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祯
大军一路浩浩荡荡,路上非止一日。婉贞应梁振业之邀,与先锋营一道快马加鞭,十日就到了祁州界,再有两日便可到达幽州府。祁州牧江海桐特意出城相迎,并备下酒席与梁、李二人洗尘。席间,江海桐对婉贞之前定下的计策赞不绝口,并对此次以文臣身份亲临战场深表佩服。江海桐与二人相约,一旦幽州有事,祁州必来救援。次日启程,江海桐又亲自送别,并祝早日凯旋。
一路上虽然旅途疲惫,但婉贞与德云并不觉得怎样辛苦。梁振业的确待她二人如上宾,派人专门服侍、吃饭又要开小灶。婉贞推辞了,道:“我们不是来游玩的,省省吧。”只要了一间单独的帐篷,还说没事别来烦。本来准备了马车,准备给这两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人用。谁知这主仆二人,倒是策马扬鞭地跑在最前面,精神的很。梁振业也不担心了,深知人不可貌相的古训。
这一日终于到了幽州地界,孟昌、韩青、马天赐等人出城十里相迎。两下相见好不热闹。孟昌还是那么古道热肠的,一见面就道辛苦,又吩咐犒劳众将士,忙得不亦乐乎,众人打趣道:“果然是做了州牧的人。”孟昌讪讪地道:“尽地主之仪。”
韩青还是那么沉着持重。与众人寒暄几句,就在旁边帮忙安顿驻扎等事。
倒是马天赐,披挂整齐、气宇轩昂,几日不见已有了几分大将风采,然而一见了梁振业等人的面,孩子气又露了出来。
“大哥,我日盼夜盼,你们可终于来了。”
梁振业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又出息了么。”又转向孟、韩二人道:“左元帅的本营三日后到。”
孟、韩二人答道:“是,已经知道了。”
婉贞带着德云也过来了,孟昌等道:“李兄别来无恙。”
婉贞笑道:“托福。本来在京城好吃好睡,但想到各位在这里辛劳,就被半逼半诱得跟来了。”
梁振业笑而不答。众人知道这里有典故,也顺便打趣几句。
马天赐转身看到德云,惊喜道:“怎么德云也来了?”
德云不服气道:“怎么我就不能来?我跟着我们家公子来的。”
婉贞笑道:“他一定要跟,我也没办法。只好带着了。”
德云瞪了天赐一眼,因为婉贞在身边不好说出来,那神情就是在怨天赐多嘴。
天赐不好意思了,笑道:“不怕,大不了我护着你。这回好了,又能吃到德云小兄弟的拿手好菜了。我这些日子就惦记这个来的。”
德云皱皱鼻子,白了他一眼:“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吧?懒得理你。”
众人大笑。梁振业对天赐道:“原来这些日子你就惦记着吃来的。”
***
用完晚宴,众人到议会厅商议战事。韩青在长木桌上展开地图,详细解说战况。目前,颉利王屯兵边关重镇雁门关外已经二十多天。雁门关守军八千多人奋力守关,终于令突厥兵马不能越雷池一步。三天前接到线报,颉利王退兵三十里,似乎在考虑转变战略。
“这样看,目前形势对我们有利,等大军一到就可以合围突厥人马。”梁振业说道,“但是……”
“有几个疑点,”婉贞接到,“一是突厥突然退兵三十里,二是攻城的人马数量。”
“对,我们也注意到了。”韩青答道,“雁门关已经被围二十余日,但突厥攻城的人马似乎有所减少,这个时候又退兵,很奇怪。颉利王是凭一己之力前来进犯,并不涉及到国内供给粮草的问题,那么为什么退兵?相反是我们这边要一直要派救援过去,再过五天左右的时间就又必须派一批粮草过去了,这个时候突厥为什么退兵呢?”
天赐问道:“难道说是另有打算?雁门关太难打了,另寻他径?”
“他径?”众人疑惑,察看地图,“但是并没有其他的路吧?再北边有长城,南边有昆仑山,想他们也不能越过雪山吧?”
婉贞突然说道:“所有人都认为突厥要进犯,必然通过雁门关,但不是绝对的吧?战场上哪来那么多的一定?”
众人望着婉贞,梁振业问道:“看出了什么?快说吧。”
婉贞手指一指,说道:“云州。”
云州的确与突厥有一条窄窄的交界处,在昆仑山的掩护下其踪影几乎看不见。“只有一个叫洞泽的小城守在那里,虽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难保守城将士麻痹大意,突厥趁虚而入。不过,这只是我瞎猜的,”婉贞笑了笑,“也许另有原因。”
韩青道:“虽然如此,还是知会一下云州吧。以防万一。现在虽然三州都戒严了,只怕也有疏忽大意的地方。我去送信。”
梁振业奇道:“何劳韩兄亲自送信?”
孟昌笑道:“是信鸽。我们相州的学子都是用信鸽联系的,又快又方便。韩兄只要拟好信函就可以了。”
“这样啊。倒也希奇。”梁振业又问道:“现在幽州城内有多少人马可以调动?有些事在左元帅来之前也要小心。”
“嗯,守城人马五千,但不到万一不能动,外加新募来兵士,可以上战场的有四千左右吧。韩将军和马将军负责操练的。”孟昌解释道。
天赐忙接到:“已经训练两个多月了,差不多可以上阵了。而且是把新兵和老兵混在一起,容易上手。”
梁振业点头。
婉贞又指着图上一点问道:“这个西平郡怎么回事?雁门关的援兵都是从幽州送过去的吗?为什么不让西平郡派兵?”
孟昌解释道:“西平郡是幽州的屏障。郡内大概有守军四千人,为保幽州无恙,不敢轻易从中调兵。不过从幽州走的援兵和粮草都在西平郡中转一下。西平郡可以说是咽喉。”
婉贞却自言自语道:“如果把本营设在西平郡,倒能省很多麻烦。”
韩青正好回到厅中,听到此话眉头微皱、沉思片刻道:“不错。与其期望西平郡成为屏障,不如直接变成重镇。派兵和粮草都省了很多时间。我们只是在幽州里观战,料想若是西平郡失守,幽州处境不是更难?相反,我们压到西平去,身后还有幽州助阵,等于有两个重镇。不错,是我疏忽了。”
“韩兄,在下信口直言,不过乱想,您不用在意。”
梁振业拍了拍她肩膀:“不必在意。我说过,你不会被这些束缚住,看事情也多了几分旁观者清的味道。要知道,水无常势,兵无常态,这才是战场制胜的法宝。有什么尽管说出来吧。”
婉贞笑道:“你即使这样说,我也只能看出这些了。还想我这个外行人说出什么高招来?”
韩青也笑道:“刚才就是高招啊。嗯,不过还需我们要好好商议一下,不知现在准备还来不来得及。”
天赐道:“等左元帅来可能就用不到了,直接挥兵去解雁门之围,在一鼓作气把突厥赶回老家,不就结了。”
众人都笑道:“不错不错。”“是啊,那样就好了。”接着又谈了些兵力部署的事情。夜深了,众人回去休息。梁振业回到营中,婉贞与德云就留在了留守府休息。
***
行军以来,婉贞一直住得帐篷,总不太踏实。终于在房里休息了,与德云二人洗漱后歇下,睡得格外香甜。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婉贞惊醒,忙穿好衣服,德云已经起来询问,就听到有人问道:“李大人起了吗?前线传来紧急军情,孟大人请李大人赶快过去。”
婉贞高声答道:“知道了。本官马上就到。请稍后。”说完立刻整理衣衫头发。
忽然又听到外面有人叫到:“梁将军,李大人已经醒了。小的通报过了。”
梁振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宛起来了吗?我进来了。”说罢,推门而入。
所幸,婉贞已经穿好衣服了,只是头发还披散着。梁振业的声音响得突然,还没来得及回绝他就进来了,婉贞只好强作镇定,压低声音冷冷地问道:“什么事这般大惊小怪?”
梁振业一推门还以为进错了房间,一个神态慵懒、衣衫不整的绝代美人亭亭玉立其中,长发如黛玉、肌肤胜冰雪、秀美的容颜上半嗔半恼的神情让人心中一震。梁振业忙定一定神,仔细一看,应该没走错。是美人没错,不过凤目含威,颇有些怒意地看着自己。嗯,是这神情就没错了,的确是李宛。
梁振业虚咳一声,压下自己的惊异,说道:“紧急军报:雁门关失守了。”
梁振业说道:“紧急军报:雁门关失守了。”
婉贞吃了一惊,迅速穿戴整齐与梁振业前往议事厅。
一路上,梁振业脸色有些古怪,婉贞以为是他太过紧张前线战情,便没多问。
虽是深夜,议事厅里已经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全幽州大大小小的文官武将都赶来了,探报也一个接一个,场面有些混乱但不嘈杂,一种压抑的气氛弥漫其中。
婉贞刚听到消息有些吃惊,但很快冷静下来,心里迅速地对战局进行分析:雁门关失守,不管是什么原因,已经事成定局并且危机已起。之前谈到的西平郡现在首当其冲,西平不保则幽州危矣。雁门关地处险要,如今被占据,首先要防备突厥乘胜来袭。为今之计,只有先截住其攻势,在伺机夺回关塞。婉贞想罢,与梁振业一起进入议事厅。
孟昌、韩青、马天赐等都在,孟昌脸色有些发白,正与一个事务官商讨着;韩青眉头微皱,脸上的线条更加严肃谨慎;马天赐头发还有些杂乱,眼圈黑黑的,和韩青一起在整合探报。旁边几个下级军官正忙着在地图上设标示。
“怎么样?”梁振业进厅后劈头就问。
韩青抬头答道:“已经确定雁门关失守,似乎全军覆没,没有人逃出来。但也没有突厥攻城的迹象,也没有看到突厥兵马大举入城的迹象,不排除有内奸引敌入城,但详细情形还不清楚。昨夜初更十分,在雁门关外监视的探子发现城墙上有骚动,似乎有打斗迹象,但很快就平息了,探子以为是普通的兵士斗殴。但是半个时辰后城上的旗子就全换了,驻守的人马也明显的看出是突厥兵。之后一盏茶的工夫,留在外面的突厥大队人马进城。探子与城内用暗号联系未果就回来报信了。”
真是离奇的情形。婉贞与梁振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这个意思。怎么可能?有内线?不像,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内线,甚至可以夺取整个城池。也不是里应外合的战法,说是并没有攻城的迹象。婉贞左右环视,其他人的脸上也写着迷惑不解。
所谓平地起风云大概就是这个状况吧?婉贞想。本来可以安心等到大军到来,再一决雌雄。战场果然是风云突变的地方,有意思。等一下,平地?那感觉就好像是人从地底下涌出来似的,难道说……
“地道。”婉贞轻声说道。
其他人忽然振作,纷纷投来注视的目光。
“没错,这样看的确可能是地道。”梁振业点头同意,“或是一条不为人知的密径让突厥的主力人马悄悄进城,镇压了守军,再开城让所有的兵马进城。”
“可是,雁门关竟会有地道?这个可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孟昌道。
“应该是一条极隐秘的密道。不然突厥也不会隔这么久才知道。就来我们这边也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突厥人之所以能够发现它,一定另有隐情。”婉贞答道。
隐情么。梁振业听到这话,看着婉贞微微点头,好像决定了什么。
“的确,雁门关历朝都是边疆要塞,城墙修筑年代已久,有这样的密道也是可能。”韩青说道,“但当务之急不是寻找原因,如何备战才是重点。”
“是,原因等到收复雁门关时就知道了。”梁振业沉着说道,“在左元帅的大军到来之前,我们要做好接应准备,重新建立防线。尤其是西平郡等咽喉要塞。”
“也许可以考虑一下李兄昨晚提到的,派重兵镇守西平。”韩青道。
众人就军备安排讨论了一下。眼下官职最高的二人就是婉贞和梁振业两人,一个领户部侍郎、监管前线战时需备;一个是大军的先锋官,统领先锋营,他二人的话很有分量;次一级的孟昌、韩青则是地方上的守备官员,再次则是马天赐等中下级军官。众人稍做商议便作决定:重兵囤防西平郡,梁振业率先锋营六千、马天赐领幽州兵马四千立即前往,孟、韩二人留下接应,并马上派人向左元帅报告战况。至于婉贞的去留问题,她本是文官,留在幽州无可厚非,但婉贞却道:“留在这里也是提心吊胆,不如也去前面看看。统备军需的事还要我来回照应着。”
于是众人分头行动。婉贞等人随着大军星夜赶路,直奔西平郡。
已经是十一月了,塞外深秋的夜晚甚是寒冷,骑在马上,冷风刺得脸直痛,虽然身披斗篷,婉贞还是觉得手都冻得麻木了,脚也渐渐没了知觉。大路两旁也只有些枝叶干枯的树木,鬼魅一样在黑暗中摇晃。气氛也有些森冷骇人,寂静的行军,没有任何生动的气息,只有嗒嗒作响的马蹄声和人兽的喘气声。这夜,似乎也将人们的生气掩盖了。
婉贞回身看紧跟在后面的德云。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脸色苍白,眼睛也没了光芒,这样下去只怕从马背上掉下来也不稀奇。婉贞想,毕竟太难为她了。逐拉住缰绳,回身道:“德云,下去到马车上歇一会儿。”给婉贞这个监管使用的马车,梁振业依然让跟着,不坐人就放了点东西。德云现在下马,虽然有些颠簸不过总能卧躺一下,不必这么辛苦。
德云却急忙摇头,说道:“我不累,没事的。”
婉贞明白她是不想给添麻烦,自己曾和她约法三章:不能拖累大队、不能叫苦叫累、不能嚷着回家。所以德云一直小心翼翼,不敢露出疲态。
婉贞有些不忍,口气更加坚定:“这是命令。下去到马车里吧。要是摔着了更加难办。”
德云有些惶恐,偷眼看婉贞脸色不敢答应。正在犹豫之间,后面的马天赐赶上来,看这情形道:“德云小兄弟累了吗?去歇歇也好,你不比我们这些粗人,小心累坏了病了。”
德云大感委屈,道:“谁说累了?我可没喊累。我能坚持得住。”说完,忙瞪着大眼睛看婉贞。
婉贞无奈,叹气道:“没有说怪你,去休息吧,逞强病了就更不好了。”
德云还在扭捏。前面的梁振业也过来了,看了看婉贞的脸色,索性说道:“你们都去车上休息吧。本来也不用你们带兵,车也就是给你们准备的。这样急行军也太难为你们了。去吧,别磨蹭。”
德云也点头,“是啊,是啊。一起去……”语气太过女儿姿态,婉贞锐利地瞪她一眼,德云吓得忙住嘴。
梁振业有趣似的笑笑,吩咐人将马车带过来。
婉贞没法子,只有说道:“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客随主便,大将军怎么安排就怎么着吧。”
梁振业笑道:“我怎么听着是在埋怨我?”
婉贞笑道:“不敢。一切听军令。”
众人这一打趣,冷寂的气息就少了很多。婉贞与德云上了车。天气冷,婉贞搂住瞌睡的德云,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又将斗篷盖在两人身上。心想:幸好车有帘子,不然这姿势让人看去还不笑话?忽然又想到:梁振业已经不叫她“李兄”之类的客套词,只呼其名或者干脆你我相称。这倒是免得啰嗦,但似乎又太过亲密。要不要紧呢?婉贞模模糊糊的想,应该没事吧……
***
东方吐白的时候,大军来到了西平郡郊外,西平郡守江思义开城门迎接。这个江郡守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进士出身。略微有些发福,满脸的小心翼翼,看上去倒还忠厚。看来已经知道前线失守的消息,没少担惊受怕,眼睛都陷到黑眼眶里了。众人相见之后,梁振业等立刻排兵布阵、重新部署防线,婉贞就同江郡守去安抚疏散百姓,调粮征役,忙到日上三竿才得到点空闲用餐。
正吃着,有兵士来报,说梁振业找她。婉贞便随之来到城墙上,梁振业正在城楼中,一群军官得到命令刚刚离开。
梁振业看着地图出神,婉贞问道:“已经忙完了?”
哪知他叹了口气,闷声说道:“早着呢。城里本来的兵马只有三千,还有一千在郊外的大兴庄。江郡守文人出身,不懂用兵。大敌当前,这样分兵是大忌。我已派人调回那批人马,城里的粮草够几天的?”
婉贞道:“七、八天的样子。怎么,粮草都在那个大兴庄吗?”
“是,大兴庄地势平坦,产粮丰富,西平就将那里做了粮仓。我也派人押送那批粮草回来。先看这三日突厥有什么动静吧。”梁振业道,“我叫你来,是让你见两个人。”
“什么人物有劳大将军引荐?”婉贞微笑道。
梁振业起身,笑道:“两个美男子,要和你比比看。”扬声道:“慕鹤、越鸽,进来吧。”话音刚落,门口走进两个身影。
婉贞不理梁振业的调侃,仔细打量进来的两人:一个高高的身材,细腰窄背,眉目修长,相貌端正清秀,身穿青布长衫,看似平和斯文,但婉贞看此人目光精湛有神,行动稳健,可知武功不弱;另一人则不同,衣着华丽,锦袍剑袖外饰兽皮腰带,貂皮围脖,看年纪与婉贞仿佛,五官生得很漂亮,眉眼异彩、口鼻俊秀,顾盼生辉,确是美男子,神态之间也有一种慵懒随意,似乎有点顽皮,活脱脱的闲散贵公子。
梁振业笑对婉贞:“怎么样,不错吧?”
婉贞白了他一眼。那二人向婉贞抱拳:“‘奇禽三郎’慕鹤、越鸽见过李大人。”
原来那个青衫书生是慕鹤,华贵的公子哥叫越鸽。
婉贞奇道:“‘奇禽三郎’?”
“还有一个赛燕,去了突厥王都,不在这里。”梁振业说道。
婉贞还礼。
“他们是我的好兄弟,而且各自身怀绝技,且不属于军中,单独行动更加自如。这次战事不同一般,突厥那边并不似以往那样简单。我叫他们来协助,免得军报有漏洞。救兵如救火,万一我拖不开身,有些事情还要你帮忙处理。”
婉贞明白,梁振业这是跟她交底了,也是真正的信任她。这“奇禽三郎”是梁振业自己的下属,很可能安排到敌营、敌国内部的密探,是最机密的联系。
“这个……”婉贞不知怎么回答。那个贵公子越鸽却笑道:“早就听说今年的状元公是貌比潘安的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连我都比下去了。”
慕鹤年纪稍长,应该是大哥,说道:“二弟又没规矩。对李大人说话也这样轻浮。”
婉贞却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认输了。”
众人记起梁振业的前言,大笑起来。慕鹤、越鸽二人更是与婉贞亲近了许多。
众人正在说话,忽然有人来报:“梁将军,有重要军情回报。”
“讲!”
“这……是,我们派去接应大兴庄的人马遇到了前来偷袭的突厥兵,突厥人数众多,带队的曹校尉派人回来禀报。”
梁振业沉思一下:“具体情况呢?让回报的人过来说明白。”
“遵命!”不多一会儿,这个探报就带领一个兵士进来了,这名士兵的盔甲有些松垮,身上略有血污,神情紧张,看来刚从战场上回来。
“梁将军,我们的三千人马在大兴庄郊外遇到突厥前来偷袭的人马,那批人似乎是冲着我们的粮草来的,要放火烧庄。曹校尉马上带我等迎战,并派小的回来报信。但突厥人马众多,大概有五千人以上,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还请将军赶快想对策救援。”
梁振业立刻吩咐道:“吹号,议事厅升帐,命所有将士准备作战。”
随后,对婉贞道:“请江郡守也过来,我们要分好功。”
婉贞点头道:“好。等一下我们就去议事厅。”
慕鹤、越鸽只是向梁振业点一点头就离开了,看来是已有默契。
城里已经乱哄哄的,老弱妇孺已经尽量被疏散,每家留下一些守宅的人,并雇了一些壮丁劳力。到处都是士兵和青年人在准备作战。大战将至,婉贞却并不十分紧张害怕,只是想着眼前要做好的事。师傅曾经说过,紧要关头,与其在那里紧张害怕,不如冷静地分析情况、做好眼前的事。派人找到江郡守,随后来到被临时当作议事厅的西平郡府衙。
梁振业已经准备点兵,见李、江二人来到,吩咐看座。
梁振业问江郡守:“给西平留下六千人马,在下带四千骑兵赶过去救援,郡守可有异议?”
江郡守有些迟疑:“将军,一下就动用这么多人马是不是要谨慎一些,万一西平有什么不测,我等万死难辞其咎阿。”
梁振业耐心说道:“我等前去救援,快马加鞭,速战速决。各位守城只要坚守城池,一时半刻没有问题。要是有突厥人马来攻,我们回来还可以抄他们的后路,里外夹攻。然而,若是大兴庄有失、粮草紧缺,西平郡就朝不保夕了。各位以为如何?”
婉贞也说道:“江郡守不必担心,西平郡是幽州的咽喉,大家一定会谨慎小心。梁将军的话很有道理,如今左元帅大军还有两日便到,量突厥也不敢轻举妄动。粮草是我军的命脉,应该火速救援。”
其他将领也连声称是。江郡守也只好点头同意。
梁振业立刻调集了四千人马,准备妥当立刻出发。马天赐本想跟着一起,梁振业道:“守好城池,谨防敌人来偷袭也很重要。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有事和李宛李大哥商量。”天赐答应。婉贞沉思了片刻,只对梁振业说道:“穷寇末追,切勿孤军深入。”
梁振业道:“我理会得。”随后翻身上马,带队离去。
***
婉贞站在城墙上举目远望,但见远处黄沙滚滚,那是大批军队过后的样子,许久不能归于沉寂。在城郭四周还有些树木、稻草,但也只是枯黄的。听说到突厥的境内连这点树木也没有了,只是大漠戈壁,鲜有的绿洲就给人们居住。婉贞看着这苍凉又宽阔大地,心里有几分折服。又随之思索眼下的情势:两日后大军就到,若调整一二再决一死战,相信战争不久就能结束。然而这颉利顿王没有国内的支持就敢贸然进犯,虽然有五万大军,但在别国境内,五万人的军队也并不是什么大数目。他要面对的不只是实力相当军队,还有不肯服弱的平民百姓,这人数又岂是五万而已?有或者有什么别的想法?只可惜我对突厥内部并不熟悉,只能以后再做思量。
婉贞随即又想到眼前突厥偷袭大兴庄,觉得有点不合情理。其实就算大兴庄被洗劫,粮草全无,城内还有七八天的粮草,而大军两日后就到,也能勉力支持。不过就是要费些周章到祁州等后面去争粮草罢了。难道说,突厥粮草不济?刚刚打下雁门关,应该不会吧?又或者雁门关的粮草也不够他五万大军的消耗,居然要大老远地奇袭西平郡的粮仓?真是怪事。
越鸽忽然从旁边的台阶里冒出来,有些高兴的叫道:“李大人在孤芳自赏吗?”
婉贞也不示弱,笑道:“我可不像你有这些闲工夫。”
越鸽眼睛一亮,似乎更加有精神了,有些自怜地摸摸自己的脸说:“可惜这两天睡不好吃不好,又来回奔波,脸色都变差了,不然我也不输给你。”
婉贞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他还在想这事,男子中对自己相貌这么在意的也真少见。随口说道:“干什么不爱惜自己,小心变丑了有姑娘会伤心。”
本来是有点嘲讽之意,越鸽却道:“你会伤心吗?”
婉贞皱眉,不明就里不敢贸然回答,只道:“我说的是姑娘家。”
“男人就不可以怜惜美貌了吗?”
婉贞明白了,这个越鸽是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啊。真是头痛,婉贞苦笑道:“你倒真是坦诚。”其实是想说你还真是脸皮厚。
越鸽嘻嘻笑了:“我在突厥那里住得久了,反而对咱们中原的礼数有些生疏。”
婉贞奇道:“你们是住在突厥那里的?”
越鸽道:“是啊,我几岁的时候全家发配到这幽州,不久亲人就都去世了,我一个小孩还不懂事,不时受人欺负,还好有大哥护着。后来,梁大哥也来到这边,护着我们哥几个,大家成了好兄弟。不过,后来梁大哥到处游走,我却不愿意再回中原,也不愿意和他们一起住,就到突厥那边去看了看。这一去反而觉得那里很好,还交了不少朋友,我现在就经常住在那边。”
“你一个人吗?”
“一个人时多一点,赛燕也爱玩,常常到处跑。大哥要修炼,偶尔看我们一下。”越鸽伸了懒腰,悠闲地说:“其实还亏了梁大哥把我们叫过来,大家又能聚在一起了。”
婉贞听了,并不搭话,但心里已经对这三人与梁振业的关系明白了一些,这个越鸽看上去风流潇洒,但内心似乎还有些孩童的天真。婉贞笑了笑,有些怜惜地看着他。
越鸽回身看到婉贞的神情,一怔,继而笑道:“你可不要总是这样的笑,小心突厥的王孙公子把你掳了去。”
婉贞笑骂道:“胡说八道什么,都是大男人。”
越鸽笑:“你以为男人就没事了吗?只怕更危险。”
“只不过这次突厥的行动真得很奇怪,”越鸽想了想,“雁门关丢得不明白不说,兵马的数目也很难测,总是一下多点、一下少点。”
婉贞心中突然一震,忙问道:“怎么说?详细点告诉我。”
越鸽道:“那个颉利顿王手下有五个万人队,再加上他自己的亲兵,有将近六万人马。就算排除老弱残兵,也有五万多人。但是我看过他们行军,目测一下,总感觉并不到五万人,而且还有点慢慢减少的感觉。就算是逃兵也没这么明显吧?突厥也与中原民风大异,民众多尚勇彪悍,轻易不会逃兵。反而要跟着自己的领主、王爷建立军功才对。”
婉贞问道:“你说突厥兵马在慢慢减少?”
“应该是这样,没错。”
婉贞沉思,这时,有个兵士手捧着一个东西,来到跟前奏报:“李大人,刚才回来报信的探子下去养伤之前,要小人将这个呈给大人,说是从突厥人手里抢来的。”
婉贞看到,是面小旗,质地很好、做的也精致:彩绘的花边显示出边塞民族的粗犷,中间一只雄鹰威风凛凛、傲视苍穹。
越鸽奇道:“哎?这是颉利顿王的王旗啊,我见过。只有他的亲兵才带着,难道说……”
婉贞突然叫道:“遭了!”随即吩咐,“请马将军、江郡守立刻来城楼上找我,就说是有急事相商。”
婉贞快步走向之前梁振业等她的那间屋子,婉贞记得那里有一张地图,迅速展开查看西平郡周围的地形。随口问道:“越鸽,你对这附近的地形了解吗?”
越鸽道:“不太知道。大哥倒是很熟悉,他常来这里。”
婉贞道:“你请慕鹤兄过来一下好吗?”
门口忽然有人说道:“不用请,人在这里。”
正是慕鹤,他后面就是马天赐和江郡守。“我听说探子截获了突厥王的锦旗,就将两位大人请来了。”
婉贞点头道:“如此正好。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依据越鸽刚刚所讲的,突厥很有可能在悄悄的分兵,行军之时就已将小股军队潜入我幽州境内。三个月前的战报,只怕不全是偶然,正是突厥试探虚实的人马。前几日的雁门关失陷,也很有可能是关内早就有人潜伏,里应外合,达到了不流血夺城。更重要的是现在,突厥王不惜自己做饵,想将我们的主力军队调出城,一方面可能埋伏人马对付城外的梁振业他们,另一方面则来夺城池。”
江郡守听了,有些仓皇:“这可如何是好,梁将军不是已经中计了?”
婉贞道:“幸好探子受伤迟交了锦旗,我们并不知道是颉利顿王本人来,否则的话只怕倾城而出要活捉他。而来攻城则有两个办法,一是强攻,二是骗城。颉利顿王为不打草惊蛇,没有用雁门关的军队,这样一来,想强攻,但人不够。根据雁门关的事,我猜他这次也会希望不流血胜利,大概是让人穿着我们的衣服来骗城。越鸽,突厥隐藏的人有多少?”
越鸽想了一下:“从我第一次见到,到最后一次看,大概三千人左右。”
婉贞点头:“这就明白了,以这样的人数必须依照地利或天险才能全歼人数差不多敌人。附近这样的地方有哪些,慕鹤兄?”
慕鹤道:“兴栏河和望西山。”
婉贞在地图上找到:“我也猜这里,不过不知到底是哪一个?也不知当地的具体情况。”
慕鹤道:“兴栏河现在水源已竭,不能作为天险;望西山虽然不高,但朝西环抱,连绵数里,应该是藏人的好地方。”
众人点头,就是那里了。
“那现在怎么办?”马天赐问道,“大哥他们会不会已经中计了?”
婉贞道:“我临走时曾对他说过穷寇末追,切勿孤军深入。他应该也明白,只是这次突厥王自己来做诱饵,只怕梁振业很难不上当。不过现在时间还够,只要料理了那些伏兵,捉突厥王回来不是难事。”
马天赐道:“好,我立刻去调兵。”
江郡守忽然道:“且慢,诸位大人,城里的人马已经不多了,李大人刚刚也说过,突厥会来攻城,虽说可能是来骗,可万一是攻城,城内无人镇守可如何是好?请各位三思。”
婉贞明白江郡守的顾及,也知道就算梁振业有事,只要不开城门再坚持两天就能等到大军,他也就脱了关系的小心思。
马天赐涨红了脸,喝道:“难道说我们就坐以待毙,眼睁睁的看着外面的兄弟送死吗?”
“这……”江郡守擦擦汗道:“梁将军睿智神武,料想不会这么容易中计……”
“天赐,”婉贞沉声道,“梁将军临走时有交待,让你守好城池不得有误。知道吗?”
天赐为难道:“是……”
“马上给本官点兵两千,本官作为军需监察使,要前去督察大兴庄的粮草情况。”婉贞冷静地说道。
梁振业带领骑兵出城,脚程很快,不多时就赶到了大兴庄郊外。
那里已经变成了混战的修罗场。
两军交战,不同声音、语言、服饰、相貌的人混杂在一起厮杀,背后的大兴庄火光冲天,一些平民百姓一面救火,一面抵挡突厥人的肆虐。还有些没有逃走的妇女幼儿在战火中哭喊嚎叫。西域的干风中,这战火烧得分外惨烈。
由于人数处于劣势,己方已经连连败退,快要溃散了。梁振业迅速命令:“分左右两翼包抄过去,困住突厥人,不让他们再前进一步!”
命令一下,骑兵立刻行动。大兴庄开阔的地势让骑兵的优势得以发挥,包围很快完成,战况立刻发生变化。原本有些泄劲的守军看到援军已到,立刻精神大振,战斗也勇猛起来。
突厥的将领似乎也很敏锐,他发现了汉军的意图,并不急于交战,而是让突厥人马一边后退一边集结队伍,又兼有突围的目的。就这样,梁振业的人马只完成了半包围。
梁振业已经看出指挥这人不简单,也不急于进攻,整理好残兵,两军对峙。
那突厥军队中间有一人,胯下棕红色的骏马,皮裘锦衣外罩金色盔甲,头盔上华丽的孔雀翎光艳夺目,看不清相貌,但身材高大、威势逼人。这便是主将吗?梁振业心想。
两军分开,战事稍缓。有些沉静的战场上两军的主将正在互相打量。寂静中带着不安,战马不安的打着鼻响。背后庄内的火势见小,但空气里依然有让人觉得炙热气息,有些烦躁又必须绷紧了弦。也许开打还好一点。
突厥那边站出一人,用生硬的汉话喊到:“我家大王要知道来将何人?”
大王?一旁满身血污已在混战中受了轻伤的曹校尉对梁振业说道:“刚刚得知,原来这批人是那突厥王的亲兵,这个带队的就是颉利顿本人。”
“噢?”梁振业吃了一惊,没想到在这里就能碰到对方的主帅。心中思量利害得失,同时高声答道:“在下乃平西大军先锋官梁振业。想不到这里拜会颉利王,真是荣幸。”
那传译回去和颉利王嘀咕了一会儿,又出来说道:“我家大王见将军气度不凡想结为至交。如果将军肯弃暗投明,大王一定重赏,封作王侯,列城封地。”
梁振业冷笑,心想这战场招降也太随便了,要是李宛在这里的话一定能一个字一个字的驳回去,累死那个传译、气死那个番王。可惜自己不愿废话,只说道:“颉利王你看看今天这情景,你还能回去做王爷吗?”
颉利王不用传译,也能猜到梁振业的冷声拒绝。
四下安静。
忽然,颉利王挥挥手,突厥阵营里立刻号角齐鸣,以一队骑兵当先,突厥人马全线进攻。
梁振业剑眉倒立,高声喝道:“冲!”一马当先冲到阵前。亮开手中金装铜锏,战神一般赫赫生威,先截住一员突厥将领,展开家传绝学,只一招“流星赶月”,双锏分至,便撂倒了一个。
主将一马当先,众人士气高涨,也跟着奋勇作战。两军又重新混战在一起。
然而,这次局势扭转了,这样的平地决战,无所谓地势和天时,也没有埋伏和陷阱,倒是人数多得更占优势。突厥的人马虽然彪悍,但三面受敌,拚杀已久;梁振业的人马因为援军到来而气势高涨,加上人数明显多于突厥,自然处于优势。
梁振业人似猛虎马似蛟龙,横穿敌军阵营如入无人之境,上下翻飞的金锏如砍挂切菜一般捣乱对方的阵营。
突厥人开始撑不住了。那颉利王也很了不得,在这样劣势的情况下依然冷静自如地率领军队,稍不留意可能就会被反扑,果然不能小视。梁振业手下几个将官想去截杀他,都被身边的卫士挡住了。不过此时,那个王爷也明白占不到便宜了,想慢慢整理队伍后撤,梁振业不给他这个机会,并令骑兵纵队横穿其步兵阵营,砍倒旗手,扰乱队伍。颉利王不得已,也让一队骑兵战士出来截住了肆意纵横的汉军,作了断后。突厥人马撤退了,梁振业并没有下令追击,他记得李宛说的“穷寇莫追”,而且这次战斗来的奇怪,恐怕有诈。
“整理粮草,疏散百姓,动作要快,准备回城。”梁振业吩咐道。
“将军,大好的机会俘虏突厥王,我们不追?”一个军官问道。
“即使追上去也不一定会捉到突厥王,兄弟们的伤亡肯定会更大。而且再往前就到了雁门关的地界,突厥也会派援军,不明虚实不能冒进。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
梁振业也思量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捉拿突厥王。这个诱惑很大,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捉到突厥王,这场战事可能就会很快结束。但是,梁振业直觉认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如谨慎一点,先处理好当务之急。
“是。”众人遵命,正要离去。有人来回禀:
“将军,不好了。有乡民说,突厥人抓了一群女子幼儿离开了。”
“什么?怎么回事?”
“将军您带援军赶来之前,有一阵咱们抵挡不住,一些突厥兵闯进庄里,到处放火,见到有女人就抓起来,抓满了一车女人孩子就退开了。援军到时,那些人已经被抓起来送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守军做什么去了!”梁振业怒喝道。
一名守军军官跪在地上,哭道:“下官无能,让父老乡亲受难,突厥人马太多,都骑着马,咱们没撑住……”
有一些平民百姓也围了过来,几个老人哭喊着:“各位官爷,求求你们救救我们的孩子吧。”“我家媳妇今年才过的门啊。她还年轻啊。”“我们家的都已经许了亲啊,拉扯这么大不容易……”
梁振业看着满地哭嚎的白发老人,心中怒火中烧,骂道:“这群没人性的畜牲!分赴下去,战马准备,所有骑手立刻去追敌,剩下的人留下整理好粮草,安顿好百姓,送回西平郡。重要是速战速决,不可以耽搁。骑兵首要任务是夺回俘虏,一旦得手立刻撤退!”
“遵命!”
梁振业隐隐感到不安,就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一样。刚刚决定了不去追敌,这下子有非去不可。而且除了自己带来的四千人,这里最多还能召集二三百人而已。以这样的人数,刚才的优势就不复存在,那个突厥王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怕不容易。而且刚刚的交锋中也看到了,突厥人的骑射功夫果然不凡,同样是骑兵,一交锋就看出了强弱,更要小心才是。可不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只能见机行事,但求速战速决,减少损伤。
大队聚合起来,策马扬鞭卷起黄沙漫天。
***
“将军,我们已经到了望西山了。”
梁振业心中一动,过了望西山就是雁门关的地界。而这望西山自己在地图上曾经看过,地势险要,日后两军交战,这是必争之处。眼下要怎么办呢?
“将军,已经看到突厥人马躲进山里去了。请将军下令!”
梁振业道:“先追过去,不要进山,听命令行事。”
“是。”
远远的看到突厥军队的尾巴,似乎仓皇的逃进山里,梁振业下令绕山而行,逐绕道山的正山口。这是环形怀抱的山形,正面对着一片开阔的谷地,背后就是巍巍青山。
而那片谷地里,突厥人马好整以暇的等在那里。
颉里顿王趋马上前,用流利的汉话朗声道:“梁将军真是仁义君子,幸好本王出此下策才将将军引来,居然对活捉对方主帅的诱饵都不放在眼里,却为了几个平民百姓涉险追来,令人佩服。”
果然有陷阱,原来这家伙会汉话。
梁振业镇静地说道:“王爷谬赞了。在下不过是尽自己本分。如果王爷肯将人质放回,我们就此两散,也免得徒添伤亡。相信几个普通百姓,王爷不会放在心上,如何?”
颉里顿王笑道:“几个百姓当然好说,可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将军就不同了。只要将军肯归顺于我,我立即将这些人都放回去,如何?”
“王爷说笑了,在下次来就是要保护这些平民回去,当然自己也要回去。”
“将军认为,这次你还能回的去吗?”
所谓山水轮流转就是这个情形了吧。
形势突变了,站在山口处的众人也开始不安。只听颉里顿王仰声长啸,突厥士兵号角齐鸣,在背后的山半腰,旁边的山门处,忽然显出许多人来。人头攒动,原来山上还埋伏着人马,幸亏没有完全进山。梁振业心中有些焦急,现在撤退的话也许还来得及,但是数里奔袭功亏一篑;如果继续留下的话,危险就大了,人也很难救出来,怎么办?
颉里顿王有些得意地说:“将军以为如何?”回首向山上的人招手,却突然怔住。
梁振业顺势也向山上看去,心中一阵狂喜。
山上出现的人穿着汉人军装,打得旗号是平西大军先锋营。旌旗之下,一个白袍银甲的少年将军仗剑而立,淡青色的披风随风招展,如同画中的人物一般。
只听那个李宛笑道:“梁大将军幸好你还不算太笨,不然就不管你们了,救起来也麻烦。”
他身旁站的是慕鹤,还如平常一样,一身布袍,一身悠闲。慕鹤高声道:“将军请离开山门,配合我们行动。”
李宛站在一块巨石上,左手持剑,右手伸两指放在唇间,长长的呼哨一声,只听到满山的将士紧接高呼,响声震动山林。慕鹤站在另一块高石上,忽然举起一面红色旗子。一队汉人兵士冲到山门出,人人手臂上缚着红色带子。梁振业不明就里,来将说道:“请将军远离山门,或弃马上山或在山门外等候,马匹怕火,最好弃马而行。”
梁振业等人不及多想,纷纷下马,步行上山。另有人引路。而那队红带人马却将众人弃下的几千匹战马赶到一起。山坡上又有两人摇动两面红色小旗,慕鹤见了,手中红旗一挥,接着就听到山门处轰轰两声巨响,梁振业只觉得周围的山石都在抖动。他回首望下,只见巨响过后,山门处的土地上变得凸凹不平,隐隐有柴草露出。那红带人马纷纷引弓,向那地面射去,箭羽一落到表面,立刻燃起一人多高的大火,旁边的山上还有忍不住地往下投掷柴草。梁振业远远的就闻到浓重的硫磺味道,心中明白那是火箭,箭端负有磺石,用火石轻擦便着,想来那柴草中也定藏有硫磺等物遇火便旺。李宛封住了山门,要关门打狗吗?
突厥人马见这情景已然躁动不安,本要冲向山门,怎奈马匹怕火不愿前行。而山门这边的红带人马又将火箭射到弃下的众多战马身上。如雨点般纷纷落下的流火中,战马受惊,嘶叫狂奔,直冲向突厥阵营。突厥的马匹本已畏火不前,被这些发狂的马匹一冲,更加惊慌,纵窜跳跃,四处逃散,难以控制。不少突厥士兵都被甩下马匹,丧命在狂奔的马蹄之下。
梁振业看到那个颉利顿王虽然也有些惊惶,他的座骑也有些急躁,但很快安抚下来了,处于混乱的马群中更显得威风凛凛。果然是人中枭雄,马中蛟龙。
少顷,马匹逃得四散,突厥人群也稍稍安定了些,只见那王爷用突厥语高声吆喝着什么,一些未受伤的突厥兵聚集起来,手套着腰刀,高举长枪,一排顶着一排的后背,整整齐齐地冲向山上。梁振业叫道:“不好,突厥组成敢死队要攻山。”
梁振业急忙过去与李宛会面,只见李宛立于巨石之上,并不惊慌,摆了摆手正与慕鹤交谈。几个手势后,慕鹤点点头,随即高举一面青色旗子。
只听到半山腰一阵紧凑锣鼓声,将士们以土石为垒,弯弓射箭。“铛”的一声锣响,箭羽齐发,好似流星飞蝗,铺天盖地地扫向攻山的敢死队身上。人一排一排的倒下去,排列得也异常整齐。一个人倒下去了,后面的踏着他的尸首补上去。即使这样,也几乎没有人后退逃跑,每个人的刀就抵在前面人的后腰上。他们的大王在后面亲自督战,稍有犹豫之色,便有卫士过来一刀斩首。
血腥味弥漫开来,混着硫磺和烧焦的动物皮毛的味道,异常刺鼻。
突厥这是在破釜沉舟,力求突围。
梁振业远远的看到李宛的肩膀抖动一下,微微侧过身,不再看着下面的攻守阵势。他终究还是文人,恐怕还是见不得这样的场面,我要赶快过去帮他才行。惭愧,这本是我分内的。梁振业想到,让引路人加快步伐,赶去与李宛回合。
***
纵使箭羽再密集,突厥剿山的脚步丝毫没有停下,拿人命铺开的猩红道路上,突厥人马终于冲上了半山坡,离最前面阵营只有十几丈的距离,李宛站的巨石也处于射程之内。终于要白刃战了吗?
“啪、啪”两声信号弹升上天空,清脆的声音却在这狂躁怨愤的修罗场里分外响亮。慕鹤再次高举一面黑色旗子,左右各挥两下,两边的山上传来阵阵轰隆隆的响声,像有巨石在滚动。果然,不多时,另有一小队人马出现在各个土垒旁,运来滚木礌石,只听着将士们喊着号子“一、二,嘿咻”、“一、二,嘿咻”,浑厚深沉的声音在山间回荡,随着最后一个尾音,滚木礌石伴着令人颤栗的轰响滚下了山坡。本已经攻上山坡的突厥兵,却终又如潮水般的退下,只留下了一道道殷红的血河。
梁振业看得心惊,看那已经距离不远的白袍少年,异常俊美的容颜没有血色,脸也同身上的战袍一样苍白,略显单薄的纤细身材披着那样厚重的披风,竟在风中有些摇晃,然而那身姿却依然坚定,目光没有在逃避,坚定地俯视着战场。梁振业竟有些不忍,这样的人物,怎能让他在这种地方受到玷污?他应该是济世安民的存在,却不应被这活生生的人间炼狱侵染。
忽然山下传来悲愤的嚎叫,如剑锋撕裂锦帛,如受困的豺狼在怒嗥。那是突厥王在仰天长啸,声音如此的辽远和苍凉,让人听了不禁深深颤栗。下面的士兵也随之长啸,一时间就好像狼群在月下狩猎前发出的金石之音。
颉利顿王从侍卫手中抢过他棕红色的战马,纵身一跃,直冲向李宛所在的巨石方向。后面的卫士紧跟在侧,两旁掩护,再后面的突厥兵也步步紧跟,不像刚刚那样队伍整齐,一团混乱地如同野兽一样冲上来。
“李宛有危险!”梁振业猛然想到。
那匹红马果然不是凡物,陡峭的山坡竟然一跃数丈高,不等停稳又接着上窜,几下子竟然越过前面防御的土垒,从几个人的头顶上跃过,滚木礌石都给它躲开了,身上中了两箭竟然只是悲嘶一声丝毫没有停顿。众人尽皆骇然,眼睁睁的让这一骑人马过去了,才会过神与后面的卫士、兵卒短兵相接。
李宛身边只有十几个护卫,见突厥王忽然冲到,不及应战就被砍倒。那突厥王手起刀落,身法极快,转眼间冲到李宛面前,举刀便要劈下;慕鹤在旁想要救援,却被几个突厥卫兵纠缠;梁振业还有数十丈的距离,看李宛似乎还浑然不知,急得大声喊道:“李宛,小心!”
婉贞听到梁振业的叫声,猛然醒过来,看到面前的突厥王,不及多想,抽剑相迎。突厥王弯刀下劈,婉贞横剑一挡,只听“锵”的一声,婉贞只觉得头震得发麻,握剑的虎口发热,胸口血气上冲,险些将长剑震得脱手。婉贞忍下这口气,全力架住突厥王的弯刀,心想,我若是抵不住了,只怕会连人带剑变成两段。此刻所有的意志都回到婉贞的身上,她咬紧牙根,即使手臂已经发麻颤抖,手心里已经攥出血来,也没有半点下沉。
然而手中的青锋长剑却被压得渐渐弯曲,婉贞心下骇然,这突厥王好神力,青锋剑是师兄的佩剑,上京之前赠与她的,精钢锻造,扬州名家手笔,厚重坚硬,婉贞用起来还觉得还有些沉重,没想到竟被突厥王压得弯曲,若是换成自己平时的佩剑只怕早就断了。
婉贞毫不畏惧地抬头审视突厥王,只觉得孔雀翎金盔下那双鹰目分外凛利。
这难解难分的当儿,只听“嗖”的破空之声,一只狼牙箭射向那颉利顿王的手臂,迫他抽刀回救,解了婉贞之难。颉利顿王将这箭劈作两节,再回身时,婉贞已经跃下巨石。慕鹤也已经料理了那几个士兵过来拦住颉利顿王。又听“空空”两声,另两支羽翎箭射到,分别指向颉利顿王的腰间和后心。婉贞这才看到射箭的是不远处的梁振业。梁振业趁着空当展开轻功功夫,几起几落就到了婉贞跟前,问道:“没事吗?”婉贞还说不出话,血气上涌怕吐出血来,只点点头。梁振业回身观战,见慕鹤不用兵器,又是马下战,处于下风,高声喝道:“慕鹤退下,我来会他。”说罢,抽出皮囊里的一对金装锏,迎上前去。
慕鹤退至婉贞身边,问道:“李大人下面怎么办?”
婉贞看到梁振业招数精湛,功夫深厚,突厥王已经换了长柄大刀,两人硬碰硬几次,不分上下,只是那突厥王在马上,居高临下很占优势。哑着嗓子说道:“把突厥王从马上打下来!”
慕鹤听了,俯身捡起几块石子,衣袖一抖,“啪啪啪”连中那匹马的腿踝关节。那红马终于吃不住,肘先着地跪卧下来。突厥王听到声音知道不好,先一步滚下马来。
婉贞看到梁振业武艺高超,已经渐占上风,便回身俯视战场。半山腰的将士还在继续下放滚木礌石,还在抵挡,但已有四五处被突厥人攻了上来,正在白刃战,尤其是自己下面的阵营已经短兵相接,一团混战。婉贞沉声说到:“举蓝旗,灭火。再举黄旗,准备反攻。”
慕鹤应了,随后站在高处,长长呼哨一声,摆动蓝色旗帜,山口两旁的人看了也回应几下,不再添加柴草,反而将黄沙土块从上抛下,压住了火势。
婉贞留心观看梁振业与突厥王的战局,梁振业不愧武举状元出身,身法敏捷、招数精妙加上初露锋芒,锐不可当;而那突厥王虽然力大招沉,但若论招数当然比不过家学渊源的梁振业,加之战局连连失利,到处受挫,更是落在下风。
此时,那突厥王已经被逼得连连倒退,下了山坡。梁振业锏锋划过,突厥王身上又添了几处伤痕,其势甚危。又过了几招,梁振业突然反手一锏,直取突厥王的护心镜,突厥王顺势一挡,岂料这招是虚招,只磕开了突厥王的长刀,右手右下至上削向突厥王的头颈,突厥王夺慢了一点,肩上的护甲削去了大半,头盔也划出了伤痕。旁边卫士一看不妙,上前纷纷截住梁振业的攻势,另有人抢了他们的王爷退下。
婉贞看准时机,高声喝道:“举旗!反攻!”
战鼓擂起,四下里杀声阵阵。将士们从土垒后冲出来,居高立下,勇字当先,锐不可当,两下混战在一起。一边是以逸待劳,蓄势而发;另一边是慷慨悲壮,视死如归。这不足万人的战斗却让风云为之变色,大地响起悲歌!
到底汉军人数占多,突厥的顽强抵抗也开始溃败。而之前攻上山坡的突厥兵,此刻则被反攻的汉军围困其中,如待宰羔羊。
婉贞下命令:“不要恋战,突围,出山!”
突厥王也察觉到了汉军的动向,下令集结出山。
封山的火势已弱,众人都明白先出去的有生路,若是留下来被包围了就必死无疑。
两边都是边打边退,终于突厥人马绝尘而去,婉贞和梁振业都下令不许追。
硝烟弥漫中,婉贞回首看那已经渐渐升起却带着血丝的残月,心里莫名的悲哀。这场仗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固然,自己这方为了取胜设了埋伏,大败了敌人。可是,如果自己不来接应,梁振业应该也不会入山,而是后撤回城,这么多的人就不用这样死了。两方应该都没什么损伤吧?那些突厥兵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会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丧生了?自己的将士更不会永远在这里与黄土为伴。
胜了吗?究竟是什么人胜了?若只论两边死人的多少,当然是己方胜了。可是这胜利属于谁?对死去的人来说,当然是没有什么意义,而活着的人,看那些血泪模糊的面孔,木然凄茫的神情,留给他们的只怕也有不尽的痛苦。他们中有刚刚入伍的少年,这次可能是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也有刚刚失去兄弟骨肉,要独自一人回去面对悲痛的亲人。到底谁胜了?作为指挥者我和梁振业可能会受到奖赏。同样的,如果是突厥胜了,他们的士兵也一样会死,会失去亲人,只有他们的大王,又得到了一个城池的统治。只是统治者的胜利吗?为什么要发生这种事……婉贞无法继续思考,头有些晕眩。梁振业纵马在她身旁,轻声说道:“你不要想太多。看,我们回城了。”
远远的,西平郡的城门出现了,城墙上的守军看清旗号立即开门迎接。江郡守、马天赐、越鸽等人都出来迎接。江郡守看到大队安然归来,人数伤亡不大,喜道:“各位大人辛苦!西平郡的百姓仰仗各位保住了家园,真是感激不尽!”
德云凑到婉贞面前,看到她没什么事,心中大安。上前拉住婉贞的手,想要扶她下马来,忽然摸到湿湿的液体,仔细一看竟是血,大惊道:“大人哪里受伤了?快来医治。”
婉贞说道:“虎口震裂了,不妨事。”德云却抓住不放。
梁振业本要众人去议事厅汇报,但见婉贞脸色极差,说道:“你先去包扎一下伤口,休息一下。”
婉贞点头:“有事你问慕鹤吧,他全都在,都知道。我就不去了。”
梁振业道:“好。”
婉贞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放下了担子,心依然沉甸甸的,头也开始疼得厉害。走了几步,只觉得脚下虚浮,浑身无力。忽然,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下去了。耳旁先是响起德云的惊叫,又有梁振业等人抢过来,叫道:“李宛!李宛!”
等到婉贞幽幽醒来,天还是黑的,外面的夜空中有淡淡的弯月,但似乎过了很久。其间婉贞模模糊糊的有些知觉,知道有大夫来问诊,有德云给她包扎伤口,梁振业也似乎来了几次。低头看看手掌已经被仔细的包好,伤口也已结痂,感觉不到疼痛了。头还有些沉沉的,可能是躺得太久了。婉贞扶着床沿,缓缓坐起,忽然碰到一人伏在边上,应该是德云。德云惊醒,看到婉贞起来,有些惊喜,连忙掌灯,又将被垫枕头倚好,让婉贞靠着。
婉贞笑道:“我睡了多久?什么时辰了?”
德云道:“两天两夜。现在一更天了。今天酉时左元帅的大军到了西平郡,还派人过来问候,不过您没醒,我就回绝了。”
“哦?我也变娇贵了。这点事情就闹成这样,也真不中用。”
“您说什么呢?路上没休息好不说,又连夜赶路,过来就指挥备战,一天的时间都没怎么吃东西,又上战场埋伏敌人,换个男人都不行,您这已经是很好的了。”
婉贞微微笑着,不答话。
“有些受了风寒,中间还有些发热。那老大夫也真糊涂,尽用些虎狼之药。哪能给我们这样的人服用。我不让,说你没醒喝不了。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就给你施了针。您也争气,一转眼就好了。”
婉贞道:“我几年都没生过什么病了,真怕这一病会沉重。还好有德云你在。”
德云笑道:“不过是累了,歇歇就好,哪有那么严重。梁将军和马天赐还整天跑过来看,担心的什么似的。索性没事就好,饿了吗?要吃什么我去准备。”
婉贞道:“不用管我了,这两天你一定没有好好休息,我也不想吃什么,你去休息吧。我再坐一下就歇着。”
“那怎么行,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有莲子粥是现成的,我去热一下,你少吃一点再睡下吧。这回我也安心了。”
婉贞依了她,点头道好。
德云转身离去,婉贞披起一件长袍离开床铺,走到木桌前。桌台上,笔墨纸砚都备好放着。婉贞信手拈起方石,悠悠地研起墨来。
婉贞自然明白自己这病是如何而来。病有心生,决不像德云说的累到了那么简单。战场上看到的一切,深深地刻在了婉贞的脑海里。她不能忘记那些倒在马蹄之下、烈火之中、厮杀之间的垂死之人。心结解不开,病也不会好。婉贞明白,一定要自己振作起来。愁绪满怀、伤感忧郁不是她应该有的。去做自己要做、能做的事才是当务之急。
铺开纸张,婉贞提笔写道:
云长温酒琉璃杯,
金戈铁马战鼓擂。
杀伐转瞬烟消尽,
唯有大漠孤雁悲。
自古将军百战死,
谁人曾见壮士归……
正写到这里,有人推门而入。婉贞抬头一看,是梁振业。梁振业看到婉贞站在那里,顿时释然,道:“已经起来了,觉得好了些么?”
婉贞笑道:“本来也没什么,有劳费心。”随手将写字的纸揉成一团,就要丢掉,却被梁振业一把拦住。
“为什么要丢?”
“写得不好自然要丢。”
梁振业展开看了看,仍然说了一句:“不要想太多了,你仍在病中,凡事豁达一点。左帅已经到了,以后就不用你再到那种地方去了。”
婉贞明白他是在为自己担心,说道:“我不要紧了,有些事一定要想通了,病才能好。”
德云端着食盘进来了,听到两人的话,也道:“过思伤脾。大人不要忧虑太多,前面的事就交给梁将军他们吧。”
梁振业闻言笑道:“想不到德云还懂医理,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婉贞道:“这可不是我的功劳,那是德云家传的,一般的大夫都比不上,我更是差得远。”
“哦?人不可貌相啊,原来这里还有个济世悬壶的小华佗呢,怪不得你家大人的病好得快。我以后还要仰仗一二。”
德云憨憨说道:“二位大人不要打趣我。夜深了,两位用点宵夜吧。这里有莲子粥伴着玫瑰红绿丝,还有桂花蒸糕和煎锅烙。”
“天赐要是在就好了。”梁振业笑道,“我还要巡夜就不打扰你们了。先告辞。”说罢走向外面。末了,脚步停在门槛处,回首看烛光下神色幽远淡雅的婉贞,叮嘱道:“好好休息。”随后,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
第二天一早,婉贞重新穿起官服,戴上乌纱,精神抖擞地去处理政务了。婉贞发现,虽然自己当着许多人的面病倒,又卧床了两三天,可是众人的眼里非但没有轻蔑她弱不禁风,反而更加恭谨顺从。本来,这军营里都是血性十足的男人,还有是不少粗鲁莽撞之人,婉贞平时管教起来还要摆足官威才行,这次再看却听话了很多。婉贞心里苦笑,由此看来对这些军人,尤其是下面的士兵还是要有军功才能服众。
婉贞后来才听到那些传闻。“我们这位状元公,别看文文弱弱、斯文秀气的,谁成想一人独挡了几个突厥将官,又和突厥王大战十几回合不分胜负,那才叫人不可貌相。”“智勇双全,雷厉风行。一个文官率队奇袭望西山,先料理了等在那里的突厥人马,又重新补下埋伏。和梁将军里外夹攻大败突厥人马,真叫一个过瘾!”“人家都说状元郎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我们这两位状元只怕是上天派来助我圣朝的仙人啊。”“是啊,是哦。”
婉贞听过,无奈笑道:“好离谱,随他们吧。”
中午时分,梁振业找来了。“左帅请你过去,报一下粮饷的情况。”
婉贞整理一下随之前往。
平西远征大军的元帅左士良正坐在中军帅帐里。旁边有参军幕将杨中庭和偏将凌霄。婉贞与这二人点头示意,算是招呼了。
左元帅已年过花甲,斑白的头发和不知是伤痕还是皱纹的满脸沟壑略显老迈,身体却很硬朗,行动刚劲有力,的确有勇冠三军的气势。据说,草莽出身的左士良不喜文人墨客,绝少与文官交往,就是平常处事也没什么好脸色看。但是婉贞却没有发现这些迹象,左帅对她倒是很客气。说起三天前的伏击战,更是赞不绝口,态度也亲切了许多。婉贞也能看得出来,这里面应该有梁振业的关系。左帅看梁振业就好像看自己的儿子一般,婉贞帮了梁振业的忙,自然也被看重。又说到备战事务,左帅称赞婉贞“办事利落,妥帖周到,比那些一锥子下去哼不出一声的废物书生强太多了”。婉贞心里想笑,反正我也不是真的书生,你怎么说都行。
婉贞等人正要告辞,忽然两人掀开帐帘闯了进来。为首之人,紫金战甲狐裘镶边,外罩猩猩红战袍,披风上绣猛虎下山图,衣冠甚是华丽。看相貌,浓眉大眼,五官倒也中看,只是满脸骄横之气,大有飞扬跋扈之意。后面一人,年纪略小,与马天赐相仿。相貌、衣着与前面人相似,只是骄傲之意大减,有些虎头虎脑的。
婉贞一见他们,立刻顿悟,这便是那两个小侯爷郑涛和郑涌,众亲贵大臣力保的皇后的两个弟弟。
郑涛率先发问:“左大帅,驻兵已经两日了,怎么还不向突厥下战书?”
之前对婉贞这个文官客气亲切的老帅,此时真的是没了好脸色,老人家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劳师远征,副帅是想让突厥以逸待劳来和我们决胜负吗?”
“停留时日太多,兵士们恐会有懈怠。”郑涛不依不饶。
“懈怠?”左帅冷哼一声,“才刚开始安扎,众人忙得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人家甚至都病倒了,”说着指了指婉贞等人,“就这样还抽空打了个胜仗。只怕没有懈怠的时间。小侯爷要是空闲不如去督促教头帮忙练练兵,或者取安抚民众看看西平郡的雕梁画柱,再不济也可以在近郊打打猎活动一下筋骨,免得懈怠。”
郑涛涨红了脸,“本官是来战场杀敌,报效圣恩的。又不是来游玩打猎!”
左帅沉着脸道:“既然知道这是战场就应该明白事关重大,要沉稳谨慎。一将功成万骨枯,身为将帅,一句话就能牵涉到成百上千条人命,怎可任性莽撞?尤其是作战,众将都应思而后动,齐心协力。如若不然,只怕还没等人家来功,自己就先乱了阵脚,已然输了。众将听令,从今日起没有命令不得贸然开战,否则军法从事。”
众人齐声答应。
“哦?”又一人没有通报,掀帘而入,有些阴森森地笑道:“梁先锋未经请示,一来就与突厥交战,不知元帅怎么算?”
来人正是兵部侍郎、督军魏雁辉。他有些得意地看着梁振业等人,似乎抓到了什么把柄。
左帅眼里更加瞧他不起,轻描淡写道:“本将令可是今日才说。更何况先锋营先大军而动,主将有临阵应变的权利。梁将军为护送大军粮草,与突厥不期而遇,又打了胜仗。有功无过。”
婉贞在一旁拢袖而立,见众人越说越僵,自己也懒得趟这浑水。转身向左士良拱手道:“下官还有公务待办,先告辞了。”
此言一出,帐内几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了,郑涛不满的目光,魏雁辉若有所思的怀疑神色,还有郑涌紧皱的眉头。
婉贞恍若不见,神情自若地转身就走。
“且慢。”说话的是郑涌,“启禀元帅,末将刚刚路过谷仓,看到粮草数目与账本上有些出入。仓库的粮草似乎短了一截,不知李大人有没有发现?”
眼力不错,婉贞点头道:“这是之前大兴庄的粮草被突厥烧掉了一部分的缘故。下官已经向元帅禀报了此事,现在正要去核实具体数目。”
郑涌道:“如此一来,是我多虑了。李大人请。”
婉贞微微施礼,便离开了。
***
申时左右,梁振业派人传话,说李大人要是得闲就请到校场,有事相商。婉贞正好也忙得差不多了,就随来人到城郊的校场。
校场很宽敞,一侧围着栅栏正在驯马,另一边放着兵器栏,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摆全了。再过去一点是骑射场,几个靶子远远地一字排开。
“嗒嗒嗒”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一个身影骑着黑色骏马飞奔过来,待到离靶子足有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忽然马上回身,一招“犀牛望月”,只见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唰唰唰”三箭正中靶心。马匹又兜了一圈,马上之人箭发连珠,或俯身或正身,继而又射了六箭,皆是正中靶心。
人都道百步穿杨。可这距离早已过了。不光如此,婉贞知道,跑马射箭比站定射箭又要难许多,马匹的节奏,风向都要算在内。婉贞赞叹这神技,鼓掌相迎。
那人骑着马,一路小跑过来。婉贞已认出马上之人便是梁振业。他没有穿盔甲,剑袖长靴,手腕脚腕上都打着绷带,头上还绑着头巾,长眉剑目,更显得这身狩猎装扮分外英姿勃勃。他向婉贞伸手,婉贞也下意识伸出手去,结果两下接力,梁振业一把将婉贞拉到马上。
两人一前一后,姿势就好像梁振业拥住她一般。婉贞大窘,说道:“你做什么?这成什么样子?快放我下去!”
梁振业在后面嘿嘿笑了几声,婉贞脸都红了,不敢回头看他,只听他说道:“放心,我可是有未婚妻的人,对男人没什么兴趣。”
又被他戏弄了,婉贞想到这里恨得牙痒痒。不过他叫人过来就是为了笑我?
在离靶子一百步远的时候,梁振业放婉贞下马来,自己又骑马过去拿了一张弓回来,掷给婉贞。
婉贞好奇,道:“做什么?”
“教你射箭啊。”梁振业道,“能将敌人在远处消灭,总比来到近处再厮杀安全得多。在战场上学会射箭很有用。你虽是文官,不过难保以后会用到。”
婉贞听得懵懵懂懂。梁振业却不由分说将箭囊等物都递了过来,还嘱咐:“下次穿利索点的衣服。先带好般指,免得伤了手。”
婉贞叹气,心想学一点也没坏处,罢了,也就由着他。
“先教你站定射箭。像我这样姿势摆好。认箭要准,身体不能晃,把弦拉满。”梁振业边说着便做示范。
婉贞按照他说的,气沉丹田,两肩微沉,双臂张开,拉满长弓,“嗖”的一箭过去,只偏离靶心寸许。
“很有天分啊,”梁振业笑道,“再放轻松一点,肩膀不是这样用力的。”
说着,梁振业走过去扶着婉贞的肩,随即又要握住婉贞的手,打算手把手地教。
婉贞一惊,触电一样退开,随即讪讪笑道:“学生不好,老师也辛苦。姿势是怎样的,你再说一下吧,我不记得了。”想打岔过去。
梁振业倒似不介意,刚要答应就听到另一边的驯马场传来呼喝的骚动声。两三个士兵跑过来,道:“将军,您去看看,可不得了了。”
***
梁振业和婉贞来到马场边,只见里面人声鼎沸,马匹嘶吼。百十来匹待驯的战马已乱成一锅粥,驯马人也手足无措,大声呼喊哨子,要将马匹赶到一起。正这当,一匹棕红色战马斜着冲出,又将马群冲散,一些马匹也因此受到惊吓,也跟着到处乱跑起来。那棕红色战马发力狂奔,把几个想要拦住它的牧人和兵士都撞翻在地,受伤不轻。又有几人要围上去,奈何那马脚力极快,迟了些连影子都摸不到。看来混乱的祸首就是这个了。
梁振业问道:“怎么回事?”
身边的兵士答道:“这是我们之前在望西山掳获的突厥王的座骑。当时那畜牲脚上受了伤,我们看它神骏,就掳了它回来悉心照料。打算驯好了再交给上面,谁知这畜牲非但不领情,这两天不吃不喝的还到处捣乱,今天看它好了点想带过来溜两圈,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们已经有十几个人都给踢伤咬伤了。在这样下去,只能宰了它了。”
婉贞听了,心想怪到觉得这马眼熟,原来是那日突厥王的座骑,看来也是个烈马,不好对付。
梁振业道:“这是大宛名驹,不能等闲视之。好马都有些脾气,换主也极难。先把围栏围好,不要让它乱跑,也不要让人过去抓了,等它跑累了再说。”
梁振业看到婉贞沉思不语,问道:“你有什么计较?”
婉贞问道:“它若一直不降,你要如何?”
梁振业道:“这样的前例也不是没有,不过这是你军需官的管辖,如何处置,你最能发话。如何问我?”
婉贞道:“不只是一匹马的事,若是人呢?将要怎样?”
梁振业微笑点头,道:“这可真问着了。若是人,那就复杂的多了。对待降俘要怎样,对待降敌要怎样,对待战败但不心服的人又要怎样?不战而曲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能让人心服口服自然是最好的。但事情往往不能逐人心愿。”
婉贞叹道:“所以,武力应该是最无用的吧?但世人却常常认为那是最有用的。”
梁振业笑道:“那么圣贤门生的阁下,请问有什么良策或是良言,能够劝谏给这匹狂马让它安静下来?”
婉贞道:“也许这个时候,武力就很有用场了。我不懂驯马,交给你处理吧。你若能驯服这马,我便做主,将这马给你。”
“此话当真?”谁不知道好马千金难求,驯好了到战场上可是个一顶一的帮手。梁振业听了有些跃跃欲试。
“你也必逞能,小心伤到了。”婉贞嘱咐。
***
梁振业翻身跳入围栏,命旁的诸人退开,自己观察好那棕红马的步伐、路线。来回几次,大略已了然在心。他撩起衣襟,展开轻功,等在棕红马的必经之路上,待马匹横冲过来的时候,一手抓住马鬃,纵身一跃,翻到了马背之上。那马感到有人坐到它背上,大惊跃起,前后翻腾,立起人字,想丢下他来。梁振业也着实了得,虽然险些掉下马,终于又攀住马背重新骑好。四下里见到终于有人骑上这匹烈马都大声叫好。
谁想,这红马听到众人的叫好声更加狂躁,竟然直接向围栏冲过去。所有人看到都大惊失色,那围栏有一人多高,马匹很难越过。若是不小心摔到,那速度和高度,只怕连人代马都有生命危险。
梁振业心想不好,为了匹马把自己赔上就太不划算了,看准时机,在红马跃起之前,双脚一蹬马背,抓住在空中飘散的场边的旗帜,顺势翻了个筋斗,轻飘飘落下,毫发无伤。
而那红马纵身一跃,竟然高高地越过了围栏,冲向外面。梁振业突然想到,我好糊涂,那匹马明明连山坡都跃得上,我怎么忘了?随后,又惊呼:不好,李宛小心。
婉贞望着那红马直直地向自己冲来,旋风一样来到面前。急中生智,仿效着梁振业的模样,身体微侧,左手抓住马鬃,右手在马背上一按,双脚点地,翻身上马。这马更加发狂颠簸,婉贞只死死地抓住马鬃,身体几乎要平飞起来了。众人在一旁看着,全都心惊胆战,眼见得就要有人大祸临头,坠马重伤。怎料婉贞体轻身小,反而比常人更不容易被折腾下来。终于,那马匹放弃了颠簸,径直向校场外冲去。
梁振业看到,与众人骑马去追,生怕出了意外。
婉贞骑在红马身上,只觉得周围景物飞速闪过,看得头晕,更有冷风割得粉面生痛。再一抬头就看到城门已在眼前。婉贞怕此马进城上街伤人,竭力斜拉马鬃,拉得马都嘶叫起来,也全然无用。婉贞大急,心想,最好赶快找个法子让它停下来,如何呢?忽然记起小时候师傅曾经教过她,遇到惊马可吹一种口哨,让马儿安静下来。
当初婉贞初学骑术,李侗担心小孩子不懂驭马之术,惊了马匹有危险,特意教给婉贞的。此时也管不得这马到底算不算惊马,听不听得口哨,婉贞俯身在马耳旁,轻吹起儿时记的旋律。
梁振业带人在后面追,见与前面的红马越隔越远,心中焦急。忽然见本要冲进城里的红马竟然慢慢放缓速度,忙吩咐众人道:“分两边围上去,切忌妄动,千万不可伤到李大人。”
待到众人慢慢围上,婉贞已经从站定的红马上翻身下来,站在那里与马匹默默对视。梁振业摆摆手势让大家不要鲁莽,自己走上前,问道:“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婉贞回首,嫣然一笑:“我没事。”
梁振业心中一动。
婉贞看着棕红战马那双美丽晶莹的眸子,里面流露出哀怨和向往,混杂着骄傲和不逊,婉贞温和地笑道:“你若想走就请吧,我们庙小,怕养不起你。”转身又对梁振业说:“我做主,放了这匹马吧,再待在这里,只怕就剩下一堆马肉了,偏巧我又不爱吃马肉,怎么样,卖我个人情?”
梁振业知道这是突厥王的座骑,又是宝马,上面追查下来不好交代。因而说道:“此马脚力极快,发疯跑散了也没办法,没伤到我们李大人就算万幸了。”
婉贞笑道:“如此多谢了。”
旁边跟上来的十几骑人马听了,也都道:“李大人没事就好。”“这个畜牲,回去了也是下汤锅的份,管它什么王啊,名驹啊的。”
婉贞道:“今晚我请各位喝酒,还请赏光。”
众人都道:“一定一定。”
婉贞对梁振业道:“你们先回去吧,我送它走。”
婉贞不理众人劝阻,拍了拍那马的脊背就向郊外走去。那马像明白婉贞的意思一样,踱着方步,跟在婉贞身旁。
落日的余晖中,一人一马缓缓前行。婉贞像是对马儿说话一样,喃喃低声道:“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得呢?是逍遥自由地在草原山林间与伙伴们嬉戏,还是被人骑乘,驰骋战场与主人一起名垂青史呢?庄子说,乌龟宁愿拖着尾巴在淤泥里苟活,也不愿被人杀死供在神台上,那么你呢?其实我自己也很难想得清楚。”婉贞停下来,看着那晶莹的动物的大眼睛,“你的眼里有着渴望,渴望什么呢?只有你自己知道吧。不管怎样,你现在可以去找你想要的生活了。去吧,希望你不要再被人抓住,不要再卷入战争。走吧。”婉贞轻轻一拍马儿的脊背,目送那红色的骏马消失在夕阳的晕辉中。
平隆四年十二月中,平西大军与来犯的突厥兵马在雁门关前开阔的原野上展开决战,年过花甲的老帅左士良亲自坐镇中军,以参军幕将杨中庭和先锋官副将梁振业率领左翼,副帅郑涛和副将郑涌、凌霄、白云鹏等人带领右翼,相互辅助,合围突厥人马。阵势商定妥当,本想一举攻破突厥防线,谁料右翼人马过于冒进,反而中了突厥的圈套,成了人家手里的挡箭牌。双方各有损伤,突厥退兵回雁门,闭关自守;平西大军回兵西平郡,因右翼伤亡过大,需要调整休息,郑涛等人虽然无恙获救,但因延误军机被左帅痛斥了一顿,暂不管辖军内事务。督军魏雁辉虽对此有意义,但老帅执意奖惩,众人不欢而散。杨中庭和梁振业因作战英勇,应变及时,使大军免于大败,受到嘉奖。杨、梁二人委婉辞谢。军需监察使李宛病后初愈,协调西平等各郡县军备,诸事有条不紊。
入冬的初雪已经飘过,还好不大,两三天后路上就只剩些残雪了。如果是大雪,只怕运输大军粮草的队伍会受阻。婉贞披着缴获来的毛皮斗篷,有些大,但穿着很暖和,是梁振业硬塞过来的。婉贞不要,他就打算直接给婉贞穿上,只好收下了。婉贞有时不禁想,这家伙是毫无顾忌还是故意来和我捣乱?
婉贞轻轻的呼气,一团白雾萦绕住秀美的面容,似梦似幻,朦胧又剔透。看着窗外,稀稀落落的三四个人来来往往。手中的笔尖有些冻住了,这份公函已经写了半个时辰,狼毫笔尖被冻住了好几次,天气冷,连写字都难。婉贞起身走动一下,顺便想让德云过来给炉子加点火。希望这段时间不要有战事,哎,要是能速战速决就好了。
“李大哥,你办完公事了吗?”马天赐推门而入,后面跟着凌霄,二人的手里都拎着只野鸡,看来是刚从外面打猎回来。
“快写完了,你们坐,”婉贞向里面吩咐道,“德云,加点火,给两位将军上茶。”
德云在里面应道,不一会儿就端着东西出来了。
天赐看到德云,讪讪笑道:“总受你们照顾,还时常让德云费神,今天和霄兄打了两只雪鸡,给你们加菜。”
德云笑道:“真是希奇,今天怎么文绉绉的,还会知道让人费神?我是不是要看看太阳打那边儿出来的?”
婉贞见惯了德云与天赐拌嘴。每次德云做点心总会备着梁、马兄弟的一份,但是每次吃的时候总会挤兑天赐几句。婉贞也不见怪,只说道:“不用了,你们辛苦打来的,还是自己留着吧。这两日下雪,粮草方面要吃紧一些,士兵的伙食不变,各位将军就要辛苦一下。”
凌霄也道:“李兄千万别这么说,这几日没有战事,最辛苦的就是你们。我们几个出去打打猎,全当是演练一下骑射。你就收着罢。”上次作战,凌霄虽然也在右翼,但没有听从冒进的命令,因而没有受到处罚。他性情洒脱,与马天赐等人的交情都不错。
德云对婉贞道:“还是收着吧,看样子他们也要顺便一起享用了,不过是用他们的东西来招待他们,费事我做一遍,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赐故意装作恍然大悟,大声道:“主意甚妙!霄兄,我们今晚又有口服了。”
德云哼了一声,就像在说,看我说着了吧?随后接过野味去准备了。
天赐问婉贞:“我大哥什么时候来?他找过你没有?”
“没有,今天还没看到他。”婉贞奇道,“什么事?”
“今早我看他要来找你,似乎有什么要事,不过后来又被人叫走了。也许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噢?这样。”婉贞心想,梁振业能有什么事要找我呢?
正在想着迷题,答案就自己过来了。房门又被推开,几个侍卫涌进来,也不行礼,打头那个有些焦急道:“各位大人都在,正好,请赶快到中军去一趟。左元帅病了。”
***
梁振业在帅帐外来回踱步,看到婉贞、天赐、凌霄等人过来,急忙迎上前去。婉贞问道:“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会突然生病?”
梁振业道:“左帅前两日就有些不适,以为年纪大了容易劳累就没在意,结果今早醒来就全身酸痛,坐起来都吃力。我过来看到这幅光景,忙叫人请大夫过来。现在已经服了药。左帅说想趁着有些精神将军中事务交待好,自己也安心。”
“大夫怎么说?”
“大夫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拿伤寒、发热、年纪大了什么的敷衍着。我却觉得左帅年纪虽大但身体一直很硬朗,这病来的凶猛,实在有些意外。”
婉贞觉得梁振业弦外有音,但碍于人多眼杂,不好细问。
“有什么意外的,人老了身体自然不行。如此远征只怕很难消受吧,何苦硬撑呢。”郑涛等人也都过来了。
这几日,郑涛被左帅喝斥一顿又暂停了职务,想必心中定然是怨气冲天。前天晚上听说还大肆酗酒,酒喝没了又到婉贞这里来要。偏巧,婉贞不吃他这套,以军需短缺为由,公事公办的口气三言两语地打发了来的下人。听说,郑涛还想闹事,被弟弟郑涌和侍从拦了下来。
婉贞道:“还不是年轻人不拿事,只好老帅亲力亲劳,半点不能轻松。如今累坏了身体,旁人自然也不好说嘴。”
“你?你什么意思?”郑涛气得脸色发白。
“下官哪里有什么意思,只不过为左帅的病情担忧和内疚而已。都是我等不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教他老人家操心,真是惭愧。”婉贞的本性又露出来了,伶牙俐齿地指桑骂槐。虽然婉贞自己也知道这样太锋芒毕露了。然而常常又忍不住,一定要说个痛快。
“你……”
后面的魏雁辉说道:“大冷天的,还是先进去再说罢。”
里面左帅已经坐起在榻上,披着棉袍,闭目养神,也不知道他听到众人在外面的对话没有。见众人进来,吩咐看座。众人谦让一下,纷纷落座。
左士良勉力坐起,有些吃力道:“廉颇老矣,无能为也。看来果然不服老是不行啊,这些日子只怕要让诸君多分担一些,眼下不宜开战,只要维持目前状况,等到天气转暖,突厥粮草耗尽,再围困城池就可以一举攻下雁门关。上次作战双方互有损伤,但说起来还是突厥的元气损伤更大,加之本国不供给粮草,他们拖的时日越久就会越艰难。而雁门关城池异常坚固,易守不易攻。诸位只要不冒进,并且时时监视,切断他们的粮草,就可以胜券在握。
“从今日起,军务由副帅郑涛和幕将杨中庭共同处理,二人协力暂摄本帅之职;先锋梁振业暂摄幕将之位,主要负责雁门关的动态;副将郑涌负责押运粮草,事关重要切忌小心。其他诸位各司其职,要多加费心。切忌,不可轻举妄动,贸然出击。”
众人答应。而魏雁辉却道:“恕在下多言,将令不统一可是军中大忌,老帅将军令一分为二只怕不妥,还是要有个主次才行。”
这就要夺权了?婉贞心想,比起老辣的魏列夫,这个魏雁辉果然还是浮躁一些。
不过说得也有理,将令分开确有不利。然而,杨中庭作战沉着冷静,智勇双全是有目共睹,前科的武举出身,又有剿匪的军功,无论从阅历、战绩还是军功都比受家族荫蔽的郑涛出色很多,但身为副帅的郑涛比杨中庭还高了半位,就因为停了职务而丝毫不让郑涛掌权,这也说不过去。又像是在打压人家一样,毕竟是皇上的小舅、皇后的弟弟,不能太让人家难堪。况且魏雁辉又在这里,魏家有意拉拢郑氏,想来也要插上一脚。
左士良有些为难。
杨中庭却道:“末将愿唯郑将军马首是瞻,还请左帅好好休养,早日康健,重掌帅印。”
既然杨中庭谦让了,也就算了。只要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就行了。
“那么,郑涛为正,杨中庭为辅,其他人按刚才所说,务必尽心尽力。”左帅说完,侍从忙扶着躺下。众人寒暄了几句退了下去。
婉贞刚要出帐,梁振业叫住她,拖在众人后面。趁人不注意,梁振业低声说道:“左帅让你留步,私下谈谈。”
婉贞来到卧榻前,老人家已经重新躺下了,有些微弱地笑道:“听到振业说你的一些事,果然名不虚传,敢那样抢白郑涛的人也就是你了。”
看来刚才帐外的话,左士良已经听到了。婉贞有些迟疑:“下官不是有意打扰您……”
“没什么,老夫我听着很过瘾啊。要是我也有像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声音越来越低,几乎不闻。
女儿?婉贞瞪圆了眼睛,没听错吧?以她现在的身份,左士良的这句话这个可是很奇怪的说法。
梁振业在一旁听到,笑道:“你老人家怎么糊涂了?我们这位状元公可是少年郎。”
听着非常刺耳的辩解,婉贞干咳了一声,镇定道:“不妨事,左帅您赶快好起来,回头我让梁振业给您做上门女婿。”
“又说我什么?”梁振业不依不饶。
这样话家常一般,左帅似乎高兴了一些,嘿嘿笑道:“他可不行……算了,老夫是看你的相貌和一个老朋友有几分相似,他就有个乖巧的女儿……唉,一时触景生情,莫要见怪。”
婉贞突然明白,这位左将军可能是父亲的老相识,也许当时年纪小记不清了。这样来说也就不奇怪了。老人凭着敏锐的感觉无心说出的话正中了婉贞的心事。婉贞微笑着握住放在被外那双苍老的手,就像对父亲一样的体贴地说道:“您好生将养吧,平常身体这么硬朗,一定可以很快好起来,到时候我们就一举歼敌、班师回朝。”
老人喃喃回答几句,没听清楚。婉贞的注意被别的事物吸引了。
忽然在病人身边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泥潭里腐朽的青铜,酸臭中带着一些金属气息。这种气息在人的身上闻到很奇怪,即使是年纪大的老人。这是没有生命感、阴冷的味道。
医道讲究望闻问切。难道大夫没有发现什么吗?婉贞抬头向梁振业问道:“大夫有没有特别说什么?”
“没有什么,也就是注意饮食,好好调养之类的。”
没有发现吗?婉贞皱眉思索,这气息的确很微弱,但也应该能察觉到的。自己多虑了?这是兵营,盔甲兵刃随处可见,老帅的金漆乌龙甲就挂在床前。
梁振业看婉贞低头思索,不禁低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左帅也抬起褶皱的眼皮,有些疑惑的看着她。
婉贞站起身,离开老人的视线,来到桌边。上面摆着今早的菜羹,只动了几口。
梁振业也跟过来。“这是今早左帅的饮食?”婉贞问,边说边从衣袖里摸出一把精巧的银质小刀。
这刀是儿时父亲给的,本来嫌这刀华而不实,不想带着,但师傅说官场如同江湖,不得不小心谨慎。银器可以验毒。平时有德云在自己懒得操心,今天倒是为别人照看一下。
梁振业已经明白,点点头说道:“是,今早就吃了一点,我怎样劝也不肯再多用了。”婉贞则趁他说话,将纯银的刀刃在汤和饭里轻轻搅拌了几下。
没有变化。果然是我多虑了吗?
老人不察觉,依旧说着“不想吃”“吃不下”的话。
婉贞突然想到一个可能,随即闻了闻刀刃,果然有那种淡淡的森冷之气,心中有了主意。
回到床前,婉贞不露声色,依然温和笑道:“不多吃可不行,体力会变差的。不过军中的饭食做的未免粗糙。我有一书童,最会做这样的细点,人又聪明乖巧,不如让他过来侍候您,我等也算尽孝心。不知元帅一下如何?”
梁振业也道:“有个细心体贴的人照顾,我们也安心。人我见过,您就答应吧。”
左帅想了想,道:“好,如今也只好凭你们吩咐。”
二人笑道:“我们怎敢?您还是早些康健了,我们就鞍前马后听凭调遣。”
“但是,”老帅脸色一正,即使在病中,威震三军的气势丝毫不减,“我这一病,便会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就会发生,你们要警惕,要为自己好好谋划。振业,特别是你,李大人遇事机敏,你要多向他请教。”
婉贞忙道“不敢”。梁振业笑道:“这就把我给比下去了?罢了,李兄可要多多提携在下。”
又说笑了几句,婉贞起身告辞,梁振业出来送。
看到周围没人,梁振业低声问道:“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可查出什么端倪?”
婉贞道:“现在不敢断言,但是老元帅心里都有些明白,提醒我们注意。我想让德云过来看看再说。”
“好。告诉德云也要小心,对老帅也不要透露风声,免得动怒。刚才在帐中你做的不露声色,这样很好。”
婉贞点头:“嗯,这个我理会的。”
***
婉贞回来将原委说给德云说,德云听了,道:“我的傻小姐,您不知道有好几种毒都是银器试不出来的?还有很多是慢慢进入人体,在人体内郁积起来才开始中毒,这些奇毒可都是银器试不出来的。”
婉贞点头:“我已经猜到了,正因为如此才向元帅举荐了你去。这几日你就不必管我了,在元帅那里多留意,发现什么也不要声张,先回来告诉我。事关重大,要谨言慎行,明白吗?”
“嗯,小姐放心,德云一定不辱使命。”
此后几日,德云便在中帐侍候卧床不起的左士良,饮食、熬药全都亲力亲为,每天晚上回来向婉贞说明情况。
“我也觉得是中毒了,老人的指甲现出粉红色,牙龈也常常出血,看来是体内中毒。您说的气息我也闻到,是什么毒还不知道,不过我已经在想办法排毒解毒了。”
“好,帐中原来侍候元帅的是哪几个?能不能猜到是谁下的手?”婉贞问道。
德云想了想,答道:“有两个人,一个是跟随元帅已有十年的家丁张恒,寡言少语的中年人,看不出来怎么样;另一个是军中派的侍卫孙兴,二十岁左右,人倒是俏皮,总是拉我说话,还抢着帮我做事,具体如何德云也不能下定言。”
“可有闲杂人等常去帅帐?”
“这几日么,马天赐倒是常常跑过来。”德云不明就里。
婉贞心中暗笑,这可不是因为元帅,而是因为你这个还不明白事理的小丫头。嘴上却说:“他不算,其余的呢?”
“第一天副帅来过,看我在盘问了几句,就再没来过;后来那个督军魏雁辉也来过,问候了几句,不过走的时候,他将在外面的孙兴叫走。我那时脱不开身,不知道他们去做了什么。”
“好,我自有主张。你不用管太多,照顾好元帅,别的事留意就好。小心有危险。”
德云答应了。
***
这日,婉贞思量妥当,带着一队卫兵直接来到帅帐前。见德云问道:“元帅何在?张恒和孙兴呢?”
德云答:“元帅刚服过药正在休息,张恒和孙兴在外面那个帐子里候着。”
婉贞道:“这样刚好。不要惊动元帅。来人,将张恒、孙兴二人拿下!”素手一挥,士兵们立刻行动。不一会儿,两人捆绑着被押到婉贞面前。
年轻一点的孙兴一脸的惶恐,连声问道:“不知小人哪里做的不是,还请大人明示,小的一定改!”
年长的张恒则闷声不语,只是在观察周围人的脸色。
婉贞面沉似水,冷声道:“不必费力,等一下到牢里让你们说个痛快。”随即吩咐带走。
还没走几步,郑涛和魏雁辉就走了过来。婉贞心道:耳报不错啊,来的还真快。
郑涛道:“且慢。这二人是怎么回事?”
婉贞沉着答道:“这二人在下官治下犯了事,正要去审问。”
魏雁辉道:“这不是左帅身边的人吗?李大人此举只怕会伤了老人家的心,对左帅的病情不利啊。莫不是要清君侧?”最后一句声音很轻,又带着阴笑,暗示婉贞等人是要趁主帅生病之际哗变。
还敢倒打一耙?婉贞冷笑道:“督军大人多虑了。下官正是为元帅着想才要惩治这些乱臣贼子,以儆效尤!”最后一句说得铿锵有力,带着坚定、富有威慑的眼神扫向两人。可以察觉,郑涛微微颤抖一下。
婉贞满意地看到这二人脸色都不大好,随即道:“前几日,军需物品中大量珍贵的药材和金银器物突然不见了,下官怀疑有人监守自盗,命人私下查访,就在这二人的帐篷中查出了端倪。还有人举报说这二人最近都有些鬼鬼祟祟的,不知是哪一个人作的科,还是两人都有份。”
“小人冤枉阿,小人从来没做过这种事,那些器物还是第一次见呢。真的不是我做的。”孙兴喊道。
婉贞冷眼看着他们,转向沉默的张恒,“哦?这么说,就是你干的了。”
张恒昂然道:“大人明鉴,小人追随元帅十年之久,还不至于这样眼皮子浅!”
婉贞默然道:“要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难说。”
偷眼看到郑涛似乎松了口气,婉贞回身说道:“人证物证俱在,下官必须查清楚。私盗军需,陷我大军于不利境地,这几乎和叛国投敌同罪。副帅和督军大人没异议的话,在下就将人押下去好好审问了。”
郑涛二人哑口无言,婉贞摆摆手带走了人犯。
“我听说了,怎么回事?”当天晚上梁振业来到婉贞住处,推门就问道
书桌前,婉贞停下手里笔墨,抬头说道:“盗窃贵重军需,让我给收监了。”
“真有这事?”
“我栽赃的。”婉贞面无表情的说着。
“这……到底怎么回事?别卖关子。”梁振业有些无奈说道。
婉贞放下笔杆,示意梁振业坐下。德云还没回来,婉贞亲自倒了杯茶,递给梁振业。
梁振业看着伸到面前那只纤纤素手,微怔一下,稳稳心神接住了。
“这两个人一直侍候着元帅的饮食起居,要说投毒的犯人,极有可能是两人中的一个,亦或者两人都有份。”婉贞顿一顿,噙了口茶,续道:“即使是另有他人,这二人也必会知道些什么,不是证人就是犯人。我已知道他们都与郑、魏二人接触过,不管他们背景如何,都有嫌疑,我就用了这个办法,在他们帐篷里放上那些东西,栽赃给他们,用这种不大不小的罪名将他们关起来。如此这般,一是给郑、魏二人一个警告,虽然有打草惊蛇之嫌;二是将他们变相保护起来,同时分开关押,应该能知道不少东西。郑、魏一党也不能随便灭口。”
梁振业看着眼前这个精致俊秀的美少年,淡然的神情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微微上翘的眼角露出坚定冷静的目光,遗世独立、自有威仪。
“原来如此,这样考虑也算周到。”梁振业不知该怎样言语这个还小自己几岁的少年,难道是因为生长于名士侠者之家就特别的机智老练?
“官场也是江湖,家父总是这样说。”婉贞笑道,她也明白自己冷淡老成的性情,幼年的经历让她和同龄人比——无论男女,总有些与众不同。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两人?郑、魏二人没有说什么吗?”
婉贞道:“他们确实拦了一下,被我顶了回去。我打算旁敲侧击地审讯,看看能不能查出点端倪。要是他们逼得紧了,我就将人送到幽州去。”
“这样也好。”梁振业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有事告诉我。”
“明天我开始审讯,”婉贞起身相送,“你若愿意可以过来听一下。”
***
第二天一早,借了西平郡的府衙,换了正式官服的婉贞带着下属大小官员、侍卫和府衙衙役十几人升堂审案。代理幕将梁振业一旁听案。
“带孙兴。”
不一会儿,五花大绑的年轻侍卫孙兴就被押了上来。
“私盗贵重军需,孙兴你可知罪?”婉贞开了口。
“小人冤枉,这是嫁祸,是栽赃,小人从来没有拿过那些东西。”
“哦?不是你做的那会是谁?东西是在你们帐篷里找到的,难道是张恒吗?”
梁振业在一旁听得,心道:演得还很像,明明就是你栽赃给人家的……
“这个,小人没有亲眼看到张恒去偷东西,是不是他也不知道,不过真的不是小人作的。”
“这么说,你最近又没有察觉到张恒或是你们周围其他人又不寻常的举动?出了这种事,不管是谁,都会有点蛛丝马迹吧?你老实招来。”婉贞不露声色,算是循循善诱。
“这个……小人没看到什么……”明显的顾虑一下,孙兴低头说道。
“不拘什么,有什么稀奇的举动,或是和什么人接触,都可以说出来。”
“小人不知。”还是低声说。
婉贞有些不耐烦了,看来是我太好说话了,不给点厉害瞧瞧真是不行。
“真的不知道?”婉贞兴意阑珊地开口。
“小人愚钝……确实不曾……”
“啪”的一声惊堂木,婉贞喝道;“不识好歹!给我用刑!”
衙役迅速行动,孙兴还在下面“大人”“小人”惶恐地叫个不停。有四个人将刑具抬了出来。
是夹棍,前面的小一点,夹手的,后面的大一些、粗一些,夹脚踝的。
婉贞一皱眉,道:“谁让你们用这个的?”
衙役们一愣,孙兴充满希望的叫一声“大人”。
“这种吓唬女人和小孩的东西,你们也好搬上来?没有什么更痛快,更利索的家伙了吗?”婉贞续道,“那些东西用了半天也不过就是听了一些鬼哭狼嚎,浪费时间。给我换!”
衙役们傻眼了。孙兴在一旁听得脸都白了。
连梁振业都冷汗直冒,没想到艳若桃李的美少年,竟然也可以行事如此果决阴狠。
婉贞心想,我这铁血冷面的名声,今天定是要传出去了,演就演得像一点,达到目的才是真的。
“大人,”一个中年衙役有些迟疑,“要打板子吗?”
婉贞砸了咂嘴,不耐烦道:“你们就只会这点东西吗?亏你们郡守还是读书人,眼界怎可如此狭小?炮烙知道吗?罢了,先从最简单的‘披麻戴孝’开始吧。”
这些都是婉贞从那些野史异志上看到的,当时虽然觉得恐怖恶心,没想到今天还真用上了。所谓“披麻戴孝”是有名的酷刑之一,将加了药物、熬得有些溶了的动物肉皮,滚烫的一条一条贴在背上,这已经够要命了,更折磨的是,待这些皮条渐渐冷却下来,已经和人的肉皮粘到一起了,再猛地撕下。那可就真是“撕层皮下来”。再硬挺的汉子也早就晕过去了。
婉贞轻描淡写的将过程讲给下面的人听,并说道:“东西好准备,你们下去收拾吧。总比在打了半天鬼哭狼嚎还不肯交待的好。”末了还加一句,“本来想用炮烙的,不过准备起来有些麻烦,也就罢了。”
下面跪的孙兴已经抖如糠秕,听了这些话几乎背弃过去,他明白这位看似文弱俊美的李大人其实是不择手段的狠角色,终于艰难的说道:“大人留情,小人想起一些事,统统都招。”
婉贞微笑道:“这不结了,何苦费这么多事?不过怕你改主意,还是让他们准备一下吧。”
***
在严刑恐吓之下,孙兴道出了不少东西:一是魏雁辉曾问过元帅的饮食情况,孙兴说,老人口重,左帅常常会觉得饭菜味道有些寡淡,但也不很在意。后来郑涛有时会问起元帅的身体状况,自己也如实汇报,特别是元帅身体变差之后,也是如此,还每次嘱咐孙兴好好侍候元帅。再有,元帅的家丁张恒每次都会在元帅的饮食里鼓捣半天,具体做什么就不知道,孙兴不敢过问。可能是试毒。
婉贞沉思片刻,让人将孙兴带走,随即召唤了张恒。
张恒带到后依然沉稳,看着周围有些散落的刑具也没有什么表情。
婉贞也没有急于问讯,审视着堂下之人。
公堂上一片肃静。
“张恒,”良久,婉贞终于沉静地开了口,“你究竟为什么要往元帅的饮食里下药?”
张恒顿时一怔,脸色忽红忽白。
梁振业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惊奇,他怎么就敢如此断定,而且似乎还不差毫厘?
“本官本不相信孙兴的话,但言之灼灼有理有据,不得不信。本官知道,你追随左帅出生入死十年光阴,但没料到最终竟然真是你做的手脚。如今人证物证都在,连那东西也搜了过来,稍加等待就可知道大夫检验的结果,无论你招与不招,此案已经定案,也无须用刑了。”
张恒忽然拜倒在地,大声道:“大人容禀,小人有冤屈。”
“讲!”
“小人的确将那剂味增料加入了元帅的饮食里,但那并不是小人初衷,乃是副帅郑涛将军指使。郑将军将这味增料给我,并许诺将小人的儿子编入御林军,只求将那味增料每餐放入元帅的饮食中,增加口味。小人本是疑惑,但那时副帅正因为作战不力而被停职,听说忧心元帅饮食减少,以为他想趁机讨好,就答应了。小人也认真检查过,没发现有毒,连我自己都亲尝过,不曾有事。而元帅也确实爱吃了不少,这不是两全其美么?小人的儿子也有志从军,小人实在不想看他驻守这苦寒之地,徘徊生死之间,就希望他能编入驻守京师的御林军,这也是不得已。望大人能够体谅,网开一面。小人不想家中妻儿老小无依无靠,也不想老元帅失望啊。”
婉贞与梁振业对视一下,梁振业微微点头。婉贞随即冷静一笑,喝问道:“你想拉上皇亲国戚来分担罪名吗?可有证据?”
“小人有郑将军的手书,就是将小儿调入御林军的文书和信函。”
信函交了上来,果然是郑涛的笔迹。
婉贞又细细地问了几句,张恒答得都算清晰可信。最后说道:“事关重大,本官还要仔细查证。若果真有此事,本官会酌情斟酌的。”
“想不到你还有这手,是不是应该说阴险?”梁振业笑谈。
“兵不厌诈。你应该更懂这句话吧?”婉贞答道。
“你就这么有把握?万一不是张恒做的呢?”
“一定是元帅身旁侍候的人所为。孙兴在那样的恐吓下来不及撒谎。这个张恒,就算不是他直接所为也必定有关系。我那么说就是要告诉他,已经有人供出他了,底细我们已经全都知道。剩下的就靠他自己来招了。”婉贞忽然狡黠一笑,“听就知道,我说的不明不白的,那是在下套。”
内室里,婉贞与梁振业商议如何应对这件事。毕竟涉及到皇室贵族不得不慎。
“证据还不够,我想再等等看。力求一举击溃,决不给他们留下反击的余地。”婉贞说道。
“被察觉了怎么办?他们很可能会对你不利。其实你要只是敲山震虎也就罢了。两个亲贵大族,最好不要同时得罪。”梁振业相劝。
婉贞挑了挑修眉,冷笑道:“他们现在是一派,魏家有意拉拢郑氏一脉,做得倒是隐秘,又能瞒得了谁?若得罪必然两个都得罪,倒不如一口气两个都告,让他们各扫门前雪,首尾不能相顾,免得按下葫芦又起了瓢。以他们的眼线,被察觉是迟早的事。对我不利么,量他们不敢明着来。”
梁振业见他如此泰然自若,也不好多言。只能帮他多加个小心了。
***
谁料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完全放亮,婉贞就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了。德云如今连夜照顾元帅没有回来。婉贞起身,看外面火把通明,盔甲摩擦着兵刃的声音分外刺耳,外带着人群的窃窃私语。虽然不像兵变,但婉贞感到有大事发生,连忙披戴整齐,带上佩剑出去察看。
外面的情形很离奇,倒像是在拔营。不少士兵脸上满是困惑,还有的哈欠连天,也有一些惴惴不安,眼里露露出怀疑的神色,小声与旁人交谈。
婉贞直接来到帅帐前,周围还算安静,外有侍卫把守。见有人来便要横下长戈拦住。婉贞担心德云安危,凤眼一立,手扶长剑,推开戈矛,直接闯了进去。
德云正伏在床边小寐,元帅也正在酣睡。婉贞心中稍慰。
德云被响声惊醒,略带惺忪的睡眼满是疑惑,问道:“小……大人怎么来了?已经天亮了吗?”
婉贞道:“还没有,元帅可好?”
“元帅吃了药睡下了。”
“之前可有人到这里来?问过元帅什么没有?”
“昨天除了军医来过两次就没有什么了。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孙兴、张恒还被关押着吧。”
婉贞听了,心中正在思量,忽然听到外面的争吵声,似乎有一群人走了过来,混着沉重的皮靴踏地的声音,以及叶子甲得叮当作响,可见是一群军官。
“大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德云见婉贞神色凝重,有些不安的问。
外面传来的说话声音越来越清晰,听见有人说道:“这么大的事总要禀明了左帅才好决定。大军牵一发则动全身,须慎之又慎,怎可轻举妄动?”
“事出有因,众将军等到了幽州,本帅自会告知。”是郑涛的声音。
“不管如何要紧的事也应与众将商议一声,就这样突然下令拔营,众人怎能不心生疑惑?动摇军心,易生变故。太不妥当。”是副将凌霄的声音。
众人听了也都高声附和,指责郑涛军令轻率。
婉贞听了这些,低声吩咐德云:“不要出去,守在元帅旁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
众人正在争论得不可开交,忽然帅帐一掀,婉贞走了出来。众人的眼光立刻集中到他身上。
婉贞看眼前这些人,除了今年新进的武举,还有不少是左士良手下的老将,对郑涛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自然很不服气。而魏雁辉则在一旁阴阳怪气的力保郑涛。人群中,杨中庭面色肃穆的静观其变。梁振业站在人群后面,锐利的目光直射过来,向婉贞摇摇头。
魏雁辉见到婉贞从里面出来,神色一变,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婉贞泰然答道:“探视元帅病情。突生异变怕元帅受到惊动。”
郑涛向众人道:“现在不必多言,众将回去整理好自己的部属准备启程。”
婉贞道:“敢问副帅,行军到哪里?”
“幽州。幽州本就是此役的重镇。西平郡狭小,不利于大军展开手脚。再说元帅的病也要到幽州另请名医医治。”
婉贞却道:“元帅若要名医医治也不必大军迁移,只要一队亲兵护送即可;或是将幽州的名医重金请来,总好过行军劳顿;西平郡本是咽喉要道,重兵驻守才能扼住敌人咽喉,伺机行动,防线布在西平是众将一致商议的结果,更得到元帅的首肯。况且如此行军,和退兵无异,即动摇军心,又给敌人可乘之机,实非良策。”
一语即出,众将纷纷应和,更有叫好的。这些人本来都是武将壮士,虽善勇战却不善辞令,争辩也争不出所以然来。如何与思辨清晰、口齿犀利的婉贞相比?一番话说完,众将只觉得自己出了一口气,把想说但又说不出的意思全倒出来了,好不痛快。顿时群情高涨。
“这……本帅自有安排……”郑涛有些措手不及,看到李宛有些轻蔑目光,心中更加慌乱。
“李大人,军中之事自有将官们处理,区区一介文官还是不要擅议军政为好。”魏雁辉有些警告一味地看着婉贞,拦下了郑涛的话。
婉贞挑起长眉,道:“连下官一介文官都察觉到的事,将军怎能不知?”
陷入僵局。气氛凝重。
魏雁辉忽然叹气说道:“我等是奉了密旨,朝中弹劾我军作战不利,下了旨意。不得不将大军迁回幽州,另作战局部署。”
众人惊疑,婉贞道:“敢问圣旨何在?”
“密旨是口谕,我等还敢假传圣旨么?”
“空口无凭,不足以取信于人。”婉贞不依不饶。
郑涛从囊中取出一块金牌,向众人道,“可认得此物?”
“真是金牌?”“是金牌没错……”“难道真是皇上的旨意?”“这可如何是好……”众人心志开始动摇。
婉贞皱眉不语,心中觉得蹊跷,又不好贸然询问。
郑涛道:“朝廷的金牌昨晚由密使送到,为不动摇军心只能秘而不宣。如今各位已经知道,就请准备动身吧。”
魏雁辉也道:“李大人若没有疑问了,也请收拾一下赶快随军出发吧。”
婉贞道:“西平郡怎么办?”
“先锋营留守。梁将军定然不负众望。待众将拟订作战计划在重新部署。”
孤立梁振业,压制我么?看来他们也知道情形了。不能就范。婉贞思量妥当,正色道:“下官负责筹调军备事务,领幽州新法,又与西平当地关系密切,只怕要走也不能如此迅速。下官恳请宽限三日,留下三百军士,整理好账目再去幽州,免得军需调度混乱。”
郑、魏二人对视一下,郑涛点头道:“好,就依你。”
十二月末,平西大军大部迁往幽州,先锋营留守西平郡。左帅病愈沉,忠烈侯世子郑涛暂摄其位,兵部尚书魏雁辉辅之。据此,西平郡防线崩析,幽州重镇重设。
婉贞拟定三日之后再作打算,是有意拖延。以军需为借口,拖延时日,伺机观望局势。毕竟在先锋营中能做的事更多,拳脚易于展开。德云要照顾左帅,马天赐本隶属幽州营,已经都随大队开罢了。婉贞虽然担心德云,但也不得不让他们离开。后面的事很难把握方向,德云留在幽州更加安全,更有马天赐、韩青等人照顾,相信比留在她身边更好。
魏、郑二人孤立先锋营是明摆着的事了,那么下一步可能就是按朝廷说的开展攻势,让先锋营做弃卒,一了百了。如果真是这样怎么办?婉贞问梁振业,他说自己从不想做鱼肉,任人宰割,自己做刀俎还差不多。婉贞笑道,不错,正是这么个意思。
果不其然,婉贞又以军需之事拖延了三天,身边只留下一百军士,做出还有事情要办的样子。后面终于等不及了,来了份军令:先锋营先行至雁门关,大军随后埋伏,诱敌入内,不得有误。而这埋伏竟然距雁门关三舍之外,梁振业看到,冷哼一声,“这种埋伏怎么会有用?孤军深入这种忌讳也就那些外人会犯,这种饵有鱼会咬才怪!”
婉贞不失时机讽刺道:“他们以为天下人都和他们一样智慧,所以才如此行事。莫怪。”
“亦或者是想先锋营全部覆没后再鼓舞士气地复仇。也是个好主意。”梁振业事不关己地说道。
“倒不如告诉他们,不用埋伏,你只用先锋营去夺雁门关。总比作弃卒的强。”婉贞站着说话不腰疼,大大方方地提议。
“不错,我是这样回答的。”梁振业也轻松回答道。
婉贞吃了一惊,正色道:“果真?”
“骗你做甚?还要有劳你来参谋呢。”
“有把握吗?”
“有点眉头。”
“但我不想触霉头。”
梁振业笑道:“想不到李大人还是明哲保身之士,我还道没有你不敢做的事呢。放心,阁下是国之栋梁,在下可不敢怠慢。请你看一场好戏,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便利。”
婉贞知道他是指幽州一直催她搬移的事。婉贞微微一笑道:“这有何难,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最有用的办法。我只要把人都打法回去,说我自己病了不能动,把事务交代清楚,让副官顶替就好。”
“妙!”梁振业重复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最有用的办法。不错,这回的事也要用到这上面来。”
婉贞道:“少卖关子,快点说,到底怎么回事。”
梁振业笑道:“这还是一件风流艳事呢。关键还是要着眼到慕鹤、越鸽他们两人身上。”
***
慕鹤和越鸽本不属于军中,望西山一役后,大军到来,他二人便悄然失踪。想是又去隐藏在暗中,刺探敌方军情,大概只有梁振业知道他们的去处。望西山一役婉贞已知这号称“奇禽三郎”中的两人果然不凡,与梁振业又交情非浅,他们行动一定自有他们的道理。
梁振业道,两天前,越鸽送来有意思的消息——颉利顿王要聘王妃,而这王妃还是个汉人女子。
婉贞道:“这也希奇,他还没有王妃吗?为什么要娶汉人女子?他们突厥不是很讲究身份血统吗?”
“也不尽然,前朝也有汉人的公主嫁过去和亲,一样是王妃。其实,他们的汗王有很多妃子,每一个都是王妃,没有汉人这边正室侧室这么多讲究。每个王妃有自己的宫帐、侍女,自成一家,互不相干。听说,之前他们的那个先汗王有十七八个这样的大王妃,下面的姬妾、侍女更是数不胜数。而这个颉利顿王是庶出幼子,加之母亲不是突厥人,血统不纯,不受贵族长老的认可。但是老突厥王又很喜欢这个比其他兄长都优秀的孩子,于是就给了他一片领地,让他自立出去。这个颉利顿王也着实不简单,先是帮助柔然复国再借机灭了乌孙,把柔然和乌孙都变成了自己的属国,又与吐蕃、敕勒等相交甚密,他的兄长和贵族们对他甚是忌惮,但当时先王在世不敢如何。后来即位的汗王又体弱,疏于征战、整治,直到这时才想趁机将他摒除。说来有趣,这颉利顿王已娶的三个王妃都不是突厥人,似乎有意与突厥贵族作对,娶的都是柔然、乌孙的外族女子。这次要找个汉族女子也不稀奇。借此也能抚平民怨,一举多得。”
“噢?”婉贞来了兴趣,“这个颉利顿王有些意思。那个女子是谁?”
梁振业道:“你别急,慢慢听着。”
原来,距离雁门关三十多里有个许家堡,堡主是先帝初年便告老还乡的原兵部尚书许正策。许家世出贤将,名震塞外,在对突厥的战役中贡献颇大,以至于许正策以外将身份做到了兵部尚书,实属罕见。然而许正策只作了三年的尚书便告老还乡,大概是不喜庙堂之上的权术争夺。塞外儿郎性情豪放,便携着妻子儿女远离喧嚣,定居于荒野山村。那山村本也是许家的本家,村里人的家十户有八户姓许,人称许家庄。后来因土匪、突厥时有骚扰,众乡邻便选出壮实的青年男子,由许正策加以训练,组成了一支护庄的家兵。又因防御时修了不少碉堡工事,又称许家堡。许正策归隐了十几年,如今已是年过古稀,在西北的名头依然不小。许家堡也壮大很多,又因在两国边界,地方官员也不干涉,倒成了谁都管不到的世外桃源。
婉贞问道:“既然是世外桃源,那突厥王如何找上门去了?”
门外有人笑道:“怪只怪名声太响,树大招风。”
推门而入的正是越鸽,却是猎户装扮,腰间系着虎皮,足下蹬着牛皮靴,肩上背着绳索,墨黑的头发随意绾个发髻,显得英俊倜傥。他笑道:“李大人别来无恙,神采依旧啊。”
婉贞笑道:“彼此彼此,几日不见,越鸽更显得英姿勃发了。”
梁振业摇头道:“互相吹捧,好厚的脸皮。”
“梁大哥怎么这样说话?”越鸽依旧嬉皮笑脸。
婉贞也推波助澜道:“那是因为他嫉妒。”
越鸽拍掌笑道:“甚妙甚妙。李兄果然好口才。”
“那么,你们两个好口才的人讲吧。我一边歇着了。”梁振业说着端起茶碗,慢慢喝起茶来。
婉贞笑道:“咱们不理他,越鸽来说。突厥又如何要找上这样的人家?而这样的人家如何能受控于突厥?”
越鸽道:“你猜这雁门关守将是谁?便是许正策的侄子,许家的长房长孙。许正策上面有两个哥哥都为国捐躯了。这是他长兄一脉唯一的骨肉,如今被突厥拿下如何不要紧?这一层我也是前天才知道的。许正策有个孙女,今年十八岁,据说是远近有名的美人,人称‘塞外明珠’、‘落雁小姐’,求亲的人很多,不过没有中意的人家。突厥王就打她的主意。”
婉贞沉思道:“不错,这女孩也是许将军的侄女,又是许家堡的千金,将门之女、世家之后,名声也大。如此一来,突厥王找上门也就正常了。可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越鸽道:“听说这颉利顿王倒还不算残暴,占了雁门关后没有大开杀戒,还安抚官员百姓,似乎想收为己所用。但雁门百姓的防范之心不减,一个月来发生了两次暴动。突厥王大概是想借助联姻安抚民心。毕竟他是孤军作战,除了他的领地突厥国内并不支援。因此他必须找到粮仓,让百姓为之所用。我听说这个颉利顿王当初纳柔然为属国时,就娶了柔然公主。”
婉贞点头道:“不错,这样一来人质、招牌全都有了。倒也周全。”
“不过苦了人家姑娘啊,听说人家许小姐都哭了两天了,不食不眠的。许家堡上下都乱了套,许老先生都没了主意。一边是孙女一边是侄子,都是亲人。自己这边力量有限,没之奈何。”
婉贞忽然迷起眼睛,盯着越鸽促狭一笑:“怜香惜玉呵,越鸽见到人家小姐了?”
越鸽满不在乎道:“人家是千金小姐,哪有那么容易?我可是费了不少劲才混进去的。不过我的本事你放心。”说罢狡黠的眨眨眼。
婉贞知他必是看到了,好奇心起,问道:“如何?”
“不若君之美也。”越鸽故作深沉的摇头。
婉贞冷哼一声:“又信口胡说。”
“真的,眼睛都哭肿了,有什么好可看的。”越鸽瞪大眼睛辩白道。
梁振业清咳一声,打断他们的争论。心道:越鸽也就算了,这李宛平时看着老成持重,怎么也这般心性。说道:“慕鹤还在许家堡内吗?”
“是。我们扮作打猎受伤的猎户,堡内的人收留了我们。昨晚突厥已经第二次送了聘礼过去,说是静候佳音。突厥素有抢亲的风俗,可能不日就要来迎娶。”
婉贞向梁振业道:“你说的眉头就在这里吧?想如何利用呢?”
梁振业道:“这现在还不能决定。要看人家怎么办,今晚我们走一趟。”
窗外飘着雪花,还在傍晚天色就全都暗了下来。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站在窗前,手捋着胡须,陷入沉思。身后的屏风人影晃动,一个总管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但看到老者的神态,不敢打扰,只有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候。老者眼角一抬,沉声说道:“有什么要紧事么?”
那中年人回话道:“回堡主,外面来了三个人,说有事与堡主商议。”说罢,递上帖子。
老者看了一眼,神色一变,问道:“堡外可有人马?这三人可有异样?”
中年人谨慎回道:“只这三个人,都骑着马,看着来头不小。周围没有发现其他人物。”顿了一顿,又说道,“连突厥人也没有。”
老者冷哼一声,问道:“这两天可有外人进庄?”
“这……只收留了两个受伤的猎户,一个还在躺着,另一个已经好了,说去幽州买药,还没回。您要见吗?”
老者道:“人已经回了。告诉那个猎户到中厅等候。把那三人也让到中厅吧。”
***
老者进入中厅,已经有一个修身长目、淡漠庄重的青年等在那里。那青年向老人微微施礼。老者略微颔首。随后一站脚步声传来,另三个年轻人走进厅中。老者略感意外,因为这三人的年纪、容貌和不凡的气质。当年入朝拜尚书,什么人物没见过。这三人倒很是不俗:先一个长身玉面,英姿俊朗,眉宇间隐有煞气,应是个将才;另一个则是宽肩窄背好身段,可见是个练武的好手,俊逸的容貌又带点玩世不恭的神情,风流倜傥;最后一个却让老者有些吃惊,这相貌好似故人:俊美的中带着威仪,眉眼中自有锦绣,只是眼前之人身形略小,相貌更加精致灵秀。
老人心念一动,暗叹道:明峰贤弟可是你生前不甘,又回来雪恨?
为首的青年躬身长拜,道:“晚生梁振业向许先生请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许正策道:“贵卿是朝廷官员,统兵大将,怎可向我这老朽之人下拜,请起。”语气有几分冷淡。
梁振业却不慌不忙道:“先生与先父同朝为官,既是同僚又是前辈,晚辈理应向您见礼。”
修身长目的青年也出来见礼道:“我兄弟二人未经准许就潜入堡内,多有得罪,还请海涵。”另一名也跟着致歉。
许正策打量这二人:不怪他们能来去自如,好相貌好举止,众人皆不防备,加上举手投足间的稳健,可见武功不弱,只怕连自己也奈何不得。然而,英雄俱是惺惺相惜,老将尤为爱才。许正策本是豁达之人,见众人才高胆大又彬彬有礼,手一摆,道:“罢了。你们也是应该的,不必多礼。请坐。”
许正策注意察觉一直没有说话的俊美少年,只见他举止端庄,神色淡雅,气度卓绝,心中暗赞,因问道:“这位大人有何见教?”
婉贞微笑行礼道:“下官李宛,随军幕僚。久闻先生大名,特来受教,一睹高仪。”这位许先生就是梁兴将军之前的兵部尚书,父亲中状元的时候,人家已经是大将军了。自己当然要称晚辈。
这一番话听在许正策耳中却别有一番意味,几种心思一起涌到心头,竟不知道先想哪一个:这少年说话的神情与那人十分相似,谦冲中带着自重,不卑不亢,脸上都闪着光彩。二十年前,明峰状元及第之时也是这般神采,只可惜身后只剩下一个女儿……等一下,这孩子说话的声音有些特别,似山泉流入深潭,清澈沉稳但却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子,难道说……
想到这里,许正策更是一阵昏乱,人家是朝廷官员,有印记为证,清清楚楚的四品官如何不是男子?可是,虽然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他确记得那人只有一个女孩,夫人身体不好还未再育就……这算怎么回事呢?
婉贞见老人家脸色忽变,道:“敢问您觉得有何不妥?”
许正策道:“看到贵卿想起一位故人。李大人是状元及第出身吧?”
婉贞道:“前辈面前怎敢称大人?在下确是在恩科中恬居榜首,还请先生指教。”
“指教二字,老夫可不敢当。各位少年英才,可见我朝现今能人辈出,实属欣慰。”许政策微笑道。
众人见他语气缓和,心中都放下块石头。梁振业趁机道:“老先生,有道是‘国家危难,匹夫有责’。我等年少无知之辈如今前来向前辈讨扰,实属危急关头,无奈之举。现今突厥压境,我朝本欲罢兵戈、养生息而不能,我等小辈亦奔赴疆场,欲报国杀敌。而虎狼盘踞要塞,上触天威,下淫民意,使我边疆百姓饱受战火摧残。我等不才,欲尽一己之力,驱除突厥,光复雁门!”
婉贞向梁振业点点头,心想,看不出来他好口才。果然,带兵打仗的人就要会这番本事,鼓动军心。
梁振业见了,心中却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和这家伙混得久了,竟也这般的伶牙俐齿了。
许正策听了,却是一声叹息:“老夫如何不恼怒突厥这些虎狼之徒欺到头上!只是‘廉颇老矣’,如今已无能为也矣。我全庄上下人口不过两千多,去掉老弱妇孺,壮丁不足千人。突厥虎狼之师数万之重,手中又有全雁门关的百姓做人质。如今他们是要人给人,要物给物。如何与之相抗?”语气里含着深深的暮气苍凉。
梁振业朗声道:“老先生请放心。我等一不借兵,二不要粮。只倾自身之力,决不祸及贵庄上下老少。晚辈不才,有一计策可使突厥赔了夫人又折兵,若是前辈肯再指点一二,那就再感激不过了。”
许正策听他重说“赔了夫人又折兵”,略一沉思,便知众人已获悉突厥下聘王妃的事情,此番前来定为此事。他们所说的计策只怕要着落到孙女落雁身上。而自己这几日也在为此烦恼,虽然孙女孝顺地回话道,“伯父危难,焉能不顾?全凭长辈做主。”但是下人也回话说小姐茶饭不思,流泪不已。许正策心中也不免生悲凉之感。若是这几人能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自己出把老力又算什么。
当下问道:“贵卿有何妙计,望请告知。如若妥帖,老夫出力帮忙不在话下。即使有些疑难,说出来,大家也可商榷一二。”
梁振业道:“如此,还请前辈费心。这计策还要让小姐委屈一下,您多海涵。”
雁门关异守难攻,城墙异常坚固,若是强攻不知要拿多少条人命添上去。因此,打开雁门关的城门就成了首要难题。只要有人进去,打开城门里应外合,攻城一事便成功了一大半。梁振业得知突厥王下聘许家堡,心中便有了计较:在送亲的队伍中混上一些武功高强行事机警的干将勇士,潜进城中,在婚宴之时动手挟持突厥王和重要贵族,迫其开城,大军守候城外伺机攻城。里应外合,攻下雁门关。
来的路上,梁振业已将详细计划与婉贞、越鸽说了,越鸽将突厥的习俗也告诉给了梁振业,补了些疏漏。婉贞也赞同此计,但有很多方面为保万无一失还要许家堡与突厥谈判。因此关键还是许家堡的回话。
许正策听完整个计划,对整个安排布局暗暗点头:安排妥贴周全,布阵精密牢靠,这年轻人果然不错。细微之处,老人又详加指点了一二,使战局更加缜密。梁振业心中佩服,老将军名不虚传,睿智老辣,真是名将。
众人商议完毕,梁振业等便要起身告辞。许正策心神忽闪,说道:“夜色已深,路上又有积雪,今晚何不就在庄上歇息,明日养足精神好做准备。”
梁振业道:“晚辈军中还有职责,须连夜赶回。谢过老先生好意。”
许正策道:“那么李俊贤可否稍作盘桓?连夜赶路未免太过劳神,梁将军有事就不多留了,你们若无急事不妨休息片刻。老夫与李俊贤一见如故,还想秉烛夜谈。”
婉贞微感奇怪,这许正策要留的人不是梁振业而是她。然而眼下许家的意思举足轻重,留下来看看他老人家还有什么说道也好。婉贞道:“蒙老先生垂青,晚生不胜荣幸,自当聆听教诲。”又向梁振业道:“梁兄,明日一早我就赶回去,断不会误事的。”便是同意留下来了。
梁振业略一沉思,道:“好吧,明早你与慕鹤、越鸽一起回营。”又向许正策道:“老先生另有什么要求也可告诉李宛。他完全可以带我应承下来。”这便是让慕鹤、越鸽二人留下来照应李宛,自己孤身回去了。
许正策道:“这样更好,分开走免得人多惹眼。明日一早老夫光明正大地送你们三人离开,岂不稳当?突厥那边老夫自有对策,梁将军放心。”
众人行礼告辞。梁振业出庄返回西平郡。另有家丁引着慕鹤、越鸽和婉贞去厢房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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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贞刚到厢房,还未及休息就有家丁传话,说是许正策有请。婉贞疑惑:原来着老人家说秉烛夜谈不是客套话,真的另有隐情。有什么不能在众人面前讲出来的话,单要对着他说呢?这位许将军自己今日初次相逢,之前并无交集,何以谈话之时老人几次脸色变幻,又多次凝视自己?婉贞心中越想越觉得蹊跷,不如探个清楚。于是,只身来到书房赴会。
婉贞来到书房门前,家丁正要通报,只听到里面传来略显老迈但苍劲有力的长吟: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将欲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①”
婉贞听得一阵心惊,难以置信地盯住书房中摇曳的烛影:这首词婉贞幼时常听父亲吟唱,尤其是父亲被贬之后,父亲独自徘徊,反复吟唱,那身影和语调总让小婉贞觉得凄冷苍凉。正与此时许正策的口气仿佛。
婉贞定住脚步,正茫然不知所措,就听到里面又传来一阵叹息:“明峰贤弟,你当初所言,果然不差,恨不能早识君!忠言逆耳,贤弟英年早逝,空留一屡佳音;愚兄怯懦,只有归隐山林,三更时分,独自绕阶行。知音少,知音少,只怕老夫连这‘少’字亦不能说,唯有长叹‘弦断有谁听’。”
这明峰二字,可是指父亲?婉贞心中头绪纷乱,昏然不知所措。正欲再听,家丁已扬声通报:“禀堡主,李大人到。”里面传出话来:“快请。”
婉贞平定一下心情,举步走进房中,看着许正策起身相迎,古铜色的脸上平和中正,余威不减。婉贞拱手为礼,心中自有了计较。当初离家女扮男装之时心中便决定,不管是什么故人、知己,官场无常势,我只六亲不认,小心防范。婉贞有意疏远同僚,而其他人也道是这位状元公才貌出众,性情孤高冷清,不敢与之交往。只有梁家兄弟还算熟落,虽说想六亲不认,到底还是不同。
婉贞此时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到要看看这里面有什么奇妙?
“李大人,请坐。”
婉贞回礼道:“不敢,先生是长辈,在下愿持师徒之礼,先生莫要折杀了晚辈。”
许正策笑道:“如此一来,老夫可是捡到个大便宜了。俊贤年少有为,才干出众,老夫已有耳闻。令尊又是名满江湖、文武双全的名士。真是将门虎子,令人羡慕。”
婉贞道:“先生与家父熟识?”
许正策道:“李侗先生老夫仰慕已久,只是闻名未曾见面,但他的同门师弟陆明峰大人曾与老夫同朝为官数载,相交甚厚。不知李俊贤可知道这位陆大人?”
婉贞止住心中激荡,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灯烛的阴影中,幽幽道:“就是那位进谏有功年纪轻轻便成为刑部尚书的陆大人吗?晚辈幼时曾受大恩,心中时刻不敢忘记。”
许正策道:“原来如此。李俊贤与陆贤弟是旧识,这样更好。请问李俊贤可知道陆家之后的情况?”
婉贞道:“家破人亡,还能有什么下场?”
“不,听闻他还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孩的下落呢?”
婉贞奇道:“女儿?”
“是。这女孩名唤婉贞。她叫陆婉贞。”
婉贞许久不用真实姓名,这下当真一惊:名字都得叫出来了,可是奇了。人都道女孩子并不看重,管得你叫什么。而官家小姐就是取了名字,那也只是亲朋好友才晓得,小姐的闺名岂是外人能得知的?当初,婉贞能够逃脱也正是此节,魏党欲赶尽杀绝,但陆家上下就一个女童,能成什么气候?因此没有继续追查。梁家则是因为有亲兵保护,梁振业母子早被转移走了,皇帝醒悟过来后没有追究,只发配了边疆,而边疆地区又有梁家军守护,终于平安无事。苏丰臣风流倜傥,留恋花柳,与名妓相交甚厚,未曾娶妻,更难说子嗣。苏丰臣遇难后,那名妓也平白失踪。因此,这三家里,魏党日防夜防的倒是梁家子孙。洛阳金刀马家,是梁氏的亲家,也因私藏罪犯而险些获罪,拿了大笔财物才算消了灾。婉贞一直觉得有梁振业挡在前面,恐怕没人能够记起陆家还有一个女孩,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容易被拆穿,更何况还有李侗养子的身份,人们最多认为是李家要为陆家报仇,却想不到是陆家的女儿亲自动手。
婉贞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之前并没听过这位许将军和父亲有什么深交,也不知他寓意何为,当下沉吟不语。
许正策又道:“我也老了,朝堂上的事早就眼不见为静。只是十年前的冤狱让陆贤弟含恨离去,他唯一一点血脉也下落不明,老夫心中总有些遗憾。实不相瞒,那陆家女孩和我孙女落雁同年同月同日生,当时老夫就要归隐塞外,明峰贤弟折柳相送,忽闻家人传来喜讯,冲淡了离别愁绪,我二人互相道贺恭喜。呵呵,多亏了这两个小家伙啊。我们有多了层渊源,即使以后隔着千山万水,看着孩子,就会想起故人。”最后的一句,许正策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有感而发,随即陷入沉思。
婉贞没有打扰他,只是在旁边暗暗观察他的神色,心中思量:即使老人家说的全是实情,我们两家真的颇有渊源,也难保现在的心境如初。就算他没有恶意,隔墙有耳,我须谨慎小心,断不能被抓住把柄。
老人回过神来,笑道:“人老了,总爱想些以前的事情,难得碰倒了知晓故事的人,心中高兴。但这么晚了还让俊贤作陪,实在过意不去。来,再给俊贤看一样东西就早些休息去吧。”
婉贞道:“不妨事,老人家慢慢说话,晚生也很爱听。究竟是什么宝贝?”
许正策从身边拿出一个锦盒,慢慢打开,一把精致的银质小刀躺在锦缎之上,分外耀眼。徐正策解释道:“临别之时,闻得陆贤弟长女降生,而我家也来为千金,老夫便将早年得到的一对小刀赠给两个娃娃,若是小姐妹他年重逢,表记相认,岂不有趣?这把便是落雁身边带的,另一把应该在那陆家女孩身上。刻的图案倒是精美,做工也是十分细致,不过刀身小巧,质地又软,只是给女娃娃拿着玩罢了。”
婉贞仔细打量着盒中的小刀,不禁捏紧了衣袖。那刀与她身上带的这把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把刀鞘上刻着“万花争妍”图,而婉贞的这把则是“百鸟朝凤”图。除此之外,刀柄、做工则是完全一样。
许正策道:“老夫明白,有许多话俊贤不便多说。老夫也只盼国泰民安,沉冤昭雪,忠良含笑,各位少年英才能够施展抱负,大展拳脚。眼下,老夫只盼落雁和许家堡、雁门关的百姓能够平安无事,他日战端一起,还望俊贤和各位英才谨慎行事。这把刀,请俊贤收下。”
婉贞忙推辞道:“这个可使不得,这是小姐之物,晚生怎好收下?”
许正策笑道:“你拿着,也许能使它们凑成一对。”
婉贞一呆。
许正策又道:“来日,趁着婚宴混入城内,慌乱之中,很多事情难说,落雁虽在将门,但不比贤卿,不会武艺。以贤卿的形貌才智,稍加装扮,只怕不但能够潜入婚宴,还能够近身行事。到时小孙女的安危还望俊贤能够照应。”
婉贞恍然大悟,原来深夜密谈关键是为了此事。许正策十有八九看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才提出了这个“男扮女装”近身卧底的法子,他怕当众提出,会遭到本就是女儿身的婉贞拒绝,这才私下相商,希望她能保护孙女落雁的安全。从大局来看,这招也更为保险,突厥婚宴风俗与中原大异,加之正是交兵之时,不见得会按常理形势。若是不能进入婚宴,不能挟持到突厥王,众人反而更加危险,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就是他们了。论情于理,这法子都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自己有些麻烦。但转念一想,如此秘密的行动参与的人定然不多,自己费些心思瞒住梁振业等人,也不是不可能。许先生能让家人涉险,自己为难一些有算什么呢?想罢,婉贞微微一笑:“老人家出奇制胜,晚生佩服,自当遵从。不过到时晚生还有些不情之请,希望前辈能够帮忙。”
许正策大喜,道:“俊贤如此豁达,老夫定会鼎力相助。时候不早了,俊贤可先去休息,明日可再细谈。”
婉贞告辞:“晚辈先行告退。”
许正策看着消逝的身影,拈须微笑道:“这个女孩还真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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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回到西平郡,众人商议布防,婉贞转达了许正策也将率领家丁一千人助阵。而梁振业这边则将送粮草的两千人马也扣下了,带队的是凌霄,凌霄听到这边的情形,也依着葫芦画瓢,学起婉贞装病推托时日,要留下来助阵。这样一来,人手便充足了很多。选拔潜入的勇士颇为麻烦,但李宛却更令人头痛,他笑道:“我不与你们同行,有事可别算上我。”
梁振业道:“你不一起来?搞什么花样?”
李宛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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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此词为宋朝岳飞的《小重山》。
岳飞的《满江红》以壮怀激烈而著称,慷慨激昂,英雄气色横溢,是其早年之作。《小重山》则是他多年征战并受掣肘时惆怅心理的反映,是用一种含蓄蕴藉的手法表达他抗金报国的壮怀。有人评论岳飞的词说:“一种壮怀能蕴藉,诸君细读《小重山》。”
《满江红》遭后人怀疑是否是岳将军本人之作,但《小重山》却无人质疑,词中的惆怅悲凄令人回味悠长。
城墙上的烈风如同利刀一样刮得面颊生痛,看来汉人的地界里也有不亚于塞外的凛冽。突厥的颉利王手扶着暗灰色的垛口,饶有兴趣看着即将入城的金顶花轿。说起来,几个王妃里,就是这个汉人王妃费得周章最多,娶得也是最为勉强。柔然的那个几乎是送上门来,希望她的这个驸马爷能够扶助他们复国,即使是作为他的属国也甘愿。而灭了乌孙之后,也在那里立了傀儡王室。那一日见到老乌孙王的侧妃让他心中一动,这个女子也真烈性,一开始对他恨之入骨,但倾心相从之后便是天塌下来也决不反悔。为了这个乌孙王妃可是闹得人仰马翻,平定的乌孙险些重起动乱。而眼下的这个汉人女子——颉利王牵动了下嘴角,百无聊赖的笑着,但这样的微笑里却让人嗅到几丝危险的气息——娶她,却是为了平息民变。这个雁门关虽然不大,但作为要塞举足轻重。只要能够在这里站稳脚跟,以后无论是向南扩展,还是——鹰一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还是,反噬突厥,统一大漠草原,这里,都将成为重要的所在。
所以,不用什么办法,也要取得此间的平静。汉人们讲究得民心,行仁政,很有几分道理。这些人虽然不比草原儿女的豪放,但内里也自有一股刚烈。而且水滴石穿,越是柔和的,越是坚韧。为今之际安抚为上。这个女子一来,幽州地界的许家军,尤其是许氏家族就不会再有麻烦了。看来,派了整整五千人马去迎接这个新王妃也不委屈。
前呼后拥的大队人马已经进了城,颉利王微微一笑,胸前的黑貂领子轻摇,旋即转身下了石梯,去看看这个传说中的美人新娘。
说来好笑,许正策那老头对婚宴礼仪、宾客身份斤斤计较,聘礼和封地却不屑一顾,当真是汉人酸腐了些。自己几次微服游走中原,也见过很多这样的事。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看得甚重,什么名分、地位,真正重要的情谊、财物却被放在一边。这也算是汉人独特的风俗了。不过这个许正策也就算了,在世外桃源逍遥终老,如今也只是为子孙谋后路。
因为许家的坚持,这次的婚礼新娘要求着汉人的新娘服饰,婚礼也行汉人的礼节。颉利王本就欲平复民心,这样做也不加反对,反而同意新娘的仪仗从中门通过,走雁门大道,派了五千勇士护送,让浩浩荡荡的婚庆仪仗接受百姓的观礼。这位“落雁小姐”听说素有名声,几个豪门大族曾上门提亲,伯父又是雁门守将,占尽人脉。许家还陪送了十几名仆从,另有两百家兵跟随护送。这番场面比起当初柔然公主的出嫁也是不相上下。
队伍已经全部进城,千斤门锁再次落下,一路无事。看来幽州的汉人没想利用这次婚礼。也罢,省了事刚好。
“大王,仪仗停在中门,是否直接送到府内?”一名随侍问道。
颉利王目光一闪,道:“不忙。待本王先去迎接小姐。”
策马来到队伍前面,他的勇士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而八抬大轿旁另有几十人不肯散去,“那是许家的护卫。”身旁的汉学通阿史那郁督先生解释道。是了,许家世出名将,便是这些家兵家将身上也有几分忠勇的死士味道。
这样放着未免有些危险,颉利王眼中精光闪动,三份亲热,七分威严。他以流利的汉话说道:“诸位将军远来辛苦。以后我们便是一家兄弟了。稍后便到城中的驿馆休息,城内今晚大设酒宴,庆祝我们两家结亲。”说话之时,迈步走到轿前,便要掀起轿帘。众家兵一时竟为他气魄所骇,不敢阻拦。
一名银甲长枪的青年家将见状挡在轿前,道:“大王留步,我家小姐与大王大礼未成、名分未定,莫要惊扰了小姐。”
“哦?”颉利王斜眼笑道,“本王只是想探望一下小姐,慰问一下旅途劳顿,难道也不行?”
那名青年家将神色倒是坚定,只道:“请大王持礼相待。”
颉利王脸色一暗,越是不让看越是要看个明白,看看这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分谦让只怕这个官家小姐以后会不知天高地厚。
正要发话,就听到轿中两声轻轻的敲打声响,轿子随即落下。一个美貌的侍女搀扶着一个身穿大红锦缎龙凤呈祥喜服、头顶金边鸳鸯戏水锦绣樱桃红盖头巾的女子出来。当真是身材窈窕,体态婀娜,五色蜀锦宽带束住杨柳细腰,纤纤玉手交叠在身前,未见伊人面,先闻莺语声,只听温婉轻柔的语调说道:
“王爷好意,小女承情。突、汉两家风俗相异,望王爷多包涵。家人失礼之处还请王爷体谅。”
这女子竟然看出他要发怒?有些不一般。颉利王打量他这素未蒙面的王妃:不但身边搀扶的这个侍女美貌雅致,轿旁站立的四个小侍女也都面容俏丽,举止大方,可见盖头下应是一位怎样的美人。颉利王有意出个难题,便道:“本王对小姐慕名倾慕,今日能喜结连理当真是天赐良缘。然而我草原儿女谈婚论嫁讲究情投意合,男女大防并不看重。娶的定是心上之人,婚礼时也不用这般遮遮掩掩。而汉人婚嫁,却多是在洞房花烛之时才见到对方的庐山真面目。不知小姐认为哪种婚姻更加幸福?”
那温和的语调慢慢轻诉:“相识未必相知。大王那里的风俗固然自由奔放,汉人的婚嫁也有自己的道理。父母为子女选择良缘,没有不是小心谨慎,盼望子女平安幸福的。但无论何时何地,也都有着不幸的姻缘。这与婚姻习俗相干不大。”
颉利王点点头,又道:“但本王却觉得若在婚礼之前能够一睹爱侣的容颜,婚后定然稳妥美满。不知小姐希望恪守礼仪呢,还是先让夫君心安为妙?”
这番说法有些强词夺理,但颉利王就是想为难一下这位大家闺秀,看她在两难之中会如何处置。是断然拒绝恪守礼教呢,还是讨好夫君柔顺应承呢?
哪知许家小姐听了微微叹了口气,只对身边侍女说道:“扶我上轿吧。”转身坐回轿中,好似没听到颉利王的一番话。但坐稳之后,轿帘还未落下,那小姐忽然玉手轻扬,掀开一角盖头,露出半边春风桃李面,一双柳叶眉,杏眼流波,螓首微抬,看看外面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起轿吧。”随即放下了盖头,依然端坐。
容颜尽显,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沉鱼落雁之容。颉利王心中称赞:此举“犹抱琵琶半遮面”,不仅显得文雅端庄,更使两全其美。看来这位许小姐不仅美貌出众,而且聪慧过人。
颉利王心满意足,朗声长笑。随即翻身上马,引着这队仪仗和新王妃前去府第婚宴。
然而,就在转身的刹那,颉利王低声问阿史那郁督,“先生,确定是许小姐本人吗?”早听说中原有“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他可不要费了半天劲,娶个冒牌货,空欢喜一场。
阿史那郁督回话:“确是本人。下官仔细查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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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婚宴,全雁门的官员、将领都出席了。不少汉人官员还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面带菜色、神情憔悴。而突厥的将领们多是豪兴大发,得意非凡。许正策的侄子,落雁小姐的伯父许冠城不但出席宴会,还要作为长亲坐在首席。新人给长辈行礼时,许冠城哽咽地用手搀扶新娘,微弱地说道:“落雁,伯父……对不起你了……”新娘默然不语,隐隐有抽泣声。
婚宴中热闹非凡,冷热明显,突厥官员趾高气扬,汉人们要么强颜欢笑,要么寡言少语。颉利王一一看在眼里,当真有趣得很。
宴会内忙,外面的事情也不少。新娘被送进洞房了,带来的卫士被软禁在驿馆内,外面用一千人包围着;新娘带来的下人也都隔在外院,四个小侍女也被遣开,只有那个随身的侍女陪在洞房中。两个女人的话倒也算不上什么威胁。各个大路上的警戒不减,监狱的看守增加,巡逻次数增加;接到探报,幽州没有动静,看来是没想怎么样;许家堡也没异常,许正策以年岁大了身体不好为由,没有参加婚礼;城上送来谍报,没有发现敌情。一切看来平安无事。
再饮过几杯,这酒宴也就接近尾声,有几个汉人的态度明显有了转变,气氛缓和了不少。剩下的慢慢来。
颉利王起身,向到场宾客告辞离去,余下的便交给郁督先生处理了。
转身走到内院,原来雁门关留守的府宅如今暂作了颉利王的王府行宫,地方还算宽敞干净,就是回廊崎岖绕得人麻烦。
主室那边灯火通明,房门掩着,穿着皮袄的突厥侍女都站在外面。颉利王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都站在外面?”
一名侍女回话:“王妃等得久了,便让我们都退下,她和侍女两个在屋里休息。”
脾气不小么。颉利王笑道:“罢了。你们先退下吧。这边不用侍候了。”
那几名突厥女孩嘻嘻笑着走了。
颉利王轻推房门,吱呀一声,靠在床头的红色身影似乎颤抖了一下,看来是醒了。
侍女不在,旁边另有个小间,里面有呼吸声传来,应该是在那里。宽敞得颇有些空当的屋子里,金漆红木雕花的大床格外显眼。那身艳红的服饰沉重地束缚在窈窕纤细的身段上,美人是倚床小憩,听到响起的脚步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却依然不动,装睡?有些害怕么?颉利王玩味地笑着,那盖头歪了些,露出白皙的脖颈和脸颊,烛光一照,更显得如凝脂,胜白雪。桌上的酒菜未动,看来新娘等得很辛苦么。颉利王走到近前,一手扶其肩,一手掀开盖头,笑道:“小姐久候了。本王来赔罪。”
一看到那女子的相貌,颉利王一愣,语风一转,惊叱道:“怎么是你……”
话音未落,颉利王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那女子身手如电,劈手将他制住,按在床上,随即拿出一包药粉给他嗅了嗅,颉利王顿觉全身酥软无力,感觉亦真亦幻。直到冰冷的匕首靠在脖子上,他又回过神来。
本是新娘侍女,此时却穿着新娘的大红喜服装束,瑰丽中更添几分娇艳。这名似曾相识的俊秀少女立在床边,长眉轻挑,目光中英气逼人,朗声笑道:“大王的确让在下好等。”
婉贞站在颉利王面前,扬眉微笑道:“王爷春风得意,却让在下好一番苦等。”
颉利王动动喉咙,勉强还能发出声音,但气息微弱,劲力全无。
婉贞见状心安,看来德云给的那些药方果然有用,这酥劲软骨散效用明显,省了不少麻烦。如此一来计策已经成了一半,但好戏刚刚开始。婉贞平复一下心情,向里面说道:“许姐姐,请出来吧,不要紧了。”
颉利王听声望去,只见里面走出日见照面过的新娘,此时却穿着淡红的侍女衣服,脸色有些苍白,手紧张地握做一团,只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床上之人,便不敢再看,转向问那少女:“这样就好了吗?”
原来她二人换了衣服,千防万防还是露了这手。本想许正策的女儿、孙女都不学武,几个侍女又能怎样?便是会些拳脚,如何能看在他的眼里?谁想到这女子身手敏捷,又有什么鬼药,他堂堂叱咤漠北的草原雄鹰竟然被个汉人女子制住了。颉利王沉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打算把我怎么样?”
婉贞取下光彩夺目但却沉重的凤冠,揉揉肩膀,道:“大王少安毋躁。在下一不要大王您的性命,二不要你突厥的精兵勇士,若是大王能痛快地让出雁门关,大家彼此都省了很多麻烦。”
“你是幽州汉军派来的人?”素闻汉人军队里禁止女子进入,不知他们的主将如何找到这样的奇女子冒险潜入作内应。
“我是什么人,大王不必费心,想来您也猜不到。”婉贞心道,我如今的身份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你如何能猜到?
颉利王笑道:“你是女人,美丽却带刺的女人,没错吧?”
婉贞也笑道:“只怕,也不尽然。”
颉利王一怔,这感觉很熟悉,他在哪里见过的。
***
许落雁问道:“婉贞妹妹,如今要怎样?”
婉贞道:“还要等许将军那边,等一下我押着颉利王出去。姐姐你不会武功,混乱起来十分危险,不如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待大事一了我便来寻你,到时就平安了。”
落雁道:“好。可是妹妹你要多加小心才是。”自从听到这个妹妹的事迹,许落雁心中好生钦佩。她生性温和,逆来顺受。这次的事情,本想牺牲了自己换来一家老小的平安,“这本是做女儿的命,如今反倒成全了我的一片孝心。”可这位女扮男装的小姐妹出现之后,她心中便有了极大的勇气。
正说着,忽然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人用突厥语说了什么,又敲了敲门。婉贞一惊,看着倒在一旁的颉利王,那个男人却一脸的有恃无恐,还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少女。婉贞眉头微皱,冰冷锋利的匕首横在颉利王的脖子上,冷声道:“怎么回事?”王爷的洞房花烛夜,也有人来打扰?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颉利王却笑而不答。
门外又传来几声呼叫,声音急促,婉贞却苦于听不懂也不会讲突厥话,不知如何应对。
忽然,落雁出声说了一串古怪的音调,像是在作答。门外的声音缓了一下,继而又说了几句。见落雁神色紧张,婉贞轻轻按了下她的肩膀。
落雁看到婉贞镇定冷静的面容,深吸一口气,高声回了句话,像是在喝退此人,颇具威严。门外的声音果然迟疑了一下,但仍然回了一句,不肯走。
落雁轻声向婉贞道:“怎么办?他说一定要向大王禀报,我说大王已经睡下了不可打扰,他也不听。”
婉贞转向颉利王,道:“王爷也明白此时的情形,不想以身犯险吧?也是有什么差池,我们姐妹就是临死也会拖个垫背的,王爷可信?”
“我明白。你给我解药吧。”那种眼神让颉利王相信,这女子可是说到做到的主。
“解药不必了。”婉贞伸手按了按他的膻中穴和玉堂穴,颉利王顿觉喉咙一松,可心里一沉:真是机警,不好对付。
颉利王高声说了一句,门外之人便退下了。他对婉贞落雁二人道:“没想到你们还会突厥话,我本照应部下看情形可疑便来查看,如今对你们却也无用。”
落雁道:“家中世代驻守边关,与贵国打交道,因此子女们都懂得突厥的语言习俗。”
婉贞心中松了口气,幸好有落雁懂得突厥话,不然情况就危及了。她只怕要拖着突厥王冲杀出去,一不小心还不一定是什么下场。
颉利王笑道:“我退出雁门关,你二人作我的王妃,如何?”
婉贞听了,眉毛一挑,心想:二人?口气不小,痴心妄想。回敬道:“只怕,你娶不起。”
远远的听到,梆梆梆三声锣响,三更天的梆子传来。
婉贞心中算到:还要再等一炷香,离约定开城的时候还剩半个时辰。
颉利王犹自说道:“你们也别太得意。虽然举办婚宴,各处的盘查更加严密,你们不见得能够出得了王府的大门。即便出去了,想到城门也难上加难。”
“只有我们两个的话,自然寸步难行。”婉贞笑道,“可是,大王您也要出份力啊。”
“我突厥的勇士不会坐以待毙,束手就擒的。”荒原上的游牧民族,性情刚烈彪悍,万一失去理智就可能酿成大祸。婉贞笑道:“大王以为我会拿您当盾牌,耀武扬威的出去吗?大王的威严岂能就被如此践踏?而且大王千金之躯,就算不愿为在下舍身,万一有谁使坏,不得已玉石俱焚,岂不冤枉?”谁是玉谁是石可不好说,婉贞心想,你别说不想死,就是找死我也不给你陪葬。就算是你突厥整个王族都来,也换不来我陆婉贞的性命。
颉利王疑惑道:“外院和府门不但有侍卫盘查而且宾客众多,你们是断然出不去的,内院虽无盘查但耳目也不少,而且没有出去的门路,你们如何脱身?”
“男主外女主内。这内院的事么,王妃当然清楚。”婉贞笑看落雁。落雁脸上一红,嗔道:“妹妹莫要打趣我。和这内院的小花园一墙之隔是一条不足三尺宽的小巷子,拐到外面便是留守府的前门。这巷子里面是个死角所以向来不被人们注意。花园墙角的一处树木遮挡着一个洞,那便是出口。”
“你如何知道得这样详细?”
“落雁幼时是这留守府上的常客,常和堂姐堂兄在花园中玩耍。”
“原来如此。”颉利王点头道,“但这巷子是通往前门,此时宾客纷繁,你们依然不能悄悄将我带走,安然脱身。”
“大王倒替我们担心了。”婉贞道,“宾客纷繁正好脱身,混水摸鱼当然要趁人多的时候。”婉贞又看了看天色,道,“时候到了。许留守想必已经等候多时了。”
“许留守?”颉利王更是惊奇,“许冠城?他一直被看押起来,什么时候与你们计划的?”
“就是刚才啊。”婉贞笑道,“大王有所不知,我们落雁小姐心灵手巧,将十几个蝇头小楷绣在薄如蝉翼的雪纱上,藏在手掌心里。就在之前行礼时,伯父大人伸手来扶,小姐便将雪纱给了许留守。”
***
曲折昏暗的回廊里,三人快速的穿行。落雁在前面带路,婉贞携着颉利王紧跟其后。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人,想是宾客们全都在外院中,仆人也都到宴会上侍候了,内院几乎没什么人。转弯处遇到两个突厥侍女,这二人还没装过神来,只见红衣一闪,一个人影飘过,便没知觉了。婉贞拍拍手,看看被她扔到地上的颉利王和吓得不轻许落雁,道:“先让她们睡着吧。”颉利王奇道:“你不灭口?”
“如果是男人,我可能就要这么做了。”婉贞笑道,“不过是两个女孩子,何必跟她们为难?”
“不怕被发现?”颉利王斜倚着墙壁,虽然身上无力,但眼睛里却精光闪烁。
婉贞道:“王爷放心。这一掌下去,够让她们睡上两个时辰了,如果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们这些事情还不能了断的话,她们发不发现都一样。”
倒是落雁,听到婉贞不会杀人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七折八拐地终于来到花园中,落雁找到了那个小洞口,二人先合力将颉利王推出去,落雁和婉贞也从洞口出来。
的确是个十分狭小的巷子,她和落雁上不能并肩而站。出口处隐约有辆马车等着。“那是伯父家的车。”落雁轻声说。婉贞却仍警惕地打量了周围,确定没有人监视,才携二人出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车夫坐在车前,见三人来了,迎上前去,却对一身大红喜服的婉贞道:“小姐您来了。快上车,留守大人在驿馆门前等候。”仔细一看众人的面孔,却是一愣,对侍女装扮的落雁道:“不是还有一位大人吗?小姐怎得这般打扮?”落雁刚要答话,却见婉贞身影灵动,运指如风,眨眼间便点了车夫的十几个大穴。老车夫顿时软倒。落雁惊道:“这……他是留守府的管家,不是坏人。”婉贞道:“得罪。不过现下小心为妙。稍后他便会醒来。许姐姐,送到这里就好了。你且回去府中,换上刚刚被我打昏的突厥侍女的衣服,躲藏起来。事情一定,我便去寻你。在那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一定要谨慎小心。”声音冷澈沉稳,目光镇静严峻,俨然又成那个官袍加身的美少年模样。落雁为其气势所骇,只有点头道:“是,我明白了。花园假山下有个小地窖,我便在那里等。”
婉贞道:“那好。许姐姐请回。万事小心。”
落雁道了个万福,转身离开。
婉贞见四下无人,将马车夫搬到车上,脱下自己的女装,换上了车夫的衣服,盘起发髻,转眼间端丽的新娘变成了俊秀的小厮。又挂上腰牌,找出王府下的请帖藏好在身上。远远地便是留守府的大门,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没有人注意这个昏暗的角落。
婉贞又将颉利王藏在车上,这个男人身材魁梧,着实费了不少劲。而颉利王看到她这身打扮,心神忽闪,脱口而出:“原来是你!望西山上的那个白袍少年就是你吧?”婉贞微微一笑:“大王好记性。不过在下现在没空叙旧。您的哑穴我先封了。希望您等下不要轻举妄动。否则,这生死攸关的时候别怪在下出手无情。”
宽敞的大路上寂静幽暗,除了路口处有一队队突厥兵的盘查。宵禁依旧,深夜城中的安静显得毫无生气,似乎连猫儿狗儿在异族的统治下也不敢喘大气。但是,没人知道,他们再过不久就会被熊熊烈火唤醒生机。
婉贞驾车徐徐前行,清脆的马蹄声回响在空荡荡的石板路上。婉贞渐渐握紧怀中的匕首,一丝异动也不放过。如今她孤身一人,车中装着胁持而来的突厥颉利王和留守府的老管家,大队人马都在驿馆中等候,只要与他们接应上就行了。
又一队巡逻的士兵在前面等候,婉贞深吸一口气,驱车赶上前去。只要不露破绽,给他们看一看腰牌和帖子就行了。
“慢着!什么人?”车子果然被拦了下来,突厥兵中有会说汉话的人喝问。
“这是许留守的车子,许大人受邀去喝大王的喜酒。”事先想好的话这时流利地说了出来,再递上帖子和腰牌。
“留守府的?”那个小兵疑惑地看了看请帖,镶金封皮上有突厥文和汉文,“没错。过去吧。”
婉贞心中松了口气,这应该是最后一个盘查,再过一条街就到驿站,有人在驿站接应。
正准备驾车过去,就听到另一个人说道:“慢!车里是什么人?”
婉贞回身一看,是一个年轻的突厥将领,眼里透着精干,相貌堂堂。婉贞心思机敏,索性给他来浑水摸鱼,赔笑道:“既是留守的车子,将军还不知道里面的是什么人吗?”
那突厥将领微微一怔,转而道:“不管是什么人,都要检查。”那士兵走过去说了几句话,好像在劝那个将军。婉贞猜测他们是说,这留守是王妃的伯父,又是颉利王有意拉拢的汉人官员,还是礼待为妙。婉贞见那青年将军有些迟疑,又仔细打量了她,顺势说道:“我们家大人和王爷多喝了几杯,如今在车里昏睡着呢。将军,您就行个方便,快些让我们回去吧。”
那将军说道:“打开车门,看一下就好。”
婉贞迟疑到:“这个不太好吧,犯上不敬的罪过小人可不敢作,万一主人怪罪下来,小人吃罪不起。”说罢面露难色,稍稍后退,挡在车门前,手却暗中按住匕首,以防突变。
婉贞低头打量周围情势:这个年轻的突厥将领可能比较棘手,周围的十几个士卒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就算解决了这些人,前面不远处还有一处篝火,有二三十个人站在那里,可能是哨卡,一旦动手这些人定会听到声音,一拥而上的话自己就什么把握也没有了。还是另想办法。可是他一定要看车里怎么办?要不就抢先一步将颉利王拽出来,以命相胁?
正在踌躇,车中传来呜呜的几声声响,好像有人在用脚跺车板。那个老管家不可能醒了,估计是颉利王正在挣脱麻药的束缚,向外面的人示警。婉贞随机应变,躬身向车内说道:“大人稍安毋躁,小人这就向各位将军说情。”
那个青年将领却不耐烦了,道:“车内到底是什么人?给我开门看看!”说罢一挥手,几个突厥兵围住了马车,“车里的大人得罪了!这是例行公事,请见谅。”就要打开车门。
婉贞急了,正要抽出匕首,突袭这个将领,只听到后面有人说道,“将军请慢动手。”
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仆役从那堆篝火处赶了过来,两人都是汉人装扮。走到近前婉贞才认出,那个面容庄重的中年人正是雁门留守许冠城本人。
婉贞一愣,停住手。只见许冠城大步走过来,看也不看婉贞一眼,径直对那个青年将领道:“阿史那将军,请恕罪。在下迫不得已用了大王给的请帖,实属无奈。还望将军不要计较,放过犬子和家人。”
那个青年将领也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犬子昨夜突发疾病,症状好似天花。因为白天是大王迎亲,小儿这等病症实在不吉,怕冲撞了大王,所以不敢去看病。到了夜里病情加重,在下委实不放心,只好让家人带着请柬去看病,虽然与理不合但还算情有可原。望将军谅解。”
随即向婉贞问道:“公子的病怎样了?大夫怎么说?”
婉贞初时疑惑,此时依然镇定,应道:“大夫说,确是天花,但尚在初期还好医治。只要精心调理,性命无忧。”又向那个将领道:“将军若是执意要看,不敢污了您的贵体,小人打开车门,你远远的看一下可好?”
他迟疑一下,点头同意。
婉贞小心地打开一扇门,心中却是早已算计好了。她之前将颉利王放在里面,上盖深色毡垫。而老管家躺在明处,被婉贞换掉外衣,此时只穿着白色里衣,身上盖着车中御寒毛毯,头向内,脚向外,车内光线又极暗,远远看着,只知道一个人躺在那里,又说是天花会传染,谁又能知道这其中的玄机?
那些突厥兵倒是信了,离得远远的,小声交谈。那个阿史那将军见状,又想起之前婉贞的行为,觉得倒也合情合理。于是说道:“既然如此,今晚就先请公子回去修养吧,不过明日一早,小将会将此事报告给大王。如何处置还是要大王决定。”
许冠城喜出望外,连道:“那是一定,多谢将军体谅。在下先将犬子送回,他日定然答谢将军。”
阿史那将军道:“不必了,许大人请。”挥手让开了道路。
众人连连道谢,赶着马车离开了。
车子拐到一条小路上,四下无人。婉贞轻声道:“多谢许大人及时出手相救。”
许冠城道:“李大人言重了,许某承蒙不弃,各位义士加以指点,才能够在此重要关头相助一臂之力。”
婉贞奇道:“您认得我?”自己与许冠城只在刚刚的婚宴上有过一个照面,但是许冠城当时眼里只有被迫出嫁的侄女,哪里会注意到旁边的侍女?倒是婉贞将他好生打量了一番,因为这是整个计划最关键也最有风险的人物——事先并无商议,只能通过雪纱绣字联系。是否能顺利进行实在没有什么把握。但提出计划的许正策相信一定可以顺利进行。众人这才铤而走险。
许冠城道:“看到不是管家驾车,就已经猜到了。不过还多亏这位小哥提醒的。”
旁边的那个仆役装扮的人回身一笑,叫道:“李兄,认不出来了?”
婉贞这才看清,来人正是马天赐。
马天赐笑道:“凌兄让我出来接应,我便扮作许大人的仆人混出来。刚好来得及。”
婉贞道:“你们已经接上头了吗?”
许冠城道:“是。我一拿到落雁递来的雪纱便知道要有事发生。找借口提前离开了婚宴,正巧我们刚从牢中出来的人都被安排住在驿站的东跨院,而凌将军他们就在西跨院中休息,如此一来便顺顺当当的碰到了一起。”
“这样最好。出了留守府,在下便担心一路:不单是自己这里势单力薄,各位能不能顺利进行也是十分重要。稍有变故便会措手不及,就像刚才,甚是危险。”
许冠城道:“刚才那人是颉利王重要谋士阿史那郁督的儿子阿史那蒙言,虽然年轻却是一员干将,为人刚勇精明。刚才看到你们遇到他,我们知道不好,赶紧想了个借口混过去。”
马天赐道:“这还是我灵机一动呢。想不到李兄敢打开车门,对了,车里的便是颉利王么?怎么没有动静?”
婉贞道:“车里有两个人,颉利王在暗处,在明处的是驾车来的管家。”又向许冠城说道,“对不住,在下不得不谨慎行事,先让管家睡了一下。稍后便会苏醒,身体没有大碍。”
许冠城道:“人之常情,李大人不必挂怀。如此时刻小心谨慎是必要的。李大人英勇机智,将颉利王手到擒来,真是了不起。”
婉贞谦虚几句,抬头便看到了路口处挂着红灯的驿站。这里是偏门,几个兵卒坐在一旁喝酒,并不十分介意的样子。马天赐低声说道:“这几个都是以前驿站的人,不是突厥人,容易说话。正门和附近的街上有几百名突厥兵在巡逻,应该是监视我们的。”
许冠城走在前面,对他们说道:“几位辛苦,家人已经返回,麻烦各位再开一下门。”
一个头头模样的人说道:“许大人回来了,哥儿几个再给我把门开开,让许大人早些进去休息。”
有两个人去开门,马天赐驾车就往里面赶,婉贞也坐在车首。其中一个人瞧见了婉贞,仔细打量一番,说道:“哎?奇怪了,这位小兄弟没见过,不是之前赶车出去的管家大伯哦。”
婉贞等人一惊,马天赐也不答话,婉贞更是帮忙驾车,剩下许冠城在后面编说辞。
许冠城正在支吾,那个头头却打了说话的人,吼道:“你也不看看是谁?许大人带来的人还用查吗?猪脑子,给突厥人也这么卖命?不要说没见过面的小兄弟,就是知道是幽州城的人马,又怎样?雁门关丢的不明不白,我王胡子到现在还咽不下这口气。倒给这帮畜牲看起门来了。”又向许冠城道:“许大人,不管怎么说,我知道您是一个好官,现在委屈没少受。要是日后有机会反攻,您算我一份。我拚了这条命也将这群畜牲赶回他们的老窝。让他们在漠北荒原上喝西北风!”
许冠城道:“王头爽快!是个有血性的好汉子。今天这话我一定记得。咱们现在不得不受制于人,他日必会扬眉吐气。咱们这些男人首先不能软了。我先回去,咱们改日再谈。”
婉贞听了这一番话,心思灵动:看来这些雁门关的百姓并没有放弃反抗。这塞外的儿女性情刚烈,必然不会屈于外族。如今,他们秘密进城的将士不足二百,而城内各处的突厥士兵接近五万。敌我悬殊,虽然这次进来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得干将,但动起手来也怕寡不敌众。而这雁门关内的十几万百姓,不就是他们最大的后援吗?
***
许冠城带着婉贞进了大堂,里面灯火通明,将士们整装待发,叶子甲碰撞的沙沙声不绝于耳,却没有嘈杂的感觉。大战将至的金戈之气弥漫其中。见婉贞他们来了,有人飞快向内禀报:“李大人、许大人和马将军回来了。”
站在中间的青年将领,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说道:“总算来了。快请!”
婉贞听了,笑道:“不用请,我们已经进来了。凌将军好手段,这内院原来已收拾干净了。”
凌霄笑道:“李兄谬赞了。得知李兄要大驾光临,当然要好好清理。”
众人见过,一同来的还有慕鹤、越鸽,牙将以上军阶的二十名。凌霄在内统领,梁振业因与颉利王交过手,不便伪装,逐率大队在外接应。众人之前商议的计策就是里应外合,由在城内的众人将防守最弱的北门打开,埋伏在外的梁振业趁机攻入,直接杀向留守府和其他几处突厥贵族聚居的地方。擒贼先擒王,使突厥兵马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而婉贞只负责潜入留守府,保护许落雁擒拿突厥王。但是,梁振业他们也知道这个颉利王不是一般人,因此对婉贞给予的希望不大,问她用什么手段也不说,只是神神秘秘地笑道:“我只管把突厥王手到擒来就是了,什么手法你们别管。”梁振业等只好作罢,嘱咐他量力而为,夺城门要紧。
“时辰就要到了,现在要集合大家一起冲向北门,到时候,弓箭手断后,战将开路,人人快马加鞭不得恋战。到了北门后,一半人拦住追兵,五十人去起千斤门锁,其他人掩护,一定要尽快完成。”凌霄肃然说道,众人凛然应和。
婉贞转身便要去准备,却被凌霄叫住:“李兄且慢。”
“此去艰险,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是不行的。全部要披甲上阵,你的坐骑我们也带来了。先去把盔甲穿好吧。”
“盔甲?我没有。”婉贞刚说完,马天赐也接话道:“我给你带来了,德云一定让我带着,说了不下十遍,婆妈死了。李大哥,你回去管教管教他,哪有男孩子这么啰嗦的?”
婉贞笑道:“回去了你帮我好好管教他,就说我批准的。”
马天赐笑逐颜开:“好嘞。”说罢扔过来一个包袱,婉贞接过转到后面暗室去换衣服。马天赐还叫道:“找人帮你穿一下,哎!你们两个,去帮李大人……”话还没说完,婉贞看到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就要起身过来,忙喊道:“不用了!你们忙你们自己的,我很快就好。”
还是那身白色锦袍银色盔甲,这是德云听到婉贞要从军之后每晚熬夜缝制的。婉贞曾打趣,自己又不是将领,用不着那个。德云却一脸不信任的表情,说小姐如今拜了官,不像在家里有人管着,可是如同脱了缰的野马,能干出什么来还不知道呢,先预备出来再说。婉贞又好气又好笑,便由着她。不过,望西山一役刚做好的银甲便派上了用场。婉贞也不得不称赞细心体贴的德云。
凌霄在外面问道:“颉利王现在何处?”
有人答道:“在院中的马车中,有人看守。”
凌霄明白,这是一块烫手的山芋,用得好可以助己方一臂之力,事半功倍。否则,只怕更加棘手。
颉利王躺在车中,身体依然麻痹。心中明白已经到了驿站,而这里现已被潜入的劫城人马占领了。一阵脚步声响起,车门被打开,明亮的火把刺得眼睛生痛。几个人过来把他七手八脚地架起来,径直带到一个宽敞的大堂。
一个英姿俊朗的青年将领站在正前方,颉利王认出他就是日间扮作许家家将拦在轿前的那个人。他旁边还站着三个人:一个刚换好盔甲,还在整理斗篷,虽然身量更高,但黝黑的脸上稚气未脱,可见年纪略小;还有两人却是坐在阴影中,看不清相貌,身上也没有穿甲衣,一个着青色布袍,另一个则是花簇锦缎,在这个剑光闪闪、磨刀霍霍的大厅里显得格格不入。
一把座椅被搬过来,颉利王坐在上面,面对诸将。
药劲已经渐渐散去,靠着椅子,颉利王此时心中忐忑但面子上依旧镇定自如,问道:“阁下怎么称呼?准备要如何打发本王?”
那人朗声答道:“在下平西大军副统制将官凌霄是也。今日一来请大王归还边塞重镇雁门关,二来为我等保驾护航。”
颉利王道:“雁门地区自古便是两国交界之处,所属谁家还不能一口咬定,归还二字也谈不上吧。至于其他,诸位将军既然已将我强行绑来,只能悉听尊便。”
批好斗篷的马天赐有些不服气:“这雁门关近百年来已属于汉地,我汉人在此安居乐业,你们无故兴兵来犯,怎么还倒打一耙?”
颉利王笑道:“小将军说笑了。你汉人住得,我突厥人如何住不得?”
马天赐果然受了激,张张嘴还要辩驳,凌霄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时间紧张,不宜作口舌之争。
众人话音未落,一个白色身影掀起门帘,闪身进来,同时扬声说道:“王爷为一己私欲大动干戈,陷两国军民于水火。行不义,据不正,巧取豪夺,以至怨声载道,为人君者视为大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汉人儿女为亡人悲泣,而你突厥族内亦多添孤儿寡母!”
众人举目望去,眼前一亮,只见婉贞一身洁白的战袍外罩亮银叶子甲,高束长发显出眉宇间的英姿飒爽,言语中的满腔正气。
颉利王心中一震,既为这个人,又为这番话。他当初起兵确有一时气盛、不愿屈居人下之意,之后便开始谋划霸业。但是说起来,总是觉得为族人谋利益。自欺欺人惯了,而今被婉贞一语道破,心中虽有不甘,但欲反驳却又觉得言语无力,好不窝火。而刚才还是明媚瑰丽的红装少女,转身便成了纤尘不染的少年将军,两者变化之大,感觉就像换了个人,从内而外散发出不同的气息。若不是事先知道,只怕认不出来。
婉贞又向凌霄道:“时辰就要到了,部署妥当就赶快出发吧。”
凌霄点头称是,立刻吩咐下去,命八个偏将小心看守住颉利王,逼城的时候就更多了一道筹码。那八个人奉命起身,将颉利王带出堂外。
颉利王蓦地回首,只想婉贞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婉贞微微一笑道:“在下官拜户部侍郎,兼平西大军军需监察使,李宛。”
“你?”颉利王一阵错愕,“汉人怎么会让女子做官?”
“女子?”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婉贞笑道:“我不过是穿了女装混进去的,王爷就连男女都分不清了?”
众人释怀,马天赐也笑道:“就是说嘛,李大哥虽然相貌清秀,但那是如假包换的状元公,文武全才呢。”
“不说话能憋死你。别再往我身上扣帽子了。”婉贞笑骂。
看着一脸不解的颉利王离开了大堂,婉贞心中的石头也放下了,总算过了这一关。
***
凌霄等人整装待发,婉贞心中仍在思量,露出犹豫神色。凌霄因问道:“李兄是否觉得那里有些不妥,还请尽早道来。”
婉贞道:“并不是不妥,只是我突然有个想法。心中还犹豫不下。”
“李兄请讲。”
婉贞起身,踱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道:“火攻。”
“许大人,凌兄。我等只有这百十来号人,而突厥城内兵马共五万之重,实在悬殊,但雁门关自有百姓十万余人,且民心不散,斗志依旧。我想,若让人四处纵火,扰乱突厥军心,致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对我们这边也是大大的有利。”
凌霄道:“此计不错,当初我等担心无法顺利与许大人取得联系,也并没有往这方面想。欲办从速,许大人,此时还要您来筹办。”
许冠城道:“嗯,此事虽有难度,但还是能找到法子。许某年老无能,比不得诸位少年英才,不过这点事情还是能办到的。”
婉贞道:“我之所以犹豫,还是因为此事毕竟还有损民生。许大人,您可下令百姓不必焚烧自己的房屋住所,而且还要在自家附近画好土沟,以防起西风受鱼池之泱。突厥现在接管官府重地,可令百姓焚烧官衙、公家草仓、官家的府邸。一些地方一来可以引起突厥贵族的重视,二来减少百姓的负担。许大人,你的留守府……”
许冠城接道:“本官明白,舍小为大,不值什么。”
“好。此间就由许大人全权负责,举事的时间很重要,一是要配合我们夺城,二是要避免无辜伤亡,突厥兵过来镇压一定要立刻疏散民众。告诉民众,我军进城之后,也要小心行事,以免误伤。”
越鸽突然插话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兄弟潜伏其中,见机行事。”慕鹤也点点头。
婉贞一想,不错。以他二人的能力,潜伏在民众之中,既能掌握突厥动向配合夺城,又能暗中保护众人,牵制敌军。正是此时用的人才。
婉贞看看凌霄,寻求他的意见,凌霄也同意。
凌霄道:“我们立刻分头行动,大家小心行事,力战克敌,只许胜不许败!”
众人齐声道:“力战克敌!只胜不败!”
***
寂静的夜中忽然亮起了一片火光,与此同时,百余匹战马涌上宽敞的大路,马上人人披甲带刃,杀气肃起,向北其奔。
凌霄一马当先,马天赐等人紧随其后,婉贞在中央照应,众人马不停蹄,冷清的街道上霎时扬起了阵阵沙尘。
街角出来几十名突厥兵,看到这阵势,顿时乱了起来。有的用汉话喊道:“什么人?停下来!”更多人用突厥语呼喝,凌霄冷笑道:“你说停便停,哪儿那么容易!众将,与我一起冲杀过去!”说罢,一摆家传的五虎亮银枪旋风一般冲了上去。众人见主将如此英勇,振奋齐呼,紧随其后。迎面来的都是普通的突厥兵卒,凌霄等十几员战将立刻杀出了一条血路。婉贞见状,命道:“跟上去,弓箭手断后!”
众人马匹穿过这队突厥兵的阵列,队伍后的弓箭手箭发连珠,使之全军覆没,无力追赶。但还是有人用残余力量吹响了牛角号,低沉的号角声呜咽地传递着血腥的警告。
众人一路策马扬鞭,遇到了三队这样的巡逻兵,因为速度极快,己方没有伤亡,只是有三匹马匹受了箭伤。
凌霄道:“再转过去两个街口就是北门了,快!”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听声音少说有几百人。火把照亮了街口,迎面而来一队突厥兵马,为首的一员将领高声喝道:“大胆贼人听着,再敢往前一步,就将你们乱箭射死!乖乖的束手就擒,弓箭手准备!”
婉贞定睛一瞧,此人正是阿史那蒙言。他一声令下,百余弓箭手立刻翼状排开,搭弓引箭,一触即发。
凌霄作手势让停下来,婉贞明白他的顾虑,毕竟自己只有这么点人,一个顶一个的人才,禁不起折损。
马天赐催促道:“凌兄,还是一鼓作气冲过去吧,这样下去与我不利啊。”
凌霄略一沉思,转身问道:“李兄,可有让他们分散注意的法子?”
婉贞心中已经思量妥当,点头道:“可以。”
凌霄道:“好。等一下,我先过去,缠住那个主将,天赐你们开路,冲杀过去,直接到北门,不必管我。我稍后便与你们汇合。”
这是极冒险的法子,谁都知道乱军之中落了单,那就是腹背受敌,九死一生。但婉贞看到凌霄眼中的镇定自若,心知他必有把握,不会轻易涉险。天赐忍不住提醒道:“凌兄,这个蒙言将军是突厥军中的有名上将,你要小心啊。”
凌霄笑道:“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可惜没有交手,这次正好较量一下。不过是蛮戎之地的雕虫小技,我还未看在眼里。”
婉贞也道:“我们圣朝的探花郎都这么说了,我等遵命就是。”
两边还僵持着,城中显然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安静。几处火光冲天,映得夜空红彤彤的。看来几处大火已经烧了起来,进行得很顺利。
凌霄向婉贞微微点头,婉贞会意,高声叫道:“阿史那将军,不要再做无用的抵抗了,我们汉军的人马已经侵入城内。胜算不会在你们那边,你听一听就明白了。”
蒙言果然听到嘈杂声此起彼伏,隐约似乎还有搏斗喊杀声。他心中惴惴不安,难道雁门真的沦陷了?
婉贞不容他细想,又道:“你们放箭,我们不在乎。只是要告诉你一声,你们的颉利王已经在我们手中,藏在我们这些人里,他中了麻药,手脚无力,要是你们误伤了他,我们可是没办法。”
此言一出不光突厥队伍里一阵慌乱,凌霄等人也是一怔。因为颉利王现下被十几个人押在驿馆的隐秘之处,待大军进城之后再来安排。这样众人夺城也无后顾之忧,婉贞出言恐吓也是灵机一动。
蒙言大声道:“你胡说!来人,放箭射死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人。”
婉贞喝道:“你看这是什么!”说吧,扔过去一件物事,掉在蒙言的马前。蒙言仔细一看,正是今天成亲时颉利王头上带的裘皮顶戴。
蒙言心中一慌,正要再开口询问,凌霄看准时机,一骑当先冲了过去。众人随后,蒙言生怕其中有颉利王,吩咐道:“不要放箭,挡住他们!”自己纵马迎上拦住了凌霄。
城中的另一角,几个穿暗色衣服的男人藏在狭小的巷子里,盯着空阔的红漆朱门前,似乎有些犹豫。
“真的要我们烧府衙吗?事后会不会抓我们?”一个瘦小的男人问道。
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说道:“叫你烧就烧,那这么多废话?我王胡子害过兄弟吗?”
“胡子头,你说得我们当然照办,没商量。可是这次的事情希奇啊,留守大人下令烧府衙,烧了之后还要马上走,躲起来不让人发现。要么让我们光明正大地和突厥狗们打一架,要么干脆烧了突厥王的狗窝,这么躲躲藏藏的,烧了自家的东西还躲起来,换谁都觉得奇怪。”一个有些像市侩屠户的男人道。
那壮汉抓一抓自己的络腮胡子,道:“就你废话多,还不用脑子!你打架去了,你老婆孩子谁管?许大人肯定自有道理。实不相瞒,今晚我当值的时候,看到许大人带着几个生面孔进了驿馆,之后就本叫来做这事。你听刚刚响过的牛角号,现在西街那边闹成一片,肯定有大事。哥几个先把眼前大人吩咐的事做好再说。”
那几人听了一阵兴奋,屠夫道:“难道就是今晚?是不是幽州的大军来了?那……”
话音未落,突然朱门大开,众人赶紧噤声。只见里面冲出数十匹战马,身后又跟出几百个兵士,灯火通明,革甲的磨擦声此起彼伏。一个突厥将领在马上呼喝一阵,队伍分成两支,一支往东,一支往北。
屠夫道:“胡子头,他们跑了,咱们要不要抄他们后路?”
王胡子道:“先放火,火着起来了他们自然要有人来救。记住,烧起来就跑!”
几人小心地闪到朱门前,那个瘦小的男子学了几声猫叫,里面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反应。众人点点头,两个男人解下身上背的木桶,把开塞子,将黝黑浓稠的液体泼在门上、柱子上、墙上,“叫你们也尝尝黑油的滋味,香得很啊。”王胡子说完,打燃一个火折,往上面一扔。这黑油遇火便着,一眨眼便火势冲天,黑烟滚滚。这几个人看了,立刻准备逃走。
忽然,一阵乱箭射来,王胡身边的两人应声倒地,只见数十个突厥兵手拿弓箭弯道从里面冲了出来。饶是王胡军旅出身,反应迅速,脸上还是多了一道血痕。他看着身边已经到下的两个同伴,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学猫叫的瘦小个子,他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妹妹。王胡一声怒吼,抄起身上的匕首,不管什么敌众我寡,血红着眼睛就要扑上去拼杀。
这时,只听上空“铮铮”两声空响,王胡脚下似乎有什么炸开了,呛人的浓烟立刻蒙住了人的双眼,身边的同伴和前面的突厥兵都不由得停下脚步,捂住眼睛不住地咳嗽。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此间事情已了,莫要以乱击石。”接着手臂一紧,似乎被人拽着跑了起来,耳边生风。
不多时,听了下来。王胡的眼睛终于能睁开了。眼前站着一位面如冠玉的俊美公子,身上锦缎绣花,风姿倜傥。身后三四个受伤的同伴,或跌坐在地上,或按着伤口止血,嘴里叫骂不止。远处另有一个布衣修身的青年在哨望。王胡眼里一热,“扑通”一声跪下,道:“多谢恩公救命,不然我这几个兄弟就因为小人一时糊涂妄送了性命。”
越鸽一怔,连忙扶起道:“王头快请起,这本是我们该做的。”
王胡听了这话,有些诧异,道:“恩公认得小人,莫不是许留守的人?今晚就要劫城吧?恩公有何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越鸽微微一笑,正要搭话,忽然几声巨大的轰响,震得地面都晃了几下,城北角出现了漫天红光。“这是……”
王胡道:“啊,城北有一处草仓,听说突厥人将一些炸药放在那里,莫不是大家放火,不小心烧了那里?”
越鸽一怔,忙问道:“这仓库可是在去北门的路上?”
王胡道:“靠着路边,不要伤到自己人才好。”
越鸽听了脸色数变,一抱拳道:“在下就此告辞,各位已经脱险,请小心行事。”
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回首问道:“牢狱在什么方向?离北门近吗?”
王胡道:“牢狱在城东角,不远也不近。”
越鸽神色凝重,思量了一下,毅然向远处的慕鹤打了个手势,二人纵身跃上屋顶向北奔去。
王胡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不尽连声赞叹好身法、好功夫。但回想离去时恩公的脸色,觉得里面有事。他粗中有细,转转脑筋,就招手向几个同伴道:“哥几个,今晚的气还没出完,走,寻突厥狗的晦气去!”
***
婉贞等人此时已经到了城北街口,众人已是浴血满身,斑驳的血迹显在婉贞洁白的长袍上,宛如点点梅花。所幸入城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虽然有人受伤但还无人丧命。但主将之一的凌霄却一直没有跟上来,婉贞不禁暗暗担心。
之前的谎话果然起了作用,拼杀之时突厥的兵卒可能被告知要留活口,担心伤了他们的大王。婉贞等人才借此趁机脱身。也多亏凌霄一马当先拦住了阿史那蒙言,致使突厥兵群龙无首,行动混乱。加上周围不断有房屋起火,不只是官衙,很多院墙、木楼、店铺也相继卷入火海。婉贞初衷是想不要波及民生,却难敌燎原之势。
刚走到街口却闻到火热的气息中隐隐传来一阵硝烟的味道,婉贞心中一惊,刚要下令快走时,只听轰隆隆几声巨响,震得人仰马嘶,婉贞觉得头嗡嗡作响,耳鸣不已。而身旁那一排房子霎时被火蛇吞噬。自己这批人刚刚通过,路口就被火给封了,追兵不得不绕道,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只怕凌霄跟上来会有麻烦。
来到北城门前,驻守北门的突厥兵已经列阵以待,看来一路厮杀加上火势连连,还是惊动了这里。奇袭的想法落空了。对方一员将领立马阵前,好像半截铁塔杵在那里,看阵势是不好对付。加之这段城墙上还有千余的突厥兵,这是一场硬仗。已经到了这里了,只要打开城门让外面梁振业埋伏的人马进来就成了。婉贞盯着重重背影后暗沉的黑铁城门,绝对要打开城门!
双方立刻混战成一团,马天赐率领一队人马笔直地冲向城门,金甲皂袍、手持祖传金刀的他带着少年人的锐利,如同一支刚出锋的长箭劈开敌人的重重阻隔。而敌军却也如同潮水一样,妄图吞噬了他们这些仅有的力量。
婉贞也早已加入混战之中,长剑翻飞,血流如注,白袍上仿佛绽开了朵朵红花,挥洒泼墨般诡丽苍凉。
忽然几声号角吹响,仿佛回荡在耳边。婉贞往身后望去,顿时心中一片冰冷:大约有数千突厥人马出现在己方的背后,弓箭手张弓以待。四五个突厥上将勒马队前,身后队列整齐,严阵静肃。
锣声鸣金,这边混战的众人已经分开,守城的突厥兵往左,婉贞、马天赐等率人向右。婉贞用余光扫了扫两边,到底还是精选出来的人物,这般混战下来少了十几个人,总算没有伤亡太大,但是如今腹背受敌难免心中不安,神色紧张。突厥那边则因为优势明显而明显的士气高涨。
人多又怎么样?城门处狭隘,人再多也只能容得下这些人,只怕他们不分青红地放箭。先稳住他们,鼓舞了士气再说。婉贞思量妥当,高声问道:“来者小心行事,你们的大王还在我们手里,万一有什么差池,我们可不在乎!”
那边队伍里鸦雀无声,一个低沉的男音传了出来,流利的汉话带着调侃的意味,道:“哦?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那个从众将身后骑着棕红色骏马走出来的男人正是颉利王。
婉贞怔住了,这最后的一张王牌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血战……“你怎么……”
颉利王道:“只派十几个人看守,你也未免也小看我了。”
夜风吹过众人的袍甲,猎猎作声。
旌旗招展,火把熊熊,映红了那些漆黑的眼瞳。
“天赐,”婉贞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声音极低,如同耳语一般。只有身边马天赐听清,“李大哥?”
“等一下,你带着二十个人过去,只负责打开城门,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婉贞快速地说完,眼睛一直注视着前方那个志得意满的突厥王,没有一丝波澜。
“那你们呢?”天赐听到不禁提高了声音。
婉贞沉着的转过身去,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你能尽快的打开城门,我们就没事。明白吗?”
天赐看着她眼里不容商议的坚定和威严,心中一震,点头道:“我明白!”
婉贞点点头,旋即转身,面对黑压压的敌阵。
颉利王也一直在注视着她,这次的事件能闹到这边地步,自己也被牵着鼻子走,这个人很关键吧?不知是男是女,相貌异常俊美雅致,出手却如此犀利狠绝,绝非常人。要不要劝降?这样的人劝降也很难吧?
正在想着,忽然见他转身,眼里多了一分决绝,杀意渐起。颉利王心中猛然惊觉,高声下令进攻。
婉贞率领众人围成半月形,将天赐等人被围在其中,准备冲向千金锁闸;而众人的前方虽是数十倍于己的大队人马,但由于路面狭窄,大批的涌过来也是不可能的;侧面的敌人已经交给右翼,婉贞足尖一点挑起一把弃在地上的长剑,握在左手。
手持双剑,立于阵前,婉贞心中没有不安,反倒是想起了师傅说过的话。
拼杀之时,以剑为刃,以鞘为盾,两相呼应,收发自如。
双剑在手,那便是舍盾取刃,拼了命的打法。
我这条命,看你们哪个敢取?
颉利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对灵动翻飞的剑光,那个皓如明月飘逸若蝶的身影令其陷入了沉思。自己的将士分明一一丧命在他的剑下,而他心中却只有震惊之后的肃然起敬。
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身似鸿雁,步下生莲。
目若寒星兮面带霜,快剑胜电兮闪清光。
颉利王脑海里竟然出现了这样的汉文。
婉贞手起剑落,眨眼工夫已经挡下了一道血墙,一时间竟然无人敢再过来挑战。而身边的将士则士气大振,组成了坚固的防线。吱呀一声闷响,千斤锁闸似乎已经开启,正在慢慢的缴动。只要这样下去,一盏茶的工夫就可以打开城门了。
“准备放信号烟花。”婉贞吩咐下去,此时就要看对方的反应了,如果放箭……
“大王,请下令放箭!”颉利王身边的将士有些焦急的进言道:“在这样下去,城门就要被打开了……”
颉利王眼中却闪过一丝不甘,不过显然放箭才是上上之选,那些人只要一眨眼就会……
看着那扇沉重漆黑的大门已经露出一条明亮的缝隙,他终于沉声道:“放……箭吧。”
“当”一声锣响,身边的突厥兵忽然撤退,紧接着,只见一阵密密麻麻黑压压的羽箭从天而降,当真是箭如飞蝗。
“不好!”婉贞惊呼一声,箭从他们的头顶越过,直扑向千斤门闸前的那些人。
一排人应声倒下了。
咣当一声,那扇大门又重新陷入了黑暗。
婉贞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暗,剑上的血顺着棱刃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砸在心里。额头上的汗水混着沾染的血液流过面颊,耳中似乎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和喘气声,体力已经所剩不多了……
“王偏将,你们守好这里。”婉贞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身边拿长矛的男子答道:“末将遵命。李大人,您要怎么做?”
“让他们不能放箭!”话音一落,闪身向前,直冲向敌阵。
***
一队人拦了过来,试图将她包围,而婉贞眼中此时只有能致人死地的要害,脖颈、肋下、手腕……一招下去就可以剥夺他们的行动能力。一个男人手持长戈刺向她,身后还有一个拿着弯刀的人伺机而动。
头微微一偏,将两人的行动收在眼底,左剑架住迎面而来的长戈,剑峰顺着杆柄划了过去,那人却死攥着不肯放手;后面一人也冲向婉贞的后心。
婉贞甩出左剑,当胸刺中前一人,右剑反手抹去,旋即转身,一股热血喷在冰冷的银甲上,那人捂着脖子,倒下了。
婉贞喘着粗气,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突厥兵,视线却有些模糊,又两人过来送死,婉贞脚下踏北斗星步,剑走偏锋,一挑一刺,两人重伤败走。
“好剑法!”有人从高处大声喝彩,婉贞本来有些步履不稳,听到这个声音,踉跄了一步,抬头望去,惊喜道:“慕鹤!越鸽!”
两个身影从高处飘落,还未等人放箭,只听噼里啪啦一阵怪响,浓烟弥漫开来,呛得婉贞都睁不开眼睛,只听身边有人说道:“明明是我跟你招呼的,你怎么先叫我哥哥啊?”
腰间一紧,被越鸽伸手揽住,向后跃去。
“慕鹤呢?”婉贞总算能看到东西了,硝烟也散去一些,敌阵那边似乎有些混乱。
马蹄声响起,一匹高头白马从那边冲了过来,马上之人手持银枪,朗声说道:“在下来迟了。”
“凌霄?太好了……”婉贞简直说不出话了,这无疑是天降救兵。
“噢,可不只我们三个呢,救兵马上就到。”越鸽倒是斗志昂扬。
“救兵?哪里还有救兵?”婉贞有些诧异,城里面只有这些人,城外的人进不来就没用了。
“李兄所料不错。放心吧,此战必胜!”凌霄沉着地微笑着。
***
凌霄拍马上前道:“颉利王,你为一己之私犯我疆土,欺凌我黎民百姓,难逃天谴。如今,你气数已尽,我劝你赶快收拾残兵弃城投降,不然悔之晚矣!”
颉利王冷笑道:“凌将军此言本王不明白。你们虽然混进城里搅了一个天翻地覆,但眼下各位身陷重围,一旦万箭齐射,你们插翅也难飞。我凭什么要弃城投降呢?”
凌霄目光闪烁,微微一笑道:“不为别的,只因为身陷重围的正是大王你!”
话音未落,只听到哨声骤起,道路两旁的房屋中、屋顶上都有人影晃动。
“什么人?”“什么人?”
“报!大王,有一队人马从后街过来,人数不下两千!”一个哨兵跑到颉利王马前急忙禀报。
“到底是哪里来的人?城内怎么可能还有其他汉军?”颉利王喉道。
“因为这是我汉家的土地,这里的子民都可以是守卫土地的军人!”豪迈苍劲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婉贞极目远眺,隐隐看到一大队人走了过来,没有统一的盔甲、服饰,不像是军队,但是所有人行动有素,气势稳健,的确不像一般平民。
“那是许大人!”婉贞看清了队伍前面策马徐行的人正是许冠城,“许大人召集了人手吗?”
“也是,也不是。这其中不是一言半语能道得清的。”越鸽故弄玄虚地笑道。
那边,许冠城沉声道:“颉利王,你现在已经是腹背受敌,速速撤兵退城,就还你一条生路。”
颉利王面目杀气愈盛,一阵冷笑道:“许将军打算就用这些残兵败将下走本王吗?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弓箭手准备!”最后一句用突厥语大声喝道,弓箭手立刻排列张弓,不敢迟疑。
忽然,几个弓箭手大叫地站起来,越鸽站在婉贞身旁,有些得意地拍手笑道:“天上下雨了,还是滚烫滚烫的雨哦。这可是我想到的主意,聪明吧?”
婉贞仔细看过去,果然有水从房顶上流下来,下面的突厥兵惨叫一片,越鸽解释道:“房子里有人,将烧好的滚烫的水、油顺着房檐倒下去,周围的突厥兵肯定乱作一团。这样一来,突厥必然军心大乱。”
然而这是塞外十二月酷寒的天气,这水刚浇到身上不过是烫了一下,时间一久便凉得刺骨。突厥人有穿着皮毛厚衣,最外面的皮甲就要冻成冰块,行动更加困难。
队伍马上大乱,士兵们到处乱跑,毫无秩序可言,十几个将领立刻过去发号施令,维持秩序。颉利王也驱马过去,正要整合队伍,一个身影突然在他马前出现,惊得马匹四蹄立起。不知那人用的什么手法,只听“锵”的一声,似有什么炸开了,那棕红战马一声长嘶,载着颉利王笔直地冲向婉贞这边。
凌霄见了,催马迎上,二马错蹬,两人电光火石地交了手。颉利王弯刀砍下,被凌霄铁板桥的工夫避过。凌霄反手一枪挑向他的肋间,颉利王侧身躲避,背甲正对着凌霄。凌霄看准时机,从皮囊中甩出九节龙爪钩,正中颉利王的背甲。凌霄用力拉回,马匹继续向前跑,两下借力,“嘭”的一下,颉利王摔到马下。
越鸽拍手道:“好,成功了!”又向婉贞道:“这是我们在路上想到法子,我哥和凌将军真是默契,竟给他们成了!”
“那是慕鹤?”婉贞没有看清那人的样子,不过也正在奇怪慕鹤在哪儿,明明看到他人了,这会儿却不见踪影。
“是,我们兄弟三人里,大哥的轻功最好,老三乔装改扮最在行。”
“噢。”婉贞应了一句,眼睛却在密切观察战局,凌霄擒住了颉利王,用绳索缠住了他的上身,但这个男人也极不好惹,他力大无比,撑开了一道绳索,拉住锁链的另一边,与凌霄较起力来。凌霄不得已下马,两人似乎要近身肉搏。另一边,许冠城带来的人马已经和突厥交锋,两边人数相当,加上两侧的房屋中不时会暗箭伤人,许冠城已经成功牵制住了突厥人马。婉贞的身后,马天赐已经再次组织人手开启千斤门锁,轮索吱吱呀呀地转着,好不热闹。
“喂,李大人,你也太冷漠了吧?怎么不问问我?”越鸽还在不依不饶。
“噢,越鸽我问你,许大人他们怎么回事?”
“你……唉,”越鸽叹了口气,道,“我和大哥先救了几个防火的汉人,后来听到爆炸声,火药库又临近北门,怕你们有危险就赶来救援,路上碰到凌将军被围攻,那些人虽然奈何不了他但也难缠的紧,尤其是一个叫蒙言的。我们就合力打发了他们。不想过来的路又被碎石堵住了,只好绕远。这就耽误了不少时间,却在路上碰到许将军带着自己的家将向东救援。原来之前的那几个人偷了些炸药,劫了狱,里面关着近千人的兵将。这样,许将军就决定集合这些人,与突厥人正面对抗。然后就是刚才那出好戏,我出了不少主意,厉害吧?”
婉贞没有回答,继续问道:“那房子里的人并不是将士对吧?”
“那些不少是老百姓,一定要跟着来的。”
一声高昂的马嘶,婉贞循声望去,却见失去主人的红马四处狂奔,纵声高鸣。几个士兵过去想拦住惊马以免伤人,却全被冲散开来。
“你要做什么?”越鸽看着翻身下马的婉贞问道,婉贞却没有回答,只是快步走向横冲直撞的战马,拦住它的去路。
“喂,危险……”
那马见有人拦住去路,更加暴躁,迎面冲向婉贞。婉贞效仿当初,看准时机,一手拉马鬃,一手撑马背,飞身而起,稳坐在马背上。战马惊嘶,前蹄骤然立起,婉贞拉住缰绳,口中作哨,旋律婉转。那红马忽然站立不动,轻轻抖了抖耳朵,一派驯服。
婉贞调马回头。那边凌霄和颉利王已经近身肉搏在一起。凌霄小擒拿手着实不凡,而颉利王的摔跤技巧高超,两人斗得不相上下,难分难解。旁边虽然围着几个士兵,要帮凌霄捆绑颉利王,奈何全都帮不上忙。
婉贞纵马而来,喝道:“都让开!”
***
颉利王正斗得发狠,忽然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颉利王,你只为一己荣辱在这里发狠斗殴,却不管族人的死活,有什么脸面当他们的大王?”
颉利王一怔,心中顿时醒悟,马上之人没有耀武扬威,只是满身的疲倦,掩不住的眼中的悲悯和厌倦,在清冷的月光下更显得风清云淡。
在一旁的凌霄见颉利王突然停手,便要叫人过来捆绑,却被婉贞制止道:“凌兄且慢。”
“你怎么能坐在刺勒身上?”颉利王指着红马问道。
“此马性灵,大概是报恩。”
婉贞上前,扣住颉利王的手腕,拉他走上一旁的高台,整个战局一目了然。
两边战斗正酣,一边是千斤门锁正缓缓地打开,另一边不但临时拼凑起来的汉军勇猛杀敌,许多百姓也站在屋顶上,伺机协助,甚至有老弱妇孺不住地向下面的突厥兵砸各种器物。
“这就是你想奴役的那些人。人,不管怎样,自由自在总是好的,你妄让这些率性的自由之民成为你奴隶,那么你就将被这些人吞灭。”
婉贞继续沉声说道:“看看你自己的子民。跟着你被别人仇恨,被别人杀害。罪魁祸首的大王却可以平安无事,他们已经身亡异乡。”
“你是他们的大王,是他们的太阳,是他们的守护神祗,却要送他们陷入地狱吗?”
“这场仗你无论如何都输了,继续耗在这里,只是在拿他们的性命来掩饰自己的过错。孤儿寡母的哭声,你现在听不到,总有一天会一直响在你耳边。”
“就算你赢了又怎样?打下这许多城,杀了这许多人,仍然还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只是身死魂不灭,你要以什么面目见自己的子民?”
一阵风吹来,夹带着血腥和惨叫,冷汗浸透衣襟,冰冷地贴过来,让颉利王打了个寒颤。这样一席话听得他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他回身看去,似乎仍能见到当初望西山上那个仗剑而立少年将军。只是此时,白袍血染,长剑入鞘。
夜风吹散了凌乱的长发,一身沉重,满目疮痍。
寂静中一声沉重的闷响惊醒了众人,那扇沉重漆黑的大门向着升起的太白星和微微发白的天色伸出了双臂。“嗖”的一声,明亮的烟花在夜空中闪亮。而得到信号后,城外瞬时亮起了一片火把,阵阵喊杀声破门而入,震得地摇。颉利王蓦然回身道:“罢了。我知道了。”
婉贞笑笑,随即转身下了高台,对围过来的众人道:“鸣金吧。”
越鸽赶上前来,道:“没事吧?”
“没事了。对了,越鸽,你最拿手的是什么?”婉贞笑道。
***
第二部分塞外镇魂歌完
头好晕啊,终于把这么难写的一段写完了,虽然糊里糊涂的,以后再改吧。好晕好晕,应该开个轻松一点的坑调剂一下,哈哈,那个,擦汗,我知道了,这个说说而已么…………
预告:第三部分:胡笳十八拍——章节名将会全部用里面的诗句。邪恶的说:有推倒!有反推!终于可以言情了!女主要穿女装了!又有美少女登场了!帅哥华丽丽的被抛弃啦……你认为有几个是真的?哦哈哈哈哈……(嚣张的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