎接查尔斯。

    霍金斯夫人急切地询问查尔斯关于他即将到来的婚事,查尔斯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还询问了她子女的情况。查尔斯觉得,这位老太太对他的关心似乎有点反常,从她的目光中还看到了好心的穷人对自己喜欢的富人有时表现出的那种怜悯。这种怜悯的目光他在儿时就见过多次。当年,这位纯洁、精明的乡下女人经常向这个失去母亲而只有黑心肠父亲的孩子投来这样的目光。那时,查尔斯那位仍旧活在世上的父亲在伦敦花天酒地地打发时日,有关他的谣传不断悄悄地传到温斯亚特。眼下,查尔斯觉得她这种默默表示怜悯的目光未免不合时宜,但他还是高兴地承受着。它来自对他的爱,不仅如此,庄园的一切都是为了爱他才存在着的:那整洁的门房花园,那远方的园林,那一丛丛的古树——每丛古树都有一个雅号,象“卡森的讲坛”呀“十松岭”呀,“拉米伊①呀,(为庆祝那次战役的胜利而种植的),“栎榆合欢”呀,“谬斯丛”呀,等等。查尔斯对这一切都很熟悉,就象他熟悉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一样;还有那酸橙树林荫道,那铁栏杆,这一切在他看来,或者凭他的本能觉得,都是来自对他的爱,因为那一天温斯亚特庄园要由他继承了。末了,他朝洗衣女工笑了笑,说:

    “我得走了。我伯父还在等我呢。”——

    ①拉米伊是比利时一村庄名。1706年,英国和法国为西班牙国王的继承问题发生战争,英军在这儿战败法军。

    霍金斯夫人迟疑地望了望查尔斯,那样子象是舍不得就这样让他走掉似的。可是奴仆的地位克服了母爱。她满意地摸着查尔斯那只放在马车车门上的手。

    “是啊,查尔斯先生,他是在等您。”

    马车夫甩了一下鞭子,轻轻抽在辕马屁股上,马车拐了小小弯儿,驶进至今仍未长出叶子的酸橙树林荫道中。不一会儿,马车驶上了平坦大道。鞭梢再次轻轻地拍打着栗色马的屁股。两匹马似乎意识到马槽已近在咫尺,撩起蹄子一路小跑起来。那带铁箍的车轮所发出的欢快吱嘎声,那涂油不多的车轴发出的吱扭声,霍金斯夫人唤起的甜密回忆,即将成为这片庄园主人的踏实心情,这一切都使查尔斯感到,幸福的命运和正常的秩序叫人感到说不出的快乐,而这种快乐心情在莱姆镇却一度受到烦扰。这一片英国土地是属于他的,而他自己也属于这片土地。他要承担起对它的责任,维护它的荣耀,维持它几百年来的秩序。

    他们碰到了他伯父的几个雇工,其中有铁匠埃比尼泽,他正在一个小火盆旁将一根弄弯了的铁栏杆打直。在铁匠身后,有两个木工向查尔斯问安。第四个是名叫本恩的老人,他身上穿着年轻时穿的外套,头上戴着毡帽。他是铁匠的父亲,是十几个获准住在庄园领取养老金的老人之一。这些老人可以象庄园主人一样随意在庄园里起动。这是温斯亚特庄园八十多年来相沿成习的规矩,至今仍然如此。

    马车驶过时,这四个人转过身,都向查尔斯挥手致意,老头儿还举起了毡帽。查尔斯以主人的身分也向他们挥挥手。他对这四个人都很熟悉,他们也都熟悉他,他甚至还知道那铁栏杆是怎么弄弯的……伯父最喜欢的大公牛琼尼斯曾撞过汤姆金斯夫人的四轮马车。伯父在给他的信上说:“都他娘的……怪她自己,口涂得血红。”查尔斯想到这儿笑了。他记得当时在给伯父的回信中曾冷漠地问过,那样一位漂亮的寡妇怎么没有人陪同,却只身去温斯亚特拜访……

    其实,真正使查尔斯喜不自胜的是再次踏入这万古不变的平静乡间。几英里内都是春意融融的草地,威尔郡的广阔平原尽收眼底。远方的房屋已清晰可见。屋子灰白相间,两侧耸立着高大的雪松和著名的铜色山羊榉树,后面是隐约可见的成排马厩。马厩中间的小木塔和大钟象一个白色的感叹号掩映在密密丛丛的枝叶之中。那大钟仅仅起着象征作用。虽然电报已经问世,但在温斯亚特并没什么紧急事情,一切都是慢条斯理地进行着。人们年复一年地按照太阳的升起和降落作息。虽然在割草季节和收获季节有许多人干活,显得有些忙乱,但其实人手多,活儿少,人们总觉得这种有条不紊的机械生活是应该的,永远不可动摇,永远是有益的、神圣的。可是,老天知道——女仆米莉也知道——乡下的非正义与贫穷象谢菲尔德市和曼彻斯特市的非正义与贫穷一样丑恶。但是农村里的这种非正义与贫穷总是以隐蔽的形式进行着,这一个庄园的事情即使邻近的庄园也不易觉察,其原因不过是农村的主人们象喜欢照料良好的土地和牲畜一样喜欢照料良好的农民。他们对雇工们相对而言的善良,只不过是追求家业兴旺过程中的副产品,但农民总可以得到一点残汤剩羹。今天那种“明智”的现代管理的目的可能也不会是为了对他人有利。不同之处在于,过去那些善良的剥削者追求的是“家业兴旺”,而今天这些善良的剥削者追求的是“高生产率”。

    在酸橙树林荫道的尽头,已不再是木栏杆围住的牧场,而是平坦的草坪和葱笼的灌木丛。马车从大道驶下,拐了一个长长的大弯了,来到大房子跟前。那是一座帕拉第奥①式的建筑物,但温斯亚特的历代主人们并没对它修缮和扩建过。这当儿,查尔斯觉得自己要真正行使继承权了。现在他觉得,以前他无所事事,对宗教信仰敷敷衍衍,把时间化在旅行和科学上,这一切都容易解释了,因为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呀……等待着登上庄园主宝座的时刻。安德克立夫崖的荒唐冒险已被抛在脑后。巨大的责任——保持安宁和秩序——在前面呼唤着它,正象它以往召唤着家族中的许多年轻人一样。责任,这才是他所要追求的东西,是他的欧内斯蒂娜,是他的莎拉。他象个孩子一样,喜气洋洋地伸开双臂来欢迎它——

    ①安德列亚·帕拉第奥(1508—1580),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建筑家。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间空荡荡的大厅。他急匆匆走进会客厅,心想伯父一定会微笑着起身迎接他,谁知这个房间居然也是空的。室内好象有点异样,查尔斯一时迷惑不解。不一会儿,他笑了,因为他看出挂着的窗帘是新的,地毯也是新的。嗨,让欧内斯蒂娜失去布置房间的机会,她一定会不高兴的呀。但是,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表示出仁慈的老单身汉传宗接代的坚强意志呢?

    屋里还有别的变化,查尔斯费了好大劲儿才看出,不死鸟已经给移出去了,原来摆装着不死鸟玻璃盒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只瓷器橱。

    尽管如此,可他并不猜疑。

    同样,他也没有猜测前一天下午莎拉离开他后碰到了什么事——在这种心情下,他怎么可能想到那种事呢?她急急忙忙穿过树林往回走;来到一个斜坡,免得“牛奶房”那边有人看见她。她踌躇了一下。如果有人偷看的话,不仅可以看见她豫豫了一下,要是耳朵灵敏还可以猜得出她为什么犹豫。这时,树林下方约一百码的“牛奶房”里传来了说话声。莎拉从容不迫地走到一片冬青灌木丛边,透过稠密的叶子望着下面“牛奶房”的屋后。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待了一忽儿,但从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随后,她看到下面屋外有了新的动静,便走了起来。但她不是走回树林藏身,而是昂首挺胸地从冬青灌木丛后走出来,踏上了通向马车道的小路。于是牛奶房门口的两个女人一眼便认出她是谁了。其中一个女人挎着篮子,看样子就要动身回家了。

    莎拉的黑影出现在她们眼前:她没有看下面的牛奶房,也没看那两双惊呆了的眼睛,而是加快脚步,一会儿便消失在树篱的后面了。

    下面的两个女人中,一个是牛奶工的老婆,另一个便是弗尔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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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章
    我曾听人说过,一句典型的维多利亚俗语是:“别忘了,他是你的伯父……”

    ——G·M·杨格《维多利亚散记》

    “太荒唐了,太不象话了!他不是完全失去了理智才怪呢。”

    “他只是理智比例失调,不能说是失去了理智。”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

    “我的亲爱的蒂娜,丘比特①有一个可憎的习惯,就是无视别人的方便。”——

    ①希腊神话中的爱神,查尔斯这里借此挖苦他的伯父。

    “你心里一清二楚,丘比特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恐怕大有关系,老年人是最容易动情的。”

    “都怪我。我知道他看不起我。”

    “得了,得了,别胡说了,”

    “不是胡说。我很清楚,对他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布商的女儿。”

    “宝贝儿,别生气。”

    “我是在替你生气呢。”

    “好啦——这个气还是让我自己来生吧。”

    两人都沉默了。这样我倒可以趁机说明,以上对话发生在特兰特家的后客厅里。查尔斯站在窗前,背对着欧内斯蒂娜。欧内斯蒂娜刚刚哭过,此时坐在那儿,气乎乎地用双手绞着一块花边手帕。

    “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温斯亚特。”

    查尔斯会怎样回答只好靠读者自己去想象了,因为这时客厅门开了。特兰特姨妈带着欢迎的笑容走了进来。

    “回来得这么快!”此时正值九点半,就是我们看见查尔斯驱车到达温斯亚特庄园的同一天晚上。

    查尔斯淡淡一笑:“我们的事很快就……办妥了。”

    “出了可怕的事!丢人现眼的事!查尔斯被剥夺继承权啦!”欧内斯蒂娜忿忿地说。

    特兰特姨妈望着外甥女悲愤的面孔,不觉大吃一惊,说:

    “剥夺继承权?”

    “欧内斯蒂娜言过其实了。只是我伯父已经决定要结婚。

    要是他有幸得子,那么继承人……”

    “有幸……!”欧内斯蒂娜朝查尔斯瞪了一眼。特兰特姨妈惊愕地看看这一个,望望那一个。

    “慢着。那女人是谁?”

    “她叫汤姆金斯夫人,是个寡妇,特兰特姨妈。”

    “年轻到能生一打儿子呢。”

    查尔斯笑了:“生不了那么多。不过人还年轻,还能生儿子。”

    “你了解她吗?”

    欧内斯蒂娜抢着回答说:“丢人就丢在这里。仅仅两个月前,他伯父还在给查尔斯的信里耻笑过那个女人,现在却卑躬屈膝地拜倒在她的裙下。”

    “欧内斯蒂娜!”

    “我就是要说!太过分了。这么多年都遨过来了……”

    查尔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对特兰特姨妈说:“据我所知,她的地位也不低。她丈夫生前是第四十轻骑队的上校,留给她一大笔遗产。恐怕她没有攫取财产的企图。”欧内斯蒂娜听到这儿,火辣辣地瞪了他一眼,心想她必定是为了财产。

    “听说她长得挺漂亮。”查尔斯最后补了一句。

    “她肯定还会赛马、赛狗呢!”欧内斯蒂娜挖苦说。

    他朝欧内斯蒂娜苦笑一下。欧内斯蒂娜指的是她从前看到过伯父赛马、赛狗的赌帐,因而怀疑汤姆金斯夫人好赌。查尔斯说:“完全可能,但这算不上什么罪过。”

    特兰特姨妈肥胖的身体坐在一把椅子上,左顾右盼,望着两个年轻人的脸,想从其中找出点好的兆头;每逢这样的当口,她都是抱这种希望。

    “可是,你伯父不是年纪太大,已经不能生育了吗?”

    对她的无知,查尔斯不禁笑了笑:“他才六十七岁,特兰特夫人,还不算老。”

    “就算他不是太老,但她却太年轻,好当他的孙女儿呀。”

    “亲爱的蒂娜,在这种情况下,人应该保持自己的尊严。我请求您看在我的份上而不要太刻薄。咱们必须平心静气地对待这一事件。”

    她抬起头,看到他是那样难堪、严厉,心想自己非得改变一下态度不可了。于是她跑上去抓住他的手,把它抬起对准自己的嘴唇。查尔斯把她拉过去,吻她的额头。尽管如此,他心里却明白,鼩鼱跟老鼠外表上可能看不出区别,但它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动物。欧内斯蒂娜对他带来的消息那样震惊,那样憎恶,尽管他找不出恰当的字眼儿来形容她的举动,但总觉得她远未摆脱世俗女人的秉性,到底不是贵族出身。马车把他从埃克斯特拉回来,他跳下马车急匆匆来到特兰特姨妈家,本来希望看到的不是暴跳如雷,而是同情,尽管这种同情只不过是为了迎合他的心境而已。啊,是了,原因大概在于她没有预想到,一位绅士永远不会流露出她所想象的那种大发雷霆。但是她开初的举动,总使人觉得她身上有着布商女儿的痕迹,有着在买卖中失利的人的绝望。她缺乏传统上那种“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气魄。有教养的贵族永远不会允许生活中的无妄之灾毁了自己的风度。

    他把欧内斯蒂娜扶回沙发,她刚刚就是从那只沙发上跳起来的。他之所以到特兰特姨妈家来,其中有个重要原因。在长途归来的路上,他已打定了主意,但这会儿看来只好留待明天再商议了。他想找个办法来显示一下自己对这件事的正确态态,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还是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今天莱姆有什么特大新闻?”

    这句话好象提醒了欧内斯蒂娜,她对姨妈说:“听到关于她的消息了吗?”随后,还没等待特兰特姨妈回答,她便望着查尔斯说:“倒真是有重要新闻。波尔蒂尼夫人已经把伍德拉夫小姐解雇了。”

    查尔斯心里猛的一震。特兰特姨妈忙于要讲新闻,并未留心他脸上是否有惊讶的神色。查尔斯回来时她不在家,就是因为她在外面打听这件事呢。解雇之事必定发生在前一天晚上。那罪人只允许在波尔蒂尼夫人的莫尔伯勒住宅中再过最后一夜。第二天一早,一个搬运伕去搬她的箱子,事先他已被告知把箱子搬到白狮旅馆。查尔斯一听此话,脸色顿时变得灰白。但是特兰特夫人下面的一句话倒使他稍稍安定下来。

    “只是临时寄存一下罢了。”从多切斯特到埃克斯特的公共马车不经过莱姆镇,因为那会在陡峭的山坡上颠簸。所以,人们需要朝内陆走四英里光景,在一条通往西乡的大道的十字路口上搭车。“但是亨尼科特夫人问过那个搬运伕,他说伍德拉夫小姐不在波尔蒂尼夫人家里。那家的女仆说她天刚亮就走了,别的没有什么话,只说了声箱子往哪儿运。”

    “那么后来呢?”

    “没见影儿。”

    “您见过牧师了吗?”

    “没有。不过特林布尔小姐满有把握地对我说,牧师今天上午到莫尔伯勒大院去过。但仆人对他说,波尔蒂尼夫人身体欠安,他被挡驾了。牧师又问弗尔利夫人。她说,她只知道波尔蒂尼夫人听到一件丑闻,大为震惊,愤怒异常……”善良的特兰特夫人说不下去了,显然,正象对莎拉的失踪一样,她对自己的孤陋寡闻也是深感苦恼的。她望望外甥女和查尔斯的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哟?”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到莫尔伯勒大院去做事,那不等于把羊羔送到狼嘴里嘛。”欧内斯蒂娜望望查尔斯,看他是否赞成自己的见解。查尔斯表面上似乎很镇定,但内心里却很不平静。

    “会不会出事……”

    “我们都担心这个。牧师已派人沿路往夏茅斯方向寻找去了。她常在那条路上散步,就是悬崖上面的那一条。”

    “那么他们已经……”

    “什么也没找到。”

    “您不是说过,她有一次给一家人家干活……”

    “也去问过了,人家说不知道。”

    “格罗根医生——没有到莫尔伯勒大院去吗?”

    查尔斯一提到这个名字,便立刻巧妙地转向欧内斯蒂娜,说:“那天晚上我跟他喝掺水烈酒时——他提到过那个姑娘。

    我知道他对她的处境很关心。”

    “特林布尔小姐说,她七点钟时看到格罗根医生跟牧师说话。她说他看上去很激动。啊,对了,特林布尔小姐用的词儿是‘愤怒’。”特林布尔小姐在布罗德街的街头开了一爿杂货铺,店铺的地势非常有利,因而也就成了莱娜镇所有的消息的集散中心。特兰特姨妈和善的脸上也居然出现了怒色,看上去十分严厉。“波尔蒂尼太太病得再厉害我也不会去看她的。”

    欧内斯蒂娜用双手捂住了脸:“哎哟,今天是多么残酷的日子呀!”

    查尔斯低头望着两位女士,说:“或许我应该到格罗根那儿去看看。”

    “哎呀,查尔斯,你能干什么呢?寻找她的人已经不少了。”

    查尔斯想的自然不是要去寻找。他想莎拉之以所被解雇,恐怕与她在安德克立夫崖的散步不无关系。他最担心的当然是有人可能看见他和她在一起。他吃不准是怎么回事,感到十分苦恼。眼下,十万火急的事情是弄清楚人们对莎拉被解雇的原因了解到什么程度。他陡然发现这个小客厅的气氛令人恐怖。他必须离开她们,必须琢磨一下该怎么办。前一天夜里,当他安安静静地睡在埃克期特旅馆里时,谁知道莎拉在那绝望的夜晚会干出什么蠢事来呢?但是如果她还活着,那么她在什么地方,他是可以猜到的。他是莱姆镇唯一知道莎拉下落的人。他心急如焚,却又不敢泄露天机。

    几分钟后,他大步流星地起下街坡,往白狮旅馆走去。空气倒是挺柔和,但天空却浓云密布,湿润的夜风搔着他的双颊。远处的海面上传来滚滚雷声,同样,他的心里也是雷声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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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章
    哦,年轻多情的勋爵,

    你在为谁叹息?

    为那永远不属于你的佳人?

    ——丁尼生《毛黛》(1855)

    查尔斯打算立即派萨姆送个条子给那位爱尔兰医生。他边走边思考着条子的借辞——“特兰特夫人十分关心……”,“在组织寻人小组时如需要费用……”,或者不如说“不论在经济或别的方面,倘若我能尽绵薄之力”——诸如此类的措辞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着。他一走进白狮旅馆,便大声告诉那个并不耳聋的马伕,叫他把萨姆从酒吧间唤出,上楼来见他。可是他一踏进起居室,便碰到那多事之日的第三件出人意料的事。

    圆桌上放着一封短信,是用黑蜡封住的。那笔迹他未曾见过:白狮旅馆,史密逊先生收。他把信打开,上面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

    我请求最后跟您会面一次。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我都在等着您。如您不来,我今后便永不打扰您了。

    查尔斯将短信读了两三遍,随后便朝着屋外的夜空发愣。她这样莽撞,竟拿他的名声冒险,这叫他怒上心头;但她还活着,这又使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想到最后一句话所包含的威胁,他又觉得怒不可遏。萨姆走进房间,用手帕擦着嘴,那显然是说他正在吃晚饭就给叫来了。他想,中午只喝了一瓶姜汁啤酒,吃了三片阿波尼斯陈饼干,此时急于吃晚饭是不会受到责怪的。不过他一眼就看出,主人的心情极坏,从离开温斯亚特到现在从来没有这样坏过。

    “出去打听一下,是谁送来的这封信。”

    “好的,查尔斯先生。”

    萨姆刚走出门口几步,查尔斯便追上来,说:“打听一下,不论是谁送来的,都要请他到楼上来。”

    “好的,查尔斯先生。”

    主人回到房间,心里顿时涌上远古时代灾殃的一幕,据记载,早在侏罗篮世纪,地壳变异,有的古生物嵌入海底石隙中,形成菊石,就是他带给欧内斯蒂娜的那一种。那是九千万年前的一次小小祸殃。这象是黑暗中的空电一样,一种新的启迪骤然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世间万物大体如此:物竞天择带来的并非是完美无瑕,一切演变不过是周而复始。时间不过是海市蜃楼,人生只是过眼烟云。人总是在这生活的旋涡中徘徊游移而不能自拔。人类筑起的层层彩色幕障——历史、宗教、责任、地位——仅仅是蒙蔽现实的幻想,如同服鸦片以后所产生的幻觉一般。

    萨姆带着查尔斯刚才呼唤过的那个马伕走进来。查尔斯转身对着他。马伕说,送信的是个孩子,是上午十点钟送来的。他说还记得那个孩子的模样,但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那小孩没有说谁差他来的。查尔斯很不耐烦地把他打发走,接着又很不耐烦地责问萨姆,问他干嘛那样大瞪着双眼。

    “没有什么,查尔斯先生。”

    “够了,够了,叫他们送晚饭上来。随便吃什么都行。随便什么。”

    “好的,查尔斯先生。”

    “还有,别再来打搅我。你可以去把东西整理整理。”

    萨姆走进起居室隔壁的卧室。查尔斯站在窗前朝街上望着。这时,他借着旅馆窗口射出的光亮,看见一个小孩从街尾跑来。不一会儿,那小孩跨过下面街上的鹅卵石路面消失了。他差点儿要打开窗子喊叫起来。他凭着敏锐的直觉感到,那就是送信的孩子。他一时手足无措,尴尬异常,过了半晌他才相信,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萨姆从卧室出来,朝门口走去,打算外出。谁知他刚走了几步,便响起了敲门声。萨姆开了大门。

    敲门的是那个马伕,脸上挂着傻乎乎的微笑,好象是说这一次他保准没搞错。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还是那个小孩,先生,我问过他了,先生。他说还是那个女人叫他送来的,先生。但他不知道她叫什么,俺们都管她叫法国……”

    “别说啦,别说啦,把纸条给我。”

    萨姆接过条子,交给查尔斯,他虽然对主子唯唯诺诺,但不难看出,他那表面恭顺的后面却暗藏着一种默默的蔑视,一种深知就里的淡漠神态。他朝马伕晃晃手指,偷偷地向他挤了挤眼睛,马伕便退了出去。萨姆刚要跟着出去,查尔斯又把他叫住了。查尔斯沉默着,在斟酌既体面又使人信服的字句。

    “萨姆,我最近对这儿一个不幸的女人很关心。我原先希望,也就是说,我现在仍然希望不要让特兰特夫人知道此事,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查尔斯先生。”

    “我想给这个人提供一个……发挥才能的环境。当然,事成之后我自己会告诉特兰特夫人的。这种做法只是为了使她有点又惊又喜。特兰特夫人待我那么好,这就算是一点报答吧。她也很关心那个女人呢。”

    萨姆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查尔斯暗想他真是标准的“贴身仆人萨姆。”他对主人十分恭顺,这与他的秉性极不相称,因此查尔斯又补充一句:“因此——当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这件事你对谁也不能讲。”

    当然不讲,查尔斯先生。”萨姆看上去大为震惊,就象一个牧师被指责为赌徒似的。

    查尔斯转身望着窗外,并未注意萨姆在干什么。萨姆奇怪地撅起嘴,点点头,看了主人一眼,走出去后顺手关上了门。查尔斯等萨姆走后,打开了第二封短信。

    我整个下午都在等您,我——一个绝望的女人请求您的帮助。我将整夜祈祷着您的到来。明天拂晓我将在海边一个小谷仓里等您。您可以走上次走过的靠近农场的那条小路。

    这张便条没有封住,那肯定是因为没有蜡,所以才用家庭女教师式的法语写的。那好象是在某所茅屋门口或在安德克立夫崖用铅笔匆匆写就的。查尔斯知道她准是躲到安德克立夫崖去了。那个小孩准是到码头去的渔家孩子,因为经安德克立夫崖去码头是条捷径,不必穿过镇子。但是,这种送信的办法是多么愚蠢,多么危险!

    法国人!瓦格纳!

    查尔斯紧攥着手,把那张纸条揉成一团。远方的闪电划破天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向窗外望望,巨大的雨点已经在砰砰地敲着窗子,雨水顺着窗槛向下流着。他想莎拉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他好象看见她全身湿透,在电光下、暴雨中奔跑着。这使他一时间忘记了对自己的担忧。但是这真叫人受不了,而且是经过了这样的一天!

    我上面加了感叹号,未免过于夸张。但不管怎样,当查尔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万般思绪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在临海的窗前站定,呆呆地望着布罗德街。蓦地,他记起了她的话,她曾说过什么山楂树在布罗德街上行走。他猛地转过身,双手抱住头,随后进入卧室,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

    但他心里很明白自己并非在做梦。他不停地自言自语: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得行动起来。他对自己的软弱无能十分恼火,真想振臂高呼,表明自己并非是淹没在洪水中的菊石,自己有能力拔开包围着自己的浓云。他觉得非找个人说说不行,非得把自己的灵魂暴露无遗不行。

    他大步流星地回到起居室,拉拉汽灯的链条,将淡绿色的灯光拔到白识,随后又狠狠地拉了一下门口的铃绳。旅馆的一个老年招待闻声而来,查尔斯严厉地吩咐他去准备一杯白狮旅馆最上等的冷饮,一杯淡淡的樱桃酒和白兰地混合酒。

    这种饮料曾使维多利亚时代许多人大腹便便呢。

    大约四五分钟后,惊恐不定的萨姆端着晚餐盘子走上楼来。走到楼梯的一半便骤然止住步子,吃惊地望着面色微红的主人身披因弗内斯①斗篷,大踏步地朝他走来。查尔斯在他上面一级的楼梯上站住,揭开餐盘上的遮布,看了看红汤、羊肉和煮土豆,然后一声不吭地下楼了——

    ①因弗内斯是苏格兰北部一城市,因生产斗篷而闻名。

    “查尔斯先生。”

    “你自己吃吧。”

    主人就这样走了,而萨姆却那样呆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身边的楼梯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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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6章
    朋友们,我来告诉你们,这件事取决于一个古老庄园的权利。——路易斯·卡罗尔《猎蛇鲨》①(1876)——

    ①路易斯·卡罗尔(1832—1898),英国著名童话小说家。他的《艾丽丝漫游奇境记》和《镜中世界》开创了梦幻文学新风,享有世界声誉。蛇鲨是卡罗尔在他的长诗《猎蛇鲨》中想象出的动物。

    萨姆对玛丽真是念念不忘,如醉如痴。诚然,他爱着玛丽这个人,任何感官正常的年轻人都会如此。可是他之所以爱玛丽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玛丽在他对未来事业的梦想中所起的作用。在我们今天这个毫无约束、缺乏想象的时代,小伙子们也在遐想着姑娘们的作用。但不同时代的这两种作用却毫无共同之处。萨姆似乎经常看到,玛丽打扮得花枝招展,端坐在他这位老板的柜台后面。整个伦敦的高贵男性顾客都象被磁铁吸引着一般,蜂拥来到他的店门口,来瞻仰这位老板娘的丰采。店门外的大街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各种漂亮马车的车轮发出辚辚声响,震耳欲聋。店铺简真象一家俄国式的茶社,而正是玛丽执掌着水笼头的开关:她大批大批地卖给顾客手套、围巾、短袜、帽子、袜带、鞋子,还有各种各样的项圈——萨姆一心想着项圈,我看他大概中了拜物教的邪,因为他居然想象着玛丽那粉嫩的细脖颈上也戴着项圈,站在令人羡慕的公爵和大臣面前。在这令人陶醉的场面之中,萨姆本人却安坐在钱柜旁,大把大把地收着黄灿灿的金币。

    他心下明白,这只不过是一种梦想。而且,玛丽使他更加感到这的确是个幻想。这样一来,萨姆也更明确看到自己的成功之路上有个拦路虎。什么呢?缺少金钱。此时,萨姆在他主人的房间里正睁大眼睛思虑的东西可能就是人类处处碰到的这个敌人。他看着查尔斯走出门去,在布罗德街上渐渐走远了。然后,他神秘地撅了一下嘴唇,舒舒服服地坐下,乐滋滋地吃起第二顿晚饭来。他呷了一两口汤,细细嚼着几片羊肉。他有着富贵人物的天性,却没有富贵人物的钱财。这时,他手里拿着叉子,叉子上挑着一块涂着山柑酱的焖羊肉,但他并不看那块肥美的羊肉,却大睁着两眼,再次陷入沉思。

    这儿,我不妨插几句,谈谈“mal”这个词的演变过程。当然,这种知识对诸位读者可能是毫无用处。“mal”是个古英语词,来自古挪威语,是由当时的北欧海盗带到英国来的。它本来的意思是“谈话”。后来北欧海盗干起了那种婆婆妈妈的勾当,他们不去杀人抢劫,而只是拿着斧子吓唬人,向人勒索,于是这个词变成了“捐税”或“贡品”的意思。北欧海盗中有一支南下,在西西里岛建立了马菲亚城。另一支(这时(mal已拼作mail)则留在苏格兰边界,开始忙于保护自身的既得利益。如果一个人想保护自己的庄稼,保护女儿的贞操,他就得向部落酋长交纳“mail”(钱财)。久而久之,受害者就把这个词的意思改变成“敲诈勒索”。

    即便不能说萨姆正在思考这个词的演变,但他肯定是在考虑这个词的含意。他一下便猜中了那“不幸的女人”是谁。

    “法国中尉的女人”被解雇,这在莱姆是非常引人注意的事件,人们在一天之中便会一传十、十传百地张扬开来。萨姆在酒吧间吃第一顿晚饭时,就听到人们在叽咕这件事。他知道莎拉是什么人,因为玛丽有一天提到过他。他了解主人,也知道他的行动。他看得出主人一反常态,要去干某件事情。他猜得出,主人离开旅馆,不是去特兰特夫人家,而是去别的地方。

    在温斯亚特庄园,仆人们心里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位伯父一心要跟侄子过不去。乡下人天生就十分重视良好的家规,他们对查尔斯未能经常到温斯亚特庄园向罗伯特请安大为不满——为什么不抓住一切机会向伯父讨好呢?在那时候,仆人在主子的眼里跟桌椅板凳差不多,主人们常常忘记他们是一些有耳朵、有脑子的人。因此,老头子跟继承人之间的一些不愉快谈话被仆人们听了去,他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年轻的女仆们为漂亮的查尔斯深感惋惜。可是一些聪明的男仆却象吗蚁看待游手好闲的蚱蜢①和它的结局一样看待查尔斯。他们一生都在忙忙碌碌,挣钱糊口,因而他们看到查尔斯因懒惰受到惩罚时,心里感到十分高兴——

    ①《蚂蚁与蚱蜢》是法国作家拉·封丹(21—95)写的一篇著名寓言。故事说:蚂蚁整个夏天都在辛勤忙碌,贮备冬天的食物,而蚱蜢却整天蹲在树叶上唱歌。冬天来临,蚂蚁生计备足,而蚱蜢的窝里却空无一物。它只得到蚂蚁那儿去乞讨,蚂蚁对它嗤之以鼻。

    再说,果不出欧内斯蒂娜所料,汤姆金斯夫人的确是个中上等阶层的冒险家。她精明、屈尊地去讨好女管家和男管家,而这对男女则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位丰满、情感溢于言表的寡妇身上。那一天,汤姆金斯夫人被带着看了东厢房那套长久弃置不用的房间后,对女管家说,那套房间作儿童游乐室倒满不错。的确,她与前夫生过一男二女,但照女管家看来,汤姆金斯夫人可能又要生育了。女管家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男管家本森先生。

    “也可能生个女儿啊,特罗特夫人。”

    “她会争夺继承权的,本森先生,我不会看错,她会尽力争夺的。”

    男管家呷了口茶,说道:“她给小费也很大方。”在这个家庭中,查尔斯是从来不给仆人小费的。

    以上谈话的大致内容,萨姆在楼下仆人房里等候查尔斯时都听到了。这件事本身对萨姆来说并不是令人高兴的。再说,作为萨姆,作为蚱蜢的仆人,人家对主子说三道四,也不能说跟他无关。还有,这一切跟他另一个孜孜以求的愿望——即他更上一层楼的梦想——也不无关系。他希望,等查尔斯继承温斯亚特庄园以后,他可以取得本森先生现在所占据的重要职位。他甚至曾随意地向玛丽谈过这件事。而且,这件事在玛丽的心里埋下了种子——如果他愿意,种子自然会发芽、生根。看着自己心爱的秧苗(尽管还算不上最理想的秧苗)被别人野蛮地连根拔起,萨姆心里自然不是滋味。

    他们离开温斯亚特庄园时,查尔斯本人并未向萨姆透露过一点口风,这样,萨姆对自己已蒙上了阴影的希望会有什么结果,还是一无所知。不过,主人那阴云密布的脸色实际上已不言自明了。

    谁知情况现在变得这样糟。

    最后,萨姆将冷了的羊肉塞进嘴里;嚼了嚼,吞了下去。

    他的两眼一直呆呆地望着,思考着未来。

    查尔斯与伯父的谈话并非异常激烈,因为他们两人心里各目有一种负疚感——伯父为自己正做的事情感到内疚,侄子则为过去没有做的事情感到内疚。

    伯父直截了当地把事情告诉了查尔斯,不过他在讲话时把头转向了一边,目光流露出负疚的心情。查尔斯听后先是一惊,随后很生硬但有礼貌地说:

    “我向您祝贺,先生,祝您万事如意。”

    查尔斯在客厅里刚落座,他的伯父就走了进来。伯父转身望着窗外,象是要从他那绿茵茵的草坪上获得点勇气似的。他向查尔斯简要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他说,那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他一开始遭到了拒绝。可是,他并非是那种一遭到点挫折就畏缩不前的人。他听得出,那女人的话里带着犹豫的口气。一个星期以前,他乘火车到了伦敦,“再次长驱直入地进攻”,结果,障碍终于扫除,他胜利了。“她开始说‘不行’,查尔斯,可是她哭了。我知道我胜利了。”以后又磨了两三天,她终于答应了,说“好的。”

    “随后,亲爱的孩子,我知道我得见你。你是第一个应该知道这件事的人。”

    然而,查尔斯此时记起了霍金斯老太太的怜悯目光。到那时为止,温斯亚特所有的人都已知道此事了。伯父断断续续地叙述着自己的爱情传奇,这就使他有时间使自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觉得自己象是遭受了鞭打,受到了侮辱,碰上了种种不幸。对这一切,他唯一的自卫手段就是保持冷静,就是用不以为然的外表来掩饰愤怒已极的内心。

    “谢谢您详细地讲了这些情况,伯父。”

    “你完全有权称我是昏庸的老傻瓜。邻居们也都会这么说我的。”

    “老年人作出的选择往往是最好的选择。”

    “她是个很活泼的女人,查尔斯,可不象你们的那些可恶的、忸忸捏捏的现代小姐那样。”刹那间,查尔斯认为这是对欧内斯蒂娜的轻蔑——事实上也是,不过那不是故意的。伯父对查尔斯的反应毫无觉察,继续说:“她心直口快,有啥说啥。如今有些人说,这样的女人是投机钻营的人,可她却是。”他以自己对园林的满意心情打了个比喻说:“她象一棵好榆树那样直。”

    “我从来也没认为她是另外一种人呀。”

    “我宁愿你听了以后动怒,也不希望你是个……”他本来要说“反应冷淡的家伙”,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走上前去搂住查尔斯的肩膀。他原来想激起查尔斯的怒火,以便证明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但他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深知这样的证明方法实在不公道。“查尔斯,真糟糕,只好照实说了。这件事会改变你今后的前途。虽然我已这把年纪,天知道……”的确,他决定不要那只“硕鸨”鸟儿了。“但是,如果确实那样的话,我想告诉你,不管这桩婚姻会带来什么结果,你不会一无所得的。我现在没有一个适当的名义把‘小房子’庄园给你,但我真心希望,你就把那个庄园看成是自己的。我很想在你和欧内斯蒂娜结婚时,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们——当然还包括妥善管理那个庄园的费用。”

    “您很慷慨。但是我们已初步盘鼻好了,等贝尔哥莱瓦那处房子的租期满了以后,就搬到那儿去住。”

    “噢,是的,你们得在乡下有一处房子。我不想让这件事成为我们之间的隔阂。我明天就去通知她,跟她散伙,如果——”

    查尔斯苦笑一下,说:“那样做是不可能的。其实,您按理说许多年前就该结婚了。”

    “这话也对,可事实上我没有结婚。”

    罗伯特爵士走到墙边,把一幅画摆回原处,与其它画对齐。查尔斯沉默不语。他之所以难过可能不是因为这消息使他大吃一惊,而是想起了驱车来温斯亚特时自己一路上怀着占有庄园的愚蠢梦想。再说,老家伙在电报上居然那样写。但是反过来说,那也是老家伙不能理直气壮的表现。这时,罗伯特爵士不再看油画,转过身来,说:

    “查尔斯,你还年轻,而且你把一半的时间化在旅游上,因此你不能体会我是多么孤独,多么寂寞,多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在自己的一半时间中觉得跟死了一样。”

    查尔斯低声说:“我以前不了解……”

    “不,不,我并不责怪你。你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实际上,他象许多没有子嗣的老鳏夫一样,暗地里还是责怪查尔斯的,责怪侄子没有象他想象中的儿子那样——照他想来,儿子应该尽职尽孝,敬爱长辈,哪怕做上十分钟的真正父亲,他也就满意了。“不管怎么说,有些事情只有女人才能注意到。这间屋子里挂的那些东西,你注意到了没有?有一天,汤姆金斯夫人说,这些挂饰的格调都很忧郁。妈的,是很忧郁,可我怎么就没觉察出?一个女人就能看得出来。你连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也不注意,可她们能使你看出来。”查尔斯本想说眼镜也可以起到这种作用,而且便宜得多。可是他并没说,只是点点头,表示赞同伯父的话。罗伯特爵士很客气地挥了挥手,问:“你看这些新的挂饰怎么样?”

    查尔斯这会儿真是忍俊不禁。伯父只是在相马和鉴别猎枪方面有些鉴赏力,例如马的肩隆的深浅啦,乔·曼顿①造的猎枪比历史上造出的猎枪高级到什么程度啦,等等。要是让他鉴别书画,那真象让一位杀人魔王鉴别一首儿歌一样可笑——

    ①乔·曼顿(1776—1835),英国著名造枪工匠。

    “比以前那些好多了。”

    “对,大家都这么说。”

    查尔斯咬了咬嘴唇,问:“我什么时候去见这位太太?”

    “呃,我正要说此事。她很想跟你认识。还有,查尔斯,还有件不大好说的……呢,这叫我怎么说呢?”

    “关于我的继承权的事?”

    “正是此事。上星期她承认,她一开初拒绝我就是为了这个。”查尔斯心里明白,伯父是在为那个女人打圆场。他出于礼貌,才表示有些惊讶。“不过我对她说过,你攀上了一门好亲戚。你会理解并赞成我选择伴侣……以度过晚年。”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伯父。”

    罗伯特先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到约克郡走亲戚去了。她跟道本斯家族有亲戚关系。”

    “是吗?”

    “明天我要到那儿去见她。”

    “噢。”

    “所以我想这件事还是由咱们男人来解决吧。不过,她确实想见见你。”伯父迟疑了一下,随着羞羞答答地伸手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来。“这是她上星期给我的。”

    查尔斯望着伯父用粗壮的手指捏着一张镶着金框的照片,那是贝拉·汤姆金斯夫人的玉照。她看上去很年轻,跟她的年龄不相称;嘴唇紧闭,神色坚定;目光明亮。十分自信——即使在查尔斯看来,这位太太的相貌也不能说不动人。令人惊奇的是,她的神色跟莎拉有点相象。查尔斯被剥夺继承权已经感到受了屈辱,这件事又给他增加了新的烦恼。莎拉是个未谙世事的年轻姑娘,可汤姆金斯太太却是个老于世故的女人。但是,她们两人的共同点是各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示出有别于忸忸捏捏的广大普通妇女,他的伯父在这一点上说的话是对的。刹那间,他觉得象个司令员,统领着一支不堪一击的部队,此时他正在注视着敌人的营垒。他清楚地看到,欧内斯蒂娜和这位未来的史密逊太太之间的对抗将会是一种什么结果。只能是欧内斯蒂娜全军覆没。

    “从照片看来,我更应该祝贺您。”

    “她很漂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查尔斯,我等了这么多年还是值得的。”伯父捅了一下查尔斯的腋窝。“你会妒嫉我的,不信就走着瞧吧。”他再次爱不释手地看了看那个小盒,满怀深情地关上它,放回到口袋里。随后,他象是为了改变这种缠绵情调似的,快活地叫查尔斯陪他来到马厩,看看他新近买的一匹母马。“那匹马只花了一百个几尼①,拣了个便宜。”从他讲话的神气来看,这个便宜跟他新近的另一收获很相似——只是他自己没有完全意识到如何便宜罢了——

    ①英旧金币单位。

    他们二人都是标准的英国绅士,因此,如果不是再提到的话,谁都想避免进一步议论两人内心都感到极为重要的那个问题(再说,罗伯特爵士对自己交了好运而喜形于色,根本不愿意再回到原来那个话题上)。查尔斯执意要在当晚回莱姆去见未婚妻。要是在过去,查尔斯这样急急匆匆离去,伯父一定会板面孔的。查尔斯答应将“小房子”的事情与欧内斯蒂娜谈谈,还答应尽早安排让欧内斯蒂娜来见见另一位未来的新娘。可是他看得出,在他告别时,尽管伯父表现得很热情,还跟他紧紧握手,但实际上他掩盖不住希望侄子尽早离开的心情。

    查尔斯真是来时欢乐去时忧。草地、牧场、围栏和大片的树林随着马车的前进消失在后面,象是从他的手指缝里滑掉了似的。他觉得再也不想看见温斯亚特了。天空在上午还是瓦蓝的。此时已阴云密布,预示着即将出现我们在莱姆已经见过的那种暴风雨。他的脑海里也开始了同样气氛的斗争。

    这种思想斗争的矛头全是对着欧内斯蒂娜。他知道,伯父不满她那种过分讲究的伦敦派头,不满她那种看不起乡村生活的架子。照一个终生注重出身门第的人看来,欧内斯蒂娜进入显赫的史密逊家族显然是不够格的。再说,伯父和侄子之间过去的联系纽带之一就是两人都是单身汉。可能是查尔斯的幸福使罗伯特爵士的思想开了点窍:既然他能得到幸福,我何尝不能呢?还有,伯父对欧内斯蒂娜唯一深表满意的就是她的大宗陪嫁。可是,正是这大宗陪嫁使他心安理得地剥夺了查尔斯的继承权。

    最重要的是,查尔斯此时觉得在欧内斯蒂娜面前陷入了一种令人难堪的不利地位。他从父亲的地产中收的租锐足够他的开销,可是他并没有使父亲留下来的产业扩大。作为温斯亚特庄园的未来主人,他可以把自己看得在财产上与新娘旗鼓相当,但是不能继承伯父的财产,仅靠地租过活,他就不得不在财产上依附于欧内斯蒂娜了。查尔斯不喜欢这种局面。在这方面,查尔斯与他那个阶层以及和他同时代的年轻人相比,就显得过分看重所谓依附的问题了。他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惋惜,并且知道很少有人能理解他的这种心情。他甚至怨恨过去的一些事情:怨恨以前的客观情况没有使伯父做出更严重的错误决定,怨恨自己过去不经常去温斯亚特,怨恨自己当初根本就不该认识欧内斯蒂娜……

    然而,正是欧内斯蒂娜,以及需要在她面前表现得坚强的态度,才使查尔斯从那天的痛苦中摆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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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7章
    几回回,我独坐反省我那

    怪异扭曲的时光,

    搜索枯肠,枉自寻觅

    那实实在在的感情;……

    我的心多么希望专一,

    而它又不能不变化万千,

    为了别人,为了自己,

    最好象夏尘那样干枯。

    心血来潮,言行就如

    泉涌溪流——但不,

    它们并没有,其他什么也不能

    触及深藏的天地一隅。

    ——A·H克劳《无题》(1840)

    开门的是女管家。医生好象是在药房里。女管家问他是否要上楼等一下,查尔斯便摘下帽子,脱去斗篷,被带到他上次喝掺水烈酒的房间,就是在这间屋里,他申明自己支持达尔文的观点。壁炉里生着火,临海窗前的圆桌上摆着医生独自吃剩的饭菜。女管家急急忙忙走过去收拾杯盘狼藉的餐桌。稍顷,查尔斯便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格罗根医生走进房间,热情地伸出手来。

    “史密逊先生,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咳,那个蠢女仆——她没有给您倒点饮料喝,来冲冲寒气?”

    “谢谢——”他本来不想喝白兰地,但转念一想又接过了杯子。他接杯在手,便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我有件私事想跟您谈谈,完全是关于我个人的事,我想听听您的高见。

    此时,医生的眼里闪过一点自信的光芒。许多出身名门的青年在即将结婚前都来向他求教。有的人患淋症,也有少数人患梅毒,有的仅仅是因为手淫而担惊受怕。当时普遍流传一种理论,认为手淫会导致阳萎。不过,很多人到他这儿来仅仅是因为对两性关系的无知。就在一年前,一对没有生育的年轻夫妇垂头丧气地来向他求教。他不得不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孩子既不能通过肚脐眼怀孕,也不能从肚脐眼里生出来。

    “还要再喝点吗?别忙,不知道有没有剩下——今天我已请别人喝了不少。这主要是因为莫尔伯勒大院里那个混帐老恶霸干的事,总得想法补救嘛。她干的事您听说过了吗?”

    “我想跟您谈的正是这件事儿。”

    医生轻轻舒了口气,接着急急忙忙开了腔,其实他说的事儿驴唇不对马嘴。

    “噢,是的,是的——特兰特夫人很担心吧?请代我告诉她,能够做的都已在做。有些人已经出去找了。我悬赏五英镑,奖给把她带回的人……”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或把那可怜人儿的尸体带回来的人。”

    “她还活着,我刚刚收到她的一张便条。”

    医生吃惊地望着他,他低下了头。接着,他第一次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兰地,开始讲述他和莎拉相识的全部经过,或者说几乎是全部经过,因为他只讲事实,却隐瞒了这中间他的内心感情。同时,他谈话的当儿尽力避免在这件事上责怪格罗根,也尽量不提及上次他们二人的谈话。尽管他说得十分巧妙,但仍没有逃过对面那位精明强干的小老头儿的眼睛。老医生和老牧师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对欺骗行为洞若观火,不管这种欺骗是别有用心,还是象查尔斯这样由于难堪的处境。听着查尔斯的坦白,格罗根医生发觉自己的鼻尖好象在抽动。这种隐隐约约的抽动跟萨姆撅起的嘴唇都表达了同一种心情。医生镇定自若地听着,不露声色。他时而也会提出一两个问题,但总的说来,他不打断查尔斯,而是让他越来越语无伦次地讲下去,一直讲到底。他听完后站起身来。

    “好吧,急事先办。咱们得先把派去寻找的那些可怜家伙们叫回来。”外面,雷声隆隆,近在咫尺,窗帘虽已拉上,闪电的白光还是透过窗帘在查尔斯身后抖动着。

    “我一抽开身,便到这儿来了。”

    “好的,我并不怪你。让我想想……”医生已经坐在房间靠后的一张小桌旁边。这当儿,房间里静静的,只有医生写字的刷刷声。末了,他把自己写的东西读给查尔斯听。

    “‘亲爱的福赛斯,现已获悉,伍德拉夫小姐安然无恙。她无意让他人知道其栖身之处。但对此您尽管放心,明天可望知道更多的情况。待寻找小组归来时,请将此信所附款项转交之。’这样行吗。”

    “很好,只是款项应由我来出。”查尔斯掏出一个小巧的绣花钱包,那是欧内斯蒂娜的杰作,拿出三枚金币,放在格罗根身边的绿桌布上,格罗根推开两枚,抬头微笑着。

    “福赛斯先生正要戒酒呢。我想一枚也就足够了。”他把便条和金币装入信封,封好口,随后便去找人立即送走。

    不一会儿,他回到了房间,边走边问:“那么,那个姑娘——她,咱们怎么办呢?您知道她现在在何处吗?”

    “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她明天一定会在她跟我约定的那个地方。”

    “但是您自然不能去。到了这种地步,您再也不能冒险跟她偷偷地见面了。”

    查尔斯望了望他,随后低头瞅着地毯。

    “悉听遵命。”

    医生若有所思地瞧着查尔斯。他刚刚做了一次小小的试验,来探索他的客人在想些什么。试验的结果果然不出所料。他转身向桌边的书架走去,随后手拿曾给查尔斯看过的那本巨著——达尔文的作品,回到查尔斯面前。他隔着火炉,坐在查尔斯的对面,接着微微一笑,瞥了查尔斯一眼,把手放到《物种起源》上,象是放到《圣经》上一样,开始起誓:

    “在这个房间里已经说过和将要说的事情,永远不会有点滴泄露。”说完后他把书放到一边。

    “亲爱的医生,其实不必如此。

    “对医生的信任是创伤治愈的一半。”

    查尔斯淡淡一笑:“那么另一半呢?”

    “对病人的信任。”但他没等查尔斯开口便接着说:“那么好吧——您是来听我的意见的,对不对?”他紧紧盯着查尔斯,好象要跟查尔斯搏斗似的,玩笑的神色一扫而光,他变成了好斗的爱尔兰人。随后,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两手插在礼服大衣下面。

    “我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年轻女子,受过一些教育,我认为这个世界对我极不公正。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因此做过傻事儿,例如,我对那个漂亮的无赖一见钟情,更糟糕的是,我为自己成为命运的牺牲品而沾沾自喜。我有一种悲悲切切的外貌,一双变幻莫测的眼睛。我会无缘无故地大哭一场,等等,等等。而现在……”小个子医生朝门口招了招手,象是玩魔术似的。“天降一位年轻的神仙,聪明、漂亮,他是我所受的教育使我羡慕的那个阶层中的典范。我看出他对我有兴趣。我越是显得悲切,看来他就越对我有好感。我在他面前跪下,他把我扶起来,对我彬彬有礼。不,不仅如此,他出于基督教徒的友爱精神,主动提出帮我摆脱不幸的命运。”

    查尔斯想插话,但医生止住了他。

    “我分文不名,无法施展计谋,而跟我相同性别的那些幸运的人们却在大施诡计,诱惑男人,使男人拜倒在她们的裙下。”医生伸出食指,“我只有一件武器,这就是我在那位善良的人心中激起同情。啊,同情需要异常的食物来培育,我已将我过去的不幸遭遇填进了这位乐善好施者的口中,他已经吞了下去。下一步怎么做呢?我必须让他同情我的现在。有一天,我在那被禁止涉足的地方散步时,抓住了一次机会。我知道当时有一个人正在窥探,我就让她跟我劈面相撞,因为我知道,她会将我的罪过告诉那个不会宽恕我的人。我终于让人解雇了。我躲了起来,人们却以为我跳崖身死了。随后,在慌乱和惊恐之中,甚至在绝望之中,我便向我的救星呼救。”说完后,他停了好大一会儿。查尔斯慢慢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医生笑了。“我所说的有一些当然只是假定。”

    “不过您指责她——说她甘心情愿……”

    医生坐下来,把炉火拨旺:“我今天早晨一大早就被叫到莫尔伯勒大院。当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只是听说波夫人很不舒服。弗尔利夫人,就是那个女管家,给我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他顿了顿,盯着查尔斯沮丧的眼睛。“弗尔利夫人昨天就在康芒岭牛奶房那儿。那姑娘大大咧咧地从树林里走出来,经过她的身旁。那个女管家跟她的女主人都是一丘之貉,她事后一定是出自那种人的卑劣用心,向女主人汇报了她的所见所闻。不过,史密逊先生,我敢说那姑娘肯定是有意让她去汇报的。”

    “您是说……”

    医生点点头。查尔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反驳道:“难以使人信服。她不可能是有意……”

    他没有说完。

    医生咕哝道:“完全可能,天哪!”

    “她只不过是个……”他刚要说“性格乖戾的人”,但他突然收住话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茫然地望着雨夜。青灰色的闪电照亮了防波堤、海滩和沉闷的大海,然后,他转过身来。

    “也就是说,我是被牵着鼻子走喽?”

    “是的,我想是这样,而且是一只慷慨宽厚的鼻子。另外,您应该记住,神经不正常不等于犯罪。就这件事而言,您必须把绝望看成是一种疾病。史密逊先生,那姑娘可以说得了功能性的伤寒,时令时热。您得这样来看待她,她并不是包藏祸心的阴谋家。”

    查尔斯离开窗口,走回来:“那么您认为她的最终用意是什么?”

    “我怀疑连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她只是过一天算一天。

    她一定是这样混日子。稍有远见的人谁也不会象她那样行事。”

    “但她总不应该认为,象我这样的人……”

    “一个订了婚的男子?”医生凄然一笑,“我了解许多妓女。当然我必须说明,我了解她们是因为我的职业,而不是因为她们的职业。她他的俘虏大都是作丈夫和作父亲的人。如果有谁能认清这一事实,我真想奖给他一枚金币呢。”他呆呆地望着火苗,回想着自己的过去。“我给她们毁了,但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

    “您把她说成了妖怪——她不是那种人。”他说得过于激动,赶忙转向一边,“我不相信她是那种人。”

    “倘若您允许一个年龄大到可以做您父亲的人来下结论,那么我要说,那是因为您已经半个身子堕入情网啦。”

    查尔斯猛地转过身,看着医生淡漠的面孔。

    “我决不允许您说这样的话。”

    格罗根医生鞠了一躬,沉默中,查尔斯加了一句:“这是对伍德拉夫小姐的莫大侮辱。”

    “确实如此,但究竟是谁在侮辱她呢?”

    查尔斯给打了一个闷棍。对方那咄咄逼人的眼睛叫他实在难以忍受。他跨过狭长的房间,看看就要离去,但他还没走到门口,格罗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迫使他转过身,伸手又抓住了他的另一条胳膊——他非常严厉,全然不顾查尔斯的尊严。

    “老弟呀,老弟,难道咱们不都是相信科学的人吗?咱们不是都主张,事实才是唯一的原则吗?索米雷特人①为何战死?仅仅是为了保住在社会上的荣誉?仅仅是为了忠于礼俗?我已行医四十余年,难道我还没学会指出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感到苦恼吗?难道因为他不承认事实我就不指出吗?自己想想吧,史密逊,自己想想吧。”

    古希腊的典故和盖尔人②的火气使查尔斯平静了下来。他站在那儿,低头望着小个子医生,随后扭头向旁边望着,回到火炉旁,背对着折磨人的医生。半晌,两人谁也不吭声。医生紧紧地盯着他——

    ①为真理和自由而战死的古希腊人。

    ②盖尔人是居住在苏格兰和爱尔兰一带的民族。格罗根医生是爱尔兰人。

    最后,查尔斯开口了。

    “我天生就不适于结婚,我的不幸就在于对这一点认识太迟了。”

    “您读过马尔萨斯的著作吗?”查尔斯报之以摇头。“他认为,现代人类的悲剧就在于,最不适应生存的人却生育得最多。因此,不必说您天生就不适于结婚,老弟。另外,您也不必责怪自己钟情于那个姑娘。我想我知道那个法国海员为什么逃之夭夭。他看出来,她的那双眼睛会毁灭一个男人。”

    查尔斯痛苦地转过身来:“我以最神圣的名誉发誓,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不适当的事。您必须相信这点。”

    “我相信您。不过,让我用古老的问答法来问您几句。您希望听她说话吗?您希望见到她吗?您希望碰到她的身体吗?”

    查尔斯又把头转向一边,有气无力地坐到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当然,他这种做法不算是回答,然而却等于默认一切。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望着炉火:“咳,亲爱的格罗根,你不知道我过去是怎样误入歧途……虚度年华……一事无成。我胸无大志,对任何事情都毫无责任感。不过,仅仅几个月前,我似乎变成了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心里充满了各种希望……到头来又都是失望。眼下又陷入了这样的困境……”

    格罗根走到他的身边,手按着他的肩头,说:“在选择新娘问题上游移不定,您并非是第一个人。”

    “她对我几乎是毫不理解。”

    “她——多大——比您年轻十多岁吧?再说她认识您只有半年多。她还是个没有脱离学生气的姑娘,现在怎么能理解您呢?”

    查尔斯阴郁地点点头。他无法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医生,那就是,欧内斯蒂娜将永远不会理解他。他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理智,结果才企图去寻找一个终身伴侣。许多查尔斯式的男人,象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一样,一生都在理想中过日子。有些人知足常乐,在夫妻关系上认为“家花总比野花香”;另一些人则朝秦暮楚,认为“家花不如野花香”。查尔斯现在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到底属于哪一类人。

    他含含糊糊地说:“这不能怪她,不能。”

    “我想也不能怪她。她是那样一个年轻漂亮而又单纯的姑娘。”

    “我要向她起誓。”

    “那是应该的。”

    沉默。

    “告诉我怎么办。”

    “那您首先告诉我您对另一个人的真实想法。”

    查尔斯绝望地抬起头,随后又低头望着炉火,最后决心要说实话。

    “我也说不清楚,格罗根。在对待她这件事上,我对自己也不理解,象是个谜。这并不爱她。我怎么会爱她呢?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那样一个据您说是神经失常的女人。但是……好象……我觉得自己象是鬼迷心窍似的,违背自己的意愿,违背自己的人格。即使这会儿,她的面庞依然浮现在我的面前,否定着您所有的见解。她身上有某种东西,一种对高尚事物的追求,对高尚事物的理解,那既非是居心叵测,亦非是疯疯癫癫。在浮渣表面的底下有着……我也说不清楚。”

    “我并没有说她居心叵测,只是说她绝望。”

    一片沉静,只有医生踱步时一两块地板木条发出嘎吱声。

    过了一会儿,查尔斯又问:“您说怎么办呢?”

    “就把这件事全交给我来办好啦。”

    “您要去见她?”

    “我穿上靴子,去告诉她,很不凑巧,您被叫走了,没法见她。您必须离开这儿,史密逊。”

    “这倒是的,我真的要去伦敦处理些紧急事情。”

    “这就更好啦。另外,我建议您在走之前,把这件事的经过情形全都告诉欧内斯蒂娜小姐。”

    “我已决意这样做了。”他站起身,但那张面孔依然浮现在他的面前,“那么她——您将怎么做呢?”

    “这主要看她的精神状态如何。可能是这样的,现在唯一使她的头脑清醒的东西,是她相信您对她同情,还可能有一点儿温情。她发现您不去见她,必然大为震惊,恐怕还会使她的忧郁症如重。我们得预见到这一点。”查尔斯听到这里,垂下了眼皮。医生接着说:“您也不必为此责怪自己。即便不是您,她也总会使另一个男人上钩。在某种程度上讲,她出现这种情况倒也好,那就省去了一些麻烦。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查尔斯瞅着地毯,说:“进疯人院?”

    “上次我对您提到过的那位同行——他对治疗这种疾病跟我的观点一致。我们将全力以赴。您是否愿意负担一部分费用?”

    “什么都可以,只要把她打发走——但不能伤害她。”

    “您听说过吧,埃克斯特有一家私人办的疯人病院。我的朋友斯宾塞在那儿供职。那儿的治疗办法非常明智。目前我不打算建议送她去公立疯人病院。”

    “上天不容。我听说那些疯人院的情况令人发指。”

    “请放心,我说的这个地方是呱呱叫的。”

    “咱们谈的不是关禁闭吗?”

    查尔斯说这话,是因为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种背信弃义的行为,这样毫无同情心地议论她,想想她被关在一个小房间里……

    “哪儿的话。咱们在谈论一个地方,她的精神创伤可以在那里得到治疗,她将得到极好的款待,她将忙于思考其他事情——将得到斯宾塞医术高超的治疗和悉心照顾。他治过类似的病症,因此他懂得该怎么做。”

    查尔斯迟疑了一下,随后便站起身,伸出了手。这当儿他已是自顾不暇,需要的只是别人对他的命令和指示,现在既然已经得到这些,他觉得轻松多了。

    “我觉得您救了我一命。”

    “胡说八道,亲爱的老弟。”

    “不,不是胡说。下半辈子我会觉得欠了您的情分。”

    “那么就让我把您的新娘的名子写在我的帐单上吧。”

    “我为欠了您这笔债感到荣幸。”

    “另外,对那漂亮的人儿要有耐心,不要急于求成。酒是越陈越香,对不对?”

    “我想,就我而论,象我这种劣酒就需要放更长的时间了。”

    “哼,别废话。”医生拍了拍查尔斯的肩膀。“另外,我想您可以读法文著作?”

    查尔斯惊愕地点了点头。医生从书架上找出一本书,用铅笔勾出一节,随后递给客人。

    “您不必看整个审判记录。但是我希望您读一读辩护人所提供的医学证据。”

    查尔斯盯着那本书,问:“是申辩吧?”

    小个子医生庄重地笑了笑。

    “跟那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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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8章
    种种飘渺的设想,

    会被付诸科学的用场;

    初学垂钓的人刚设下的钓浮,

    明天就会被嬉水人扔到一旁。

    ——A·H·克劳《无题》(1840)

    我又一次匆匆选择,

    又一次我听见愠怒的上帝

    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慎之又慎,退下!”

    ——马修·阿诺德《湖》(1853)

    一八三五年,埃米尔·拉·朗西埃中尉审判案,从精神病学的角度看,乃是十九世纪初最有趣的案例之一。埃米尔是家教极严的拉·朗西埃伯爵的儿子。他有情妇,负债累累,显然是个绔垮子弟。但从他所生活的国家、他所处的时代以及他所从事的职业来考虑,他也算不上一个过分放荡的年轻人。一八三四年,他在著名的卢瓦尔河河谷索缪镇的骑兵学校供职。他的指挥官是莫雷尔男爵。男爵有一位神经过敏的女儿,名叫玛丽,已年满十六岁。在那个时代,指挥官在军营中安的家常常作为下级军官聚餐的地方。莫雷尔男爵象埃米尔的父亲一样倔强、傲慢,但比埃米尔的父亲更有影响。有一天晚上,男爵把中尉叫到面前,当着中尉的几个同级军官和女士们的面,竟怒气冲冲地命令中尉从他家里滚出去。第二天,男爵把一些威胁莫雷尔全家的匿名信拿给埃米尔看。那些信不可思议地表明,写信人了解莫雷尔家最隐秘的生活细节,信的开头都签着中尉名字的开头大写字母——这是那起诉讼案中第一个荒唐的漏洞。

    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呢。一八三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夜晚,莫雷尔的家庭英语女教师艾伦小姐被她十六岁的学生玛丽吵醒。玛丽哭诉说,埃米尔·拉·朗西埃身穿军装,刚刚破窗而入,冲进她的房间(家庭教师的隔壁),关上门,对她进行了猥亵性恐吓,还当胸打了她几拳,咬了她的手,随后逼着她提起睡衣,伤了她的大腿上部。最后,他从来路逃之夭夭。

    就在第二天上午,另一个据说玛丽特别喜欢的中尉收到了一封侮辱性的信,很明显,又是埃米尔·拉·朗西埃所为。于是发生了一场决斗,获胜的是拉·朗西埃。可是伤势严重的敌手和他的副手拒绝收回关于匿名信的指责。他们对朗西埃说,要是他不在坦白认罪书上签字,他们就要告知他父亲;要是他签了,这件事就一笔勾销。拉·朗西埃踌躇不决,痛苦地思索了一夜。最后还是愚蠢地同意签字。

    签字后他请假去了巴黎,满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可是,署着他的名字开头大写字母的恐吓信件照旧寄到莫雷尔家。有人说玛丽有了身孕,还有人说她的父母不久便会被人暗杀,等等。男爵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拉·朗西埃鎯铛入狱。

    有利于被告的证据很多,今天看来,我们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会受到审判,更不用说定罪。首先,在索缪尽人皆知,拉·朗西埃对玛丽的漂亮母亲十分倾慕,玛丽对此十分恼怒,还异常妒嫉母亲。其次,在试图强奸的那天夜里,莫雷尔家四周都有岗哨,未发现有人闯入。所说的那个卧室在顶楼,要上去非得有梯子不可,而且至少需要三个人抬梯子,那个人才能“爬上去”。因此,窗下松软的土地上应当留下梯子的痕迹,而辩护人证明并没有任何痕迹。另外,请去修补闯入者敲坏了的玻璃窗的工人证实,所有的碎玻璃都落在窗处,打碎的洞口极小,无论如何不可能伸进手去够到窗钩。后来,辩护人质问,玛丽遭到人身侵犯时,为什么不呼喊求救;为什么睡得不沉的艾伦小姐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而惊醒。莫雷尔太太在整个事件过程中就睡在下面一层楼,艾伦小姐和玛丽事后为什么安然入睡而不去叫醒她。大腿的伤痕为什么在事件发生几个月后才去检查,而且证实,那只不过是轻微的擦伤,已经痊愈。为什么事后只隔了两个晚上玛丽就去参加舞会而且以后的生活一切正常,直到拉·朗西埃最后被捕时才出现了精神分裂(辩护人还指出,这远非是玛丽头一次精神分裂)。拉·朗西埃在狱中候审期间,他分文不名,为什么继续出现恐吓信件。再说,写信人稍有一点常识的话,为什么不变换笔迹(这极易做到,笔迹是可以模仿的),反而要签上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信的单词拼写和语法都很准确(朗西埃老是把过去分词搞错,学法语的人对此会觉得很有意思)。为什么写信人签名时居然两次写错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证明他犯罪的那些信纸与在玛丽的写字台里找到的一刀信纸完全相同。总之,问题很多。漏洞百出。作为最后一个疑点,辩护人指出,从前在莫雷尔的巴黎住宅里,也发现过一系列类似信件,而当时朗西埃却在异国他乡,在圭亚那的首府卡宴市服役呢①——

    ①当时圭亚那是法国的殖民地。

    而且,最不公正的是,审判时(雨果、巴尔扎克和乔治·桑等许多名人都来旁听)法庭竟然拒绝对原告一方的主要证人玛丽·莫雷尔提出详细的质问。她冷静而条理清楚地提出了证词,可是,庭长在男爵横眉怒目之下,考虑到大批达官显贵的权势,居然宣布她“羞于启齿”和“神经脆弱”,不准对她进一步质询。

    拉·朗西埃被认定有罪,并被判处十年监禁。欧洲几乎所有的律师都提出了抗议,可是毫无作用。我们可以看出他为什么被判刑,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判了他有罪。是社会特权,是头脑简单的少女所编造的神话,是对心理学的无知,是社会,这个社会全力反对法国革命所传播的关于自由的有害观念。

    闲话少说,让我把格罗根医生圈出的几页译出来吧。这几页摘自一位名叫卡尔·马太的医生所写的《心理医学观察》。卡尔·马太是当时的德国的内科名医。文章是为了支持一次上诉写的。那次上诉是为了抗议对拉·朗西埃的判决,但并没有成功。马太医生很精明,当时已记下了一封封卑劣信件出现的日期,还记下了最后强奸未遂的日期。很明显,信件按月份出现——说得更确切些,按月经来临的日期出现,这些日期有规律地排列着。在分析了提供给法庭的证据以后,这位德国医生进一步以略带说教的口吻解释了我们今天叫作歇斯底里的心理病症,即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或引起他人的同情所迸发的一种病态。这是一种神经病或精神病,几乎肯定(正如我们今天所知)是由性压抑所引起的。

    如果回顾一下我多年的行医生涯,我可以回想起许多事件,在这些事件中,主角总是姑娘,虽然姑娘的这种角色长久以来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大约四十年前,我给一位骑兵中将的家里人看病。那位中将在离城六英里的乡下有一小宗产业,全家住在那儿。军营在城里。每当城里有公事时,他便骑马进城。他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年方十六岁。她非常希望父亲把全家搬到城里去住。确切的原因谁也说不上去,但是毫无疑问,她是希望在城里与军官们相处,享受城里社交生活的乐趣。为了达到目的,她使用了严重的犯罪手段:放火烧乡下的家。厢房被烧成一片灰烬,只得重建。

    她并未就此罢休,结果,有一天房子的一部分再次烈焰腾空。此后,她又至少纵火二三十次。就算有人差一点撞上纵火犯,可是谁也弄不清楚纵火者终究是谁。不少人被逮捕,受到审讯。唯一从未受到怀疑的就是那位天真漂亮的姑娘。几年过去了。有一次,她在纵火时被当场抓获,被判在教养院里终生监禁。

    在德国一个大城市里,有一位出身名门、年轻美貌

    的姑娘。她觉得写匿名信很有趣,目的是要拆散一对新婚不久的幸福夫妻。她还散布谣言,恶毒中伤另一位年轻女子。因为那年轻女子聪明绝伦,众人倾慕,所以成为她嫉妒的对象。几年之内,匿名信接连不断地出现,虽然许多人为此受到指控,可是对真正的写信人谁也没有怀疑过。最后她投案自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因此受到指控,被判定有罪……坐牢多年。

    还是在我上面提到的那个城市,也恰巧在那个时

    间①,警察正在调查一桩类似的案件……——

    ①德国汉诺威市,1836年。——作者原注。

    可以想见,玛丽·莫雷尔在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所做

    的努力中,可能没有在肉体上受到多大折磨,跟医学年鉴上记载的例子比起来,她的痛苦是微乎其微的。下面是肉体遭受痛苦的一些显著例子。

    哥本哈根的赫豪尔德教授曾记述过这样一件事:他

    认识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她受过良好的教育,父母很有钱。她完全蒙骗了赫豪尔德医生和他的许多同行。她的欺骗手段毫无破绽,坚持了数年之久。她甚至用最可怕的方式折磨自己。她将数百根针插进自己身体各部分的肌肉里,到肌肉肿胀化脓时,便让人在肌肉上切开口子,把针取出来。她拒绝撒尿,每天早晨让人用导尿管给她排尿。她自己把空气弄到膀胱里,待导尿管伸进膀胱时空气才得逸出。她坚持一年半时间卧床不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拒绝进食,假装痉挛、昏厥,等等。在她的把戏没有被戳穿之前,好几个名医,有的还是外国名医,都给她检查过,对她所忍受的痛苦惊讶不已。她的不幸遭遇登在所有的报纸上,没有人怀疑病情的真实性。直到一八二八年西洋镜才被戳穿。她这种聪明骗术的唯一目的就是叫男人们钦佩、惊奇,愚弄那些学识渊博、名扬四海、明察秋毫的男人。这一病例从心理学的角度讲非常重要,其始末可以在赫豪尔德写的《一八○七年至一八二六年间雷切尔·赫茨病情记录》中找到。

    在德国的吕纳堡,有母女二人商定了一条诡计,目

    的是吸引别人对她们同情,给她们救济。她们以惊人的毅力一直将这一诡计坚持到底。女儿说自己的一只乳房疼痛难忍。她日夜啼哭,悲痛欲绝,四处求医,进行了各种治疗,但疼痛仍在继续。人们怀疑她患了癌症。她自己毫不犹豫地要求把乳房切除。但切除后发现乳房毫无病状。过了几年,人们对她的同情减少了,她又故伎重演,结果另一只乳房也被切除了,谁知这一只跟上次那一只一样毫无病状。当别人对她的同情又减少时,她又抱怨手疼,想把手也锯掉。这引起了人们的怀疑。她被送入医院检查后,被指控犯了欺骗罪,最后被投入监狱。

    伦廷在其《实用医学知识补遗》(汉诺威,1798年

    版)一书中讲过这样一个他亲眼目睹的故事。有个年龄不太大的姑娘,在十个月之中,从她切开的膀胱和膀胱颈内用镊子取出至少一百零四块小石头。石头是那姑娘自己弄到膀胱里去的,尽管事后每次动手术时她都大量流血,痛苦万分。在这之前,她又呕吐,又痉挛,表现出各种狂乱的病态。

    此类病例还有不少。由此看来,谁能说一个姑娘为

    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会折磨自己呢?①——

    ①拉·朗西埃的故事是我根据格罗根医生给查尔斯的那本1835年的书记述的。我觉得有必要补充一下后来发生的事情。1848年,也就是拉·朗西埃中尉出狱后不几年,有位原来的起诉律师良心发现(虽然为时已晚),疑心自己曾错误地滥用了正义。他那时已有权重新审理拉·朗西埃的案件。结果,拉·朗西埃证明完全无罪,恢复了名誉。他又回到了部队。在查尔斯思考着自己平生碰到的最晦气的事件时,他可能作为军事总督,正在法属塔希提岛上颐养天年呢。可是他的故事最终还是出现了十分曲折的变化。只是到最近人们才知道他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活该遭到歇斯底里的玛丽·莫雷尔的报复。……对于这一奇案精彩讨论的记录,可以在雷内·弗洛里奥的《审判的错误》(巴黎,1968年版)中找到。——作者原注。

    以上是查尔斯一开始读的几页。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反常行为,而且是在纯洁、神圣的性爱方面的反常行为!因此他感到异常惊讶。当然他不可能了解歇斯底里一类病症的真正本质:可怜地追求爱情与安全。他翻到审判记录的开头部分,不多会儿便被吸引住了。几乎用不着说明,他差不多马上就把自己比作那可怜的埃米尔·拉·朗西埃了。读到审判记录的末尾,他看到一个日期,这使他浑身都冷了。朗西埃中尉被判刑的那天恰恰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刹那间,在多塞特郡这静悄悄的夜晚,理智与科学都无影无踪了。人生变成了一架黑色的机器,一种阴险的占星术,一种与生俱来的裁决,不准上诉的裁决。一切等于零。

    他从来没有觉得象现在这样不自由。

    他从来没有觉得如此不想入睡。他看了看表,差十分四点。屋外万籁俱寂。暴风雨已经过去。查尔斯打开窗户,深深地呼吸着春天凉爽清新的空气。星星在天空微微地眨着眼睛,那么天真纯洁,全然不顾人世间的痛苦与欢乐。呃,她现在何处呢?也醒着么?在一两英里之外树林中的某一暗处?

    掺酒的冷饮和格罗根的白兰地已经失去了效力,查尔斯觉得心里充满了内疚。他似乎记得那爱尔兰医生的眼里充满了敌意,说不定医生已把他这位浑浑噩噩的伦敦绅士的烦恼都看在眼里,很快将传遍莱姆,而且还会添油加醋!他的同类居然不能保守一个秘密,这不是太可悲可叹了吗?

    他的所做所为是多么浅薄幼稚,又是多么卑鄙无耻啊!前一天,他不仅失去了温斯亚特庄园,而且失去了自尊。不仅如此,他甚至对自己熟知的事物也失去了尊重。人生就是贝德勒姆疯人院①中的一个斗室。表面上看来最最天真无邪,背后却隐藏着最最恶毒的不义行径。他就是把桂尼维尔说成妓女的那位加拉哈德爵士②——

    ①英国十三世纪的一座著名疯人院。

    ②桂尼维尔和加拉哈德都是英国和欧洲关于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传说中的人物。桂尼维尔是亚瑟王的妻子,曾和骑士兰斯洛特相爱。加拉哈德是兰斯洛特和公主艾伦所生的儿子。加拉哈德长大后,诅咒他父亲曾爱过的桂尼维尔是妓女。

    单是思考有什么用处?如能行动起来该多好!他再次捧起那本命运悠关的书,阅读卡尔·马太医生关于歇斯底里症的几段描写。他很难看出莎拉的行为与马太的描述有何相似之处。他想起了莎拉,深感内疚。他极力回忆着她的面容,她说过的事情,以及她说话时眼中流露的各种表情。他不完全理解她,然而他又觉得自己比较了解她,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她。是啊,他把跟她相识的经过全都告诉了格罗根……他还记得对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得。当时他只顾隐瞒自己的真实感情,过是否会使格罗根对她误解呢?是否夸大了她的反常行为?有没有如实地讲她说过的话?

    他是否为了自己免受责怪而无辜地指责她呢?

    他在起居室里不停地来回走着,审查着自己的灵魂和受到伤害的自尊心。即使她的确是她自己说的——一个罪人,然而她同样是一个具有非凡勇气的女子,执意不肯痛改前非,现在,她在与过去所进行的斗争中终于变得软弱了,正在呼救。

    查尔斯思考着,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呢?

    他为什么要让格罗根来代替自己对那姑娘作出评判呢?

    因为他更注重的是保全自己的面子,而不是拯救自己的灵魂;因为他象菊石一样任水冲刷漂流,缺乏自由意志;因为他是庞修斯·派莱特①,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仅默认了对那姑娘的酷刑,甚至还鼓励,不,甚至就是他本人惹下了这场祸,最终导致了执行酷刑一天的到来。这一切不都是第二次见面引出来的吗?当时她想走开,而他却强要她谈了自己的身世——

    ①根据圣经传说,是他下令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的。

    他再次打开窗户。自他第一次打开窗户到现在,两个钟头已经过去了。这当儿,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他抬头望着暗淡的星星。

    命运。

    那双眼睛。

    他蓦地转过身。

    见过了格罗根又怎样!良心使他无法听从他的建议。他走进卧室。在卧室里,他心情沉重,脸色严肃,终于打定了主意,那主意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感到难以说清。他开始换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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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9章
    晨风习习,

    爱情的星座高悬。

    ——丁尼生《毛黛》(1855)

    要特别谨慎的是,干什么事都不能只凭意愿;而应是责任感使然或是否合乎情理。

    ——马修·阿诺德《笔记》(1868)

    查尔斯走出白狮旅馆时,火红的太阳刚刚从切斯尔堤后面连绵起伏的银灰色山头上升起。他的穿着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脸上带着殡仪员似的阴郁神色。前一天晚上的暴风雨把天空冲刷得纯净明亮。此时,天空湛蓝、柔和,一丝儿云彩也没有。空气是那样洁净,那样沁人肺腑,象柠檬汁一样清凉爽口。倘若今天你在这种时候起床,那么你看到的只是一座寂静的小镇。但在十九世纪,人们习惯早起床,查尔斯没有今天人们的福分。他周围已起床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社会抱负,脸上还带着远古时期无阶级社会的痕迹。他们只是些平凡的人,正在开始一天的操劳。有一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向查尔斯打招呼,得到的却是慌忙点头和急匆匆举举手杖。查尔斯宁肯看到街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也不愿看见那些满面笑容的脸孔。直到离开镇子很远,走上通安德克立夫崖的道路时,他才感到心里一阵轻松。

    然而轻松是暂时的,到了安德克立夫崖时他变得更加忧郁了(我一直没给大家讲查尔斯对自己的疑心。他怀疑自己的决定实际上是出自一种危险的绝望心情,而不是完全出于高尚的动机)。他快步走着,浑身涌起一股热流,太阳光的照射更使他感到暖洋洋的。旭日非常纯净,看上去轮廓异常清晰。明亮的光束从天空照射下来。水蒸气凝结在片片草叶上,宛如颗颗珍珠。道路两旁的斜坡上,梣树与榕树在春天长出的新枝绿叶组成了圆形的拱顶,拱顶的树叶上布满了露珠,在斜射的晨曦里闪耀着金色的光芒,给人一种宗教的神秘感,一种远古时期宗教的神秘感。空气中飘着奇妙的芳香,青枝绿叶给人以甜美的感觉。四周是一片绿色的海洋,从艳丽的祖母绿到淡淡的浅绿,有些地方因枝叶茂密,叶子在阴影中呈墨绿色。有只狐狸从查尔斯身前窜过,好奇地朝查尔斯望了一忽儿,似乎他是个不速之客。又过了一会儿,一头獐子停止吃草,抬起头来,也是那样好奇地望着查尔斯,似乎他来占领了这块地方,成了这儿的主人。随后,獐子慢慢地调转身子,钻进了灌木丛中。在伦敦的国家美术馆里,陈列着皮萨内洛①的一幅油画,它捕捉的也是这样一个时刻:在文艺复兴时期,圣休伯特②站在树林里,面前是一群飞禽走兽;那圣徒大为惊讶,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了世谷的笑柄。大自然高深莫测的秘密刹那间将他那傲慢自大的情绪涤荡得一干二净:宇宙间的万物是平等的——

    ①安东尼奥·皮萨内洛(1395—1450),意大利画家。

    ②圣休伯特(656—728),生前是法兰克大主教,死后被认为是猎人的保护神。

    当然,自然界并非只是上面讲的那两只动物才重要。树林中还有数不清的鸟儿在歌唱。黄莺、白喉雀、鸫鸟、画眉、白鹭、斑尾鸽的歌声在晨曦中荡漾着,使清晨有着黄昏的静谧,却没有黄昏的哀伤色彩。查尔斯觉得自己象是走在动物的世界里。他感到,每一片树叶,每一只小鸟,小鸟唱的每一支歌,都是那样美,但彼此间又有细微的差别,这就组成了一个完美的大千世界。他停住脚步,惊奇地发现这个世界里的生物千差万别。在这个世界里,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位置,有着自己的独特之处。一只小小的鹪鹩停歇在离他不到十英尺的一棵小树上,尖声地唱着。他可以看清它那双闪闪发光的黑眼睛和尖叫时鼓胀起的红白相间的嗓突——一个微小的羽毛小球,然而它却是宣扬进化论的天使:我乃万物之一,你无法否认我的存在。这会儿,查尔斯象皮萨内洛画的那位圣徒一样愣愣地呆立着,惊奇地发现世界是这样近,似乎伸手可及。这种想法把现实生活中的那些陈词滥调驳得体无完肤。

    他走的是以前莎拉走过的小路,心想这样便不会被牛奶房那里的人看到。幸亏如此,因为这当儿从牛奶房那里传来了木桶的碰撞声,说明牛奶工或他的老婆已经起床干活了。他进入树林,急匆匆地走着。内疚感使他产生了各种幻觉。他觉得树木、花草,甚至最不起眼儿的东西都在瞅着他。花草变成了眼睛,石头长出了耳朵,那些对他责怪的树干变成了数不胜数、奇形怪状的合唱队员。

    他来到岔路口,拐上通往左面的支路。小路通过茂密的灌木丛,爬上断岩嶙峋的山坡,水土流失就是从这儿开始的,所以山坡上的断岩越来越多。大海已映入眼帘,银光闪闪,一片湛蓝,无边无际。靠海处的地势倒是稍微平坦一些,尽管是一片荒凉,平地上还是生着一块块草坪。在最外层一块草坪的西面有一条小溪谷,溪谷的尽头是峭壁的边缘。就在离查尔斯大约一百码的那条溪谷上,他看到谷仓的茅草屋顶。屋顶上长满了苔藓,显然是好久无人修缮了。那是座石砌的小屋,看上去孤零零的一片凄凉。与其说那是个谷仓,还不如说是间破烂茅屋。最初,小茅屋是牧人夏天歇脚的地方,后来牛奶工便在那里存放干草。二十世纪的今天,那小屋已是片瓦不存了。过去一百多年中,这地方遭到了严重破坏。

    查尔斯站在那儿低头望着谷仓。他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但一看这地方如此荒凉,心里倒有些紧张起来。他朝着谷仓走去,那样子象是走在虎狼出没的丛林中一般。他担心老虎会突然扑上来,而他对自己的射击技术却不大放心。

    谷仓有扇旧门,紧紧地关着。查尔斯绕石屋走着,发现东面有个四方小窗。他透过窗口望着里面的阴影,一股陈年干草的霉味朝他扑面而来。他发现谷仓后面靠门的地方堆着一堆干草,他可以望见草堆的外侧。他沿着墙边走着,没有发现莎拉。他回头望望自己来时走的路,疑心自己是不是比她到得早。高低不平的山坡安然地躺在清晨的清穆之中,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一时失去了主意,拿出表来看了看,等了两三分钟,不知如何是好,末了,他推开了谷仓门。

    他发现地上铺着粗糙的石板,屋子的尽头放着两三个破木架,上面堆着备用的干草。但是那里究竟还有些别的什么却看不清楚,因为小窗口里射进了耀眼的日光。查尔斯向前走了一步,猛地一惊,止住了步子。透过光线,他可以看出,在一个旧木架的钉子上挂着一个东西——一顶黑女帽。或许是由于他前一天晚上看了书中一个可怕故事的缘故,他总觉得有一种冷冰冰的预感,好象女帽后面的旧木板之间隐藏着一种可怕的景象。那女帽吊在那儿,象一个凶相毕露、满腹鲜血的吸血鬼,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到隐藏在后面的东西。他眼看就要转身逃出谷仓,跑回莱姆,可就在这当儿,响起了一点动静,他好奇地朝前挪了几步,战战兢兢地探头向木板下面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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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0章
    统治阶级有意制造的幻想越是显得荒谬,越是违反常识,它们就愈加以信条的方式表达出来,整个现存社会的语言就越有欺骗性,越带说教意味,越显得虚夸。

    ——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1845—1846)

    那一天,莎拉自然比弗尔利夫人先回到家里——当然,在她的处境中,用“家”这个词实在是莫大的讽刺。她在波尔蒂尼夫人的晚祷中完成自己的例行任务之后,回到自己的屋里待了几分钟。弗尔利夫人瞅准了这一段空档,其实她只需要几分钟就够了。随后,她亲自来到莎拉的卧室,敲了敲门,莎拉打开门,她的脸上照旧挂着听天由命的悲凉神色,但弗尔利夫人却因得手而满面春风。

    “主人在等着,请立即去。”

    莎拉垂下眼皮,微微点点头。弗尔科夫人讥笑地盯了一眼那低垂着的头,满脸尖酸刻薄,随后恶狠狠地走开了。其实她并没有走下楼去,却躲在一个拐角处。她看到波尔蒂尼夫人客厅的门打开,沙拉进去后又关上门,这时她便蹑手蹑脚地溜到门边,竖起耳朵听着。

    波尔蒂尼夫人破天荒地没有安坐在御座上,而是站在窗前,背对着莎拉,好象那背上生着伶牙俐齿似的。

    “您有事吗?”

    波尔蒂尼夫人显然无事吩咐,因为她的身子一动没动,嘴巴也没开腔。或许,莎拉的问话中删去了她日常的头衔“夫人”,这叫她张口结舌。莎拉的声音里含有某种东西,一听便知她是有意删去那个称谓的。她的目光从那黑乎乎的背上移开,移到她们二人之间摆着的那张难得使用的桌子上,桌上赫然摆着一只信封。对那冷若冰霜,木然不动的君主,莎拉唯一的反应是紧闭双唇。那是一种决心,或是一种怨恨?我一时也说不上来。波尔蒂尼夫人深感自己怀里揣了毒蛇而追悔不已,老实说,她真的有点儿怅然,不知砸死这条毒蛇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最好。末了,她终于选择了斧子,砍了下去。

    “信封里有一个月的薪水,就算是离职的通知吧,你明天上午应尽早离开这所房子。”

    莎拉横下一条心,以其矛,攻其盾。她也既不动一下,也不开腔,这使得那位太太怒火中烧,屈尊地转过身来,露出灰白色的脸,脸上挂着因强压怒火而憋出的两块红斑。

    “你听见了吗,小姐?”

    “我不应当被告知原因吗?”

    “你敢放肆?”

    “我只问问,想知道为何解雇我。”

    “我要写信给福赛斯先生。我将会看到你会被关起来。你干出了人所不齿的丑事。”

    这种猛烈的攻击倒也产生了一些效果。莎拉的脸上也泛出两块红晕。

    一阵沉默。波尔蒂尼夫人气鼓鼓的肚子胀得更高了。

    “我命令你立刻离开这个房间。”

    “那好极了。我在这儿目睹的一切都是虚伪,因此离开这里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欢乐。”

    莎拉完成这最后的一击,便转身走了。谁知波尔蒂尼夫人却是个喜欢讲最后一句台词的演员,如不让她讲,她岂能容忍!也许我冤枉了她,她说下面这句话的意思是表示施舍——但从讲话的声调上看,不大可能。

    “拿着薪水!”

    莎拉转身盯着她,摇了摇头:“你留着吧。要是这点钱足够的话,我建议你去买件刑具。我想弗尔利夫人一定会乐于帮你使用,来对付在你手下干活的可怜人儿。”

    有那么片刻,事情显得怪荒唐的,波尔蒂尼夫人看上去极象萨姆,她站在那儿阴沉地撅着嘴唇,大张着口。

    “你……会……遭到……报应的。”

    “谁给报应,上帝吗?难道你以为来世你有资格见到上帝吗?”

    她们相处了这么多的日子,莎拉头一次朝波尔蒂尼夫人笑了,虽然笑得含蓄,但却在告诉波尔蒂尼夫人,她是永远别想见到上帝的。老大一会儿,女主人瞪大眼睛惊奇地望着她——那样子看起来够可怜的,似乎莎拉就是魔王撒旦前来讨债。末了,她象个螃蟹似的挪动着身子,找到一把椅子,半真半假地昏倒在上面。莎拉朝她望了一会儿,紧走几步来到门口,打开门。女管家大吃一惊,慌忙挺直身子,大概她以为莎拉就要向她扑去。莎拉闪向一边,指了指喉咙给痰卡住,透不过气来的波尔蒂尼夫人。这下,弗尔利夫人找到了献殷勤的大好时机。

    “你这个黑心肠的荡妇——你把她害死啦!”

    莎拉没有吭声,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弗尔利夫人给她的主人用溴盐,这时莎拉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她走到镜子前,但没有对着照,而是慢慢抬起双手,捂着脸,接着又缓慢地移开手指,露出眼睛,望着镜子。她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绞。两分钟后,她在床边跪下,默默的流着眼泪,泪水簌簌地落到破旧的被子上。

    她是否应该祷告呢?不过她认为自己是在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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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1章
    当胸膛储满了喘息,

    偶然相碰的手触起

    脉搏和神经的跳动,伴随着

    刹那间奇妙的痛觉。

    本可以从容相逢的四目

    在寻找,找着了却又慌忙躲闪

    令人心神荡漾的有意相碰。

    难道这就是开始了

    被云端天使歌唱的

    爱情之歌的前奏曲?

    还仅仅是尘世间凡夫,

    一毫不差地学会——

    那么快就学会了——

    平庸的调头?

    ——A·H·克劳《无题》(1844)

    此时,她睡着了。

    这就是查尔斯最后悄悄地走上前去,所看到的木板后面的难堪情景。她盖着一件旧大衣,象个小女孩似地踡缩着身子,两腿因夜间太冷而收缩在胸前。她的脸背着他,头下枕着一条深绿色的帕斯利①围巾,好象是为了保护她那最宝贵的东西——松散的头发,使地上的草种子不会沾在头发上。四周静悄悄的,她的体形清晰可见,甚至她的吸呼都微微可闻。刹那间,查尔斯觉得,她居然会那样安宁地睡在那儿,这似乎比他预料的任何罪过都更为可憎——

    ①苏格兰一小城市,是毛纺工业中心。

    同时,他心里又涌起一种保护她的念头。这种念头来得那么突然,使他大吃一惊,这也恰恰证明了医生对他的指责是多么切中要害。他急忙收回目光,把脸转向一边,因为他知道,他就要本能地蹲在她的身边安慰她……更可怕的是,谷仓幽暗隐蔽,姑娘姿态诱人,他不由地想象到了卧室。他觉得心在怦怦地跳个不停,好象跑完一里路刚停下来。此时,心惊胆颤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躺在那儿的那个姑娘。过了片刻,他轻轻地快步走到门边,看样子就要走了,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呼唤起她的名字来。

    “伍德拉夫小姐。”

    没有回答。

    他又叫了一声,这次叫得更响、更自然些,因为刚才那可怕的念头已经消失了。

    木板后面动了一下,响起一阵窸窣声。随后,她慌忙坐起身,从木板后向外窥探,有点滑稽地露出了脑袋。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那惊愕的面容。

    “啊,请原谅,请原谅……”

    脑袋忽然沉下去了。他退到屋外的阳光下。两只海鸥沙哑地叫着掠过头项。查尔斯躲到一边,这样,牛奶房方向的人便不会看到他。格罗根他是不怕的,而且此时他不可能到这儿来。但是,这地方太显眼,况且那牛奶工随时可能会来取干草。其实,这时候地上春草青青,牛奶工是不必要来取干草的,只是查尔斯心慌意乱,未曾想到这一点。

    “史密逊先生。”

    他慌忙走到门口,免得她再次叫出他的名字。莎拉站在门内,查尔斯站在墙角旁边,两人相距约十英尺。她刚刚匆忙地梳妆了一下,穿上了大衣,手里抓着围巾,象是刚把围巾当梳子用过似的。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慌乱的神色,虽因糊里糊涂地被惊醒而羞红了脸,但整个身影却因刚刚睡醒而显得柔和可爱。

    她身上透着一股野性。这不是疯疯癫癫或歇斯底里的野性,而是查尔斯在听鹪鹩的歌中所体会到的那种野性,是一种纯洁的野性,一种近乎热望的野性。本来,高明的马太医生和格罗根医生已使查尔斯相信莎拉患有精神病,十分可怖,谁知那张脸这样的热切坦率,查尔斯一时迷惑不解,他脑海里对精神病的恐惧淡漠起来。那时,虽然黑格尔已著书立说,但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并不懂得辩证地看待事物。他们只能扣盘扪烛,不会将正面与反面看作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矛盾使他们大伤脑筋,而不是欢欣鼓舞。他们不知事物有瞬息万变的特点,只晓得穷原究委,执著地追求能够遍释事物的原理。诚然,他们处在创建的时代,而我们却处在摧毁的时代,摧毁时日长久,使任何创建显得象肥皂泡一样短命。正因为如此,查尔斯对自己周围的一切感到莫名其妙。他尴尬地一笑。

    “咱们在这地方会不会给人看见?”

    她顺他的目光,向隐藏在绿树中的牛奶房望了望。

    “今天是埃克敏斯特集市。他挤完奶后,会径直到集上去的。”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走进了谷仓,他也跟了进去,两人隔开一段距离站着,莎拉背对着他。

    “你在这儿过夜的?”

    她点点头。两人都沉默了。

    “你不饿吗?”

    莎拉摇摇头。又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莎拉开口了。

    “情况你都知道了吗?”

    “我昨天一整天不在,没能到这儿来。”

    两人又沉默了。“波尔蒂尼夫人好些了吗?”

    “大概好了。”

    “她气得不得了。”

    “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你在她家真是受委屈了。”

    “到哪儿不受委屈呢?”

    他顿时想起必须注意措辞。

    “好啦,好啦……别伤心了。”他向前走了两步。“人们都很关心你。昨天夜里许多人到处找你。天还下着大雨呢。”

    她转过脸来,怀疑他在说谎。但她看得出,他说的是实话。“我没料到会给人们添这么多麻烦。”从她惶恐不安的神色中,他反过来发现,她说的也并非是谎话。

    “其实……没有什么。我想他们这样找你,会觉得够刺激的。不过,看来你得离开莱姆。”

    她垂下了头。他说这话的语调太严厉了。他迟疑了一下,随后便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慰她说:

    “别担心,我就是来帮你做这件事的。”

    医生说过,她是一堆火。查尔斯原以为这样简单的动作和许诺,足可以作为第一次努力,将这堆火扑灭。可是,他是抱薪救火,有何希望?她满面通红,激动地回望了一眼,眼中燃烧着烈火。他想抽回手,但被她一把抓住,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已经把他的手拉向自己唇边。他大吃一惊,猛地把手缩回来。她呆若木鸡,好象被打了一记耳光似地难堪。

    “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请控制自己,我——”

    “我制控不住。”

    她的话音弱如游丝,却将查尔斯震得目瞪口呆。他尽力使自己相信,她的意思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拚命地这样想着。然而,卡图卢斯①的诗句蓦地闪过他的脑际:“每次见到你,我便哑然失声,张口结舌;我的周身悄悄燃起烈火,内心发出沉闷的呼喊;黑暗遮天蔽日,令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些诗句是卡图卢斯从萨福②的诗翻译过来的,而萨福的抒情诗至今仍是欧洲医学界治疗相思病的最佳处方——

    ①卡图卢斯(约公元前87—约公元前54),古罗马抒情持人,共写了1首抒情诗。他的诗受古希腊诗人萨福的影响。他歌颂其恋人克洛狄亚的诗可能就是为纪念萨福而写的。

    ②萨福(约公元前612——?),古希腊著名女诗人,共留下诗集九卷,西方有的评论家把她跟荷马相比。

    莎拉和查尔斯呆呆地站在那儿。老天保佑,让他们明白,他们之间爱情的症结在于:虽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但想要退避的一方最终还是抽身不得。过了片刻,强压着的激情消散了,莎拉再也无力站稳。她瘫软地跪倒在他的面前,冲口说道:

    “我对您说的是谎话,因为那时我知道弗尔利夫人一定在望着我。我知道她一定会告诉波尔蒂尼夫人的。”

    此时,查尔斯的感情又失去了控制,他惊魂未定地望着面前那张仰起的脸。那张脸明显地在请求他的谅解,然而查尔斯自己也在请求什么人告诉他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因为那两位医生的话此时都已失灵了。那些放火烧房子、写匿名信的小姐们①对黑白分明的道德观毫无顾及,都在等待着被当场抓获,而不肯及早坦白交待——

    ①指本书第二十八章中卡尔·马太医生的《心理医学观察》所记载的那些女人。这里借指莎拉也是迫不得已才讲出了实情。

    莎拉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查尔斯似乎时来运转,一个金色的世界展现在他的面前。在那张脸上,泪腺悄悄地分泌着,抖出一两滴泪花。泪花那么微小、晶莹,一闪而过。但是,查尔斯这时却象一个站在正在崩溃的大堤下面的人,而不是一位站在哭泣着的女人面前的男子汉。

    “不过,为什么……”

    她仰面望着他,目光里带着热切的哀求,带着不言自明的决心,带着赤裸裸的欲望,在这种情况下,任何推诿都是不可能的。

    他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扶起来,两人呆呆地相互瞅着,象是着了魔。在查尔斯看来,她——或者说她那双大大的、勾魂摄魄的眼睛——真是令人神魂颠倒,这种美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至于那双眼睛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目的,那是无关紧要的。瞬间战胜了时代。

    他把她拉进怀里。他看到,随着她冲进他的怀抱,她那双眼睛也闭上了。随后,他也闭上了眼睛,找到了她的嘴唇。

    突然,他猛地将她推开。

    他一脸极度痛苦的神色,象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在最残暴的犯罪中被当场扭获似的。接着,他转过身,冲出门口——谁知他又闯入了另一个可怕的场景。不过,他碰到的不是格罗根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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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2章
    她身裹蝉翼似的白纱裙,

    在门厅里翘首盼望,怦怦心动,

    而那单调窒闷的气氛,

    仍笼罩在屋中。

    ——哈代《音盒》

    欧内斯蒂娜前一天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她清楚地知道,白狮旅馆的哪几扇窗子是查尔斯房间的。她发现,姨妈的鼾声在寂静的房中响起之后很久很久,查尔斯的窗口依然灯火通明。对于她跟查尔斯的争吵,她开初觉得受了委屈,也觉得内疚,可是后来她又一次从床上悄悄爬起时——这已是第十六次了,看见那儿的灯光仍然亮着,她的负疚感就更加强烈了。显然,查尔斯生她的气了,是啊,查尔斯有权对她不满。

    当时,查尔斯走了以后,欧内斯蒂娜自言自语地说(后来她也对特兰特姨妈说过),她对温斯亚特庄园不屑一顾。当然,她的这种说法使人不禁想起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这样一个寓言。查尔斯出发到伯父家去以后,她曾想应该通情达理地承担起大庄园女主人的责任,甚至还动手草拟了“庄园管理条例”……然而,这一梦想的破灭反而使她感到轻松起来。管理大庄园的主妇应具有大将风度,而欧内斯蒂娜压根儿没有军事才能。她喜欢舒适豪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尽管如此,她却有世俗的均衡感。她认为,在十五个房间已经足够的情况下,三十个房间是种无益的浪费。或许,她这种通过比较来进行节俭的观念是从她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在私下里,弗里曼先生认为“贵族”跟“无用的虚饰”是同义词。尽管如此,这并没有使他放弃跟贵族做生意,也没使他放弃在伦敦经营许多贵族都喜欢的住宅;他那宝贝女儿一有机会跟有爵位的贵族结婚,他也没有坐失良机。说句公道话,要说将女儿嫁给一位子爵,他还不敢当,因为那未免高攀不起;要是说从男爵么,他会觉得那再恰当不过了。

    我这样说可能冤枉了欧内斯蒂娜,因为她毕竟是环境的牺牲品,而且她又是处在那样一种愚昧的环境里。中产阶级之所以成为酵母和面团这样一种混合物,主要在于它对社会自相矛盾的认识。现今,我们往往忘记资产阶级曾是一个非常革命的阶级。我们看得更多的是它消极被动即面团的一面,把它视为反动的中心、社会的公害,把它看成永远是自私保守的阶级。在社会三大阶级中,唯有资产阶级常常真诚地瞧不起其自身。在这一点上,欧内斯蒂娜也不能例外。她讲话的语气中常带有一种令人不快的、酸溜溜的味道,这一点不仅查尔斯听得出,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她的悲剧(也是许多人的悲剧)在于:自卑是可贵的,但她用得不恰当,结果她使自己变成了中产阶级对自身永无信心的牺牲品。她不仅没有把中产阶级的弱点视为反对其整个阶级体系的理由,反而看作是爬到贵族阶级的借口。这一点也不能怪她,因为她一向受到的教育是把社会看作由许多梯级组成的梯子。这样,她生活的唯一目标就是向被认为更高的阶梯攀登。

    直到午夜过后,欧内斯蒂娜依然烦燥不安(“我真丢人,我表现得真象个布商的女儿!”),她索性打消了睡觉的念头,爬起来穿上睡衣,打开了日记本。她想,在暴风雨过后的一片漆黑中,说不定查尔斯会看到她的窗口还亮着忏悔的灯光呢。她拿起笔来。

    我睡不着。最亲爱的查对我不满——当时我听到关于温斯亚特的可怕消息,感到异常扫兴。我那时真想哭。

    我非常生气,傻乎乎地说了许多气话和伤人的话。我请求上帝的宽恕。我说那些话是出于对最亲爱的查的爱,而毫无恶意。他走之后,我大哭一场。让这事儿成为一个教训吧。即使我在感情上跟他产生矛盾,我也要尊重与服从我的亲爱的查。我要诚心诚意地赶快学会将自己可怕、可恶的任性折服于他比我强得多的智慧。让我珍视他的见解,把我锁在他心里,因为“真诚的忏悔是通往天堂的大门。”

    在这篇动人的日记中,你可能发现缺少欧内斯蒂娜的那种冷漠。这并不奇怪,因为她跟查尔斯一样,也会随机应变呢。她希望他会看到她很晚还亮着灯火,同时她也想象着有一天他可能哄她拿出日记本,来了解少女内心的秘密。她写日记部分是为了让他看,这正如维多利亚时代的任何妇女一样,她是部分为他而写的。她放心地上了床。这位订了婚的姑娘在精神上如此纯洁,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她终将会赢得查尔斯,使他幡然改悔那不忠的行为。

    当欧内斯蒂娜还在熟睡的时假,四层楼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戏剧性场面。那天早晨,萨姆没有象主人查尔斯起得那样早。他起床后来到旅馆厨房里吃茶,吃烤乳酪——维多利亚时代的仆人,不管食物是否合他们的胃口,很少有人比主人吃得少。旅馆的勤杂工告诉他,他的主人出门去了,叫他在家里打点行李,做好中午出发去伦敦的准备。萨姆心中格登一震,收拾行李只用了半个小时,因为他有更加紧急的事情要去办呢。

    他径直来到特兰特夫人家找玛丽。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咱们不必絮烦,反正是十分伤感,因为当特兰特夫人在他来后不久下楼进入厨房时(她还保持着未开化乡村的居民早起的习惯),她发现玛丽坐在饭桌旁哭得泪人儿似的。那个聋子厨师讥讽地翘着下巴,脸上毫无同情的表示。特兰特夫人问了问玛丽,以她那温柔和顺的态度很快使玛丽透露了真情,知道了她的痛苦的原因。她的办法比查尔斯的更加善良:在欧内斯蒂娜需要伺候以前,玛丽可以自由活动。因为欧内斯蒂娜小姐厚厚的花缎窗帘一般是十点钟以后方才拉开,所以玛丽可以得到三个小时的恩典。特兰特夫人得到的报酬是那一天全世界最愉快、最充满谢意的微笑。五分钟后,人们便看到萨姆在布罗德街上漫步。在鹅卵石的街道上可不能走得太快。玛丽走起来也得当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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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3章
    哦,让我独自悄悄爱我的情人,

    让未知的世界成为我的学识。

    我心中的幻景没有人知道,

    我在注目,却没让人看到……

    ——A·H·克劳《无题》(1852)

    很难说是谁更为胆颤心惊。主人离谷仓门口六英尺,张惶失措;两个仆人在大约三十码开外,呆若木鸡。萨姆由于惊呆了,居然未曾想到应将胳膊从玛丽的腰间移开。幸亏这时又有一人露面,打破了这一戏剧性的僵局:莎拉激动地冲到门口,却又蓦地抽回身,动作之快使人只有凭直觉才能看到。不过这已足够了。萨姆张口结舌,胳膊从玛丽的腰上落下来。

    “你来这儿搞什么名堂?”

    “出来走走,查尔斯先生。”

    “我原先叫你——”

    “做完了,全都准备好了。”

    查尔斯知道他在撒谎。玛丽象平时那样娇滴滴地转向一边。查尔斯犹豫了一下,随后便大步朝萨姆走去。萨姆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被解雇、挨揍等各种情景。

    “我们在这之前不知道您在这儿,查尔斯先生。说实话,我们根本不知道。”

    玛丽羞答答地转身朝查尔斯瞟了一眼,目光里流露着惊慌和担忧,同时也流露山一丝儿诡秘的爱慕神色。查尔斯对她说:

    “请让我和萨姆单独谈谈。”那姑娘点点头,快步走向远处。查尔斯打量着萨姆,这时萨姆已恢复了唯唯诺诺的常态,谨小慎微地盯着查尔斯的长统靴。

    “我是为我向你说过的那件事而来的。”

    “是的,先生。”

    查尔斯压低了嗓门儿:“是给她治病的医生要求我来的。

    他完全了解她的情况。”

    “是的,先生。”

    “这件事自然谁也不能告诉。”

    “我明白,先生。”

    “她明白吗?”

    萨姆抬起头来:“玛丽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先生。我敢拿性命担保。”

    这一回轮到查尔斯垂下眼皮了。他觉得自己两颊绯红:“那么好吧,我……谢谢你。我想还应该……喏。”他摸索着掏钱包。

    “哦,不,查尔斯先生。”萨姆向后退了一小步。冷静的旁观者会发现他略微有些做作。“不,这哪儿成。”

    查尔斯嘴里咕哝着什么,手停下来。主仆之间交换了一下眼色。或许两人知道,双方都已精明地作出了牺牲。

    “好的,以后我总会酬劳你。不过记住,什么也别说。”

    “要是说了,天打雷轰,查尔斯先生。”

    最可怕(最庄严、最高级)的誓言发过之后,萨姆转身追赶玛丽去了。相离约莫一百码,玛丽有意识地别转脸来,站在荆豆与蕨草之中等候着。

    他们为何到谷仓来,咱们只好猜测喽。或许是因为萨姆即将随查尔斯到伦敦去一个星期吧。令人惊奇的是,象玛丽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姑娘,听说萨姆几天不在,竟也放声痛哭了。这时,他们返回树林,惊魂未定地默默走了一会儿,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一下目光,偷偷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软瘫在地。让他们笑去吧,咱们还是回头看看满面通红的查尔斯先生。

    他望着他们二人,直到他们走远后才转过身,望望谷仓。他还不知道谷仓里的情况如何呢。他刚才的行为已将自己的本质暴露无遗。但在屋外,他还能静静地思考一下。象往常那样,责任又给了他力量。他已经有失检点地扇起了不可接近的火焰,尽管那另一个受害者可能被烧得狼狈不堪,正把绳子系上粱头……他迟疑一下,随后便大步向谷仓、向莎拉走去。

    她站在窗前,隐着身子,免得让人看见,似乎在侧耳细听查尔斯和萨姆之间的对话。查尔斯走到门口,说:“我乘人之危,利用了您的不幸处境,实在是不可饶恕的,我求您原谅。”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而且不仅仅是今天早晨。”她低下头。他看到莎拉羞愧难当,而不再是充满了野性,因此心里舒展了一些。

    “我以前怎么也没想到会引起您对我的爱。我的行动太愚蠢了,太愚蠢了。我应负全部责任。”她盯着地上粗糙的石板,象是个犯人等待着判决。“唉,事已至此,现在我请求您帮我弥补一下。”他说这些,是想引她讲话,但她依旧默不作声。

    “伦敦方面有事需要处理,我得去一下,不知要花多长时间。”她听了抬起头瞅瞅他,但那只是短暂的一瞬。他结结巴巴地继续说:“我想您最好去埃克斯特,我请求您拿着这个包里的钱——如果您愿意,就算借的吧……在您谋到个合适的职位以前……如果您在现金方面需要帮助……”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语调一定是一本正经,听起来可憎可恶。她转身背对着他,说:“那么我再不见您了。”

    “我不会不同意您的这个打算。”

    “可是我活着就是为了看见您。”

    沉默。这阵沉默中充满了可怖的威胁。他不敢道破这句话的含义,觉得自己象是身陷囹圄,就象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那样不可能获释。莎拉回头看了他一眼,以她那特有的敏感猜透了他的心事。

    “要是我想自杀的话,以前早就这样做了,何必等到现在呢?”她向窗外望望。“我接受您的借款……并且表示谢意。”

    他一时闭上眼睛,默默地感谢苍天的恩典。他将钱包(不是欧内斯蒂娜为他绣的那一只)放在门边的壁架上。

    “您去埃克斯特吗?”

    “要是您希望我去那儿的话。”

    “确实希望。”

    她低下了头。

    “另外,还有件事得告诉您。镇子里有人说要把您送到疯人院去。”——她猛然转过头,眼珠闪电般地转动了一圈——“这个主意一定来自莫尔伯勒大院,您不必过于当真。不管怎样,您要是不回莱姆镇,一定可以避免许多麻烦。”他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听说一个搜寻小组很快还要来找您。所以我一早就到这儿来了。”

    “我的箱子……”

    “我来负责。我会派人送到埃克斯特车站上。我想,如果您身体还可以,最好步行到埃克斯茅斯的十字路口,这样可以避免……”他是说免得给两个人招惹风言风语。不过他知道这个建议有点儿过分,因为埃克斯茅斯离莱姆有七英里。到十字路口,即公共马车经过的地方,还要远出两英里。

    她点头同意。

    “还有,您一安顿好,就给特兰特夫人写封信,好吗?”

    “我身边没有引荐信。”

    “您可以说塔尔博特夫人推荐的,也可以说特兰特夫人。我会向她们说明。如果还需要经济上的进一步帮助,请不要不好意思提出。我走以前会安排好的。”

    “恐怕不会有这种必要。”她的声音微弱,几乎难以听清。

    “当然,仍旧很感谢您。”

    “我想,应该是我感谢您。”

    她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仍然十分锐利,一眼便看透了他。

    “您真是位不同凡响的女性,伍德拉夫小姐,我怎么没有早些看出这一点,真是惭愧。”

    她说:“对,我是不同凡响。”

    她的语气里既没有自豪,也没有挖苦,但显然十分辛酸。两人又沉默了。查尔斯许久没有讲话。末了,他拿出表看了看,意思是说他该走了。他感到自己傻里傻气,笨嘴拙舌。他感到她的尊严高于自己,或许他还感到她的嘴唇是那样的柔嫩。

    “您愿意跟我一起回到那条大路上去吗?”

    在这最后分手的时刻,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前怕狼后怕虎的。这当儿,即使格罗根来了,他也不在乎。当然,格罗根不会来。莎拉走在他的前面,脚下踏着枯死的蕨草,葱绿的荆豆。晨曦中,她的秀发闪闪发光。她一路走着,既不回头也不吱声。查尔斯知道,萨姆和玛丽很可能还在偷看。不过,他觉得此时让他们看到他跟莎拉大大方方地在一起,也可能更好。他们爬上斜坡,穿过树林,最后来到大路旁。她转过身。查尔斯走到她身旁,伸出手。

    她迟疑了一下,也伸出了手。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但尽力克制自己,免得再干出蠢事来。

    他小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您。”

    她抬起头来,正面看着他,眼里微微带着试探性的神色,似乎他应该认识某种东西,现在认识还为时未晚:一种他还没认识的真理,一种高贵的激情,一种他没能理解的历史。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讲,但同时又觉得,假如他不能凭自己的感情去理解的话……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相互望了半晌。末了,他垂下头,放开了她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望了望,她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目送着他。他举起帽子,而她一动不动。

    又过了十分钟,他来到通向牛奶房的小路口,站在草地的一边。在那里,可以越过草地望见下方的码头。他看到远方草地上有个矮小的身影向他走来。他缩了一下身子,有些犹豫……随后便沿着小路踏上回莱姆镇的马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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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4章
    枯萎的蔷薇从高墙上被打落。

    ——哈代《风雨交加时》

    “你出门去过了?”

    他已换过了衣服,所以撒谎是无济于事的。

    “我需要散散心,夜里睡得很不好。”

    “我也没睡好,”她说,“你昨天疲倦极了,是吗?”

    “是的。”

    “但你为什么到一点钟还不睡呢?”

    查尔斯慌忙转脸看着窗子:“有好多事情要想想。”

    在这干巴巴的交谈中,欧内斯蒂娜的话表明,她很难使夜间的誓言在白天保持不变。除了看出他到外面去过之外,她还从萨姆和玛丽的身上,从满脸疑惑的特兰特姨妈身上看出,查尔斯打算当天离开莱姆。她强使自己不去打听这种突然变故的原因,让这位爵爷自己在认为适合的时间说吧。

    查尔斯回来的时间是十一点钟。她端坐在后客厅里愁眉苦脸地等着,而他却那样狠心,居然待在大厅里跟特兰特姨妈唠了老大一会儿,而且声音很低,她听不清楚,这简直糟透了。她不由怒火中烧。

    或许使她恼怒的还有另外一点。那天早晨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他却一句赞美的话儿也没有。她穿着一件玫瑰红“早餐”礼服,袖子是黑色的,漂亮的腋窝处收得很紧,往下是宽大蓬松的皱褶,直到手腕处收住。礼服显出了她那苗条的美,光滑的秀发上扎着的缎带更是锦上添花,熏衣草香水弥漫着清香。她简直是令人陶醉的阿芙罗狄蒂①,只是因刚从白亚麻铺盖的床上起身,眼睛微显青肿。查尔斯此时心情不佳,很想发火,但他还是强作笑脸,坐在她身旁,拿过她的一只手拍了拍——

    ①阿芙罗狄蒂是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罗马神话的维纳斯。

    “宝贝儿,请原谅,我觉得很不好受。我已经决定非去伦敦一趟不可。”

    “呃,查尔斯!”

    “我也不希望去。但是出了这样的大事,我必须立即去见蒙塔古。”蒙塔古是他的律师,照料查尔斯的事务。

    “你不能等到我回去的时候吗?只不过等十来天呀。”

    “我可以返回来把你接走。”

    “我说,蒙塔古就不能到这儿来么?”

    “噢,不行,文件太多。再说我还有别的事。我必须把发生的事情告知你父亲。”

    她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回。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小乖乖。他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我的前程出现了这样严重的变化……”

    “你还有自己的财产呢!”

    “呃……当然了,不错,我总不会愁吃愁穿的。不过还有其他事情,爵位……”

    “我昨天把这事儿忘了。你说得对。我当然不可能嫁给一个微不足道的平民百姓。”她回过头来,略带挖苦地瞪着查尔斯。

    “亲爱的,请耐心一些。这类事情不讲清不行——你的陪嫁很多,当然喽,我们之间的爱才是最主要的。不过,婚姻中还有……嗯……法律与契约的问题,它……”

    “胡说八道!”

    “亲爱的蒂娜……”

    “你很清楚,要是我自己愿意,他们会同意我嫁给一个穷光蛋。”

    “这很可能。但是,即使最溺爱的父母也是希望知道——

    “贝尔格莱瓦的房子共有多少间?”

    “我不清楚。”他思索了一下,说:“恐怕有二十间。”

    “有一天你说过,你的年收入是二千五百镑,加上我的陪嫁就是——”

    “咱们的收入情况出现了变化,但钱是够花的,这不成问题。”

    “那很好。假如我父亲说你不能娶我,你怎么办?”

    “你误解了。我知道自己的责任。这种时候是越小心越好。”

    说这几句话时,两人谁都不敢看对方一眼,她垂着头,闷闷不乐,对查尔斯的话很反感。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背后。

    “去说一说只是个形式,不过这种形式还是至关重要的。”

    她执拗地垂着头,说:“我在莱姆过够了。在这儿见到你的次数比在伦敦还少。”

    他笑了:“真是瞎扯。”

    “好象是少。”

    她气乎乎地紧闭双唇,说什么也不肯息怒。他走到壁炉前面,把胳膊搭在炉台上,朝她微笑着。不过,他的笑只是一种皮笑肉不笑的面具而已。他不喜欢她的任性执拗,那种任性与她那煞费苦心的装束极不相称。她那套衣服只宜于在家中穿穿,到外面去是有伤大雅的。这种窄边的实用性楔形衣服是臭名昭著的布卢默夫人在本书故事发生的十五年前推行到社会上来的。但是,比这更早一些时候,妇女外出穿长裤的尝试还是被带撑架的女裙彻底击败了——这一微不足道的事实对我们理解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沉默中,查尔斯没有多去想愚蠢的时髦衣着,而只想着如何早些脱身。幸好蒂娜也在考虑自己的处境:分离短暂的几天就这样大惊小怪未免有失大家闺秀的风度,而象女仆行事(特兰特姨妈对她说过为什么她醒来打铃时不见玛丽)。再说,男人的虚荣在于女人的顺从,而女人的顺从则是赢得最后胜利的手段。哼,她总有一天要查尔斯为他的残酷付出代价的。她抬起头来,向他略表歉意地笑笑。

    “你每天都写信来吗?”

    他弯下腰摩挲着她的脸,“一定。”

    “尽早回来?”

    “我和蒙塔古将加快办理,一办完就立即回来。”

    “我要写信给我父亲,严格命令他等你一办完事就直接把你送回来。”

    查尔斯趁机说:“要是你马上写,我就把信带去吧。我还有一小时才出发。”

    她站起来,伸出双手。她份望着他吻她。他没有勇气吻她的嘴唇,只好抓着她的肩膀,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鬓角,随后便打算走开。可是不知怎么,他却没有举步。欧内斯蒂娜娴静温存地望着他,望着他的带有珍珠饰针的深蓝色领带。查尔斯一时弄不清自己为什么无力举步。实际上,他觉得有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身子。他知道,要摆脱这两只手,要脱身去伦敦,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他是付出了。此时他站在那儿,有几秒钟时间,他的嘴唇紧紧地贴在她的唇上。但是,天没塌下来,内心没有发出沉闷的呼叫,也没有什么黑暗遮天蔽日。他并没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欧内斯蒂娜打扮得漂漂亮亮,但在查尔斯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温柔、雪白的娇小躯体,似乎一伸手便可触到似的。欧内斯蒂娜的脸侧向一边,头靠在他的肩上,身子偎依在他的怀里。当他拍着她,抚摸她,柔声说着甜言蜜语时,他发现自己异常窘迫、尴尬。他觉得一阵微微的冲动。欧内斯蒂娜有她自己的幽默感,时常耍小孩子脾气,动不动就有些古怪念头,但可以看出,她那埋藏着的野性终会迸发出来。她愿意了解两性之间那种“堕落”的事,总有一天她会胆怯地、但又津津有味地去啃那禁果。查尔斯可能未曾清楚地意识到,他所感觉到的只不过是世世代代头脑简单的女人所具有的魅力。人们可以任意摆布这种女人。此时他只意识到一种堕落感:早晨刚刚吻过另一个女人的嘴唇,现在居然又想象面前这个女人的肉体!

    他匆匆地吻了吻欧内斯蒂娜的头项,轻轻地脱开她的双手,每只手吻了一下,便急忙走了。

    还有一付千斤重担在等着他呢。此时,玛丽正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他的帽子和手套。她垂着眼皮,脸色绯红。他戴上手套后回头瞥了一眼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看到房门已经关上。

    “萨姆把今天早晨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对你讲过了吗?”

    “讲过了,先生。”

    “你……懂吗?”

    “我懂,先生。”

    他脱下一只手套,在马甲口袋里摸索着。玛丽虽然把头埋得更低了,却没有后退一步。

    “哦,先生,我不要。”

    但她已经接住了。查尔斯一走,她便匆匆关上门,小心翼翼地伸开小手——我想恐怕已是攥得发红的小手,盯着掌心里那枚小金币。随后,她把金币放在两排白牙齿之间咬了咬(她常看见爹爹这样做),以便吃准那不是铜的。尽管她并不能区分金的还是铜的,但咬一咬总叫人放心,可以证明确实是金的,这正象谁到安德克立夫崖走走便被证明确实有罪过一样。

    一个单纯的乡下少女对罪过又能懂得多少呢?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不管怎样,查尔斯掏了腰包,总可以轻松自在地去伦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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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5章
    在这甜蜜的羁留期间里,

    你是我力量的唯一源泉。

    ——哈代《她的永恒》

    在我们看来,十九世纪到底怎么样呢?那是一个妇女倍受尊重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花几镑钱便可以买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英国所建教堂的数目超过了这个国家以往所建之和。而在伦敦,每六十所房屋中就有一所是妓院(现代的比率可能接近一比六千)。在那个时代,每一个布道坛,每一家报纸的社论,每一次公开演讲,都喋喋不休地宣传婚姻的神圣性(及婚前贞操的重要性),而上至王储下到达官显贵,许多人都有着偷偷摸摸的私生活,人数之多,超过或几乎超过了以往任何时期。在那个时代,刑法制度逐步讲究人性化,而鞭打却非常盛行,结果一个法国人非常严肃地证明,法国的萨德侯爵①的先祖必定是英国人。在那个时代,妇女们的衣服把肉体遮盖得比任何时代都严实,但对雕刻家的评判却要看他雕刻裸体女人的水平。在那个时代,任何小说、戏剧、诗歌等方面的著名文学作品,在色情描写上从来都不超过接吻的程度,鲍德勒博士②被认为是公众的恩人(他死于一八二五年。他死的年份使我们注意到,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观早在维多利亚时代以前就已存在了)。然而,带色情描写的通俗作品的发行量却是空前绝后的。在那个时代,人体的某些器官是从来不提及的,否则会被认为有失体统;然而,卫生设备非常简陋,人们几乎在所有的房子里和街道上都会碰到与厕所、粪便有关的东西(有抽水设备的厕所是十九世纪末才出现的,直到一九○○年,还一直被认为是一种高级设施)。在那个时代,在人类活动的其他方面都出现了长足的进步和解放,而唯独在最基本的个人情欲方面却受到苛刻的控制——

    ①萨德侯爵(MarquisdeSade,1740—1814),法国作家。他写了许多色情作品,主要描写一些色情狂。后来,他的名字成为一个专有名词“萨德主义”(Sadism),意思是“性虐待狂”。

    ②托玛斯·鲍德勒(ThomasBowdler,1754—1825),英国学者。一八一八年,他对莎士比亚的著作进行“净化”,即删去所谓“猥亵及色情描写”的词句。后来,他又对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1737—1794)的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进行了类似的删节。后来,他的名字变成了一个英语动词(bowdlerize),意思是“删去猥亵,色情词句”。他死于1825年,而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是从1837年开始的,所以下文说“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观早在维多利亚时代以前就存在了。”

    虽然升华理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维多利亚时代,但我有时也觉得怀疑,这种理论是否会将我们引入歧途,使我们误认为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是清淡寡欲的。实际上,他们有着和我们同样强烈的欲望——而且比我们想得更多。我一向认为,所谓“下流的九十年代”①。是对许多年来禁欲主义的反动。我想,那只不过是公开了到那时为止一直掩盖着的东西。我觉得,我们是在谈论人类永恒不变的能量,只不过所使用的词汇和比喻不同罢了。

    我们视为轻松或无关紧要的事情,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却十分认真严肃地对待。他们表现严肃的方式就是不公开谈论这类问题,而我们则恰恰相反。但是,这些表示严肃的“方式”都只不过是些传统习惯。从本质上说,他们与我们并无不同。

    我们要了解客观现实,就不得不从别处去寻找——从梅休②的著作,从皇家专门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以及其他材料中去寻找。狄更斯及其同时代作家对性生活这一领域避而不谈。维多利亚时代乡间的严酷现实是这样的:“先尝后买”。这是普遍的,而不是个别情况——

    ①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英国一些知识分子冲破了维多利亚时代所宣扬的禁欲主义束缚,在性道德、享乐主义、生活方式等方面提出了一些新观点。他们创办了《黄书》杂志,主要撰稿人有著名文学家亨利·詹姆斯、阿诺尔德·班尼特、奥斯卡·王尔德等。

    ②亨利·梅休(1812—1887),英国社会学家。他对伦敦的劳工情况做了长期深入的调查,写成四卷《伦敦劳工及伦敦穷人》。

    让我们再回到我们的人物上来。你现在总会猜出萨姆和玛丽为什么要到谷仓来了吧。再说他们来这儿已不是第一回了,你就可能更加理解为什么玛丽得悉萨姆要离开莱姆便哭得泪人儿一般……为什么她对罪过懂得多于人们对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所预料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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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6章
    她额头上犹如火烧,

    急切的神色流露眉梢,

    见机就匆匆而上,

    将一切付诸了欲望。

    ——丁尼生《悼亡友》(1850)

    一百年前,由于交通不便,埃克斯特城离首都比今天显得远多了。当时,那儿就有某些纵欲的恶习,而现在所有的英国人都拥到伦敦来享受这种生活了。要是说一八六七年埃克斯特就有那么个灯红酒绿的街区,这恐怕未免失之夸张。尽管如此,它却有那么一个非常繁华的地段。那地段离城市中心较远,地处镇旁河岸边的斜坡上,这儿曾经是个不小的港口,附近又有一座黑森森的大教堂,因而是埃克斯特生活的心脏。那地方街道纵横交错,尚有不少都铎王朝时期的房子,但光照极差,臭气熏天,到处是烂泥污水。有烟花巷、跳舞厅和酒馆。那里住着由于五花八门的原因而失身的姑娘和成年女人,还有一大群从德文郡的村庄和小镇拥到这儿来的无事可做的人。总而言之,那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藏污纳垢的地方,布满了出租房屋和小旅店——就象莎拉所说的韦茅斯的那个小旅店一样。那是一个逃避严厉道德风尚的避难所。这种避难所当时遍布英国各地,埃克斯特自然也不能例外——当时所有各郡的大城市都不得不给那支不幸的妇女大军找个落脚点,她们在争夺普遍纯洁的男性战斗中,已是伤痕累累了。

    在这一地段的边缘有一排乔治时代①的房子。毫无疑问,当初刚造好时,房子俯瞰着河流,景致一定不错,可是如今那里盖起了客栈,视线给遮住了。很明显,那些房子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自然美。房子的木制部分油漆已脱落,门及屋顶上的瓦片都破破烂烂。有一两所房子是私人住户,但在那一排房子的中央有五幢属于一家人家,房子中央的大门上挂着一块招牌,这表明它是一家旅馆,说得确切些,那是“恩迪科特旅馆”,店老板是马撒·恩迪科特夫人。据说,恩迪科特夫人的主要特点,是她对任何旅客都不觉得好奇。她是一个标准的德文郡女人。对这样的女人来说,只要住店付店钱就行,至于住的是什么人,她毫不关心。因此,她把站在门厅旁小帐房里的旅客分成等级:十先令的旅客、十二先令的旅客、十五先令的旅客等……所标的价格是指旅客每周应当付的住宿费。在当代,住在旅馆里已习惯于每揿一次电铃召人做事就得付十五先令小费的旅客,切不要以为那时恩迪科特夫人的旅馆很便宜。要知道,当时租一间茅屋一般是每周一先令,顶多不超过两先令。在埃克斯特,花六先令或七先令便可租到极好的小房子。每周花十先令在恩迪科特旅馆租一间最便宜的屋子,虽说这显然是女老板敲竹杠,可是她通过这个办法提高了旅馆的身价——

    ①英国国王乔治一世至四世(1714—1830)时期。

    那是一个薄雾冥冥的黄昏,天眼看黑了下来。旅馆对面人行道上的两盏气灯已由点灯工用长竿拨亮,仓库墙上粗糙的砖头被照得雪亮。旅馆里有的房间已点亮了灯。楼下的灯光较亮,而楼上的灯光较暗。这是因为,许多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都认为装煤气管子太贵,引到楼上不合算,于是楼上依然使用油灯。透过大门口旁边底层楼的窗户,我们可以看到恩迪科特夫人坐在一只小火炉旁,聚精会神地钻研着她的圣经——帐本。倘若我们仔细地将目光从这个窗口向上移至右首尽头的另一幢房子,我们可以看到最上层楼的一个黑洞洞窗口,窗户上挂着紫红色窗帘,尚未拉上。住这样的房间,每周需交十二先令六便士。

    这是两间一套的房间,由一个小起居室和一个更小的卧室组成,实际上是由原来一间颇为宽敞的乔治时代的房间隔开的。墙上贴着不整齐的糊墙纸,纸上印着褐色小花。屋里铺着旧地毯,摆着一张由三角架支撑的圆台面,上面铺着墨绿色棱纹台布。从台布的角上可以看出,绣花的人是个新手,还在练习阶段。屋里还有两把破旧椅子,粗糙的木刻装饰品上衬着破旧的紫褐色丝绒,还有一只带抽屉的橱子。墙上挂着一张发了黄的版面,画面上画的是查尔斯·韦斯利①;还一幅蹩脚的水彩画,画的是埃克斯特大教堂——这是几年前买主从一个手头拮据的妇女那儿一再压价买来的——

    ①查尔斯·韦斯利(1707—1788),英国著名的美以美教徒,写过许多赞美诗。

    屋里还有一只作装饰用的微型火炉。炉子封着口,炉下挂着几件叮当作响的小玩意儿。除这个小火炉外,房间的布置别无新鲜可言。只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壁炉的大理石饰板。那是乔治时代的古董。饰板的上方有几尊雅致的仙女浮雕,雕像的背景上刻着象征丰饶的鲜花。她们的那种传统的标准面孔上一向微微露着惊奇的神色。现在,她们看到仅在一百年间这个国家的文化居然变得如此糟糕,也一定会感到惊奇。她们本来诞生在一间镶着松木板的、使人心情舒畅的房间里,现在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肮脏的斗室里。

    如果她们能够的话,她们一定会欣慰地舒一口气,因为这当儿,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我们尚未见面的旅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剪裁奇特的大衣,那黑色的女帽,那带着白领子的靛蓝外套……这一切都告诉我们,她是莎拉。

    莎拉轻快地,几乎是急切地进入屋子。

    这并不是她刚刚赶到此处。她几天前已经到了。至于怎么会到这儿来,原因很简单。当她还是个小姑娘,在埃克斯特读书时,她就知道这个旅馆。几天前离开莱姆后,莎拉不知不觉发现自己站在希普站,就是多切斯特公共马车停靠的那个站头。她的箱子几天前就已经运到了,正在等着她呢。有个搬运工走上来问她要在哪儿下榻,她一时尴尬万分,因为她除了隐约记得那个旅馆的名字外,她说不出别的什么旅官。搬运工听说她要去“恩迪科特旅馆”,脸上露出了异样的表情。莎拉猜想,要在埃克斯特盘桓,她大概没有选中最讲究的地方。不过搬运工倒是一声不响地扛起了她的箱子,她便跟着他穿过城市来到刚刚说过的那个地段。她并不喜欢这个地方的外表,在她的记忆中(她以前也只见到过一次),这地方以前比现在亲切得多,宽敞得多,尊严得多。不过,条件差并不妨事,讨饭的不应该嫌饭凉。使她宽心的倒是她孤单一人并未引起风言风语。她要一套房间,预付一个星期的钱。这本身证明了她有点身分,就不必要别的什么证明了。她本想要最便宜的房间,但当她发现一个房间就要花十先令,而一个半房间只需再加两个半先令时,就改变了主意。

    她快步走进房间,关上门,划了根火柴凑到灯芯上。灯烟消失后,乳白的玻璃罩放出光来,驱散了黑暗。她摘下帽子,以她特有的方式摆了摆头,将头发甩到后面。她把手里的帆布包放到桌子上,一看就知道她急于打开包,连大衣都顾不得脱。她慢慢地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包包东西,放在绿色台布上。末了,她把帆布包放在地上,动手打开包里所购买的东西。

    第一件东西是一只斯塔福德郡出产的茶壶,上面有一幅彩图,画的是一间茅屋,屋边有一条小溪和一对恋人(她仔细地打量着那对恋人)。第二件东西是一只托比啤酒杯①,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那种花花绿绿的庞然大物,而是个小巧玲珑的物件,上面涂着紫红色和黄色。那个高高兴兴的男子面容上涂着柔和的蓝色釉(瓷器专家会认出那是拉尔夫·伍德的作品)。这两件东西是莎拉在一家旧瓷器店花了九个便士买来的。啤酒杯已经磨损了不少,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将继续磨损下去。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因为一两年前我也买了一只这样的瓷啤酒杯,花费远远超过了当时莎拉花的三个便士。不过我同她不一样,我喜欢的是拉尔夫·伍德的艺术,而她喜欢的是那男子的笑容——

    ①托比啤酒杯是一种做成头戴三角帽地矮胖人形啤酒杯。下面讲的“那个高高兴兴的男子”即指此。

    虽然我们从未看出,莎拉其实很有一种审美感,或者说那是一种情感——一种对她生活的时代那种可怕装饰的反应。这只小啤酒杯的年代,她是一无所知的,但她隐隐感到它的年岁一定很大,许多人都用过它,而现在居然成了她的了。她进屋后没脱大衣,便把它放到壁炉台上,象孩子似地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它,好象生怕失去享受第一次做主人的美味似的。

    过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她紧张地向门口匆匆瞥了一眼。脚步声消失后,莎拉才脱去大衣,捅旺炉子,随后又把一只熏黑了的铁壶放到炉架上。接着,她转过身来整理买来的东西:一包茶叶,一包糖和一小筒牛奶。她把这些东西都放到茶壶边上。末了,她拎着剩下的三包东西走进卧室。卧室的陈设极为简陋,一张床、一只大理石盥洗盆、一面小镜子和一块寒酸的地毯,仅此而已。

    但是她顾不得注意这一切,眼睛只盯着三个包。第一个包里是一件睡衣。她没有将睡衣贴着身子比量,而是把它放在床上。随后她打开第二个包,里面是一条深绿色的美利奴羊毛披肩,四周用墨绿丝绸镶着边。她把披肩拿在手里,出神地望着它——那一定是因为它太贵了。买这条披肩花的钱比买其他东西加在一起还多得多。最后,她若有所思地举起披肩,将那精致柔软的料子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她低头看着睡衣,第一次用我允许她采用的真正女性的姿势,把一绺棕色的头发移到胸前,放在绿色的披肩上。过了一会儿,她抖开披肩。披肩足有一码宽,她将它披在肩上,对着镜子瞧了半晌。随后,她回到床边,把披肩放到摊在床上的那件睡衣的肩头。

    她打开第三只包。这个包最小,只是一卷纱布。她望了望床上白色的睡衣和绿色的披肩,然后将纱布拿到另一个房间,放到橱子的抽屉里。此时,水开了,铁壶盖子啪嗒啪嗒地响起来。

    查尔斯给她的钱包里有十枚金币,单就这些钱——且不说还有别的钱——也就足够她离开这儿远走高飞时的开销了。前些日子,她每天晚上都要象第一次那样数数这些金币。她的这种行动看起来并不象个守财奴,倒象是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看同一部电影一样——原因是对这部电影的故事、某个角色禁不住的欢喜。

    她刚到埃克斯特时,有好几天什么东西也舍不得买,只从自己那点可怜的积蓄中拿出最少的钱来维持生活。她只是眼睁睁地瞪着那些商店,瞪着那些衣服、椅子、桌子、食品,葡萄酒等等上百种似乎对她抱有敌意的商品。这些商品象是些嘲笑挖苦她的人,象是莱姆镇那些两面派居民。她在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便背过脸去,装作没看见她;当她从他们身旁走过,到了他们背后时,他们便挤眉弄眼地笑笑。这就是她不愿出来买东西的原因。当然,这并不是说她的日子不开心,恰恰相反,她是在享受着成年生活中的第一个假期。

    她自己煮茶。金黄色的小小的火苗从茶壶上反射到炉壁上,闪闪发光。火苗静悄悄地跳跃着,投下了点点阴影。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她的变化如此之大,心情如此平静,对自己的处境如此满意,你可能会因此以为她收到了查尔斯的信,或者听到关于他的什么消息。其实,她什么也不知道。在莫尔伯勒大院那个静静的夜晚,她曾经双眼垂泪,痛苦不已,那次我叙述过她想些什么东西。现在,她又静静地凝视着火苗,究竟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这次我不想赘述了。过了片刻,她站起身,走到橱子面前,从最上面一格里取出一只茶匙和一只没有杯垫的茶杯。她坐到桌旁,倒了一杯茶,打开了最后一个小包。那只包里是一只小馅饼,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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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7章
    “体面”将其沉重的大氅罩住了整个国家……谁要是对这位女神项礼膜拜,谁就赢得大家的尊敬。

    ——莱斯利·斯梯芬《剑桥杂记》(1865)

    资产阶级……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文明制度,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

    ——马克思《共产党宣言》(1848)

    查尔斯与欧内斯蒂娜的父亲第二次会面,跟上一次比起来可就不愉快多了。当然这并不是欧内斯蒂娜的父亲弗利曼先生的过错。弗利曼先生尽管在内心深处对贵族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卑视,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却是个势利眼,处处装出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并将此视为一种生意,象他的另外一种兴隆生意同样重要。外表上,他觉得自己是标准的绅士,内心里却不时地怀疑自己,这从他那处心积虑装模作样的表情上完全看得出来。

    那些刚刚爬到资产阶级上层的人,日子并不好过。虽说他们在社交活动中意识到自己是那个阶层的新成员,但他们心中很明白,他们在商业界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在悄悄改变颜色,以适应环境的需要。其中,有些人(例如乔罗克斯先生①)完全追求乡下贵族的嗜好、品格和风度。另一些人(例如弗里曼先生)则试图赋于“新成员”这一术语以新的含义。弗里曼先生在英格兰东南部的萨里松树林新建了一所房子,不过,他的妻子和女儿住在那儿的时间比他要多得多。就他的生活方式而论,他倒是现代那些家住郊区却到城里上班的人的先驱。所不同的是他只在周末才去乡下。除夏季外,他很少住在那儿——

    ①乔罗克斯先生是英国作家罗伯特·瑟蒂斯(1805—1864)一系列幽默作品中的中心人物。

    的确,利润和热情可能是他的座右铭。在一八五○年至一八七○年社会和经济大变革时期(强调的重点从生产转向经营,从生产者转向消费者),他生意兴隆,发了大财。他的生意迎合了第一次巨大消费浪潮的需要。作为一种补偿,他变得高度热情起来,成了一个道地的基督教徒。正象我们时代的大亨们喜欢收集艺术品,喜欢将自己的巨额投资披上美丽的慈善外衣一样,弗里曼先生在“基督教知识普及协会”以及此类活跃的慈善组织上也捐出了一大笔款项。按照我们今天的标准,他手下的学徒和练习生等所受到的剥削以及他们的食宿条件是很残酷的。可是按一八六七年的标准来衡量,弗里曼先生经营的企业是出类拔萃的,堪称同行业的典范。待他进入天堂时,他会留下一支幸福的劳动大军,他的继承人则定会从中获得巨额的利润。

    弗里曼先生头脑灵活,面色阴沉,有一双精明的灰眼睛。在他下面的人,他似乎把他们都看作一些曼彻斯特出产的劣等商品。不过,他听着查尔斯的消息时,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激动。查尔斯说完后。他只是严肃地点点头。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次会面是在海德公园住宅内弗里曼先生的书房里进行的。从那书房的布置,人们看不出他的职业。四周的墙边严严整整地摆着一排排书籍;有一尊马库斯·奥瑞里厄斯①的半身塑像(也可能是正在洗澡的帕默斯顿勋爵②?),还有一两块巨大但含义不明的石雕,至于雕刻的是狂欢还是战斗场面,很难断定。不过它们还是给人一种远离当时环境、表现原始人性的印象——

    ①马库斯·奥瑞里厄斯(121—180),罗马皇帝。

    ②亨利·帕默斯顿(1784—1865),英国政治家,曾两度任英国首相。

    弗里曼先生清了清喉咙,眼睛盯着书桌边上镶着的红色摩洛哥皮。他看来就要宣布什么,谁知转眼间又改变了主意。

    “这太出人意料了,太出人意料了。”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查尔斯对这种沉默既感到恼火,也感到好笑。他讨厌岳父的严肃态度,但这件事是他自己引起的,因而也就只好忍受这沉默,强压下不满的表示。弗里曼先生所想的,实际上不是贵族而是生意人在想的东西。一听查尔斯的话,他立刻想到,这位年轻人到这儿来的目的是要提高蒂娜的陪嫁数额。加点钱不成问题,但他同时想到的是另一种令人生畏的可能性——查尔斯可能早就知道他的伯父要结婚。他最讨厌的就是在交易中受骗吃败仗——而这一笔交易,不管怎么说,却关系他最珍视的东西。

    最后,还是查尔斯首先打破了沉默:“几乎用不着说明,我伯父的这一决定对我来说也是大出意料的。”

    “当然,当然。”

    “不过我觉得应当立即通知您,并且当面说清。”

    “这样做很对。那么欧内斯蒂娜……她知道了吗?”

    “我第一个告诉的就是她。她自然相当吃惊,但那只是她出于对我的爱。”查尔斯迟疑了一下,随后把手伸进口袋里。

    “我给您带来了她的一封信。”他站起身,将信放到书桌上。弗里曼先生精明的灰眼睛瞅着信,很明显,他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你还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是不是?”

    “我不能说自己什么也没继承,不能说自己分文不名。”

    “我们还应加一句,您的伯父不一定有那个福份,最后会生出个继承人来,是吗?”

    “是的。”

    “是不是我们还应加上一句,欧内斯蒂娜决不会空手嫁给您。”

    “您是很慷慨的。”

    “而且我总有一天要长眠地下。”

    “尊敬的先生,我——”

    这时,绅士精神在弗里曼先生身上占了上风,他站起身来,说:“我跟你是完全可以谈论这类事情的。我对您并不想隐瞒什么,亲爱的查尔斯先生。我主要关心的是我女儿的幸福。我用不着向你说明,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她代表的价格有多大。当你请求我允许你们订婚时,使我放心的是,这种婚姻是相互尊重,平等交易。现在我更放心的是,目前你的处境变化对你来说也是一个晴天霹雳。谁也不能怀疑你的道德,不能把动机不纯强加到你的头上。这是我最看重的东西。”

    “这也是我最看重的东西,先生。”

    接着是一阵更长的沉默。两人都知道言下之意是什么:对这一婚姻必定会产生不少恶毒的流言蜚语。人们一定会说,查尔斯在求婚前就已经听见了失去继承权的风声;人们一定会耻笑欧内斯蒂娜失去了爵士夫人的头衔——实际上她本来可以从别人那儿轻易买到的。

    “我最好还是看看信,请原谅。”

    他拿起纯金开信刀,将信打开。查尔斯走到阳台上,望着海德公园里的树木。越过贝斯瓦特路上的车水马龙,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姑娘身上——从外表看,那是个售货员或女仆什么的。她坐在栏杆前的长凳上正等着什么人。接着,查尔斯看见一个穿红上衣的士兵走上前去。那士兵行了个礼,她转过身来。由于距离太远,查尔斯看不出她的表情,但从她转身时那急切的样子,可以断定他们是一对恋人。那士兵拿起姑娘的手,急切切地捂在自己的胸口上。他们说了些什么,那姑娘便挽住他的胳膊,两人漫步朝牛津街走去。查尔斯完全被这一景象吸引住了,当弗里曼先生来到他身旁时,他才蓦地醒悟过来。弗里曼先生手里拿着信,满脸堆笑。

    “我想最好读一下她在附言中说了些什么。”他扶正自己的银质眼镜架,读道:“‘要是您听信查尔斯的胡说八道,哪怕是听信一点儿,我就叫他跟我私奔去巴黎。’”他毫无表情地望着查尔斯。“看来不给咱们什么选择的余地喽。”

    查尔斯淡淡一笑。“可是如果您需要时间来进一步考虑的话……”

    弗里曼先生的手搭在这位谨慎的年轻人肩上,说:“我将告诉她,她的意中人在逆境中比在幸运时更令人敬佩。我想你越早回到莱姆越好。”

    “您对我太慈爱了。”

    “你使我女儿这么快乐,我应当说是你为人慈善。她的信里可不都是这类俏皮话儿啊。”他挽着查尔斯的胳膊,回到房间里来。“我说亲爱的查尔斯……”弗里曼先生这样称呼查尔斯感到是一件乐事。“……我想,你们结婚前对花费稍加调整并不见得是件坏事。但是如果情况……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太谢谢……”

    “咱们不谈这个了。”

    弗里曼先生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书桌抽屉,将女儿的信放进去,好象是国家的一份珍贵文件似的。也许,他比维多利亚时代的大多数雇主更加了解奴仆。他锁抽屉的当儿,扭头望了望查尔斯。查尔斯此时心里怏怏不乐,因为他好象变成了弗里曼先生的雇员——受宠的雇员。毫无疑问,他得受这位商业巨子的随意摆布,恐怕更糟的情况还在后头呢。弗里曼先生对他如此善良,毕竟不只是因为他是一位贵族啊。

    “现在我是否可以跟你谈谈一件我早就考虑过的事?因为这时说话方便,它关系到欧内斯蒂娜和你本人。”

    查尔斯礼貌地躬躬身,表示同意,可是弗里曼先生一时倒显得不知如何开口才好。他手足无措地把开信刀放回原处,走到他们刚刚从那儿折转回来的窗前,转身对着查尔斯。

    “亲爱的查尔斯,我自认为自己在各方面都颇幸运,只有一件事例外。”他眼望着地毯,“我没有儿子。”他又顿了一下,以探询的目光望着女婿。“我知道,经商对你来说一定是件令人厌恶的事情。它不是一位绅士的职业。”

    “那仅仅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时髦话,先生。您本人便是最生动的例子,说明它完全可以是一位绅士的职业。”

    “你这话当真?你是否在说另一种形式的时髦话?”

    铁灰色的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查尔斯,使他一时不知所措。弗里曼先生双手一摊,说:“我知道任何明智的人物都必定……认识到商业的伟大作用……以及它在我们国家生活中所处的地位。嗯,政治家们都这么说,因为我们国家的繁荣要靠它。可是,你是否喜欢我把你说成……愿意经商?”

    “这种可能性从来没有出现过。”

    “可是如果出现了呢?”

    “您的意思是……我……”

    他终于弄清了岳父的意图。弗里曼先生看到他惊异的神色,马上给他找一个合适的台阶。

    “当然喽,我不是说你非得屈尊地去处理日常营业事务,那是职员和另外一些人的事儿。但是我的业务在扩大,查尔斯。明年我们打算在布里斯托尔和伯明翰开办大商场。那还仅是个开端呢。我无力送给你们一个地理性或政治性的帝国,但我相信,某种形式的帝国会送到你和欧内斯蒂娜的手上。”他开始来回踱着步子。“以前,你认为你未来的任务是管理伯父的庄园,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无话可说。但是你有能力,受过教育,有办法……”

    “可是对您出于好心所提出的建议,我是一窍不通的。”

    弗里曼先生摆摆手,表示不同意查尔斯的观点。“诚实、获得别人的尊重、知人善任,这一些更为重要。我不相信你在这些方面不如别人。”

    “我不敢说全然明白了您的建议。”

    “我并不建议你马上要做什么事情。在一两年内,你总得分心筹划结婚。在这期间,你不必费心去考虑外面的事情。你最终将通过欧内斯蒂娜来继承我的巨大商业。对这种商业了解得愈多,你可能就愈感兴趣,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我还想说,对我……还有我夫人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使你对商业更加感兴趣。”

    “我最不希望人家以为我不知感恩,可是……我的意思是,此事与我的生性极不适应,况且我才疏学浅……”

    “我所建议的只不过是一种合作关系。具体说来,你一开始并不需要多么费神,只是偶尔到办公室走走,对经营进行一般监督即可。我想,你见到我所雇佣的各业务部门的负责人,一定会感到出乎意外。其实,跟他们打交道不会降低身分。”

    “我向您保证,我的犹豫不决,跟社会地位方面的考虑毫无关系。”

    “那么原因只能是你太谦逊喽。在这方面,亲爱的年轻人,你对自己的看法是不正确的。我所说的那一天必定会到来——在那一天,我已离开人世。毫无疑问,我以毕生心血建立起来的东西都托付给了你。你可以找到干练的经理为你代管业务。但是我所说的事情是至关重要的,即事业的兴旺要靠积极活跃的主人,这正象一支好的军队要靠一位善战的将军一样。世界上只有好的士兵还不行,只有那样一位将军在指挥才能取得胜利。”

    查尔斯一开始听了这个生动的比喻,心里为之一动,就象是耶稣在拿撒勒受到撒旦的引诱①时所感觉的那样。他过去曾有过那些身处荒野的日子,因而这一提议显得极为诱人。然而他是一位贵族,而贵族是不能经商的。他想找出适当的措辞来讲明这一点,但是怎么也想不出。在生意谈判中,犹豫不决是软弱的表现。弗里曼先生抓住了这一时机,说:

    “你永远不可能叫我同意你的观点,说什么我们都是猴子的后裔。我觉得这一观点是亵渎神明。尽管如此,你上次在我们小小的争论中所说的一些东西,我还是再三考虑过的。但我希望重复一下你的观点。那是什么来着?是进化论?物种必须变化……”——

    ①这一典故见《圣经·新约全书》中的“路加福音”第四章,即“荒野的诱惑”:耶稣从约旦河回拿撒勒时,路经荒野,魔鬼撒旦用食物、富贵荣华来引诱他,结果都被他一一识破。

    “以便生存。它必须适应环境的变化。”

    “对,对,现在我是服了。我比你大二十岁,而且我一直生活在这样一种环境里,如果一个人不改变自己——而且是精明地改变——以便适应时代需要,那么他就不能生存,他就要破产。时代在变化,懂吗?我们的时代是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发展就象一匹脱缰的野马,不是你骑着它,就是它骑着你。我并不是说,作绅士是人生不值得追求的。决不是这样。但是这是一个做事的时代,做大事的时代,查尔斯。你可能以为这与你无关——不屑一顾,但你想想吧,它们是否应当与你有关。这就是我的全部建议,请想一想,现在并不必要定下来,完全不必要。”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但你总不能一点都不考虑我的看法吧?”

    这当儿,查尔斯觉得自己实在一筹莫展,不能适应变化了的环境,完全成了进化的牺牲品。他过去常常觉得自己成不了大气候,这种感觉很容易重新涌上心头。他猜到弗里曼先生实际上把他看成了什么人: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而且弗里曼先生还猜测,他是为妻了争嫁妆。弗里曼先生本来想要表现得谨慎、冷漠,但他激烈的语调中却表现出一种热情,一种亲切感。

    查尔斯望了望那双等候着的眼睛——那双眼睛能够看穿一切,懂得如何做生意。

    “我承认自己好象被您说服了。”

    “我只是请你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当然,一定思考,认真地思考。”

    弗里曼先生走过去打开门,微笑着说:“恐怕你还有另外一个使命。弗里曼太太正在等着咱们,等着听听莱姆镇最近的新闻呢。”

    不一会儿,两位男子走过宽阔的走廊,来到空旷的楼梯拐角处。下面是这幢楼房的华丽大厅,那儿的一切无一不是当时最时髦的装饰。当他们二人走下楼梯,向着伺候他们的仆人走去时,查尔斯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的身价被降低了。他象一只被关进笼子的狮子。他蓦地发现,自己深深地爱着温斯亚特庄园,爱着它那“可怜的”古画和家具,爱着它悠久的历史、它的安全和它的礼仪。他觉得,进化的抽象理论令人神往,但在实践上它却徒有其表,这正象大厅门口刚刚涂了金的那两根华丽圆住一样。弗里曼先生和他在门口站了一下。在进屋之前,弗里曼先生喊道:“查尔斯·史密逊先生到,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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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8章
    迟早我总要身不由己地被打上

    这个黄金时代的烙印——干吗不呢?

    我没有希望,又不愿相信什么;

    或许我的心会因此变成里程碑,

    我的脸会变成永恒的燧石,

    欺骗人,也被人欺骗,然后死去:

    谁说得谁?我们总归是灰尘①。

    ——丁尼生《毛黛》——

    ①《圣经》里上帝曾说:“你们都是尘土,都要归还尘土。”上帝用泥土捏成亚当,而亚当的后代们最终也是在黄土中找到归宿,即所谓“归本返真”基督教的这一信条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西方人的人生观。

    查尔斯不知不觉地走下弗里曼家门口的台阶。此时已是黄昏,街上的煤气灯已亮了。空气清凉,薄雾缥缈,雾气中夹杂着闻惯了的煤烟味和从海德公园飘出的春天里草木的气息。查尔斯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微带伦敦特有的辣味。他把专门为他雇的马车打发掉,决定步行。

    他慢慢地走着,心里并无明确的目的地,大致方向是朝他所属的圣·詹姆斯俱乐部走去。一开始,他沿海德公园的铁栏杆走着。那些笨重的栏杆三个星期以后在一次群众骚乱中被推倒了(这是后来朋友告诉他的,他们亲眼目睹过这一惊人事件),结果改革法案很快便获得通过。不一会儿,他拐向公园街。可是公园街的交通非常拥挤。维多利亚中期交通之拥挤与今天相差无几,而且比现在嘈杂得多,因为那时的马车轮子都带着铁箍,压在花岗石路面上嘎吱作响。于是,查尔斯找了一条自以为是捷径的小巷,从那儿到了梅凡尔区①的中心。雾气浓重起来,虽然没有浓到看不见一切的程度,但却足以给查尔斯一种扑朔迷离的梦游感觉。他感到自己似乎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是一个只能看到事物表面现象的老实人②,一个陡然被剥夺了识别事物能力的人——

    ①即伦敦西区,是上流社会居住的地区。

    ②老实人是法国哲学家、文学家伏尔泰(94—1778)的著名哲理小说《老实人或乐观主义》中的主人公。老实人遭遇一系列无妄之灾,颠沛流离,死里逃生,终于认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完善。

    对查尔斯来说,失去了这种能力就等于失去了一切。这一点就足以说明查尔斯为什么会有下面的感觉。他实在弄不清是什么东西驱使他来找欧内斯蒂娜的父亲的,那件事情完全可以靠通信的方式处理。如果现在看来他的小心是荒谬的话,那么,他关于贫穷、调整个人收入之类的谈论也莫不如此。在那个时代,特别是在那样一个雾霭茫茫、容易出事的夜晚,有钱人都坐马车,步行的必定是穷人。所以,查尔斯遇到的几乎都是下层社会的人:梅凡尔区富贵人家的仆人,以及职员、售货员、乞丐、街道清扫工(那时马是重要的交通工具,所以这是一种极普通的职业)、小贩、顽童、少数妓女等。查尔斯知道,对这些人来说,一年能挣上一百镑也就算是走运了,而他每年的收入比这个数高达二十五倍!尽管这样,别人还觉得他可怜呢!

    查尔斯并非是个早期的社会主义者。他不觉得自己优越的经济地位在道德上有什么罪恶,这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在其他方面远不能说是优越。这方面的证据比比皆是。一般说来,除去乞丐为了讨到一口热饭就得表现出一副可怜样子外,从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看不出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有什么不满的地方。而他却无幸福可言,只觉得自己与时代格格不入,十分痛苦。他觉得客观环境要求一个绅士在自己的周围建立起的东西,就象古代恐龙类生物在自己身上生出的巨大防护器官一样,而正是这种器官使它们死于非命。他想到这一灭绝了的怪物,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实际上他停住了脚步,象一块活化石一样站在那儿,看着那些更快活、更适于生存的人们在他刚才经过的一排小店铺门前熙来攘往,活象显微镜下的阿米巴虫那样。

    两名演奏手摇风琴的人相互比赛技艺。一名班卓琴手后来也加入了他们的竞赛。街上还有捣马铃署泥的工人,有卖猪蹄的小贩(“刚出锅的,一个便士一只!”),还有卖热栗子的。

    一位老妇在叫卖抗风大头火柴,另一位老妇在叫卖水仙花。街上还有运水工,水龙头管理员,头戴折叠帽的清洁工和戴着四方小帽的机修工。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坐在路边门口的台阶上或街道旁的镶边石上,有的倚靠在马车栏杆上,一个个象小秃鹫似的。其中,有个小孩(他象大多数小孩一样赤着脚)向着另一个在演戏的孩子吹着尖利的口哨,查尔斯看见他们便停住脚步。这时,那个演戏的孩子挥舞着手中的彩色纸条,向着站在这活跃的“舞台”一侧的查尔斯跑来。

    查尔斯慌忙走开,拐进一条灯光昏暗的街道。这时,有个人跟在他的身后,尖着嗓子唱一支当年的低级下流的歌曲:

    马麦杜克勋爵,您为什么不回转,

    跟我一起共进热气腾腾的晚餐?

    我们干掉一壶烈酒,

    便可云来雨去,腾云驾雾,

    便可云来雨去,腾云驾雾。

    查尔斯加快了脚步,避开了那歌声和歌词的嘲弄。不过那声音使他想起了伦敦空气中的另一成分——罪恶的气息。当然,他没有亲眼看见这种罪恶,但它象煤烟一样,可以教人闻到它的气味。他不时地看到几个妓女。她们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过去,而不去纠缠他(查尔斯的举止完全是绅士派头,她们不敢近前,因为她们只能寻找低档猎物)。罪恶并不完全体现在这些可怜的女人身上,而是大城市给人的诡秘感。在这里,一切都可以隐而不见,秘而不闻。

    莱姆是个小镇子,外来人总是处在众目睽睽之下。而在伦敦这个大城市里,彼此却视而不见。没有人转身看他一眼。他几乎象个隐身人,象个不存在的人。这倒给他一种自由感,然而这却是一种可怕的感觉,因为他实际上已失去了自由——总之,他象失去温斯亚特庄园一样地失去了自由。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失去了自由。

    一男一女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他们讲的是法语,肯定是法国人。查尔斯听后,心想自己此时要是在国外该多好。从那里再去其他国家……再次出国旅游!要是我能摆脱这一切该多好,要是我能摆脱这一切该多好……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说了不下十余遍,随后又苦笑着摇摇头,责备自己这么不实际,这么浪漫,这么不负责任。

    他从一个马厩旁走过。那样的马厩在当时已经算不上是很象样的了,然而它还是在发挥着原来的作用,照旧用来养马。马的鬃毛被梳理得干干净净。马车停在马厩外面,套上车的辕马啪嗒啪嗒地用蹄子刨着地面。马车夫一面刷洗马车,一边大声地吹着口哨。一切都是在为晚间的社交活动做准备。一个念头蓦地涌上查尔斯的心头:下层社会的人比上层社会的人过得快活。他们并不象激进派所宣扬的那样,在愚蠢的富人下面痛苦地呻吟着。他们更象是幸福的寄生虫。他记得几个月前在温斯亚特的花园里偶然看见一只刺猬。他用手杖戳它,使它蜷缩起身子。他看见在它竖起的皮刺间,有许多跳跳蹦蹦的跳蚤。在生物学方面;他有丰富的知识,因此对世上这类物种间的相互关系不仅不感到憎恶,反而饶有兴趣。现在他神情如此忧郁,足可以认清刺猬是什么样的动物了:它唯一的自卫手段是装死躺下并竖起皮刺;他自己就是这样一种动物,一种竖起贵族皮刺的动物。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一家小五金商店门前,站在店外从窗口望着柜台,望着头戴礼帽、腰系围裙的老板。那老板正在数一些蜡烛给一个十岁光景的小女孩;那女孩望着他,红红的指头夹着一个便士,向他高高举起。

    买卖。商业。他涨红了脸,想起了弗里曼先生对他的提议。这当儿他已明白过来,那种提议是对他所属阶级的侮辱与蔑视。弗里曼应当懂得,他查尔斯是永远不会去经商的,永远不会去当老板。那种建议一提出来时,他本应当断然拒绝的。但是,他的一切财富都要来自弗里曼,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怎能拒绝呢?查尔斯心中不满的原因正在于此:他感到自己是一个被收买的丈夫,是他岳父的傀儡。不过,在他那个阶级中,婚姻在传统上都是如此。这种传统是在这样一个时代发展起来的:在那个时代。上流社会的婚姻是一种公认的买卖合同,丈夫和妻子都得遵守合同的条款,即用金钱来购买地位。可是如今婚姻却被说成是贞洁,是神圣的结合,是基督教用以创造爱情的方式,而不是纯粹的互相利用。即便是查尔斯愤世嫉俗地接受这种传统,但他也知道,欧内斯蒂都决不会允许让爱情在他们的婚姻中成为次要原则。她永久的标准就是要查尔斯爱她,而且只爱她一人。然后,在他们的婚姻中,才能讲到其他必须的事情:他对欧内斯蒂娜的金钱应感恩戴德……

    查尔斯象是被支配命运的魔术所驱使着似地来到一个角落。在一条黑乎乎的街道的尽头有一排灯光通明的高大房屋。他原以为此时应当走近皮克迪里街了,谁知这黑暗街道头上那片光灿灿的房子却在北侧。他明白过来,自己迷失了方向,无意间来到了牛津街……看来是命运的安排。就在这条街上,他望见了弗里曼先生的巨大商店。象是被磁石吸引着一般,他身不由己地穿过小巷,来到牛津街,看到了整个盖着黄瓦的巨大建筑物。大商店的窗户不久前刚换上了厚玻璃,里面摆着成批的棉花、花边、衣服、布匹,等等。每件商品上都贴着雪白的价格标签。商店仍在营业,顾客进进出出,川流不息。查尔斯很想进去看看,可是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他觉得宁愿作个乞丐,蹲在店门口,也比走进去要好受得多。

    这倒不是因为那所商店在他心目中不再是作弄人的玩笑,不再是远在天边的金矿,不再是海市蜃楼。此时,它威风凛凛地矗立在那儿,象一架巨大的发动机,一头庞大的野兽,正在张着血盆大口,企图吞噬走近它身边的一切。对于许多男子来说,即使能在这里站一会,了解一下这幢大楼的情况,了解一下它里面的金银财宝和它的威力——这都是查尔斯垂手可得的东西——也会感到极大的幸福。然而,查尔斯自己却呆立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对这一切视而不见,象是希望自己能够将它永远忘却似的。

    毫无疑义,查尔斯对弗里曼先生的建议采取拒绝的态度,这其中有他不光彩的一面——一种势利态度,一种按他高贵祖先的信条行事的思想。同时,他的拒绝不能说与他的懒惰不无关系。他害怕工作,害怕每日如是的单调工作,害怕埋头处理琐碎事务。另外,他也有些胆小,对其他人,特别是下层社会的人,他感到畏惧,这一点大家可能早已注意到了。他影影绰绰地看到他们涌到橱窗前,看到他们从门口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他厌恶跟这些人打交道。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然而,他对那个建议的拒绝也有着高尚的理由。他认为,对金钱的追求并非是生活的主要目的。他自然永远不会成为达尔文或狄更斯,不会成为伟大的科学家或文学家。最糟糕的是他只能成为半瓶子醋的业余爱好者,成为一个懒汉,一个只让别人工作而自己却毫无成就的平庸之辈。可是他对自己的碌碌无为有某种奇怪的自尊,觉得自己甘愿碌碌无为(除象刺猬的那种皮刺之外一无所有),这倒是贵族所保持的最后一点体面,也几乎是他最后的一点自由。他心里非常明白:一旦他走进那个店里,一切就都完了。

    大家可能认为查尔斯所处的是一种历史性的困境。我不想为贵族作什么辩护。在很久以前那个四月的夜晚,查尔斯就悲观地想象过贵族是一个正在灭亡的“物种”,到一九六九年我在写这部小说时,这一点比那时更显而易见了。死亡并不是事物的某一方面,而是事物的本质。死亡的仅是物质的存在形式,物质本身是永存的。在贯穿于我们叫作生存的这一系列灭亡形式之中,在某种劫后余生的东西。对维多利亚时代贵族绅士最好的品性,我们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骑士身上,也可以从现代我们叫作科学家的身上看到。正是从这一点上看,历史的长河总是不停息地奔流着。

    一二六七年,查尔斯①带着法国人的新观念在寻求圣杯②;六百年后,即一八六七年,查尔斯对经商颇为反感;今天的查尔斯可能是一位计算机科学家,他对那些善良的人道主义者的大声疾呼充耳不闻,那般人自身已开始认识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人们可能觉得这三个查尔斯之间毫无联系。事实远非如此。他们都反对“占有”是生活的目标这一见解。不论是占有一个女人的身子,是占有高额利润,还是占有支配一切的权方,他们一概反对。科学家也只不过是一种存在形式,最终也将被新的形式所取代——

    ①这里的查尔斯不是指历史上的某一个人,而是指当时的任何一个英国人。“带着法国人的新观念”,指一○六六年,法国诺曼人征服英国以后从法国带去的观念。

    ②根据古代传说,圣杯指耶稣被钉上十字架以前与门徒吃最后的晚餐时所使用的杯子。约瑟又用这个杯子来盛接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从伤口流出来的鲜血。这个杯子经过几次转手,最后落到骑士蒂特瑞尔手里。他在萨尔法奇山上建了一座小礼拜堂,把这个圣杯安放在里面。这个故事见“亚瑟王和圆桌骑士的传奇”,在欧洲流传很广。

    实际上,这一切都与《圣经·新约全书》中所记载的“荒野的引诱”这一神话有着密切的、永远的联系。凡受过教育、有着洞察力的人都会不知不觉地进入自己的荒野,一生中迟早会受到引诱。他们对诱惑的拒绝可能是愚蠢的,但却永远算不上罪过。您不是为了继续进行教学而刚刚拒绝了一项有利可图的商业应用性研究吗?您最近的一次画展不如上一次出售得多,可您不是照旧坚持自己的新风格吗?您不是刚刚作出了一项决定,坚持不准影响您本来的利益和占有机会吗?由此看来,切勿认为查尔斯对那个建议的反应仅仅是势利贵族的条件反射。要看清他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要力争战胜历史的人,虽然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促使查尔斯力争战胜历史的东西决不仅仅是人类保持个性的通常本能。他有着多年的思考和自我认识。他的整个过去,即过去他干正经事所花的精力,似乎是他为认识现实而必须付出的代价。虽然他无法使现实符合他的梦想,但他决不相信自己的所有愿望都毫无价值。他探讨过人生的真谛,而且,他相信自己偶然窥见到了人生的真谛。他没有才能,没法将自己窥见到的东西告诉他人,这难道也是他的过错?在一个旁观者看来,他是一个浅薄的涉猎者,一个毫无成功希望的业余爱好者?不管怎么说,他至少早已弄清,人生的真谛是不可能在弗里曼的商业里找到的。

    然而起关键作用的——至少对查尔斯来说是如此——是适者生存的原理,特别是他那天夜晚在莱姆与格罗根东观地进行讨论的该原理的一个方面:人只能把自我分析的能力看作一种为适应环境而斗争的有利条件。当时他们两人都认为,人的自由意志并没有面临险境。如果一个人不得不改变自己以适应生存——甚至弗里曼也认识到这一点——那么他至少有选择变化方式的权利。不过理论总归是理论,实践(查尔斯正在实践着)却是另外一码事。

    他被捆住了手脚。他不应当被捆住,但事实却是如此。

    他在时代的强大压力面前一时束手无策。他觉得周身冷飕飕的,特别是一想起弗里曼便感到愤怒和寒冷,感到内心深处的寒冷。

    一辆马车从他身边驶过,他扬了扬手仗。上车后他便倚在散发着霉味的皮座椅上,闭上了眼睛。一个可以使自己找到安慰的念头掠过脑海。您可能以为那念头是希望?是决心?是勇气?都不是。他盼望的是一碗加牛奶的五味酒和一品脱香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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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9章
    即使我是妓女,这社会又有什么理由贬斥我呢?社会给了我什么好处?如果说我是社会机体上的疽痈,难道病因不正是这具腐烂的尸体吗?先生,难道我不是这个社会的宗嗣,而是什么私生子?

    ——《泰晤士报》1858年2月24日

    对这种心灵的探索,靠五味酒和香槟酒恐怕是不能从哲学上得出深刻结论的。但在剑桥大学,这两种东西一直被认为是灵丹妙药,可以解决人世间出现的所有问题。查尔斯自离开剑桥大学以来,虽然对这些问题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但仍然没有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所幸的是,他所属的俱乐部跟许多英国绅士俱乐部一样,都是建立在这样一个简单而有益的假设上:人的学生时代是黄金时代。这种俱乐部有着所有富裕大学所能提供的娱乐活动,但却没有使人恼火的人和事(例如教师、系主任、考试等),一句话,它们迎合着人们在青少年时代的爱好。此外它们还提供上等的五味酒。

    查尔斯走进烟雾缭绕的房间,首先看到的两位俱乐部成员都是他从前的同学。一个是主教的儿子,他给父亲丢尽了脸;另一个是位从男爵,查尔斯不久前还曾有希望继承这种爵位呢。从男爵名叫托玛斯·伯格,在诺森伯兰郡有大宗产业。他们家的地位稳如磐石,谁也休想移动它,这已得到了历史的证明。他的先祖们一向追求寻欢作乐、吃喝嫖赌。他遵从先祖们的遗训,继承了他们的事业。查尔斯在剑桥大学读书时误入歧途,成了一伙花花公子的成员,而托玛斯·伯格就是那伙人的头目。他的越轨放荡行为是尽人皆知的,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有好几次人们提出动议,试图将他逐出俱乐部;但是他向俱乐部提供煤炭,而且收的钱很少,简直就是奉送,因此那些精明的俱乐部理事总是取得胜利,把他保留下来。再说,他的人生态度也有诚实的一面。他干坏事不知羞耻,但也毫不虚伪。他在经济上慷慨大度,有不少时候,俱乐部的年轻成员有半数都向他借贷,而他的借贷是具有绅士风度的,可以无限期地延长借款时间,不收利息。不管碰到什么打赌的场合,他总是第一个掏腰包。除了那些沉闷忧郁而不能自拔的人以外,他能使俱乐部的绝大多数成员回忆起比较愉快的日子。他长得矮胖结实,由于喝了酒,再加上天气暖和,他的脸上闪耀着红光。他的眼神总是那样天真无邪,眼珠呈暗绿色。虽然被引诱而堕落,但目光还是坦率的。他看到查尔斯走进来,便眯起两眼说:

    “查利①!你逃脱婚姻的锁链到这儿来干什么?”

    查尔斯微笑一下,脸上带着精疲力竭而又尴尬的表情——

    ①查利是查尔斯的昵称。

    “晚上好,汤姆①!纳撒尼尔,你也好哇!”主教的不肖之子嘴里永远叼着香烟,他懒洋洋地举了举手。查尔斯转向从男爵:“‘假释’,嘿嘿!那位可爱的姑娘正在多塞特郡海边喝海水呢。”

    汤姆挤了挤眼睛,说:“而你却在这里兴致勃勃地喝酒,对吧?我听说那姑娘漂亮极了,是纳特②说的。他嫉妒你呢,知道吗?他说,查利,***,什么郎才女貌——这不公平,是不是,纳特?”主教的儿子穷极潦倒,查尔斯心想,他嫉妒的决不是欧内斯蒂娜的容貌。要是在平时,查尔斯八成要抽身走开,去看看报纸或去跟一些比较正派的朋友聊天。可是今天他没有动。也许他们会议论五味酒和香槟酒吧?那也好。

    于是他在他们两人身边坐下来——

    ①汤姆是托玛斯的昵称。

    ②纳特是纳撒尼尔的昵称。

    “您那位令人尊敬的伯父怎么样,查尔斯?”汤姆爵士再次挤挤眼睛。但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倒也不会得罪人。查尔斯含含糊糊地说了声他的伯父身体很好。

    “他大概非常喜欢猎狗吧?问问他是不是需要一对诺森伯兰郡最凶猛的猎狗,不过我看它们不能繁殖。托纳多——还记得这个人吧?就是他的小狗。”在剑桥大学时,托纳多曾偷偷地在汤姆爵士的屋里住了一个夏天。

    “我当然记得他,怎么也不会忘掉这个人。”

    汤姆爵士哈哈大笑起来。“是了,是了,他挺喜欢你的,打是亲骂是爱嘛。亲爱的老伙计托纳多——愿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他悲痛地把酒一饮而尽。另外两人看了禁不住笑起来。这样的笑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因为他的悲痛完全出自内心。

    他们就这样边喝边谈了两个小时,喝了两瓶香槟酒和一碗五味精,吃了排骨、炒腰子等菜肴(这三们绅士现已转移到餐厅)。吃了排骨和腰子自然需要灌大量的红葡萄酒,而红葡萄酒下肚后反过来又需要喝一两大杯白葡萄酒来“解酒”。

    汤姆爵士和主教的儿子都是老酒鬼,比查尔斯的酒量大。从外表上看,到第二瓶白葡萄酒下肚时,他们二人看起来比查尔斯还醉得厉害。尽管查尔斯装作若无其事,另外两个人看上去醉醺醺的,但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当他们从餐厅里慢慢走出来,要去驱车兜风时,那两个人很清醒,唯独查尔斯却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走了不远,他便感到尴尬异常,洋相百出。他似乎看到弗里曼先生那对灰色的眼睛正在盯着她。其实,象弗里曼先生那样专心于经营生意的人是决不会到这样的俱乐部来的。

    别人帮查尔斯披上斗篷,递给他帽子、手套和手杖。随后,他糊里糊涂地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街上。呼吸着清凉的空气——虽然仍有薄雾,但却没有往常那种浓雾——他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汤姆爵士马车门上的贵族盾形纹章。温斯亚特庄园再次使他感到讨厌,刺痛着他的心。马车门开了,盾形纹章向他摆了过来。别人扶着他上了车。不一会,他发现自己坐在汤姆爵士身旁,对面坐着主教的儿子。虽说醉了,但他还不至于看不到两个朋友在挤眉弄眼,不过此时已无心过问这些了。他想,随他们去吧,喝醉了倒心思痛快。眼前的一切都摇曳不定,晃来晃去,他觉得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很想把贝拉·汤姆金斯夫人和温斯亚特庄园的事都告诉他们,但是他还没醉到那种程度。绅士就是绅士,喝醉了也得保持应有的风度。他转身对着汤姆。

    “汤姆,老伙计,你这家伙真有福气。”

    “你也如此呀,查利老兄,咱们都很有造化。”

    “那么咱们上哪儿去?”

    “在这欢乐的夜晚,咱们这些有福气的家伙还能到哪儿去呢,对不对,纳特?”

    一阵沉默。查尔斯模模糊糊辨认着他们前进的方向。这次他没有看到两个朋友挤眼睛。渐渐地,他记起了汤姆爵士刚才那句话中的几个主要的字眼。他严肃地转过头。

    “欢乐的夜晚?”

    “咱们去玛·特普西乔那老太婆办的娱乐场去,查尔斯。

    到缪斯的神龛去作礼拜,你不知道吗?”

    查尔斯怔怔地望着主教儿子的笑脸。

    “神龛?”

    “所谓的神龛呀,查尔斯。”

    “那是个比喻,去看维纳斯的表演。”主教的儿子解释说。

    查尔斯瞪着他们,过了一会儿明白过来,突然笑了。“这个主意真妙!”说完,他却再次严肃地望着车窗外面。他觉得应当叫车停下,跟他们分手。他的头脑稍许清醒了一点,想起汤姆是怎样的声名狼藉。随后,莎拉的面孔不知怎么浮现在他的面前:那闭着的双眼,那朝他仰起的面庞,那亲吻……真是大惊小怪。他这时看清了是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苦恼:他需要女性的温存。他扭头望了望汤姆爵士和主教的儿子。汤姆爵士伸展着四肢躺在座位的角落里,主教的儿子则把双腿横放在座位上。两人的帽子都扣在脑门上,摆出放荡不羁的样子。这一次,三个人都挤了挤眼睛。

    说话间,他们来到许多拥挤的马车中间。那些马车也都是驶向维多利亚时代伦敦一个街区的。那里有娱乐场、咖啡厅,在公众聚集的地方有吸烟室,而且附近有不少花街柳巷。

    他们一路上看到(这时主教的儿子从皮包里拿出了长柄眼镜)成群的干傻事的女人:马车里的名妓、人行道上的普通妓女……从长着白白小脸、戴着女帽、怯生生的姑娘,到棕色脸膛的悍妇,色色俱全。一眼望去,花花绿绿的(也是时髦的)人流滚滚向前,真是无奇不有。有的妇女戴着礼帽,穿着长裤,打扮得象巴黎游艇上的船员,也有的打扮得象水手,还有的象西班牙小姐,更有的象西西里岛农村姑娘,似乎附近许多小剧场中那些舞台上的角色一下子都涌到大街上来了。那些顾客——人数相等的男性——的衣着则逊色得多。他们手里拿着手杖,嘴里嚼着草棒,眼望着那些夜游的人才。查尔斯虽然后悔酒喝多了,眼睛模模糊糊,不得不多望几眼才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可是他照样觉得欢欢乐乐,生气勃勃,美不胜收,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这儿的一切跟弗里曼的世界完全不同。

    查尔斯跟他的两个同伴在玛·特普西乔娱乐场看了妓女们的表演以后,就跟他们分手了。

    他来到街上,看到巷口有好几辆出租马车在等客,就跳上第一辆。他大声说出一条街的名字,那条街靠近他的肯星顿住所。随后,他便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回忆着娱乐场妓女的裸体表演,觉得自己已不再那么尊贵、体面,觉得自己好象刚刚忍受了一次侮辱或逃避了一场决斗。他父亲生前把度过这样的夜晚当作极平常的事情,而他却享受不了,这证明自己有点反常。他是位见多识广的人物,可现在怎么样了呢?变成了胆小鬼吗?不考虑欧内斯蒂娜,不考虑自己订婚时的誓言吗?但是,考虑到那些,他感到自己象是刚从自由自在的梦境中醒来的囚徒一样,陡然发现自己又被锁链掀翻在地,回到了囚室,回到了黑暗的现实之中。

    马车缓慢地在一条狭窄的街上行驶。这条街仍属于罪恶的地区,街上车水马龙,拥挤不堪。每个门口的灯光下,都有几个卖俏女人站在那儿。查尔斯透过黑影望着她们。他感到自己周身热血沸腾,难以忍受。要是眼前有一支长矛,他会象莎拉在康芒岭让树刺扎进手里一样,让长矛尖将自己的手穿透。他极想折磨自己,惩罚自己,必须采取某种行动来发泄自己的怒气。

    在一条比较安静的街上,他们经过一盏路灯时,他看见灯下站着一个孤单单的姑娘。可能是因为刚才走过的地方街头女郎太多、太露骨的缘故,相比之下,这个姑娘显得很孤独,看起来还不够老练,不敢向查尔斯坐的马车靠近。然而她的职业却一目了然。她穿着一件肮脏的粉红色布裙子,胸口上挂着纸做的玫瑰花,肩裹白披肩,头上戴一顶新式黑帽。帽子不大,有点象是男式的,扣在带网的棕色发髻上。她瞅着从身边经过的马车。她那头发的颜色,那忽闪着的黑色眼睛,那盼望客人的姿势,这一切都使查尔斯伸长了脖子,在马车驶过时从椭圆形的车窗口望着她。他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于是抓起手仗,用力捣着车顶。车夫立即刹住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那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站在马车旁。

    她实际上并不象莎拉。他看到她的头发太红,一定是染过的;而且,她身上有些俗气;眼神看起来很沉静、坚定,但那是假装的;嘴唇上挂着微笑,但涂得太红了,象是一片血迹。尽管如此,她还是有点象莎拉——可能是那坚定的眉毛,或者许是嘴巴。

    “你有房间吗?”

    “有,先生。”

    “告诉车夫去你那儿怎么走。”

    她马上离开查尔斯,到车夫面前说了些什么,随后便蹬上马车,弄得马车摇晃了一下。她坐在查尔斯的身边,狭小的车厢内充满了廉价香水的气味。他觉察到她薄薄的衣袖和裙子擦到他的身上,但是他们两人谁也没有碰谁。马车继续前进,走了一百多码,两人都沉默着。

    “一整夜吗,先生?”

    “是的。”

    “俺的意思是,要不是一整夜,俺还得再去接生意,那就得再加上我回去的马车钱。”

    查尔斯点点头,凝视着面前的一片黑暗。在沉默中,他们又向前走了一百多码。她微微碰着了他的胳膊。查尔斯感觉得出,她不象刚才那么紧张了。

    “这个时节不该这么冷。”

    “是的。”查尔斯望了她一眼,“你得注意身体。”

    “下雪时俺不出来接客。有的人出来,可俺不。”

    又是一阵沉默。这一次是查尔斯先开口。

    “你干这个干了多长……”

    “十八岁开始的,先生,到五月就整两年了。”

    “嗯。”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查尔斯偷偷望了那姑娘一眼。此时,查尔斯的脑海里正在演算一道可怕的算术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算她“工作”三百天吧,再乘以二……那就是六百人次,她八成会有传染病。能不能拐弯抹角地问一下呢?毫无办法。这当儿,车外射进的灯光亮了一些,查尔斯趁机再次瞅了瞅她。她好象没有什么病容。他想,自己真是个傻瓜,说到梅毒,他知道要是到刚才离开的那种豪华的大妓院,可就安全多了。咳,只是拣一个普通的野鸡……可是命该如此。是他自己愿意这样做的。马车朝北向托顿汉·考特路驶去。

    “我现在就付给你钱好吗?”

    “俺无所谓,先生,随您的便吧。”

    “好吧,多少钱?”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常价,先生。”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一整夜的通常价格是……”她稍微犹豫一下,这说明她在价格上不老实,但她也够可怜的。“……一个金镑。”

    他从礼服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给了他。

    “谢谢,先生。”她小心地把钱放进拎包里。随后,她竟间接地回答了他私下嘀咕的问题。

    “俺只跟绅士们来往,先生。您用不着那样担心。”

    他说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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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0章
    哦,这两片芳唇

    ,曾贴在别人嘴上,

    这一抹酥胸,

    曾拥在别人怀中,

    就象搂着我一样……

    ——马修·阿诺德《别离》(1853)

    马车在一所房子前面停下来,那房子座落在托顿汉·考特路东侧一条狭窄的小街上。那姑娘很快下了车,走上几层台阶,打开门走进屋去。那马车夫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头,身上紧裹着褴褛的赶车大衣,头上戴着紧紧系着帽带的大礼帽,叫人不由得怀疑那大衣和帽子已经长在了他身上。他把鞭子放在座位旁,从嘴里把烟斗拿出来,伸手接钱,但是他的两眼却呆望着前面漆黑的街头,似乎不忍心再看查尔斯一眼。其实查尔斯也不希望老汉看他,但他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看来老汉是故意使他有这种感觉的。他踌躇了一会儿,这时他可以跳回到马车里,因为那姑娘进屋去了……可是一种讨厌的固执情绪使他掏出钱来,把马车夫打发走了。

    查尔斯发现那姑娘背对着他,等候在灯火昏暗的门廊里。她听到查尔斯进来后关上了大门,便头也不回地就径直走上楼梯。房子的后面传来一股烹调的气味和低沉的说话声。

    他们登上两节破烂的楼梯后,她打开门,手扶着门让查尔斯进屋。查尔斯走进屋,她把门闩好。她走过去把炉子上方的气灯扭亮,把炉子捅旺,又加上一些煤。查尔斯瞧瞧四周,发现屋里除那张床以外,其他都是些旧物件,然而擦洗得一尘不染。床架是由铜栏杆和铁栏杆组成的。铜栏杆擦得铮明瓦亮,象是金子。床对面的墙角里有一块帘布。他瞥见帘布后面有个脸盆架。屋里有几件便宜的装饰品。墙上挂着几幅廉价的版画。边缘已经磨损了的波纹窗帘已经拉上了。这些装饰本来是要表示奢华的,但没有一件东西能给人以这样的印象。

    “对不起,先生,您先随便坐坐,俺一会就来。”

    她从另一扇门走进房子后面的一间屋里去。那间屋子很黑,查尔斯发现她进屋后就轻轻关上了门。他走到火炉旁,背对火炉站着。透过那扇关着的门,传来刚刚醒来的孩子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嘘嘘声和低低的说话声。门开了,那姑娘走了出来。她已脱下披肩,摘掉了帽子,局促不安地朝查尔斯笑笑。

    “俺的小丫头,先生,她不会吵的,可乖啦。”她发现查尔斯有点扫兴,慌忙说:“附近有个小饭馆,没几步路,先生,要是您饿了……”

    查尔斯并不饥饿,而且这会儿激情的冲动也不迫切了。他觉得自己不敢看她。

    “你要想吃什么就自己叫吧。我不想吃……或许,弄点酒吧,要是有地方买的话。”

    “法国酒还是德国酒,先生?”

    “一杯白葡萄酒吧——你喜欢喝吗?”

    “谢谢,先生,我派人去买。”

    说着,她走出屋子。查尔斯听到她在向下面楼厅里粗鲁地喊叫着。

    “哈里!”

    一阵低语声。前门砰地关上了。她走回屋子后,查尔斯问她刚才是不是该给她些钱。不过,看来酒饭钱已包括在总的费用里了。

    “您坐椅子好吗,先生?”

    她伸手去接他进屋后仍握在手里的帽子和手杖。查尔斯递给她,然后分开礼服大衣的后摆,在炉边的椅子上落了座。她加进炉子里的煤烧不着,便跪伏在炉前,跪伏在他的面前,再次拿起火钩忙碌起来。

    “煤是好煤,不该着得这么慢呀。都怪煤窖不好,那儿太潮湿啦。”

    火炉泛着红光,照在她的身上。查尔斯仔细地端详着她。那张脸看上去并不怎么漂亮,不过显得很坚毅、平静、天真。她的胸部丰满,手和手腕白嫩美丽,简直可以说是纤巧玲珑。这一切,再加上那满头蓬松的秀发,蓦地撩拨起他的欲火。他几乎就要伸手摸她了,但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他想,再喝点酒心里会舒服些。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望了望他,查尔斯朝姑娘笑笑。那一天,查尔斯第一次感到一阵短暂的宁静。

    她再次望着火炉,小声说:“买酒的人马上就回来,离这儿没有几步路。”

    他们两人又沉默起来。对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男子来说,这样男女对坐的时刻是极不平常的。当时,即便是夫妻之间有什么亲密关系可言,那也是由严格的传统观念所决定的。可是查尔斯坐在一个小时以前还不认识的女人对面,俨然象是……

    “孩子的父亲是……?”

    “当兵的,先生。”

    “当兵的?”

    她望着炉火,在沉思着。

    “如今在印度。”

    “他不跟你结婚吗?”

    对他的天真,她先是淡淡地一笑,接着摇了摇头,说:“俺生孩子的时候,他给过钱。”她这些话的意思似乎是说那样做也就够了,不能有更多的要求。

    “你不能干别的来维持生活吗?”

    “工作是有的,要整天价干。再说,俺得花钱雇人照看小玛丽,那样就……”她耸耸肩头。“一下子陷到泥坑里,就拨不出脚来了。没别的办法,只好这样干下去。”

    “那么你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吗?”

    “俺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先生。”

    她说这话时并无羞耻和懊悔的神情。她的命运就这样完了,而且她根本不可能想象这种命运的后果。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她站起身走过去,没等外面敲门就把门打开了。查尔斯瞥见门外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很明显,他已被教会不要向房内张望,因为他一直低着头。她接过盘子,放在窗口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又手拿钱包折转回去。一阵硬币的叮当声,门又轻轻地关上了。她斟了一杯酒,递给查尔斯,把剩下的半瓶放在他身边火炉的铁架上,似乎要把那些酒温一下。她坐下来,把托盘上的罩布拿掉。查尔斯从眼角里瞥见盘子里盛着一个小肉饼,还有一些土豆和一只酒杯。一看便知,酒杯里盛着搀水的杜松子酒。她不会只让人送水而不搀酒的。他喝的葡萄酒有些酸味,可他还是喝了下去,只想教自己的理智变得模糊起来。

    炉火烧旺了,哗哗剥剥地响着。煤气灯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刀叉餐具叮当作响。他不明白,这种吃喝跟自己到这儿来的真正目的有什么相干。他又喝了一杯象醋一样的酸酒。

    她很快便吃完了饭,盘子拿到了外面。随后,她走进孩子睡觉的那间黑屋子。过了片刻,她走出来。这一次她穿着一件睡衣,用手抓着对襟。她的头发松了开来,飘到背上。她的手把睡衣的对襟抓得紧紧的,一看就知道她身上没穿别的衣服。查尔斯站起身来。

    “别忙,先生,把酒喝光。”

    他低头看了看身边的酒瓶,那样子好象刚才没看见它似的。接着他点点头,又坐了下去,再斟了一杯酒。她一只手抓着睡衣,走到他面前,伸出另一只手将煤气灯扭暗。那灯光只剩下了两个小绿点。炉火的红光沐浴着那姑娘,她那青春的面容,显得格外柔和。

    她望着炉火,问:“先生,您喜欢俺坐到您的腿上吗?”

    “嗯……好吧。”

    查尔斯一扬脖子,把酒喝光。她再次用手抓住睡衣,站了起来,轻轻地坐到他支起的两腿上,右臂勾住了他的肩膀。查尔斯的左胳膊搂着她的腰,而他的右胳膊却无所适从地放在椅子扶手上。……

    “您真是位漂亮的绅士。”

    “你是个标致的姑娘啊。”

    “您喜欢俺这种下贱姑娘吗?”

    查尔斯注意到,她这时已不再称“先生”了。他的左胳膊搂得更紧了些。

    这时,他突然闻到她的嘴里微微有一股大葱气味。

    可能就是这股气味使他第一次想要呕吐。他镇定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时,他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酩酊大醉,一个是情欲荡漾。但是,那姑娘已觉察到查尔斯有些异样,不过她误解了。

    “俺太重了,坐在您身上不舒服吧?”

    “不,是因为……”

    “床可好啦,挺软和的。”

    她站起身离开查尔斯,走到床边仔细地把被子铺好,然后转过脸来望着他。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仰脸朝查尔斯微笑着,伸出手把他拉向自己的身边。

    “莎拉①,先生。”——

    ①这个莎拉不是本书的女主人公莎拉·伍德拉夫,而是另一位女子。作者故意取这样一个名字,以便从查尔斯的角度在两个莎拉之间进行对比。

    查尔斯突然觉得一阵痉挛,难受得要死。他的身子向旁边一扭,想要呕吐。那姑娘大吃一惊,连忙把头移向一边,查尔斯朝着那空出来的枕头大口大口地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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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1章
    在纵情的宴会上,

    晕眩的牧神

    扶摇飞腾。

    青云直上,

    肆情孟浪,

    令虎猿匿形遁藏。

    ——丁尼生《悼亡友》(1850)

    那天上午,厨娘不时地望望萨姆,而萨姆心神不定,不时地望望厨房门上的铃,然后迅速地望望天花板。天已是中午时分。你可能以为,萨姆得到一个上午的假期,一定会心里乐开了花。可是要知道,他求之不得的一个上午的空闲,应该跟漂亮女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和肥胖的厨娘罗杰斯太太在一道。

    “他象是丢了魂,”寡妇厨娘说。这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了。然而要是说她感到生气的话,那只是生萨姆的气,而不是楼上那位年轻的爵爷。自从两天前他们从莱姆回到伦敦后,萨姆就一直隐隐约约地透露一些令人丧气的事情。他确实巧妙地透露了关于温斯亚特的消息,但他最后总要加上一句:“这还算是好的呢。”可是谁想再进一步探听,他却守口如瓶。

    “还有些秘密,现在不能讲,罗太太。有些事我简直不敢相信。”

    萨姆之所以怨恨,是因为刚刚发生过一件事情。查尔斯前一天晚上去见弗里曼先生时,忘了给萨姆放假一晚上。因此,萨姆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一直等到半夜以后。他听到大门开了,便慌忙去迎接主人。谁知主人满脸苍白,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干吗到现在还不睡?”

    “因为您没说您在外头吃饭,查尔斯先生。”

    “我在俱乐部里,没去别的地方。”。

    “是的,先生。”

    “看你脸上那种不服气的样子,真混帐!”

    “是的,先生。”

    萨姆伸手接住主人扔过来的各种物件,主要是外出穿的衣服和随身用的东西。最后,主人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查尔斯威严地朝楼上走去。此时,他的头脑倒是清醒了,但身子还是有点儿摇摇晃晃。看到这种情况,萨姆偷偷对主人嘲笑起来。

    “你说的对,罗太太,他是象丢了魂似的。昨天夜里他醉得东倒西歪的。”

    “我不信会有这种事。”

    “你不相信的事多着呢,罗太太,可事情是千真万确的。”

    “查尔斯先生碰到什么困难也不会打退堂鼓。”“哈,罗太太,八条大牛也别想拉开我的口,我不会说的。”厨娘听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钟在炉灶边嘀嘀嗒嗒地响着。萨姆朝她笑笑。“不过你的眼真尖,罗太太,真尖。”

    很明显,萨姆的这种怨恨情绪倘若继续发展,那么八条大牛将会发挥作用了。可就是在这当儿,铃声响了,这样萨姆总算没透露出什么,而罗杰斯太太的花招也就白费劲了。两加伦的热水壶已在炉灶后面放了一整个上午,这时萨姆走过去提起水壶,向厨娘挤挤眼睛,急匆匆地给主人送水去了。

    从酒醉清醒过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使人感到象大病初愈,四肢无力;另一种使人感到象是生过病,但却精神抖擞。查尔斯属后一种情况。他实际上一直醒着,在打铃之前早已起了床。前一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他的呕吐把那间卧室里已经撩拨起来的情欲驱赶得无影无踪。那个有不幸名字的女人慌忙从床上爬起,穿上睡衣。随后,她竟象个护士那样镇静——她当妓女也是很镇静的——把查尔斯扶到火炉旁的椅子上。他看到那葡萄酒酒瓶,立即就觉得又要呕吐,不过这一次她已从脸盆架上取来脸盆。查尔斯一边干呕着,一边哼哼唧唧地道歉。

    “太对不起……真倒霉……吃了不对劲的东西……”

    “没关系,先生,没关系。呕出来就好了。”

    他只得呕起来。她去把自己的披肩拿来,盖到查尔斯的肩上。老大一会儿,他象个老奶奶,摇摇晃晃地坐着,低着头,躬着腰对着脸盆。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好些了。他想睡觉吗?是的,不过他想回去,到自己的床上去睡。那姑娘走到窗口朝街上望了望,随后走出了自己的屋子。这当儿,查尔斯颤颤巍巍地穿着衣服。到她回来时,查尔斯看见她也穿好了衣服。他吃惊地望着她。

    “难道你真不介意……”

    “我去叫马车,先生,请等一下……”

    “噢,谢谢。”

    他又坐回到椅子上。这时,那姑娘走下楼梯,到房子外面去了。查尔斯虽然不敢肯定自己不会再呕吐,可是他在心理上不知怎么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且不管他本来的用心是什么,反正自己没干那件要命的事。他瞪着闪闪发光的炉火,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隔壁屋子里传来轻微的哭声。一阵寂静过后,哭声又响了,而且这一次声音很大,时间很长。看来,肯定是那小女孩醒来了。她哭哭停停,真叫人忍受不了。查尔斯走到窗口,打开窗帘,外面雾气浓重,只能看很近的距离。街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很少能听到马蹄声。看来那姑娘非得走很远才能找到出租马车。他正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时,听到隔壁人家砰砰的敲墙声。一个气乎乎的男子报复式地吵嚷着。查尔斯迟疑了一下,随后把手杖和帽子放到桌子上,打开门走进那间屋子。借着反射进来的光线,他看到屋子很小,有一只衣橱和一只箱子。在里面的角落里有一张带脚轮的小床。小床旁边有个关着的小衣柜。那小孩再次突然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声震动着整个屋子。查尔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明亮的门口,从黑屋里望去象个可怕的黑色巨人。

    “宝宝,不要哭,妈妈就要回来了。”

    这陌生的声音哄孩子只能得到抱薪救火的效果。小孩声音尖利地哭着,查尔斯心想这哭声非得把四邻都吵醒不可。他无可奈何地拍拍脑袋,迈步走进黑影中,来到小孩的身旁。他看到那孩子太小,知道不论对她讲什么也无济于事。他俯下身去,轻轻地拍着她的头。热烘烘的小手抓住了查尔斯的手指头,可是哭声却没有止住。那哭得走了样的小脸以令人不可思议的力量发泄着内心的恐惧。看来非得想点办法不可了。呃,有了。他摸到怀表,把表链从马甲上摘下来,在小孩子的面前摇晃着。这一招果然奏效,哇哇的哭声变成了低声呜咽。随后,一双小胳膊伸了出来,想捉住那漂亮的银玩具。查尔斯让她抓住怀表。小孩刚刚拿到手,怀表又落在被子上。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没能成功。尖叫声再次响起。

    查尔斯伸手用枕头把小孩子的上半身垫高了一点。他一阵心血来潮,又从床上把孩子抱起来。孩子穿着很长的睡衣。查尔斯转过身,坐在小衣橱上。他让小孩子坐在自己的腿上,提着表链让怀表在孩子面前晃来晃去,孩子急不可耐地伸手抓表。她的脸蛋儿圆圆的,胖胖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孩子大致都是这个样子。她长着一对漆黑的眸子,可爱的小脑装上长着乌黑的头发。她终于抓住了怀表,高兴得咯咯笑起来。对于孩子这种感情上的突变,查尔斯觉得很有意思。孩子象是在咿咿呀呀地说什么,查尔斯不知所云地应答着:好,对,乖乖,很漂亮,漂亮的小姑娘。他突然想象着,汤姆爵士和主教的儿子会在这个当口来到他的面前……看到他快要结束的纵情淫乐。生活简直是一个黑暗的迷宫,叫人捉摸不透,更不要说还有些神秘的邂逅相遇。

    查尔斯笑了。这小女孩带给他的并非是易动感情的菩萨心肠,而是使他再次感到愤世嫉俗。这种感觉反过来又使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傍晚坐在汤姆爵士的马车里时,他曾一度有过一种错误的感觉,以为自己只知道生活在现在,忘却了过去,忘却了未来,并以为这种忘却是邪恶的、不负责任的。而现在,他对人类在时间问题上的幻觉有了真正的、深刻的认识。人们总以为,时间象是一条路,人们可以看清自己走过些什么地方,也许还可以看清自己将走向何方。但实际上,时间是一个房间,因为我们生活在其中,它离我们非常近,我们往往反而看不见它。

    查尔斯的体验跟萨特①的存在主义体验正好相反。他周围的简陋家具,隔壁屋里透过来的温暖火光,那些无足轻重的暗影,特别是坐在他膝上的小女孩(跟她妈妈的体重相比,她轻多了。不过此时查尔斯根本没想到她的妈妈),这些物和人并不咄咄逼人,也不怀有敌意,而是现实存在的、对人友好的。最终的地狱只能是无限的、一无所有的空间。以上那些物件使人远离那地狱般的空间。查尔斯蓦地感到,自己有能力正视未来,而未来只不过是那可怕空间的一种形式。不管将来他遇到什么事情,此时此刻的体验定会再现,必须去寻找这种体验,而且一定能找到——

    ①萨特(1905—1980),法国作家、哲学家,是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重要文学流派存在主义的倡导者。

    门开了,那姑娘站在灯光下。查尔斯看不清她的面孔,但他猜得出,她定会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松一口气。

    “啊,先生,她哭过了吗?”

    “是的,哭了一会儿。我想她现在又睡着了。”

    “俺出去看了看,附近一辆车也没有,只得跑到瓦伦街去叫车。”

    “你真好,谢谢。”

    查尔斯把孩子递给她,望着她把孩子安顿到床上。随后他突然转过身,走到隔壁屋里去。查尔斯伸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数出五个金镑放在桌子上。那女孩又醒过来,她的母亲又哄她安睡。查尔斯迟疑了一下,便走了出去。

    待那妓女跑下楼梯来到门口时,查尔斯已经安坐在马车中了。她抬头望着查尔斯。她那神情象是惶惑不解,也象是受到了伤害。

    “呃,先生……谢谢您,谢谢您。”

    查尔斯发现那姑娘的眼里噙着泪水,但那神情看来决不是穷人得到意外之财时的不知所措。

    “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好心的姑娘。”

    这当儿她的手正抓住马车的前梁。查尔斯拍拍她的手。随后,他用手杖敲了敲马车,示意可以赶车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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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2章
    历史不象是利用别人来为自己谋利的个人。历史是皆为各自追求利益的人们的行动总和。

    ——马克思《神圣家族》(1845)

    咱们上面已经说过,查尔斯回到肯星顿住所时,脾气暴躁,完全不象他最后离开那个妓女时那么心地善良。回来的路上他一直觉得又要呕吐,还不断地责怪自己卷入到弗里曼的生意中去。不过到第二天起床以后,他的心情好多了。跟其他人一样,他也出现了酒醉以后的各种迹象。他对着镜子,望着自己憔悴的面孔和干躁苦涩的嘴巴。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已经恢复过来,可以跟人们见面了。当然他第一个见到的是萨姆。这时萨姆提着那壶热水走进屋来。查尔斯觉得自己头一天晚上不该对萨姆大发脾气,就说了几句道歉的话。

    “我一点都不在乎,查尔斯先生。”

    “我昨天晚上很不痛快,萨姆,别放在心上。给我去弄一大壶茶来吧,我渴得要命。”

    萨姆下楼去了,心想主人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查尔斯一边洗手、刮脸,一边估量自己。他想,自己显然不是个天生的浪子,也不习惯于垂头丧气吃后悔药。弗里曼先生不是说过吗?可能还有两年的时间才需要他对自己的前途做出决定。两年之中可能发生许多事情。“伯父可能去世。”这话查尔斯当然未曾说过,不过这一想法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另外,那一天晚上的肉欲经历也使他想起,这方面的合法欢乐不久将来到他的身边,让他尽情享受。现在还必须忍耐。还有那个孩子——他想要是有个孩子就能弥补生活中的许多不足啊!

    萨姆端来茶,手里拿着两封信。人生又变成了一条路。他一眼看到,上面那封信盖着两个邮戳,它从埃克斯特寄到莱姆,又从莱姆的白狮旅馆转到他的肯星顿住所。另一封信是直接从莱姆寄来的。他迟疑了一下,随后,为了避免引起萨姆的疑心,他拿起一把小刀,走到窗口。他打开了格罗根的来信。但在我们读此信之前,必须先读一下查尔斯那天早晨从谷仓回来后写给格罗根的一封短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格罗根医生:

    我匆匆命笔,为的是感谢您昨晚的珍贵忠告和帮助,并再次向您保证,我愿意负担您和您的同事认为必要的任何治疗与护理费用。您完全理解,我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兴趣,因此我相信您会让我知道您跟莎拉会面的具体情况。我相信您在读此信时,已经见过莎拉了。

    很遗憾,今晨我在布罗德街是没时间深思这一问题了。我的突然离去,以及其他一些事情(这儿就不必细谈来烦扰您了),都显得不合时宜。此事待我归来必定立即办理,同时请您切勿告诉他人。

    我马上就要启程了。我的伦敦地址附后。向您表示深切的谢意

    查·史①

    此信当然是一派谎言,然而又不得不这样写。这时,查尔斯心情紧张地展开格罗根的回信,读了起来。

    亲爱的史密逊:

    由于我想获得一点有关我们那位多塞特小姐②的消息,因而没有及时给您去信。我很遗憾地告诉您,那天早晨我去完成使命时,碰到的唯一女性就是“大地母亲”——我与“大地母亲”交谈,也就是说等了三小时后,自己也觉得乏味。总之,那个人并未出现。我回到莱姆后,便打发一个机灵的小家伙代我去完成这一使命,他高兴地跑来跑去,结果也是一无所得。这些话我写起来倒是轻松,可是我承认,当天晚上那小家伙回来时,我觉得一定发生了最糟的事情——

    ①即查尔斯·史密逊的缩写。

    ②这儿指莎拉,因她出生在多塞特郡。

    不过您不必担心。第二天早晨我听说有人在白狮旅馆留下了话,叫把那姑娘的箱子运到埃克斯特去。我没有打听到是谁留下的话。一定是她自己送去的口信。我认为咱们可以相信,她已经转移了。

    我现在唯一的担心,亲爱的史密逊,是她可能追踪您到伦敦,并企图在那儿将她的苦恼加到您的头上。我求您不要将这种可能性付之一笑了事。倘若有时间,我本可以给您举出一些类似的例子。随信附一朋友的地址,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与他相交甚厚。如她找上门来,引起进一步的麻烦,务请此人帮忙。

    请放心,此事我谁也没告诉过,而且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至于对您那位漂亮的小人儿,我想不必再重复我的建议了(刚才我有幸在街上碰见过她),但是我想您最好还是早些向她坦白。我认为那位纯洁的人儿不会对您很严厉,也不会要求您长时间忏悔的。

    您忠诚的

    米歇尔·格罗根

    查尔斯在读完信之前就感到内疚,不过他也放了心。他没有被发现。他从卧室的窗口朝外望了好长一会儿,随后打开了第二封信。

    他本以为会有好多页信纸,谁知只有一页。

    他本以为会有千言万语,谁知只有六个字——其实是一个地址。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捏在手里,随后转过身,来到炉旁。那炉子是当天上午八点钟还在他睡着的时候由上房女仆生好的。他把那团纸扔到火堆里。不到五秒钟,纸团变成了灰烬。他接过萨姆捧在手里等着的热茶,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子和茶杯垫递给萨姆,让他再倒一杯。

    “我在伦敦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萨姆。咱们明天就回莱姆,乘十点钟的火车。你去买票,然后把桌子上的那两张条子拿到电报局发出去。事情办完之后,你下午就放假,给漂亮的玛丽买点缎带——也就是说,要是在我们回去以前你还没有把心给了别人的话。”

    萨姆一直在等待着这一话题。他在朝那只镀金的早餐杯子中倒茶的时候,迅速地向主人的背影瞥了一眼。他把杯子放到小小的银托盘上,递到查尔斯的手中,对主人说:

    “查尔斯先生,我就要向她求婚啦。”

    “是吗?真想不到这么快!”

    “是的,要不是因为在您的手下干活很有前途,我早就向她求婚了。”

    查尔斯呷了口茶。

    “直说吧,萨姆,别打哑谜啦”

    “要是我结了婚,我就只得离开您到外面别的地方去住,先生”。

    查尔斯本能地反对他住到别的地方去,就狠狠地瞪了萨姆一眼。这表明,他几乎没想到过这件事。他转过身,坐在火炉旁。

    “我说萨姆,对你的婚事我一百个赞成——不过说实在的,你总不会在我没结婚之前就离开我吧?”

    “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查尔斯先生。我考虑我的事等您结婚以后再说。”

    “结婚后我住的房子很大。肯定说我的妻子会很希望玛丽待在她的身边,……这样看来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萨姆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一直盼着将来能够做买卖,查尔斯先生。当然那是等您安顿好以后的事情,查尔斯先生。我想您一定知道,我是不会在您需要的时候离开您的。”

    “做买卖?做什么买卖?”

    “我打算开一爿小店铺,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把茶杯放到连忙送过来的托盘上。

    “可是你……我是说……总得有些资金呀。”

    “我一直在攒钱,查尔斯先生,玛丽也是省吃俭用的。”

    “嗯,嗯。不过还要付租金,另外,真是天晓得,还要花钱购买货物……什么买卖?”

    “卖布和男子服饰用品,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惊奇地注视着萨姆,心想这位伦敦佬简直要变成佛教徒啦。不过这时查尔斯想起了过去发生的一两件小事,都说明萨姆喜欢模仿绅士风度。在萨姆目前干的差使中,从来没引起查尔斯不满的正是萨姆对服饰的讲究。查尔斯对他在这方面的虚荣心不知取笑过多少次呢。

    “那么你已经存够——”

    “哪里,没有,查尔斯先生。攒点钱真不容易。”

    两人在沉默着,思考着。萨姆在摆弄牛奶和白糖。查尔斯抹了一下鼻子,那颇似萨姆的动作。他蓦地明白过来。他接过第三杯茶。”

    “要多少钱?”

    “我知道有个小店,我挺喜欢,查尔斯先生。那个小店在顾客中已很有信誉,老板要我在这方面出一百五十镑,存货过户需要一百镑,还得付三十镑房产租金。”他打量了一下查尔斯,接着说:“这不是因为我不高兴服侍您,查尔斯先生,只是我老是盼着有个商店。”

    “你们存了多少钱啦?”

    萨姆迟疑了一下。

    “三十镑,先生。”

    查尔斯这回没有笑。他走到卧室的窗口,站在那儿。

    “攒这些钱花了多长时间?”

    “三年,先生。”

    一年十镑,这个数字看起来并不大,但查尔斯很快算出,三十镑就是三年工钱的三分之一。这说明萨姆很懂得勤俭节约,而查尔斯自己却没有这个本事。他回头望了望萨姆。萨姆拿着茶具站在桌子旁边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可是等着什么呢?在此后的沉默中,查尔斯第一次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想对萨姆的事业提出诚恳的意见。那或许只是稍微吓唬一下,只是谎称萨姆的买卖肯定无利可图。但是查尔斯那样做主要还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即有史以来一贯正确的主人对一贯错误的手下人所怀有的责任感(我们且不可将此视为上流社会人物的傲慢态度)。

    “我警告你,萨姆。你一旦在地位方面存在着幻想,那么等待着你的就只有不幸。没有商店你觉得痛苦,可是有了商店你会更加痛苦。”萨姆的头稍微低下了一点。“还有,你在我身边我已习惯了……喜欢你。我怎么也不想让你走。”

    “我知道,查尔斯先生,您对我很好。谢谢您,先生。”“那么就这样吧。咱们相处得很好。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萨姆低下头,转过身去收拾茶具。他的沮丧心情是显而易见的。希望成了泡影。生活的道路被截断了。干得好也没得到好报。他的脸上挂着闷闷不乐的表情。

    “我说萨姆,别那么垂头丧气的。如果你娶了那个姑娘,我会按成了家的标准给你工钱。也会给你安家的费用。我不会亏待你的,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确实应该谢谢您,查尔斯先生。”不过他说话的声音沉闷、忧郁,脸上还是挂着不高兴的神色。查尔斯揣摩着萨姆会怎样看待他。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待在一起,萨姆看到自己挥金如土,必定知道自己的婚姻还会带来更多的钱。在这种情况下,萨姆合乎情理地——也就是说出于正常的动机——

    认为向自己要二三百镑钱并不算过分。

    “萨姆,你可能认为我太小气。事实是……唉,我去温斯亚特的原因是……直说吧,罗伯特爵士就要结婚啦。”

    “不可能,先生!罗伯特爵士!决不可能!”

    萨姆那惊奇的样子叫人觉得他的真正事业本当是在舞台上,作个演员。他竟险些儿脱手将托盘掉在地上。查尔斯面对窗口继续说:

    “这就意味着,萨姆,我的钱在一段时间内是足够开销的,但剩下的就不多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查尔斯先生。真是的,简直不能叫人相信——他那么一大把年纪!”

    萨姆眼看就要讲出深表同情的话,查尔斯连忙打断了他。

    “咱们应该祝愿罗伯特爵士幸福。事情已经就这么定了。这件事很快就要公布。不过,萨姆,现在先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查尔斯先生——您知道我懂得怎样保守秘密。”

    查尔斯听后回头望了望萨姆,但是仆人却谦卑地低下了头。查尔斯极想看到萨姆的眼神,可是那双眼睛一直斜向一边,使他无法看清,这就使他犯了第二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看出萨姆的失望并非是因为遭到了拒绝,而是因为他怀疑主人大概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能够给他作把柄来利用。

    “萨姆,我……也就是说,等我结婚以后,处境就会好一些……我并不想让你的希望全部落空——让我将这件事再考虑一下。”

    萨姆的心里闪过一点希望的火花。他成功了。把柄还是有的。

    “查尔斯先生,我真不该提到这件事。我不知道……。”

    “不,不,你提起此事我很高兴。如有机会,我准备就你这件事向弗里曼先生请教一下。毫无疑问,在这种事情上他最有发言权。”

    “那太好啦,查尔斯先生。太好啦,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萨姆说完这几句夸大其辞的话便走出房音。查尔斯凝视着关上的房门,开始怀疑萨姆的人格,心想他会不会变成两面派尤赖亚·希普①。萨姆一向在模仿绅士的衣着和举止,现在却不止如此,竟模仿起绅士那种假惺惺的东西来。这真是一个一切都在变化着的时代!许多相沿成习的东西都已开始象冰雪一样消溶了——

    ①狄更斯的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他表面上谄媚卑顺,暗地里陷害欺骗主人,吞蚀主人财产,事发后被判终身监禁。

    查尔斯一直在那儿凝视、思考着。过了半晌,他蓦地想起,何不用欧内斯蒂娜的存款来帮助萨姆实现他在事业上的愿望呢?他转身走到写字台旁,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笔记本,并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毫无疑问,他是记下准备和弗里曼先生谈话之事,以免忘记。

    这时,萨姆在楼下看了看两封电报的内容。一封是给白狮旅馆的,把他们即将回去的事通知旅馆老板。另一封写着:

    莱姆布罗德街特兰特夫人转弗里曼小姐。令我速归之事,极高兴照办。你最亲爱的查尔斯·史密逊。

    在那个时代,倒是粗鲁的美国佬却讲究电报文体。

    那天上午,萨姆已经不是第一次偷看查尔斯的信了。他刚刚给查尔斯送去的那第二封信只是糊住却没有漆封,只需一点蒸汽便可解决问题。萨姆那天整个上午都待在厨房里,要找到四下无人的一两分钟空隙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能你已发现查尔斯对萨姆的看法颇有些道理。应该说,萨姆的行为并非诚实可靠。然而婚姻这东西会叫人干出奇奇怪怪的事情。它往往使恋人认为世事不够平等。它使双方急切地希望给对方以更多的东西。它使青年人克服掉漫不经心的毛病。婚姻使责任变得单一,使社会关系中利他主义的因素下降。一言以蔽之,为了两个人比为了一个人更容易变得不诚实。萨姆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是不诚实的,他把自己的行为叫作“押准赌注”。简单地说,必须促使查尔斯与欧内斯蒂娜的婚姻圆满成功。只有从欧内斯蒂娜的嫁妆中,他才有希望得到那二百五十镑。如果主人和莱姆的那个邪恶女人之间发生什么暧昧关系的话,那么下赌注的人必须严密注意此事——当然,话再说回来,这种暧昧关系也不见得完全是坏事,因为查尔斯越感到负疚,就越容易对付。不过要是他走得太远……萨姆咬咬下嘴唇,皱皱眉头。怪不得萨姆近来有些忘乎所以,原来媒人大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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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3章
    但我却以为看见了她

    俯瞰这绿荫下的土地,

    投在我脚边的阴影一片。

    ——丁尼生《毛黛》(1855)

    或许,人们在维多利亚这样一个铁的时代比其他任何时代更能够发现,人类的理性行为带着更丰富的色彩。查尔斯那天晚上在思想上抗争之后,便决心与欧内斯蒂娜结婚了。实际上,他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他会不与她结婚。玛·特普西乔娱乐场和那个妓女使他感到自己跟欧内斯蒂娜结婚的决心是正确的——尽管这看起来有点不合逻辑。一再的犹豫不决宣告结束,毋庸置疑的事情不必再踌躇。他在一直想呕吐的归途上,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也正是他回到家时粗暴地对待萨姆的原因。至于莎拉·伍德拉夫……那个叫莎拉的妓女就是影子,就是她悲惨的结局,也是使查尔斯醒悟过来的人。

    尽管如此,他原希望莎拉能在信里明确地表示内疚,希望她写信要钱(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她是不可能花完那十镑钱的),或者向他倾诉那非法的情感。但是,从“恩迪科特旅馆”那六个字上,既看不出什么激情,也看不出什么绝望。甚至连个日期,连个名字的缩写字母都没有!那肯定是一个不顺从的象征,一种反叛的行为,是对特兰特姨妈不屑一顾。虽说她没有去找特兰特姨妈,而是直接来找他,看来这件事也不能责坚她。

    从莎拉的这一行为中不难看出,查尔斯觉得必须摒弃对她的私情,永远不再见她。不过可能是妓女莎拉使查尔斯想起了那被社会遗弃的莎拉所具有的特点。那妓女完全没有微妙细腻的感情,这反而衬托出莎拉的感情丰富,令人惊异。她的行为既精明、敏感,又叫人捉摸不透……她在向他倾诉感情以后说的一些事情老是萦绕在他的心头。

    在西行回莱姆的漫长旅途中,他思考了——如果回想也算思考的话——许多有关莎拉的事情。他不由地想着,如果把她送到一个慈善机构里去,不管这种办法听起来多么好,但地她总是一种背叛。这时,查尔斯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眼睛、容貌、鬓角、灵巧的步子和熟睡的面孔。这一切自然不是白日做梦,而是他在诚恳地考虑着一个道德问题,在挂念着那个不幸女人的命运。

    火车到达埃克斯特。停车的汽笛鸣过之后,萨姆出现在查尔斯车厢的窗口。仆人自然是坐的三等车厢喽。

    “咱们在这儿过夜吗,查尔斯先生?”

    “不,雇一辆马车,四轮的。快回莱姆,好象要下雨了。”

    萨姆本来完全可以肯定,他们会在埃克斯特过夜的,可是,他毫不迟疑地服从了命令,这正象他的主人一看见他便毫不迟疑地决定了自己的旅程一样。实际上,查尔斯内心深处早已有了一点主意,萨姆一问,他便不假思索地道了出来。

    由此来看,这一行动方式还可以算是萨姆决定的呢。

    只是到他们在埃克斯特东郊的大路上奔驰的时候,查尔斯方才产生了一种悲凉的感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一种一切都成定局的感觉。事情想来真叫人吃惊,一个小小的决定,对萨姆一句随便问话的回答,居然这么举足轻重。在回答以前,各种可能性都还存在。现在,大局已定了。他算是做了一件符合传统道德的事情,既体面又正确。但是这件事又似乎表明他天生的某种懦弱,某种对命运逆来顺受的态度。他预感到(简直就是事实),这种懦弱与逆来顺受最终会使他进入商业界,使他去满足欧内斯蒂娜的兴趣,因为她应当满足她父亲的兴趣。对她的父亲,他应当感恩戴德……这时,他们的马车已经来到乡下,他环视四周的旷野,觉得自己似乎在慢慢地消融在旷野之中,象是被吸进一个庞大的管道一样。

    马车咕隆咕隆地向前奔驰。车上有一个弹簧松动了,每一次颠簸都要发出嘎吱的声响,听起来象押送犯人的囚车一样悲怆。黄昏的天空一片混沌,下起了毛毛细雨。在这种情况下,查尔斯以往独自旅游时,总是叫萨姆坐到车内。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勇气见萨姆。看来他再也不会有清闲时间了,必须抓紧在经商以前的这段清闲时间来享受一下。埃克斯特现在已被他们抛在身后了,他又想起住在那儿的那个姑娘。他当然不是把她作为欧内斯蒂娜的替身来思考的。他也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只要他愿意便可与之结婚的人来考虑。这将永远是不可能的了。实际上,他所想的很难说是莎拉本人——她只是一个象征,围绕着她,他曾恢复了自己已经泯灭了的希望,恢复了失去的自由,决心不再去国外游山玩水。现在,他不得不向某些东西告别了,而她也就这样轻易地消失了,关于她的一切也就结束了。

    不多会儿,他便完全陷入了懦弱之中: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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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4章
    义务——就是说对这儿的一切

    都要俯首贴耳……

    循规蹈矩,

    全不顾有无道理……

    灵魂深处探询的猜疑,

    象是什么弥大大罪,

    立即就要被无情地窒息。

    命定的铁律,

    迫人自甘苟且。

    ——A·H·克劳《义务》(1841)

    查尔斯和萨姆那天晚上十点钟前就回到了白狮旅馆。特兰特姨妈家的灯光还亮着。他们经过那儿过,有一扇窗户的窗帘动了一下。查尔斯急急忙忙洗了把脸,吩咐萨姆解开行李,自己昂首阔步地沿坡到特兰特姨妈家去。玛丽见到他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特兰特姨妈站在玛丽身后,满脸堆笑地欢迎他归来,笑得红红的脸皮都皱了起来。她早已打定主意,见过查尔斯以后便自行离开,不打扰他们年轻人。欧内斯蒂娜象平常那样保持着自己的尊贵,等在后面起居室里。

    查尔斯进屋时她没有起身,只是透过睫毛责备地瞅了他一会儿。他笑了。

    “我忘记在埃克斯特买花了。”

    “我看得出,先生。”

    “我是急着在你睡觉前赶回来呀。”

    她垂下眼皮,望着双手,手里忙着刺绣。查尔斯走近了一些,那双手突然停止了工作,把正在绣的那件小玩意儿翻了个个儿,不给查尔斯看到。

    “看来我是有个情敌喽。”

    “你有许多情敌呢,活该!”

    他俯下身来,轻轻地拿起她的一只手吻着。她偷偷地瞟了他一眼。

    “你走后,我一分钟都没睡着。”

    我看得出,因为你的面容憔悴,眼睛浮肿。”

    她并不笑:“哼,你是在拿我取笑。”

    “别看你现在失眠,将来我在咱们卧室里放一只永远响着的闹钟,恐怕你还醒不了呢。”

    她涨红了脸。查尔斯站起身,坐在她身旁,扳过她的脸,亲吻着她的嘴和闭上的双眼。那双眼睛给查尔斯一吻,便睁了开来,盯着他的眼睛,淡漠的神色一扫而光。

    他笑了笑,说道:“现在让我来看一看,你在为你的情人绣什么东西。”

    她把正绣的那件东西递给他。那是一只表袋,蓝丝绒的料子——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们用的小口袋,常常挂在梳妆台边,晚上可以把怀表放在里面。口袋的垂摆上用白丝绒绣着一颗心,心的两侧分别绣着大写字母C和E①。口袋面上用金丝线绣着尚未完成的两行诗。查尔斯大声读了起来:——

    ①C代表查尔斯,E代表欧内斯蒂娜。

    “‘每当你给表上弦时’……下一句是什么?”

    “你得自己猜。”

    查尔斯瞪着蓝丝绒。

    “‘你的妻子将咬响牙齿’?”

    她一把抢回口袋。

    “我不告诉你,你跟一个凯德差不多了。”那时候,“凯德”指的是公共马车夫,以说低级的俏皮话著称。

    “一个永远也不会向你这样的美人儿讨车费的凯德。”

    “哼,假意的奉承跟低级的玩笑同样叫人讨厌。”

    ‘至于你呢,我的宝贝儿,生气的时候最令人神往。”

    “那么我原谅你,因为你引起了我的反感。”

    她悄悄地离开他一点儿,但他的胳膊仍旧搂在她的腰间,重新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们一动也不动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吻她的手。

    “咱们明天上午到街上散散步怎样?可以向人们表明,咱们是多么时髦的一对恋人;还可以装出厌倦的样子,叫人一看就知道,这对恋人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相互利用,硬凑合在一起,怎么样?”

    她忍不住笑了,激动地把那只表袋拿出来。

    “‘每当你给表上弦时,我就会使你想起爱情!’”

    “我的心肝宝贝儿。”

    他望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带链子的小盒,放到她的腿上。小盒用深红色摩洛哥羊皮包着。

    “算是一种花吧。”

    她羞答答绝解开搭扣,打开盒子。在一块殷红色的丝绒上放着一枚精致的瑞士胸针。那是一件玲珑的椭圆形镶嵌品,上面刻着各种小花,胸针的四周镶着各种珍珠和碎珊瑚。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查尔斯。他马上闭上了双眼。她转过脸来,探着身子,在他那嘴唇上温情地吻了吻。随后,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亲吻了一下。

    查尔斯记起了一首歌的歌词,在她的耳边哼起来:“我盼望着明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查尔斯摩挲着姑娘的胳膊,说道:“亲爱的,我有件小事要向你坦白。这件事牵涉到莫尔伯勒大院里那个可怜的女人。”

    欧内斯蒂娜稍微动了一下,挺直了身子,感到既有兴致,又很惊异。“是那个可怜的悲剧人物吗?”

    查尔斯笑了笑。“对她来说,恐怕再低级一些的称号更适合些,”他握着欧内斯蒂娜的手说。“这件事办得很蠢,不过是件不值得一提的事。有一次,我去寻找化石……”

    全书的故事到此为止了。莎拉的结局如何,我不知道——不管怎样,反正她再也没有亲自去找过查尔斯,尽管她可能在查尔斯的脑海里停留过很长时间。这种情况并非罕见。这种人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消失了,被淹没在日常生活的阴影之中。

    后来,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生活得并不幸福,但他们还是在一起生活着。查尔斯比欧内斯蒂娜多活了十年(十年中真诚地为她而感到悲伤)。他们自然会生儿育女——就算是生了七个吧。查尔斯的伯父罗伯特爵士简直是落井下石,与贝拉·汤姆金斯夫人凑合在一起十个月后,不是生下了一个儿子,而是生了一双!真要命,这对双胞胎儿子最后终于逼得查尔斯去经商了。开初,查尔斯对经商感到厌倦,不久也就尝到了甜头。他自己的儿子们当然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只得经商。他儿子的儿子今天控制着巨大的商场和许多分店。

    萨姆和玛丽怎么样了呢?咳,谁会去写一部奴仆的传记?他们结了婚,生了孩子,后来就上西天了。一切都按他们那一类人的单调方式进行完毕。

    还有谁?格罗根医生?他呀,九十一岁时才断气。特兰特姨妈也活到九十多岁。由此看来,莱姆的新鲜空气真是令人神往。

    当然,新鲜空气也不是万能的。查尔斯上次回到莱姆两个月后,波尔蒂尼夫人也就一命归天了。我很高兴地说,我对观察她的未来——即她的来世——抱着浓厚的兴趣。她身穿整洁的黑衣服,乘着四轮马车,来到天堂大门口。她的马车夫——象古埃及一样,她的所有家奴也自然应随她而死——下了车,庄严地打开马车车门。波尔蒂尼夫人登上台阶,心中暗自对造物主说,他的仆人对迎接有地位的人应该更热情些。这时,她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男管家终于露面了。

    “太太,什么事?”

    “我是波尔蒂尼夫人。我想住在这儿,所以来了,请转告你的主人。”

    “万能的上帝已得知你死的消息,太太。他的天使们已唱了一首歌儿,庆祝这一事件。”

    “上帝真是大慈大悲,这样做再合适不过了。”这位自命不凡的太太洋洋得意,大步流星地朝管家身后庄严的白色大厅走去。管家不肯让路,只是傲慢地摇着手中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串钥匙。

    “喂,让开路。我是莱姆镇的波尔蒂尼夫人。”

    “以前住在莱姆,太太,现在要住在比热带地区更热的地方了①。”——

    ①这儿暗指地狱。根据欧洲宗教传说,地狱是一团烈火。

    说完后,这位凶狠的仆人砰地一声关上大厅门,将她甩在门外。波尔蒂尼夫人的第一个反应是迅速扫视一下周围,生怕自己的女仆们偷看到这一情景。可是她的马车——她本来似乎听见已拉到女仆院去——现在却神秘地消失了。实际上什么都消失了,连道路和周围的景象也消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净尽。剩下的只有一片空间——使人毛骨悚然的是,剩下的是一片吞没一切的空间。波尔蒂尼夫人那样庄严地踏上过的台阶,也开始一阶一阶地消失了。剩下只有三阶了,随后是两阶,接着是一阶,最后波尔蒂尼夫人两脚悬空。这时只听她清晰地说道:“这一切都是科顿太太搞的鬼。”随后她便摔了下去。她飘飘悠悠,忽忽闪闪,象一只乌鸦,朝着她真正的主人在等待着她的地方坠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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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5章
    要让我脱胎换骨,

    现在的我应死去。

    ——丁尼生《毛黛》(1855)

    我已经完全按照传统的模式结束了这部小说。可是,我最好还是说明一下,虽然以上的描写确实在上两章里发生过,但实际上它是一种想象,并非是象你上面所听到的那样如实发生的。

    我以前说过,我们大家都是诗人,但其中许多人实际上并不写诗;同样,我们也都是小说家,这就是说,我们有一个习惯:为自己虚构未来。当然,我们今天大概更倾向于将自己虚构到电影中去。我们在头脑里设置各种假说,想象着我们会碰到什么样的问题,会怎样行事,而当真正的未来变为现实时,这些小说或电影式的假说对我们实际行动的影响往往超出了我们所能允许的范围。

    查尔斯自然也不能例外。前面几页所描写的事情并没有真正发生,那只是查尔斯在从伦敦到埃克斯特好几个小时的旅途上所想象可能发生的事情。毋庸讳言,他并没有象我写的那样想象得那么具体,那么连贯。当然我更不能发誓说,他对波尔蒂尼夫人来世的境遇会想出那么有趣的细节,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他希望波尔蒂尼夫人下地狱,所以我那样写也并非失之千里。

    最重要的是,查尔斯发现自己的事情就要结束了,而这个结局他并不喜欢。如果诸位读者发现前两章的叙述有点仓促行事,前后不够协调,发现故事的进程与查尔斯性格的深入发展不符,如果你怀疑作者已精疲力尽(这在文学中并非少见),所以只得在他仍有信心取胜的赛跑中嘎然而止,那么,在这些方面请诸位不要怪我。这是因为,前两章所描写的那些感觉以及对这些感觉所进行的思考,都确实在查尔斯的头脑中存在过。在他看来,描写他的人生的这本书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还有,上文中的那个“我”,即那个找出似是而非的理由将莎拉扔到被遗忘的角落里的实体,也并非作者本人。这一实体对查尔斯抱着那样的敌对态度,所以他不会认为它是“上帝”。这一实体只是对事物采取冷漠无情态度的一种拟人化。这种态度有着可恶的惯性,它将法码放在天平上欧内斯蒂娜的一侧。这又似乎是不可更改的发展趋向,正象载着查尔斯前进的火车那样,方向不可更改。

    我在上一章里说过,查尔斯在伦敦干了越轨的事以后,决定与欧内斯蒂娜结婚,这并非撒谎。那是一种正统的决定,正象他按照正统的习惯决定信奉基督教一样。那六个字的信对他的影响是长久的。在分析这种影响时我倒真的欺骗了读者。实际上,那封信在折磨他,缠绕在他的心头,使他迷惑不解。他越想就越觉得只有莎拉才会那样做——只寄一个地址,别无其他。这跟她的别的行为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既勇敢又胆小,既诱人又推诿,既复杂又简单,既高傲又谦卑,即进攻又防卫。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一切都处于冗长、罗嗦的时代,人们还不习惯于从纷繁的头绪中一下子理出一条思路。

    最重要的是那封信给了查尔斯选择的余地。他一方面对于不得不作出选择而非常痛恨,另一方面,他在从伦敦往西回埃克斯特的旅途上,却为作出选择的时刻迫近而万分激动。知道了这后一方面,我们就算接近了他的秘密。他那时还不懂得什么叫存在主义,但是他所感到的却是一种实实在在对自由的焦虑——也就是说,意识到一个人确实是自由的,同时又意识到人有了自由也就进入了可怕的处境。

    那么,让我们把萨姆从查尔斯所假想的未来中拉回来,回到埃克斯特的现实之中。也就是说,上一章咱们说到从伦敦开来的火车已到达埃克斯特。火车停下后,萨姆来到了主人的车厢。

    “咱们要在这儿过夜么,先生?”

    查尔斯望着他,过了半晌,尚未拿定主意。他的目光越过萨姆的脑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望去。

    “恐怕要下雨了,咱们就去住希普旅馆吧。”

    这样,萨姆想象中做生意嫌的上千英镑就不翼而飞了。萨姆和主人下车后,在站外望着查尔斯的行李装到一辆胶皮轮子的马车顶上。查尔斯心中一阵慌乱,最后打定了主意。末了,箱子捆好了,只等着他上车。

    “萨姆,我觉得乘火车旅行真是倒霉透了,所以想步行溜溜腿。你自己随行李一起走吧。”

    萨姆的心咯噔沉了一下。

    “对不起,查尔斯先生,那不行。天上云彩黑压压的,就要下雨了。”

    “对我来说,淋点雨没啥了不起的。”

    萨姆咽了口唾沫,鞠了一躬。

    “好吧,查尔斯先生。我是不是吩咐他们给准备晚饭?”

    “是的……就是说……等我回去再说吧。我也可能到教堂去作晚祷。”

    查尔斯沿着坡向上走着,朝城里走去。萨姆忧郁地望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他转向马车夫。

    “喂,听说过‘恩迪科特旅馆’吗?”

    “听说过。”

    “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

    “好吧,快马加鞭,越快越好,到了希普旅馆我给你赏钱,伙计。”

    萨姆沉着地上了车。马车很快地赶上了查尔斯。这时,他正在慢吞吞地步行,好象在呼吸新鲜空气。可是当马车走远了以后,他立刻加快了脚步。

    萨姆在对付拖沓的乡村旅馆方面颇有些经验。行李很快卸下了,最好的房间也已找到,火炉也升了起来,夜间用品及其他用品也一应俱全——总共才花了七分钟。萨姆急急忙忙来到街上,马车还等在那儿。马车继续朝前奔去。萨姆在车内小心地朝四外望着。不一会儿,他下了车,掏钱付给马车夫。

    “在第一个路口向左转,就到了恩迪科特旅馆,先生。”

    “谢谢,伙计,两个铜币给你。”真丢人,萨姆给了人家那么点小费(就算是对埃克斯特人,也够吝啬的了),然后把礼帽往下拉了一拉,遮住眼睛,便消失在薄暮之中。他沿街走了一会儿,看到马车夫指的那家旅馆对面有一座卫理公会小教堂。教堂的山墙下有巨大的柱子,这位侦探新手便躲在一根柱子的背后。这时,天快黑了,由于空中一片灰蒙蒙的,夜晚也来得早一些。

    萨姆并没有等多长时间,便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走了过来,这时他的心紧张得怦怦乱跳。一看便知,那人不知该往哪里走,只好向一个小孩打听。那孩子把他带到萨姆还可以望见的一个拐角,指了指。接着,小孩子咧嘴笑了,由此可以断定,他至少挣了两个便士。

    查尔斯的背影渐渐远了一些。接着,他停了下来,抬头张望了一下,向着萨姆的方向走了几步。他看上去好象很心焦,猛地转过身,走进五幢房子中的一幢。萨姆从柱子后面溜出来,跑下台阶,穿过街道,走到恩迪科特旅馆旁边。他在拐角处呆了一会儿,但查尔斯并没有再露面,他的胆子大了起来,沿旅馆对面一座仓库的墙根儿大大方方地溜达着。他走到能够望见旅馆门厅的地方。门厅里空无一人。有几个房间亮着灯。约摸过了十五分钟,天下起雨来。

    萨姆咬着指甲,心急火燎地思考着该怎么办。最后,他急匆匆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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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6章
    事到如今,该想的已想过,该说的已说过,

    感情还是占了理智的上风。

    我们得笃信我们的期冀,

    我们得接受别人的赐予。

    既然希望着,就得相信,

    在这广袤的世界里,

    心诚所至处

    希望会实现,努力不白费。

    孩子,尽管已饱阅世态,

    我们还得相信,

    此刻咱同舟共济,

    来日会有正果修讫。

    ——A·H·克劳《无题》(1849)

    查尔斯在破旧的门厅里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便敲响了旁边的一扇门,那房间里透出了灯光,里面有人叫他进去。他走进门后,发现对面站着旅馆的老板娘。在他判断出对方的身分以前,这位老板娘却早已看出:来的一定是位出得起十五先令的客人。于是她满面春风地凑上前来。

    “要房间吗,先生?”

    “不,我……想跟住在这儿的一位……说句话……叫伍德拉夫小姐。”恩迪科特夫人的笑容顿时变成了长脸。查尔斯心一沉。“她不在……?”

    “噢,你要找那个可怜的姑娘,先生,前天上午她下楼时跌了一跤,先生。她的脚脖子扭伤了,很厉害,先生,肿得象个大葫芦。我想请医生,可是她不肯。她说,脚脖子扭伤了会自己好的,这倒也不假。再说,请医生得花好多钱呢。”

    查尔斯望着手杖尖:“那么我不能见她喽?”

    “呃,不,您可以上楼去,先生,您会给她勇气的。您大概是她的亲戚吧?”

    “我得见她……有点公事。”

    恩迪科特夫人一听说公事,顿时对来客增加了几分敬意:

    “哦……干法律的绅士?”

    查尔斯迟疑了一下,说:“是的。”

    “那么您一定得上楼去,先生。”

    “我想……您能不能上楼去问问,要么等她好了我再来?”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他记得,瓦各纳的罪过就是由于私下接触才铸成的。查尔斯心想,他只是来看望她一下。在楼下会客室里一起聊聊就行,这样既使人感到亲切,又是在公开场合,更方便些。旅馆老板娘犹豫了一下,匆匆瞥了一眼桌上一只敞开着的盒子。她那神色使人一看便知,她在想,即便是律师也可能做贼——这种可能性甚大,凡打过官司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一点。她一动不动,大声喊一个叫贝蒂·安妮的女招待,声音大得惊人。

    贝蒂走过来,她的主人叫她拿着查尔斯的名片到楼上去一趟。她似乎去了好长一会儿。在这期间,老板娘几次想打听查尔斯的来意,他只得支支吾吾地搪塞一番。贝蒂总算下了楼,说请来客上楼。查尔斯跟在胖墩墩的女招待后面,来到顶楼楼梯上,女招待指给他看了发生事故的地方,楼梯确实太陡。在那个时代,妇女都穿长裙子,看不见自己的脚,所以常常跌跤。在家庭生活中,这种情况是司空见惯的。

    他们二人走到破旧走廊的尽头,在一个门口停住。爬三层楼梯已使查尔斯的心怦怦乱跳,这当儿站在门口,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女招待粗声粗气地叫道:“那位先生来了,小姐。”

    查尔斯迈步走进房间,莎拉坐在火炉旁的一把椅子上,脸朝着门,两只脚搁在凳子上,脚上和腿上盖着一条威尔士红毛毯。她肩上披着绿色的美利奴羊毛披肩,披肩下面,穿的是长袖睡衣。她的头发松散开来,散落在绿色的披肩上。他觉得她看上去很小巧,而且羞答答的。他刚进屋时,莎拉抬头瞥了他一眼,以为他要发火,便很快垂下头来,那样子象一个惊恐不定的忏悔者。此后,她便一直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查尔斯站在那儿,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拿着手杖和手套。

    “我刚巧路过埃克斯特。”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看样子她既理解他的话,又觉得羞涩。

    “我是不是马上请个医生来?”

    她眼睛望着腿,说道:“请不要去。医生只能告诉我,一些我正在做的事。”

    看到她处在这样的困境,看到她病得那样厉害(尽管她的脸上却很红润),那样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难以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再说,她终于脱掉了那件一直穿在身上的靛蓝外套——那绿色的披肩,那第一次松散开的满头秀发。也都吸引着他,使他不愿把目光移开。此刻,一股微微的松节油味钻进了查尔斯的鼻孔。

    “您疼吗?”

    她摇摇头,说:“出了这样的事……我真不明白我怎么会那样的蠢。”

    “不管怎样,谢天谢地,这件事没有发生在安德克立夫崖。”

    “是这样。”

    在他面前,她象慌乱得无法遮拦。他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炉火刚刚生着,炉台上的大啤酒杯里插着的水仙花梗枯萎了;房间陈设之简陋是一目了然的,使人感到难堪;天花板上有一团团的黑灰——那是煤油灯的黑烟熏的。

    “或许我应该……”

    “不,请坐吧。我……我真没料到您会……”

    查尔斯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橱子上,屋子里只还有另外一把椅子,他拉过来坐在屋子的另一端。她虽然写过信,可她怎么会料到他来呢?就连他自己也是费了好大周折才下决心前来的。他想找点这次来的借口。

    “您已把地址写信告诉特兰特姨妈了吧?”

    她摇了摇头。沉默。查尔斯望着地毯。

    “只告诉了我?”

    她又低下头去。查尔斯面色庄重地点点头,那样子象是说他完全猜中了。接着,两人又沉默起来。一阵暴雨啪嗒啪嗒地打在她身后的玻璃窗上。

    查尔斯说:“我就是来谈这件事的。”

    莎拉等待着,可是查尔斯没有说下去。他的两眼再次盯在她身上。她的睡衣的领扣和袖扣都扣得紧紧的。在炉火的照耀下,雪白的睡衣闪烁着玫瑰红——因为旁边桌子上的油灯没有捻得很亮,而是呈暗红色。在绿披肩的衬映下,她的头发已是光彩夺目,被炉火照到的部分更是令人陶醉的秀美。她的秘密,她的内心深处的自我,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既高傲又谦卑,既束手束脚又自由自在,在地位上既是他的奴仆又是他的同类。查尔斯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是为了再次见到她。见到她便是需要,这正象在嗓子干得冒烟时需要喝口水一样。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举目望着壁炉上方摆着的两尊大理石仙女雕像。红毯子将火光反射到雕像身上,使她们也呈现出一派玫瑰色。这时,莎拉身子动了一下,查尔斯又重新望着她。

    她刚才很快地抬起手,用指头在垂着的脸颊上擦去点什么,随后,她把手按在喉咙上。

    “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请不要哭……我本不该到这儿来……我并不是想……”

    但是她突然连连摇头。他没有吱声,以便让她恢复平静。她用手帕轻轻地擦着脸。就在这当儿,他感到周身欲火燃烧,不能自已。这比他先前在那个妓女的房间里所感到的欲望强烈上千倍。她那种懦弱、泣不成声的神态可能是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他陡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面容总是叫他难以忘怀,为什么他急切地要再次见到她。那是要占有她,要融化在她身上,要在她的身上、眼睛里燃烧,烧成灰烬。要将这种欲望抑制一星期,一个月,甚至好几年,这倒还受得了,但永远抑住它,那除非海枯石烂。

    她下面这句话是解释她啼哭的原因,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

    “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查尔斯无法告诉她,这句话正好道出了他同样的心思。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他同样迅速地垂下了眼皮;他们在谷仓里时他出现过的那种昏厥似的神秘感觉,这时再次流遍他的全身;他的心在怦怦地跳,双手在瑟瑟发抖。他知道,要是看一看她的眼睛,他便会失去控制。象是为了避开她的眼睛,他自己闭上了双眼。

    接着是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那紧张劲儿象是桥要断裂,塔要倒下似的。那种激情实在叫人受不了。这时,突然有一片火星从壁炉里爆了出来。大多数火星都掉进下面的炉膛里,但是有个火星却弹了出来,落在莎拉盖在腿上的毛毯的边缘。她急忙将它抖落,可是为时已晚,毛毯冒出了烟。查尔斯一把将毯子从她腿上拿开,扔到地上,连忙用脚踏灭烧着的毛毯。屋子里有一股烧焦的羊毛味。莎拉的一条腿仍搁在凳子上,另一条腿放到地上。两只脚都没穿袜子。查尔斯望望地上的毛毯,用手敲打几下,看看不再冒烟了,便转过身,重新把毛毯盖在莎拉的腿上。他弯着腰,离她很近,两眼望着正在盖上去的毛毯。这当儿,莎拉羞怯地伸出手,放到他的手上。这一动作好象是出自本能,她根本就不敢去思考。查尔斯知道莎拉在望着自己,他的手一动不动,两眼呆呆地望着她。

    莎拉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忧伤,还有一种奇特的神色,似乎她认为自己在伤害查尔斯。最重要的是,她流露出等待的神色,尽管她怯生生的,但的确是在等待着。查尔斯不知望了对方多长时间,似乎是很久很久,其实不过三四秒钟。他们两人的手动了起来,似乎是靠了神秘的灵感,他们的指头相互交叉在一起了。随后,查尔斯单腿跪在地上,激动地搂住了她。他们的嘴巴碰到一起,动作之剧烈使他们自己都为之一惊。她把嘴唇转向一边,他热烈地吻着她的腮和眼睛。接着,他的手碰到了她的头发,爱抚地摩挲着。透过她那柔软的头发,他可以感觉到她那小巧的脑袋。他搂着她,透过薄薄的衣服感觉到了她的身体。

    “咱们不能……咱们不能……这是发疯。”

    可是她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腰,把他搂得紧紧的。他一动不动,觉得好象自己插上了翅膀,在柔和的微风中急驰飞翔,象一个放假后获得自由的儿童,象一个囚犯回到了绿色的田野,象一只山鹰在自由翱翔。他抬起头看看她,她的脸上一片狂热神色。他们再次亲吻起来。但是,他拥抱她时用力过猛,椅子向后滑了一下,她那缠着纱布的脚从凳子上掉了下来。他觉得她疼痛得痉挛了一下。他转身望望她的脚,随后又转身看着她的脸和她合上了的双眼。她的双手在痉挛似地紧紧抓着他。查尔斯瞥了一眼她背后卧室的门,然后站起身,两步跨到卧室门口。

    卧室里没有灯,只有黄昏的微光和街对面射进的灯光。但是,他看得见卧室里有一张灰色的床、还有一只盥洗盆。莎拉从椅子上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手扶着椅背支撑着身子,那只受了伤的脚从地上抬了起来。这时,披肩的一端从她的肩上向下滑。两人都看到对方眼睛中的紧张神色,感到周身处在滚滚洪水中,眼看就要被洪水冲走。她似乎是一边趔趔趄趄地向他走去,一边几乎是向他摔倒过去。查尔斯冲上前去扶住她,拥抱着她,把嘴紧贴在她的嘴上。最后他从她的嘴上移开嘴唇时,看见她的头躺在他的胳膊上,好象是晕过去了一般。他猛地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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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7章
    你太恶了,就象冥界的狄多①

    冷冷地挥开她的负心郎,

    那就将我们挥开吧,

    由你自个儿去孤芳自赏。

    ——马修·阿诺德《学者吉卜赛》(1853)——

    ①狄多是传说中创立迦太基国的女皇。在古罗马作家维吉尔的《伊尼德》中,她痴恋于海上漂泊而来的伊尼亚斯。当伊尼亚斯被责任感所驱离开她时,她痛不欲生,投火自焚,遂至冥界。

    寂静。

    他们两人静静地躺着,象是被刚刚做过的事情吓瘫了一样,共同结凝在罪过中,浸沉在欢乐里。查尔斯并未觉得有什么那种事后的不快感。他所感到的是直接的、无处不在的恐惧。他觉得象是清朗的天空里突然掉下原子弹来摧毁了城市,一切都夷为平地。一切的原则,一切的前途,一切的信仰,一切可尊敬的思想,都化为乌有。然而他却活了下来,躺在那儿愉快地享受着生命的乐趣,他成了最后活着的一个人,永远孤立……但是罪过的辐射线已经侵入了他的身体,侵入了他的神经和血管。在远处的暗影中,欧内斯蒂娜站在那儿悲伤地盯着他,弗里曼先生在打他的耳光……他们是多么严酷,多么无可指责地毫不宽容他,多么坚定不移地等待着给他新的打击。

    他的身子稍微移动了一下。莎拉紧紧地贴着他,头枕在他的肩上。他呆望着天花板,心想:真作孽,简直不可收拾!

    他把莎拉搂得更紧一些。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雨停了。窗下某个地方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走得很慢,很有节奏。或许是一个警官。这意味着法律。

    查尔斯说:“我比瓦格纳还坏。”她唯一的回答是握紧他的手,似乎要用这个动作来否定他的话,把他要说的话吓回去。可他毕竟是个男子汉。

    “咱们将来会怎么样呢?”

    “我只知道现在。”

    查尔斯再次搂住她的肩膀,吻着她的额头,随后又望着天花板。此时,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年轻,那样令人神魂颠倒。

    “我必须解除婚约。”

    “我并不要求你做什么,不应要求。全是我的过错。”

    “你警告过我,你警告过我。全是我的过错。我来的时候就知道……是我自找的。我把我的一切义务都丢到脑后去了。”

    她轻声说:“是我想要那样做的。”接着她又说了一声:

    “是我希望那样做的。”

    这时,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头发散到她的肩上、脸上,遮盖着她的面孔。

    “莎拉,多么甜美的名字!”

    她没有吱声。一时间,他理着她的头发,她象是个孩子。可是,这时他却在想着别的。莎拉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说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和我结婚。”

    “我一定要跟你结婚,这是我的希望。假如不跟你结婚,我就没有什么脸面了。”

    “我这个人很坏,早就盼望着有今天这样的日子,但我做你的妻子是不合适的。”

    “宝贝儿——”

    “你在社会上的地位,你的朋友,你的……还有她——我知道她一定很爱你。她会怎么想呢?”

    “可是我不再爱她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让他的冲动自行消失。

    “她配得上你,可我却不配。”

    他终于能够真正理解她的话了。他让她转过头来,两人相互望着。在外面射进的微弱灯光下,两人相互望着对方昏暗的眼睛。他的眼里含着某种恐惧,而她的眼里却充满了镇定与笑意。

    “你总不能说我应当这样扬长而去——好象我们中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吧?”

    她又没有回答。但是从她的眼中,他可以看出她的意思。

    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

    “你不该对我原谅这么多,而要求这么少。”

    她转过脸去,眼睛似乎望着黑暗的未来。“既然我爱你,那又有什么呢?”

    他紧紧地搂着她,想到她做出这样的牺牲,他的鼻子发酸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想一想,格罗根和自己对她是多么不公正啊!她是比他们两个男子都高尚的人。查尔斯此时胸中涌上了对自己同性的蔑视,蔑视他们的平庸,他们的轻信,他们的自私。而他就属于那个性别。在他的心目中,他早就隐约感到一种懦弱。今天这件事是否可以视作自己最后一次放纵,就象随便撒下最后一颗燕麦种子呢?这一念头刚刚出现,他便觉得自己好象是个杀人凶手,只是因法院诉讼中的某些技术错误而逃之夭夭。他可以在法院外装出一个自由人的样子,但在内心里,他将永远觉得自己是个罪犯,“我永远不能理解自己。”

    “我也是。这是因为咱们犯了罪,但又根本不相信这是犯罪。”她似乎是在盯着无边无际的夜晚说话。“我的全部希望就是你的幸福。现在我知道了,你确实有过爱我的一天。任何想法我都忍受得了,唯有一样不能忍受,那就是想到你一旦死去。”

    听了这话,他又抬起身来,望着她。她的眼睛里含着微笑,对他有了深刻的理解——查尔斯在肉体上对她有了了解,而她却在精神上或心理上了解了他。他从来没有跟任何女人这样亲近过。他俯身吻着她。一触到她的嘴唇,他感到又一阵肉体的冲动。但他的吻充满了纯粹是情感的爱,而不仅仅是肉体的爱。查尔斯象维多利亚时代的许多男子一样,认为即使感情细腻的女人也不会享受男子肉体上的性爱。他感到自己已经滥用了莎拉对他的爱,这是不能容忍的。那种事再也不应当发生了。啊,时间——他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他坐起身。

    “下面那个人……还有,我的仆人正在旅馆里等我呢。我请求你赐给我一两天时间。现在我无法考虑该怎么办。”

    她闭着眼睛,说:“我配不上你。”

    他望了她一会儿,随后便下了床,来到另一个房间。

    他呆住了!象是被炸雷轰顶一般。

    他在穿衣服时眼睛向下望了望,发现衬衫前摆上有一团红斑。他一时间认为肯定是自己什么地方割破了,但又不觉得哪里疼痛。他悄悄地查看自己身上。随后,他扶住椅子背,瞪大眼睛回头望着卧室的门——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有经验或不很鲁莽的情夫,早就应该觉查出:他占有的是一个处女。

    他背后的卧室里传出了走动的脚步声。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在旋转,在晕眩。他拚命忙着穿衣服。此时,卧室里传出水倒入盆子的哗哗声,打开肥皂盒的叮当声。她从前并没有委身于瓦格纳。她说的是谎话!她在莱姆的一切行动,一切动机,全都以谎言为基础。可是,她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敲诈勒索!

    使他完全落入她的控制之中!

    这些都是男性的可笑偏见。男人们总是十分担心有能力的女人会设法削弱他们的男子气质,会巧妙地利用他们的理想,会使他们拜倒在她们的脚下,使他们听任她们那些邪恶念头的摆布……查尔斯想到这一些,又蓦地想起拉·朗西埃案件中所引证的那些毋庸置疑的事例,他象听到《圣经》的“启示录”时那样大吃一惊。

    谨慎的冲洗声停止了。卧室里传来各种微弱的窸窣声——他猜想她正在上床、穿衣。他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炉火。他想,她简直是疯了,居心不良,把他诱入最奇怪的网中……

    但是为什么呢?

    他听到后面有个声音,便转过身。这时她站在门口,又穿上了她那件旧靛蓝外套,头发仍蓬松着,然而脸上却浮现着过去那种鄙视一切的表情。他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当时她站在海边码头上,抬头瞪着他。她一定看出来,他已经觉察到了秘密,因而便抢先排除他心中对她的指责。

    她重复刚才说过的话:“我配不上你。”

    这当儿,他相信她了。他轻声问:“瓦格纳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到了韦茅斯……我离那家旅店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我看见他出来了。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那种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我躲到一个门口,他们过去后我就走开了。”

    “可是你过去为什么告诉我——”

    她突然走向窗口。查尔斯惊得目瞪口呆:她根本没有扭伤脚踝,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歪歪扭扭!她瞥了他一眼,看见他流露出责怪的神色,便转过身来,说道:“是的,我骗了你,不过我再也不会打扰您了。”

    “可是我刚刚……您为什么…”

    简直是一团谜。

    她望着他。天又下起了大雨。她的两眼呆滞,流露出以前那种鄙视一切的神色。不过,这种神色的后面隐藏着一种亲切感,他由此想到,那是因为他刚刚占有了她。尽管如此,两人之间以往的距离又出现了,但却是一种缓和了的距离。

    “您使我得到了安慰,使我相信,假如是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另一类生活中,我完全可能成为您的妻子。您给了我力量,使我能够活到现在。有一件事我并没欺骗您,就是我爱您……我从第一次见到您时就爱上了您。在这一点上,您从来没有受骗。是我的孤独欺骗了您,那可能是一种怨恨,一种嫉妒,我说不清,说不清。”她又转过身,望着窗户,望着雨水。“不要叫我解释我做过的事情,我解释不了。再说,也不应当解释。”

    查尔斯张口结舌,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他刚才还觉得她那样亲近,而现在觉得疏远了——这都怪她。

    “我不能接受这一点,必须解释清楚。”

    可她却摇摇头,说:“现在请您走吧。我祝您幸福。我永远不会再来打扰您的幸福生活。”

    查尔斯没有动。过了片刻,她上下打量着查尔斯,象先前那样猜中了他内心的想法。莎拉的表情十分镇定,那样子似乎是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更改。

    他望了她一会儿,随后转身去拿帽子和手杖。

    “这就是我的报应。使您得到了满足,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我现在知道自己不过是您想象中的一个受骗者。”

    “今天我想到了自己的幸福。要是将来咱们再见面,我就只会想到您的幸福了。您跟我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您不应当和我结婚,史密逊先生。”

    这种再次使用的正式称呼深深地刺激着他。他责备地望了她一眼,但是她却背对着他,似乎她事先预料到查尔斯会那样看她。他向她走近一步。

    “您怎么能这样称呼我?”

    莎拉没有回答。查尔斯接着说:“我所要求的不过是向我解释明白——”

    “我请您,走开!”

    她转过身来盯着他。他们两个相互盯着,象是两个疯子。查尔斯看样子就要开口讲话,就要冲上前去,就要发作起来,可是过了片刻,他却一声不响地突然转过身去,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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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8章
    一个人只能顺乎自然地接受适合他气质秉性的东西,如果他相信的范围超过了这个界限,那简直是不道德。

    ——约曼①《自由论十八议》(1828)

    那歌手②和着清脆的竖琴,

    唱出抑扬顿挫的曲调。

    我完全附和着歌中的真谛——

    人们可以脚踏逝去的一切,

    攀缘更高的境地。

    ——丁尼生《悼亡友》(1850)——

    ①约曼(1801—1890),英国十九世纪宗教改革家、思想家。

    ②歌手指歌德。

    查尔斯装得一本正经,下楼来到旅馆门厅。恩迪科特夫人正站在帐房门口,张开嘴,想要问他点什么,可是查尔斯很有礼貌地匆匆说了句“谢谢,太太”,便从她身旁走过,消失在夜幕之中。老板娘没来得及问他问题,也没注意到他的礼服上少了一粒钮扣。

    天又下起大雨,查尔斯冒雨向前走着,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哗哗的雨水,正象他也没意识到自己走向何方一样。此时,他最大的愿望是让浓重的夜色来保护他,使他避开人们的视线,让人们忘记他,他感到只有这样自己才能镇定下来。可是,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我先前描述过的埃克斯特镇那个藏污纳垢的角落。象其他一切道德堕落的地方一样,那儿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那里有许多商店、酒馆,房檐下挤满了避雨的人。他转身沿着一条陡峭的街道,朝埃克斯特河走去。街的一侧有一条水沟,水沟的两面是零乱的台阶。不过街上倒挺安静。他望见街尽头的拐角处有一座红石墙的小教堂。这时他蓦地觉得需要神明的保佑。他推开一扇小门。那门极低,他弯下腰方才通过。进门后有台阶直通小教堂的底楼,底楼比入门处地势高些。有一位年轻的牧师站在台阶上方,正在熄灭最后一盏灯。牧师发现这么晚又来了一位客人,因而大吃一惊。

    “我要锁门了,先生。”

    “是否可以允许我祷告一小会儿呢?”

    牧师停下手里的活儿,仔细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哟,是位绅士。

    “我的住所就在路那边。我在那边等您。不过请劳驾把门锁好,把钥匙带给我。”查尔斯点点头。牧师从他身旁走下台阶。“是主教吩咐这样做的。依我看,上帝的房子应当永远敞开着。不过,我们的圣餐盘子太珍贵。唉,世风日下!”

    查尔斯一人留在教堂里。他听见牧师的脚步声越过街道以后,便从里面把教堂门反锁上,然后登上台阶,来到殿堂内。教堂里有股油漆味,看来新近油漆过;那盏煤气灯发出昏暗的光,照着刚刚涂过金色的装饰物。不过从暗红色的拱顶来看,这座教堂已有悠久的历史。查尔斯坐在主侧廊中间,透过圣坛屏幕望着耶稣蒙难的十字架。随后,他跪了下去,僵硬的双手紧紧握住身前的祈祷架,轻轻祷告起来。

    几句仪式性的开场白说完以后,教堂里又是一片黑暗寂静,四周空荡荡的。查尔斯开始按照自己的情况构想了一篇祷词。“宽恕我吧,主啊,宽恕我的自私。宽恕我触犯了您的戒律。宽恕我的可耻行为。宽恕我的不贞。宽恕我对自己的不满。宽恕我对您的智慧与博爱缺乏信心。宽恕我吧,给我指点迷津吧。主啊,我是多么痛苦……”然而不知怎么,莎拉的脸庞在他面前浮现出来,那脸上挂着泪痕,凄然悲切,象是悲伤的圣母玛丽亚的画像一样。那画像出自格吕奈瓦德①的手笔,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呢?是在科尔马?在科布伦茨?

    科隆?……反正是一座城市,而且城市的名字开头是个“科”字。他起身坐到长凳上。教堂里是多么空阔,多么寂静,他盯着十字架,但看见的不是耶稣的脸,而是莎拉的面孔。他想要恢复祷告,但他觉得毫无希望。他知道耶稣基督不会听到他的话。他突然哭了起来——

    ①格吕奈瓦德(1470—1528),德国画家。

    维多利亚时代的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除少数例外,都有一种离群索居之感,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天才。在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间,他们可能会嘲笑基督教的愚蠢和宗教派系之间的荒唐斗争,取笑过着豪华生活的主教,取笑那些骗人的教规,取笑那些养尊处优的教区长①和那些收入微薄的牧师,取笑其僵化过时的神学,等等。但在理智上,他们仍认为耶稣是个不可思议的奇人。在我们今天看来,耶稣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是出生在拿撒勒的普通人,他有打比方的非凡天才和创造个人神话的天才,有着坚持自己信仰的天才。可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却不象我们今天这样看问题。那时候,既然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相信耶稣是神圣的,所以对那些不相信的人来说,他的斥责就显得更加严厉了。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建立了一座巍峨的大厦,把残忍和罪过隔开。这座大厦就是由政府管理的福利和救济机构。慈善事业组织得井井有条。可是维多利亚时代却没有这座大厦的隔离,因而当时的人们就距残忍更近一些。明智和敏感的人们便更加觉得负有个人方面的责任。因此,在那个艰难的时代里,要拒绝怜悯这一普遍的时代特征,就更加困难——

    ①上梁不正下梁歪,何必要指责他们呢?查尔斯走进小教堂时,牧师说的那个主教就是埃克斯特著名的菲尔波茨博士。他当时负责德文郡和康沃尔郡的宗教事务。他可以说是个典型人物。他人生的最后十年是在托基镇一个“舒适的环境”中度过的。在这十年中,据说他根本没有踏过教堂的门槛。在我们所描写的事发生两年以后,他就去世了。——作者原注。

    查尔斯在内心深处并不想成为一个不可知论者,因为他从来就不需要信仰,而且没有信仰,过得也还不错。他对莱尔与达尔文的理解和知识使他懂得,不按照基督教的教条行事是完全正确的。然而今天他却在那儿哭泣,不是为莎拉哭,而是为自己无力面对上帝讲话而哭。他知道,在这漆黑的教堂里,一切联系都断了,与上帝的神交是无法进行了。

    寂静中传来一个声响。他急忙转过身,用衣袖擦擦眼睛。但他知道,不管想要进来的是什么人,他都会发现教堂已经关闭了。查尔斯觉得那个人就是自己的一部分,被拒之于教堂门外,无奈只得离去。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游廊的长凳间来回踱着步子。往昔的人物和事件,至今犹存的化石,都从嵌在教堂地板中的墓碑上隐隐约约地盯着他。他就这样脚踏墓碑来回走着,心里微微感到这样践踏墓碑有点亵渎神明,同时回想着自己的绝望心情。这一切,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终于使他居然镇定下来,头脑清醒起来。这时,在他的两个自我——善与恶——之间,也或者在他跟教堂最后面暗影中那个伸着手脚的形体①之间,一场对话开始了——

    ①这儿指耶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蒙难塑像。

    我从什么地方开始忏悔呢?

    从你已做过的那件事开始。朋友,不要再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没有干过那件事了。

    我没有主动去做。我只是受了引诱才去做的。

    什么东西引诱你去做呢?

    我受骗了。

    欺骗背后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你必须判断。

    要是她真正爱我,她就不会赶我走。

    要是她真正爱你,难道她会继续欺骗你吗?

    她不给我选择的余地。她说我们之间的婚姻是不可能的。

    她说过理由吗?

    我们的社会地位不同。

    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还有欧内斯蒂娜,我已庄严地跟她订了婚。

    婚约已撕毁了。

    我将把它修补好。

    用爱来修补,还是用内疚来修补?

    不论用什么,都要修补好。誓言是神圣的。

    如果不讲究用什么来修补,誓言也就不可能是神圣的了。

    我的责任是明白无误的。

    查尔斯·查尔斯,我从那些最残酷的人的目光中已看出了关于“责任”的看法。责任不过是一只罐子,它可以盛下任何东西,最邪恶的东西和最善良的东西都可以放进去。

    她要求我走。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一种蔑视。

    我是否可以告诉你,蔑视在那种情况下起什么作用吗?她现在正伤心地哭泣呢。

    但我不能回去。

    你以为水能够把你身上的血迹洗净吗?

    我不能回去。

    难道你是被迫在安德克立夫崖再次跟她相见的吗?难道你是被迫在埃克斯特度过这一夜的吗?难道你是被迫进入她的房间,让她的手放在你的手上的吗?难道你——

    我承认这一切!我承认犯了罪。但那是我落入了她设下的圈套。

    那么你现在从中摆脱出来了吗?

    查尔斯无言以对。他重新坐回长凳上。他用力地绞着两只手,象是要把手指折断似的。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一片黑暗,沉默无语。但另一个声音却不放过他,继续对他讲话。

    我的朋友,或许有一件她比你爱得更深的东西。你不理解的是,既然她真正爱你,她就得把她爱得更深的那件东西给你。让我来告诉你她为什么哭泣:因为你没有勇气回赠给她礼物。

    她有什么权利使我这样痛苦呢?

    你有什么权利出生?呼吸?生而富有?

    我要肩负起历史的责任——

    负起弗里曼先生的责任?

    这是一种不光彩的指责。

    是对我负责?这就是你奉献给我的礼物?是你把这些钉子钉进了我的手掌①?

    请相信——欧内斯蒂娜也有手掌——

    ①耶稣被犹大出卖后,手掌被钉在十字架上。这里是指责查尔斯的变节行为。

    那么让我们看一看她的一只手掌。我看不出有什么幸福可言。她知道她没有被真心实意地爱着。她受骗了。不只一次受骗,而是从订婚以来每天都在受骗。

    查尔斯用双手扶住身前的祈祷架,把头靠在上面。他觉得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怎么也拿不定主意。这种困境就在眼前,十分活跃,驱使他走向一种未来——不是由他,而是由这种困境所决定的未来。

    可怜的查尔斯,你扪心自问一下——想想看,当你来到这个城市时,你不是已将自己置身于未来的监狱之中了吗?但是要逃脱并不是一次行动便可成功的,我的朋友,这正象你从这儿去耶路撒冷一样,一小步是迈不到的。查尔斯,每一天,每一个钟头,你都必须再次重复这一行动。每一时刻,你都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你知道你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你老老实实地待在监狱里,恪守时代赋予你的责任、荣誉和自尊,这样你就会舒适、平安。不然,你虽然获得自由,却要承受痛苦,因为伴随你的将只有石头、荆棘、白眼和人们的仇恨。

    我太懦弱。

    你对自己的懦弱应感到羞耻。

    即使我有力量,又能给世界带来什么益处呢?

    对方没有回答。查尔斯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朝着圣坛屏幕走去。他从一个小窗口望着祭坛上方的十字架。接着他犹豫一下,便穿过中央大门,越过唱诗座椅,来到祭坛的台阶上。教堂另一端的灯光射了进来,但很微弱。他只能模糊地看出耶稣的轮廓。尽管如此,他的心里发生了一种移情作用。他似乎看见自己被吊在那儿……当然,他没有一丝儿耶稣的那种高尚情操和博爱精神,但他确实被钉住了。

    但不是钉在十字架上——而是钉在了别的什么地方。他过去有时想到莎拉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可能要钉在她身上。不过,这种既是幻想又是真实的亵渎神明的想法此时却不存在于他的心中。相反,她好象就在那儿,就在自己身边,等待着举行婚礼。可是,她的心中却有另一种想法。那种想法到底是什么,他一时抓不住——噢,对了。

    解救!

    查尔斯顿开茅塞,看清了基督教的正当目的。它不是要赞美这个被钉着的人,不是因为可以从中得到好处——赎罪,因此才对他顶礼膜拜,而是要造就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那个被吊着的人可以放下来,可以解除他脸上的无限痛楚,可以给他以及给所有活着的男人和女人带来胜利的欢笑。

    查尔斯此时似乎是高瞻远瞩,看清了他的时代,看清了这个时代的喧闹生活、严酷的戒律和僵死,因循守旧的传统。看清了它所压抑着的激情和挑剔性的指责,看清了它谨慎的科学和不谨慎的宗教,它的腐败的政治和不可动摇的等级观念。这一切正是隐藏着的大敌,跟他所向往的东西大相径庭。是时代欺骗了他,这个时代完全没有爱情与自由……也没有思想,没有意图,没有怨恨,因为它的本质就是欺骗。这个时代是一架机器,没有人性。正因为如此,才有恶毒的包围圈压迫着他,才有失败,才有怯懦,才有致命的弊病,才使他有了现在的这样一些严重缺陷:脱离实际,犹豫不决,失去了人性,自己象是一场梦,在现实面前沉默不语,简直象是一副骨头架子,不敢采取任何行动,总之是象块活化石。

    他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活着等于死了。

    他象是走近了无底的深渊。

    他还有另外一种感觉:自从他进入这一座教堂,便产生了这种感觉——不仅仅是在这个教堂,凡进入任何空着的教堂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即他并不是孤立的一个人,而在他的背后,有一大批人在支持他。他转过身,向教堂的中殿望去。

    寂静。空无一人的长凳。

    查尔斯想:如果他们真的都已死去,如果没有来世,那我又何必理会他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呢?他们不懂,他们不会判断。

    他猛地醒悟过来:是啊,他们不懂,他们不会判断。

    他此时所抛弃的正是束缚并毁坏他那个时代的东西。丁尼生在他的《悼亡友》第五十首诗中明白地描述了这一点,请听:

    难道我们真的希望,

    那些死者依然待在我们身旁?

    我们就没有要隐藏的卑鄙?

    没有我们所惧怕的邪念?

    我曾谋求他的赞扬,

    对他的批评我无限敬仰。

    难道他将看清我的耻辱,

    对我的爱将会减少?

    我怀着并非真正的恐惧冤枉了死者:

    难道因为缺乏信心爱就应受到斥责?

    伟大的死者必有伟大的智慧,

    死者将把我一眼看透。

    不论我们是沉是浮,请待在我们身旁:

    用你们那比我们大得多的眼睛,

    象上帝一样,注视着世态的变迁,

    宽容我们每一个人。

    “伟大的死者必有伟大的智慧,死者将把我们一眼看透。”查尔斯全身热血沸腾,反对这种虚伪的理论,反对这种不顾未来、一味向后看的行为,这种人的眼睛只迷恋死去的父辈,而不顾及未出生的后代。他似乎已察觉,他过去关于存在亡灵的信仰,不知不觉地将他打入坟墓中去生活了。

    表面看来,这种想法似乎是已进入了无神论的境界,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它并没有降低耶苏在查尔斯心目中的地位。相反,它使耶稣复活了。它解救了耶稣,如果不能说彻底解救的话,至少应该说部分地解救了他。查尔斯慢慢地踱回到中殿内,背对着那些木雕装饰,但并没有背对耶稣。他来回踱着步子,眼睛望着脚下铺在殿堂内的墓碑。此时,他瞥见了另外一个世界:一种新的现实,一种新的因果关系,一种新的创造。一系列具体的情景涌进他的脑海——我们可以说,这些情景是他想象中自传的另一章。大家记得,在同样一次飞快的想象之中,波尔蒂尼夫人在她的会客厅内那只大理石底座的镶金大钟敲了三下之后,便从天堂上掉下来,落在科顿太太的手中①。倘若此时查尔斯没有想到他的伯父、那么我本来不会说出实情的:耶苏并不就毁掉婚约和门户不相当的结合之事怪罪罗伯特爵士。可是他的伯父却引咎自责。另一种情景也突然浮现在查尔斯的脑海里:贝拉太太跟莎拉面面相对。不知怎的,他对这两个面孔做起比较来,看谁会更尊严些。欧内斯蒂娜会使用贝拉太太的武器进行战斗,而莎拉呢……那双大眼睛会吞下一切冷漠和污辱!会默默地忍受一切!使冷漠和污辱化为湛蓝天空的一点烟云!——

    ①这儿指本书第四十四章中查尔斯从伦敦到埃克斯特的路上所想象的事情。

    对,把莎拉打扮起来!把她带到巴黎,带到佛罗伦萨,带到罗马!

    此事自然不会一蹴而就。查尔斯背对着祭坛站在那儿,脸上泛着红光。那红光可能是台阶旁的灯光反射到他脸上的。此时他还没有将脑海中所想象的高尚但很抽象的情景具体化。尽管如此,我希望大家相信,为了争取那十分必需的自由,莎拉一定会挽着他的手臂,站在佛罗伦萨市。

    随后,他转过身,做了一件极不符合理性的事情:他跪下祷告起来,但是祷告的时间很短。祷告完毕,他走到游廊上,关掉煤气灯,离开了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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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9章
    我豢养着一男一女,

    随时可以诋毁或行窃……

    ——丁尼生《毛黛》(1855)

    查尔斯找到牧师的住所,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个女仆,而那满腮胡须的年轻牧师却在门厅里等着。仆人走去后,她的主人走上前来,从查尔斯的手中接过沉甸甸的旧钥匙。

    “谢谢,先生。我每天上午八点开始举行圣餐。您在埃克斯特待很长时间吗?”

    “呃,不,我只是路过这儿。”

    “我本来以为您会在这儿待几天呢。还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年轻的小个子牧师指了指一扇门,看来那是他的书房。查尔斯早已注意到牧师家的摆设有点浮华。他知道牧师是要他去忏悔。用不着费事,查尔斯一眼便看到书房里有个祷告台,还有一尊典雅的圣母玛丽亚塑像。不过,这也难怪,因为这位年轻人出生太晚,没有赶上那次由牛津大学发起的宗教纷争,于是就随随便便、平安无事地讲究起虚夸的礼仪和绔袴子弟的派头来(菲尔波茨博士①本人就是注重礼仪的高教会派),这是当时盛行一时的牧师享受形式。查尔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里产生了个大胆的想法:忏悔是再愚蠢不过的了。于是他躬身致意,转身走开了。从此,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脱离了正统的宗教——

    ①生平不详。

    人们可能以为他会立即回到恩迪科特旅馆。自然,一个当代社会的人会毫不迟疑地直接回到那里。但是在十九世纪,查尔斯那种可诅咒的责任感和体面观却象一堵墙一样阻挡着他的这一行动。他的第一个任务首先是要使自己清算掉过去所承担的义务,只有在清算以后,他才可以去向莎拉求婚。

    他开始理解莎拉为什么要欺骗。莎拉知道查尔斯爱她,而且她知道查尔斯对这一爱情的深度是一无所知的。所谓瓦格纳抛弃了她这一类的谎言以及她所采用的其他手段,都是一些策略,目的是为了使他懂得这一爱情的深度。在她使查尔斯意识到这种爱情之后,她所说的话只不过是为了检验他的新观点。他真够可怜的,居然没能理解她的用意。因此,她便使用了跟从前相同的策略,从而证明她配不上他。落拉这样的牺牲需要多么高尚的情操啊!当时,如果他不离开旅馆,而是冲上前去再次将她抱住,对莎拉说她是属于他的,而且要斩钉截铁地说,那该多好啊!

    可惜,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都有一种致命的弊病——“两分法”,他们把肉体与“灵魂”分开,而且认为“灵魂”比肉体更实在,比他们真正的自我更实在。实际上,“灵魂”根本就没有与肉体联系起来,它只是高高地浮动于人这种动物之上的东西。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都有两种头脑,将事物截然分开——这一事实是一种仪器,我们若要研究十九世纪的英国,必须持此仪器。这是一种精神分裂症,从我所引用的诗人——丁尼生、克劳、阿诺德和哈代——的诗句中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一点,还可以明了其荒谬程度;但在政治上忽左忽右、见风使舵的人物——例如约翰·米尔和格拉斯通——的理论中,这一点却模糊不清;从知识分子——查·金斯莱①和达尔文除外——中普遍存在的精神病和心理病态中可以看出这一点;从对拉斐尔前派②(他们试图将艺术与生活统一起来)的劈头盖脑的诅咒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从自由派和保守派、放纵派和节俭派、礼仪派和信仰派、主张普及教育者和对普选权惊恐万状者的永无休止的争吵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这种荒谬的精神分裂症还使当时的人们狂热地删节和修改出版物,其结果是,如果我们想了解真正的米尔或真正的哈代,我们从那些自传的删节部分,而不是从出版物中,倒是可以了解更多的东西。我们也可以从那些不知怎么没有被烧掉的通信,从私人日记,从那悄悄销毁时余下的残片中,了解更多的情况。从来没有任何历史给弄得如此混乱不堪;从来没有任何社会表面现象能够如此成功地当作真理而留给容易上当的后人。正是由于这一点,我认为《化身博士》③一书可能是那个时代最好的指导手册。在这部小说后半部的哥特式描绘中,隐藏着揭露时代本质的、深刻的东西——

    ①查尔斯·金斯莱(1819—1875),英国牧师、作家。

    ②拉斐尔前派是英国十九世纪下半期的一个文艺团体,主要由威谦·韩德和罗塞蒂兄妹组成。他们批评资本主义的文明,反对维多利亚时代的传统观念,认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诗歌和艺术是尽善尽美的,但有神秘主义倾向。

    ③《化身博士》是英国作家罗·斯蒂文森(1850—1894)的著名中篇小说,叙述医学博士杰克尔为了探索人性的善于恶,服用了自己发明的一种药物,创造出自己的另一化身,取名海德,把自己的全部恶习和欲望都给了他。海德出门寻欢作乐,恣意妄为,后来甚至杀人害命。杰克尔医生失去了对海德的控制,连药物也失支作用。最后,杰克尔只好用自杀来摆脱可憎的海德。这部小说将人性分为善与恶两个“自我”,而且恶势力逐步增强,最后发展到难以控制的地步。这种思想在西方评论界和读者中曾引起强烈共鸣。

    维多利亚时代的每一个人都有两种头脑,查尔斯也不例外。他一面沿福尔街朝自己下榻的希普旅馆走着,一面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不过,萨姆的出现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中来。此时,萨姆正站在这家古老旅馆的门口。

    “查尔斯先生,晚祷不错吧?”

    “我……迷路了,萨姆。我淋得象个落汤鸡。”在萨姆看来,“落汤鸡”这个词用得很不恰当。“给我弄一盆热水,我要好好洗个澡,然后在我房间里吃晚饭。”

    “好的,查尔斯先生。”

    约莫十五分钟以后,你可能看到查尔斯赤裸着身子,忙着做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洗衣服。他把沾着血迹的衬衫放在倒满热水的浴盆边上用力搓着,拼命往衬衫上打肥皂。他觉得自己笨手笨脚,洗得极不干净。过了片刻,萨姆端着托盘送来了晚餐。衬衫搭在浴盆沿上,一半在盆里,一半在外边,象是随随便便丢在那儿似的。萨姆一声不响,把衣服收起来。查尔斯心下十分庆幸,因为萨姆在这类小事上粗心大意得要命。

    吃罢晚饭,查尔斯打开文具盒。

    我最亲爱的:

    我的自身的一半为这样称呼你而高兴得难以言传,

    而我的另一半则大惑不解,他怎么竟对一个不可理解的人来说话呢?我想说,对你的有些方面,我有着深刻的了解,而对你的另外方面,我想我跟第一次见到你时同样无知。我这样说并非是要替自己辩护,而只是为了说明我今晚的行为。我不能为自己辩护,但我完全相信,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那是一种幸运,因为它能够使我检查我早就具有的良心。我不想把一切都说得太具体,但我已经下了决心。我的甜美而神秘的莎拉啊,现在将我们结合在一起的东西,将永远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我深知,在我现在的处境下,我无权再见你,更无权要求了解你的一切。因此,我必须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是解除婚约。

    在你进入我的生活很久以前,我就觉得那种结合是

    愚蠢的。因此,我要求你在这方面不要觉得问心有愧。应该受到指责的是我,因为我对自己的本质认识不清。倘若我年轻十岁,倘若我没有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了解那么多、而且对这一切又恨之入骨,那么毫无疑问,我与欧内斯蒂娜小姐在一起是会幸福的。我的错误是忘记了自己是三十二岁,而不是二十二岁。

    因此,我明天将开始我去莱姆的痛苦旅程。你一定

    会理解,此时我所想的主要问题便是如何完成此次旅行的任务。待我成功后,我将只想到你——不,想到我们的未来。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使我跟你邂逅相遇。但老天作证,除非你自己愿意,否则,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别的我不想多说了,我的既甜蜜又使我迷惑的莎拉,我只想说,你得提供比你现在已经提供的更有力的证据与论点,使我解开你这个谜。我估计你可能不想这样做。因为你心里知道我是你的,而我只能把你说成是我的。

    最亲爱的莎拉,从今以后我的一切目的都是高尚的,这还需要我向你保证吗?有上千件事情使我想起你,有上千种注意力我想集中在你身上,有上千种欢乐我想给予你。但是这一切都应在你认为得体的情况下方可为之。

    我已经成了这样一个人,如不再次拥抱你,他将永

    无安宁,永无幸福可言。

    查·史

    又及:重读此信之后,我觉得写得太正规了,其实

    这并非我的本意,请原谅。你是这样一个既使我觉得亲近,又使我觉得陌生的人,故此我真不知该怎样表达我的感情。

    你最亲爱的查

    这封逐渐加温的信自然是经过几遍草稿方才写就的。此时天已甚晚,查尔斯决定第二天再送去。莎拉这时大概已经哭得睡着了,就让她再痛苦一夜吧。等她醒来时,她会得到欢乐。他反复地读这封信,觉得其中还存留着一两天前在伦敦寄给欧内斯蒂娜的信中的口气。不过那些信写起来令人头痛,那只是对传统观念的一种让步,写起来比较正规,所以他方才只好加上一个附言。正象他告诉莎拉的那样,他仍旧觉得不理解自己。但他现在对着镜子望着自己的脸时,他感到十分愉快,觉得对自己的现在和未来充满了信心——这是极不平凡的,是一种空前的壮举。他想象着自己未来的情景:他再次踏上旅途因为旅途中有了自己的伴侣,所以他觉得这次旅行格外甜蜜;他想象着各种情景下的莎拉,欢笑着的莎拉,歌唱着的莎拉,翩翩起舞的莎拉。这一切情景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发生,但并不是不可能……他回想起了他们差点儿给萨姆和玛丽发现时莎拉脸上的笑容。他也回想起他将她扶起来时的情景——假如现在他们二人共同在一起生活,他会带着无限的欢乐来做那类事情的。

    假如有什么障碍或绊脚石,他也决不在乎。他确实想到了一块绊脚石,那就是萨姆。不过萨姆是个奴仆,如不听话可以辞退。

    第二天一大早,萨姆便被叫醒。他发现查尔斯身着晨衣,手里拿着一封封好了的信和一只小盒子。

    “萨姆,我希望你能按信封上的地址把这封信送到。你应等上十分钟,看有没有回信——要是没有——可能没有,不过要等一等,万一——如果没有,你要立即回来,回来后雇一辆马车,咱们去莱姆。”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不必带行李,今天晚上咱们再回来。”

    今天晚上,查尔斯先生!可是我以为——”

    “别管你以为什么,照我说的办。”

    萨姆脸上露出奴仆的表情,诺诺连声地退了出来,他来到楼下,觉得自己的处境难以忍受。他怎么能没有任何情报就去战斗呢?他望着手中的信封,“恩迪科特旅馆,伍德拉夫小姐收”。再说,只在莱姆呆一天?行李放在这儿不动!他将小盒子翻过来看看,又捏了捏信封。好厚,至少有三页信纸。他悄悄扫视一下四周,仔细看了看封口。萨姆暗暗地诅咒着那个发明封信蜡的人。

    此时,萨姆站在查尔斯面前。查尔斯已经穿好了衣服。

    “怎么样?”

    “没有回信,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他把脸转向一边”

    “马车呢?”

    “准备好了,正在等着,先生。”

    “很好,我马上就下去。”

    萨姆退了出去。门刚刚关上,查尔斯便把双臂伸过头顶,然后向两边分开,好象一位演员面对着观众,来接受他们的掌声。他的脸上挂着感激的微笑。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头一天晚上他把那封信读了快一百遍,以后又加上了第二条附言。这条附言说的是诸位读者已经看到过的、放在欧内斯蒂娜手上的那枚胸针①查尔斯要求莎拉接受那枚胸针,以便表明她接受了对他的行为所表示的歉意。第二个附言的结尾是这样说的:“来人将等到你读完此信。假如他把盒子里的东西带回……但我知道你不致于那样冷酷。”——

    ①即故事的前一个结尾中,查尔斯从伦敦回来,没有在埃克斯特停留,回到莱姆以后送给欧内斯蒂娜一枚胸针。见第四十四章。

    话虽如此说,但在萨姆送信走后,这位可怜的老兄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咱们又撞见萨姆了。他在滔滔不绝地低声说着什么。这一情景发生在特兰特姨妈家花园的一簇紫丁香荫影下。那簇紫丁香就在厨房的窗外,正好可以遮住从花园射过来的视线。午后的斜阳照射到花枝和白色的花苞上。听他讲话的人是玛丽,脸涨得通红,手不断地捂着嘴,免得惊叫出声来。

    “不可能,那不可能。”

    “都怪他大伯,把他给弄糊涂了。”

    “那么小女主人——唉呀,她怎么办呢,萨姆?”

    两个人的眼睛都抬了起来,透过花枝朝楼上窗口惊恐地望着。那样子象是他们听到了一声尖叫或是看到了有人晕过去摔倒在地上。

    “还有咱们,玛丽,咱们怎么办?”

    “唉呀,萨姆,你这话……”

    “我爱你,玛丽。”

    “唉呀,萨姆……”

    “我不是在开玩笑。没有你我宁愿去死。”

    “唉呀,那么咱们怎么办?”

    “别哭,宝贝儿,别哭。我给有钱的人干够了。他们也不见得比咱们强。”他抓住玛丽的胳膊。“别以为他们是主人,咱们是仆人,要是他这样想,他就错了。假如在他和你之间叫我选一条路,当然我要跟你一起走。”萨姆说着挺起胸膛,象是个就要去冲锋陷阵的士兵。“我不给他干了。”

    “萨姆!”

    “不给他干了。我要去拉煤。干什么都行!”

    “可是钱——不给他干他就不会给你那笔钱了。”

    “他已没有钱给我了。”萨姆恶狠狠地说,眼睛望着垂头丧气的玛丽。可是他接着又笑了,抓着玛丽的手,说:“让我告诉你谁会给咱钱,但是咱们押宝得押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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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0章
    我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物种不断形成,老的物种势必要逐渐变得稀少,直至灭绝。与那些逐渐改变来调节自己的物种竞争越直接的物种,越是首当其冲地受到威胁。

    ——达尔文《物种起源》(1859)

    下午两点钟之前,他们主仆二人回到了莱姆。查尔斯在自己保留的旅馆房间里待了几分钟。他再次来回踱着步子,不过这一次却是在紧张而为难地给自己鼓劲儿,以便去跟欧内斯蒂娜会面。存在主义的恐惧再次攫住他的心。或许他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当时才破釜沉舟地把信送给莎拉。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从埃克斯特到莱姆的旅途中想出来的词儿,然而它们却象十月的树叶一样,从他的脑海中飘然而逝。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抓起帽子,走出了房间。

    玛丽一见到查尔斯便咧着嘴笑了。她给他打开门,而他却阴沉着脸问道:

    “你好,欧内斯蒂娜小姐在家吗?”

    玛丽还没来得及回答,欧内斯蒂娜本人已经出现在门厅的一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不在,”她开玩笑地说,“我的保姆去吃午饭了,你就进来吧。”

    欧内斯蒂娜说完回到了客厅里。查尔斯把帽子递给玛丽,整理了一下领子,觉得无限难堪,恨不得死了才好。随后,他越过大厅,投身于严酷的磨难之中。

    欧内斯蒂娜坐在临花园的窗口旁,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快活地转过身。

    “我今天上午收到爸爸的一封来信……查尔斯!查尔斯!

    出了什么事?”

    她朝查尔斯走过去。他无力看欧内斯蒂娜,只是呆呆地望着地毯。她止住了脚步。她的惊恐的目光跟他那阴郁而又尴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怎么了,查尔斯?”

    “我请求你坐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就是……来谈这件事的。”

    “可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开始说我必须说的话。”

    她望着查尔斯,手在身后摸索着,坐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他还是没有开腔。她的手碰到了身旁桌子上的一封信。

    “爸爸……”欧内斯蒂娜正要讲话,但是查尔斯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使她没讲下去。

    “他是很慈善的……但我这次去伦敦没有对他说实话。”

    “实话——什么实话?”

    “实话是,经过许多日子深入而又痛苦的考虑,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配不上你。”

    她的脸变得没有了血色。一时间,他认为她就要晕倒,便走上前去扶她。但是她慢慢伸出右手,握住了左臂,那样子好象是要看看自己是否醒着似的。

    “查尔斯,别开玩笑了。”

    “我对天发誓……决不是开玩笑。”

    “你真的不配我?”

    “完全不配。”

    “那么你……天哪,这一定是一场恶梦。”她大惑不解地望着他,接着又怯生生地笑了,“你忘记了你打来的电报。你是在开玩笑呀。”

    “假如你认为我会在这样的问题上开玩笑,那说明你对我太不了解了。”

    “可是……可是……你的电报!”

    “那是我在作出决定之前打的。”

    直到这时,他垂下了眼帘,她才开始相信这是真的。查尔斯已经预料到,这是一个严峻的时刻。她是否会晕倒,是否会发疯……这是他无法预料的。但他不忍目睹痛苦,他知道,假如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么他还来得及放弃自己原来的打算,把一切都告诉她,要求得到她的宽恕。然而,尽管欧内斯蒂娜闭了一会眼睛,似乎周身颤抖了一下,但她并没有晕倒。她毕竟是她父亲的女儿。她本来可能希望自己晕倒,但是,对于这样一种可耻的背叛……

    “那么就请你解释一下你的意图。”

    查尔斯顿时放了心,因为她感情上虽受到了伤害,但身体上却安然无恙。

    “一句话是讲不清楚的。”

    她阴郁而又痛苦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说道:“那么就多讲几句吧,我不会打断你的。”

    “我过去一向尊重你,钦佩你,今后也是如此。谁有幸得到你的爱情,你就会成为他的理想妻子,我对这一点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我同时感到可耻的是,我之所以对你尊重,部分原因是卑鄙的,我指的是你将带来的财产——再说你是独生女儿,将继承一切。我内心深处,欧内斯蒂娜,总觉得我的生活中一直没有目标,没有成就。不,请听我说话。去年冬天,我意识到跟你结婚对我大有好处,那时我被魔鬼迷住了。我看到了一个机会,即通过美满的婚姻,我将重新对自己建立起信心,我请求你不要以为我冷酷无情,只是算计着对自己有利才跟你订婚的。不,我非常喜欢你。我当时真诚地认为,这种喜欢会变成爱情。”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他,但看不去似乎不认识他似的。

    “我简直不能相信是在听你说话。我似乎是在听一个骗子,一个残酷的没有心肝的……”

    “我知道你听到这一点一定会痛苦、吃惊。”

    “吃惊!”她满脸怒气,“你站在这儿,如此冷酷,如此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你从来不曾爱过我,我会仅仅吃惊?”

    她提高了嗓门说这些话。查尔斯走到一扇敞着的窗户前,把它关上。他站在离她低垂着的头近一些的地方,用尽量柔和的声调对她说话,但仍坚持自己的立场。

    “我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而只是想说明,我的罪过不是有预谋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干嘛还要这样做呢?我的一个愿望是想使你明白,我没有欺骗过任何人,只是欺骗了我自己。你把我说成什么都行——怯懦,自私……随你的便,但不要说我无情。”

    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那末是什么东西使你有了这一伟大发现的呢?”

    “是我自己认识到的。当然我承认这种做法是令人可恨的。你的父亲没有替我结束我们的关系,这使我很失望。”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说实话。他不仅对我变化了的情况很慷慨大方,而且还提议将来有一天我跟他一起干商业。”

    她的眼睛一亮,说道:“我早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认为跟我结婚后便去做生意,我说的对吗?”

    他把脸转向窗户。“我早就承认了这一点,不管怎样,谁对你父亲经商感到羞耻,那他准是最卑鄙的势利小人。”

    “说好听的话并不能减轻一个人的罪过。”

    “如果你认为我对他的新建议感到恐惧,那你就完全对了。但是我所感到的恐惧是我没有资格去担当即将给我的任务,而不是建议本身,请让我结束我的……解释。”

    “这种解释正在伤透我的心。”

    他转向窗口。

    “咱们要象往常那样,彼此尊重。请你不要以为我只是考虑自己。使我不安的却是,假如你跟一个得不到爱情的人结婚,这不仅对你,而且对你父亲也不公平,如果你和我是不同的人——我们不是不同的人,我们只要通过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可以知道对方是否回报了自己的爱情——”

    她发出嘘嘘的声音表示反驳:“我们早就认为各自都回报了对方的爱情。”

    “亲爱的欧内斯蒂娜,这正象对基督教的信仰一样,人是可以假装信仰的,但是假装终究会露馅的。我深信,如果你细细想想,你一定会发现,你的心中早就出现了轻微的怀疑。

    你肯定在压抑着怀疑情绪,你说,他是——”

    她用手堵起耳朵,不一会儿又慢慢地将手指移到脸上。一阵沉默。随后她说:“我现在是否可以说话了?”

    “当然。”

    “我知道,对你来说,我一直不过是……会客室里的一件漂亮的小家具。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懂。我知道我给宠坏了。我知道我并不出众。我不是特洛伊的海伦①,也不是克里奥佩特拉②。我知道有时我的话刺你的耳朵,你讨厌我关于家庭安排的那些主张。我取笑你搜集化石,伤了你的心。或许我还只是个孩子。但是在你的爱情和保护之下……还有你受过的教育……我相信我会变好的。我能学会怎样使你高兴,我能变成你所爱的人。当初我之所以能吸引你正在于这一点。你当然知道,在你之前,曾有上百个男子来追求我,但他们并非都是幸运的猎手和值得一睹的人。我之所以选择你,并不是因为我天真到连比较也不会。那是因为你看上去更慷慨,更富有智慧,更见多知广。我记得在咱们订婚后不久,我写过——假如你不信,我可以把日记拿来——你对自己毫无信心。我一直有这种感觉,你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你以为自己被人看不起。我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但我想给你的新婚礼物就是使你相信自己。”——

    ①古代希腊神话中的美女。

    ②古代埃及女王(公元前69——公元前30),著名美人。

    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她垂着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低声说:“你使我想起我失去了多少东西。唉,我大了解自己了。人总不能使从来没有的东西复活。”

    “那么我所有的话对你来说就只有这么一点作用吗?”

    “作用很大,对我大有用处。”

    虽然她痛苦地等待着他多说几句,他却沉默了。他事先没有料到她会说这些。他被欧内斯蒂娜的话打动了,感到羞愧,但又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情,只好沉默不语。她的声音十分柔和,而且越来越低。

    考虑到我刚才说过的话,难道你不能至少……”她找不出适当的字眼。

    “重新考虑我的决定?”

    她一定是从他的声音中听出某种东西,表明他根本不想重新考虑。因为她突然抬起头,用热烈乞求的目光望着他。她的眼里噙着抑制着的泪水,面色苍白,可怜巴巴地强使自己保持外表上的镇定。他觉得自己的话象刀子一样,把对方伤得多重啊!

    “查尔斯,我求求你,我求你稍等一下。的确,我很无知。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要求是什么……如果你能告诉我我错在哪里……告诉我你希望我该怎么样……我什么都愿意做,做什么都行,因为我愿意放弃一切来使你幸福。”

    “你不能这么说。”

    “我一定要这么说——我憋不住——仅仅还是昨天,我接到电报高兴得哭起来,我吻了它上百次,你别以为我爱开玩笑,就没有很深的感情。我愿意……”但是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因为她陡然产生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在撒谎。你发出电报以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走到壁炉边,背对着她站在那儿。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对此他觉得难以忍受。最后他转身看了看欧内斯蒂娜,本以为她会低着头,谁知她却在抬着头哭泣,两眼望着他。她发现查尔斯看她,她的身子活动一下,并象一个惊恐不定、迷了路的孩子,向他伸出手,同时微微立起身子,朝前迈了一小步,接着便跪了下来。查尔斯陡然产生一种反感——不是对她,而是对这种局面觉得反感:他只说了一半实话,把实质问题隐瞒了。这儿可能打一个最恰当的比方——外科医生面对一场可怕的战争或偶然的灾难,就会有这种反感。只好孤注一掷,还能做什么呢?准备动手术便是了——把一切都讲出来。他等了一下,等到她停止抽泣的当儿,说道:

    “我本不想告诉你,让你生气。不过,是的——是发生了一件事。”

    她慢慢地站起来,抬头擦着眼泪,目不转睛地盯着查尔斯。”

    “谁?”

    “你不认识她。名字是无关紧要的。”

    “那么她……你……”

    他的目光转向一边。

    “我认识她许多年了。我本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断绝。我在伦敦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你爱她?”

    “爱?我说不清楚……不管是不是爱,反正它使一个人不可能再将自己的身心自由地献给另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

    长时间的沉默。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能看穿他的每一句谎言。

    他含含糊糊地说:“当时我希望不要为了这件事而让你痛苦。”

    “也不使你暴露自己的可耻面目?你……你是个魔鬼!”

    她往后倒在椅子上,瞪大眼睛望着他。随后,她用双手捂住脸。他没有说什么,让她哭去吧。他恶狠狠地盯着壁炉架上的那只瓷绵羊。他想,在他死之前,每次看见那只瓷绵羊,他都会因为自我厌恶而涨红了脸。最后,她开始说话了,声音非常有力,这使他不禁向后退缩了一下。

    “即使我不自杀,也会羞死的!”

    “我这个人并不值得你因为失去了而懊悔。你会遇到其他男子……没有被生活毁坏了的男子,诚实的男子,他们会……”他顿了一下,冲口说:“看在所有神圣东西的份上,请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以为我会饶恕你吗?”他听了这话默默地摇摇头。“我的父母、我的朋友们——我怎么对他们交待?难道我说查尔斯·史密逊先生认为,他的情妇无论如何比他的荣誉更重要,比他的诺言,他的……”

    背后传来撕纸声,他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欧内斯蒂娜在拿她父亲的信出气。

    “原来我认为她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谁知意外的情况……”

    沉默。她似乎在考虑是否要挖苦他一顿。倏然间,她的嗓音变得冷酷、狠毒。

    “你已经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我这一性别的其他人要向你复仇。

    “你完全有权采取这样的行动。我只能承认有罪。”

    “全世界都会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关心的就是这个。”

    “不管发生什么事,世界总会知道的。”

    她想着他的无耻行径,不断地摇着头。他走上前去,跟她面对面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坐的距离还碰不到她,但足在引起她的注意。

    “你以为我有过一时一刻不受到惩罚?你不以为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决定吗?你不以为这是我最可怕的时刻吗?你不以为在我死以前我将永远痛苦地记住这一时刻吗?我可能是——就算是吧,一个骗子,但是你知道我不是个无情的人。如果我是无情的人,我就不会到这儿来。我本可以写封信给你,然后逃往外国。”

    “你那样倒好些。”

    他长久地望着她的头顶,随后站起身来。他突然看到镜子中的自己。镜子中的人——另一个世界里的查尔斯,似乎是他真正的自我,而屋子里的人,正象欧内斯蒂娜说的那样,是个骗子。他最后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另一席话。

    “我预料到,你会恼怒和怨恨的。我唯一的要求是,当这些……理所当然的情感消失了以后,你会回忆起,我对自己的行为比任何人更痛恨……我唯一的借口是,我再也不能继续欺骗我愈来愈尊敬和钦佩的人。”

    这些话听起来是虚假的,的确也是虚假的。查尔斯难堪地觉察到,欧内斯蒂娜对他怀着难以抑制的蔑视。

    “我正在想象她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估计她是有爵位的,自命出身高贵。天哪……可惜我当时没有听我那可怜父亲的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了解贵族。他对他们有一句名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可我并不是贵族的一员。”

    “你和你的伯父差不多。你的行为表明,似乎你们的地位可以成为一种借口,因而你们不必关心我们普通老百姓所信仰的东西。那个女人也是这样。什么样的女人会如此恶劣,以至于使一个男人毁掉他的誓言?我猜得出。”她冲口说出自己的猜测,“她是个有夫之妇。”

    “我不想谈这个。”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在伦敦?”

    他瞪了欧内斯蒂娜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她站起身来。

    “我父亲将把你搞臭,把你的那个女人也搞臭。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会唾弃你,憎恶你。你将会被赶出英国去,你将会——”

    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门。于是欧内斯蒂娜便收住话头——也可能是一时想不出更厉害的词儿骂他,只好住口。她张口结舌,象是还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又说不出。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接着糊里糊涂地呼唤他的名字,似乎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此时她需要有人把她从恶梦中唤醒。

    查尔斯没有向外走。欧内斯蒂娜的身子趔趄一下,便颓然倒在椅子旁的地板上。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走上前去扶她,但她那跌倒的姿势却使他打消了那个念头,因为她膝盖着地时相当小心,她的身子则是侧着倒在地板上的。

    他望着她躺在地上的身影,知道她患的是紧张症。

    他说:“我会马上写信给你的父亲。”

    她没有什么表示,只是闭着眼躺在那儿,两只手可怜地伸在地毯上。他急忙走到壁炉架旁的铃绳边,使劲拉了拉铃,随后回到开着的门边。他一听到玛丽的脚步声,便离开了房间。玛丽从卧室跑上楼梯。查尔斯向她指了指客厅,说道:

    “她受了惊吓,你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她。我去请格罗根医生。”玛丽呆呆地望着查尔斯,好象她自己也要晕倒似的。她手扶着楼梯栏杆,大瞪着两眼,不知所措。“你听懂了吗?千万不要离开她。”玛丽点点头,但并没有动弹。“她只是晕了过去,把她的衣服松开。”

    玛丽再次惊慌失措地望了他一眼,随后走进房间。查尔斯又等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呻吟,接着又听到玛丽在讲话。

    “哎呀,小姐,小姐,我是玛丽。医生就要来了,小姐。

    不要紧,小姐,我不会离开您。”

    查尔斯在外面待了片刻,然后迈步走回客厅。他看见玛丽正跪在地上,把欧内斯蒂娜扶起来。女主人的脸靠在女仆的胸前。玛丽抬头望着查尔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似乎不准他再站在那儿观望。查尔斯看到这种情景,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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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1章
    有很长一段时间,劳动阶级还不能摆脱根深蒂固的服从和恭顺的封建习惯。现在的社会风气几乎已完全破除了这种习惯……在全国各地,越来越多的个人和团体开始强调并行使一个英国人的权利,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想在哪儿聚会就在哪儿聚会,爱走进什么地方就走进什么地方,愿哄赶谁就哄赶谁,只要愿意,还可以给别人点厉害看看,也可以大打出手。由此,我得说,无政府主义便产生了。

    ——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主义》(1869)

    谢天谢地,格罗根医生刚好在家,没有外出看病。管家请查尔斯进屋,但他不想进去,只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小个子医生走下楼来,查尔斯向他做了个手势,两人站在门外谈话,免得让别人听到。

    “我刚刚解除了婚约。她的情绪很不好。请您先不要问为什么,马上到布罗德街去。”

    格罗根从眼镜上面吃惊地斜望了查尔斯一眼。医生一声不吭,回到屋里,过了几分钟,拿着帽子和医药箱出来了。两人立即出发。

    “是不是……”

    查尔斯点点头,小个子医生一时间似乎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走了二三十步后,查尔斯说:

    “那个姑娘不是您所想象的那个样子,格罗根。我敢肯定这一点。”

    “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史密逊。”

    “我不想为自己辩护。”

    “她知道了吧?”

    “只知道有个第三者,仅此而已。”

    他们转过拐角,来到布罗德街。查尔斯说:“我请您千万不要泄露她的名字。”

    医生气乎乎地说:“那是你为伍德拉夫小姐打掩护,跟我没关系。”

    医生突然止住脚步。“那天早晨——是不是……”

    “我求您先去看病人吧。我在旅馆里等您。”

    格罗根怔怔地瞅着他,似乎自己是在做恶梦。查尔斯望着医生,过了一会儿,做个手势叫医生继续朝前走,而自己则穿过街道,朝白狮旅馆走去。

    “天哪,史密逊……”

    查尔斯转过身,望了望医生愤怒的脸色,随后一声不吭地走开了。医生一直怒气冲冲地盯着查尔斯,直到他消失在遮雨的门廊底下,随后自己也只好继续赶路。

    查尔斯回到自己的卧室时正好从窗口看到医生被接进了特兰特姨妈家。他从精神上似乎跟医生一起走了进去。他觉得自己象是犹大,象是埃菲阿尔茨①,跟有史以来的所有叛徒同样可耻。这时,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免除了他进一步的自责。萨姆出现在他的面前——

    ①希腊神话中的叛徒,后被太阳神所杀。

    “谁叫你进来的?我并没有打铃。”萨姆张开口,却没有讲话。查尔斯看到他那副样子大为震惊,实在忍受不了。“既然你来了,给我去端杯白兰地来吧。”

    不过这只是无事找事做而已。白兰地端来了。查尔斯呷了几口,无话可说,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仆人对他的盯视。

    “不会是真的吧,查尔斯先生?”

    “你当时在特兰特夫人家吗?”

    “是的,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走到靠海的窗口,俯视着布罗德街。

    “是真的,我不跟弗里曼小姐结婚了。去吧,此事不要说出去。”

    “可是……查尔斯先生,我和玛丽怎么办?”

    “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没办法考虑这类事情。”

    他把剩下的白兰地一饮而尽,走到写字台前,拿出一张便笺来。过了半晌,萨姆还是没有动弹,或者说他的双脚一动没动。他动肝火了。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萨姆眼里透出一股奇异的目光。“听到了,先生。不过,请原谅,我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处境。”

    查尔斯在桌边猛地转过身。

    “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以后要住在伦敦吗,先生?”

    查尔斯从笔盒里抽出笔。

    “我很可能要去国外。”

    “那么请原谅,先生,我不会陪您去。”

    查尔斯一听便跳起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目无主人,真是混帐。给我滚!”

    萨姆满脸怒气,摆出好斗的架式。

    “我在把话说完以前是不会走的。我不回埃克斯特去了。

    我不给你干了!”

    “萨姆!”查尔斯愤怒地喊道。

    “我本来就不该陪你去——”

    “滚蛋!”

    萨姆怒发冲冠。他差点儿伸出手来给主人两记耳光(他后来对玛丽这么说),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伦敦佬的火气,记起来这句话:伺候绅士的绅士应该用文雅的办法来进攻别人。于是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回头威严地望了查尔斯一眼,那目光叫人不寒而栗。

    “先生,总有一天我会在什么地方碰到你的某个朋友。”

    门关上了,关得并不太轻。查尔斯一个箭步跨过去,忽地打开门。萨姆站在走廊上。

    “胆大包天!给我回来!”

    萨姆转过身,镇定而严肃地说:“如果你要人伺候,请打铃叫旅馆的什么人吧。”

    查尔斯听后张口结舌。萨姆完成了这最后的一击,便下楼去了。他听到楼上查尔斯砰地一声关上门,才收起愤恨的怒容。他要走了。实际上,他感到自己象是岸上的水手,望着自己的船扬帆启航了。还有,他掌握了查尔斯的秘密,所以查尔斯要惩罚他。因此,萨姆的罪过看来就不止是叛离主人了。

    查尔斯把一肚子火气发泄到那只喝干了的酒杯上。他拿起酒杯,扔进了壁炉。这是他尝到的真正的“绊脚石”第一次反戈一击的味道。在那疯狂的一瞬间,他真想冲出白狮旅馆——他要跪倒在欧内斯蒂娜的脚前,他要说自己神经失常,内心无限痛苦,说自己爱她……他的一只拳头用力地不断敲击着另一只手的手掌。他过去做了些什么?现在在干什么?将来又要做什么?就连仆人也蔑视他,反对他!

    他站在那儿,双手抱着头。随后,他看了看表,当晚还要去见莎拉呢。他仿佛看到了她的脸,看到她在自己的怀抱里,轻轻地、静静地流着欢快而温柔的泪水……有这就够了。他回到桌边,动手给欧内斯蒂娜的父亲写信。格罗根医生敲门进屋时,他还没写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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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2章
    哦,替我的情人备一具棺材,

    黄金铸成,金光闪闪,

    她将被埋葬在

    绿柳遮荫的河畔。

    ——骚姆塞地区民谣《绿柳遮荫的河畔》

    在这整个事件中,最为悲伤的人要算是可怜的特兰特姨妈了。她在外面吃罢午饭归来,本以为能遇到查尔斯,谁知家里一片混乱,飞来了横祸。玛丽面色苍白,异常激动,在门厅里迎接她。

    “孩子,我的孩子,出了什么事?”

    玛丽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楼上的门开了。这位善良的老太太手提裙子,象年轻人一样一路小跑登上楼梯。在楼梯的拐弯处,她撞见了格罗根医生。医生赶快抬起手指放到嘴唇上,示意不要讲话。他们来到那倒霉的起居室里,等特兰特姨好坐定之后,格罗根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这不可能,不可能。”

    “尊敬的太太,是非常意外……可是不仅可能,而且是事实。”

    “可是查尔斯……那么好心,那么可爱……怎么回事,昨天还来了封电报呀……”她神志恍惚,似乎连自己的屋子以及医生那沉静、低垂的脸孔也认不出来了。

    “他的行为太残酷,我简直弄不懂。”

    “他向蒂娜说明原因了吗?”

    “小姐现在不能讲话。您也不用着急。她需要睡觉。我给她吃过药了,她一定能睡得着。明天就真相大白了。”

    “不管什么原因也不……”

    特兰特姨妈哭起来。医生说:“对,对,哭吧,太太。哭一哭心里好受一些。”

    “可怜的孩子,她的心碎了。她会死的。”

    “我想还不至于。我从来没听说伤心会使人死掉呢。”

    “你不象我那么了解她……唉呀,爱米丽会说什么呢?她会怪我的。”爱米丽是她的妹妹,弗里曼夫人。

    “我想应当马上打电报给她。让我来办这件事吧。”

    “天哪——她来了睡在什么地方呢?”

    对于她这种失去方寸的慌乱,医生笑了,但笑得很克制。他先前处理过这种情况,因此他懂得,最好的药方是让女人们大大闹腾一番。

    “亲爱的特兰特太太,我希望您照我说的办。在以后的几天中,您必须让人日夜伺候着您的外甥女。要是她愿意把她当病人看待,那就依她;要是她明天起身后想离开莱姆,那就让她去。随她的便,懂吗?她年轻,身体又好,我保证不到半年她就会象只红雀儿一样快活了。”

    “您怎么会这样狠心!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那个黑心肠的……可是怎么会……”一个想法突然涌上她的脑海,她伸手抓住医生的袖子,说:“另有一个女人!”

    格罗根医生摸了摸鼻子。“这,我说不上来。”

    “他是个魔鬼。”

    “就算是个魔鬼,不过还没有现原形啊。他失去的一次宴会却是许多魔鬼都想扑上去贪婪地吞食的呢。”

    “对,对,真是谢天谢地。”她的脑子里一片混沌,十分矛盾,不知所云。“我永远不会原谅他。”这时,她又想到了一件事。“他还在镇上吧?我要去教训教训他。”

    医生连忙抓住特兰特太太的胳膊。“这可不行。是他叫我到这儿来给小姐看病的。他还正等着我去告诉他,那可怜的姑娘有没有危险呢。我这就去见他。请您放心,我会直截了当地把情况告诉他,还要教训他一通呢。”

    “应当用鞭子抽他。应该给他披枷带销。我们年轻时就是这样惩治这种人的。可怜啊,可怜的小天使,?她站起身,“我得去看看她。”

    “那么我得去见查尔斯了。”

    “您代我告诉他,他毁了一个姑娘的幸福,而这个姑娘是那么美丽,那么诚实,那么——”

    “对,对,对……请您镇静些。请了解一下,您的那个女仆为什么那么激动。谁看见她也会想到,她的心也已碎了。”

    特兰特夫人送走医生,擦干眼泪,走上楼去,到了欧内斯蒂娜的卧室。窗帘已经拉上了,不过白天的光线还是透过窗帘的边缘照进屋子。玛丽坐在病人的身边,看到主人进来便站起身。欧内斯蒂娜仰卧着身子,头向一侧歪着,睡得很香。她的脸孔异常平静、安详,呼吸也很匀称,嘴角上似乎还挂着淡淡的微笑。那平静的面孔反而使特兰特姨妈心里不禁一阵绞痛。可怜的孩子,醒来时会……泪水又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抬起身子,擦干眼泪,这才转身望了望身旁的玛丽。看上去,玛丽却是一副心如刀绞的痛苦神态,而蒂娜却没有这种表情。这时,特兰特夫人记起医生临走时说的似乎挺奇怪的话。她向女仆招招手,示意跟她一起出去。她们走出蒂娜的卧室,让房门半开着,然后走到楼梯拐角处,两人悄悄地说起话来。

    “孩子,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查尔斯先生来过,太太。蒂娜小姐晕过去了,他跑出去请医生。小姐睁开眼,可是她什么也不说。我把她扶起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很快就躺到床上了。我怕得要命。小姐受到了打击,又哭又闹,安静不下来。格罗根医生来了以后,给她服了药,她才安静下来。唉,就这些,太太。”

    “哦,玛丽,你真是个好姑娘。小姐还没什么来着?”

    “就说了一句,太太。我上楼来时,她问查尔斯先生到哪儿去了。我回答说请医生去了,她听后就哭闹起来,太太。”

    “嘘——”

    玛丽这当儿提高了嗓音,特兰特姨妈叫她轻声讲话。很明显,玛丽身上也有着哭闹过的痕迹。好在特兰特夫人有一副热心肠,她把玛丽搂在怀里,拍拍她的头,安慰她。她这样做虽然违犯了主仆关系上所谓体面的常规,不过我想,把守天堂的那位天神是不会把她拒之门外的。玛丽哭泣着,身子一阵阵地抽搐,但为了另一位苦命姑娘的缘故,她尽力克制自己。最后,她冷静下来。

    “告诉我,你怎么啦?”

    “是为了萨姆,太太。他这会儿就在楼下。他和查尔斯先生闹翻了,太太。萨姆下再伺候他了。查尔斯先生如今也不会给他钱了。”她忍住了抽泣。“我跟萨姆不知今后怎么办才好。”

    “闹翻?孩子,什么时候?”

    “就在萨姆刚刚到这儿之前,太太,是因为蒂娜小姐的事儿闹翻的。”

    “怎么会因为蒂娜呢?”

    “萨姆早就看出会有这一天。查尔斯先生——他的心眼儿很坏,很坏,真的,太太。俺本来早想告诉您,可就是不敢。”

    蒂娜的卧室里传出一点响声。特兰特太太急忙走过去,朝屋里瞧瞧。可是蒂娜的脸仍旧很平静,睡得还是那么香。她回到玛丽身边。那姑娘垂着头。

    “我得守着蒂娜,玛丽,咱们以后再谈吧。”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你说的那个萨姆,你真心地爱他吗?”

    “是的,太太。”

    “他爱你吗?”

    “他就是为这个才不去伺候查尔斯先生了呢,太太。”

    “你叫他等着,我很想跟他谈谈。我们可以给他找个差事。”

    玛丽抬起挂满泪珠的脸。

    “我永远不离开您,太太。”

    “不能说永远,孩子——在你结婚以前别离开。”

    随后,特兰特夫人俯下身子,亲亲她的额头。然后,她走进卧室,坐在欧内斯蒂娜身边。玛丽走下楼来,到了厨房间也顾不得那厨娘的鄙视目光。便跑到外面,在紫丁香的荫影下扑进了萨姆焦急而热切的怀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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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3章
    我们可以看出这将会把我们引向何处……只要求我们自身某一方面的完善;为此,突出伦理道德的一个方面,只强调循规蹈矩和有所作为,将良心迄今置于首位,而对如何完善整个人,如何使整个人类得到完整协调的发展,这些都可以另当别论,留待来世解决。

    ——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主义》(1869)

    “她好了吗?”

    “我已经使她睡了。”

    医生走到窗口,倒背着手望着通向海滩的布罗德街。

    “她……她什么也没说吗?”

    医生没有转过身,只是摇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猛地转过身,盯着查尔斯。

    “我在等着您解释呢,先生!

    查尔斯解释了一番,尽管很蹩脚,但他没有偏袒自己,没有为自己找借口。关于莎拉,他说的很少。他唯一试图替自己辩护的一点是他对格罗根医生的欺骗。对于这一点,他说,错误在他这方,因为他认为把莎拉弄别疯人院去是极不公正的。医生气乎乎地听着,但一声不吭。查尔斯说完后,他又转身朝着窗口。

    “要是我记得但丁①在他的作品里描写怎样惩罚那些放荡不羁的人就好了,可惜这会儿我记不起,否则我倒可以对你说说。”——

    ①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著名作家,这儿指他的主要作品《神曲》。

    “我想我将来受到的惩罚也不会少。”

    “根据我的记忆,你跟那个姑娘的事好象不大可能。”查尔斯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并不是没有经过反复考虑就轻易拒绝了您的建议呀。”

    “史密逊,一个君子拒绝了别人的建议,他仍是一位君子。

    然而他要是撒谎,他就不是君子了。”

    “我认为不说实话是必要的。”

    “正如您相信满足性欲是必要的一样。”

    “我不能接受这个词。”

    “那么您最好学着接受。人们会把这个词跟您的行为联系起来。”

    查尔斯走到房间中央的桌旁,手按在桌上,站在那儿说:“格罗根,难道您希望我扮着假面孔过一辈子吗?难道我们的时代不是充满了掩盖着的伪善吗?不是对所有本质上虚伪的东西竭力去吹捧吗?”

    “我想让您三思而后行,不要把那天真的姑娘拖累到您寻求自我认识的行动中去。”

    “可是一旦我们获得了这种认识,难道我们能够继续对它的意义视而不见吗?当然,其后果可能是令人讨厌的。”

    医生的目光转向一边,脸色十分难看。查尔斯看得出,他被激怒了,情绪异常激动。格罗根在开初的恫吓之后,确实不知该如何应付查尔斯那种对乡间传统的公开挑战。在莱姆住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格罗根和老于世故的格罗根之间在剧烈地斗争着。这其中自然还有其他原因:他喜欢查尔斯,对欧内斯蒂娜,他心中暗自有一种见解(跟罗伯特爵士的见解差不多),即认为她是一个漂亮的小东西,但却是个浅薄的小东西。他自己的历史中早就发生过一件现在已不提起的大事,其具体细节此处就不必赘述了,反正自那件事后,他更加关心他人了。此时,他讲话语调仍然很尖刻,但是避开了刚刚谈论的道德问题。

    “我是个医生,史密逊。我只知道一条至高无上的法律。所有的痛苦都是坏事。痛苦也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并不能改变它的坏的本质。”

    “我看不出,如果好事不是从坏事中产生出来,还能从什么地方产生呢?人不是在旧事物的废墟上建立良好的自我吗?”

    “在对面街上那个可怜的小东西的废墟上建立吗?”

    “她忍受一次痛苦,脱离我,这样更好,比……”他张口结舌,没说下去。

    “哦,您能肯定这一点,对吗?”查尔斯对他的问话没有回答。医生望着楼下的街道,接着说:“您犯了罪。对您惩罚会使您对罪行终生难忘。所以您先不要对自己妄下结论,只有盖棺方有定论。”他摘下眼镜,用一块绿手帕擦着。两人沉默了好久,好久。末了,医生的语气里虽然还带着谴责的成分,但却缓和多了。

    “您要跟另一位结婚吗?”

    查尔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格罗根一进入这个房间时他就知道,自己对这位不起眼的海滨医生①的意见不能无动于衷。这位爱尔兰人身上有一种他极为尊重的人道主义精神。在某种程度上讲,格罗根代表着他所尊重的一切。他知道,他不能指望格罗根完全宽恕他的罪过,但是,只要知道他不会被所有的人所唾弃,这就够了——

    ①这儿指格罗根医生长期在莱姆湾一带生活、行医。

    他回答了格罗根上面提出的问题:

    “这是我最迫切的愿望。”

    “她知道吗?您告诉她了吗?”

    “是的。”

    “那么她自然答应了您的请求?”

    “我相信她一定答应的。”他向医生讲述了那天早晨萨姆送信的事。

    小个子医生转身望着他。

    “史密逊,我知道您的心不坏。我知道,您肯定相信了那姑娘对自己奇怪行为的解释,否则您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做了。不过我警告您,您必须留心。今后您任何时候对她进行保护时,都要对她留心。”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查尔斯不适时宜地淡淡一笑,“因为我也有着我们男性对女性的偏见。她们应该端端正正地坐好,就象商店里的商品一样,然后让我们男人走进店去,把她们翻来覆去地查看,评头品足,说我喜欢这一个。假如她们同意我们这样做,我们就说她们正派、可敬、贤淑。但是,如果有哪一件商品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为自己说两句话——”

    “我觉得她所做的已远远超过这一点。”

    查尔斯接着驳斥这一指责,说:“她所做的是上流社会中极为平常的事,我实在不懂,在上流社会中,无数的妻子背叛了婚姻誓言,她们可以逍遥法外,而……再说,此事的主要责任在我。她只是把她的地址寄给了我。我完全可以不去,那末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医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能不承认,查尔斯这时是诚实的。他重新望着楼下的街道,过了一会儿,用往常的语调和口气说:

    “可能我是老了。我知道,象您这样毁约的事情是普遍的。既然普遍,我还对这种事情感到吃惊,这只能证明自己是个老古董了。但是我想告诉您我担忧的是什么。我和您一样讨厌伪善,不管是宗教性的还是法律方面的。法律对我来说是一文不值,宗教的大部分也好不了多少。我不想在这方面指责您,也不想在任何方面指责您。我只是想把我的看法告诉您:您相信自己属于一个明智的、科学的阶层。不,不,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不是个自负的人。就算这样吧,您还是希望自己属于这样一个阶层。我并不因此而责怪您。我一生中也是怀着这样的希望。但是我请您记住一点,史密逊。在人类的整个历史上,明智的阶层总是要提出多种方案供人们选择,但是时间老人只能允许人们接受一种方案。”医生戴上眼镜,转身望着查尔斯,“情况是这样的:明智的阶层,不管他们根据何种理由来发展自己的事业,他们都必须给这个黑暗的世界引进更美好、更纯正的道德。如果他们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们就只会变成暴君、独裁者,变成一些只追求自己的欢乐和权力的人,总之,要变成他们卑劣欲望的牺牲品。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从今天这个不愉快的日子开始,我相信这一点对您来说至关重要。如果您变成了一个更善良、更慷慨大度的人,那么您就可以得到宽恕。但是如果变成一个更加自私的人,……您就理应受到加倍的谴责。”

    查尔斯在医生灼灼逼人的目光中垂下了眼帘,说道:“虽然还缺乏说服力,但我的良心上已经有了您所说的那些意思。”

    “那么,阿门,但愿如此。”他拿起帽子和医药箱走到门口,迟疑一下,然后伸出了手。“祝愿您在离开卢比孔河的远征①中一帆风顺。”——

    ①卢比孔河是意大利北部的一条河流。公元前四十八年,凯撒越过北河,同在罗马执政的庞培发生冲突,艰苦卓越的远征从此开始。

    查尔斯象一个就要淹死的人一样,一把抓住了医生伸出的手,他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格罗根使劲握了握他的手,然后转身开了门。他转回身望了望,眼睛里闪着光芒。

    “要是您不马上离开这儿,我将带着这儿能够找到的最大的马鞭子回来。”

    查尔斯颤抖了一下。医生的眼睛仍闪着光芒。查尔斯苦笑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门关上了。

    他一个人留在屋里,思索着格罗根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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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4章
    我的风向已转到严寒的北方,

    那以前是指向风和日丽的南方……

    ——A·H·克劳《无题》(1841)

    说句公道话,查尔斯在离开白狮旅馆以前,曾派人去找过被他骂跑了的萨姆,可是萨姆既不在酒吧间里,也不在马厩里。查尔斯猜得出他在什么地方,但他不能派人到那儿去寻找。于是他没有带萨姆便独自离开了莱姆。他蹬上四轮马车,急忙拉下帘子。马车象柩车一样跑了二英里路后,他才拉开帘子,让傍晚斜射的阳光照亮车内肮脏的油漆和坐垫。此时已是五点钟。

    阳光并没有使查尔斯立即兴奋起来。不过当他渐渐远离莱姆时,他觉得肩上的重负卸了下来。他经历了一场磨难,然而他熬过来了。他今后的一生必须证实他这一行动的正确性,这是格罗根的警告,他赞同这一点。但是他现在在德文郡的乡间,身处深绿色的旷野和五月的灌木丛中,人难免觉得前途渺茫——一种新的生活就在前头,挑战比比皆是,但是他要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他犯的罪似乎大有益处:赎罪使他结束了至今毫无目标的生活。

    此时,他想起了来自古代埃及的一个形象。那是一尊雕刻像,陈列在大英博物馆里。一位法老站在他妻子身旁,妻子的一只手搂着法老的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查尔斯一直觉得那是和睦婚姻的美妙象征。当然,那不仅仅是因为两个人是由同一块石头雕出来的。他和莎拉当然没有刻入这种和谐之中,但他们却属于同一块石头。

    随后,他又想象着未来,想象着未来的安排。莎拉必须舒适地住在伦敦。等他的事情安排好,把肯星顿的住宅处理掉,再把东西存放好,然后他们立即出国……或许先到德国,冬天就往南去,到佛罗伦萨或罗马(如果国内情况允许的话),或许可以去西班牙,去西班牙的格拉纳达!他们坐在阿尔汉布拉山上,沐浴在月光之中,听着山下吉普赛人从远处传来的歌声。那双优美善良的眼睛……他们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屋内茉莉花味儿芳香扑鼻,两人紧紧地搂抱着;他们隐居在那儿,绝对无人来干挠,两人不可分离地融化在一起。

    夜幕已经降临。查尔斯从车内探出头,埃克斯特市的灯光就在眼前。他大声对车夫说,去恩迪科特旅馆。随后他靠在座位上,得意洋洋地想象着即将出现的场面。自然,不能让任何肉欲的东西破坏这一场面,但他同时也看到了那温柔、寂静的美妙情景,她的手在他的……

    到达恩迪科特旅馆后,他让车夫等在门口,自己去敲恩迪科特夫人的门。

    “啊,是您呀,先生。”

    “伍德拉夫小姐在等我。我自己认得路。”

    说着,他已转身向楼梯走去。

    “那年轻姑娘已经走了,先生!”

    “走了!你的意思是说她出去办事了?”

    “不,先生,我是说她走了。”查尔斯精神不振地望着对方。老板娘接着说:“今天早晨她乘去伦敦的火车走的,先生。

    “可是我……你肯定吗?”

    “绝对没错儿,先生。我听见她对马车夫说去火车站,听得一清二楚。车夫问乘什么火车,她说去伦敦的火车,她说得得清楚,就象我现在对您说话这样清楚。”胖墩墩的老婆子走近一步。“说实话,我也莫名其妙,先生。她付的旅馆费还有三天才到期呢。”

    “可是,她没留下地址吗?”

    “一个字也没留,先生。也没对我说一声她到哪儿去。”

    “她没给我留下话吗?”

    “我本以为她可能跟您一起走了呢,先生。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看来没有必要再站在这儿了。“这是我的名片。假如您听到她的消息,您告诉我好吗?千万,千万。喏,劳驾你,这就算是一点费用吧。”

    恩迪科特夫人感激地笑了。“呃,谢谢,先生,一定照办。”

    他刚走出旅馆,又折转回去。

    “今天上午,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仆到这儿来,给伍德拉夫小姐一封信和一个小盒子?”恩迪科特夫人听后有点茫然,问道:“是不是八点多一点儿?”她问过以后还是想不起什么。接着,她大声喊贝蒂·安妮。安妮闻声而来,女主人反复盘问……直到查尔斯突然离去为止。

    查尔斯软瘫地倒在马车座位上,闭上眼睛。他不知如何是好。唉,当时那么不谨慎,要是直接回来就好了……可是萨姆,萨姆!他是个贼!是个间谍!他是不是被弗里曼先生买通了?或者是因为他没得到那三百镑钱而恼怒?查尔斯此时弄清了萨妈的那一幕——萨姆当时一定觉得,他们一回到埃克斯特,自己所干的事情就会被揭穿,因此,他一定看了那封信……黑暗中,查尔斯感到一阵脸红。哼,要是再见到那小子,一定把他揍个灵魂出窍!他一时竟想到警察局去告一状,告萨姆……总之是偷窍。不过他马上觉得那样做没有什么意思,它对找到莎拉有什么帮助呢?

    黑暗中,他看到了一线光明。她到伦敦去了。她知道他住在伦敦。但是,假如她的动机——象格罗根曾说过的那样——是来叩他的门,那么,这种动机应该促使她去莱姆呀!她一定估计到他在莱姆。他不是已经相信,她所有的意图都是正大光明的吗?难道她不会想到,她不辞而别就等于永远地抛弃了的,使他迷失了任何方向吗?刚刚闪现的一线光明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件多年来没做过的事情,他跪在床边祷告起来。他的祷告的主旨是,他要找到莎拉。哪怕是寻找整个后半辈子,也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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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5章
    “嗨!还有你呢!”特韦德获拍着手神气活现地叫道。

    “如果他不再梦见你,你想想你会在什么地方呢?”

    “那当然就在我现在的地方,”艾丽丝说。

    “你甭想!”特韦德获盛气凌人地反驳道,“你会无处安身。按说嘛,你不过是他梦中的一个物件罢了!”

    “要是那边那位国王醒来,”特韦德获又说,“你就会噗嗤一下,什么也不存在了,就象点尽了的蜡烛!”“我不会!”艾丽丝生气地叫嚷起来。

    ——路易斯·卡罗尔《镜中世界》(1872)

    第二天上午,查尔斯非常准时地到了火车站。他也顾不得上等人的体面了,亲自看着自己的行李装上行李车,然后找了一节空着的头等车厢。他坐下后便焦急地等着开车。开车之前,不时地有乘客探头向这节车厢里张望,但都被英国人常使用的蛇发女怪①的眼睛一瞪,便吓得连忙缩回身子(这节车厢不是给平常人乘坐的)。汽笛声响了。查尔斯心想总算得到了自己所渴望的宁静,谁知就在这最后一刻,一张生着大胡子的脸孔出现在窗口。查尔斯冷冷地望了那人一眼,可是那人投过来更加冷酷的目光。那人急匆匆地上了车——

    ①希腊神话中有三个蛇发女怪,人一见其貌便会变其石头。

    走进车厢的这个人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请原谅,先生”,便走到车厢的另一头。这人约摸四十岁光景。大礼帽戴得平平正正,他坐在那儿,手搭在膝盖上,急促地喘息着。他好象是个行为放肆、对一切毫不在乎的人。他不大可能是位绅士……或许是个盛气凌人的管家(但管家是不坐头等车厢的),也或许是个一帆风顺的非专业牧师——那种恃强欺弱的牧师,是未来的斯珀吉翁①,这种人专靠一文不值、哗众取宠的诅咒来煎熬他人,来转变教徒的灵魂。查尔斯心想,这个人肯定不讨人喜欢,是这个时代的典型人物,要是他凑上来搭讪,就对他采取冷淡态度——

    ①查尔斯·斯珀吉翁(1834—1892),伦敦基督教新教的讲道人。

    有时候,你悄悄盯着别人,端详别人,会被对方发现的。查尔斯正是遇到了这种情况。对方投来了责备的目光。那人横了他一限,尖利的目光似乎告诉查尔斯,他不应当那样盯着别人。查尔斯慌忙望着窗外,不过也放了心,知道那人至少跟他一样,不愿跟陌生人攀。

    火车平稳地行驶着。不一会儿,那有节奏的隆隆声使查尔斯昏昏沉沉,象在做梦似的。他想,伦敦是个大都会,要找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但是莎拉也不会到处流浪,她一定去找工作。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钱财,有的是决心,一个星期找不到就用两个星期,最后总能找到她。也许,他回到家后发现信箱里已投进了莎拉的一封信,上面又是写着一个地址。此时,火车轮子“咕隆隆——咕隆隆”地响着,似乎地说:“她不会——那样的——冷酷;她不会——那样的——冷酷;她不会——那样的——冷酷……”火车通过花红叶绿的山谷,向着坎隆普敦驶去。查尔斯看见了坎隆普敦的教堂,但他昏昏欲睡,分辨不清到了什么地方。前一天晚上他没有睡好,此时已闭上眼睛。

    有一段时间,那位旅伴并没有去注意正在昏睡的查尔斯。过了一会儿,查尔斯的头垂得越来越低(他已把帽子摘下来,免得脱落),这时,那位长着大胡子的预言家才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免自己的好奇心被对方察觉。

    他的目光很特别:那是一种端详揣摩、评头品足的目光,给人以非常不愉快的感觉。他似乎非常了解这个打瞌睡的人的身分(正象查尔斯自以为深知对方的身分一样),而且并不因为知道对方的身分而高兴,也不喜欢这种人。粗看上去,这个人的确并不显得那么冷漠专断、飞扬跋扈,但他的外表毕竟给人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或者,即使不能说他对自己充满信心的话,但至少可以说在判断别人方面颇为自信,在可以从别人身上能够获得多少、可望得到多少、榨取多少方面颇为自信。

    这样目不转睛地审视别人,如果时间在一分钟左右,那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乘火车旅行十分乏味,对生人偷偷观察一下也是一种乐趣。可是这个人的审视却远远超过了一分钟,那劲头就象要把人吞食掉似的。这种审视一直持续到陶顿车站。站台上的喧闹声使查尔斯醒了过来,那人急忙转移了目光。可是过了一会儿,当查尔斯再次睡着时,那双眼睛便重新象水蛭一样盯在他的身上。

    亲爱的读者,总有那么一天,有人也可能这样注视您。您可能——在我们这个世纪不大拘谨的环境中——发觉这种注视。那些急不可待的观察者甚至不等您睡着就盯上您。这肯定会引起您的不快,您会觉得那是一种按捺不住的情欲的表示……它表示极想对您有所了解,而您却不喜欢一个陌生人用这样的方式了解您。根据我的经验,只有从事某一种职业的人才用那样特别的目光注视人,目光中奇奇怪怪地混杂着探寻、严厉、讥讽和恳求:

    我可以利用你吗?

    我怎样来处理你这样一个人物?

    我总是想,唯独万能的神灵——如果确实存在着神灵这种荒谬东西的话——才会有这种目光。这种目光并非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种神圣的东西。其实它在道德品质方面是非常低劣、是值得人们怀疑的。我在那张长满胡须、正注视着查尔斯的脸上看清了这种本质。我对这张脸真是太熟悉了。此时,我不必再装模作样,实话说,那个长着大胡子的人就是我——作者本人。①——

    ①这里是作者想象回到了一百年以前,跟查尔斯同坐一列火车。

    当我注视着查尔斯的当儿,我要提出的问题却与上述两个问题无关。我应该怎样写下去呢?我曾想过,就在此时此地结束查尔斯的故事,在他去伦敦的路上我们就永远离开他。但是,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传统模式不论过去和现在都不容许开放式的、无结论的结尾。我前面已经宣扬过,必须给人物以自由。我的问题很简单——查尔斯所需要的东西是清楚的吗?非常清楚。可是女主人公所需要的东西却不那么清楚,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她身居何处。当然,要是这两方面的需要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而不是我根据想象臆造的东西,这个问题显然是难以处理的:一种需要跟另一种需要相冲突,最后实际上一种需要可能战胜另一种需要,也可能失败。小说总是要假装与现实相一致:作家把两种相互冲突的需要安排在一个圈子里,然后就描写这种冲突——可是实际上他安排好了这场冲突,最后让他所赞赏的一方获得胜利。我们在评判小说家时,既根据他们安排冲突的技巧(或者说,根据这样的技巧——能够使我们看不出他们安排过这场冲突),也根据他们在这场冲突中站在哪一方:善良的,悲惨的,邪恶的或滑稽的,等等。

    但在冲突的安排中,最主要的一点是要向读者表明作者自己对周围世界的见解——不论作者是悲观主义者,乐观主义者,或者还是别的什么主义者。我已假装回到了一八六七年。当然,那一年是一个世纪以前。我觉得不管我对那时的社会表示乐观主义,或者悲观主义,或者任何别的什么态度,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自那以后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继续注视着查尔斯,觉得这一次完全没有必要安排他即将投入的冲突了。这样我就有了两种可供选择的办法。我可以让冲突自行发展,自己只是起一个记录员的作用;或者,我可以根据自己的立场对冲突的发展和记录都进行干预。我注视着那张似乎软弱无能但也并非毫无作为的面孔。我们快要到达伦敦时,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说,原来我认为难以处理的那个问题是并不困难的。在这场冲突中我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提供两种可能性,两种描述。采取这一办法,对我来说只剩下一个问题:我不可能同时提供两种描述,总要有先有后。不论第二种描述是怎么样的,因为它是最后一章,是“真正”的描述,其效果是非常强烈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一枚银币。我把它放在右手拇指的指甲上,把它弹起两英尺高。它在空中旋转着。我用左手接住了它。

    就这样做了决定。这时,我突然发现查尔斯已睁开眼睛,正望着我。从他的目光中我可以看出,这当儿他对我已经不仅仅是不喜欢了。他以为我要么是个赌徒,要么是个精神病患者。我还了他一眼,表示轻蔑,接着把银币放回钱包。他拿起睡觉时放在一边的帽子,掸了掸灰尘(根本就没有灰尘,他这一动作是表示对我厌恶),戴到了头上。

    我们在帕丁敦车站下了车,站台的屋顶是用巨大的铁梁支撑着的。我们总算到了伦敦。他迈步上了站台,向一个挑夫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他向挑夫交待完毕,转过身来,却发现那个大胡子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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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6章
    哦,上帝,让我看见

    ——哪怕是一刻也好——我们深爱着的

    灵魂,让他们披露

    他们究竟属于哪一类,住在什么地方。

    ——丁尼生《毛黛》(1855)

    私人侦探所,由名望贵族赞助,波拉基先生亲自领衔,与全英及国外间谍机构皆有联系。受理英国、欧洲以及英属殖民地的私人秘密侦探。严守机密,提呈报告。

    提供离婚案所需要的旁证材料。

    ——维多利亚中期广告

    一个星期,就算是两个星期以后吧,照道理莎拉总会出现在查尔斯面前……谁知第三个星期已开始了,她仍然音信皆无。找不到她,这不能怪查尔斯,他已马不停蹄地到处寻找过了。

    查尔斯雇了四名私人侦探,到处寻找莎拉。他们是否在当时著名的侦探波拉基先生的指导下工作,这不得而知,反正他们工作得十分卖力。他们不得不如此,因为当时干侦探还是一种新行当,只有十一年的历史,一般人对他们的工作瞧不起。在一八六六年,一位绅士刺死个把人,被认为是做了一件堂堂正正的事情。

    查尔斯手下的人首先访问了家庭女教师介绍所,结果一无所获。他们又查访了教会学校中各种名称的教育委员会。查尔斯自己雇了一辆马车,日日夜夜在伦敦中下层社会居住的区域巡逻,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个过路的年轻妇女的脸。他想,莎拉一定待在这样的街区,例如佩卡姆、彭特维尔或普特尼等等,一定住在类似上述街区的新建地区里,或由独家院落构成的街区里。以土各类街区他都去找过。他还帮助手下的人调查了新兴起的女职员介绍所。这类机构对男性充满了敌意,因为它们不得不忍受男性的偏见。但无论如何,它们是妇女解放运动的重要先驱。查尔斯的所见所闻虽然对他唯一关心的事情毫无帮助,但对他本人并不是全无益处。他渐渐明白了莎拉的一个方面;她对社会上男女间的不公平十分仇恨。这种不公平是社会偏见造成的,而这种偏见终有一天要改变。

    有一天早晨,查尔斯醒来时十分伤心。他想到了莎拉卖身的可能性就不寒而栗。这种命运她以前提到过。这大概是确定无疑的了。那天晚上,他在绝望中来到他以前来过的草市街地区。马车夫想些什么,我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他一定会认为他的乘客是世界上最难伺候的人,因为他们驱车在那儿转悠了两个小时,其间只停下过一次。当时马车夫看到煤气灯下站着一个红头发妓女。谁知刚刚停下,车内便传来两下敲打声,命令他继续前进。

    在这期间,查尔斯在婚姻上自由选择所引起的后果并没有平息。他好不容易地终于写出了一封信,寄给了弗里曼先生。十天之中,他没有收到什么回复,但不久他就不得不在一封信上签了名。那封信是弗里曼先生的律师们写来的,而且十分不吉祥的是,这封信是直接用手写就的,而没有打字。

    先生:

    关于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之事。

    奉上述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之父欧内斯特·弗

    里曼先生之命,我们敬请您于本周五下午三时驾临本处议事室。您如缺席,我们将认为,您默认我们的当事人有权所采取的下一步行动,勿谓言之不预。

    奥布里与巴戈特律师事务所

    查尔斯将信拿给他的律师们看。这些律师自十八世纪以来,就一直负责处理史密逊家族的事务。此时,事务所里只有蒙塔古一人。他继承了父业,还很年轻,只比查尔斯稍大一两岁。查尔斯,这位已经坦白了的罪人,满面羞愧,坐在蒙塔古办公桌的对面。他们二人曾在温彻斯特同窗就读,虽说不上是至交,但彼此了解,相互喜欢。

    “唉,这封信意味着什么呢,哈里?”

    “它意味着,老兄,您的噩运已经到来,他们的手段狠着呢。”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见我呢?”

    “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您,查尔斯。要是您那样想就太便宜了。我估计他们要您签署一份什么东西。”

    “认罪书?”

    “是的。我想您一定会见到一份带来耻辱的文件。不过我只能建议您签字。您无法反抗。”

    指定的那个星期五的下午,查尔斯和蒙塔古被引进一间阴森的会客室里,那会客室是属于伦敦四法学院的。查尔斯觉得好象是来参加一场决斗,蒙塔古则是他的助手。一开始,他们等了一刻钟,这期间无人理睬他们。好在蒙塔古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前奏式的惩罚,所以他们紧张而又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他们终于被召了进去。一个矮胖的老头儿从一张巨大的台子后面站起来,满脸怒气。稍靠他的后面,站着弗里曼先生。他两只眼死死地盯着查尔斯,目光寒气逼人。查尔斯刚才的兴味儿一扫而光,朝他鞠了一躬,但没有打招呼。两位律师草草握了握手。屋子里另外还有一个人,是个瘦高个儿,秃顶,一双咄咄逼人的黑眼睛。看见他,蒙塔古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您认识高级律师墨菲先生吗?”

    “久仰,久仰。”

    在维多利亚时代,高级律师亦是最高法官。高级律师墨菲是个刽子手,当时人们对他真是谈虎色变。

    奥布里先生傲慢地指了指两个来人应当坐的座位,自己随后也落了座。弗里曼先生仍怒气冲冲的站着。奥布里先生摆弄了一会儿文件,以便给查尔斯其实并不需要的时间,让他体会一下这样的场面常有的可怕的气氛。

    老律师严峻地抬起头来。

    “蒙塔古先生,我想,这桩破坏婚约的事是可耻的,事实俱在,是无可争辩的了。我不知道您的当事人是怎样解释他的行为的,但是他在给弗里曼先生的这封信里已对他的罪行提供了足够的证据,虽然我注意到他这种人特别厚颜无耻,他想要——”

    “奥布里先生,在这种场合,您用这种词——”

    高级律师墨菲乘机恶狠狠地说:“您是否愿意听听我要用的词,蒙塔古先生——而且是到法院里去听?”

    蒙塔古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垂下眼皮。奥布里老头儿极为不满地盯着蒙塔古,说:“蒙塔古,我很了解你早已过世的祖父。我想,他在为这样一种当事人采取行动之前,一定会三思而后行。不过我们不必计较这个了。我认为这封信……”他的手指象钳子一样,夹着信扬了扬。“我认为,这封可耻的信使已经造成的危害更进一步严重,使受害者受到更粗俗的侮辱,因为他企图可耻地开脱自己的罪责,所以信里完全没有提及罪恶而肮脏的私通事件,而这封信的作者心中完全明白,这一私通事件是他罪行之中最可耻的一点。”他鄙夷地望着查尔斯。“您可能认为,先生,弗里曼先生完全不了解您的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您打错算盘了。我知道您与之进行卑鄙交往的那个女人的名字。我们掌握的所有情况,有一个证人可以作证,但这种事实在令人厌恶,我不愿说出他的名字。”

    查尔斯的脸腾地红到耳根。弗里曼先生在盯着他,他别无办法,只得低下头,心里暗暗咒骂萨姆。蒙塔古说:

    “我的当事人到这儿来,不是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的。”

    “那么,您不想为这一指控进行辩护吗?”

    “在我们的职业中,象您这样名声煊赫的人一定会知道,我不能回答这一问题。”

    高级律师墨菲插言道:“如果我们提出指控,您不辩护吗?”

    “对不起,先生,对于此事,我必须保留做出判断的权利。”

    高级律师露出了奸诈的微笑,嘴唇也扭歪了。

    “用不着判断,蒙塔古先生。”

    “咱们是否可以进行下一步,奥布里先生?”

    奥布里望了望高级律师。高级律师阴沉地点点头。

    “蒙塔古先生,在这一诉讼案中,我觉得提出过多的建议是不合时宜的。”他再次摆弄了一下文件,“我将言简意赅地说几句。我给弗里曼先生提的建议是很明确的。在我的长期经历中,嗯,长期经历中,这是迄今为止遇到的一个最卑鄙的案例。哼,您的当事人对他必然受到的惩罚竟无所顾忌。我坚信,此等恶劣的行径应当公诸于世,为世人作前车之鉴。”

    他说到此处停顿了很长时间,以便使他的话发生更大的效力。查尔斯几乎不能控制自己,脸涨得通红。这时,虽说弗里曼先生已移开了目光,朝地上望着,可是高级律师墨菲却懂得如何利用红脸作为犯罪的证明。墨菲的脸上挂着那种初级律师们所赞叹的蛇怪式嘲弄表情①,同时,这种表情显然还含有讽刺和残暴——

    ①根据神话传说,蛇蛏一瞪眼或一吹气,便能置人于死地。

    奥布里先生用另一种口气慢条斯理地说:“尽管如此,为了一些我此处不便说明的原因,弗里曼先生对这一案件表示了本不必要的宽容。只要答应他的条件,他不准备立即起诉。”

    查尔斯咽了一口唾沫,朝蒙塔古瞥了一眼。

    “我相信,我的当事人对您的当事人是感激的。”蒙塔古说。

    “根据墨菲先生的宝贵建议……”奥布里先生微微躬身向高级律师致意,高级律师听到此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并没有从垂头丧气的查尔斯身上移开。“……我准备了一份认罪书。我希望告诉您,弗里曼先生不立即起诉一事的严格条件是,您的当事人必须签署这一文件,在此时此地,当着我们大家的面,由我们共同作见证人,马上签署!”

    他把文件递给蒙塔古。蒙塔古匆匆看了一遍,抬起头来,问:“我是否可以请求与我的当事人私下讨论五分钟?”

    “您居然认为有必要讨论,这使我大吃一惊。”奥布里有点恼火,可是蒙塔古却寸步不让:“如果您一定要吃惊,那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哈里·蒙塔古和查尔斯又回到了那间阴森的客厅里。蒙塔古把文件看了一遍,无可奈何地递给了查尔斯。

    “唉,这就是报应,老兄,看来您只好接受了。”

    查尔斯读着认罪书,蒙塔古望着窗外。

    我,查尔斯·阿尔杰农·史密逊,完全地、自由地、无条件地愿意申明事实,承认;

    一、我与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曾订过婚约;

    二、我之所以解除与她的庄严婚约,并不是由于无

    辜一方(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的任何原因;

    三、我在与她订婚以前,完全而确切地被告知了她

    的社会地位,她的人品,她的嫁妆以及她的未来前景,而且我订婚后了解到,欧内斯蒂娜·弗里曼小姐的任何情况完全没有与我被告知的情况相矛盾,亦无与我被告知的情况不相符者;

    四、我解除婚约完全出于我自己可耻的自私与失信,毫无任何正当理由或任何正当根据;

    五、我与住在莱姆镇和埃克斯待市的一个名叫莎拉

    ·爱米莉·伍德拉夫的女人保持着秘密而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而且确实企图隐瞒这种关系;

    六、在整个事件中,我的行为是可耻的,由此我永

    远放弃被人们视为绅士的权利。

    而且,我承认受害一方有权无限期地对我起诉而不

    附任何条件。

    还有,我承认受害一方有权根据她的需要任意地利

    用此项文件。

    此外,我在此文件上签字是出于我的自愿,我完全

    理解上述条件,完全承认我的行为,完全没有受到任何胁迫,事先和事后都没有任何犹豫,因而,我现在或将来都无权更改、辩驳、抗辩或否认上述各条的任何细节。

    “您对此有何看法?”查尔斯问。

    “我认为,这一草稿一定会引起争论。没有任何律师会乐于把第六条写进去。要是提交法院,人们完全可以指出,没有任何绅士,不管他怎样遇蠢,会不在胁迫之下去承认这一条。法官可以就此大做文章。这对我们是有利的。奥布里和墨菲居然允许有此一条,我感到惊讶。我估计那是他父亲添上去的,他想让你吞下这一苦果。”

    “卑鄙。”

    查尔斯看样子马上就要把文件斯掉。

    蒙塔古从他手里把文件轻轻拿过来:“法律是不讲究事实的,查尔斯,您现在总算明白了吧。”

    “还有那句‘根据她的需要任意地利用此项文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这一文件可以登在《泰晤士报》上。我记得几年前似乎也有过类似情况。不过我有一个感觉,老弗里曼似乎不想张扬此事。要是他想当众羞辱您,他本可以到法院去告您的。”

    “那么,我必须签字?”

    “要是您愿意,我可以就某些用词去进行争论——争取改动一些词,以便您万一遭受审判时可以有权提出抗辩,减轻某些惩处。但是我想最好不要争辩,因为这一文件的残酷性本身就已经替您争辩了。他们所付出的代价足可以补偿我们的损失。如今后需要,我们可以提出,这一文件严厉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查尔斯点点头。两人站起身。

    “还有一件事,哈里,我想知道欧内斯蒂娜的身体怎么样了,可是我不便于问弗里曼先生。”

    “我会注意一下,看事后能不能跟奥布里老头儿谈谈,他还不是那样一个老恶棍。在欧内斯蒂娜的父亲面前,他不得不装装样子。”

    于是他们二人折转回去,大家开始签署这份文件。查尔斯先签,然后其他人依次签完。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儿。大家都有点尴尬,沉默了片刻。末了,弗里曼先生开腔了。

    “哼,你这混蛋,以后别再给我们家抹黑了。假如我是个年轻人,假如——”

    “尊敬的弗里曼先生!”

    奥布里老头儿的严厉声调使他的当事人收住了话头。查尔斯迟疑了一下,向两个律师鞠了一躬,随后走了出来,蒙塔古跟在他身后。

    可是走出门口以后,蒙塔古说:“在马车里等我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爬上了马车,坐在查尔斯身旁。

    “她身体好得很。奥布里就是这么说的。他还告诉我,如果您想再跟别人结婚,弗里曼就会把那一份文件给您未来的岳父看。哈,他想叫你打一辈子光棍呢。”

    “这一点我也猜到了。”

    “噢,对了,老奥布里还告诉我,这次多亏了一个人,你才没有被起诉。”

    “多亏了她?我也猜到这一点了。”

    “弗里曼先生本来是非要割你一磅肉不可的。①可是看来那姑娘在家里确实能够作主。”——

    ①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中,高利贷者夏洛克坚持要割安东尼一磅肉,以惩其到期无力还债之过错。这儿借用此典比喻哈弗里曼本欲严惩查尔斯。

    马车走了一百多码以后,查尔斯说道:

    “看来我这一辈子的名声已玷污了。”

    “我亲爱的查尔斯,您在这个禁欲的社会里想要我行我素,那么您得到的报应就只能是这个。我对向往自由的人并不讨厌,也不想责怪您。但是您要知道,您不能抱怨付出的代价太沉重啊。”

    马车滚滚向前。查尔斯呆呆地望着车外洒满阳光的待道。

    “唉,真不如死了好。”

    “那么咱们二人到维里斯饭店去吃一两只大龙虾,请您在死以前对我讲讲那位神秘的伍德拉夫小姐,好吗?”

    那次屈辱的会见使查尔斯好几天都垂头丧气。他很想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英国。他无脸到俱乐部,无脸去见朋友。他闭门在家,不见任何客人。同时,他全力以赴地寻找莎拉。有一天,侦探们告诉他,他们发现了一个叫伍德伯里小姐的人。那人新近受雇于斯德哥·纽星顿的一所女子学校,长着褐色头发,似乎很象他所说的那个人。有一天下午,他在那所学校外面心急火燎地等了一个小时。伍德伯里小姐终于出来了,走在一大群姑娘的前头。其实,她仅仅稍微有一点儿象莎拉。

    六月已经到了。那是天气特别晴朗的一个月。查尔斯盼着见到莎拉,真可谓望穿秋水,不见伊人。到了月底,他停止了寻找。侦探们倒还乐观,然而他们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费用问题。他们象搜索伦敦一样地搜索了埃克斯特。查尔斯甚至还派了一个人悄悄去莱姆和韦茅斯察访,结果同样一无所获。有一天晚上,查尔斯邀蒙塔古到他的肯星顿住所共进晚餐。他坦率而又可怜地叫蒙塔古替他拿主意。他到底应该怎么办呢?蒙塔古毫不迟疑地对他说,他应当到国外去。

    “可是她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她委身于我,然后又把我甩掉,好象我对她来说一文不值。”

    “最大的可能性——请原谅——是后一种情况。是不是那位医生说对了呢?您肯定她的用意不是报复性破坏?不是毁掉您的前途……使您落到目前这步田地?”

    “我不信。”

    “可是您必须相信。”

    “尽管她表面上编了些谎话骗人,实质上她是正直的,诚实的。她可能已经死了。她没有钱,没有家。”

    “那么,我派个办事员去死亡登记处查查。”

    查尔斯尽管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可他同时认为这个建议是可行的。第二天他同意了。结果,死亡登记簿上并没有莎拉·伍德拉夫的名字。

    他又耽搁了一个星期。一天晚上,他突然作出了出国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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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7章
    这些对他都不过是框框条条,

    我们上学时就早已知晓——

    谁落后就见鬼去吧,嗬!

    ——A·H·克劳《无题》(1849)

    现在,让我们跳过二十个月。那是一八六九年早春二月的一个晴朗日子。在这期间,格拉斯通终于住进了唐宁街十号。约翰·米尔的著作《妇女的隶属性》即将问世,格顿学院即将诞生。泰晤士河仍象往昔那样,因一片混浊而声名狼藉。不过,天空倒是一片瓦蓝,抬头望去,你会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于意大利的佛罗伦萨。

    俯视大地,你会看到,沿切尔西河河堤,地上尚有积雪的痕迹。不过在阳光之下,你也可以看到春天悄悄来临的征兆。我想……我敢肯定,那个我本可以说是推着儿车的少妇(但是不能这样写,因为儿车又过了十年才出现)从来没听说过希腊诗人卡图勒斯,也从来没有怎么想过失恋是种什么味道。即使她在恋爱中曾有过什么不幸,恐怕也不会过多地去思虑。但是她却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不管怎么说吧,她刚刚离开了家(家就在西面一英里外),全身裹得紧紧的,肚子象是从地底下萌发出来的一个球茎。同样明显的是,她虽然尽力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利落,可是,象所有的园丁一样,她喜欢自己的这块球茎长得胀鼓鼓的。从她那缓慢的步履之中,可以看出她是位即将临产的母亲。她那种大腹便便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很高傲,但却是世界上最不叫人讨厌的高傲。

    那位悠闲而略带自豪的少妇有一段时间倚在栏杆上,望着灰色的河水。她的面色红润,长长的睫毛象麦芒一样。她的两眼比湛蓝的天空稍淡一些,但并不明澈。伦敦是从来不可能造出纯净东西来的。可是,从她转身观看河前街对面那些新新旧旧的砖瓦房子时的样子来看,她并不讨厌伦敦。她望着富人家的房子,脸上并无妒嫉的神色,倒是看到那些高楼深院时,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从伦敦市中心驶来一辆马车。少妇的那双蓝色眼睛瞧着马车,那神色叫人一看就知道,她对伦敦那些平庸的习俗仍然感到有趣而好奇。马车停在对面一所大房子的外面。一位女主人走下马车,踏上人行道,从钱包里摸出一枚硬币。

    河堤上的少妇看到对面那个人后陡然目瞪口呆,红润的面庞变得苍白,一会儿又变得通红。马车夫用两个手指头碰了碰帽沿,向那位女主人致意。他的乘客迈着轻盈的步子向身后的大门走去。少妇悄悄走到路边,隐在一棵树后。那女人打开门,消失在门里面。

    “是她,萨姆。我看得很清每,象是——”

    “我简直不敢相信。”

    但是他实际上是相信的。他身上的第六种或第七种感官几乎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回到伦敦时,曾找过查尔斯以前的厨娘罗杰斯太太,详细了解了查尔斯在肯星顿住宅最后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这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表面上,他跟厨娘一样,对从前主人的行为很不以为然,但内心里对他的遭遇却感到不是个滋味。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啊。

    萨姆和玛丽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两个人的好奇、疑惑的目光遇到一起。此时,他们夫妻二人正站在一间不大的客厅里。客厅虽小,布置得倒还讲究。壁炉里还生着旺旺的火呢。两人正在凝视着对方,这时门开了,一个小不点儿女仆走了进来。那女仆约摸十四岁,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衣服松散开了。萨姆连忙接过孩子逗了起来,最后把小东西弄得尖叫不止——这总是他下班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玛丽慌忙接过她的宝贝疙瘩,朝着傻乎乎的爸爸咧着嘴笑,而那小女仆在门旁望着他们夫妻二人,也会心地笑了。这时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玛丽身上怀着另一个孩子已好多个月了。

    “我说亲爱的,我想出去散散步。你呢,哈里特,把晚饭烧好。”

    “好的,先生,畔(半)个钟头就好。”

    “这个女仆真不错的,亲爱的。”他无忧无虑地吻了吻玛丽的腮帮子,搔了一下婴儿的胳肢窝,迈步朝街上走去。

    五分钟后,萨姆就不那么高兴了。他坐在附近酒吧间的一个满地撒着木屑的角落里,面前摆着杜松子酒和热水。表面看来,他完全有理由为自己高兴。虽说他还没有自己的商店,但那样的日子也不远了。第一个孩子是姑娘,不过他知道,第二个孩子会弥补他这点小小失望的。

    萨姆在莱姆的那一张牌打得很精。特兰特姨妈一开始就对他深表同情。他在玛丽的帮助下完全投靠了特兰特姨妈。他辞职是不是断送了他的前程?他说,查尔斯曾答应借给他四百镑(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总是要高价)来帮他做买卖,那不是一种福音吗?做什么买卖呢?

    “太太,就做弗里曼先生的那种买卖,只是比他差得远,不好比。”

    另外,他还充分利用了莎拉这张牌。开头几天,他守口如瓶,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以前主人的罪恶秘密。可是特兰特夫人对他那么好——杰里克大院的洛克上校正在找男扑,于是萨姆失业的时间是极为短暂的;他的独身生活也同样极为短暂,举办婚礼是由新娘的女主人掏的腰包——由此看来,他当然应该有所报答了。

    象所有的孤独老太一样,特兰特姨妈也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人来收养。她总是被提醒别忘了萨姆想要干男子服饰用品这一行。于是有一天,她来到伦敦住在妹妹家时,便试着向妹夫谈起了这件事。开头,弗里曼先生想要拒绝,但特兰特姨妈很有礼貌地提醒他,这个年轻仆人的行为是多么正直。他自然比特兰特夫人更清楚,萨姆的情报是多么有用,而且还可以继续利用。

    “好吧,安恩我会留心想办法。可能会有个空缺。”

    就这样,萨姆在一家大商店里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当然地位是很低的。他天生精明,这弥补了他教育上的不足。他当仆人得到的训练在接待顾客方面大显身手。他的穿着也很考究。更重要的是,有一天他做了件大好事。

    事情发生在四月的一天上午,那时他和玛丽结婚后回到伦敦已有半年光景。头一天晚上,萨姆在家里闷闷不乐地喝了点酒。就在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天气晴朗,弗里曼先生从他在海德公园的住所步行去商店看看。他看了一遍摆满商品的橱窗,最后走进店里。底楼的店员们一见他进来,便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急忙整理一下东西,恭恭敬敬地弯腰鞠躬。时间尚早,顾客不多。他以主人的身分,习惯地抬了抬帽子,算作回礼。谁知他蓦地转身走了出去,店员们无不惊骇。底楼的领班异常紧张,赶紧尾随他走到店外。他看到这位商业巨子站在一个橱窗前出神地盯着。领班心里一沉,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站在弗里曼先生的背后。

    “只是试验一下,弗里曼先生。我马上叫人把它撤掉。”

    另外三个人在他们身旁站住了脚。弗里曼先生扫了他们一眼,拉着领班的胳膊,把他带到几步以外的地方。

    “现在你注意一下那个橱窗的情况,辛普林先生。”

    他们在那儿站了约五分钟。不时地有人走过其他橱窗,来到他们刚才说的那个橱窗前,站在那儿观看。也有的人象刚才弗里曼先生那样,一开始没有注意它,随后又转身回来望着它。

    要详细描写那个橱窗,恐怕在这儿不大协调。不过您只要看一看其他橱窗就可以发现,它们布置得杂乱、单调,标签也是千篇一律。另外您还应记住,维多利亚时代跟我们时代大不相同。我们时代的天才们把毕生精力贡献给广告事业,而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却相信这种荒唐的观点:好酒不靠招牌,好货不靠广告。那个橱窗的背景仅是折成皱褶的深紫色棉布,布的前面横拉着一根根细铁丝,铁丝上悬挂着一排耀眼的绅士领带。领带的形状、尺寸、式样变化多端,应有尽有。更巧妙的是,领带排成了字。这些字正在喊着、叫着:“·请·选·用·弗·里·曼·的·货!”

    “辛普森先生,这个橱窗是我们今年布置得最妙的一个。”

    “的确这样,弗里曼先生。很突出,很醒目。”“‘请选用弗里曼的货’。我们所干的就是为顾客提供货物,要不我们开这么大个店干什么?‘·请·选·用·弗·里·曼·的·的·货’——妙极啦!从现在起,我们做主意和广告中全部使用这句话。”

    弗里曼先生走回到店门口。领班笑了。

    “这事主要还得归功于您,弗里曼先生。您还记得吧,有一个小伙子——是法罗先生?——您对他到我们这儿来很感兴趣?”

    弗里曼先生止住步子。“法罗——他的名字叫萨姆吧?”

    “大概是的,先生。”

    “把他叫到我这儿来。”

    “他今天五点钟就来了,先生,特为来布置橱窗的。”

    萨姆被叫了来,他红着脸站在这位大亨面前。

    “干得好,法罗。”

    萨姆深深鞠了一躬,说:“那是我应当做的,先生。”

    “辛普森先生,法罗的薪水是多少?”

    “二十五先令,先生。”

    “二十七先令六便士。”

    萨姆还没来得及说感谢的话,弗里曼先生便走开了。对萨姆来说,好事还在后头呢。周末他去领薪水时,又得到了一个纸包。包里有三枚金币和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干劲与发明奖。”

    现在,只过了九个月,他的薪水已急剧上升到三十二先令六便士。由于他已成为橱窗布置雇员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他真感到,只要他一开口薪水便会再次上升。

    这时,萨姆站起身,破例又买了一杯杜松子酒,回到座位上。他之所以不高兴,是因为他在良心上不安(在现代,萨姆的子孙后代在社会公开赌博中尽力想要克服这种缺陷)……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的走运和幸福很不公正。浮士德①的传说是文明人的原始模型。萨姆所处的文明时代还没有教会他懂得浮士德是什么人。可是他已很有阅历了,总应该听说过跟魔鬼订立契约这件事以及怎样订立契约吧。跟魔鬼订约的人会走运一时,但总有一天魔鬼会提出它的要求——

    ①浮士德原是欧洲中世纪民间传说中的人物。他为了获得知识,跟魔鬼订立契约,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后来,欧洲许多作家都以这个题材创作了文学作品。

    另外使他担心的是,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做过的那件事告诉玛丽。他们之间没有其他的秘密。他相信玛丽对任何事情都会做出正确的判断。他木来想开个商店,当个店老板。这个想法不时地又回到他的脑海里。现在不是有事实可以证明他是天生有才能的人吗?可是玛丽却有着乡下人的知足感,懂得应该在哪里立足。正是她温柔地——有那么一两次却并不温柔地——把他送到牛津街的那个大商店里去磨练。

    尽管在语音和口音上可以断定他们是下等人,可是这两个人的社会地位却在不断提高,而且他们也明白这一点。对玛丽来说,这犹如一场梦。嫁给了一个一星期能挣三十先令的男人!而她那个赶大车的父亲,从来没有超过十先令!住在一所租金一年十九镑的房子里!

    最让人高兴的是,她最近对十一个下等人进行了面试,为的是确定谁可以干她仅在两年前还在干的差事!为什么要会见十一个人呢?我想玛丽主要考虑的是当了女主人容易不开心,得找个合适的女仆——这种论调她是从那个外甥女而不是那个姨妈那儿学来的。另外,有年轻漂亮丈夫的年轻妻子怎样选女仆,她也很明白。她选择女仆时根本不考虑聪明、能干,最重要的是决不要漂亮的。她跟萨姆说她决定给女仆哈里特每年六英镑,因为她可怜这个姑娘。当然这并非全是谎话。

    那天晚上喝完两杯杜松子酒后,萨姆回到家里去吃炖羊肉。他搂住玛丽的大肚子,吻了吻她。随后他低头看了看她挂在胸前的镶花胸针——在家老是戴着,出门总要摘下,她怕有人会抢劫。

    “那个旧的珍珠珊瑚胸针呢?”

    她笑着把旧的弄高了一点。

    “认识了你,真好,萨姆。”

    他们夫妻二人站在那儿,低头望着胸前那好运道的象征。对玛丽来说,她一向有资格获得这一切;而萨姆呢,他却不得不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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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8章
    我上下求索,但她的芳魂哟

    自那以后从没有

    给我的灵魂洒过一缕亮光!

    唉,她逝去了,逝去了。

    ——哈代《1869年记于海滨小镇》

    那么,查尔斯又怎么样了呢?这二十个月来,要是能有个侦探跟踪他,经历那么多困苦,那我对这位侦探将会深表同情。查尔斯几乎去过欧洲的每一个城市,当然是走马观花匆匆而过。此外,在埃及金字塔上可以看见他的身影,在圣地①也留下了他的足迹。他还见过上千种自然风光和名胜古迹,因为他也到过希腊和西西里岛。然而对这一切,他似乎都是视而不见。它们只不过是在他与虚无之间的一堵薄薄的墙壁,空落落的,令人灰心丧气。他在一个地方只要待上几天,便会觉得一种懒散与悲哀袭上心头。他靠旋风式的旅行支持着自己,就象吸毒老客靠鸦片支持自己一样。他常常独自漫游,最多也只是与某个马车夫或他所到的那个国家的信差同行。他难得跟其他旅游者结伴,有时跟他们一起待几天,也感到是活受罪。他结伴的那些旅游者几乎都是法国或德国的绅士。他有意避着英国人,就象躲避瘟疫一样。许多态度友善的同胞遇到他时,都遭到了他的冷遇——

    ①即耶稣的故乡巴勒斯坦。

    那一年的春天,古生物学界发生了一些重大的事件,人们都对此热情倍增,但查尔斯却不再感兴趣了。当时他关闭了在肯星顿的住宅,让地质博物馆的人随意挑选、带走他的收藏品,剩下的他都给了学生。他把家具寄存起来,并通知蒙塔古,当贝尔格莱瓦的房子租期满了时,可以自动延长租期,他不想再住那儿了。

    他看了不少书,并且给一家杂志投稿,写写自己的游记。然而那些游记都是写些皮毛的东西,风土人情啦,事件啦,等等。他从来不抒发自己的感想。当时他住在旅馆或客栈里,写写稿子不过是消磨悠悠长夜的手段而已。唯一能够表达他内心深处情感的形式是诗歌,因为他在丁尼生身上发现了跟达尔文在生物学上同样伟大的东西。当然,他所发现的伟大之处与时代在桂冠诗人身上发现的东西毫无共同之处。丁尼生的诗歌《毛黛》当时受到普遍的蔑视,认为这样的诗歌跟这位大诗人的身分不相称,而查尔斯却百读不厌。他一定是读了几十遍,有的章节可能读了上百遍。他唯一经常带在身边的就是这本诗集。相比之下,他自己的诗则大为逊色。他是宁死也不会把自己写的诗拿给别人看的。下面这首短诗倒可以作为一个例子,来看看他在漂泊期间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啊,我越过残酷的海洋与严峻的群山,

    去过的上百座城市,人们操着陌生语言,

    这一切对于你们都是令人欣慰的美景,

    但是对于我,却都是可诅咒的荒原。

    不论走到哪里,我举首问上苍:

    何事驱我至此地?今后何事驱我至他乡?

    万不得已,我四处奔走逃避羞辱,

    是那无情的法律,逼使我不断地流浪?

    为了改变一下您的口味,让我来引用一首高明得多的诗——查尔斯对此诗心领神会。有一点他跟我是一致的,都认为或许这是整个维多利亚时代最伟大的一首短诗:

    是啊,在人生大海里我们孤立无援,

    咆啸的海峡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们千千万万芸芸众生,

    点缀着这茫茫无际的苦海。

    潮起潮落,扑打着我们的孤岛,

    望不断这滚滚不尽的波涛。

    但当月光洒泼在寂静的空谷,

    和煦的春风将群岛轻拂,

    繁星密布的夜晚,夜莺们

    仙音般的啼叫在幽谷萦绕,

    甜蜜的音喉,越过大海,

    飞向四方的彼岸,压住海涛的喧嚣

    紧接着便是难以遏制的欲望,

    在每一个岩洞里鼓荡;

    岛民们都感觉得到,我们

    曾在一块土地上成长,

    眼前却是烟波渺茫,

    啊,何时才能相互接壤!

    他们炽热的愿望刚被燃起,

    又是谁让它立即熄灭,

    仅让人空自望洋叹气?

    一个天神,

    一个天神使他们分离,

    令两岸间梗阻着莫测的苦海千里。①——

    ①马修·阿诺德:《致玛格丽特》。

    然而在这谜梦般的黑暗之中,查尔斯却从未有过自杀的念头。这时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超脱了他那个时代,超脱了他的先辈、阶级和国家,却没有意识刻在莎拉身上体现了多大的自由,还以为他们两个人都在流浪之中呢。他不再相信那种自由。他感到自己仅仅是落入了不同的陷阱,或者说监狱。但在寂寞与孤独之中,他总是有一样东西可以依恋,那就是:他是个流浪者,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敢于做出决定并承担其后果的人——不管这种决定是怎样的愚蠢或如何的明智。有时候,看到某一对新婚夫妇会使他联想到欧内斯蒂娜。他是羡慕他们呢,还是可怜他们?他发现,他至少对退婚一事并不后悔。不管他的命运多么糟糕,但总比他已摒弃的那种命运好得多。

    在欧洲和地中海沿岸各国的旅游持续了十五个月左右。在这期间,他一次也没回过英国。他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一封热情的信,不多的几封信大部分是寄给蒙塔古的,为的是处理些事情,或告诉蒙塔古下一次往何处给他汇款,等等。他授权蒙塔古不时地在伦敦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莎拉·爱米莉·伍德拉夫或任何知道她的地址的人,请……”但一切都如石沉大海。

    罗伯特爵士收到了查尔斯的信,知道侄子解除了婚约。对于这一消息,他开头很是不满。但不久,在他即将来临之幸福的影响下,他对这件事就听之任之了。他想,查尔斯还年轻,***,他总可以在什么地方捡个同样好、甚至更好的姑娘。再说,查尔斯的这一着至少使他免于忍受跟弗里曼结成亲家的那种尴尬局面。侄子在离开央国之前来过一趟,为的是向贝拉·汤姆金斯夫人表示敬意。他不喜欢那位太太,为其伯父感到惋惜。此后,他又拒绝了伯父赠给的小庄园。他没有提到莎拉。他本来答应回来参加伯父的婚礼,但是后来又谎称因偶有小恙不能前来。他原来所想象的双胞胎没有生下来,但是在他漂泊的第十三个月,伯父的一个儿子——即未来的继承人——准时来到世上。此时,他对自己的厄运已习以为常了。发出祝贺信以后,他决心从今不再踏进温斯亚特庄园的大门。主意拿定以后,他再也没有思考这一件事。

    如果说他在肉体上没有过独身生活的话——当时在欧洲的高级旅馆里,出国的英国绅士们寻花问柳的事已伺空见惯,机会多的是——那么在精神上他一直过着独身生活。他是带着一种隐隐的冷漠来干那种事儿的,这跟他呆呆地望着古希腊庙宇或跟吃饭进餐差不多。他把它仅看成一种肉体行为,爱情永远从世界上消失了。有时在某个大教堂里或美术陈列室里,他会想象着莎拉就在自己身边。此时,你会看到他停住脚步,深深地吸一口气。这倒不仅仅是他迫使自己不要去回忆那令人陶醉的过去,而是因为他越来越弄不清楚真正的莎拉与他在许多梦幻中创造的莎拉之间有什么区别:恰似夏娃的莎拉,充满了神秘、爱情和奥妙;来自海边无名小镇的莎拉,是个颇有计谋、疯疯癫癫的家庭女教师。他甚至幻想突然再次遇见了她,可是他在那个姑娘身上什么也看不出,却只看到了自己的愚蠢和错误判断。他没有停止登载寻人启事,但同时他也想到,所有那些启事最终不过是泥牛入海罢了。

    最可怕的是他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在巴黎的一天晚上,厌倦情绪使他失去了重游意大利、西班牙或去欧洲其他任何地方旅游的兴致,最终将他赶回了家。

    你可能以为,这个家指的是英国。不,不是这样。虽然他离开巴黎后回过英国,在那儿待了一个星期,但英国对查尔斯来说再也不能称之为家了。他这次从意大利的里窝那来巴黎的路上,与两个美国人邂逅相遇,结伴同行。那两人来自费城,一个是年长的绅士,一个是绅士的侄子。查尔斯对他们颇感兴趣。那可能是他们在语言上差别不大,交谈起来令人愉快。他们没见过多大世面,因此对观光怀着非常浓厚的兴趣。查尔斯带着他们游览了阿维尼翁和沃韦勒①。他们之所以看起来有些可笑,主要是对时髦的东西缺乏了解。但是,他们决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所认为的那样:美国佬都是些大傻瓜。当时他们之所以低人一等,主要就是他们对欧洲不甚了解。

    那位年长的费城人倒是博学多闻,对人生有着精辟的见解。有一天晚上,他跟查尔斯(侄子旁听)长时间地讨论了母国和造反的殖民地②之间各自的优劣。那位美国人对英国的批评虽然言辞缓和,却引起了查尔斯的共鸣。他从对方的美国口音里,听到了跟自己相类似的观点。他看到了——虽然是隐隐约约地看到,而且只是靠了达尔文的进化理论才看到——美国总有一天会超过它的老祖宗。当然我并不是说查尔斯想到过要移居美国。那时,英国每年都有大批穷人移民美国。他们横越大西洋后所看到的乐土(自然是被广告史上最恶劣的谎言的欺骗)并非是查尔斯所想象的乐土。查尔斯以为:美国是一个质朴的社会,居住着朴实的人们——正象那位费城人和他那个讨人喜欢的侄子一样。那位费诚人言简意赅地向查尔斯说:“总的说来,在美国,我们有啥说啥,直言不讳。我们对伦敦的印象是——请原谅,史密逊先生——

    在那儿,直言不讳就要倒霉。”——

    ①阿维尼翁和沃韦勒都是法国古城。

    ②母国这儿指英国;造反的殖民地指美国。美国原是英国的殖民地,1775年美国人掀起独立战争,至1783年胜利,获得英国正式承认。

    查尔斯决定去美国的原因还不仅于此。他回伦敦的那一个星期里,有一天进晚餐时他向蒙塔古说起过自己的打算。蒙塔古对美国的态度并不明朗。

    “我很难想象那儿什么都好,查尔斯。你总不能认为,美国既是欧洲下等人的收容所,同时又是一个文明的社会。或许那儿有些旧城镇还是相当不错的,值得看看。”他呷了一口啤酒。“不过,顺便说一句,她去的地方可能正是那儿。我猜想您一定想到过这一点。听说那些廉价轮船装的尽是些想找个丈夫的青年女子。”他连忙补充说,“当然她的目的不会是那样。”“我没有想到过她会去美国。实话说,这些日子里我根本就没有去多想她。我已经失望了。”

    “那么您就去美国吧。到那儿找个漂亮姑娘,把您的愁苦消融在她的身上。听说出身高贵的英国绅士只要愿意,都可以在那儿随意捡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不求别的,她的脸蛋儿就是嫁妆。”

    查尔斯笑了。至于他为什么笑,是因为他想到一位绝代佳人呢,还是因为船票已订好却没有告诉蒙塔古,那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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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9章
    我对自己都感到厌倦,懒得问

    我是谁,应做些什么。

    独立船首,驶向前方,前方,

    劈开繁星倒映的海洋。

    马修·阿诺德《自立》(1854)

    轮船从利物浦启船。查尔斯一路上时常晕船呕吐,日子并不好过。不晕船时,他老在思考自己为何要去世界未开化的彼岸。或许正是因为没有开化,他才要到那儿去看看。他想象波士顿一定是个小木屋鳞次栉比的城市。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望见了波士顿。那灰色的砖墙、白色的木制尖塔,还有那闪闪发光的教堂金色圆顶,都使他高兴地想到,波士顿正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正如他喜欢那两个费城人一样,他同样喜欢波士顿社交场合那种优雅与率直相混合的气氛。虽然说不上人们对他盛情款待,但在他到达后的一个星期之中,他随身带来的那两三封介绍信已大显神通,有好几个人邀请他去家里作客。他被邀请去参加文人聚会。他甚至还跟一位参议员握过手,跟一位更加显赫的(倒不那么夸夸其谈)的老人握过手,那就是美国文学的奠基人、年过八旬的作家戴纳①。

    查尔斯虽然恭敬地向自由的摇篮——法纳尔大厦②表达了敬意,可他还是遭到了一些冷遇,因为英国在前不久的美国内战③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至今没有得到谅解。而且,山姆大叔④对约翰牛⑤的成见正象约翰牛对山姆大叔的成见一样过分简单化。但查尔斯却明显地不带那种成见。他公开申明,独立战争是正义的;他敬仰波士顿,因为它居于美国文化中心、反奴隶制运动中心等等重要地位。他笑容可掬地出席茶会,会见士兵,特别注意不表现出任何优越感。我想有两种东西使他特别高兴:一是大自然的生气勃勃的新鲜感:新庄稼、新树木、新飞鸟,还有一些令人神往的化石,这些化石是他跨过跟他同名的一条河去哈佛大学的路上发现的;二是美国人本身也使他高兴。一开始,他似乎觉得美国人缺少细腻的幽默感。有一两次,他原是开玩笑的幽默话却意外地被当真起来,弄得他下不来台,他只好忍耐着。然而补偿的方面也是很多的:美国人的坦率,办事干净利落,那种耐人寻味的好奇心,大大方方的好客。那种好奇心或许是一种天真幼稚,但美国人脸上却带着一种摆脱了欧洲陈旧文化的新鲜感。这种新鲜感在查尔斯来后不久便从女性身上看出来。年轻的美国妇女不象她们欧洲的同类那样忸怩作态,难以接触。大西洋彼岸的妇女解放运动已有二十年的历史了。查尔斯发现她们的坦率很有吸引力——

    ①理查德·戴纳(1787—1879),美国作家。

    ②法纳尔大厦在波士顿,是用其设计者彼得·法纳尔(1700—1743)的名字命名的。原是商业和公众集会的场所,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这儿是革命者聚会的场所,被称为“自由的摇篮”。

    ③美国内战即南北战争,发生在1861至1865年间。

    ④山姆大叔是美国人的绰号。

    ⑤约翰牛是英国人的绰号。

    吸引是相互的。在波士顿,女性在社会鉴赏方面不如伦敦的妇女占据优势。查尔斯或许很快就会变得心灰意冷了。但是不管他走到哪里,他的脑海里总是萦绕着弗里曼先生强迫他接受的那份可怕文件。它在查尔斯和他见到的每一位天真姑娘之间竖立了一道墙,使他跟她们不能接触。只有一张脸可以不睬那个文件,把它驱赶得远远的。

    另外,在许多美国人的脸上,查尔斯看到了莎拉的影子:她们有她那种挑战的神态和率直的表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使莎拉往昔的形象在查尔斯的脑海里复活起来:她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子;在美国,她会如鱼得水。事实上,他愈来愈相信蒙塔古的猜测,或许她真的就在美国。他先前花了十五个月在一些国家里旅行。在那些国家里,由于相貌和衣着之间的民族差别,他很少联想到莎拉。然而在美国,他周围的女人大部分都是盎格鲁——撒克逊人或爱尔兰人的后裔。在初到美国的日子里,他多次突然止住步子,呆望着一个女子的褐色头发,呆望着某个女子活泼的走路姿势,呆望着某个身影。

    有一天他穿过公园去参加一次文人聚会时,看到前头小路上有个姑娘。他感到满有把握,便跨过草地走了上去。但走近一看,那姑娘并不是莎拉,于是他只得支支吾吾地道歉一番。他浑身颤抖着继续朝前走去,那一时刻他激动得不能自己。第二天,他在波士顿一家报纸上登出了寻人启事。打那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他都要刊登寻人启事。

    冬天来临了,查尔斯到美国南方旅游。他游览了曼哈顿,但这儿给他的印象不如波士顿好。随后,他与在法国结识的那两位朋友在费城待了两个星期,过得十分愉快。关于费城,后来出现的那句玩笑话(“住一周叫人神往,住两周叫人沮丧”)他是不会赞成的。他从费城继续朝南走,到过巴尔的摩、华盛顿、里士满和瑞利。到处是令人愉快的新的自然风光和新气候。这儿所说的“气候”是指自然气候,而不是政治气候。因为政治气候——此时正值一八六八年十二月——恰恰相反,使人感到丧气。查尔斯发现城市里一片萧条,人们怨声载道,这都是重建①所带来的恶果。当时的美国总统安德鲁·约翰逊②给予美国人的尽是些灾难。即将继任的尤利西斯·格兰特③则更加糟糕。查尔斯发现,他在弗吉尼亚州时不得不回到了英国人的立场上,尽管他对这种转变并不喜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在弗吉尼亚和南、北卡罗利纳州接触的上层人物都站在英国一边,而他们的父辈却几乎都是殖民地上层阶级中唯一支持过一七七五年独立战争、反对英国的人。他甚至听说人们纷纷要求再次脱离联邦④,跟英国统一。他对这种事情处理得很策略,即避免卷入这种议论,免得使自己陷入困境。这倒不是因为他充分理解当时的事态发展,而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国家幅员辽阔,只不过是分裂才限制了它的活力——

    ①这儿指1865至1877年间,美国南方各州于内战后重新组织并与联邦政府重建关系的时期。

    ②安德鲁·约翰逊:美国第十七任总统,1865至1869年任职。

    ③尤利西斯·格兰特:美国第十八任总统,任期1869至1877年任职。

    ④1861年美国南方十一州脱离联邦,因而暴发了南北战争。这儿指南北战争后,有人主张重新脱离联邦。

    他的感觉可能与一个今天到美国的英国人的感觉相差无几:到处是丑恶,同时到处是美好;到处是奸诈,同时到处是诚实;到处是残忍与暴力,同时到处是善意与改良社会的奋斗。那一年的一月,他是在断垣残壁的查尔斯顿市度过的。这期间,他来到美国后第一次怀疑自己究竟是来旅游还是已移居美国。他发觉自己的话语中不知不觉地带上了美国口音,使用了某些美国词汇。他发觉自己竟在两种相反的观点之间游移不定,这简直象美国本身那样一分为二。他既认为废除奴隶制理所当然,又认为南方奴隶主的愤怒值得同情,因为南方的奴隶主们深知北方那些政客急于解放奴隶的真正用心。他发觉自己与南方那甜蜜蜜的美人儿和恶狠狠的军官们都相处得很融洽,同时他又难以忘记波士顿——更加红润的脸蛋儿和更加白晰的皮肤……不过那儿是道德上更拘谨的人们,无论如何,他发觉待在南方更愉快。象是为了证实这一点似的,他莫名其妙地继续南下。

    他不再感到厌倦了。美国的经验,或者说当时美国的经验,给了他——或者说还给了他——一种对自由的信仰。他看到周围的人们决心掌握国家的命运,这种决心的直接后果虽然并不使人愉快,但其效应却是解放性的,而不是压迫性的。这时他已开始看出,他的东道主们那种时常叫人发笑的狭隘见解只不过是直接暴露而没有加以掩饰罢了。南方人处处表现出不满,倾向于擅自处理自己的事务而不顾法律的约束。总之,当时国家政体沉醉于“解放”,他们偏要起而抗争,动辄采取暴力行动,反对解放奴隶。即便是对这一切,查尔斯也觉得自有其道理。南方到处是无政府主义,查尔斯对此也觉得优于他自己国家那种僵化、严酷的传统束缚。

    不过,他这一切想法都没有外露。还是在查尔斯顿时,有一天晚上风平浪静,他站在一个海岬上,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着三千英里以外的欧洲。他在那儿作了一首小诗,这一首比上面咱们读到的他那一首稍许好一些。

    他们年轻时便有一个问题,

    到如今还没敢于提及,

    他们不顾英国母亲的苍苍白发,

    漂泊至此是为寻觅伟大的真理?

    如今我伫立于他们的天地,

    尽管陌生却与他们同命运共呼吸;

    在他们身上我仿佛看到,

    一个幸福时代将从地平线上升起。

    众兄弟终将在那时代的天堂居住,

    天堂是何等的圣洁、美丽!

    它摆脱了仇恨与可卑的残忍,

    母亲的嘲弄又何足挂齿?

    婴孩的双手今天虽然软弱无力,

    可他终将抛开母亲的绳系,

    成长为叱咤风云的男儿,

    今天的失败又何必在意?

    他终将挺胸屹立,

    行走在这郁郁葱葱的大地;

    潮水将他带到安全的海滨,

    他朝着东方感谢它的恩赐。

    好吧,让我们暂时离开查尔斯,让他去作诗,让他去提问,让他逗留在那美好的“郁郁葱葱的大地”上吧。

    那是玛丽说出了关于莎拉的消息将近三个月之后的一天——恰恰是四月份的最后一天。在此期间,命运之神又让萨姆欠了她一笔债,她使萨姆有了日夜盼望的男孩。那天适逢星期日,淡蓝色的花蕾含苞待放,教堂的小钟丁当作响。傍晚,楼下传来锅碗瓢勺的轻轻撞击声,这说明他那产后不久的年轻妻子正在与帮手一起给他准备晚餐。一个小孩在他的双膝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另一个只出生三个星期的儿子则躺在他的双膝上。那小家伙眯缝着黑黑的小眼珠,萨姆看着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两天以后,查尔斯(那时他正待在美国的新奥尔良)散步回来,步入旅馆,办事员递给他一封电报。

    电报写道:她被发现,伦敦;蒙塔古。

    查尔斯读完后把脸转向了一边。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其间……他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两眼发直,也不知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不知怎的,他觉得眼睛酸痛,噙满了泪水。他走到屋外,来到旅馆的门廊,点燃了一支雪茄。过了片刻,他回到旅馆的办公桌旁,问道:

    “去欧洲的下一班轮船——请问什么时候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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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0章
    啊,拉拉治来了,

    啊,她现在终于来了!

    ——哈代《她何时来》

    查尔斯在伦敦的一座桥边打发走了马车。那是五月末的一天,空气宜人,天气暖洋洋的。葱绿的树木遮住了房屋临街的墙壁。蔚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刹那间,一片白云的影子落在切尔西河面上,不过河对面的仓库却仍矗立在阳光之下。

    蒙塔古发电报时对莎拉的情况一无所知。那条消息是通过邮局来的,一页信纸上只写着名字和地址。查尔斯站在律师的桌旁,回想起先前从莎拉那里收到过仅有一个地址的那封信,可是这一封信的笔迹跟那一封不同。他只能从这种简短的语句之中看出是她的信。

    在查尔斯回到英国之前,蒙塔古根据查尔斯在回电上所发的指示已采取了十分谨慎的行动。查尔斯吩咐他切勿接近她,切勿惊动她,免得她再次逃之夭夭。有个职员担负起侦探的任务,口袋里装着有关莎拉情况的详细材料,去通知真正的侦探,他们一起行动。他回来报告说,确实有个年轻女子住在那个地址,符合材料所描述的细节。那个人的名字是拉夫伍德夫人。巧妙地将名字颠倒一事正好证明那人确实是莎拉,这消除了查尔斯原有的疑虑。开初他还颇为吃惊,以为夫人二字意味着莎拉已经结婚了,但是,名字颠倒了说明莎拉仍是单身,因为当时英国的单身妇女常常采取这种策略。

    看莎拉没有结婚是确定无疑的了。

    “我看此信是在伦敦寄出的。您认为……”

    “信是送到这儿来的。很明显,它是一个看到了我们的寻人启事的人写的。信是直接写给您本人的。由此看来,这个人知道我们为谁工作,但似乎不愿意领取我们所赠送的报酬。

    这似乎正好说明,信是那位年轻女子自己写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等这么长的时间才暴露自己呢?再说,这也不是她的笔迹。”蒙塔古无言以对。查尔斯继续说:“您的职员还得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他根据指示行事,查尔斯,我不准他去盘根究底。他在街上碰到她的一个邻居,这个邻居对她说‘早上好,拉夫伍德夫人!’,这样,我们才知道了这个名字。”

    “那么那房子怎么样?”

    那是一幢有钱人家的住宅。那个职员回来后就是这么说的。”

    “她可能在那里当家庭教师。”

    “看来很有可能。”

    这时,查尔斯转身对着窗户,这一动作倒很及时,因为我们从蒙塔古望着查尔斯背影的神态中可以看出,这个人回答查尔斯问题时不够坦率。他曾禁止那个职员提问题,但他自己向职员询问时,却毫无禁忌呢。

    “您想去见她吗?”

    “亲爱的哈里,我从大西洋彼岸回来,难道是……”查尔斯发觉自己用的是质问声调。歉意地笑了笑。“我早知道您会问什么,我不能回答,请原谅,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再说,我实际上也不知道自己的打算。恐怕只有等见到她以后,我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我唯一知道的是,她一直叫我……念念不忘。因此,我必须见见她。我必须……您懂吗?”

    “您必须问问这位斯芬克斯①。”——

    ①传说中的狮身女怪,她让人猜谜,猜不出者即遭杀害。

    “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

    “可是您要记住,那些解不开谜的人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查尔斯苦笑一下:“如果只有沉默或死亡这两条路可供选择,那么您就准备悼词吧。”

    “不过我估计可能用不着悼词。”

    这时两人都笑了。

    可是现在,当查尔斯走近斯芬克斯的家时,他却笑不出来了。他对这一地区一点儿也不熟悉。他觉得这地方跟格林威治村差不多,甚至还不如那儿。格林威治村是海军军官们退休后颐养天年的地方。维多利亚时代的泰晤士河要比今天肮脏多了,每次涨潮,河面上都漂浮着粪便,实在可怕。有一次,河水臭气熏天,叫人实在无法忍受,上议院的显贵们不得不逃离议会大厅。人们指责说,霍乱的流得就是河水造成的。如今,在这个消除了臭味的世纪,泰晤士河边的房子是令人神往的,但那时就大不相同了。尽管如此,查尔斯看到,那里的房子还是相当漂亮的。虽然房子的主人们选择这样的环境似乎不合情理,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决不是被贫困驱赶到这儿来的。

    查尔斯内心颤抖着,终于来到那决定命运的大门口。他感到脸色苍白,感到过分纡尊降贵。虽说他在美国对自由有了新的认识,但他的老观念是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此时,他那种自由感已经不翼而飞了。他尴尬地觉得,自己这样一位高贵绅士就要去屈尊拜访一个奴仆了。那大门是铁的,门里的路直通一幢砖瓦房子。房子的大部分爬满了茂密的紫藤,紫藤上面到处长着刚刚开放的淡蓝色小花。

    他抓住铜门环敲了两下,等了约摸二十秒钟,又敲了一下。这时大门开了,一个女仆站在他面前。他瞥见女个身后有一间大厅,大厅里有许多画,远远看去真是琳琅满目,好象是一间美术陈列室。

    “我想对……拉夫伍德太太说几句话。我相信她住在这儿。”

    那女仆年纪很轻,身材苗条,环眉大眼,没有戴女仆常戴的那种花边帽。事实上,要是她没有穿围裙的话,查尔斯还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呢。

    “请问,您的名字是……”

    查尔斯注意到对方略去了‘先生’二字。可能她不是女仆。她的口气比女仆的口气高傲得多。他把名片递给对方。

    “请告诉她,我是经过长途跋涉来见她的。”

    她毫不客气地念起名片来。她不是女仆。看来她有点迟疑不决。这时,大厅的另一端传来了一个声音。有一个男子站在门口,他人约比查尔斯年长六七岁。那姑娘殷勤地转向他,说道:

    “这位绅士想见莎拉。”

    “噢?”

    他手里拿着一支笔。查尔斯脱下帽子,隔着门槛对他说:

    “如果您允许……有一件私事……她来伦敦以前,我跟她很熟悉。”

    那男子打量了一下查尔斯,打量的时间虽短,却非常认真,那样子叫查尔斯感到很不舒服。他看起来有点象犹太人,服饰很华丽,但穿得随随便便。总之,这个人有点象迪斯雷利年轻时的派头。那个男人望了望女仆。

    “她在……?”

    “我想他们在说话儿。没有别的事。”

    “他们,”查尔斯心想,显然是指莎拉教的孩子们。

    “那么带他上楼吧,亲爱的。请吧,先生。”

    那男子微微躬身致意,便突然转身走了,就象他露面时一样突然。那姑娘向查尔斯示意,叫他跟在后面。查尔斯跟在她身后,随手关上门。她上楼梯时,查尔斯乘机望了望琳琅满目的油画和素描。他对现代绘画艺术略知一二,足可以认出大部分的画属于哪一流派。事实土,几幅画上还有那位曾经是名声煊赫现在已是臭名远场的画家的署名呢。二十年前那位画家所引起的狂热现在已烟消云散了。那时看上去能值大价钱的作品现在只能付之一炬了。那位手里握着笔的先生看来是一位美术收藏家,收藏着一时难以确定价值的作品。

    他看上去是个挺有钱的人呢。

    查尔斯跟着那姑娘瘦削的背影,走上了一大段楼梯。他看到了更多的绘画。大部分的作品乃是些未成名的画家之作。不过,查尔斯此时已是满腹焦虑,急切万分,无暇旁顾了。他们爬上第二段楼梯时,他冒昧地问了一句。

    “拉夫伍德夫人是这家雇的家庭教师吧?”

    那姑娘在楼梯中间止住步子,回头看了看查尔斯,脸上显出感到惊异而有趣的神色。随后,她垂下眼皮。

    “她已不是家庭教师了。”

    她抬头望了望查尔斯,接着又继续向上走去。

    他们走到二楼的拐角处,那位令人费解的向导停在一扇门边,转身对查尔斯说:

    “请在这儿等一等。”

    她走进房间,让门半开着。查尔斯从外面瞥见一扇敞开着的窗户。春风将花边窗帘轻轻地吹起,远处泰晤士河的熠熠闪光穿过摇曳的树枝透到窗帘上。屋内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他移动了一下位置,以便往里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屋内有两个男子,是两位绅士。他们站在一幅油画前。油画还绷在画架上,斜对着窗户,以便让从窗口射进的光线照亮。那位高个子弯下腰来看画的细微部分,这样查尔斯便看清了站在高个子身后的那个人。那人刚巧向外望了一下,一眼看到了查尔斯,两人的目光相遇了,那人微微侧身,瞥了一眼躲在房间另一端的一个人。

    查尔斯一下子呆住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张他熟悉的脸。这张脸,他曾经有一个多小时听它讲话。那时,他身边还有欧内斯蒂娜。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可是……还有楼下那个人!那些油画和素描!他象一个进入(而不是走出)恶梦的人一样,慌忙转向一边,透过楼梯拐角处尽头的一扇大窗向楼下绿色的后花园望去。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想到自己这一假说的荒谬性——失足的女人肯定会继续失足。他感到无限震惊,正象一个人猛然间发现他周围的世界完全翻了一个个儿一样。

    一个声响。

    他迅速地朝屋内扫了一眼。她已经走了出来,关上了门,身子倚门而立,手扶在门的铜把手上。乍从阳光里出来,她一时看不清楚。

    她的衣服!衣服跟从前毫不相同,以致于他在片刻间还以为她是另外一个人呢。在他的想象中,她总是穿着先前的衣服;他想象着,那张令人难以忘怀的脸孔总是从一片黑暗中渐渐升了起来。而眼前这个人,全身穿着“新型妇女”的衣服,对有关妇女穿着的现行正规观念来了个全盘否定。她的裙子是鲜艳的深绿色,腰间用一条红皮带束着,皮带上镶着一个金星皮带扣。粉红条子和白色条子相间的绸外套也扎在皮带里面。外套的袖子很长,飘飘荡荡,领子小巧别致,镶着白花边。领子上还别着一枚小徽章,起着领结的作用。头发上扎着一条红缎带,蓬蓬松松地披在脑后。

    这种令人震惊、豪放不羁的装束在在尔斯身上立即引起两种反应。一是她看上去不是年长了两岁,而是年轻了两岁;二是似乎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回到英国,而是经历了一次往返旅程,又回到了美国。在美国,许多时髦的年轻女子在白天正是这样打扮自己。她们懂得这种衣着的妙处。她们抛弃了那些裙子衬架、腰垫、紧身胸衣之类的东西,感到新式衣着给人以明快、美丽的印象。查尔斯在美国见过这种服饰。这类服饰巧妙、含蓄地卖弄风情,暗示着其他方面的解放,叫人看了不禁为之动情。查尔斯此时虽是满腹狐疑,脸上却不知不觉地涌起了两片红晕,和她衬衣上的红条子一样鲜红。

    她现在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真叫人惊讶不已。尽管如此,查尔斯心里还是一块石头落了地。那双眼睛,那嘴巴,那种微微外露的蔑视神色……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她确实是他记忆中原那个不同凡响的、可爱的人儿——不同的是,她象鲜花一样盛开了,象朝阳一样放射的光彩,象黑色的蛹虫长出了翅膀,任意飞翔。

    约有十分钟的光景,两人谁也没说一句话。末了,她窘迫地用手握住镀金皮带扣,垂下眼皮。

    “您怎么会到这儿来,史密逊先生?”

    这就是说,信不是她寄出的。她没有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她这样提出问题,就象从前她突然来找查尔斯时,查尔斯向她提的问题一样,不过现在查尔斯对此已经忘记了。然而有一点他是感觉到的:他们两人的关系已奇怪地倒了过来,即他变成了乞求者,她却成了不情愿听对方谈话的主人。

    “有人告诉我的律师,说您住在这儿。我不知道谁告诉他的。”

    “您的律师?”

    “您不知道我已解除了跟弗里曼小姐的婚约吗?”

    这时,轮到她大吃一惊了。她疑惑地盯着他,过了好久才垂下眼皮。她根本不知道此事。查尔斯向前移了一步,低声说道:

    “我把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搜索过了。我每个月登一次寻人启事,希望……”

    这时两人都呆呆地望着他们之间的地板,望着楼梯拐角处铺着的漂亮的土耳其地毯。他尽力用平静的声调说:

    “我看得出,您……”他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儿,但他的意思是“全变了”

    她说:“我现在过得不错。”

    “这里的那位先生,他是不是……?”

    他说出一个名字,但眼睛里流露着怀疑的目光。她点点头,肯定了那个人就叫那个名字。

    “那么这所房子属于……”

    她微微吸了口气,因为他的语气里含着责怪。这时,他的脑海浮现出一些无聊的风言风语。这些闲话不是说的他在这间屋内看到的那个男子,而是他在楼下看到的那一位。莎拉没有打个招呼,就朝上一层楼的楼梯走去。查尔斯一动不动。她转过身,迟疑地朝下望了他一眼。

    “请上来吧。”

    他跟着莎拉走上楼梯,发现她走进一间朝北的房间,这间屋子俯瞰着一座大花园。这是一间画室。门旁的桌子上堆着一些素描。在一只画架上绷着一幅刚刚开头的画,画面上只画了一些草稿,但已可以看出画的是一位年轻女子。那位女子正在悲伤地低头望着什么,头的背后轻轻描着一些枝枝叶叶。另一面墙上挂着翻转过来的油画。还有一面墙上有一排钩子,上面挂着各种颜色的女裙、围巾、披肩。画室里还放着一只大瓷缸。几张桌子上摆着各种用具——油彩、刷子、颜料盘等等。屋子里还有一尊女子雕像和一些别的雕塑品。有一只水缸里养着水烛花。总之,屋内到处堆满了物件,简直找不出落脚的地方。

    莎拉站在窗前,背对着他。

    “我是他的抄写员,他的助手。”

    “您当他的模特儿?”

    “我明白你的意思。”

    “有时当?”

    他的两眼直勾勾的。说得更确切些,他从眼角里看到门旁桌子上的一幅草图,画的是一个裸体女人——腰部以上裸露着的女人。那面部看起来不大象莎拉,但体型却很象她,因此很难说那不是莎拉。

    “您离开埃克斯特后就一直住在这儿吗?”

    “我是去年才住到这儿来的。”

    查尔斯真想问问她,他们是怎样相识的,他们以什么关系待在一起。他迟疑了一下,随后便把帽子、手杖和手套放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时他可以看见,她满头秀发,几乎披到腰间。她似乎比他记忆中的娇小些、纤弱些。这当儿有一只鸽子飞到窗槛的光亮处,接着又惊慌地飞走了。楼下传来开门声和关门声,还可以隐隐约约听到有几个男子边走动边说话的声音。而他们二人好象与其他屋子隔开了,和世界的一切隔开了。沉默变得叫人难以忍受。

    他来的目的本是要将她从一贫如洗之中拯救出去,从一所破旧房子中的一个可怜的工作中拯救出去。他全副武装,准备斩杀食人的巨龙,救出落难女子——可谁知一切都出人意料。他看到的不是锁链,不是啜泣,不是求援的双手。他来到这儿,象是正式参加社交晚会,觉得马上就要进行一场化装舞会似的。

    “他知道您没有结婚吗?”

    “我自称是寡妇。”

    他的下一个问题提得很笨拙,谈话的技巧这时已完全忘光了。“他的妻子大概死了吧?”

    “她死了,但却活在他的心里。①。”——

    ①上文提到的画家即当时英国著名的诗人、艺术家但丁·罗塞蒂。(1828—1882)。罗塞蒂的妻子伊丽莎白·西德尔能赋诗作画,对其夫早期的艺术创作有一定影响。1862年妻子去世,罗塞蒂以早期的诗稿殉葬,因此这儿说“她死了,但却活在他的心里。”下文讲到罗塞蒂的弟弟,即约翰·罗塞蒂。也是当时有一定成就的文人。

    “他没有再结婚吗?”

    “他跟他的弟弟一起住在这所房子里。”随后,她说出了另一个住在这儿的人的名字。她的意思她象是说,查尔斯那种几乎难以掩饰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这儿住着两个男子便是证明。不过,她说出的那个名字使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末任何体面的维多利亚人听了都为之乍舌,对其嗤之以鼻。他的诗歌所引起的恐慌已由约翰·莫利①公开地揭露过。莫利算得上他那个时代高贵阶层的代言人之一。查尔斯还记得莫利的那篇讨伐文章中的警句:“一群色情狂所推崇备至的淫荡诗人。”而他竟是这所房子的主人!不是听说他服用鸦片吗?他似乎看到了四人一户之中的放荡行为。不,如果把那个带他上楼的姑娘算上,则是五人一户!可是莎拉的外表并无放荡的迹象。她主动提到那位诗人,这反倒说明了她的清白——

    ①约翰·莫利(1838—1923),英国政治家、文艺批评家、传记作家。

    这位艺术家和批评家的思想尽管有些华而不实,但他却受到广泛的尊重和敬仰。假如有人从这所大房子的门口向里张望,他们会怀疑,这样一个人在这个邪恶的洞穴里究竟干什么勾当?

    当然我是过多地强调了反面的东西。这只是查尔斯一时的想法,是他跟莫利相同的地方。查尔斯那善良的自我正在尽力排除这些怀疑。想当初,正是他那善良的自我使他立即透过莱姆镇的恶意,看清了莎拉的真实本性。

    他开始以平静的语气讲述自己的经历。然而在内心里,他却恼恨自己的语气太拘谨,恼恨有种障碍使他无法讲清他那无数孤独的白昼,寂寞的夜晚,无法说清她的精灵是怎样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围绕着他……还有那些眼泪,而且他也不知道如何把“眼泪”二字说出来。他对她讲了那天夜间在埃克斯特的经历,讲了他的决定,讲了萨姆的无耻背叛。

    他本以为莎拉听了会转过身来,谁知她依然背对着他,望着楼下的绿荫。楼下有一群孩子在玩耍。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走近她的背后。

    “我说的话对您毫无意义吗?”

    “意义很大,大到我……”

    他轻轻地说:“请您说下去。”

    “我真不知怎样说才好。”

    她向旁边移动了一下,似乎两人离得远一点她才能转身看他。直到走到画架一旁时,她才鼓起勇气望着他。

    她含含糊糊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说这话时毫无感情,毫无他急切想要看到的当初她那种感激之情。叫人痛心的是,她那讲话的样子只不过是支支吾吾、三言两语地搪塞。

    “您说这您爱我。您给了我一个女人所能够给的最重要的证明……证明我们之间决不是一般的相互同情和相互吸引。”

    “我不否认这个。”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种因受到伤害而倍感怨眼的目光。她在这种目光前低下了头。屋内再次一片寂静。这时,查尔斯转身望着窗外。

    “是啊,您现在已找到了更新、更强烈的爱啦。”

    “我过去从没想到再见到您。”

    “您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对于不可能的事情,我决不后悔。”

    “这仍然没有——”

    “史密逊先生,我不是他的情妇。要是您了解他,要是您了解他个人生活的悲剧……您就一刻也不会那样……”但是她没有说下去。他太过分了。这当儿,他紧握拳头站着,满脸通红。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用和缓的语气说:“我确实已找到了新的爱。但它不是您指的那种爱。”

    “那么,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再次见到您时您这种明显的窘态。”她没有回答。查尔斯接着说:“因此,我可以自然而然地想到您现在有了……朋友,他们远比当时的我更加有趣,更使您高兴。”她急忙又补充了一句,“您使我不得不以我自己也憎恨的方式说出了我的看法。”她还是一言不发。他转过身来望着她,脸上微微带着苦笑。“我总算明白了,现在是我变成了愤世嫉俗的人啦。”

    这种诚实的态度帮了他的忙。她瞥了查尔斯一眼,目光里多少带着一点关注的神情。她迟疑了一下,随后便拿定了主意。

    “我过去并不是想使您弄到这种地步。我当时只想向最好处做。我滥用了您的信任,您的慷慨,我,是的,是我自己投进了您的怀抱,迫使您接受了我,而我当时很清楚,您有其他责任。那时我真是发疯了。直到在埃克斯特的那一天,我才明白了这一点。那时您认为我最坏的东西倒确实是存在着的。”

    她停顿了一下,查尔斯等着她说下去。“从那以后,我看到一些画家毁掉了他们的作品,而这些作品照业余爱好者看来是完美的杰作。有一次我责备他们,他们告诉我说,如果一个画家不是他自己的最严厉的法官,那么他就不配作一个画家。我相信这是对的。我想我毁掉我们之间已经开始的东西也是对的。那种关系之中有某种虚假,有种——”

    “这不能怪我。”

    “对,不能怪您。”她顿了一下,然而以和缓的语调继续说:“史密逊先生,我最近注意到拉斯金先生①的一句话。他写到关于概念不一致的问题。他说自然的东西掺杂上了人造的东西,纯洁的东西掺进了不纯洁的东西。我想两年前发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她又压低了嗓门儿说:“当然我心里非常明白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

    ①约翰·拉斯金(1819—1900)英国艺术家、文艺批评家。他对当时英国社会状况颇表不满,主张社会改革,提倡手工业,反对机械文明。他的主张跟拉斐尔前派有共通之处。

    查尔斯在她身上再一次体验到了智力平等这一奇特学说。同时他也看清了他们二人之间一直不合拍的东西:他的语言拘泥于形式,而她的语言则直截了当。他的拘谨在她没有收到的那封信里达到了顶峰。两种语言,一种暴露出浮浅和愚蠢的拘泥,一种体现了切中要害的思维和判断的纯正。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真正的不一致——虽然她的善良(即她当时要摆脱他的急切心情)尽力想要掩盖这一点。

    “我是否可以发挥一下这个比喻?您称之为自然的东西和纯洁的东西,是否可以使它们重放光彩呢?难道不能使它们重新活跃起来吗?”

    “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了。”

    莎拉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望着查尔斯。

    “我是在四千英里之外得知已找到您的消息的。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自那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次见面。您……您不该只根据对艺术的观察来回答我,尽管这种观察还是比较切合实际的。”

    “艺术原本是跟生活结合在一起的。”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您过去从未爱过我?”

    她转过身去。查尔斯向前跨了一步,再次站在她的背后,接着说:

    “但您的意思一定是说从未爱过我!您一定在说,‘当时我完全是居心叵测。我从来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使我喜欢的东西;他只不过是我可以使用的一件工具罢了,可以随时毁掉。他现在还在爱我;在他所有的旅行中,他没有发现过一个可以跟我相比的女人;只要他不跟我在一起,他就会变成一个幽灵,一个影子,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这一切与我何干?我才不去管它呢!’”她的头早已低了下去。查尔斯压低了声音说:“您一定在说,‘我不管他犯罪以后是怎样反复考虑才痛下决心的。我不管他为弥补这一罪过牺牲了他的名誉,牺牲了他的……’我并不是说名誉之类的东西有什么要紧,只要我能知道……我亲爱的莎拉,我宁愿把我所有的一切再牺牲一百次,我……”

    查尔斯说着说着,险些流下热泪。他踌躇着向她的肩膀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肩头。但是,刚刚碰到她,他便发现她微露出冰冷生硬的样子,这使他连忙把手抽回。

    “肯定有第三者!”

    “不错,是有第三者。”

    他朝着她那转向一边的脸愤怒地瞪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求求您,我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向您说呢。”

    “您已经说了顶顶要紧的事情。”

    “他不是您认为的第三者!”

    她的声音完全变了样,非常急切,结果他伸出去拿帽子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他回头瞅了她一眼。他看到了一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一方面是昔日的、愤世嫉俗的莎拉,另一方面是乞求他听下去的莎拉。他低头望着地板。

    “您所说的第三者确实有一个。他是……画家,我在这儿遇到的。他想和我结婚。我把他作为一个男人和画家来钦佩和尊重。可是我永远不会和他结婚。如果此时我被迫在您和他之间进行选择,那么,其结果您将是高兴的。我请求您相信这一点。”她向他靠拢一点,眼睛直接地望着他的脸。看来他必须相信她的话。他再次低头望着地板。“为了我,您跟他是情敌。可我不想结婚。我不想结婚是因为……首先是因为我的过去,它使我习惯了寂莫。我以前一直仇恨寂寞,而我现在住在一个难得找到寂寞的环境里,因此我倒很珍惜它了。我不想与人共同生活。我希望就这样过下去,而不愿意成为未来的丈夫——不管他怎样善良,怎样宽容——所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样子。”

    “那么,您的第二个原因呢?”

    “我的第二个原因就是我的现状。过去我从未想到过能够幸福地生活。而今天我发现,我很幸福。我有丰富多彩的、惬意的工作——工作是那样的愉快,以致我都不再认为它是工作了。我有机会与天才们相濡以沫。这样的男子们有他们的缺点,有他们的弊病,可是他们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个样子。我在这里遇到的人们使我看到一个忠贞努力、目的高尚的圈子,而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一个团体。”她转向一边,面对着画架。“史密逊先生,我是幸福的。我最后终于找到了——或者对我来说似乎是——我的归宿。我这样说,感到很卑微,因为我自己并无才能,只能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协助天才们。您可能以为我很幸运,其实这只有我自己心里有数。可是,不管怎样,我还算是幸运的。我不想再到别处去寻找这种幸运。对这种幸运我必须小心谨慎,决不能轻易让它失去。”她又停顿了一下,随后转身望着查尔斯。“您怎么看我都行,但是我除了现在这种状况外,别无他求。即使我所尊重的男子要求我改变我眼下的状况,我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尽管这个男子曾使我感动得难以言传。对他来说,我真没有资格接受他那样忠实而慷慨的爱。”

    她垂下眼皮。“我请求他能理解我。”

    对这种信条,查尔斯有好几次本想打断。照查尔斯看来,这种论点简直是异端邪说。然而在他内心深处,他对这位持异端邪说的女性却很钦佩。她本来就与众不同,现在比以前更是不同凡响。他看出,伦敦这座城市以及她的新生活已使她慢慢地改变了,使她的语言和口音变得文雅起来,使她能清晰地表述自己的感觉,使她的见解颇具深度,使她找到了归宿,而在先前,伦敦城和她现在的新生活对她的基本生活观念和她的生活地位来说,是不安全、不适应的。她那华丽的衣服一开头使查尔斯产生了种种疑虑,可他现在明白了,那种衣服只不过是她对自己的新看法、新观念的一部分罢了。她不再需要一种外部的掩饰。他看到了这一点,但不愿去理解这一点。他从窗口向屋子中间走了几步。

    “上帝创造女人是有目的的,这一点您总不会反对吧?为什么要创造女人呢?我并不反对那位先生……,”他指了指画架上的油画,“……和他的圈子。但是您不能以为他们服务为借口,而不顾男女之间的自然规律。”他继续咄咄逼人地说,“我同时也变了。我现在也了解自己,了解自己以前的虚伪。对于您,我不提任何先决条件。莎拉·伍德拉夫小姐现在怎样,今后您做了查尔斯·史密逊夫人,同样继续可以那样。我不会禁止您加入这个新世界,不会干涉您在这个新世界里的乐趣。我所向您提供的东西,只会扩大您现在的幸福范围。”

    莎拉走到窗边。查尔斯一边用眼睛盯着她,一边走到画架前。她半转过身,说道:

    “您不理解。这并不怪您。您很善良,但是没有人能理解我。”

    “您忘记了,您以前曾对我说过这一点。我想您对此还感到自豪吧?”

    “我的意思是,就连我也不能理解自己。而我又无法跟您说为什么。可我相信,我的幸福就在于我不能理解自己。”

    查尔斯情不自禁地笑了。“这太不可思议了。您拒绝我的求婚,其原因竟是因为我可能使您理解自己。”

    “我拒绝您,正象我过去拒绝那位先生一样,因为你们不能理解这个事实:对我来说,这件事并不是不可思议的。”

    她再次背转过身去。查尔斯开始看到一线希望,因为她在用指尖勾着身前的白窗框上的一件东西时,象个淘气的孩子一样,似乎流露出一种做错了事似的慌乱神色。

    “这不能当作借口。凡是您认为神秘的东西,您尽可以保留。我认为那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我担心的不是您,而是您对我的爱。我深知,在婚姻与爱情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侵犯的。”

    他觉得,自己象个被法律文件中某个微不足道的词句剥夺了财产的人,象不合理的法律战胜了合理愿望所造成的牺牲品。而莎拉呢,她不愿服从理智,却容易被感情所打动。查尔斯迟疑了一下,接着向她走近了一步。

    “我跟您不在一起时,您经常想到我吗?”

    听了这话,莎拉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几乎是冷漠的,好象她早就预料到这种新的进攻方式,而且几乎是持欢迎态度。

    过了片刻,她背过身去,眼睛望着花园那面的房顶。

    “开初我很思念您。半年以后,我还是很想念您。那时,我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您的寻人启事——”

    “那么您早就知道!”

    她没有回答,却继续振振有词地说:“它迫使我改变了住处和名字。我打听过您的事。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您没有跟弗里曼小姐结婚。”

    他呆呆地站在那儿足有五秒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当儿,莎拉回头瞥了他一眼。他觉得她的目光中微微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情。他看出,她早就准备着这张王牌,更可恼的是,她一直在等待着把它亮出来,使他全盘皆输。她默默地走到一边去了,而她这种缄默,这种麻木不仁的态度要比她讲话时更令人可怕。

    沉默了一会儿后,查尔斯说:“如此说来,您不仅毁了我的一生,而且还为此沾沾自喜呢。”

    “我早就知道,象这样的见面只能带来痛苦。”

    “我认为您是在说谎。我觉得您想到我的痛苦就得意洋洋。而且我还认为,送给我的律师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您。”莎拉瞪了他一眼,以表示否认。但查尔斯也不示弱,用冷笑来回敬了她。“您忘记了,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明白过来,您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便可以象做戏一样演得维妙维肖。我猜得出,我为什么在奄奄一息之时被召到这儿,再次受到致命的打击。您有了一个新的牺牲品。您对男性有着无止境的仇恨,有着女人所不应有的仇恨,您报复我,您的仇恨就得到了缓和……您达到了目的,我现在可以滚开了。”

    “您对我的判断是完全错误的。”

    不过,她说此话时过于镇静,似乎默认了他的指责;而且,在内心深处,她居然可能对那些指责还十分欣赏呢。查尔斯用力摇了摇头。

    “我说过了,完全正确。你不仅将匕首插进了我的胸膛,而且乐滋滋地搅动着。”这时,她呆呆地、似乎不情愿地盯着他。查尔斯下面说的一句话险些儿使她晕倒。他象判决犯人似地宣布:“总有一天,你会受到审判,就你对我做的一切承担全部责任。倘若老天有眼,你必定受到最严厉的永久性惩罚。”

    这种语言够惊人的了。然而语言本身有时却远不及它所要表达的感情更深刻。以上这些话是查尔斯在绝望之际发自肺腑的心声。他声嘶力竭地说出了这些话。这些话的背后不是闹剧,而是悲剧。半晌,她还是那样呆呆地望着他。他内心深处的可怕愤怒在她的眼睛里有所反应。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她突然低下了头。

    他最后犹豫了片刻。他的面孔象是即将决口的堤坝一样,诅咒的洪流就要以雷霆万钧之力破堤而出。但是,就象莎拉突然感到内疚那样,查尔斯突然合拢嘴巴,咬紧牙关,转身朝门口大步走去。

    莎拉一手提起裙子向他奔去。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猛地转过身来。莎拉突然站住,显得手足无措。但没等他再朝外走,莎拉快步越过他,到了门口,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能让您带着这样的想法走掉。”

    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象是透不过气来。她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凭着这种坦直的目光阻止他离开。可是当他愤怒地挥一挥手,示意让她躲开时,她开口讲话了。

    “这所房子里有一位女士,她很了解我,她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了解我。她希望见见您。我求您满足她的愿望。她会……比我自己更能说明我的品性。她会说明,我对您的行为不象您认为的那样应当受到谴责。”

    查尔斯望着她,两眼喷火,好象就要让那堤坝决口似的。显然,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控制住自己,才扑灭火焰,冷静下来。他说:

    “你居然认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能将你的行为解释清楚,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么——”

    “她在等着。她知道您来了。”

    “就算她是女王本人我也不在乎。我不想见她。”

    “我可以走开。”

    她跟查尔斯一样,两人都是满脸通红。这时,查尔斯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竟准备对一个柔弱的女子动手了。

    “让开!”

    可是她却摇摇头。这当儿,语言是无能为力的,只有意志才能决定一切。她的表情紧张,几乎是痛苦万分。然而,她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奇特的光芒——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另一个世界刮来一阵微风,在他们二人之间难以觉察地吹着。她望着查尔斯,好象她知道,自己已把他逼到了绝望的境地。她有点害怕,吃不准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她望着他,眼睛里并无敌意,只有好奇,似乎正在观察一次实验结果一样。查尔斯踌躇了一下,垂下眼皮。虽说他此时怒火万丈,但他知道,他仍然爱着她;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他已失去的恋人。他低着头,望着她的镀金皮带扣,问道:

    “为什么要叫我见她呢?”

    “一个不很诚实的绅士早就该猜到这一点了。”

    他迷惑地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里是否含着隐隐约约的笑意呢?不,不可能有。确实没有。她用那不可思议的目光又望了他一会儿,随后离开门口,穿过房间,走到壁炉旁拴着铃绳的地方。查尔斯可以走了,但他却没有动,只是用眼睛盯着她。查尔斯心想:“一个不很诚实的绅士……”又要玩什么恶毒的把戏呢?另一个妇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理解她……对男人的那种仇恨……这所房子里住着……他不敢再想下去。莎拉拉了一下铃,然后走到查尔斯面前。

    “她马上就来。”莎拉打开门,斜了他一眼。“我求您听听她不得不说的话……并且,根据她的处境和年龄,给她应有的尊重。”

    她说完后便走开了。不过,她最后的一名话却给他留下了一个重要的暗示。他立即推测出自己就要会见的是什么人。他以为,那准是她的雇主的妹妹,即那个女诗人(现在就让我们把她的名字说出来吧)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小姐①,肯定是她!他不是在偶然的机会看到她的诗中有种难以理解的神秘主义吗?她的诗不是十分晦涩吗?不是给人以特别内向以及女性的繁乱感觉吗?说得坦率些,她极为荒唐地把人类的神圣爱情说得一团糟。

    他大步走到门边,打开门。莎拉这时已走到楼梯拐角处另一头的门口,就要进门去了。她回头望了一下。他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这时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声。有人正在上楼。莎拉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让查尔斯不要讲话,随后她走进了那个房间。

    查尔斯犹豫了一下,回头走进画室,来到窗前。他现在明白了,莎拉的生活哲学是受谁的影响。就是罗塞蒂小姐!《笨拙》周刊②曾经把她称做啜泣的女修道院院长、拉斐尔前派中歇斯底里的老处女。唉,要是刚才没有折转回来该多好!要是事先打听一下,他就不会陷入这糟糕的困境!可是他却来了。不过他突然发现,而且是苦中有乐地发现,他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决不让那个女诗人的如意算盘得逞!跟那个女诗人相比,他只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只不过是一座奇异花园中的一棵小草,尽管如此……——

    ①克里斯蒂娜·罗塞蒂(1830—1894),英国女诗人。上文说的她的哥哥即英国画家、诗人但丁·罗塞蒂。

    ②《笨拙》周刊是英国一家著名的插图杂志,创刊于一八四一年,延续至今。

    身后有脚步声。他板着脸转过身来。谁知来的不是罗塞蒂小姐,而是带他上楼的那个姑娘,手里歪歪扭扭地抱着一个小孩。看样子她象是抱着孩子去喂奶,路上看到画室的门开着,就顺便朝室内张望一下。她似乎对查尔斯一个人站在那儿感到吃惊。

    “拉夫伍德夫人走了吗?”

    “她对我说……有位女士想单独跟我谈谈。已打铃叫过她了。”

    那姑娘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可是,她没有象查尔斯所预料的那样走开。相反,她走进屋子,把那孩子放在画架旁边的地毯上。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娃娃递给那个孩子,然后俯下身来呆了片刻,似乎是为了看清楚那孩子是不是开心。接着,她一句话没说便站起身,姗姗地朝门口走去。而查尔斯却站在那儿,又是恼火,又是疑惑。

    “我想那位女士很快就会来了吧?”

    那姑娘转过身,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随后,她低头望着地毯上的孩子。

    “她已经来了。”

    门关上后,查尔斯有好大一会儿呆呆地望着那个孩子。那是个小姑娘,约一岁光景,黑黑的头发,浑圆的胳膊。她似乎突然发现查尔斯挺活跃,便把布娃娃举起来递给他,嘴里还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他觉得那匀称的小脸上闪现着不很明亮的光彩,流露出胆怯、怀疑的神情,吃不准她面前的人是干什么的……过了一会儿,查尔斯跪在孩子身前的地毯上,扶她挺直柔弱的小腿站了起来,细细地观察着她那张小脸,就象考古学家观察一件久已失传、刚刚出土的古代手稿一样。那小姑娘觉得不自在,一定是不喜欢让人这样仔细地观察,也可能是因为查尔斯把她那柔嫩的胳膊抓得过紧了。查尔斯连忙掏出怀表给孩子看——他以前碰到过那次类似的尴尬情况也是这样做的,这一次效果同样好。不到几分钟,孩子就乖乖地听他的话了。查尔斯把她抱起来,放到窗口旁的一把椅子上。孩子跪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盯着这件银玩具,而查尔斯呢,他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和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查尔斯回味着他跟莎拉在这间屋子里说过的每一句话。语言就象闪光的绸子一样,其亮度如何主要取决于你从什么角度观看它。

    他听到轻轻的开门声,但没有回头看。不一会儿,一个人走到他的身后,把手放在他坐的木椅靠背上。查尔斯没有作声,他身后边的人也没作声,那小孩专心玩怀表,也没吭声。这时,在远处的一所房子里,一位音乐爱好者,可能是一位女士,开始弹起钢琴,她弹的是肖邦的玛祖卡舞曲,琴声穿过墙壁,透过树叶与阳光传了过来。只有琴键不断撞击发出的声音还能告诉人们,一切都还在变化。否则,世界似乎是凝结了,历史的车轮停止了转动,世间万物停止了呼吸。

    谁知那小姑娘变得厌倦起来,她伸手抓住了母亲的胳膊。母亲把她抱起来,抚弄着走了几步。查尔斯依然呆呆地望着窗外,半晌一动不动。末了,他站起来,望着莎拉和她怀中的孩子。她的目光仍旧很阴沉,可脸上却挂着一丝儿笑容。这当儿,他感到自己正在受奚落。不过,他即使跋涉四百万英里来受这场奚落,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孩子看到她的布娃娃躺在地板上,便伸着小手要去抓。莎拉俯下身,把布娃娃拿起来给了她。她盯着怀里的孩子,孩子专心地玩着玩具。后来,她移动一下目光,望着查尔斯的脚。她没有勇气望他的脸。

    “她叫什么?”

    “拉拉治。”她把这三个字象朗诵诗歌一样读成扬抑抑格①,“治”字读得很重。这当儿,她还是无力抬起眼皮。“有一天在街上,罗塞蒂先生走到我的面前。他已经观察了我好长时间,不过我没有觉察到。他要求我允许他画我。那时,这个孩子还没出生。他了解到我的处境后,各方面待我都很好。他亲自给孩子起了这个名字。他是她的教父。”她小声说,“我知道这个名字很怪。”——

    ①“扬抑抑格”是英语诗歌的三步音律,读为“重轻轻”,这里是莎拉故意把最后一个音节“治”读成重音。

    查尔斯的情感自然也很怪。最奇怪的是,他处在这样的情况下,竟去注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好比在一个人的轮船已经触礁的危机时刻,别人却问他船舱该用什么材料装璜最好似的。尽管他此时已经有点麻木,他发现自己还在回答对方的话。

    “是希腊语,‘拉拉治欧’,象小溪的流水一样潺潺作响。”

    莎拉低下头,似乎对查尔斯告诉她这一词源知识抱着一点感激之情。查尔斯仍然呆呆地望着她,觉得自己的船帆在撕裂,似乎听到即将被淹死的人在呼救。他怎么也不想谅解她。

    他听到莎拉轻声同:“您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我……”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喜欢,这是个可爱的名字。”

    她再次垂下头。可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中仍旧浮现着可怕的疑虑。他似乎在瞅着一座刚刚倒塌的大厦——他从那儿走过时,要是慢了一步,就已粉身碎骨了;他觉得,人类在思想上容易忽视、容易视作无稽之谈而弃置一边的某种东西在他眼前这个人——这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身上危险地体现了出来。她的一双眼皮呆呆地垂着,黑黑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目光。他看到,或者感觉到,那睫毛上挂着泪珠。查尔斯不知不觉地向前迈了两三步,随后又止住了步子。他不能,不能……他虽是轻声地,但却是猛然地问道: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假如我永不……”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她回答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清楚。

    “不得不如此。”

    这下他明白了:那是上帝的意志,上帝用这一方式原谅了他们的罪过。可他还是盯着她那躲闪开的脸。

    “还有你说的那些冷酷无情的话……迫使我那样回敬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得不那样说。”

    末了,她终于抬起头来望着他。她两眼噙着泪花,神色是那样坦率、热切,叫人难以直视。这样的神色,我们一辈子只见过那么一两次,曾被深深地打动过。在这样的神色中,人世间的隔阂会烟消云散,往昔的怨恨会冰化雪消。我们知道,有了它,世界上就只会有爱,不会有别的什么东西。此时此刻,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她的一只手搭到查尔斯的一只手上;两个人的头紧紧地靠在一起。两人沉默了很久很久,查尔斯才开了口,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提出一个问题:

    “我到底能不能弄懂您的谜呢?”

    莎拉偎依在查尔斯的胸前,她默默地连连摇头。查尔斯的嘴唇吻着莎拉的金发。长时间的沉默。这当儿,远处房子里那位天资不足的女士停止了弹奏,那一定是悲伤揪住了她的心(也可能是肖邦那倍受煎熬的鬼魂揪住了她的心)。也许是寂静仁慈地给了拉拉治音乐的美感,她想了一会儿,将手中的布娃娃打在那俯下去的面颊上,提醒她的父亲(提醒得恰是时候):如果没有打击乐器,纵然一千名小提琴合奏,也会使人感到厌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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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1章
    简单说来,进化只不过是机遇(自然放射在核酸螺旋体中引起的随机变化)与自然法则一起作用,造就出更能适应生存的更佳生命体的过程。

    ——马丁·加德纳①《左右逢源的宇宙》(1867)

    知道什么就能做出什么,这才是真正的虔诚。

    ——马修·阿诺德《随感录》(1868)——

    ①生平不详。

    时间已经证明,小说家是不在自己作品的结尾引进新的人物的,除非这个人物无足轻重。我想,拉拉治的出场还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但不能原谅的是另一个人物的出现,这似乎破坏了小说创作的规律。那个人看起来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在上一章的场景中,他一直倚在罗塞蒂先生(他住在切恩大道十六号;顺便说一句,罗塞蒂先生不抽鸦片,但是吸吗啡,最后因此致死)家对面河堤的栏杆上。我实在不想把这个人写进来,只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是决不容别人对他冷落的人,是专乘头等车船旅游的人。对他来说,“头等”二字是个代名词,他脑子里所想的一切都是第一流的东西。再说,我这个人也不愿意干涉他人的天性(即使是最坏的天性)。他是自己闯进来的——或者照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本来就在里面。我不想多费笔墨,说明他没有闯入这个故事,而是故事本身早已把他牵了进来,因此不能说他是新的人物。尽管如此,请放心,这个人物虽然看来气宇轩昂,实际上是个极渺小的人物,小得象γ射线中的粒子那样。

    他实际上就是……①再说,他的本性也确实不讨人喜欢。

    当初我们在车厢里看到的他那尊贵的大胡子已修剪成法国式,非常时髦。还有他的衣着,夏天穿的背心绣得花花绿绿,指头上戴着三枚戒指,琥珀烟嘴里插着雪茄,手杖头上镶着孔雀石,这一切都明显地给人华而不实的感觉。他看上去象是已经放弃了牧师职业,爱上了大型歌剧。总之,他简直象个功成名就的歌剧院经理——

    ①这里作者引入的人物实际上就是他自己。

    这当儿,他心不在焉地倚在栏杆上,用戴着戒指的食指和中指的指节轻轻地夹了下鼻子尖。人们发现他掩饰不住乐滋滋的心情。他回头望着罗塞蒂先生的房子,那神情好象他是这所房子的主人,似乎这是他刚买下的一座新剧院,而且叫座率一定很高。有一点他没有变化,即他显然是把世界看成自己的,他拥有这个世界,可以随意使用世界上的一切。

    现在他站直了身子。刚才到切尔西区来游逛只不过是一支令人愉快的插曲,更重要的事情正等待着他呢。他掏出怀表(布莱盖牌的),从另一条金链子上的一大堆钥匙中找出一把小钥匙。他把怀表轻轻地拨动一下。那怀表似乎慢了一刻钟——但是技术最高超的钟表匠造出来的怀表是不可能有这样大误差的。更奇怪的是附近并没有大钟,他无法对准时间。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不难检验的,即为马上去参加约会的迟到寻找一个借口。某种大人物即使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也是不允许出毛病的。

    他急匆匆举起手杖,向等候在约几百码外的一辆马车晃了晃。马车急速奔驰到马路镶边石一侧,在他身旁停下。仆人跳下车,打开车门。这位剧院经理登上车,落了座,伸展开四肢,倚在红色皮靠背上,推开了仆人放在他腿上的绣着名字的专用毛毯。仆人关上门,鞠了一躬,重新回到驾驶座上,与另一个仆人坐在一起。经理吩咐一声,车夫用鞭子把手戳了一下带帽徽的帽沿。

    马车飞快地扬长而去。①——

    ①以下是故事的第三个结尾,即从前一章的中间重新开始。

    “……完全正确。他不仅将匕首插进了我的胸膛,而且还乐滋滋地搅动着。”这时,她呆呆地、似乎不情愿地盯着他。查尔斯下面说的一句话险些儿使她晕倒。他象判决犯人似地宣布:“总有一天,你会受到审判,就你对我做的一切承担全部责任。倘若老天有眼,你必定受到最严厉的永久性惩罚。”

    他最后犹豫了片刻。他的面孔象是即将决口的堤坝一样,诅咒的洪流就要以雷霆万钧之力破堤而出。但是,就象莎拉突然感到内疚那样,查尔斯突然合拢嘴巴,咬紧牙关,转身朝门口大步走去。

    “史密逊先生!”

    他迈了一两步,站住脚,侧身瞪了她一眼,然后毫不容情地猛然转回头去,望着前面一扇门的下方。他听到她的衣服的窸窣声,知道莎拉就在他的身后。

    “难道这不正好证明了我刚才说的话是正确的吗?我刚才不是说过,咱们最好再也不见面吗?”

    “按照你的逻辑,似乎我早就了解你的本性。其实,我压根儿就不了解。”

    “你能肯定吗?”

    “我过去以为,你在莱姆时女主人是个自私、专横的老婆子。现在我已看出,跟你比较起来,她算得上是个圣人了。”

    “既然我明知我不能象妻子那样爱你,我却说你可以娶我,这不反而是自私吗?”

    查尔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过去有那么个时刻,你曾把我说成是你唯一的支持者,是你生活中的唯一希望。我们二人的情况现在颠倒过来了。你不需要我了。那么好吧。但不要为自己辩护。你对我的伤害已经够严重的了,辩护就会显得更加恶毒。”

    这些话一直憋在他的心里,是对对方最有力的批驳,也是对她极端蔑视的表示。他说这一席话的时候,不禁全身哆嗦起来,这说明他已智穷力竭,至少说明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他最后一次痛苦不堪地瞪了她一眼,随后强打精神向前走去,打开了门。

    “史密逊先生!”

    她又喊了一声。这时,他觉到她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也第二次止住脚步,感到进退两难,心里痛恨那只手,痛恨自己的软弱,竟让那只手弄得动弹不得。她的手抓住了他,象是要告诉他一件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情。不会是别的,那或许是后悔、歉意的表示。倘若是别的什么,她的手在碰到他以后一定会抽回去。可她没有,这便不仅在心理上,而且在身体上将他留住了。他慢慢地转过头,望着她的脸。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在她的眼睛中——如果说不是在她的嘴唇上,他看到一丝笑意。这样诡秘的微笑是那样不可思议,在那次他们险些被萨姆和玛丽发现时,他见到过这种微笑。这是不是一种讥讽,告诉他不必那样认真地对待生活?是不是最后一次对他的痛苦幸灾乐祸?他用懊丧的目光一本正经地审视着她,倘若是那种笑,那么她的手应当抽回去,可他仍旧感觉到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那意思似乎是说,看吧,难到你看不出事情会有挽回的余地?

    他想到了这一点。他看了看她的手,随后抬起头望着她的脸。渐渐地,象是作为对以上问题的回答似的,她的脸变红了,眼中的笑意消失了,手也抽回了,垂在身体的一侧。他们就那样呆呆地相互望着,好象是两人的衣服突然间落了下去,使他们赤裸着身子相互望着。但对他来说,这与其说是性欲的赤裸,不如说为了治疗而裸着身子。在这种赤裸之中,那种隐蔽的毒瘤已暴露无遗了,实在令人厌恶。他观察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看清她的真正目的。他在莎拉身上发现了一种精神。这种精神随时准备牺牲一切,但就是不能牺牲它自己——它可以不顾事实,不顾感情,甚至不顾女性所具有的矜持,其目的只是为了保持那种精神本身的完整性。面对着可能要作出的最后牺牲,他一时犹豫起来。他已清楚地看出,她先前的行动是假装的,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忧虑。他看出,如果接受她那种柏拉图式的友谊,那最终会刺伤她的心,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是暂时性的,不合拍是永久性的。

    他一想到上面这一点,就立刻看清了这种安排将会变成什么样的现实——他将会成为这所堕落房子中的一个秘密笑柄,一个古板的求爱者,一头供人玩耍的驴子。他看清了跟她相比较,自己的优越性是什么。那不是出身,不是所受教育,不是才智,不是性别,而是毫不妥协的能力。她只想占有。占有他一个人,她是不满足的。这究竟是因为他本身的情况,还是因为她的占有欲特别强烈,不会因为一次征服而满足,因此需要不断更新,还是因为……他无法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他最终还是看清了,莎拉知道他会拒绝这种安排的。因此,她从一开始就占据主动,操纵着他。她会这样做到底的。

    他最后一次愤怒地瞪了她一眼,拒绝了她的要求,走出了画室。莎拉没有再阻拦他。他昂首目视着正前方,往楼下走着。他走过时,墙壁上挂着的那些绘画似乎都是些默默的旁观者。他是世界上走向绞刑架的最不光彩的人。他真想大哭一场,然而在这所房子里,他怎么也流不出眼泪。他真想振臂狂呼一番。他来到门厅时,那个带他上楼的姑娘从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她刚想开口讲话,查尔斯疯狂而冰冷的神色惊得她张口结舌。他离开了那所房子。

    在大门口,他感到今后怎么办成了一个现实问题。他发现不知该走向何方。他好象觉得自己再一次刚刚出生——虽然自己有着所有成年人的智能和记忆,然而其无能为力的现状却象婴儿一般——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一切都要从头学起!他头也不回地穿过街道。趔趔趄趄、糊里糊涂地向河堤走去。河堤上空空荡荡,了无人迹。远处有一辆马车跑过,在他走到栏杆旁时,马车拐了个弯便消失了。

    他不知为什么要俯视着身边这条滚滚退潮的灰色河流。那意味着他要返回美国去;那意味着他三十四年来的向上挣扎都是白费心血,白费心血,现在竟是一落千丈;那意味着——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他跟莎拉一样,两人的内心都是十分寂寞的;那意味着,他前后左右的一切都象黑暗中的雪崩一样倾压在他头上。他最后还是转过了身,望了望他离开的那所房子。在楼上一扇敞着的窗口,白色的网眼窗帘好象拉了起来。

    但那不过是“好象”而已,实际上,那是五月的微风在随意吹动着它。因为莎拉这时仍旧站在画室里,从窗口望着楼下的花园,望着花园里一个孩子和一位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可能是孩子的母亲,坐在草地上,忙着编一串雏菊。莎拉的眼里含着泪水吗?距离太远,实在看不清楚。再看也是枉然,因为这时窗玻璃反射着夏季的强烈阳光,她看上去仅象一片亮光背后的一个阴影而已。

    毋庸置疑,人们会认为查尔斯实在愚不可及,竟拒绝接受莎拉那挽留的手所暗示的东西,认为那至少说明莎拉的态度稍有变化。人们也可能认为莎拉是对的:她为维护自己的那种“精神”而进行的战斗,是遭受侵犯的人对不断入侵的人的一种合法反击。但无论如何,读者们切不要以为这个故事的结尾缺乏真实性。

    我绕了一个大圈子,实际上还是回到了我本来的原则:象本章的第一条引语所说的那样,世间万物的背后,并没有支配一切的神仙。只有现实生活的本身在我们偶然获得的能力范围之内,把我们造就成现在这个样子。正如马克思所说,生活是男人们(还有女人们)在实现其目标过程中的行动。我引用的第二条引语就是应该指导这些行动的,而且我相信我就是用这一基本原则来指导莎拉的。毫无疑问,当代存在主义者是用“人性”或“真实性”来取代“虔诚”的。

    生活的洪流,神秘规律和神秘选择的洪流,在那荒凉的堤坝之内滚滚向前。此时,查尔斯在了无人迹的河堤上踱着步子,他象是一具躺在无形炮架上的尸体。他是否会立刻轻生呢?我想不会的,因为他终于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点儿信心,发现了可以建立信心的独特之处。尽管他仍然痛苦地不肯承认,尽管他的眼泪使他不肯承认,但事实上他已开始懂得:虽然莎拉在某些方面似乎完全适合扮演狮身人面女妖斯芬克斯的角色,但生活并不是一个象征,并不是一个谜,不是一个猜不透的谜,生活并不是执着追求某一个人,不能看作一着失算便满盘皆输,更不能立即轻生;生活应当是忍受——尽管在这无情的城市中忍受是何等的无益,何等的无效,何等的无望。再说一遍,生活的洪流滚滚向前,奔向那深不可测的、苦涩的、奥妙无穷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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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译后记
    《法国中尉的女人》自一九六九年问世以后,在西方广大读者和评论界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人们对其主题、人物、艺术技巧等方面进行了广泛、深入的探讨。有人认为,这是一部“问题探索小说”,而且“在这种用问题探索手法写成的小说中,艺术水准最高的当推约翰·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①;也有人认为,这是一部寓言小说,说象福尔斯这类“作家不仅通过寓言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哲学思想,而且在创作技巧上也在谋求新的途径,评论家们把他们称为‘哲学派’或‘寓言编撰家’”②;也有人认为这是一部“散文体比较小说”,“它将小说引入了文化史和社会学的比较领域”③。这真可谓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①艾弗·埃文斯著《英国文学简史》(英文版,1978)第368页。

    ②转引自刘若瑞著《六十、七十年代英国小说中的新流派》、见《外国文学动态》1980年第1期。

    ③彼得·沃尔夫著《约翰·福尔斯》(英文版,1979年)第124页。

    无论一位作家持什么观点、用何种艺术手法进行创作,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他的作品必然反映出他对社会和人生的理解。这正如约翰·福尔斯自己所说:“所有的杰出著作都是经验的结晶……我认为,严肃作家对文学的目的必须有一个绝对明确的认识。如果对文学和人生的认识没有一种哲学作为支柱,你就不可能进行严肃的创作”①——

    ①彼得·沃尔夫著《约翰·福尔斯》(英文版,1979)第19页。

    《法国中尉的女人》是一部以维多利亚中期为背景的小说。可以说,这部小说是一个世纪后的一位英国作家对那个时代所提出的严厉批评。英国在十九世纪度过了“饥饿的四十年代”以及宪章运动的三次高潮以后,进入了相对稳定的“维多利亚盛世”。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那是一个在科学技术、工农业生产和思想文化都有长足进步的时代;同时,那也是多数人过着贫穷生活,城市和乡村充满了非正义的时代,特别明显的是,它在思想意识、道德观念上有着因循守旧、妄自尊大、虚伪自私的特点。正如本书第三十五章所概括的那样,那是一个充满了各种矛盾现象的时代:是一个妇女倍受尊重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花几镑钱便可买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英国所建教堂的数目超过了这个国家以往的总和,而在伦敦,每六十所房屋中就有一所是妓院;在那个时代,每一座布道坛、每一家报纸的社论、每一次公开演讲,都喋喋不休地宣传婚姻的神圣性,而上至王储、下到达官显贵,许多人都有着偷偷摸摸的私生活,人数之多,超过或几乎超过了以往任何时期;在那个时代,刑法制度逐步讲究人性化,而鞭打却非常盛行;在那个时代,妇女们的衣服把肉体遮盖得比任何时代都严实,但对雕刻家的评判却要看他雕刻裸体女人的水平,等等。

    这部小说是以贵族青年查尔斯跟资本家的女儿欧内斯蒂娜以及跟出身低微的家庭女教师莎拉的关系为主线发展的。这一主线的两个侧面都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特点。诚如小说中所指出的:“十九世纪中叶,按财富划分社会等级的趋势已经在伦敦出现。当然,高贵的血统和门第并没有被取代。”随着工商业的发展以及相应的政治改革的实现,英国资产阶级正愈来愈占着实际的统治地位,但由于它的软弱性和妥协性,封建贵族的尊贵地位被保留下来,血统、门第、教养成为资产阶级艳羡的荣耀。资产阶级既瞧不起贵族,认为他们是些破落户,是“无用的虚饰”;但又羡慕他们,企图用贵族的地位作为抬高自己身价的手段。这决定了他们对贵族既谦卑又高傲的矛盾态度。弗里曼先生在一八五○年以后的社会和经济大变革时期发了大财,成为商业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他认识到“我们的时代是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是一个做事的时代,做大事的时代。”因此,他雄心勃勃,准备把“某对形式的帝国”送给他的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这是他引以为骄傲的一面。在对贵族的态度上,他隐隐约约怀有一种卑视,并对他们下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结论;同时,他却处处装出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而又不时怀疑自己装得不象,内心里往往觉得自惭形秽,表现出一种自卑感。因此,他处心积虑地向贵族靠拢。实际上,他把女儿嫁给查尔斯不过是“用金钱来购买地位的手段”,是企图跻身于贵族阶级行列的一个步骤。由于出身和父亲的影响,欧内斯蒂娜在这一问题上,同样持一种矛盾态度。她瞧不起贵族罗伯特爵士,甚至不喜欢温斯亚特庄园的那些破旧房子;但她一想到即将成为贵族太太和庄园的女主人,就感到浑身暖融融的。她同样有一种自卑感,经常怀疑别人卑视她是“布商的女儿”。她对查尔斯开玩笑说,假如查尔斯是一位勋爵的话,她就会更爱他。但“在这种自我解嘲的背后,却潜伏着一对恐惧心理。”实际上,弗里曼父女对贵族的矛盾态度反映了当时资产阶级的普遍心理,英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对此有过不少描述。在萨克雷的《名利场》中,“贵人迷”老奥斯本朝思暮想要当第一代从男爵,可是当他受到贵族的怠慢时,他又高傲地炫耀自己的财力,恶狠狠地说:“把那些穷狗一只只地买下来也算不了什么!”在盖斯凯尔夫人的小说《南与北》中,工业资本家桑顿先生毕恭毕敬地请一位出身高贵的穷绅士给自己讲授希腊罗马文学,以便使自己成为有教养的绅士。甚至狄更斯笔下那个目空一切的资本家董贝先生也不得不以宴请贵族来装饰门面。可以说,福尔斯对弗里曼父女的这种矛盾态度的描写,真实地表现了英国资产阶级的心理特点。

    如果说上述这点是英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主题的话,作者对莎拉这一形象的塑造则体现了具有当代特点的主题:社会对人的压抑。莎拉出身下层,又受过一些教育,这使她处于一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特殊地位。在这种情况下,她要争得独立和自由,就必然跟她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格格不入。她同情工人运动,帮助受污辱的女仆米莉,跟维多利亚时代精神的体现者波尔蒂尼夫人公开对抗,在性爱问题上采取时代和环境所不容的态度,这一切必定使她处处碰壁,陷入孤独。在整部小说中,莎拉是个谜团般的人物,即使对查尔斯来说,虽然他感到跟莎拉是“同一块石头雕刻而成的”,但对莎拉也并不完全理解。其实,人们感到她不可理解,这正说明她的思想和行为是对维多利亚时代精神的反叛。故事一开始,她不顾一切,我行我素,不愿离开莱姆,甘愿被视为“法国中尉的荡妇”,这不是对当时伦理道德的蔑视和反抗么?最后,她离开查尔斯,在跟维多利亚道德观念背道而驰的拉斐尔前派代表人物罗塞蒂那儿找到了归宿,这是她向着摆脱压抑、向个人的独立和自由迈进了一大步,也是她性格发展的必然。在她跟查尔斯的关系上,表面看来查尔斯是她的帮助者,而实际上她是查尔斯的引路人。在她的诱导下,查尔斯一步步离开了贵族阶级,离开了弗里曼先生给他安排的人生历程,走上了受压抑的孤独道路。有的评论说:“查尔斯在小说最后一章中的处境跟莎拉在第一章中的处境完全相同:孤独。”①这种分析颇有见地——

    ①彼得·沃尔夫著《约翰·福尔斯》(英文版,1979年)第67页。

    创作技巧是评论界对这部小说探讨的中心。福尔斯对现实主义传统的挑战颇受评论界的注目。

    在本世纪四十年代,随着弗吉尼亚·沃尔芙和詹姆斯·乔伊斯相继谢世,把小说改造为表现现代意识之工具的创造性历史时期——即意识流小说时期,暂告一段。到五十年代,现实主义小说又在英国文学中占了主要地位,出现了“愤怒的青年”一派及一批工人小说家,他们以严肃的态度写社会问题和道德问题,有的评论家把他们称为“社会文献派。”到了六、七十年代,由于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社会情况的发展变化,以及新的哲学思想的影响,英国文学界出现了一批艺术风格有显著变化的作家,象安东尼·伯吉斯,艾丽丝·默多克,安格斯·威尔逊等,其中,约翰·福尔斯是较为突出的一位,他的《法国中尉的女人》是六十年代一部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获得了国际笔会银笔奖。尽管以上作家的作品内容和风格各异,但他们都在探索人在社会中所处的地位和人的自我本质,艺术上都企图突破或扬弃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的传统,对小说的形式和表现手段进行各种实验,从而创造出一种新的格局。

    在《法国中尉的女人》中,福尔斯阐述了自己的创作理论,同时,这部小说本身也就是他的理论的实践。福尔斯反对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创作的“全知观点”,即“小说家仅次于上帝,他可能并不是无所不知的,但他要装出无所不知的样子。”他说,小说家都是事先拟好计划,对情节、人物、结构等进行全面安排,然后按计划写作。他认为这种创作是不真实的,因为“我们知道,世界是个有机体,而不是一部机器。我们还知道,一个塑造出的真实世界必须独立于其塑造者。一个计划的世界是一个僵死的世界。我们笔下的人物和事件只有不受我们约束时,才开始变得活生生的。”因此,“必须给人物以自由!”这样,在小说第十二章中,作者说他命令查尔斯离开莎拉以后回莱姆镇去,可是查尔斯并没有那样做,而是转身走下坡,无缘无故地到牛奶房去了。“去牛奶房那个主意明显地出自查尔斯,而不是出自我本人。再说,倘若我希望他是位真实的人物,我就得尊重他的自由,而废弃我为他规定的貌似神圣的计划。”在第四十四章里,作者写到查尔斯准备跟欧内斯蒂娜结婚,但在下一章中,查尔斯突然改变了主意,去追求“法国中尉的荡妇”了。

    正是在“给人物以自由”的思想支配下,故事最后又出现了喜剧和悲剧两种结尾。在第五十五章中,作者在讲述了查尔斯的需要与莎拉的需要两方面的矛盾之后,表示要让矛盾自行发展,而不去干预,自己只起一个记录员的作用。“在这场冲突中我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提供两种可能,两种描述。”这部小说前后有三个不同的结尾,对于这种写法,正如福尔斯在给本书的中译本所写的前言中所说,有人认为它“扼杀”了欧洲小说的传统;更多的评论则认为三个结尾并不单纯是为了花样翻新,而是说明三种不同的可能结局,这更符合小说中历史事件的发展;正如现实生活中一件事物的发展也许有几种可能性一样,作者用三种结局来结束他的小说,就显得更为真实。

    耐人寻味的是,小说的大部分却采用了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写法。作者在第十三章中说:“假如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装作了解我笔下人物的思想和内心世界,那只是因为我所采用的是我所写故事的那个时代被广泛采用的传统方法。”不言而喻,采用这种方法对再现当时的人物和环境是有利的。可是,作者在采用这种方法的同时,又不断地对它开玩笑,甚至嘲弄,经常有意识地去突破这种创作方法的束缚,这更激起了读者和评论界的兴趣。有的评论说,福尔斯的小说表明:一个二十世纪的作家只能从二十世纪的哲学和感情角度来写书,不可能再按照十九世纪的某种模式依样画葫芦。其实,福尔斯本人在为哈罗德·品特改编的电影剧本所写的序言中也不否认,他是从维多利亚中期和当代两种观点来创作这部小说的。①——

    ①见哈罗德·品特改编的电影剧本《法国中尉的女人》(英文版,1981年)第5页。

    福尔斯在《法国中尉的女人》和他后来在一九七七年发表的另一部小说《丹尼尔·马丁》中,都运用了比较技巧。在这两部小说中,故事和人物并不是他要描述的唯一内容,而是围绕情节的发展,书中展开了各种思索和探讨,插入了大段大段的议论。作者似乎不慌不忙(例如查尔斯遇到女主人公莎拉是在第一章,而他们二人一直到第十二章才开始直接接触),迈着沉思默想的步子时而环顾四周,对历史、文化、社会等方面的许多问题进行议论。例如,在《法国中尉的女人》中,对时间观念、审美观念、伦理道德、服装式样、建筑艺术、科学研究的发展进程、妇女解放运动、私人侦探行业等都进行了广泛的议论或进行不同时代的比较,甚至对象几车、椅子装饰、妇女射箭这样的小事也不放过。特别明显的是,为了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英国与美国进行对比,作者在《丹尼尔·马丁》中让丹尼尔去了好莱坞;而在《法国中尉的女人》中,作者让查尔斯先去波士顿,然后去美国南方,为的是对南北战争后的美国与英国进行比较。从情节发展上看,这两次旅行都并非是必然的。这些议论和比较,有的纯属知识范围,有的则是为了说明某个问题。例如,为了说明维多利亚时代在性爱问题上的虚伪性,作者不惜几乎用整章的篇幅来进行议论。对于这种写法,评论界是毁誉参半,褒贬不一。英国的P·R·卡兹在一篇评论中说:无论如保,“福尔斯的比较技巧使我们有可能看到,我们今天的社会是从那个社会(维多利亚时代)发展而来的。”①许多英美读者对这种比较方法很感兴趣,认为《法国中尉的女人》是维多利亚时代任何作家都写不出来的一部维多利亚小说——

    ①彼得·沃尔夫著《约翰·福尔斯》(英文版,1979年)第131页。

    我们常说,外国文学作品可以起到借鉴作用,自然这并不是说阅读一部作品就要接受它的观点或模仿它的方法。读者和文学的关系决不是这样简单的。可以吸收的固然可贵,不能吸收的作为知识也同样重要。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到世界是如此大,生活是如此复杂;了解到世界上有那样的人,发生过那样的事:对人生和社会有人作出那样的解释,持那样的态度;文学作品还可以用那样的方法来写。这就可以扩大我们的眼界,使我们免受狭隘、偏颇、简单化的局限。在这部小说中,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使用;打破历史时间概念,作者在小说中自由出入;人物可以不受作者控制,其命运可以有多对选择;它既是以人物、情节为中心的小说,又象是“以小说形式写成的论文集”;既模仿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体制和风格,又嘲弄它;突破它;既以维多利亚中期作为小说的背景,写那时的人物故事,又不是一部历史小说,而包含了现代内容。以上种种读者在阅读这部作品时,自会有清楚的了解。

    这部小说的中译本在出书以前曾在《莽原》杂志摘译刊登,编辑部为此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在全书翻译过程中,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同志给予很大的鼓励和支持,全书译出后又认真推敲,对译文加工润色;汪跃进同志协助译出每一章的卷头引语;本书的作者约翰·福尔斯先生从英国寄来了中译本前言、生平著述年表和照片。在此,一并向以上诸位表示深切的谢意。

    刘宪之蔺延梓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一日于上海——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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