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雁九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十六,经过将近半月的行程后,装载着江宁织造第一批春季贡品的货船抵达京城西南的长辛店码头。同期抵达的,还有江宁织造曹寅嫡长子曹顒。
到码头验收这批贡品的,是内务府广储司郎中马连道。他是正黄旗包衣,年轻时做过曹顒祖父的下属,与曹家关系较好。其实,像这种验收贡品的差事,不需要他这个三品郎中亲往的,只因早已得了消息,知道曹家公子进京,特意赶过来的。
曹家在京城的宅子,本由老管家曹武带人照看。这曹武曾是曹顒曾祖父的亲兵,后来从战场上退下来后就做了管家。当年曹玺去江南赴任,京城宅子需要忠心的下人看护,就留了曹武在老宅这边。转眼四十多年过去,曹武老爷子都八十多岁了,十年前跟曹寅禀告后,让他的儿子接替了他的职位。
如今,来码头迎接小主子的就是曹武的儿子曹忠。曹忠身为曹府大管家,负责曹家与京城官宦往来,对于眼前这位马郎中并不陌生,当即笑着上前道:“小的曹忠见过马大人!”
“是大管家啊,侍卫营那边打好招呼没有?那里面猫腻多了去了,别让你家小主子受了什么委屈。”马连道知道曹顒进京是为了当差的,所以才会如此发问。
“曹忠替主子谢马大人惦记,您就放心吧,小的得了信,四处都打点到了,断不敢让小主子受了委屈。”曹忠回道。
马连道点了点头,稍稍放下心来。曹家虽在江南显赫,但是离开京城四十多年,若是有不开眼的,想要欺负曹顒,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关键还是要看上面那位,是否因孙氏老太君的故去,减少对曹家的恩宠。
马连道与曹忠寒暄着,就见贡船后的客船上下来一行人。
“曹世侄?”马连道略觉诧异,本以为曹顒乘坐前面的贡船,所以还在等贡船靠岸,没想到他乘着后面的客船。
马连道前几年曾去过江南公干,曹顒是认识他的,上前施礼道:“曹顒见过马世伯,世伯安!”
“嗯,好,好!”马连道一边点头,一边笑着扶起曹顒:“上次见你还是稚龄,如今都成了大人了!”
曹顒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有点不自在,这马连道望着自己的眼神太炙热。想到离开江宁时,听父亲提过,这马连道有个女儿比自己小两岁,马家曾提过两家联姻的话,只因当时孩子们还小,就没有太在意。
不知这马连道到底打什么主意?只单纯是看望世侄,还是有相女婿的打算。曹顒想着,又有点自嘲,自己是受了上辈子记忆的影响,对姓马的人家都有些抵触,谁知道哪个是他的老丈人?
“奴才曹忠,见过大爷!”曹忠待马连道与曹顒说过话后,上前两步跪下道。
曹顒挥了挥手:“起吧,行礼还在船上,你安排人搬运下来。”
马连道见过曹顒,心满意足,码头人来人往也不好多做应酬,就道:“世侄旅途劳乏,先回去歇歇,晚上我在府中设宴,为世侄接风!世侄不许推托,否则就是不给我面子”见曹顒应下,才带着笑迈着方步走开。
曹顒本不想答应,没想到这笑嘻嘻的马连道直接替他做主,竟连半点推托的余地都没有。人老成精,这句话果然不错。此时,就听曹忠问道:“大爷,这位姑娘……”
曹顒顺着曹忠视线望去,却是随自己来京的紫晶。原来,曹忠见紫晶带了两个小丫鬟跟在曹顒身后,容貌秀雅、衣着不俗。若说是哪家小姐,没有抛头露面的道理;若说是贴身丫鬟,年纪又大了些。
“这是侍候过老太君的紫晶姑娘,这位是京里的管事忠叔。”曹顒这才想起没给两人做介绍。
紫晶与曹忠见礼后,带着两个小丫鬟上了马车。曹忠早就准备下的,想着小主子可能会到屋里人进京。
随同曹顒进京的,除了紫晶和两个小丫鬟外,还有书童小满,长随魏黑、魏白两兄弟。
魏家兄弟三十来岁,看起来并不大眼,身上功夫却是不俗。本为江湖隐士的徒弟,因他们的师傅受过曹家的恩惠,便让他们进了曹府。他们跟在曹顒身边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将近八年,只是在江宁时一直身在暗处。
曹顒早知道这兄弟二人的存在,感激他们默默保护自己多年,这次进京就没挑其他人,只让两兄弟从暗处转为明处跟着。
待船上的行礼都装上车,曹顒骑着马,随着曹忠进城。
*
广安门外,曹顒望着雄伟壮丽的城墙,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酸涩。终于回到了北京,在转生到三百多年前,在来到这个世界八年后。
还没来得及进城,曹顒就听后面“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尘土飞扬中,几匹马簇拥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前面开路的是几个衣服鲜亮的贵公子,挥动着马鞭,轮向城门口等待进城的百姓,嘴里喊着:“让让,让让哎!”其中,一人的鞭子落到紫晶乘坐的那辆车帘上。车帘半开,露出紫晶略显惊慌的俏脸。
那马上的贵公子身子一酥,见车上并没有各府标记,就大着胆子污言秽语起来:“谁家的小娘子,比那万花楼的姐儿还标志!”
旁边另外一人笑骂道:“纳兰承平,你别满嘴喷粪,格格还等着进城呢!”
那个纳兰承平这才住了口,掉头迎向随后而至的马车,簇拥着进了城。
曹顒盯着纳兰承平的背影,向魏黑点了点头。魏黑骑着马,尾随那车队而去。
曹忠不知这主仆二人什么安排,忙上前低声道:“大爷别恼,这是平郡王府格格的马车,说起来不是外人!”
平郡王讷尔苏是曹顒胞姐曹颜的丈夫,所以曹忠才会这样说。
曹顒点了点头,自己不是鲁莽少年,初到京城,当然不会主动招惹那些权贵,打发魏黑跟过去,只是为了教训下那出口不逊那小子而已。
曹家京中的老宅在崇文门外,一座四进宅院。大门两侧挂着两个红色灯笼,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曹府”。与富丽堂皇的江宁织造府相比,这边的宅子朴实中不失庄重。
曹顒在门前下马,左右望了望,这里不是闹市,路上往来行人不多。顺着道路两侧望去,尽是高墙围起来的院落。上辈子家住在东城,看来要抽空过去转转,多少是个念想。
门房最是伶俐,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门前下马,后面又有老总管跟着,知道是自家小主子到了,忙哈腰上前请安问好。府里的几位管事早就等候多时,听到门前有动静,都迎了出来,就连八十多岁的曹武也拄着拐棍出来。老人家一口牙掉了一半,哆哆嗦嗦地要下跪,曹顒哪儿会受,忙伸手扶住。
等进了府,又是府里各级下人来请安。曹家虽不在京城好几十年,但这边下人却不少。忙了半个多时辰,曹顒的耳根子才算清净下来。幸好紫晶早已准备了赏银,上下具是欢喜。曹顒也明白了,什么是家生奴才子儿。京城看宅子的本来就几房下人,但是几十年中,子孙繁衍,如今人数近百。有的在府里挂个闲差,混个月钱,有的送去南边当差。
曹顒的住处早安排妥当,是曹寅未成亲时住过的西院,面积不大,但胜在清雅。曹顒很是满意,让紫晶带了两个小丫鬟收拾去了。内宅管事是曹忠家的,见曹顒带来的丫鬟不多,就在家生子中挑选了两个容貌整齐、手脚勤快的丫头,安排在那边院子里。
曹顒觉得身边人已够,不想留人,示意紫晶。紫晶却恍若未见,询问了两人年纪,带下去交代规矩。
待到无人时,紫晶才对曹顒道:“这边宅子好几十年没有主子常住,如今大爷来了,下人们都巴巴地看着。大爷身边若只用南边带来的人,三两日还好,日子久了,断了他们的指望,难免有人懈怠起来!”
曹顒听了,不得不佩服,还是女人心细。对于紫晶,曹顒的印象一直很好,当年未搬离萱瑞堂时,曾多次受到紫晶照顾。
紫晶比曹顒大七岁,今年二十二,在这个时代算是老姑娘。老太君还在世时,曾给紫晶指了门亲事,对方是府里某个管事的儿子。结果,定亲后不久,那人就病死了。当时,曾传出风言***,说紫晶是克夫之命。老太君为紫晶不平,想要给她另外安排一门亲事。紫晶却立誓,愿终身不嫁侍候老太君。府里人只当她为前面的婚事恼,并没有放在心上。不想,老太君去后,紫晶仍是咬了口不嫁,众人这才知道她心意已决。
*
城西,平郡王府。
郡王妃曹佳氏看了一会儿账本,觉得累了,歪依在软蹋上歇着。讷尔苏的两房侍妾小心翼翼地坐在小凳子上,陪着王妃说闲话。
就听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外头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城西,平郡王府,内院正房。
随着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外头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身玫红色的旗装,外面罩了件银色坎肩,小脸红扑扑的,模样娇俏可爱。
曹佳氏微微坐起身,对眼前那两个侍妾道:“还不快去投块帕子,给格格擦擦手。”
那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圆,凑到曹佳氏身边:“好嫂子,你怎么知道宝雅才打外头回来?”
曹佳氏伸手指了指地下,宝雅低头,才发现自己鞋子上带着半根青草。
“哼!叫那个塔娜得意,咱们镶红旗的尽是废物,连几个蒙古人都比不过,丢尽我的脸了!”宝雅撅着嘴巴,很是不满地说道。
曹佳氏笑道:“单是镶红旗吗,不是说正黄旗的人也跟着咱们格格去跑马了?”
宝雅接过那两个侍妾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平日里,整日上三旗,上三旗地吹嘘着,还不都是废物!”
“蒙古人生长在马背上,马术自然精湛,岂是京里这些公子哥能够比得上的。你去挑战人家的长处,焉有不输的道理?”曹佳氏道。
“下一场比射箭呢?若是再输给蒙古人怎么办?”宝雅皱着眉头,很是苦恼。
曹佳氏不知如何开解这个喜欢争强好胜的小姑子,就转移话题:“方才怎么笑得那般开心?”
宝雅听嫂子问话,又笑了起来,边笑边说道:“嫂子,你不知道,刚刚在府门口发生了一件趣事!那个纳兰承平真是滑稽死了,不知是受了谁的暗算,嘴里被凭空射进半块马粪!”
“纳兰承平,相府的那个侄孙?”曹佳氏摇了摇头:“那家伙太轻狂了,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宝雅点了点头:“刚刚进城时,好像听他调戏哪家女眷,嘴里不干不净,吃了口马粪倒也算是便宜了他。”
姑嫂两个正说着闲话,曹佳氏的陪嫁丫鬟听琴进来回报:“福晋,打听清楚了,确实是大爷进京,刚刚到老宅那边!”
曹佳氏忍不住面露笑意,一边叫听琴带人去请,一边吩咐府里下人准备上等宴席。
宝雅听了,连忙追问:“是嫂子老念叨的那个兄弟来了,比宝雅大两岁的那个?”
曹佳氏点头应是,眼前浮起一小小少年的面容,三年未见,不知弟弟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
*
京中曹府,西侧院。
曹顒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去旅途劳乏。等洗完澡,穿戴整齐后,他叫紫晶把从江宁给姐姐带来的礼物找出来。就算晚上要去马府赴宴,郡王府那边还是要先过去的,明儿要到宫里落实差事,到时候得不得空儿还两说。
曹顒叫管家曹忠挑了两个长随,以后身边难免有拿东西跑腿什么的活儿,总不好叫魏氏两兄弟做,那样有点大材小用。
因众人初到京城,看什么都新鲜,曹顒叫管家给魏氏兄弟支了五十两银子,放他们半天假,让他们出去四处逛逛。他自己,则带着小满与两个新长随去平郡王府探望姐姐。
刚出曹府门口,曹顒就看见门前来了一辆马车,车里下来的却是曹颜的两个陪嫁丫鬟听琴与品画。
“真是大爷到了,奴婢给大爷请安!”听琴与品画笑着俯下身子问好。
曹顒见两人穿着旗装,头上插金戴银,出落得比前几年更标致,言谈间也不似过去在江宁时那般腼腆:“你们怎么来了?我正要去探望姐姐,还想着没有提前派人打招呼会不会失礼。”
听琴道:“姑娘这几日尽念叨着,每日派人过来打探大爷的消息。刚刚得了信,就派奴婢过来迎大爷过去;若不是姑娘身子不便,怕是就要亲来呢!”因为是娘家带来的陪嫁,虽然在府里称呼曹佳氏为福晋,在曹顒面前还是按照旧日称呼。
曹顒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历史上自己这位姐姐好像生了五、六个儿子,眼下算上肚子里的才两个而已。将满周岁的长子福彭,应该就是历史上曾被康熙抚育在宫中,最后做了乾隆伴读的那个。
曹顒上马,听琴、弄书两个上车,一行人去了平郡王府。
平郡王府位于西城石驸马大街,始建于顺治年间。作为开国八个铁帽子王之一,平郡王这支出自太祖次子第一代礼亲王代善。第一代郡王是代善长子岳托,讷尔苏的曾祖父,封号是“克勤郡王”,是死后的追封。待到讷尔苏父亲承袭爵位时,被康熙改封为平郡王,克勤郡王府也改名为平郡王府。
曹顒虽然上辈子在北京,但是正宗的王府除了雍和宫,其他的还真不熟悉。而雍和宫,作为两代帝王龙潜之地,成了皇家的喇嘛庙,更像寺院一些。
眼前是五间高脊灰瓦的门房,三间朱漆大门,中门紧闭,只有西门微微掩着,看来是经常开的。
门前的几个王府下人见一个少年公子骑着马随着王府马车而来,不知该如何称呼,就见马车里下来两位府里的管事姑娘:“还不快见礼,是江宁的舅爷来了!”
江宁,那可是福晋的娘家。几个下人打千的打千,牵马的牵马,很是殷勤。曹顒下马,示意小满打赏,自己跟着听琴与弄书两个进了王府。
“几位大哥,这是我家主子赏的酒钱,哥哥们抽空去喝上一盅,解解乏也好!”小满笑嘻嘻地送上两个元宝,这几个下人又是一番奉承。
进了大门,饶过影壁,顺着银安殿西侧走过,听琴与弄书正犹豫着是引曹顒去客厅还是偏厅:客厅过于郑重,偏厅又怕怠慢。
曹佳氏得了消息,已迎了出来。她梳着两把头,身穿宝蓝色绣着红色蝴蝶的华贵旗装,脚下却没有采花盆底,而是穿着一双蓝色缎子面的软梆鞋。肚子虽没显形,但因生育过的缘故,曹佳氏体态比出嫁前稍显丰满,原本的鹅蛋脸更显圆润。
见到弟弟,尚未开口,曹佳氏的眼圈已经红了。
曹顒心里一软,施礼道:“姐姐!”
曹佳氏身后的几个婆子神色有些古怪,这称呼有些于礼不合,要知道主奴有别,就算是同胞姊弟,一个嫁进王府为嫡福晋,就是正经的主子;一个不管是父祖多显赫,也不过是皇家包衣,是奴才身份。只是王府里没有其他长辈,内宅的事都是曹佳氏独断,哪个敢在这个时候进言?
“嗯!”曹佳氏点头应后,打量起曹顒来:“个子高了许多,竟是大人了!”说着,拉起曹顒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细细询问江宁父母的情况。
曹顒虽是弱冠少年,但是毕竟大了,不好进二门。因此,曹佳氏将弟弟带到王府书房隔壁的茶室叙话。
*
曹顒带来的礼物不重,由跟着的听琴与弄书捧进来。
丫鬟上茶后退出,屋子里只剩姊弟二人。曹佳氏见弟弟带来的礼物中有个盒子尤为华美,忍不住打了开来。里面是一串珍珠腕串,珍珠有小拇指盖大小,最难得的是一串十八颗珠子看上去一般无二,都是上品。这几年不仅御用的东珠采量少,连南珠也不如过去那样供应充足,因此市面上好的珍珠可遇不可求。这样一串珠子,最少也能值上几千两银子。她微微皱眉:“都是自家人,何苦拿这些个,太靡费了!”
曹顒笑笑:“姐姐不用恼,这些都与那‘铁观音’与‘龙井’一般,并不是外面买的。”
“啊!”曹佳氏轻呼出声,看了看门口,低声问道:“咱家经营采珠了,如那茶叶般,还是弟弟的主意吧?”
曹顒回答:“嗯!”端起茶杯,喝了两口
曹佳氏神情略带感伤:“怪不得世人都重男轻女,男儿顶门立户,确实比女儿有用的多。”
“姐姐说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为了帮家里还亏空罢了,父亲毕竟上了年岁,若是因这些琐事伤了心神终是不好!”曹顒放下茶杯,劝慰道。
曹佳氏皱眉:“自打去年闹什么户部查亏空,我就跟着悬心。前些年,家里迎驾,我只觉得热闹气派。如今当家理事才知道,那都是用金子银子堆出来的热闹。幸好后来父亲来信提到,家里早些年收了几处茶园,添了进项,亏空也开始还了。”
曹顒指了指那珠串:“这个明后年也能够有所进账,加上先前几处茶园,三五年内就该还得差不多!”
曹佳氏松了口气:“那就好,从去年开始,父亲兼任两江巡盐使,怕也是万岁爷为咱们家亏空给的恩典,好用盐科截留的税银来还账。可毕竟不是什么正当门路,若是有人闹出来,又是一番不干净。幸好有其他进项,父亲也不用选那下下之策。”
曹顒点了点头,那拿盐税补亏空确实不是好法子,好像历史上就因为那个使得曹家的债务到雍正朝都没还清。
曹佳氏见曹顒沉思,略有所悟:“怪不得父亲送你去清凉寺守孝,如今我算是明白他老人家的用意了!”
曹顒看着姐姐,不解其意。
曹佳笑答:“小弟过去虽礼仪周全,却终是带着疏离,面对至亲也不例外,疏离中还带几分着傲气。如今,却像宝剑入鞘,锋芒尽敛,只剩温文儒雅,这莫非是佛法无边的缘故。”
曹顒见姐姐有打趣之意,不理会她,心中却有些同意她的说法。无意中照镜子时,曹顒也发现自己这两年的变化,这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位良善君子。老天明鉴,他可是一肚子坏水,只是暂时没机会发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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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里,曹顒与姐姐曹佳氏又说了会子闲话。
因还要去马府赴宴,去晚了也不好,曹顒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差不多,就同姐姐说了原由,要想告辞离去,下次再来拜访。
曹佳氏听说是要去马连道家赴宴,不肯放人,叫听琴打发两个人去就马家传话,就说郡王府这边留客,改日她再亲自带着弟弟过去做客。
曹顒苦笑,这不是有些仗势压人吗?曹佳氏看出弟弟所想,抿着嘴笑道:“马连道家的往日来请安,可没少流露出联姻的意思,若不是这两年在孝中,怕早就要追着咱们家定下来。难道弟弟不愿意陪姐姐,反而急着去拜会老丈人吗?”
曹顒见曹佳氏促狭,应也不是,反驳也不是,唯有笑而不语。
远远地传来脚步声,一会儿,有人脆声问道:“嫂子在这边待客吗?”随后,有丫鬟低声应答。
曹佳氏在房里听了,嘴角多了几分笑意,对曹顒低声说:“来的是王爷的妹子,性格稍有娇纵,心地倒是良善。”
曹佳氏刚说完,外边娇声又起:“嫂子,宝雅来了!”
曹顒略带几分好奇,望向门口,一个娇小身影随着说话声走了进来。一身鹅黄旗装,映衬肤白似雪,一双眼睛大大的,满是灵动。
曹顒心中有些意外,眼前这个天使般可爱的小姑娘,与想象中那种蛮横无礼的满人格格完全不同。不管心里怎么想,他还是站了起来,虽知接下来按照规矩该是什么“奴才曹顒见过格格”或“奴才曹顒给格格请安”之类的话,但话含在嘴里一时不习惯开口。
宝雅却不知曹顒正为难,三步两步走到他跟前,大眼睛满是好奇地在他身上打量个不停。
曹顒就算是脸皮再厚,被这样盯着也有些不自在,轻轻咳了两声,提醒这小姑娘收敛点。
宝雅却是瞪大眼睛,抬起手,要去摸曹顒的额头:“你病了吗?怎么咳嗽!”
曹顒微微侧头,避开宝雅的小手,他无语了,这小姑娘也太不按常理出牌。
宝雅放下手,大眼睛眨啊眨:“你长得真好,比三喜班的柳子丹还俊!”
曹顒初来京城,不知道柳子丹是谁,曹佳氏却是知道的,脸上有些难看。
宝雅话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就算是夸人,也不应拿戏子优伶作比。她红着脸,跑到曹佳氏身边,拉着曹佳氏衣袖道:“嫂子别恼,是宝雅失言了,姓柳的戏子怎么能与曹家哥哥相比!”
曹佳氏是知道这个小姑子脾气的,有口无心,怎么好多计较。虽然年龄上,曹顒确实比宝雅大,但这声哥哥却不能应下。曹顒以后要在京中当差,宝雅又是个不知道分寸的,若是在人家叫出来,倒叫人挑剔曹家的不是。因此,曹佳氏拉着宝雅道:“你们年龄差不多,哥哥妹妹的倒生分,彼此叫名字,做个朋友相处不是更好!”
宝雅身份贵重,日常往来的朋友极少。她性子爱动,与闺阁女儿玩不到一块堆去。那些旗下子弟,因身份差距,都是巴结奉承她,哪有谁敢做她朋友。因此,听了曹佳氏的话,宝雅连连点头:“好,做朋友更好!”
曹顒瞥了姐姐一眼,转眼就给自己安排了个小朋友,难道是想让自己业余兼职保姆?刚刚姐姐说什么娇纵,他还以为这位格格脾气大,如今才算明白,是性子纯真,过于孩子气而已。
宝雅想起与蒙古格格的约战,又郁闷起来,看着曹顒脑子里想出一个主意,当即开口问:“曹顒,你会射箭不会?”
曹佳氏知道宝雅约战之事,不愿意弟弟惹麻烦上身,没等曹顒回话,就先说道:“顒儿自幼身子弱,射箭也只是会个把势罢了。你还是请王爷帮忙,从旗下兵营挑几个好射手出来,终会有的。”
宝雅脸上带着笑,眼睛转个不停:“会个把势也没关系,总有其他赢的法子!”
等到未时二刻,平郡王讷尔苏还未回府,打发人回来说是被杂务拌住,要晚饭后才能回府,让福晋先用膳,别因等他过了饭食。
曹佳氏听后,有点内疚地对曹顒道:“王爷不知你今儿到京,看来今儿是见不成了!”
曹顒并不放在心上,戏言道,那个郡王姐夫晚见几天没什么,只要外甥别晚见就好。
曹佳氏派人叫奶妈妈抱大贝勒福彭过来,又命人将宴席摆在茶室这边。
福彭十个月大,白白胖胖的,睁着一双大眼睛,模样很是可爱。曹顒看着外甥,不由想起幼弟曹顺来。
在清凉寺守孝期满后,曹顒回家时,曹顺已经三岁半,长的结结实实,看起来小身子骨不错。曹顒记得上辈子的历史,对于曹顺能否避开早夭这个命运实在心里没底。
为了给曹寅打个预防针,让他不至于因丧子之痛而伤痛欲绝,曹顒在离开江宁前撒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他推说自己做了个梦,梦中见父亲百年后奉灵之人,不是自己,也不是幼弟曹顺,而是西府二叔家的堂弟曹府。
曹寅嘴上虽说梦话不可当真,但眼底却流露出几分感伤。曹顒只希望万一自己与曹顺真有不幸,曹寅能够想起今日之言将一切归之于天意,避免因心伤而殒身。
想起这些,曹顒的心情有些沉重,若是不能够改变历史,不止是小曹顺,就连自己也只能活到康熙五十三年或者康熙五十四年。五六年的功夫,说短不短,说长不长。难道,自己就这样一天天地走向死亡倒计时。可,历史是那么好改变的吗?
丫鬟婆子已将饭菜摆了出来,曹佳氏招呼着曹顒与宝雅落座。
曹顒见桌子上好几道自己熟悉的菜,知道定是姐姐特意吩咐的,心中多了几分温馨。这丫头不仅像个合格的小媳妇和小妈妈,也像个合格的姐姐。
用完膳,曹顒就起身告辞。曹佳氏知道他明儿要去弄差事,需要准备的事情多,没有多留,只让他安排妥当后再来。宝雅倒是有些依依不舍,反复说着让曹顒早日再来之类的话。
*
出了平郡王府,曹顒想着明日之事,要到侍卫营报道,领了腰牌后,就是正六品的蓝翎侍卫。
小满见离郡王府门口远了,勒马凑近曹顒:“爷,有点古怪!”
“怎么?”曹顒问道。
“刚刚郡王派回的人进府时,有个门房问他哪儿回来的,先是说打柳芳胡同回来,还提什么‘海棠阁’,见有外人在,随后又改口说是兵营。那几个门房并不奇怪,看样子都是心里有数的。”小满回答。
曹顒眯了眯眼睛,脸色沉了下来,鬼鬼祟祟的,多半没什么好事。就这一个姐姐,可不能让人随意欺负过去,这件事得好好查查。若是那个讷尔苏真有什么对不住姐姐的地方,那就要演一演小舅子打姐夫的老戏码。
曹府与平郡王府与曹府都在西城,转过两条大街就到了。
*
刚到曹府门口,就有人上来禀报,说是有两位客在厅上等候,来了好一阵子。来人是曹顒在江宁结交的好友永庆与马俊,曹顒心中很是高兴。这两位一位在皇宫当差,一位在京城应试。原本,他打算明天安排好差事后再联系二人的,没想到他们先得了消息。
久别重逢,朋友间话自然就多了起来。永庆已经成亲,再有几个月就做爹;马俊父亲升了道台,这次马俊会试通过,殿试也考了,看到几天后的名次安排。当年的胖子宁春,虽眼下不在京城,但是听说九月上京完婚。
曹顒想起方才郡王府的事,因两个朋友比自己更熟悉京城,就开口问道:“两位听说过‘海棠阁’吗?”
永庆与马俊一愣,望着曹顒的神色有些古怪。马俊还好,留着几分斯文。永庆坏笑起来:“小样,年纪不大,就开始想女人了!”
真是妓院,虽然心中已经多少有些想到,但是确定后曹顒仍是很失望。原本,对自己那个未见面的姐夫还抱有几分期待的。
马俊摇头晃脑:“此‘海棠’取‘一枝梨花压海棠’之意,里面竟是些十二三到十四五的清倌人。这两年,京城权贵出手送支‘海棠花’已成风尚。”
“那‘海棠阁’在柳芳胡同?”曹顒又问了一句。
“柳芳胡同在西城,‘海棠阁’在崇文,隔着好几里!”永庆回着,像是想起什么,反问:“你打郡王府回来?你知道王爷养外室的事了?”
马俊忍不住白了永庆一眼,这家伙说话不长脑子,就算本不知道,听了他的话就也都明白了;再看曹顒,脸色不变,眼神却更加深邃。
*
平郡王府,内院正房。
讷尔苏带着一身酒味回来时,已经夜深。曹佳氏一边跟着丫鬟给丈夫更衣,一边略带埋怨道:“怎么偏偏今儿忙,顒儿上午到京,下午来咱们府里了!”
“我不知道,真是对不住他,明儿再好好请他!”讷尔苏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道:“我下午去柳芳胡同,喝了先生的喜酒!”
“先生终于接纳路姑娘了,不枉路姑娘痴情苦守,也不枉王爷白替他背了半年黑锅!”曹佳氏侧坐在床上,一边帮丈夫揉太阳穴,一边笑着说。
讷尔苏突然觉得身子发冷,哆嗦了一下。
曹佳氏问道:“王爷哪儿不舒服?”
讷尔苏睁开眼睛:“有点不对劲,右眼皮跳个不停,不会是有什么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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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十七,曹顒到京第二天,亦是他到侍卫营报道的日子。
按例,向曹顒这种新当值的侍卫,需要由其所在旗的佐领、副都统、都统逐级验明正身,随后发给文书,然后才送到侍卫营的。不过,在曹顒还未到京时,各种相关手续早已由曹忠办理妥当,连当值的腰牌都已领到手。曹顒只要拿着这些,去侍卫处报道,就算到职。
这侍卫营职责就是门户宿卫,说白了就是看大门的,分为内班、外班,在内廷轮值,例如守内右门、神武门、乾清门的为内班;在外廷太和门值班的为外班。每次当值六天,当值后能够休沐六天。当值时间虽为六天,但因为好几班侍卫轮更,每班实际是只守门两个时辰。
离午门还有两三百米远,曹顒就下了马,打发小满原地等候,自己则徒步上前。
午门前有禁卫把守,查验过曹顒的腰牌后,就放他进去。进午门后,又右转进协和门,然后顺着甬道一直往北,过了箭亭后左转,从景运门出来就是乾清宫广场。广场左侧的连房就是侍卫处,当值的内大臣与笔贴式就在这里办公。路线是曹顒早已打听清楚,并熟记在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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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处,今儿当值的内大臣是护军营都统贵升,前两年跟随康熙南巡过的。因此,听来人自称“卑职蓝翎侍卫曹顒”,就觉得有些耳熟。他看了看曹顒,依稀能够看出小时候的影子。
贵升笑道:“万岁爷前几日还问起,本以为你还过些日子才能到职!”说着,安排一个笔贴式将曹顒带来的文书都收下归档,又让他打开柜子,将上面左侧格子里的腰牌拿出来。
贵升将那腰牌递给曹顒:“万岁爷直接点了你的名字,封为三等侍卫。今儿正好我当值你报到,就把你划拨到我名下。先在外班待段日子,等熟悉熟悉规矩再调你去内班!”
曹顒躬身回话:“卑职全凭大人安排!”
贵升见曹顒略显拘紧,挥了挥手:“你父亲与你舅舅都是我的前辈,我心里当你子侄般,往后日子还长,不必这般拘束,找把椅子坐!”
曹顒虽口里应着,但是不好拿大,在靠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低下头做恭顺装。
贵升心里暗暗点头,曹家在江南显赫无比,但其家教却是不凡,这曹顒身上半点不带纨绔子弟的傲慢与无礼。问过笔贴式各班领的出缺状况后,贵升叫人喊来一个侍卫什长,将曹顒指到他们这什中。
曹顒站起身,见过自己的长官。
那什长三十多岁,身体高大威猛,瞥了瞥曹顒,见他斯斯文文的,没有半点武人的风采,心里很是不情愿。
侍卫什长都是有一等侍卫兼任的,别看在宫里他们不打眼,但都是正三品官,和顺天府府尹平级。
贵升见那什长神色,知道他以貌取人,定是瞧不起曹顒,就道:“德特黑,你不是最佩服创下九连射的曹寅曹大人的箭术吗?还因无缘与他比试深以为憾。‘老子英雄儿好汉’,你与他长子做同僚,想必终能达成心愿。”
德特黑刚只听头儿说这新来的这个手下叫曹顒,如今知道竟是曹寅之子,脸上添了些许欢喜,眼中多了几分狂热,小簸箕似的大手已经抓住曹顒的胳膊:“小曹,原来竟是你呀,万岁爷亲口赞文武双全的那个!哈哈,差点怠慢了,兄弟莫怪!”
“大人客气了!”曹顒嘴里说得委婉,心里却翻了个白眼,看来父亲还是这位什长的偶像。不过,这什长就算再崇拜父亲,也不用把那份狂热转移到自己身上,难道他想拉自己比射箭?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德特黑下一句话已经开口:“走,去护军营校场,咱们哥两个好好比试比试。”说完,不容曹顒拒绝,拉着曹顒的胳膊出去,还不忘笑着回头道:“贵统领,又要叨饶了!”
“你这混货,整日里就想着争强斗狠!”贵升笑骂道。
这护军营,也在紫禁城里轮职,却与侍卫营稍有不同,他们是宿卫紫禁城的。说得直白点,就是他们是看整个宫城,而侍卫营则是看其中的某些大门。护军营禁卫虽与侍卫营泾渭分明,但是有时候主管却是彼此兼管的。例如这贵升,身上就两个官职,一个是内大臣,统领侍卫这边的;一个是护军营统领,统领护军营那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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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门外,护军营校场。
场上除了护军营的兵士外,还有不少轮更下来、尚未出宫的侍卫。看来不少人认识德特黑,有叫“老黑”的,有叫“老德”的。有那好热闹的,知道这德特黑最喜争强斗狠,常带人到这边校场比试,就都围了过来。
“老黑,和谁比?”有人问。
“老德,对方是那个营的,如今敢和你叫板的可不多!”有人在旁说。
“对方怎么还不来,给脸不要是不?”有人驾秧子起哄。
虽然大家眼睛都没问题,也都看到德特黑后面跟着一清秀少年,但大家除了觉得这少年长得俊点外,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侍卫营中,除了像德特黑这样真正的勇士外,还有不少靠着父祖余荫混差事的勋爵子弟。在他们心中,自然把曹顒看成是后者。
“吵什么,还不快去找两副两、一石半的弓来!”德特黑是惯用两石弓的,但看看身材略显单薄的曹顒,还是改口叫人找一石半弓。
待弓箭拿来,德特黑将其中一张弓、一筒箭支递给曹顒,自己拿起另外一张弓。
旁观的人一片哗然:“什么呀,怎么是这小子?”
“老黑,你实在找不着人,找爷啊!”
各种声音七嘴八舌响起,各种轻蔑、质疑的目光望向曹顒。
曹顒心中对自己这个什长上司有点腻味,却没有想要出手教训他的想法。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何必出那个风头,做人要低调啊低调。同样,他也不打算直接认输。毕竟以后就在这些汉子里混了,若是不露出点真本事,倒叫人瞧不起。
德特黑与曹顒两人先后各射出三支箭后,傍边的质疑声都低了下去。大家看出来了,这少年手上有几分真功夫。德特黑先射的,射完后看着曹顒的动作,见他抽箭上弓的动作娴熟,拉弦时手臂稳健,知道是苦练过的,满意地点了点头。
待看到靶子上的箭时,德特黑的脸色秃诹恕K谜庖皇氲墓械悴凰呈郑肿偶笨床茴勆浼詈笠恢豢睾茫⑽⑵氚行陌氪纭2茴劦陌凶由希嗍橇街е邪行模恢氚行脑寄淮纭?
德特黑虽然好斗,却不是那种自以为“老子天下无敌”的人,因曹顒是曹寅之子,又是会射箭的,就先入为主认定曹顒箭术精湛,自己定是不敌。如今见他不多不少,只比自己输一点点,德特黑心里就置了气,认为这时曹顒瞧不起他这个对手,故意让他。
当即,德特黑把手中的弓摔到地上,向围着的人群吼道:“给爷再找副两石弓来!”吼完,瞪着眼睛看着曹顒:“再敢输,你就不配做曹寅的儿子,丫挺的!”
曹顒涵养再好,也有些恼意,看来今日是非赢不可,否则以后这在侍卫营中就不用抬头做人。他性子是不张扬,但也没有装孙子的癖好。
德特黑换了使惯的两石弓,试了试,手感正好,冲曹顒抬了抬下巴:“你先射!”
曹顒厌烦德特黑多事无礼,懒得与他多口舌,取了三支箭,射了出去。没有什么花架子,却都是正中靶心。
德特黑脸色这才好了些,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射出三箭,亦是正中靶心。
四周响起一片叫好声,曹顒的三支箭又射了出去,仍是皆中靶心。
德特黑跟着射出三箭,虽然也中靶心,但是却将前面的箭挤落两支。
德特黑看向曹顒的箭靶,只看见密集的箭尾,将靶心遮了个严实。九支箭在靶子上,没有一支挤脱靶,可见其射入的力度之强,角度之巧。
德特黑心下叹服:“换靶子,这次咱们比连射!”
“不会!”曹顒放下手上的弓,非常干脆地回答。妈的,这个莽汉子,你喜欢找人比试不碍事,找到我头上就不对了。他在心里腹诽不已。
德特黑听了,还以为曹顒故计重施,张嘴就想要骂人。曹顒怕他再说出难听的污自己的耳朵,开口道:“等以后出去见真章,在这里是做杂耍吗?”
德特黑见曹顒神情淡淡的,听他言语又像是有道理,看了看四处起哄的侍卫兵丁,却是像看大戏地热闹。再看曹顒,从进场到现在,胜不骄、败不恼,年龄不大,却沉着冷静,不像其他年轻人那般浮躁。
“好,小曹,箭术不错,老德服了!”德特黑放下弓箭,上前拍着曹顒的肩膀道。
四周看热闹的,见曹顒稳稳当当地赢了德特黑,都直叹差点看走了眼。军中最佩服强者,曹顒的外形虽离强者差了不少,但手上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功夫。因此,就有不少人追问:“这小伙子不错嘿,谁家的后生?”
德特黑看了看大家,略带几分得意地介绍道:“这是新到的三等侍卫曹顒,以后就是我们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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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门外,护军营校场。
“这是新到的三等侍卫曹顒,以后就是我们什的了!”德特黑介绍道。
德特黑话音刚落,围观人群中就走出两个人来,都是侍卫装扮,腰上挂着腰牌。一个年纪略长,二十六、七,留着短须;一个年轻些,二十来岁,脸上带着几分痞气。
“头儿,这就是新到的兄弟?身手不错啊!”那年轻的笑着开口。
曹顒觉得声音有些耳熟,转头望过去,却是个并不陌生的面孔,就是昨天上午进城时遇到的那个调戏紫晶的纨绔。
“是你们兄弟两个在这里啊,小曹,这是咱们什的纳兰兄弟。”德特黑对曹顒道:“这是二等侍卫纳兰富森,那个是三等侍卫纳兰承平,两人是同族兄弟!”
曹顒双手抱拳:“曹顒见过两位纳兰兄!”
“曹兄弟与江宁曹织造怎么称呼?”纳兰富森很是亲切地问道。
“正是家父!”曹顒回答。
纳兰富森刚想要再说什么,却被纳兰承平打断:“德头儿,来了新兄弟,本应接接风,但是咱们什兄弟不少都出宫去了。要不这样,今儿给承平个面子,咱们先去贵宾楼喝酒去!”
德特黑有些为难,下午还有点事需要处理;纳兰富森亦是面露难色,看来眼下时间不便。
纳兰承平暗暗得意,就是知道两人都不得空才这样说。和这个姓曹的好好拉拉关系,拉他去为宝格格比试,既能够打压那些蒙古人的嚣张气焰,又能够巴结宝格格,何乐而不为?
果不其然,出了午门,德特黑与纳兰富森就对曹顒交代了一番,都说把接风宴挪到明日,随后各自归去。纳兰承平却似年糕一样,粘上了曹顒。
曹顒心性懒惰,对这个油头粉面的纳兰承平又完全没有好感,哪里会浪费心神应付他。只说是初来京城,还要去拜会亲朋故旧,改日再请他喝酒赔罪。
“曹兄弟,不给面子不是?”纳兰承平见曹顒三番五次推托,心中有些恼,口气就难听起来:“爷请你喝酒,是给你面子。知道爷是谁吗?明珠相国是爷的叔爷爷!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上,谁不给爷几分面子!”
曹顒看着纳兰承平得意扬扬的模样,很是奇怪,莫非自己记错了,明珠不是罢相十来年了吗,好像去世也有五、六年,怎么纳兰家族的人如今还打着他的旗号嚣张。
没等曹顒没开口,就听不远处有人笑道:“纳兰承平,又满嘴喷粪呢?怎么着,昨儿那口马粪没尝出滋味,还想要再来一口。”随着说笑声,几个人走上前来。
纳兰承平被道出糗事,气得脸通红:“完颜永胜,你别太过分!”
刚刚说话那人又道:“过分怎么着,爷就见不惯你整日把纳兰家挂在嘴上的德行!”说完,却是笑呵呵地看向曹顒,抱拳见礼:“曹世兄,还记得小弟吗?家父前几年曾任过江宁总兵。”
前几年的江宁总兵,那不就是永庆之父万吉哈吗?这永胜竟是永庆的弟弟。怪不得看着有些面熟,前几年曾见过三两面。因好友永庆的经历,曹顒对这位总兵爱子并不亲近。两人当时都是孩童,如今都成了少年模样,曹顒一时才没认出来。
曹顒抱拳回礼后,见纳兰承平还要再开口的模样,就略带好奇地开口询问:“纳兰兄,那马粪又是什么典故?”
跟着完颜永胜的几个少年又是一阵大笑,纳兰承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有愤愤地瞪着他们。
曹顒得了空,嘴里说着“告辞”,人已悠哉离去。
纳兰承平瞪了完颜永胜一眼:“这姓曹的小子箭术精湛,正好哄他出面与蒙古人比试,偏你多事。既然你们是旧相识,我就不管了,若是宝格格埋怨下来,与我可无干系!”
完颜永胜望着曹顒的背影,冷笑道:“万岁爷亲口赞过的,箭术岂会不精湛!”
“就他,五品小官的儿子,还万岁爷亲口赞过,这太胡扯了!”纳兰承平摇头不信。
“五品小官的儿子?”完颜永胜似笑非笑地看着纳兰承平:“谁这样告诉你的?”
纳兰承平有些惊愕:“刚听富森堂兄提,什么江宁曹织造,织造不是正五品吗?”
完颜永胜点了点头:“是正五品,却是连总督巡抚都要巴结的正五品!”
纳兰承平很是茫然,完颜永胜看他那笨样子,心底鄙视:“你素日里竟跟着我们出入平郡王府,却不知道福晋是谁家出来的千金贵女吗?”
“平王福晋,曹佳氏,这我知道啊!”纳兰承平还是似懂非懂。
完颜永胜懒得再和这个笨蛋掰扯,直截了当地说道:“这曹顒就是平王福晋的胞弟,郡王的小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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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曹府。
曹顒刚进府,魏黑魏白两兄弟就上前回话。
“公子,都打探好了。那边一个两进的四合院,住着一名美貌女子,妇人装扮,院子里除了两个小丫鬟,还有两个煮饭婆子,两个护卫。还有个中年男人,像是个管家,要不就是账房!”魏黑禀报说。
曹顒不耐烦做“奴才”,也没兴趣做“主子”,在江宁时有府里规矩束缚,不好出格;这回来京,就让身边带来这几位改口换“公子”,结果紫晶与小满他们死活不依,叫“大爷”的仍叫“大爷”,叫“爷”的仍叫“爷”,只有魏家兄弟两个,不是曹府家奴,没有那么多讲究,改口叫“公子”。
“公子,照我说,就把那小娘匹抓来,吓唬吓唬,若是还敢不要脸的继续纠缠公子的姐夫,就处理了她。”魏白虽在曹府当值几年,但仍是带着几分江湖匪气。
曹顒摇了摇头:“不过是个弱女子,根源不在她身上!”
知道自己这个姐夫在外面胡搞,可是又说不得骂不得,一个郡王的身份摆在那里,别说是自己,就是自己老爹来了,也说不上话。但也不能就这样忍了,到底有什么好法子,既能够为姐姐出口恶气,又能够让那个花心王爷长记性。总不能麻袋罩起来,拽到胡同里打一顿。看来,好要好好合计合计。
等曹顒西侧院换了衣服,紫晶拿出来一个单子,递了过来:“大爷,这些都是曹家在京中的亲朋故旧,老爷曾吩咐过让大爷去拜会的。太太怕大爷记不全,怠慢了哪家,让人挑了礼数,就整理了单子让奴婢收着。”
曹顒接过来一看,顿时觉得头疼,大概有二三十家。幸好,每家下面,又有小字注明,家主是哪位,怎么称呼,与曹家什么关系。哪几家需要亲自拜会的,那几家只需帖子送到,还有哪家需要什么分量的礼物,等等。
曹顒认出是曹寅的字迹,心中一暖,对这样的往来应酬也少了几分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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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郡王府,偏厅。
“什么,曹顒箭术精湛,把德特黑赢了?”宝雅格格气得直跺脚:“好呀,我把他当朋友,他倒当我是傻子!”
德特黑好斗的名声远播,经常出入宫禁的宝雅并不陌生。
宝雅面前,是以完颜永胜为首的几个镶红旗权贵子弟与纳兰承平。
听了曹顒竟是宝雅格格的朋友,几个少年面面相觑,完颜永胜开口询问:“格格不是说过,朋友只有家姐一人吗?”
宝雅点了点头,回答说:“我是曾讲过,只当永佳姐姐是我朋友。可是,如今,曹顒也是我朋友了!”说到这里,看了众人几眼:“你们这些奴才可不许欺负他,本格格知道了可不依!”
完颜永胜的脸色有些难看,纳兰承平问:“可是,他若是不同意和蒙古人比试怎么办?”
宝雅扬了扬头,看了一眼纳兰承平:“你们不是后儿个就休沐吗?我去找他,看他还有什么可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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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曹府。
曹顒用了下午饭,去了书房,抬笔给父母写了两封家书。无非是自己平安到达,差事都弄得妥当,已经去看望过姐姐,父母大人要保重身体云云。给父母写完,他又想起因自己离开江宁哭得不行的曹颐和嚷着要同自己进京的曹颂,忍不住又提笔给两人各自写了一封。
刚到京城的那些好奇与欣喜,不知不觉竟被思乡之情覆盖。曹顒长呼了一口气,那个家给予他的实在太多,他能够回报的,就是保护曹家平安。
“大爷,试试衣服合不合身!”紫晶带了个小丫鬟,捧着一叠衣服,走了进来。
曹顒站起身来,容两人在他身上摆弄。不肥不瘦,刚刚好。曹顒见这套衣服与昨天看到的那个好像有所不同,样子一样,衣服料子却不相同。
“这是又买的?看着比昨日那套齐整!”曹顒很是满意。
紫晶笑着回答:“铺子里买来的官服手工略显粗糙,奴婢昨儿按照样子,买了相同颜色的衣服料子。还好,样子并不繁琐,总算是赶出来!”
曹顒见紫晶眼角带着几分疲惫,知道定是昨晚熬夜,略带些许埋怨道:“我一个大男人,穿得好点差点又有什么,倒累你受罪!”
紫晶知道曹顒心疼他,并不恼怒,只是用帕子捂着嘴巴轻笑。
“笑什么?”曹顒不解。
“在奴婢心中,大爷还是七岁的模样呢!没想到如今也是‘大男人’了!”说到这里,紫晶有些伤感:“大爷长大成人,老太太在地下也定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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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提到马俊四月殿试,有错误。因为康熙四十八年,进士榜单是三月二十二出来的。因此,第三十二章,修改成考过殿试,等着出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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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八年三月十八日,曹颙到京城第三天。
吃过早饭,穿着紫晶缝制的衣服,曹颙骑着马去紫禁城“上班”。今儿,没带小满。昨天通过德特黑他们,他知道在东华门外有侍卫营的车马房。
曹府离紫禁城骑马大概需要两刻钟,今儿曹颙他们这什侍卫是辰时到午时(早七点到中午十一点)当值。皇宫侍卫营分为十二班,轮更。每次当值六班,每天每班当值两个时辰,连续当值六天。六天后,休沐,另外六班轮更。
曹颙安置好坐骑,在东华门出示腰牌进宫。刚进去,就见昨天见过的纳兰富森站在前面的桥上。
“曹兄弟,来了!”纳兰富森笑着打招呼。
曹颙心中生出几分亲切之意,昨天就觉得这位纳兰侍卫待自己亲善,今天看他的样子,像是特意再等自己一般。
事实果然如此,纳兰富森道:“今儿是曹兄弟首次当值,难免有心里糊涂的地方,昨儿我同德头儿打过招呼,这班我带你!”
曹颙作为“职场新人”,确实带着几分忐忑而来,听到纳兰富森的话,很是感动:“曹颙这里谢过纳兰兄了!”
纳兰富森摇摇头:“曹兄弟客气了,且不说先父与令尊乃莫逆之交,单说富森,受令尊的恩惠亦不可胜数。若是曹兄弟不嫌弃,就叫我富森大哥把!”
“富森大哥,敢问令尊名讳是?”曹颙心里想到一人。
“先父名讳上性下德!”纳兰富森迟疑了一下,回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曹颙喃喃出声。
除了皇家,满人还有许多世家大姓,这纳兰氏就是其中翘楚。纳兰家族可以追溯到海西叶赫部,先祖就是海西贝勒金台极,因此这个家族又被世人称为叶赫那拉。金台极之妹嫁清太祖努尔哈赤为庶妻,生子就是后来的清太宗皇太极。金台极的孙子,是康熙前期权倾朝野的纳兰明珠大学士。明珠长子,就是纳兰性德,字容若,被后世称为“满清第一词人”。
一首缠绵悱恻的纳兰词下来,平添不少感伤。曹颙与纳兰富森并肩而行,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曹颙这组侍卫是外班,负责在太和门到保成殿之间的门户宿卫。曹颙与纳兰两人,被排到看守太和殿广场东侧的左翼门。
溜溜达达过去,时间也就差不多。纳兰富森与前面两个当值的侍卫看来都认识,打了招呼,做了交接,就算是开始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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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颙握了握腰间挂着的侍卫刀,看着眼前满是肃杀之气的太和殿广场。从太和门到太和殿中间的甬道两边,每隔一丈就有一对兵士对面站立。
整个广场,少说也有几百兵士,却肃静地迫人。
身在其中,曹颙不由得站直了身板,脸上多了几分严谨。这时,就听纳兰富森低声道:“曹兄弟不必过于紧张,眼下早朝未散,等散了朝就会好些!”
曹颙向纳兰富森点头致谢,心里却暗叹皇帝这工作也不容易。
春夏两季卯正开始议事,秋冬则为辰初,卯正就是清晨六点,辰初为七点。而且,皇帝早操并不在什么殿、什么宫,而是在乾清门前,又称“乾门听证”。不管是盛夏,还是严冬,皇帝的宝座搁在乾清门下,与大臣们早朝议政。
不过这些都轮不到曹颙操心,眼下他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好,那就是看好大门,在有人出入时检查腰牌。幸好他这次轮的不是夜班,若是夜班,当值完毕也出不了宫,要等第二天才行。
不一会儿,就听到远远的鼓乐声响起,随后听到踏踏拉拉的脚步声,散朝了。
三三两两的王爷、贝勒、文武大臣打后右门与后左门从乾清门广场退出来。他们将经由太和门广场,出太和门,过金水桥,从午门出宫。
等到众王公大臣散尽,广场中间甬道的宫廷禁卫潮水般退出。
曹颙与纳兰富森相对一笑,看来接下来就不用像刚才那般严肃。看到往来无人,纳兰富森又把做侍卫需要注意的地方一一点到。曹颙听了,暗暗记在心上。
时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将近午时,两个侍卫过来交接,曹颙就算是当值完毕。站了两个时辰,换作一般人定是疲累,幸好曹颙折腾了这么多年,体质渐好,并不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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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华门出来,曹颙看到德特黑、纳兰承平与几个眼生的侍卫,心里知道,这些就应该是一什中的同僚。
德特黑虽为什长,但他这队侍卫却只有八人。除了纳兰兄弟,他与曹颙外,还有四人。其中,一个是二等侍卫、两个三等,一个是蓝翎侍卫。除了那个二等侍卫阿济年纪和德特黑相仿,三十来岁外;其他三个都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大家都是武人,报过姓名就算是认识,因都比曹颙大,都跟着德特黑称呼曹颙“小曹”。一时间,曹颙有种上辈子去事务所做实习生的感觉。
新人的接风宴还是要的,正是纳兰承平昨儿提过的贵宾楼。
贵宾楼在前门大栅栏,大家骑着马,说话间就到。
道路两边的商铺,各种带着京味儿的叫卖声,加上各种骑马乘轿的往来行人,使得这里显得分外繁华。
按照各种小说中的定律,这酒楼是事件高发区。什么“路见不平”或者“英雄救美”之类的,通常都是在酒楼这个舞台上演的。
曹颙跟着众人,在酒楼前下马,尚未到饭时,大堂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德特黑看来是这里的常客,掌柜的弓着身子,上来亲自招呼:“哎呦,德大人您来了,就知道您今儿来,二楼雅间给您留着呢!”
德特黑点了点头:“好酒好菜的,麻溜点上来,爷几个今儿要好好喝几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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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宾楼,二楼雅间。
众人言道是为曹颙接风,让曹颙上座。曹颙毕竟不是不通世事的少年,再三推让。最后还是德特黑与阿济坐了上座,曹颙坐在纳兰富森下首,左侧相陪。纳兰承平与一名三等侍卫坐右侧,余下两人坐在下首。
纳兰承平虽不像昨儿那样黏糊,但是望向曹颙的目光却带着几分盘算。酒菜未上,纳兰承平就恨不得以茶代酒,同眼前这个郡王小舅子好好套套关系。虽在大家面前,他不好过于露骨,但众人还是听出曹颙的身份。
酒菜上来,难免有打趣的,连杯敬酒,曹颙却都是痛快干了。古往今来,男人之间,酒都是最好的友情催化剂。果然,两壶烈酒下去,大家的气氛都上来了。
曹颙虽长相斯文,但是喝酒痛快,人又不啰嗦。大家越看他越觉得顺眼,不一会儿,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由曹颙聊到江南,有江南聊到美女,由美女聊到八大胡同里的妓女。哪家的模样俏,哪家的姿势好,各种荤话,就不一一细表。
除了纳兰两兄弟外,其他人话说得粗鄙,却都是实实在在没什么心计的汉子。曹颙来这个世界七、八年,平日接触的都是孩童少年,眼下和一帮汉子喝酒聊天,有种上辈子同事聚餐的感觉。这感觉,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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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曹府。
曹颙带着满身酒气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紫晶带了几个丫鬟帮曹颙换了衣服,侍候他躺下。
曹颙朦朦胧胧的,还有点意识。只记得大家都喝多,好像是纳兰富森打发小伙计去各家送信,由各家接回来的。
或许是醉了的缘故,或者是被大家酒桌上的荤话撩拨的,曹颙只觉得身上热得难受。
紫晶见曹颙躺在床上,满脸通红,察觉有异,伸出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大爷怎么了,莫不是酒后见风着凉?”摸过后,举手离开。
曹颙身上正火烧火了的,只觉得略带点凉意的小手覆在额上分外舒坦,怎容她离开?两只手同时抬起,将紫晶的手拉向自己的额头。
紫晶身子一颤:“大爷?”
“别动,就这样待会儿!”曹颙的声音有些暗哑:“我难受!”
“大爷哪里不舒服,是想家了吗?”紫晶坐在床边,一边再次把手放在曹颙额头,一边轻声问道。
听着这温温柔柔的声音,曹颙脑子里闪出一个画面。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廊下伫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用手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怎么眼睛红了,大爷身子还不好吗?”
曹颙闭上眼睛,慢慢恢复了理智,握了握紫晶的手:“紫晶,你是个好女人,找个配得上你的男人嫁了吧!”
紫晶慢慢低下头,没有言语。
就这样,曹颙拉着紫晶的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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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怎么在我房里?这里怎么成了这样儿?”曹颙看着眼前红彤彤的一片,满心疑惑。
床沿上,坐着一个凤冠霞帔的美貌女子,羞答答地说道:“奴家是爷的娘子啊!”
“娘子?”曹颙恍惚想起,刚刚好像是拜了天地。
那美貌女子站起身来,拉曹颙过去,像蛇一样缠在他身上:“相公,今晚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两人倒在床上,春光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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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醒醒,快醒醒!”
曹颙耳边嗡嗡响,一下子醒来,只觉得大腿根湿呼呼、粘嗒嗒的,他一愣,旷别已久的感觉涌了上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个身体,竟是大人了。
眼下却不是感慨的时候,只听很是焦急的声音响起:“公子,不好了,出人命了!”
曹颙顿时清醒,借着月光,看到魏黑站在床前,胸前一片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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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曹府。
“公子,不好了,出人命了!”
曹颙顿时清醒,借着月光,看到魏黑站在床前,胸前一片血渍。他立即坐了身来:“受伤了?”
“不是属下,是歹人的血!”魏黑回答。
曹颙醉意皆无,翻身下床:“府里进贼人了?来人几个,咱们府上的人可受伤?对方死了几个?”
魏黑犹豫了一下,单膝着地:“公子,请恕属下妄为之罪!”
曹颙听附近并无吵杂之声,思索片刻:“柳芳胡同那边出事了?”
魏黑点了点头,将前情交代清楚。
原来,魏黑魏白两兄弟自从查清柳芳胡同那个小院的底细后,就想着怎么教训那郡王讷尔苏一顿,帮曹颙出口恶气。
曹颙因讷尔苏的郡王身份,不好妄动,魏家兄弟却没有那么多顾及。曹颙想着总不能用麻袋罩住讷尔苏的脑袋,拖到胡同里揍一顿;魏氏兄弟却正算计着将讷尔苏暴揍。只是两人毕竟三十来岁,不是那种做事不动脑子的冲动少年。两人合计着,反正那女子是青楼出来的,他们就冒充是过去的恩客,找机会教训讷尔苏。
兄弟两个这件事倒不是妄为,而是晚上去柳芳胡同盯梢前与曹颙打过招呼的。只是曹颙那时候刚酒醉回家,听得迷糊,应着知道了,兄弟两个以为曹颙允了这个计划,就到柳芳胡同盯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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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初(晚上十一点),魏氏兄弟穿着玄色衣衫到了柳芳胡同的那个院子,在正房的房顶藏好。
听到房里有男人说话,兄弟两个以为是那个什么郡王在此,都暗道机会来得好。不想,再仔细听听,却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房里那两人,一个称对方为“芸娘”,一个称对方为“先生”。一个道“芸娘,苦了你”,一个说“先生,安置”。
魏氏兄弟听着不对,轻轻揭开一片瓦,往房里看去。名妓仍是那名妓,将他搂在怀里的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是兄弟两个先前以为是账房或者管家的那位。
魏氏兄弟没想到还有这般变故,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好笑。没想到房里这位还是不省心的主儿,不仅巴上个郡王,连院里下人都勾搭上。
既然能够明目张胆地留人在正房宿下,看来定是得了消息知道王爷晚上不过来的。魏氏兄弟想到这个,知道再等下去也没意思,就打算返回曹府。
这时,远远地传来两声极为短促的犬吠声。兄弟两个都曾在江湖上混过,觉得犬吠声不对,看来是有夜行人出没,而且是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兄弟两个屏声静气,支个耳朵细细听着。两人都是内外兼修,耳聪目明远非寻常人可比,方圆百丈内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就听有人低声道:“门前有棵大槐树,看来就是这家!”
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几个人跃进院子。突然,有人暴喝:“谁?”只听到刀剑相交声,转眼之间就听有人“啊”的叫着,然后是重物倒地。原来是前院的两个护院,发现有人进来,想要阻拦,结果却被杀死。
魏氏兄弟在正房房顶看得清楚,暗暗心惊。来人共四人,出手狠毒,却不知与院子中的那女子有什么仇怨。兄弟两个都不是多事之人,更没有“拨手相助”的想法,看那女子的做派,也不是正经人,说不定就是哪个过去的姘头恼了,才派人来下此狠手。只是现在离去,难免露出痕迹,若是来人不分好歹,纠缠上来,岂不厌烦。因此,两人都抱定主意,暂做壁上观。
前院打斗时间虽短,但还是惊到后院这边。
一个值夜的婆子察觉不对,放着嗓子喊道:“进贼人了,快来人呀!”
午夜时分,万籁俱静,惊恐的喊叫声虽然传不出多远,却足以唤醒后院众人。
那婆子话音刚落,几个夜行人以到她眼前,手起刀落,那婆子的脑袋已经被砍下。
魏氏兄弟眉头紧皱,握着拳头却仍忍耐着。
“娘,娘!”厢房里出来一个小丫鬟,伏在那婆子的尸首上哭叫,刚喊两声,就被砍倒。
正房的门打开,那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看到地上婆子的尸首,怒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竟敢如此行凶!”
那来人看到正房出来个中年男子,略感诧异,举着刀指着他道:“你算哪根葱,‘赛香君’的新姘头?敢和老子这般说话。”
那中年男人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娇小身影从他身后闪出,站到那贼人面前:“既然是奔我来的,何必伤害无辜!”
出来的正是路芸娘,虽然吓得面无血色,但是神情带着几分刚毅。
“胡闹,让你躲好,你干吗还出来?”那中年男人怒斥着,上前一步,想要将路芸娘护在身后。
路芸娘柔声低语:“夫君,能够和你做夫妻,哪怕只有两日,妾也觉得快活,再不枉活此生。”
“芸娘,早知缘浅,为夫绝不会任你苦等半年!”那中年男人见眼前几人凶神恶煞,知道凭借自己与几个妇孺根本无法逃生,长叹一声道。
来人冷笑道:“好一场夫妻离别的好戏,‘赛香君’,枉费主子爷那样待你,你却如此不识好歹。老子定会成全你们,让你们同生共死。”说话间,已经举刀,逼近那中年男人。
魏氏兄弟本因厌恶这路芸娘水性杨花,不愿多管闲事,但是刚刚见到无辜妇孺惨死眼前怎能无动于衷?只是顾及到曹颙,不愿意因自己的缘故给曹家添麻烦。
不想,场上又有变化。
路芸娘凭着腰肢柔软,又转到那中年男子前,生生地为他挡了一刀。刀锋从她面上滑过,砍到她的肩上,半只小臂飞了出去。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路芸娘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院子里如此惨烈,即便魏黑魏白心肠再硬,也看不下去。兄弟黑巾蒙面,跳下房去,站在路芸娘与那中年男子前。
那几个贼人见房上跳下两人,看架势是与路芸娘一伙,都围了上来。魏氏兄弟怨他们歹毒,出手毫不客气。只是对方有几分身手,一时之间打斗起来。
十来招后,对方渐渐不支,为首那人是见过世面的,见事不可为,自己纠缠住魏黑,嘴里喊道:“兄弟们快撤,通知主子爷,有平王府的高手在,叫主子爷为那五报仇!”
魏黑魏白哪里会容他们逃出留下祸患,拼命拦截,终于将那打算逃跑的三人都击毙。院子里那自称‘那五’的人伤势严重,看出魏家兄弟有问口供之意,“嘿嘿”两声冷笑,嘴里流出一缕鲜血,顿时气绝身亡。
魏黑魏白兄弟看着满院子的尸首,意兴阑珊,但是两人还没忘记料理干净后事。记得下人还应有一个婆子一个小丫鬟,至今没出现,看来是躲起来了。果不其然,在厢房里,被吓得浑身哆嗦的两人被找到。院子里,中年男子抱着路芸娘的身子眼神涣散。
魏黑冷冷道:“她还没死,你若是再不帮她止血,怕就要真死了!”
那中年男子如梦初醒,忙撕下半截衣襟为路芸娘包住断臂。
待看到路芸娘确实还活着,那中年男子才想到自己尚未谢过恩人,当即谢恩:“吕戴谢过两位恩公!”
“你是何人,与路芸娘什么关系?”魏黑眯着眼睛询问道。
“吕某为平王府的西席,芸娘乃是贱内!”吕戴答道。
魏黑魏白不是傻子,那些恶徒既然敢在天子脚下灭人满门,自然有所依仗,又口口声声道“主子爷”,那背后之人定然是满洲权贵。京城的水太深,不是单凭武力就能够解决的,搞不好说不定就要连累公子,连累到曹家。
这院子里眼下活着的四人,到底该如何处理,兄弟两个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魏黑看了魏白一眼,自己回曹府请示曹颙去。
吕戴因担心路芸娘身子,想要出去找医馆寻大夫,被魏白拦下。如今是宵禁时间,出去了别说是找大夫,只怕自己也要有麻烦。
吕戴倒不迂腐,没有提什么想马上报官的话。如今,衙门里哪里有几个好官,在京城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若是没人顶罪何时能完结。报官的话,若是遇到有点良心的还好,否则说不定被反咬一口。
*
城西,曹府。
听完魏黑讲述,曹颙神情有些凝重。
“公子,都是属下兄弟之过,不应多事!”魏黑带着几分愧疚。
曹颙笑笑,拍了拍魏黑的肩膀:“眼见无辜妇孺被屠杀,哪有几个热血汉子能够无动于衷的。换做是我,怕还不如你们兄弟冷静!”
“可是,那几人怎么处理,他们见过我们兄弟出手!”魏黑不是胆小之人,但却不愿意因自己的缘故,被人查到曹颙身上。刚才出手只是义奋,如今却觉得麻烦。
“不用理会,等天亮暗中护送到平王府吧,估计他们应该会去那里;若是他们天亮后去官府,也随他们。反正你们兄弟没露出相貌,大不了回江宁就是。”曹颙说得轻松,心里却有些沉重。
既然知道那个院子里是平王府的人,还肆无忌惮地派杀手过去,背后势力何其庞大。能够不把郡王放在眼中的,只有更高品级的亲王或者皇子们。
曹颙不担心自己,毕竟魏氏兄弟救人是蒙面进行的,杀手又没有漏网的;他只是有点担心自己那个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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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曹府。
曹顒早早起床,在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清水净面、青盐漱口后,曹顒回到房里。丫鬟珠儿手里拿着木梳,等着给曹顒梳头。曹顒摸了摸自己的光脑门,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自己如今算是彻底腐败了,若是没有丫鬟侍候还真不行,起码这一米多长的辫子就不是自己能够收拾利索的。
珠儿是紫晶从江宁带来的两个小丫鬟之一,是曹顒进京前李氏亲自选上来的。另外一个小丫鬟叫翠儿,曹顒懒得给她们想新名字,就按照原来的名字叫着。李氏本来就有为儿子选房中人的意思,所以挑选的这两个丫鬟都是十五、六岁,容貌俏丽,性格又安静柔顺。两人心中对自己的主子也隐隐存了盼头,只是曹颙虽待人随和,但很少与丫鬟调笑,她们也不敢放肆。
曹顒烦心的事情多,其中又涉及家族兴衰与他自身的生死问题,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都快成正人君子了。世家公子,十二、三岁初尝人事都算寻常,像他这般十五、六还是童男子的都算可贵。不过,因前两年正好赶上守孝,曹顒在寺里;回到府中后,又为来京做准备,倒也无人会想到这个问题
即便两个小丫鬟都娇俏可爱,曹顒却是丝毫没有意动的迹象。怎么也是接受过现代社会教育的大好青年,在他眼中,十八岁以下的女子都是孩子而已。若是对孩子动心思,那还是人吗?
不过,紫晶出现时,曹颙却是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昨夜醉酒,但是依稀记得睡觉前拉着紫晶胡说八道来着,再想想早晨换下的那条裤子,曹颙感觉自己的老脸都没地方放。
紫晶与往日般,却并没有什么不同,带着几个小丫鬟给曹颙布置早饭。
刚当值一天,就赶上为期六天的休沐,曹颙正好可以在这几日内拜访曹家的亲朋故旧。作为曹家嫡长子,往来应酬将是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早在江宁时,他就随同父亲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如今在京城,却是要独立出面。不过,去别人家拜访还是有很多讲究的,提前下帖子,要等到对方回帖子了,才正式登门。
早饭后,魏黑魏白兄弟来回话。魏黑凌晨回到柳芳胡同,与魏白汇合后,兄弟两个佯装离开,实际留在隐蔽处暗中察看。
吕戴命丫鬟婆子在房里照看断臂的路芸娘,等到天亮后叫了辆马车,四个人一起去了平郡王府。不一会儿,平郡王府出来几骑,目的地是柳芳胡同。
等到这些人回郡王府后,郡王府出来一辆马车,由几个王府管事簇拥着去了位于鼓楼东大街的顺天府衙门。随后,顺天府衙出动不少衙役捕快,前往柳芳胡同的那个院子。魏黑魏白两兄弟怕引起有心人关注,没再跟下去。
曹颙并不担心此事会牵连到魏家兄弟身上,若是平王府想借官府出面查明此事,肯定不愿节外生枝,供出两个了无踪迹的蒙面侠客。估计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两个武功好点的护卫,顶了魏黑魏白兄弟两个的角色,将杀死那几人定位为正当防卫。
到京城这几天,曹颙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亲自去趟四阿哥的府邸。皇子不能结交外臣,为了避嫌疑,他这位外臣之子能不和皇子们扯上关系最好。但是,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对他,可有救命之恩。
到了京城,去拜见两个恩人应该是情理之中。只是,曹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单纯的感激想去拜会;还是想借着谢恩之名,悄悄抱住未来皇帝的粗腿。不用太刻意,不用太密切,在大家都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化解曹家未来的灾难。十三阿哥那边,好像自打去年废太子后就处境很不好,被康熙下令囚禁在养峰夹道。
没等曹颙做决定去不去四阿哥府,管家曹忠来通报,说是平王府的小格格带着位小姐上门做客。
曹颙摇了摇头,这些孩子真闹,就算不顾及男女有别,难道就不知道做这样的不速之客是失礼的行为吗?
*
曹府,前院,正厅。
宝雅坐在椅子上,同坐在隔壁座位的红衣旗装少女说话:“永佳姐姐,你说曹颙能够赢了那些蒙古鞑子吗?”
“格格!”永佳眉头微皱:“快改了口,这‘鞑子’二字岂是能够随便出口的,万一哪天传到太后老佛爷耳朵里,可有你好果子吃!”
宝雅知道自己失言,吐了下丁香小舌:“好姐姐,宝雅知道错了!”
永佳见宝雅可爱俏丽的模样,心中多了几分怜惜,但仍是板着脸道:“格格渐大了,往后向今儿这种登堂入室的行为也改改吧,幸好是亲戚家,否则让人笑话,影响格格闺誉。”
宝雅笑着点了点头,眼圈却是红了:“我自小没有额娘,这两年哥哥虽娶了个好嫂子,但嫂子又忙得不行,没有空闲教导我。倒是永佳姐姐,总是为**心。”
永佳看了看门口侍候的丫鬟婆子,笑着瞪了一眼宝雅:“你是做客来了,还是借人家的地方闲话来了,眼圈都红了,羞也不羞?”
宝雅笑着怂了怂鼻子,摆出很是娴雅的姿态来。永佳看着她,脑子里却出来一个少年的形象。
因父亲曾任江宁总兵,永佳随父母在江宁住过三年。虽然曹颙没有见过她,但是她却是见过曹颙的。在几年前,在江宁棉花堤渡口不远处的马车里,永佳曾见过曹颙,一个骑在马上、带着几分傲气的少年。面对着小小少女的恳求,曹颙神色淡淡的:“若有此心,四年来为何只做枉闻?”
永佳是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尚是小小少年的曹颙的。曹颙的冷淡,曹颙的傲气,曹颙无意中流露出的孤独与感伤,都不经意地吸引她的视线。从那以后,她开始悄悄关注他的消息。江宁世家曹家嫡子,万岁爷亲自赐名,自幼聪慧,不到十岁就通晓经书;十岁为祖母贺寿,筹划了林下斋;十一岁见驾,被万岁爷称赞;十二岁进清凉寺,为故去的祖母守孝;十五岁上京,进侍卫营当差,任三等侍卫。
永佳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厉害,四年后,他是什么模样?可还那样冷淡,可还那般傲气,可还那般孤独感伤?答案,就在眼前。
不管欢不欢迎,曹颙还是穿戴整齐,到前厅来见客。
宝雅见他来了,立即从椅子上起来,笑着走上前去:“曹颙,我来找你玩儿!”
曹颙心里暗叹,难道自己在江宁带着弟弟妹妹玩,到京城后还要给小孩子当保姆吗?那可不行,太过无聊。他悄悄退后一步,拉开与宝雅的距离:“格格怎么来了?王爷与福晋可安,府里一切可好?”
宝雅回道:“哥哥与嫂子都安,只是吕先生府外的宅子好像遭了贼,听说报了顺天府。”说到这里,笑着道:“我怎么来了,不是刚刚说了吗,就是来找你玩儿啊!”
曹颙摇了摇头:“蒙格格厚爱,曹颙本不应推辞,不过尊家父之命,今日要去给几位长辈请安,还望格格恕罪!”
宝雅没想到曹颙回绝得如此爽快,眼圈一红,眼泪“唰唰”地流下。
曹颙见了,虽觉得有点麻烦,但是对着可怜巴巴的小姑娘还是无法生出厌烦之心来,递上块帕子,安慰道:“改日格格做我的向导,带我转转京城,可好?”
宝雅止了泪,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皱起眉来:“改日是改日,今日是今日,我刚刚打王府出来前叫人给塔娜下了帖子,约她午初(上午十一点)到安定门外比射箭。”说到这里,眼中带着几分埋怨望着曹颙:“你骗我说箭术不好,转眼又赢了德特黑,把我当成傻子。这我都不怪你,可你今儿得陪我去跟蒙古人比射箭,省得他们狂妄,瞧不起咱们八旗勇士。”
曹颙本来见小姑娘哭,还有几分不忍心;见她接下来说得蛮横,很是不耐烦,没有理她,找了个座位坐下。知道他和德特黑比射箭,看来定是那个纳兰承平说的。
想着那天进城时遇到的马车与纨绔子弟,曹颙就觉得腻味,难道就顺着这小姑娘的意,学她身边那些人,陪她四处招摇。那种日子可太无聊了,万事难求全,还是气这小姑娘一气,落个耳根子清净。于是,曹颙对外面的丫鬟道:“上茶!”
宝雅与永佳两位客人的茶早上来的,因此小丫鬟只给曹颙送来一杯。
曹颙拿起茶杯,看了宝雅一眼。端茶送客,这回你该乖乖地走了吧?不想,宝雅却跟了上来,瞪着大眼睛看着他:“曹颙,你渴了,怨不得不陪我说话!”
曹颙无语,就听“扑呲”一声,有人笑出声来。曹颙一看,正是陪宝雅同来的那位红衣少女,正用帕子捂着嘴巴轻笑。
不知为何,曹颙见这红衣少女有几分面熟,好像见过一般。他心中疑惑,除了自己姐妹,很少与外面的女孩子接触,怎么好像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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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曹府,客厅。
曹颙见这红衣少女有几分面熟,好像见过一般,心中疑惑,就听宝雅在旁道:“这是勇武伯爵府的永佳姐姐!”
“勇武伯爵府?”曹颙开口问道:“请问姑娘与护军营校尉完颜永庆怎么称呼?”
永佳微微一怔:“曹公子,认识家兄?”
曹颙心里大悟,怪不得看这个永佳眼熟,原来是万吉哈的嫡女,永庆的胞妹。当年,他在江宁曾跟着魏信在林下斋对面的茶楼里见识城里名媛的风姿,这永佳就在其中。另外,永佳毕竟与永庆、永胜同母所出,兄妹眉目间总有相似之处。因此,曹颙才会觉得永佳面熟。
宝雅见两人说话,自己被冷落在旁,满是不开心,从座位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把包金的牛角弓来献宝:“曹颙,这是我从王府库房里特意找出来的,你就用它来赢了蒙古人,给我长长脸。”
曹颙微微一笑:“格格,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并没有赢了德特黑,箭术上也只是平平。格格若是想要获胜,还应另寻高人才是。”
宝雅自幼被众人娇惯,稍稍大些又被旗下各家公子捧得高高的,像今儿主动上门找曹颙,又是哭又是求曹颙出面射箭却是头一遭。不想好说歹说,曹颙却仍是不撒口。
宝雅心里委屈,又在好友永佳面前丢了面子,小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弓摔到地上:“死奴才,给脸不要,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违逆本格格!”
曹颙与永佳都变了脸色,曹颙闭上眼睛,心中长呼了口气,尽管一直来像鸵鸟似的不愿承认,但是宝雅的怒喝却点破一个事实,那就是如今他是个奴才。别说是碰到宝雅,就是皇室里未满周岁的奶娃娃,他都只是个奴才。他看府里的家生子儿感觉好笑,其实他自己又有什么本质区别,也是奴才秧子,不过是皇家的奴才,外人不敢小觑就是。
不由得,曹颙又觉得好笑,作为曾生活在平等社会中的现代人,来到这几百年前,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贵公子的身份,安心地享受着别人的侍候,虽不会瞧不起那些没有地位的奴婢,但是却也不会举着“人人平等”的大旗来教化世人。可是,若是自己沦为地位低下的身份,要去侍候别人时,有几个穿越者会心甘情愿地认命。或者凭借自己的历史知识,攀上帝王这棵大树,混个王佐当当,最次也是裂土封王;或是积累财富,手眼通天,做个任他地动山摇,我自悠然不倒的小强。
永佳见宝雅使性子,本怕曹颙气恼,没想到他不怒反笑。
宝雅话说出口,心里已经是后悔了的,但又不肯放低身份去道歉。
房间里一片静寂,最后还是宝雅沉不住气,大声问道:“曹颙,你到底跟不跟本格格去比射箭!”
曹颙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端起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这次是真有点渴了。
宝雅的脸红一阵、青一阵,最后跺了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永佳起身,看了看曹颙,低声道:“格格有口无心,公子不必恼。”
曹颙抬头看了看永佳:“姑娘不必担心,曹颙没事。”
永佳笑着点点头:“公子大度,永佳就放心了!那个傻丫头定是生自己的气,躲在车厢里哭了!”
曹颙没有接话,心里想着曹佳氏,若是这不懂事的宝格格在姐姐面前也摆出主子的谱来,怎么办?随后摇头,不可能,姐姐已经抬了旗,不再是包衣身份,又是皇帝赐婚的郡王嫡福晋,凭借姐姐的聪慧,哄这样一个小姑娘还不是手到擒来。
永佳本想为宝雅争取点同情分,但曹颙没有接口,她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告辞离开了。
曹颙慵懒地靠在椅子上,说他是大男人爱面子也好,说他是骨子里高骄也好,每每想到自己要做个奴才,就心里不自在。其实,他也有机会找借口留在江宁,但那样曹家怎么办?曹家,在受到皇帝宠信的同时,一直成为清流攻讦的靶子。就算是康熙,为了保持他的帝王形象,不得不纵容这些清流对曹家的攻讦。曹家在江南只手遮天,为何还屡次陷入被动。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远离了京城,远离了权利核心。
虽然,曹颙早做了最坏打算,大不了举家出海,前往美洲淘金去。可是,凭借眼下的航海技术,怎能渡过浩瀚无际的太平洋。一切的一切,还有等时机成熟再说。在这之前,曹家还是那个被帝王倚为心腹的曹家。为了表明这点,他这个小奴才秧子,就心甘情愿地到京城来当差。
*
曹府外,一辆华丽的马车匆匆离去。
永佳猜测的没错,宝雅在车厢里正哭着。她见永佳进来,可怜兮兮地道:“永佳姐姐,我不是诚心的,谁让他不理睬我,还不和我玩儿!”
永佳掏出了帕子,替她擦了擦泪:“即便你恼,也不该说这样的话。”
宝雅点了点头:“是啊,是啊,若是传到嫂子耳朵里,嫂子怕是会不喜欢我了,那可怎么办?”
永佳想着曹颙刚刚漫不经心的样子,安慰道:“这个你放心,曹公子看着不像是那种小气人,怎么会和女儿家计较,更不要说是去背后告状!”
宝雅略带几分疑惑,看了看永佳:“姐姐不是才认识曹颙吗,怎么好像很熟悉似的?”
永佳伸手整理整理帕子:“格格又开始浑说,就算不是曹颙,换作其他男子,也不会同你计较!我有哥哥与弟弟,见惯他们行事,自然是知道的。”
*
曹府,客厅。
等到客人离去,大管家曹忠上来请示给旒庆宫送礼之事。
“太子复立?什么时候的事?”曹颙开口询问。
“回大爷话,根据宫里传出的消息,是昨儿早朝时,万岁爷下的圣旨。”曹忠回答。
曹颙点了点头,昨儿他们这什护卫当值出来就去了贵宾楼,因此不知道这等大事。
“是哪位福晋,还是哪位皇孙生辰?”曹颙想了想,继续问道。皇子不能结交外臣,太子就更应避讳。京城众权贵虽是争先送贺礼,但还要有个幌子不是。
“回大爷话,奴才听说好像是太子宠爱的侧福晋唐佳氏生辰。”
“嗯,那就按照以往的例,给这位侧福晋备份礼。”曹颙说道:“再比照这份加三成,给太子妃准备一份。不可太奢华,不可太浪费,在库房里选些送得出手的玉玩首饰就好!”
曹忠笑道:“还是大爷安排的妥当,又不失礼,又不留口舌,又不显得张扬。”
太子既然复立,那被关押的十三阿哥呢?曹颙想到这点,问道:“有没有十三阿哥的消息?”
“好像是回阿哥所了!”曹忠听说过当年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搭救小主人之事,因此听到曹颙发问,并不意外。
阿哥所,是皇子未分府前在宫里的住处。十三阿哥虽然成婚多年,但自今尚未分府,仍住在宫中。
对于后世小说中赞为“侠王”的十三阿哥,曹颙心里是存了几分好感的。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在废太子的漩涡中,将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从康熙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之一,到被御口训斥为“并非勤学忠孝之人,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不可不防”。数月的牢狱之灾,皇父的冷落,不仅摧毁那个少年的心志,还摧毁了他的健康。
想到太子复立,曹颙总觉得脑子里好像忘记了点什么,隐隐约约的,又想不起来。他还要去拜访几户亲戚,懒得再想,就让曹忠下去准备出门。
*
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
路芸娘伤势不轻,平郡王讷尔苏叫人拿了自己的帖子,接连请了好几个御医过来。曹佳氏也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在客房这边照看。
直到中午,路芸娘的伤口才处理干净,喝了安神的药睡下。
曹佳氏想着路芸娘不仅断了小臂,曾经如花似玉的娇容上还添了半尺长的口子。因伤口过深,就算是痊愈,那长长的疤痕是去不了的。难道这就是红颜薄命,曹佳氏心里唏嘘不已。
夫妻同心,讷尔苏看出妻子在担忧什么,不愿意她因此劳神,轻轻扶住她的腰身,劝慰道:“先生不是那种只爱女子美貌的轻浮之人,就算是芸娘破了相,也会疼她爱她,颜儿不必忧心。”
曹佳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回头冲丈夫笑了笑:“嗯,王爷说的是,是颜儿杞人忧天了!”
过了一会儿,去顺天府报案的吕戴回府。
看过了芸娘后,吕戴随讷尔苏去了书房。
“案子怎么样?那个那五的身份查清楚没有?”讷尔苏有点急切地问道。
对于吕戴与芸娘的遭遇,除了气愤,讷尔苏更多的是内疚。吕戴与芸娘成亲才是这两天的事,并不为外界所知。在京城众人眼中,柳芳胡同那边是平郡王的外宅。对方既然敢如此放肆地杀上门前,目标到底是芸娘,还是他这个郡王?说不定,还是他这个郡王连累了吕戴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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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郡王府,书房。
气氛有些凝重,讷尔苏向吕戴询问那五的身份,吕戴皱着眉回答:“那五,是太子的门人。”
讷尔苏微微发怔:“太子的门人?怎么可能是太子,就算再狂妄,也不至于此。早上刚刚复储位,晚上就安排人报仇泄愤。”
吕戴点了点头:“王爷说得没错,太子与王爷之间的恩怨众所周知。就算太子想要报复王爷,也不会才复位,就这般迫不及待,派出的还是自己的门人。”
吕戴所说太子与平郡王的恩怨,是指去年太子被废前鞭打讷尔苏之事。说起事情根源,还在吕戴与路芸娘身上。
去年,因户部追缴库银,有大批官员落马。轻者抄家,重者发配。路芸娘本为官宦之女,在被抄家后流落到一家名叫“海棠阁”的青楼。吕戴八年前,曾做过陆家的西席,当过路芸娘的启蒙先生。听说当年的弟子有难,他就托了平郡王帮路芸娘脱籍。芸娘爱慕吕先生,吕先生却因顾及到师生名分,始终未接受她。
偏偏不知谁多嘴,在太子面前赞路芸娘是“海棠阁”的花魁,是媚骨天成的极品美人。太子
动了心思,叫人传话给讷尔苏,暗示讨要芸娘做礼物。讷尔苏只做未知,准备了大量奇珍异宝,献给太子。太子恼羞成怒,借口讷尔苏的礼物轻了,鞭打讷尔苏。
*
德胜门内,内务府广储司郎中马连道府邸。
去原兵部尚书马尔汉与现任正黄旗包衣护军参领傅鼎府上请过安后,曹颙去了马连道家。
马尔汉是曹颙二婶兆佳氏的伯父,今年已经七十六岁,年后就告老休养。如今不怎么见外客,由他的长子招呼曹颙。马尔汉与曹家关系并不算亲密,只因他辈分高,年岁又长,所以曹颙先来拜见这个老爷子。
傅鼎,镶黄旗人,满洲老姓为富察氏,少年时曾同曹寅、李煦、纳兰容若等人一起任过康熙侍卫,后来娶了曹寅的幼妹曹氏为妻,是曹颙的亲姑父。曹氏生长子昌龄时难产,产后不久病故。傅鼎后又续娶了继室夫人,与曹家关系渐渐淡下来。等到曹颙记事后,两家早已没有走动,曹颙只隐约听说过京城有这门亲戚。
傅鼎倒是亲自出来见曹颙的,不过神色有些淡淡的,问问了江宁那边曹寅夫妇的情况,又问问进京差事什么的。最后,又打量打量曹颙,端茶送客。曹颙有点奇怪,这位姑父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淡,他的眼神看着自己时,里面不经意流露出慈爱与感伤。想必他与姑姑也是有很感情的,怕是看到内侄想起了亡妻。
马连道家,特意设了家宴为曹颙接风。
马曹两家算是通家之好,因此并不避讳女眷。马连道的妻子田氏,是个非常健谈的妇人,笑呵呵地与曹颙话起了家常。
马连道的两个儿子一个在户部当差,一个是护军营侍卫。马连道的两个女儿年纪尚小,大的不过十三、四,小的十来岁的模样。两个儿媳看来也是出自旗人之家,都是端庄有礼落落大方的,见过曹颙后,冲着小姑子们笑笑,带着她们下去准备酒席。
曹颙面上虽然带笑,心里却有几分不自在。这马连道与田氏夫妇,看来像是把他当成准女婿一般,那眼神不是一般的炙热。不过,马家虽然宅院也不小,但是却不像其他大户人家那般广纳妻妾。田氏“妒忌”的恶名在外,马连道只有嫡妻,并没有侍妾。或许因家风的关系,马家兄弟两个也都是只有妻,没有妾。
若不是亲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怕是马家就要拉着曹颙敲定亲事。曹颙愿意接受马家的亲善,却无法心甘情愿地接受这门亲事。
在马家吃饭过程中,曹颙就拿定主意,回府后要修封家书给父亲,表明自己不愿早婚的决心,恳请双亲不要随意帮自己定亲。如果马家人知道,他们的费心款待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不知会不会哭笑不得。
这顿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饭后田氏又是絮絮叨叨地唠嗑。待到他们放曹颙离开时,天色已黑。跟着曹颙来的管家曹忠早去其他府里送礼去了,这边跟着曹颙的,只剩下小满和新选上来的两个长随。
马连道不放心曹颙,打发大儿子马信羽带两个人送曹颙回去。
路上,曹颙与马信语骑马并肩而行。
马信羽问道:“听闻曹兄弟曾师从宋斌臣大家之子,可有此事?”
曹颙点了点头:“确有此事!”心中却暗叹不已,看来马家关注自己应该不是一日两日,因为宋夫子当年在他去清凉寺之后就辞馆回了杭州。
马信羽笑着说:“三阿哥素来喜爱书法,对宋氏书法尤为推重。他知道你这位宋氏书法的再传弟子要进京当差,早就盼着了。听说我们家今儿宴客,就让我传话下来,要你去趟他府邸,估计是要找你研讨书法。”
“我哪里会什么书法,只是跟着宋夫子读过一年书罢了,怎么好打着夫子的牌子招摇,倒让人笑话。”曹颙自然明白什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开口婉言拒绝。
“曹兄弟,反正话哥哥是带到了,去不去就看你的主意!”马信羽道:“只是主子毕竟是主子,曹兄弟还是要谨慎考虑才是,省得无意中得罪了贵人而不知。”
马信羽话虽说得诚恳,但是曹颙却听着不对味,这话里隐隐地带了几分威胁,看来那三阿哥的邀请是不容拒绝的。
曹颙看了马信羽一眼,有点替马家惋惜。早知道马家是三阿哥的姻亲,田氏的侄女是三阿哥的侧福晋,但曹颙没有想到马家如此短目。就算是太子储位不稳,也不应攀上三阿哥。三阿哥虽然素有才名,但是非嫡非长,母妃不受宠,又没有实力雄厚的外戚支持,靠什么争皇位?
不知道这马信羽传话,是自作主张,还是马连道早已知情的。看来,这马家往后还应保持距离,若是被他们牵扯进去,岂不是冤枉。
进京前,曹颙就想过,不知道哪里有眼光的皇子会注意到曹家的势力,关注他这位曹家嫡子。他还以为会是太子,或者八阿哥,没想到,第一个注意到曹颙的竟然是三阿哥。听那话的意思,这关注已经为时许久。
马家离曹家并不远,不到两刻钟,也就到了。
马信羽很有兄长的样子,目送曹颙进府,才带人离去。
曹府,偏厅。
曹颙回院子换了身家常衣服后又到前院见曹忠,今日送礼的各府回话如何,明儿还要去哪几家,都要斟酌斟酌。显然,康熙的这些儿子都不是傻子,关注曹颙的并不是只有三阿哥一个。
太子那边,不仅收了曹家的礼,还发下话来,贝勒弘皙正遴选伴读,曹寅之子既然是圣口亲赞过,自有过人之处,让他去旒庆宫请安。
八阿哥,因年初推选太子之事,正被康熙冷淡。出面的,是九阿哥的门人顾纳。听到这个名字,曹颙想起了林下斋。
在曹颙去清凉寺后,离开两年之久的顾纳回到了江宁。除了探望母亲外,他还去见了曹寅,送上了九阿哥写给曹寅的信。信上客客气气,没说别的,就是提到为了给母妃贺寿,要向曹家借两个厨子,就是林下斋于田两位掌勺师傅。
曹家再受康熙的倚重,也不过是皇家的奴才。如今小主子既然发话,曹寅哪有拒绝的理由。
顾纳没有去见曹颙,曹颙也没有想去见他的想法。林下斋,对他来说,只是赚银子的工具;对顾纳来说,却是进身之捷径。只是,若说不失落是假的,当年那个倔强又骄傲的孩子已经消失了。
林下斋,其实曹颙早就想关闭。那里若是想要维系住高额菜价,就要不断地推出新菜新点心。他只是凭借上辈子爱吃的嗜好,将几百年后的美食,介绍给于田两位师傅,再由两位师傅开发出来。他不是菜谱,所知毕竟有限,折腾了几年后,肚子里那点存货就差不多。
曹颂与曹颐都气愤得不行,尤其是曹颂,更是撸起胳膊袖子,想要去教训那个家伙。李氏因林下斋是儿子的产业,就这样毁了,也是极恼的。只是因顾纳是先前夫人的亲戚,她不好埋怨什么,只好忍下。兆佳氏心疼曹颂那份分红,什么“小白眼狼”,什么“忘恩负义”的,唠唠叨叨了好几日。
不管曹家众人心情如何,林下斋还是随着于田两位师傅的离开而关闭,一个月后,京城多了家陶然居。
今儿,顾纳下午登门拜访,知道曹颙出门,等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天快黑才走。他告辞前,管家曹忠已经回府。他让曹忠转告曹颙,说是九阿哥要找他问生意上的事儿。
太子、三阿哥、九阿哥,曹颙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不过,他知道,这几位皇子,根本不会将他当盘菜。他们看重的,是他背后的曹家,是与曹家荣辱与共的李家与孙家。
江南三大织造,联络有亲,曹家又是三家的核心。掌握住了曹家,不异于掌握了一个银库。三位阿哥都曾随同皇帝南巡过,见识过曹家的财大气粗,见识过曹家的富丽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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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太子,还是三阿哥、九阿哥,他们都没有等到曹颙的请安,因为曹颙病了。旅途劳乏,到京又是忙差事,又走亲访友,曹颙病得合情合理,任谁也说不出半点不是来。
曹颙不病不行,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等级森严,不管曹家在江南如何,如今在京城,在诸位皇子眼中,他不过是小小包衣之子。小主子们开口传唤,他哪里有推脱的资本,就如那天马信羽所说,要他“谨慎考虑,省得得罪了贵人而不自知。”
若是大喇喇的去各个皇子府上请安,那可就免不了一个“爱钻营”的名声。别说在皇子面前讨不到好,就是康熙知道,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曹家之所以受康熙倚重,其重要的一点在于曹家是纯臣,只忠诚于康熙皇帝一人。
皇子们终是要见的,眼前却不是好时机。总要见过康熙皇帝这个正主子后,再找恰当的理由去见识各位。只要有康熙这棵大树撑腰,就算那三个阿哥都得罪光了又如何,反正他们后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眼下,他却不敢有任何得罪的意思,“尊卑不分”,这也是大罪名。
*
曹府,西侧院。
曹颙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头上裹着寸宽的布带,小脸因这两日觉睡得足,可以说是满面红光,若不是眼圈有些发黑,真看不出是患病在身。
紫晶掀开门帘进来,是曹佳氏与平郡王夫妇听说曹颙身体不适,登门来探病,就要到侧院来。
说完这些,紫晶看了看曹颙道:“大爷,眼圈处的黛青被擦下去不少,用不用再补补?”
“是吗?拿镜子来,我看看!”曹颙坐起身来,对紫晶说。
紫晶取了百宝格上放置的一面两个巴掌大小的玻璃镜,递给曹颙。
或许是刚刚躺着时,不小心蹭到被子上,眼圈位置的青色淡了不少。曹颙把镜子递给紫晶:“算了,就这样吧,省得姐姐惦记。等见其他客时,再补也不迟!”
就算是装病,也是有技术含量的。不能这边对外说着生病,那边却活蹦乱跳的四处张扬,那还不如不装。装病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别人就算知道你是装的,却抓不到你任何把柄,面容憔悴,饮食清淡,这些都是起码的。
曹颙,就是很认真地在装病。面容憔悴,好解决,留了紫晶的半块黛青,眼圈四周涂涂抹抹;饮食清淡,连喝了两天酒,肠胃正难受,清清肠胃也好。就算是曹府上下,除了紫晶与大管家曹忠外,其他人对主子生病之事都确信无疑。紫晶是曹颙没瞒她,曹忠则是知道几位皇子之事,心里应该能够猜到几分。
就算是至亲姐弟,以曹佳氏的身份,也不应直接这样到卧房来探病。不过因曹颙尚未成年,又是独自一人在京城。长姐如母,她这样做也不会有所非议。于是,随同妻子前来探病的平郡王讷尔苏在曹颙的卧室里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小舅子,曹颙也初次见到自己这位姐夫。
讷尔苏比曹佳氏大一岁,今年不过十九,没有穿郡王品级的蟒袍,看打扮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举手投足间却隐隐带着皇家风范。
曹佳氏进房后,见弟弟头上绑布带半靠在床头,连忙走上前去:“怎么回事,前儿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下了?”
曹颙不愿让曹佳氏担心,笑着说:“没什么事儿,不过是有点水土不服,姐姐不必担心,睡两日就好了!”
曹佳氏见曹颙除了眼圈黑点,脸上红润润的,不像是大碍,才放下心来。她摸了摸曹颙的被子,又看了看屋子里的陈设,略带不满地对旁边伺候的紫晶道:“才三月中旬,怎么就换了薄被子,撤下了炭盆。如今父母不在身边,弟弟的起居全托给紫晶姑娘照顾,姑娘要格外用心才是!”
“是,奴婢记下了!”紫晶俯首应道。
曹颙见姐姐嗔怪紫晶,忙道:“不干紫晶的事,是我嫌燥热,叫人撤了的!”
见曹佳氏还要再说,曹颙抬起头看向她身后的讷尔苏,笑着说:“这位就是姐夫吗?姐姐也不介绍介绍。”
曹佳氏含笑点了点头,讷尔苏却被那声“姐夫”给美坏了:“‘姐夫’,你叫我姐夫了。这个称呼我喜欢,更有股子人情味。”
曹颙这几日正因京城中的权贵头疼,眼下见了这没有郡王架子的姐夫,很对胃口:“既然娶了我的姐姐,自然是我的姐夫!”
讷尔苏却乘着曹佳氏没注意,很诡异地向曹颙笑笑。
曹颙心里突突的,怎么回事,看这样子,就仿佛讷尔苏握住他的把柄似的,难道魏黑、魏白两兄弟杀人的事情败露?
曹佳氏怀着身子,孕吐很厉害,在房里呆了片刻就到外间吐去。因外面有两个妥当的婆子侍候,讷尔苏并不担心。他留在卧房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曹颙:“看在你叫我姐夫的面上子,我就不拆穿你的小把戏了!为何装病,可是为了弘皙贝勒选伴读之事?”
曹颙很是意外,低声问道:“这个,姐夫怎么看出来的?”
讷尔苏指了指曹颙的眼圈:“这个用的是区斋堂的黛石吧!”
这都知道,曹颙无语。
讷尔苏笑着说:“同你姐姐未成亲前,有时逃宗学里的课,就用过这招。”
“哈哈!”曹颙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姐夫,可真是不错。
“其实,若是想与太子那边撇清关系,不用装病,只须平日里多往我府上走动走动。我与太子不合,你走得与我近了,他自然拉不下脸来再叫人唤你!”讷尔苏提议道。
曹颙苦笑,若是就一个太子还好,如今他就像是块不大不小的肥肉,谁都想找个机会吞下去。
讷尔苏十来岁继承父亲爵位,如今做了多年郡王,心智比同龄的年轻人成熟许多。见曹颙神色,想想眼下京城中夺嫡的大戏并未随太子复立而落幕,他就猜出一二,不由为岳父家担心:“京城风云变幻,往来复杂,你虽年纪不大,却是岳父的嫡长,他们都盯上你倒也不意外。岳父这两年还的库银将近百万,这早就让京里的王爷阿哥红了眼。若不是因两年前九阿哥的事,怕是早有人忍不住要向曹家下手。”
两年前,九阿哥虽然叫人去江宁向曹家“借”了两个厨子,在京城开了陶然居,但是却受到了康熙皇帝的训斥。虽然最后没有叫他把两位师傅还给曹家,但是却发下话来,若是再有人不顾皇家脸面谋夺臣子产业,那他也就不给大家留脸面了。
“姐夫不必担心,要是没意外,过几日万岁爷应会传召,到时背靠大树好乘凉,管他什么皇子不皇子,阿哥不阿哥!”曹颙道。
讷尔苏点了点头:“你心里有底就好,若是敢迫你紧了,姐夫也不是吃素的,总能护你一护。‘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在京城也不能一味小心谨慎,那就让人看得轻了。把握住分寸,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人,我必犯人。前几日你与德特黑比射箭就很好,宫里当差,除了家世,手上还要有真本事,才会叫人看得起。”
“谢谢姐夫!”曹颙见讷尔苏细细交代着,很是感动。
讷尔苏看了曹颙一眼:“客气什么!原本见你斯文俊秀,还担心你性子绵,容易受人欺负。如今,发现你还有几分机灵,不去欺负别人就难得。”
两人正说着话,曹佳氏从外间进来:“你们倒相得,有说有笑的,聊些什么,这般开心?”
讷尔苏起身,扶着妻子在床前坐下,然后笑着说:“我与颙弟说福彭呢,昨儿跟着我‘呀呀’的学说话,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开口叫‘阿玛’。”
曹佳氏陪着曹颙说了会子闲话,因身子重,不方便久坐,嘱咐了曹颙几句就先回府去。
望着讷尔苏与曹佳氏离去的背影,曹颙想起魏黑昨日的回话。根据打探得知,柳芳胡同那边的命案已经结案,市井无赖那五伙同三个同伴,入室盗窃,被吕家护卫察觉,双方激战,最后各有死伤。如此简单,如此痛快,怕也是因为牵扯到案子中的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铁帽子郡王。
曹颙疑惑,这太子是康熙亲自教导出来的储君,为何如此不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个道理有几人不知道。就算你复了位,但党羽爪牙都被皇帝处置一空,何必这个时候做这种恶事。隐隐约约的,曹颙总觉得那个案子另有内情。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二十二日,殿试放榜,新进士新鲜出炉,第二次参见进士科的马俊赫然在列。
在放榜前,马俊同永庆一起到曹家探病,因曹颙只是水土不服、并无大碍,大家就免了担忧。虽然他与永庆都比曹颙年长几岁,但是因曹颙少年老成,大家都是朋友相交。他曾提过,若是中了进士,想去地方上为官,学历史上那些青天,造福一方百姓。看来,如今是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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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曹颙结束为期六天的休沐,又开始去宫里当值。
这班,曹颙这什的八个侍卫轮到太和门当值,时间是每天午初到申初(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大家不过见过一两面,但因那日酒桌上喝出交情,曹颙与同僚们也都相处得很融洽。
虽说这段时间已经下朝,但是太和门往来的官员还是不少,大家自不能像守里面小门那般随意。两个时辰,四个小时,又赶上中午,虽然天色不热,但是日头明晃晃的刺眼。
快到申时,有个十七八岁的太监小跑着过来:“三等侍卫曹颙可在此当值?”
众人望向曹颙,曹颙上前一步回话:“在下就是曹颙,公公是找我吗?”
那小太监看了看曹颙,道:“万岁爷召见,大总管在侍卫处正等着,曹侍卫还是跟奴才快过去吧!”
曹颙看了一眼德特黑,见他点头,才跟在小太监身后,往北面中左门方向而去。
在没人处,曹颙从荷包里摸出块拇指大的玉石料,塞到那太监手中:“公公怎么称呼,劳烦公公传话,这是曹颙的一点心意。”
那太监有点受宠若惊,忙答道:“奴才魏珠,在乾清宫当差,谢曹侍卫厚礼。万岁爷好像是听阿哥所那边的消息后,才下令传召曹侍卫的。”
穿过两道中门后,曹颙随着魏珠到了乾清门广场。侍卫处,在广场西侧的连房里。曹颙到时,乾清宫总管太监梁九功正同当值的内大臣说话。他曾多次随圣驾到过江宁,又在前几年去过曹家传旨,因此曹颙认识这位总管大太监。
“卑职三等侍卫曹颙见过两位大人!”曹颙从容见礼。
那内大臣看了看曹颙,笑着点了点头:“能够胜了德特黑,有几分本事,没有坠了你父亲的名声。”
梁九功站了起来:“转眼竟这般大了,上次见你还是孩童模样。快跟咱家过去吧,万岁爷在南书房传召。”
“是!”曹颙俯首应着,跟在梁九功身后。
“你是见过圣驾的,本不用多嘱咐,只是宫里人多口杂,若是有半点逾越都要落下口舌,你还是要留意些!”梁九功四十多岁,并没有什么架子,对曹颙用着长辈的口气教导着。
“谢谢梁总管提点,曹颙记下了!”曹颙回答。
对于太监,这个古代阶级社会特有的产物,曹颙并不存歧视之心。
世人多有误解,以为男人被阉割成了太监后,就是不男不女。曹颙却不这样认为,不过是雄性激素分泌少了,男性特征停止发育或者逐渐消失罢了,难道这样就不再是男人。受宫刑后写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司马迁,那个带着船队下西洋的郑和,都是值得后世敬仰之辈。
乾清宫,南书房。
康熙皇帝盘腿坐在炕上,手中拿着的是几位皇子皇孙的课业,完成的好的,他就点评几句。此时,他更像是位慈祥的父亲。听梁九功说曹颙到了,在门外候着,他放下手中的笔:“传!”
梁九功抬高了音量:“传,三等侍卫曹颙觐见!”
书房门口又有太监接着道:“传,三等侍卫曹颙觐见!”
门口的小太监撩开门帘子,曹颙低头走了进去,进门先是一面屏风,屏风后几把椅子,右手有个门,两个小太监门口侍立,看来那里才是皇帝召见之地。
进了右屋,曹颙在门槛前甩了甩袖子,跪下:“奴才曹颙见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不由笑道:“朕是叫你来说话的,上前回话!”
“喳!”曹颙应着,起身向前走了几步。
“你父二月上折子说要送你进京当差,头些日子朕还问起。朕记得你比十五阿哥小些,今年十六还是十五?”康熙开口问道。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虚岁十六,周岁十四岁零九个月!”曹颙恭敬地回答道。若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眼前这人可是手握生杀大权。
康熙点了点头:“这么小就进京当差,真是难为了你!听说你前两年在寺里给祖母守孝,其心可嘉,不枉老夫人疼了你这些年!”不知康熙是想起已逝的保姆曹孙氏,还是叹息自己没有这样孝顺的儿孙,一时之间有些缄默。
不知道这算不算称赞,康熙没有问话,曹颙不能插嘴,屋子里气氛一时有些冷场。
过了好一会儿,康熙才又开口道:“听说你给阿哥所那边送礼。”说到这里,声音凌厉起来:“嗯,怎会想起送礼给十三阿哥,送得又是蛇油!”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幼时曾遭过难,若是没有四阿哥与十三阿哥出手相救,怕奴才的小命早就没了。这份恩情,奴才始终谨记。”曹颙早有准备,并没有被康熙的声音吓倒。
虽然这事年头久远,但康熙还是记得的:“既然你谨记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两位大恩,那为何进京后没有去四阿哥府上请安?”
曹颙心里暗叹,厉害啊,他托人往阿哥所送礼,不过是昨天的事,今儿康熙就已查明他这几日的行踪:“回万岁爷的话,奴才虽已进宫当值,但行事却不敢随意。朝廷有令,外臣不得结交皇子。奴才有心去四阿哥府上请安,但怕牵连到奴才父亲身上,因此不敢去。”
康熙若有所思地道:“知道谨慎就好,但也不必太拘着,叫你去点评书法也罢,叫你去谈论生意也罢,去去也无妨,有什么新鲜事儿,下次来说给朕听听!”
“奴才遵旨!”曹颙终于等来这句话,很是痛快地应道,同时也为几个皇子悲哀。就那几位那点小动作、小心思,怕是半点都没瞒住这位万岁爷。
康熙从炕上的小几上拿起一只巴掌大小的瓷瓶:“你给十三的礼单上注明此物可以治疗风湿,可确有此疗效?
曹颙回答:“此物是蛇油精,是福建山蛇蛇油炼制而成,本是个去湿的土方子。奴才父亲有风湿,用了此物效果见好。这次进京,奴才带了两瓶,本想送给亲戚家的长辈。没想到,无意中得知十三阿哥正犯湿症,奴才不敢藏私,就将两瓶蛇油精托人送往阿哥所。”
康熙点了点头:“难为你一片赤诚,听说你与德特黑比射箭赢了,不错,有点你父亲少年时的意气。”
康熙又问了几句曹颙的功课,前几天的水土不服等,最后才让他离开。
出了乾清门,曹颙松了口气。为了曹家兴衰,他有心靠着康熙这棵大树乘凉,但是像这样满口“奴才”的对答,却不是他所愿。“奴才”、“奴才”,这样自称,他就觉得自己的心里郁闷不已。若是这样下去,别说是延长寿命,郁闷也要郁闷死了。
掏出怀表,已经是申时二刻(下午三点半),曹颙出了东华门,在侍卫营车马房这边换下侍卫装,换了便服牵了自己的马想要回府。没想到,纳兰承平骑着马等候在车马房外。
见曹颙牵着马出来,纳兰承平笑着上前:“曹兄弟才出来,这般召见得有小半个时辰。往后曹兄弟发达了,还要拉扯兄弟一把呀!”
曹颙虽然不喜欢纳兰承平,但毕竟是同事,还算是前辈,笑着胡乱应着。
两人并肩前行,纳兰承平提到与蒙古人比试之事,前几日宝雅格格本约战蒙古人来着,后来又不知为何取消了比试。纳兰承平见曹颙听得意兴阑珊,开始奉承曹颙的箭术高明。曹颙面上虽带着笑,但却并不接话。
不知是曹颙倒霉,还是纳兰承平是个衰人,每次两人在一起都能够碰到找茬的。就听有人粗生喊道:“纳兰承平,你给爷站住,上次在品花楼你竟敢抢爷看上的婊子。那次让你溜了,看这次你往哪里走。”
说话间,前面的胡同涌出二三十人来,将曹颙与纳兰承平拦截住。为首的是几个衣着光鲜的公子,说话那人面容发黑,身体粗胖,站在众人之前。
那黑胖子刚想开口再骂,正好看到曹颙打量自己,身子一下子酥了,眼神很是淫荡,嘴巴里不干不净起来:“哎呦,怪不得这大半个月没堵着你这小子,竟是换了口味。这小子,细品嫩肉的,上品啊,哪里寻来的,转给大爷,大爷就饶了你上次的无礼!”
曹颙因做了半天奴才,正心情郁闷,眼下见这胖子竟是爱男色的,恶心得不行。
纳兰承平怕事情闹大,忙开口道:“贵山,不可胡说,这是江南曹织造家的公子。”
“曹织造?曹寅那个包衣奴才!”贵山笑着道:“一个小奴才秧子,还敢在爷面前称公子,真是笑死个人了!爷看上他,可是他的福气不是!”
说话间,贵山已经摸上前来,走到曹颙的马前,就要拉扯他下马。
曹颙哪里会容贵山近身,左脚轻点马腹,右手轻抚马颈。就听“嘶”的一声,曹颙的坐骑似乎受到惊吓,前面的双蹄高高抬起。
贵山站在曹颙马旁,没有防备,吓得跌倒。那马像是不受控制般,前蹄重重地向那贵山踩去。只听“嘎擦”一声,贵山惨叫起来。不过只叫了半截,他就疼得晕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贵山带来的长随反应过来时,一切以尘埃落地。他们为首的查看贵山的伤势,其他的怒喝着将曹颙团团围住。
曹颙坐在马上,冷眼看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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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两章……请大家多多支持
贵山的大腿血肉模糊,跟着的几个纨绔怕担干系,指着曹颙,叫嚷着:“打死眼前这个包衣奴才,给贵大爷报仇。”
“打死他,打死他,竟敢动宜主子的侄儿,就是找死!”又有人说道。
曹颙眼睛眯了下,宜主子,五阿哥与九阿哥生母,康熙后宫四妃之一,正是赶得好不如赶得巧。
说话间,大家已经动气手来。纳兰承平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想要上前去拉架,又挤不上前去。
拉扯中,曹颙被拉下马,拳脚什么的都冲他招呼来。他虽没有还手,却在躲闪,往身上打的,都避开,往脸上打的老老实实地挨了两下,觉得差不多了,才游走避开众人,翻身上马,驾马离去。
贵山已经被几个年长的长随送回府去,其他人正打得热闹,哪里容曹颙离开,高喊着追在曹颙马后。
曹颙坐在马背上,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却是舒服多了。妈的,曹家是不容易,但根源不还是在为康熙尽忠上,数年亏空都是为了康熙的脸面。自己好好的大少不做,被曹寅送到京城来表忠心,难道还要应付四周的暗箭不成?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康熙啊康熙,曹家对你尽忠如此,该轮到你回报。
曹颙这些想着,还不忘记控制马速,让后面那些人既追不上,又能够始终跟着。
跑了大约一里半路,曹颙到了石驸马大街的平郡王府。
*
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
平郡王讷尔苏素日行事一向低调,那些纨绔仗着外戚郭络罗家的势,并不畏惧,追曹颙到了王府门口。
曹颙像是力竭,晕倒在马背上。那些纨绔还想围上前打人,被王府门口护卫给拦住。虽不知因何起纠纷,但是大家都认出马背上那人是前些日子来过的福晋娘家兄弟,大家怎么能够不护好。
推推嚷嚷的,场面很是混乱,就听有人怒喝道:“大胆,还不给本王住手!”讷尔苏到了。
见曹颙趴在马背上生死不知的模样,讷尔苏脑子“嗡”的一下,快步走上前去:“颙弟,颙弟!”
看到曹颙脸上两块乌青时,讷尔苏的牙咬得紧紧的,冰冷的眼神看也不看那些纨绔,冲着门口的那些侍卫道:“还愣着干什么,被人家欺负到门口了!打,给本王打,打死了算本王的!”
曹颙听了讷尔苏的话,怕节外生枝,暗中拉了拉讷尔苏的袖子,悄悄向他使了使颜色。
讷尔苏见曹颙目光清明,身上衣服虽然有些破烂,但并没有什么血渍,稍稍放下心来,寒着脸对那些护卫道:“都给本王抓起来,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罪名就是以下犯上,袭击本王。”
那些纨绔都傻了,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包衣奴才不回自己的地方,硬是跑到王府来;也不明白为何平日众人口中待人最为宽厚的平郡王还有这凌厉的一面。有几个心思活络的,早已想得通彻,那贵山是生是死,与大家何干,大家不过是凑个热闹。
讷尔苏扶下“昏迷不醒”的曹颙,两人进了王府。
待到大门关上,曹颙的眼睛才睁开:“姐夫,我没事,没传到姐姐耳朵里吧?别累她担心!”
讷尔苏点了点头:“这个我晓得,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怎么招惹上这群无赖?好汉不吃眼前亏,纵然是想动手,也要带足了人!”
曹颙见往来下人向讷尔苏请安,低声道:“姐夫,还是找间清净的客房安置我吧,估计要在你府上打扰两日!”
讷尔苏将曹颙扶到王府西南侧的客房,见房间里没有外人,曹颙笑着站了起来。
“身上没事?”讷尔苏有点不放心,追问道。
“嗯,就脸上这两拳是实的,身上没挨上!”曹颙回答。
讷尔苏使劲垂了下曹颙的肩膀:“臭小子,竟连我也瞒了去!说吧,为何如此作态,想要算计哪个!”
曹颙伸出右手,用食指指了指上面。
讷尔苏神色郑重起来:“具体筹划,说来听听。”
曹颙没有回答,而且开口问道:“贵山家,可有亲戚在内务府?”
“内务府副总管郎图是贵山的丈人,颙弟问这个做什么?”讷尔苏不解。
“那贵山听说我是曹家之子,脸上露出恨色,但曹家一直远在江宁,哪里会得罪京中权贵!内务府因父亲这两年弄茶园,影响了他们碧螺春的收益,对父亲倒是有些不满。”曹颙想着进京前父亲的交代,回答。
“贵山那个无赖,招惹你倒也不稀奇,那南边的园子,名义是内务府的,里面却有郭络罗家的股!”讷尔苏说:“怎么刚刚没见他?”
曹颙想着贵山的腿血肉模糊的,马蹄子狠狠踩下去,断腿是难免的,就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这样子,能换贵山的一条腿吗?”
“你打折了贵山的腿?”讷尔苏眉头微皱:“这不容善了,这贵山虽不堪,却是郭络罗家唯一的嫡子,额娘觉罗氏是红带子,是京城出名的母老虎。”
“那再加上条胳膊?”曹颙道。
“颙弟,别小看了上面那位,若是演过了,小心玩火自焚!”讷尔苏郑重告诫。
“我可是良民,怎么会犯‘欺君’那样的大罪,只是骨头粉碎是断骨,关节错开也是断骨啊!”曹颙笑着回答。
讷尔苏上下打量了下曹颙:“看来颙弟是要一劳永逸,这倒也是个好法子!”
“这还要姐夫多多帮忙!”曹颙是真心感谢,这样拖讷尔苏下水无奈之举,否则凭他自己申冤都没有门路。
*
西城,曹府。
紫晶安排好晚饭,等曹颙回来,结果却迟迟未归,正打算叫人去宫门口寻寻,就得到平郡王府送来的消息。曹颙留在王府,叫这边打法人送换洗衣服过去。
紫晶算是看着曹颙长大的,知道自己这小主子为人虽守着规矩,性格却略带懒散,自己府邸不回,在他人府上守规矩做客,这太不寻常。因此,紫晶不放心,收拾了曹颙的两套换洗衣服,带了个小丫鬟坐着马车去了平郡王府。
*
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坐在书桌后,查看各地送上来的秘折。
“万岁爷,平郡王递牌子求见!”梁九功俯着身子,在门口禀报。
“讷尔苏,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就说朕乏了,让他明儿再来!”康熙没有抬头,随口应道。
梁九功没有如往日那般出去传旨,而是略带犹豫地说:“万岁爷,平郡王有点不太对劲!”
康熙抬起头,脸上略带不快:“他怎么了?”
“平郡王他跪在宫外,眼睛都红了,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梁九功斟酌着,回道。
“他一个铁帽子郡王,能够受什么委屈!”康熙话虽说着,心里却想起去年讷尔苏挨太子鞭子的事。为了维护太子的脸面,此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论起辈分来,讷尔苏是康熙的孙辈。康熙想到讷尔苏小时就没了阿玛与额娘,有了委屈也无人做主,心中一软:“传他进来吧!”
过了片刻,平郡王讷尔苏跟在梁九功身后,走来进来。
还没等康熙问话,讷尔苏就快走两步,扑到康熙脚下,抱住康熙的大腿,痛哭起来:“万岁爷,快救救曹颙吧,曹颙他就要不行了!”
“曹颙,哪个曹颙?”康熙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问道。
“万岁爷,是曹颙,臣的内弟曹颙快不行了,一个人,被二三十人围住,几乎要被活活打死!”讷尔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道。
康熙听得稀里糊涂,用力拍了下御案:“被二三十人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讷尔苏回到:“就在臣进宫前一个时辰,那些人不仅打了曹颙,还追到臣府前,就连臣,若不是护卫们围着,差点都要挨上拳脚。”
“三等侍卫,正五品官身,谁敢青天白日在京城追打,谁竟敢如此藐视王法?”康熙压抑着怒气道。
“万岁爷,眼下这些都顾不上。曹颙自从被臣救回府中,至今仍昏迷不醒。臣府上的大夫都看过了,只说是尽人事、听天命。曹家长房就这一个嫡子,京城又没有族人长辈可依靠,若是曹颙有什么闪失,臣真是没脸去岳父了!恳请万岁爷垂怜,派两个得用的御医过去瞧瞧,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尽人事,听天命!”康熙的心沉了下去,且不说曹家几代人的功劳苦劳,也不说孙氏老太君的十年抚育之嗯,单说曹寅效忠了半辈子,临老又将嫡子送到京城当差,这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就弄得生死不知。若是曹颙有个好歹,别说是讷尔苏,就是自己这个做主子的,也没有脸去面对曹家人。
这两年,因曹孙氏的去世,很多人揣测皇家对曹家的恩情会薄了,不少人罗列罪名,攻讦曹寅。康熙虽然都将折子压了下来,但因为了保持大公无私的帝王形象,没有追究那些人的诽谤之罪。
“讷尔苏,你去太医院传旨,命太医院院使带上四名太医去你府上给曹颙诊病。”康熙语调平缓地吩咐道:“先这样,你跪安吧!”
“臣遵旨,臣代曹家谢万岁爷恩典!”讷尔苏规规矩矩地叩首谢恩后,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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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郡王府,内院正房。
丫鬟婆子都退了出去,只有平郡王夫妇在。曹佳氏眼中带着几分担忧,问道:“颙儿确实无大碍?”
“自然无事,我的好福晋,都是我与颙弟商量好的,装给外人看罢了!”平郡王讷尔苏笑着对妻子道:“本怕你惦记,不想告诉你。又怕你听到风声,胡思乱想。”
曹佳氏知道曹颙身体无碍后,虽不再担心,但是想到他竟被人打骂欺凌,很是气愤。曹家虽不算什么大户人家,但这个弟弟也是全家当成宝贝般养大的,怎能甘心咽下这口气:“那个贵山,太过分了,王爷,咱们不能就这样算了,要为颙儿出了这口恶气!”
讷尔苏伸手点点曹佳氏的鼻子:“出气的事,不用你这个做姐姐的操心,你真当咱们这个弟弟是吃素的。颙儿被几个皇子逼得心里有气,贵山遇到他也算是倒霉。断了腿还是轻的,怕接下来还没有好果子!”
曹佳氏瞪了丈夫一眼:“你这姐夫做得倒是滋润,陪着他一起胡闹!不行,我不放心颙儿,还是要过去看看心里才踏实。”讷尔苏话里虽说曹颙无碍,但是眼圈红红的,曹佳氏有点不放心。
“就知道你会如此!”讷尔苏并不意外:“但别忘了这个!”说着,掏出块丝帕递给曹佳氏。
曹佳氏接在手中,有点好奇:“拿它做什么,当着外人擦眼泪?”
讷尔苏点了点头:“颙弟‘生死不知’,咱们这做姐姐姐夫的自然跟着伤心,上面涂了姜汁,你揉揉眼睛,眼泪就出来了!”
曹佳氏这才知道丈夫红眼的缘故,拿着帕子,哭笑不得。
讷尔苏轻轻扶着妻子后背:“咱们还是去客房颙弟那边守着,几位太医乘轿子,虽然不比我骑马快,但眼下也该到了!”
*
乾清宫,东暖阁。
今天在宫里当值的领侍卫内大臣正白旗蒙古都统傅尔丹应召而来,等着康熙皇帝的示下。
“你去顺天府传朕的口谕,三等侍卫曹颙被袭之事立案侦查。从他出了宫门到昏倒在平郡王府这期间的每个细节都要详查。”康熙开口道。
傅尔丹几个时辰前在侍卫处见过曹颙,没想到眼下竟出了这般事故,口称“奴才遵旨”,脸上却已经现愤懑之色。蒙古汉子没什么心机,只是想着那曹颙虽不在他名下,却也是侍卫营的人,如今竟然被人这样肆意欺负,这怎能让人忍受。
康熙停了下,又道:“平郡王哪里拘了一帮殴打曹颙的凶徒,弄到顺天府吧!先不要公审,私下讯问清楚,有什么结果速来报朕!”
“喳!”傅尔丹高声应道,退了出去。
康熙叹了口气:“只望那些逆子知道好歹,不要牵扯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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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郡王府,西南客房。
曹颙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躺在床上,豆大的汗珠布满脑门。原本白皙的面容,被打得红肿乌青,嘴角隐隐有未擦拭干净的血渍。
曹佳氏见了兄弟这般模样,哪里还想着真伤假伤,眼泪已经出来了。她用帕子擦泪,却被姜汁刺激得眼泪越来越多,心中这才想起刚刚丈夫所说。
太医院院使王文起被迎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老人家六十来岁,头发胡子都白了,但尊卑有别、礼不可废,还是颤悠悠地跪下:“臣等见过王爷,福晋!”
讷尔苏上前扶起王文起:“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虚礼,王大人还是快起来看看病人吧!”
王文起道:“臣遵旨!”说着,颤悠悠地起身,走到床边,仔细望着曹颙。
讷尔苏示意小丫鬟送小凳子给王文起,王文起坐下,先看看了床里侧曹颙的胳膊,然后才将右手放在曹颙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开始诊脉,越诊眉头皱的越紧。
过了片刻,王文起才放下手,起身,对同行而来的四名太医道:“你们也上前来看看!”
四个太医轮流上前,诊断后无一例外,脸色都很沉重。
曹佳氏眼见如此,知道曹颙这病定是不轻,哪里还想着真真假假的,忍不住哭出声来。
讷尔苏满面悲痛,吩咐曹佳氏身后的丫鬟婆子道:“福晋还有身子,不宜劳累伤身,你们快扶主子去后院歇着。”
曹佳氏哪里肯走,又是再三劝说,才红着眼睛离去。
讷尔苏将几位太医请到外间奉茶,因担心曹颙病情,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王大人,本王内弟病情到底如何,还想如实告之!”
王文起摸了摸胡子:“王爷,刚才我观病患左臂似有不便,莫非是刚接续断骨?”
讷尔苏点了点头:“嗯,他被人打断了手臂,幸好只是脱臼,由我府上几位大夫给接上,说是这处并无大碍。”
王文起摇了摇头:“王爷府上这几位同仁定是精通内症的高手,对这外症却不算是擅长。”
讷尔苏面带焦急:“王大人的意思?”
“若是按照眼下的接续方式,王爷内弟的左臂怕是废了!”同行相嫉,连活了大半辈子的王老太医也不例外。想想看,既然皇帝已经亲口让太医院的人来给病人瞧病,你们王府的人就应该好好歇着,还横插一棒子进来,这算什么。因此,王文起发现之前的纰漏后,毫不犹豫地指了出来。
“啊!”讷尔苏问道:“那可怎么办,太医院哪位大人精通外症,还请王大人速速告之,本王立即派人去请。”
王文起指了指随行而来的一个中年太医,讷尔苏大喜,两人又转回内间给曹颙接骨。
*
外间,几个太医都皱起眉。
“面色不华,精神疲惫,自汗盗汗,脉虚细无力,此正是邪气充盛、阳气虚衰之表象。”王文起面色沉重道。
其他几位太医都应着,大家都上前去诊了脉,得出结论都差不多。“阳气虚衰”,到了“衰竭”之时,便是命关,因此几个太医都觉得棘手。
“怨不得王府的大夫说是尽人事,听天命!”一位太医道。
王文起瞪了那太医一眼:“那些庸医岂能同我等相提并论,且不说我等身负皇命,就是偶然遇之,医心使然,也应尽力诊治才是。”
说话间,讷尔苏已经与方才那太医出来:“几位大人,可有了良方?”
王文起拿起桌子上已经备好的纸笔,开了道安神的方子,递给讷尔苏,同时吩咐道:“王爷内弟身上并无显著伤痛,只是因‘外邪入侵’,使得‘阳气虚衰’,这几日却是难关。请王爷下令,这处十丈内禁声,此处除了身边侍候的人和我等外,外人勿扰。熬过了三日,若是病患无恙,就算是无大碍了!”
讷尔苏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叫人出去传令,叫府里的护卫长带了一队护卫将王府西南的客院围住,任何人不得进出,任何人不得发声。
*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二十六,曹颙病休。德特黑与纳兰富森都感到诧异,昨儿看着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就病了,两人商议着要不要当完值去探望。只有纳兰承平,到底心里有鬼,神色间难掩惶恐。
刚轮到德特黑这组当值不久,昨儿来传召曹颙的那个小太监魏珠又来到太和门,脸上却不如昨日那般和蔼,冷着脸道:“传万岁爷口谕,召三等侍卫纳兰承平觐见!”
“见驾”若是放在往日,纳兰承平估计会高兴地跳起来,眼下却是心里忐忑,脸色苍白地跟在那魏珠身后。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半两碎银,塞给魏珠:“这是请公公喝茶的,公公不要推辞!”
魏珠掂了掂那轻飘飘的半两碎银,看着纳兰承平一副打赏的表情,越发觉得昨天的那个曹侍卫可亲可敬。哪里有心思提点纳兰承平,很没诚意地道了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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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东暖阁。
康熙坐在御案后,听王文起详细禀告曹颙的病情,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在旁边恭候。曹颙虽然眼下仍凶险,但今早诊视时,状况以有所好转。
康熙听了,略感放心:“不管如何,曹颙的性命一定要保住,各种药材,若是王府没有的,可以动用内库!”
王文起应命,下去返回平郡王府。
“启禀万岁爷,三等侍卫纳兰承平应召见驾。”梁九功进来奏道。
“传!”康熙的声音中透着几分威严。
不一会儿,纳兰承平躬身走了进来,不敢抬头,甩了甩袖子,跪下:“奴才见过万岁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没有开口,而是向傅尔丹点了点头。
傅尔丹上前一步,高声道:“纳兰承平,本官代天问话,尔不可有半分欺瞒。”
纳兰承平忙叩首:“奴才遵旨!”
“万岁爷问你,昨儿申时二刻,尔在东华门侍卫营车马房外等曹颙,可有此事?”傅尔丹问道。
纳兰承平俯首应道:“奴才回万岁爷的话,确有此事!”
“万岁爷问你,昨儿候到曹颙后,与他在禄米胡同被贵山等人袭击,可有此事?”傅尔丹继续问着。
纳兰承平回话:“奴才回万岁爷的话,确有此事!”
傅尔丹道:“万岁爷还问你,既然贵山等人为尔而来,为何曹颙生死不知,尔却毫发未伤?”
纳兰承平汗如雨下,哆哆嗦嗦道:“奴才回万岁爷的话,奴才不知!”
傅尔丹轻蔑地瞥了纳兰承平一眼:“万岁爷问你,‘只需引起混乱,让贵山攻击曹颙,生死不论,而后奉上百两纹银为酬谢’,可是尔昨日所说?”
平郡王府,西南客房。
距离曹颙晕倒在王府门口,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经过几位太医的看护,曹颙终于悠悠地醒过来。
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日,北京的茶馆里又添了几件杂闻趣事。像什么纳兰家的小子御前失仪,被打了几十板子;郭络罗家的大少纵奴行凶,被革了二等骑都尉的爵;平郡王府的宝格格带着镶红旗的少爷们将镶黄旗的给堵了,差点就引起大混战,等等。
曹颙醒过来,几位太医都松了口气,命关既过,接下来只需好好调理就好。
曹颙昏迷这三日,曹佳氏、讷尔苏与紫晶都悬着心,只是每个人担心各不相同。
曹佳氏与讷尔苏知道曹颙昏迷真相,并不为他身体担心,而是怕几位太医朝夕间发现什么不妥。紫晶不明真相,却是实实在在的担心,三日来衣不解带地在曹颙房间照料。曹佳氏看了很是不忍,想要悄悄告诉她真相,却被讷尔苏拦下,此事多少担些欺君的干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直到曹颙醒来,再三确认了无性命之碍,疲劳不堪的紫晶才肯下去休息。
待到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讷尔苏佩服地看了看曹颙,道:“颙弟竟料得不差,确实是纳兰承平搞鬼!”
曹颙半坐起身,沉睡了三日,浑身骨头都酸了,扭了扭脖子,说:“那日见他等我就觉得意外,干巴巴的又实在没有什么话,遇到贵山他们时,又不似意外的样子,就觉得有些蹊跷。”
“这几日,那几个太医可没少在你身上折腾,每天几碗安神补身的药,每隔六个时辰,金针扎穴,颙弟,不会留什么后遗症吧?”讷尔苏有些不放心,面带忧色地问道:“别只为收拾几个杂碎,倒伤了你的身子,那就太不值个儿!”
曹颙回答:“几位太医扎得都是安神的穴,并不碍事!”
讷尔苏点了点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一定想不到,纳兰承平背后的人是谁!”
曹颙动了动自己曾脱臼的左臂,见行动如旧,安下心来:“不会是哪位皇子吧?”
讷尔苏笑道:“若是哪位皇子,万岁爷怕还气得轻些,竟是位皇孙,旒庆宫的弘皙贝勒!”
“弘皙贝勒!”曹颙还真有些意外。
弘皙贝勒,太子的次子,生于康熙三十三年,生母是太子的侧福晋李佳氏。虽然是庶出,但是因太子长子很小就病故,又自幼由没有嫡子的太子妃石氏抚育,弘皙贝勒身份尤为贵重。康熙皇帝对自己这位长孙,也疼爱有加。
“弘皙贝勒,还是个孩子啊,我哪里招惹过他?”曹颙略带不解。
“不过比你小半个月,哪里还是孩子?皇家的人,都跟人精似的。太子欲召你为弘皙伴读,这事算不上什么机密。你这边不声不响的,扫了他们的颜面,想要给你个教训,估计也是为了杀鸡骇猴,让人知道太子势力尤存!只是既然牵着到他,怕是你难讨回公道了!”讷尔苏说到后来,很是惆怅。
曹颙知道讷尔苏是想起去年被太子鞭打之事,看样子至今怨恨未消。
平郡王府,西北角,碧桐轩。
这里是平郡王胞妹宝雅格格的闺房,如今宝雅在正房西侧的暖阁里见客。客人是宝雅格格的闺中密友,镶红旗副都统万吉哈的嫡长女永佳。因永佳的母亲是康亲王府出来的格格,算起来永佳与宝雅还是远房表姐妹。
虽来也奇怪,宝雅虽是个爱动的性子,但却偏偏喜欢下棋,下棋时也肯安静下来。
永佳自幼被额娘按大家闺秀的规矩教养,琴棋书画虽算不上样样精通,却都拿得出手。她来了,宝雅自然是摆开棋局,缠着她下棋。
两人坐在暖阁的炕上,你一步我一步地下了起来。永佳却是有些心不在焉,连着被宝雅吃了几条大龙,最后还是宝雅觉得实在无趣,叫人撤下棋盘。
“姐姐身体不适?为何这般没精神气?”宝雅面带关切问道。
永佳摇了摇头:“没事,或许是昨儿睡得晚些,身子有些乏!”
宝雅忙叫小丫鬟送来两个靠枕:“既然身子乏,咱们就倒着说话,这样侧身坐着实在累得慌!”
等到两人躺好,永佳开口问道:“他,身子可好些了?”
宝雅一愣:“他,哪个他?”说完,才恍然大悟:“姐姐是问曹颙啊,早上就醒过来了。我还去那院子看过,虽然憔悴了些,但太医说是无大碍了!”
“佛祖保佑!”永佳的声音低不可闻。
提到曹颙,宝雅愤愤难平:“那贵山算什么东西,竟敢这般欺负人。那些镶黄旗的混蛋也没个好东西,二三十人打一个,他们真不算男人,丢尽咱们满洲勇士的脸面!”
“贵山不是断了一条腿吗,参与打架的也都在顺天府挨了板子,你就消消气。昨日那般,若是没有王爷及时赶到,两旗的子弟发生械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永佳想起昨天前门大街,两旗子弟一触即发的情形,虽然她只是做着轿子远远看着,但仍是觉得后怕不已。
宝雅瞥了永佳一眼:“姐姐越大胆子越小了,莫不是成了大姑娘,就要学做贤良!”
永佳听出宝雅语气中的不满,伸手去咯吱宝雅:“好呀,我一心为你,你倒嫌了!堂堂一个多罗格格,带着帮小子去打架,你就不怕传到太后老佛爷的耳朵里,将你拘进宫里学规矩!”
宝雅最是怕痒,边笑边躲,笑得花枝乱颤,嘴里求饶道:“好姐姐,都是宝雅的错,就饶了宝雅吧!”
永佳见宝雅都要笑出泪来,才住了手,平躺着,用帕子遮住脸,声音有些落寞:“就算你嫌我啰嗦,又能嫌几日呢!”
宝雅止住笑:“姐姐虚岁十六,要参加今年的选秀吗?”
“嗯!”永佳意兴阑珊地应着。
“伯爵府是大族,姐姐又是康王府的外孙女,身份高贵,应该能够指个好人家,姐姐不必担心!”宝雅劝慰道。
“哪里有什么好人家,不过是大笼子、小笼子罢了!若是不幸,做了侧室,要看正室夫人的脸色,即便不至于有打骂,勾心斗角是难免的;若是正室,不过是个体面的摆设,应付丈夫的妾室,还要装大度。”永佳说着,有些不耐烦起来:“仔细想想,嫁人真真是要不得的,实在不行,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倒也清净!”
“姐姐又没嫁过人,哪里就有这样不看?实在不行的话,宝雅就求太后,让她老人家将你指给我哥哥做侧福晋!嫂子是个脾气好的,你们定能合得来!”宝雅道。
永佳听着不像话,忙从炕上坐起,见门口没人,才放下心来,嗔怪宝雅道:“竟说孩子话,这话可要就此打住,若是传到福晋耳朵里,我可就没脸再来找你玩儿了!”
“为什么不能让嫂子知道?”宝雅仍是懵懂不懂。
永佳无奈:“哪里有女子愿意与人共夫的!自古以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嫡妻欺凌妾室,寻个由头打死了也是有的;妾室得了宠,谋害嫡妻的也常见。”
“怎么会这样,嫂子对哥哥的几房妾就很好!”宝雅眼睛瞪得滚圆,还是不太相信。
永佳见宝雅胸前掉出个玉环,正是她自幼不离身的,开口问道:“若是有人想要你的玉环,你舍得给吗?”
宝雅摇摇头:“当然不给,这是额娘留给宝雅的念想儿,谁要也不给。”
“那要是有人不拿走你的玉环,只是想和你换着戴,或者拿起赏玩呢?”永佳接着问道。
宝雅皱着眉道:“既然是宝雅的,怎么还会有人这般不知好歹,实在没有道理。”
丫鬟们上来送茶点,永佳看了看仍是孩子心性的宝雅,不知该不该羡慕她的无忧无虑,又想起客院那人,暗暗叹了口气。
乾清宫,东暖阁。
领侍卫内大臣傅尔丹觐见,带来太医院与平郡王府那边的消息。康熙知道曹颙已经醒过来,性命是无碍了,心里松了口气。
傅尔丹见康熙心情好些,开口替跪在乾清宫门口的弘皙贝勒求情:“万岁爷,还是饶了二贝勒吧!二贝勒不过是个孩子,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康熙皱着眉:“弘皙是孩子,曹颙只大他半月,是不是孩子?”
傅尔丹听康熙提到曹颙,想起他前几日去探病时见过的奄奄一息的少年,暗暗为自己方才的心软羞愧。
康熙看了看窗外,对门口侍候的梁九功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弘皙走了进来,因跪得太久,腿脚有些不便。
康熙站在御案后,冷着脸看着自己最疼爱的这个长孙。
弘皙先是给康熙请安:“孙儿给皇玛法请安!”随后才抬起头来,红着眼圈望着康熙,眼里尽是委屈。
“哼!”康熙冷眼看着弘皙:“怎么,还委屈你了,难道不是你叫纳兰承平设局对付曹颙?”
“皇玛法,孙儿并没有半点害人的意思啊!只是听说皇玛法赞过他,阿玛又要他来做孙儿的伴读,孙儿想试试他的身手,只是少年意气,谁会想事情会闹大!”弘皙满脸委屈地辩道:“孙儿是皇玛法教导大的,怎么敢去胡作为非?”
康熙心中苦笑,少年意气,那就能够找上郭络罗家的傻子,行这一箭双雕之计;就能够下令,对曹颙生死不论。孙儿,真是好孙儿,只是如今这孙儿也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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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曹家,孙氏老太君对曹颙的溺爱是众所周知的。作为嫡长孙,又是被老太君自幼亲自抚养,偏疼些也是有的。在曹颙来到昌平的庄子后,再次感受到这偏爱绝不是一星半点。
孙氏老太君当年嫁到曹家,是陪嫁了一个庄子,不过当时良田不过十倾,二十多户佃户。众人皆以为此,连曹颙也不例外。
直到曹颙亲自到了昌平庄子,才知道祖母留给自己的这片土地,有一百二十倾,三百来户佃户。眼下,万亩良田上形成两个大的村落,住的都是曹家的佃户,一个叫大平庄,一个叫小平庄。曹家的别院,就在大平庄,是个三进的院子。
最近几年,京郊的上等良田十来两银子一亩,中等田也要七、八两。一倾地就是百亩,一百二十倾就是一万两千亩。按照八两银子每亩的平均值计算,老太君留给曹颙的这个庄子也值将近十万两纹银。
坐在昌平庄子大堂的椅子上,曹颙终于意识到,自己眼下竟是个大地主。曹颙记得在府里看账本时,记着曹家原本在房山有两个庄子,不过是几十倾地,后被曹寅卖了还亏空。良田万亩,这会不会太招摇。想到这些,曹颙看了看昌平庄子的管事何茂财:“财叔,这附近其他人家的庄子土地多少?”
何茂财五十多岁,是曹家家生奴才,恭敬地回道:“大爷,昌平地好,京城大户差不多都在这边置办庄子。各个王府的有三五百倾的,有千八百倾的,其他王公侯爵、尚书侍郎的十几倾到几百倾都是有的。”
曹颙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自己这个不大不小的庄子就不算碍眼。可是不知为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
眼下虽然是阴历四月初,若是按照阳历算的话,应该也到五月,已经可以换薄的夹衣。
在前几日,曹颙能够“下床”后,曾由平郡王帮着递了帖子,请求觐见谢恩。有太医院的几位太医照看,用了内库的御药,这是多么大的恩典。
康熙皇帝召见了曹颙,仔细询问他的病情,知道确实无碍后,安慰劝勉了几句。这期间,他始终在观察着曹颙,想知道他是否心存怨愤或者是否就此被吓破了胆。
曹颙除了容颜消瘦些,与上次见驾时被没有什么不同,目光仍是那样清澈,神情仍是那样恭顺,只是隐隐约约的,竟带着几分少年的羞涩。那神情,就如同做错事的孩子,无法面对家长一般。
康熙以为曹颙是因惹出是非而不安,劝慰道:“此事怨不得你,不必不安!”
曹颙低下头,回道:“奴才实在是没脸见万岁爷,没脸见父亲!”
“哦,为何这般说!”康熙心下诧异。
“万岁爷,奴才委屈!”曹颙清脆地回道。
康熙的脸色沉重起来,感觉委屈,他想起自己那个感觉委屈的孙儿,又看看眼前的曹颙。如今的孩子,都怎么了?
“万岁爷,如今外边人都传言奴才被二三十人打了,都把奴才说成是没用的窝囊废,是靠着父祖恩荫混上的侍卫。可是,奴才只是不愿街头斗殴,触犯大清律法。若是给奴才个机会,奴才愿意与那些人比试。”曹颙的话落地有声。
少年热血,康熙笑着点了点头,心里熨帖多了。
曹颙低下头,暗暗盘算着。康熙爱才,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才会有纳兰容若十年荣宠,才会有马齐白衣入相。自己既没有纳兰公子的词才,又没有马齐的相才,只好学做武夫。虽然自己这略显文弱的外形,与英武神勇是半点扯不上关系。
那腔略带少年热血的话语,说得曹颙心里直打颤,这不是装嫩加卖乖吗?又间接表了忠心,就算被欺负成那样,也不忘记维护律法尊严。
康熙却偏偏喜欢这套,只所以多年来对曹家荣宠不衰,与曹寅的洁身自好、忠君守法不无关系。换言之,换个大贪官,就算对康熙再忠心,康熙也不能允许他在江南刮地皮。
曹颙小小年纪,如此乖巧懂事,不带半分纨绔之风,这怎么能不让康熙喜欢。不知不觉,他替曹寅感到高兴,虽然子息单薄,但是有这样的儿子,何愁后继无人。
虽然知道了曹颙并不为遭到这种无妄之灾委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意外挨打与皇子皇孙会扯上关系,但是康熙还是存了愧疚之心,想要补偿这个孩子。但他眼下还不到十五岁,封了三等侍卫已经是格外开恩,哪里有由头提升二等。于是,康熙给了曹颙半个月的病假,命他养好身子到乾清宫当差。
曹颙叩首谢恩,心中暗爽。几番筹谋,终于如愿以偿。乾清宫侍卫,就是俗称的御前带刀侍卫。虽然没有升品级,但是身份地位却与其他侍卫完全不同,为了避嫌疑,就算是太子也不敢随便欺凌或拉拢御前侍卫。否则,一个“居心叵测”的帽子下来,谁都承受不起。
呜呼哀哉的是,以后在御前当差,这“奴才”、“奴才”的是免不了的。曹颙心中不由开始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上三年又何妨。三年后,只要曹家能够脱离困境,或者自己去科举谋官,或者找由子回江宁,反正装病的勾当又不是没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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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大平庄,曹家别院。
曹颙坐在正堂的椅子上,想起自己上辈子泡过的小汤山温泉。记得当年自己去小汤山泡温泉时,听导游小姐介绍说,你温泉行宫是康熙时期就有的。可是,自己刚刚询问孙茂财,那行宫还没影,只知道小汤山附近,最大的两个汤池子都在内务府名下的庄子里。
大平庄,离安定门五十多里远,离小汤山不到十里。就算那大池子在内务府的庄子里,但是外面的小温泉池子肯定不少。
紫晶端着个盘子进来,笑着对曹颙道:“大爷快尝尝,都是野外出的稀罕物,大爷原来哪里见过这些个!”
“大爷怎么把外面的马夹脱了,京里不比咱们南边,眼下早晚还凉呢,大爷身子还不见全好!”紫晶放下盘子,没等曹颙说话,就将他脱下的马夹又给他穿好。
曹颙这次“大病”,最累的就是紫晶。虽然曹颙再三说了无大碍,但是紫晶却是亲眼见过曹颙生死不知躺了好几日的,怎么肯信,照料他比往日更加尽心。
曹颙无奈,只好伸着胳膊,穿上马夹,去看紫晶拿来什么自己没见过的稀罕物。
三只巴掌大的白色瓷盘,每只盘子上装着一种野果。严格说起来,其中两盘是野果,一盘算不上野味。若是曹颙只是单纯的那个自幼生活在豪门大院的小公子,怕还真不认识这些东西。紫黑紫黑的,是一串串的桑葚,两盘绿色的,一盘是手指盖大小的野杏,一盘嫩绿嫩绿的,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榆树钱儿。
曹颙提溜了一串桑葚放在嘴里,这可是纯粹的原生野味,汁鲜味美,比上辈子超市中买来的味道强过太多。
紫晶微微一怔:“大爷,竟是认识这些物儿的!”
曹颙笑笑,指了指那盘榆树钱儿:“这个吃法不对,要不用鸡子做汤,要不就用棒子面混合起来蒸团子吃!”
紫晶听了,顿觉稀奇,忙叫了个小丫鬟将榆钱端到厨房去,让那边按照曹颙所说的吃法来做。
曹颙说着吃的,不禁想起棒子面来,这辈子锦衣玉食的,哪里有机会吃那杂粮。棒子,就是玉米,好像是打明朝就从国外引进,如今乡下百姓以此为主食。
从玉米,曹颙又想到养猪。上辈子有个发小,念了十多年书,好不容易读了四年计算机专业,混到大学毕业。大家都以为他会去考研、或者去中关村做白领,没想到这家伙去远郊县买了个大院子,创起业来,创业内容就是养猪。消息传出来,昔日这些死党晕倒一片。就那个大学四年宿舍,连袜子都没洗过的主儿,竟然要去干实业,还是这样很不一般的实业。谁又能想到,这小子竟坚持下来,几年功夫资产几百万,羡慕死他们这些工薪族。
曹颙眯着眉头,养猪,感觉有点熟悉啊,好像从哪本穿越小说中看过类似的片段。想想,还是算了吧,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有人专门养家畜。小老百姓,几个月不称半斤肉,家里养着一口猪,也都是指望卖钱娶媳妇盖房子用的。自己若是使得养殖产业化,就算赚上几个小钱,不知会使得多少小老百姓不安生。
想通这些,曹颙越发觉得应该打打温泉的主意,眼看着大好财运,怎么还能够让它飞了?于是,刚刚下去没多久的田庄管事何茂财又被叫了进来。曹颙发下话,除了老太君当年最早陪嫁的那十倾地,其他的都尽数卖掉。
何茂财听了,身子一软,差点没从凳子上滑下来:“大爷,不可啊,大爷,这庄子可是用了五十多年的功夫一点点扩到今儿的,怎么能说卖就卖!”说话间,老爷子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曹颙看着何茂财,能够理解他的不舍,这庄子原来的管事是何茂财的老爹,父子两个经营了两辈子才有眼下的规模。但是,曹颙却不能留这个庄子,不单单是为了刚刚想到的敛财大计,还为了曹寅的亏空。
曹颙想到哪里不对劲了,连曹家在京城的两处老庄子都卖了还亏空,他还把着这个大庄子就实在不太妥当,这太不符合曹家“举家还账”的感觉。
不管何茂财多么不舍,卖地的事已成定局。万亩良田,说着虽然好听,但是曹颙并不怎么留恋。有钱买地,传给后代子孙,是这个时代人们的局限性所致。
这些地,虽然能够值十来万两银子,但是每年庄子上的收益最好的年景也不过是六七千两,若是赶上雨水不顺,三四千两银子的时候也是有的。收益并不算丰厚,但是却在京畿,哪天引起康熙的关注来,前面曹家“举家还债”就成了笑话。因此,曹颙来后才会隐隐觉得不对劲。
曹颙看着何茂财剜肉似的心疼,心中也是感动。来庄子前,他曾派人私下调查过何家的家底,倒不是他性格多疑,而是奴大欺主、监守自盗的事情听得太多。
结果很是让人意外,何家两代人经营这个田庄,至今仍住着两进的院子,名下没有半亩良田。有人曾问过何茂财,为何不乘土地价格低时,买到自己名下一部分良田。何茂财回道:“这是老爷子再世时定下的规矩,怕我们做下人的,有了私心,疏忽了主家。”于是,一直到今日,何家只靠着曹家的月钱过活。
曹颙想了想道:“留下老祖宗最早陪嫁过来的十倾,再就近挑上等田留十倾,其他尽快卖了,价格低些也没有关系,若是有人问起,就说主家急用银钱。”
何茂财与原本房山那边庄子的管事都认识,知道府里卖地还亏空之事,见小主人说得肯定,知道没有转圜余地,怅怅地应下。
“留下的那十倾地,七倾划到你名下,三倾划到紫晶姑娘名下,这个手续要到衙门办得齐全。”曹颙说道。
“大爷,府里正是急用银钱的时候,老奴家这几十年来也赞了些银钱,这地就按市价折给老奴吧!”何茂财很是诚恳地说道。
曹颙摇了摇头:“不至于此,财叔为本家操劳半生,这点酬劳当收的。就是紫晶姑娘那三倾,也尽数托给财叔照看,往后的收益你与她三七分成。”
紫晶正好端着新蒸好的菜团子进来,插口说道:“奴婢要田做什么,大爷还是不要费这个事了!”
曹颙想到以后,心情有些沉重。不管怎样,到目前为止,历史的车轮仍按他后世所知那般转动。他心里叹了口气,道:“既然老太君将你托给我,我总要为你安排周全。前几日已经帮你脱籍,眼下再有了这三百亩地,往后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好有个依仗。”
“大爷真是的,若是大爷回南边了,奴婢自然也没有留在京里的道理!”紫晶笑着嗔怪道。她以为曹颙所说的“不在”是回江宁,却不知另有其意。
曹颙笑笑,对何茂财却没有改口,只是又交代了,将来卖地的银钱分做三份,两份送到京中府邸的紫晶手中,一份留下来,等到无人注意时,悄悄将大小汤山那边有地热的荒山买下。
卖了良田买荒山,这不是败家子儿吗?何茂财听了,痛心疾首,想要再劝。
曹颙忙开口堵住他的话:“财叔放心,那几处荒山的进项绝不比良田差。另外,买下荒山后,就开荒种桃树吧!”
桃花林里泡温泉,曹颙不禁有些想入非非。
何茂财想要开口再说,曹颙已经摆摆手,打发他出去。老人家长吁短叹半日,还是遵从曹颙的吩咐,尽心卖地去。
乡下生活虽惬意,但还是略显单调。曹颙住了三日后,就带着紫晶等人回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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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颙回府没多久,得了信的德特黑与阿济等人就赶了过来,闹闹哄哄的,都是嚷着做东要请客的。原来,康熙曾向傅尔丹询问过曹颙当值的详细情况,知道他这什侍卫中既有德特黑这样的彪悍勇士,又有纳兰容若的遗腹子,就发话尽数调到内班当差。虽不像曹颙那样在御前,但是比外班比起来已经是强出太多。
曹颙懒得换衣服去外面,就吩咐厨房那边置办上等席面,在家里招待这几位同僚。这几位虽为皇宫侍卫,但是昔日也受过不少权贵的气,对曹颙的遭遇亦是愤愤难平。只有纳兰富森,愧疚中带着几分担忧。
曹颙知道纳兰富森是因纳兰承平的缘故,外界不明真相,都以为曹颙是被纳兰承平拖累,被打个半死;而纳兰承平半点伤都没受的缘故,是因为他独自脱逃。
酒过三巡,纳兰富森起身,端起酒杯:“曹兄弟,累你至此,为兄实在愧疚,为兄厚颜替承平向你赔罪!”
曹颙忙起身:“富森大哥这是做什么?折杀兄弟了。外面的人尽是以讹传讹,那些话岂能相信。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承平兄有心上前救我,只是被几个无赖隔开而已。”
纳兰富森见曹颙丝毫没有怪罪,更是羞愧难安:“总归是承平的错,若是没有他招惹贵山在前,怎会惹出后面这些事来。”
曹颙又是一番劝慰,化解纳兰富森心结。在座的其他人,见曹颙行事如此大度,心中暗暗叹服。怨不得万岁爷对曹颙青睐有加,这番行事怎能不让人喜欢。
曹颙对纳兰承平没有半丝埋怨,这确确实实是真心话。若是没有纳兰承平多事,他也一时半会混不上御前侍卫。虽然纳兰承平算计了他一把,但是挨了板子、又被革了侍卫职位、又落下个坏名声,这惩罚已经够重。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曹颙还真不忍心,想要派人送点好药什么的,想想还是不愿多事。就算自己诚心诚意,有人会认为他心性良善,有人会仍未他过于做作,既然会引来口舌,那还是什么都不做就好。
曹颙回府后,马俊来过几次,永庆因祖父勇武伯穆泰病故留在伯爵府帮着父亲料理丧事。
曹颙想起永庆当年在江宁说过的双亲偏疼弟弟的话,有些担心永庆的处境。如今,老伯爷去世,永庆之父万吉哈袭了爵位,若还是不容这个长子怎么办?
马俊见曹颙神色,猜到他所担忧,笑道:“你还当永庆是江宁那个弱冠少年,哪里就轮得到咱们这些朋友担心?老伯爷既然心疼长孙,自然是早就为他筹划好的。你进京后,始终未得消停,至今还没见过咱们哪位嫂子。若是你知道她是谁家千金,自然就不会再担忧这些个。”
曹颙听永庆提过,这门亲事是老伯爷定下的,那娶的自然是门当户对人家的小姐。
“岂止是门当户对而已,说起来,是完颜家高攀了!”马俊笑道:“是内大臣一等公傅尔丹的外甥女,永庆的阿玛额娘即便看不上这个儿子,却也是不敢得罪这个媳妇的!”
曹颙这段日子,曾见过傅尔丹几次,没想到他是永庆的姻亲。
说完颜家高攀倒也不尽然,永庆之父眼下任镶红旗副都统,永庆的二叔罗察任工部侍郎,罗察长女为十四阿哥的嫡福晋。伯爵府,在京城算是排的上号的大户人家。不过傅尔丹爵位更显赫些,又是天子近臣,多少有些顾忌罢了。
想到这些,曹颙有些隐忧,永庆虽然仍是高傲豪爽的性格,但是每次与曹颙见面没有不提十四阿哥的时候。他与十四阿哥年纪相仿,两人是姻亲,又都热衷于兵事,往来比较密切。可是,跟着这些阿哥混,又哪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曹颙有心劝说,但是他与永庆虽为朋友,但两人交往时间毕竟短促,许多话还是有所顾忌。
不管是作为曹家的嫡子,还是永庆的朋友,曹颙去伯爵府拜祭都是理所应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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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是老伯爷头七。曹颙约了马俊,一起去伯爵府拜祭。曹颙这两年身高长得快,去年的衣服早就不能穿。幸好紫晶早就备好参加白事的衣服,给曹颙收拾得素素净净的。
曹颙与马俊骑马并行,小满与几个长随骑马带着祭品,众人往新街口内的伯爵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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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街口内,勇武伯爵府大门口。
刚袭了父祖爵位没几日的万吉哈带着次子永胜,站在门口送客。马俊是常来常往的,曹颙却是第一次登门。虽然万吉哈在江宁见过他,但那时还是孩子,一时没认出是曹颙。
“曹颙见过伯爷!”曹颙将马缰交给小满,上前见礼道。
“哦,是曹世侄到了!”万吉哈神情有些关切,打量了曹颙一番:“老夫听闻你前些日子的事,本打算过去瞧瞧你,又赶上丧事,就耽搁了!总算皇恩浩荡,贤侄康复如初,实在是大幸!”
万吉哈的热络不仅让曹颙意外,令马俊与永胜也是啧啧称奇。他们哪里见过这样慈爱的万吉哈。就算在他宠爱的次子面前,万吉哈也很少假以颜色。
万吉哈却自有一番思量,仅仅因曹颙挨打,万岁爷就革了贵山、纳兰承平等人的爵位、职位,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大家不知道的是,万岁爷还罚了一个皇孙、训斥了一个皇子。
眼下,康熙对曹家的恩宠已经延续到第三代曹颙身上,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曹颙,弱冠少年,在京城没有族人长辈依靠,万吉哈若是能够对他有所照拂,不仅卖了曹家人情,在万岁爷心中自然也会添分量。想到这些,万吉哈望着曹颙的神情越发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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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街口内,勇武伯爵府。
老伯爷的灵堂设在伯爵府前院的灵棚里,本应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因天气渐热,要停三七二十一天发丧。灵棚里,摆放着一口一人来高的楠木棺材。棺材前是各种瓜果祭品,永庆领着几个堂弟跪着守灵回礼。左右两侧,各有七七四十九个和尚与道士做着法事,院子里木鱼声、念经声混成一团。
曹颙与马俊两个,安排长随奉上祭品,随后两人在灵前上香。
永庆神情略显憔悴,眼里布满血丝,见到两个好友来了,起身相迎。
曹颙与马俊难免又是劝慰几句,老爷子七十而终,算是喜丧,还要保重才是。
永庆点头应着,神情却难掩伤痛。曹颙想到三年前的自己,丧亲之痛,哪里是劝慰就能够减轻的,因此不再多说。
马俊因看到方才跟在万吉哈身后接送亲朋的是永胜,想到永庆以后的处境,就算他双亲顾忌到儿媳妇的情面,但是有所偏颇仍是难免的。
朋友三个,正相对无言。万吉哈与罗察兄弟神态恭敬地迎了两位年轻人进来,前面的二十六、七岁,丹凤眼,嘴唇略薄,神情似笑非笑;后面的二十来岁,比前面那人高上一个拳头,容貌与前面那人几分相似,不同的是眼角稍稍向下,五官更加突出,举手投足间带了种肃杀之气。
万吉哈袭了伯爵,已经是超品;罗察是正二品侍郎,两人能够这般对待的,答案呼之欲出。
马俊见到来人,低头对曹颙道:“是九阿哥与十四阿哥到了!”
九阿哥胤禟,生于康熙二十二年,今年二十六岁,生母宜妃郭络罗氏,上个月刚被封为贝子。宜妃,康熙后宫四位主事宫妃之一,育有两位阿哥,长子是五阿哥恒亲王胤祺,次子就是这位九阿哥胤禟。
九阿哥胤禟在历史上可是赫赫有名的“八爷党”,是八阿哥胤禩的左膀右臂,因此被雍正所厌,在雍正上台后下场极惨。
十四阿哥胤祯,生于康熙二十七年,今年二十一岁,生母德妃,亦是上个月封的贝子。身为四阿哥胤禛的同母弟,却是一位“八爷党”
看到“九龙夺嫡”中的两位,曹颙很是感慨,就算是争夺皇位,也要有点技术含量好不。
“八爷党”旗下聚集了四位阿哥,竟连一个说得上来的谋臣都没有,连树大招风这个道理都不懂。
康熙去年废太子,说了句百官举荐太子人选的话,结果这些人就飞蛾扑火地上去,鼓捣了半数朝臣联合举荐素有贤名的八阿哥。这简直就是对皇权的挑衅,康熙怎么能够允许?一句“母家微贱,岂可使为皇太子”的考评下来,粉碎了阿哥们的黄粱美梦。
上个月,康熙复立太子,同时分封各位成年皇子。除了因去年废太子事件一圈一病的大阿哥与十三阿哥外,封了三阿哥胤祉为诚亲王、四阿哥胤禛为雍亲王、五阿哥胤祺为恒亲王,七阿哥胤祐、十阿哥胤礻我为郡王,九阿哥胤禟、十二阿哥胤祹、十四阿哥胤祯为贝子。单单没有那位素有贤名的八阿哥的份。
对于皇家的这些破事,曹颙是打定主意避而远之的,即便九阿哥胤禟曾经挖走了于田两位御厨,坏了林下斋的生意,他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
有曹寅与庄常那两个老狐狸在,岂能让人白白算计了去,若是没有九阿哥做幌子,使得曹家摆足了吃亏的模样,就不会有康熙后面的发话维护,那几处茶园说不定早就有人下黑手。只是有些话,心里知道就罢了,想到在九阿哥府当差的顾纳,曹颙又有点烦躁。
两位皇子来上祭,除了十四阿哥与伯爵府的姻亲关系,也能够体现“八爷党”对完颜家的重视。
曹颙与马俊已经退到一边,但两位皇子上完香后仍是望了望这边。他们兄弟早年都曾随驾南巡过的,但当时曹颙还是几岁的稚子。十四阿哥神情高傲清冷,九阿哥却是微微一笑,向两人走了过来:“这不是新进士马俊吗?怎么,见了爷,也不见礼,还要爷亲自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马俊身边的曹颙。
马俊神色略带尴尬,俯首道:“小人见过九爷,十四爷!”
马俊与永庆交好,曾去过十四阿哥府走动,见过九阿哥。
曹颙站在马俊身后,避是避不开的,又不能单单像马俊那样俯身为礼,只好按照旗人的礼,甩了甩袖子,打了个千:“奴才曹颙见过九爷、十四爷,两位爷吉祥!”
九阿哥面上带笑:“你就是曹颙啊,想要见你一面也太是不易。”
十四阿哥的脸色却很难看:“曹颙,爷问你,贵山的腿是不是你故意使马踩断的!”
这就什么事,人家嫡亲的表哥都没说话,怎么就轮到你这跟班?曹颙心中不肖,面上却是惶恐不已,很是疑惑地看着十四阿哥:“十四爷,此话怎讲?”
看着曹颙微微皱眉,满脸惶恐的模样,九阿哥与十四阿哥没有说话,永庆先看不下去,上前开口说:“两位爷,曹颙年岁还小,行事不周全,您们别怪罪,还是请堂上喝茶!”说完,又对曹颙道:“你身体尚未痊愈,还需好好休养,今儿我就不多留你了!”。
就算永庆不说,曹颙也是懒得多留的。他没有攀龙附凤之心,更没有兴趣在这些皇子面前做奴才。身份所限,面上的恭顺还是要有,曹颙先同两位皇子告辞,然后与万吉哈与罗察告辞,最后是永庆与永胜两兄弟。
出了伯爵府门口,曹颙与马俊两个都松了口气。永庆送两人出来,见了他们如释重负的模样,有点哭笑不得。能够与两位皇子攀上话,多少人求而不得,偏偏眼前这两位,跟猫躲鼠似的。
待到骑马离开,曹颙问马俊:“你得罪过九阿哥不成?否则为何神情那般?”
马俊摇了摇头,道:“我小小进士,哪里敢得罪皇子,实在是恩深威重,能躲则躲罢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你还承过九阿哥的情不成?”曹颙有些意外。
马俊苦笑不已:“还真是天大的恩情!”
原来,在今科开考前,马俊曾跟着永庆去过十四阿哥府,正赶上九阿哥在陶然居请客,就被拉着去凑热闹。不想去了一看,不少官宦世家背景的应试举子都在座。而九阿哥邀请的客人中,正好有今科会试的主考。按照避讳,考前考生与考官是不能见面的。但是,既然是皇子请客,又是“无意”相遇,大家自然混不在意。
虽然考场上规矩森严,没有什么可舞弊的,但是像马俊这般考上进士的,却不得不承九阿哥一个人情。
曹颙听了,心里明镜儿,这些皇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着是打士子的主意,实际上盯的却是其背后家族的势力。只是这般肆意,难道真把康熙皇帝当成是耳聋眼花的老头子不成?
出了新街口,曹颙与马俊两人挥手作别。按照史部选官规矩,像马俊这样的新进士要等上半年才能够谋实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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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曹府。
曹颙骑马回来,就见大门口停着一辆华盖朱轮马车。
听到马蹄声响,里面的人掀起帘子,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曹颙,你回来了,我等你好一阵子了!”
来人是平郡王府的宝雅格格,素面朝天,身上穿着淡青色的旗装,头上手上半件首饰也无。
因为曹颙被打的事,宝雅曾拉着镶红旗子弟为曹颙报仇去,虽然最后在平郡王的干预下,群殴并没有上演,但是曹颙仍是带着几分感谢,对她也不似原先那样不喜。
“格格去过伯爵府了?”曹颙问道。
“嗯!”宝雅点了点头:“我去给永佳姐姐道恼去了,出来时看到你从前门进去,就过来等你回府。你送我的小玩意儿,我都收到了,今儿就是来谢你的!”
原来,曹颙从昌平回来,带来几对野兔、山刺猬。看着紫晶几个女孩子喜欢,曹颙就想到了姐姐那边,孕妇好像又不适合养这些小动物。因想到上次宝雅出面为他抱不平的事尚未道谢,就选了对小兔子、小刺猬送去,算是谢礼。
“来了,就进去,怎么门口等着?进去吧,我陪格格下两盘!”曹颙见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想到江宁的曹颐,心中一软,笑着说道。
“嗯,太好了!永佳姐姐在家守孝,如今连陪我下棋的人都没有!”宝雅雀跃地下车,丝毫没有闺秀的文雅,跟着来的两位婆子忙上前劝阻:“格格注意仪态,这于礼不合!”
宝雅眼睛一瞪:“少啰嗦,再说一句,我让嫂子罚你们两个月月银。”
两个婆子想要再劝,又心疼银子,捂着嘴巴,神情有些可笑。
曹颙知道两个婆子担心什么,曹家眼下没有女眷在京,像宝雅这种一个人上门做客确实不合礼法。曹颙只是看着小姑娘孤单,一时不忍,想要陪她下会棋,并不想因而产生是非口舌。于是,他将宝雅引到客厅,安排了不少丫鬟婆子屋里屋外的侍候,算是避了嫌疑。
宝雅见了棋盘,已经换了种神色,竟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曹颙对琴棋书画,只是略懂而已,当然不是她的对手,不到两刻钟就被杀得大败。
宝雅未能尽兴,央求着再来一盘。曹颙不愿意输得太惨,小心翼翼地落子,终究还是不能改变败局。
宝雅下了两局,虽然曹颙算不上是什么好的对手,但是已经是心满意足,带着笑容回王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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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乾清门,侍卫处。
曹颙上次是四月初四进宫谢恩的,康熙恩准他休假半个月后到乾清宫当差。他虽只有两日的侍卫经历,但是对其中轮值倒班的制度也知道得七七八八。因此,曹颙在四月十八日进宫去侍卫处报道,怎么也得清楚第二日轮值的时辰。
侍卫处当值的领侍卫内大臣有两位,一位正好是一个月前见过曹颙的贵升,另外一位身体魁梧、满面胡须,听到来人是曹颙,略有不满地“哼”了一声。
贵升听了,暗暗好笑,对曹颙道:“这位是领侍卫内大臣、镶黄旗副都统巴浑德大人!”
曹颙打了个千礼:“卑职三等侍卫曹颙见过大人!”
那巴浑德看着曹颙,满脸的不喜显露无疑,开口训斥道:“曹颙,老子告诉你,做侍卫就要有做侍卫的本事,若是你敢丢了我们侍卫营的脸面,别怪老子不饶你!”说完,起身大步出去。
曹颙略觉诧异,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为何这般不假颜色。
贵升怕曹颙尴尬,解释道:“前些日子在顺天府被处置的镶黄旗子弟,有巴浑德的侄子!不过,曹颙你不用害怕,咱们正白旗的勇士也不是吃素的!”说完这些,又交代道:“万岁爷三日前幸畅春园,那边当值的内大臣是一等公傅尔丹与辅国公鄂飞。傅公是咱们正白旗的,为人又爽快,待下宽厚;鄂公虽说是镶黄旗,但是最为万岁爷倚重,与你父亲也有交情。你虽名为乾清宫护卫,实际是御前当差,要随驾。一会儿,你去趟畅春园,去两位大人那里报到,他们应该自有安排。”
“卑职谢过大人提点!”曹颙很是真诚地道谢,就算是看在他父亲面子也好,一个正一品大员能够像至亲长辈们般絮絮叨叨地交代许多,怎能不让人心生感激?
出了东华门,小满与魏黑、魏白两兄弟牵着马等着。曹颙本不愿带人出门,但是老管家曹忠苦劝不已,只好应下。
魏黑、魏白两兄弟,因上次曹颙被打之事,自责不已,都道是自己没有尽到护卫职责。若不是曹颙是在御前当值,怕两人都要如在江宁般隐匿身形,暗中保护他。没办法,最后折中的法子,是小满与魏家兄弟以后将接送他。曹颙心里暗窘,本不想应,但是曹忠把他家八十多岁的老爷子都请了出来。
曹颙等人骑着马,出了安定门,一路沿着官道往北,行了一个时辰,就到了畅春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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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春园外围的守卫由上三旗护军营负责,曹颙吩咐小满几个找块树荫下等着,自己下马走过去。
验看了腰牌后,曹颙进了畅春园,沿着中轴路,到了大宫门,这里就是有外班侍卫当值。
曹颙递上腰牌,随便询问了两位内大臣的办公地点。
“东路太朴轩”,曹颙有点发蒙,这里的道路不像紫禁城里那般横平竖直的,中间园林假山,重重叠叠,难道自己就这样四处找去。
正赶上大宫门的侍卫换职,有个刚当完置的三等侍卫很是热心,见曹颙问路,知道他定是头回来畅春园,就自告奋勇地帮他带路。
那护卫年纪不大,二十来岁,圆圆的脸上笑咪咪的:“我叫塞什图,正黄旗红带子,你叫什么?”
红带子,觉罗氏,与爱新觉罗家族同源。满清开国后,分封皇亲,太祖努尔哈赤及其同父兄弟的后代,为黄带子,称为“宗室“;努尔哈赤的叔伯堂兄弟的后代,为红带子,称为“觉罗”。
“我叫曹颙,正白旗包衣!”曹颙回道。
“曹颙,你就是曹颙!”塞什图上下打量着曹颙:“你不过十五、六岁,那些镶黄旗的杂碎竟围攻你,真是够不要脸!”
曹颙听着糊涂,不管是紫禁城里的两位内大臣,还是眼前这名三等侍卫,都对其他旗的没有好感,难道这侍卫营内还分帮结伙不成。
曹颙问出心中疑惑,塞什图点了点头:“这是当然的,虽然同为上三旗,但是大家也都暗暗较劲。几位内大臣,也难免有护短的时候,不过面上还是要过得去。不过,若是对外,应付护军营或者先锋营的小子们,大家还是要齐心!”
“傅大人喜欢爽快汉子,鄂大人是宗室,最是重规矩的,曹兄弟要谨记!”塞什图笑着说道:“问清当值时间就出来,我在这里等你,咱们一道回城里!”
说话间,太朴轩已经到了。
塞什图等在门外,曹颙上前几步,对刚刚从里面出来的笔贴式道:“请问,哪位大人在此当值?傅大人可在?”
那笔贴式是七品官,见曹颙挂着的腰牌上写着“三等侍卫曹”,俯首回话道:“卑职回大人话,傅大人在清溪书屋见驾,鄂大人在屋子里!”
若不是这笔贴式毕恭毕敬地口称“大人”,曹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侍卫是正五品,自己算是不高不低的官。像马俊那样寒窗苦读十年,考中进士不过是个七品小官,自己凭借着家族福泽起步就是五品,实在是腐败啊腐败。
“麻烦通报下鄂大人,三等侍卫曹颙求见!”曹颙仍是很客气。这笔贴式,说白了就是文案,官职虽低,却多是由旗人担任。若说做侍卫是武官的晋升捷径,那笔贴式就是做文官的晋升捷径。谁知道眼前这个小官,背后有什么势力。
不一会儿,那笔贴式从屋子里出来:“大人请进!”
太朴轩共四间,领侍卫内大臣辅国公鄂飞坐在里间的矮炕上。炕上搁着一个炕桌,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曹颙进去时,鄂飞正拿着笔,低头在桌子上写写划划。
曹颙牢记塞什图的提点,进门后甩了甩袖子,行了个标标准准的千礼:“卑职曹颙见过大人!”
鄂飞四十来岁,容貌稍显清瘦,听到曹颙的声音,抬起头来:“听傅尔丹说过你,你是曹东亭的长子吧,伤养的怎么样?”
“谢大人垂询,卑职尽好了!”曹颙低头回道。
“嗯,那就好!起身回话吧!”见曹颙行为恭敬,鄂飞印象大好:“万岁爷早有话下来,要安排你在御前听差,正好述明那什侍卫有人守制出缺,二十五日开始御前轮值,申时到戌时,你可记下了?”
“回大人话,卑职记下了!”曹颙抬头回道。
鄂飞看清曹颙的面容后,神情略显诧异,眉头微微皱起:“你母亲是李煦堂妹?你是哪年哪月出生的?”
虽然问得古怪,但是曹颙却只有回答的份:“回大人话,家母确实姓李,卑职是三十三年七月初一生人。
“三十三年七月初一!”鄂飞嘴里重复着,望向曹颙的目光更加深邃。
曹颙虽然脸皮够厚,但也被盯得毛毛的,莫非是自己这长相惹出的麻烦。曹颙虽是曹寅的嫡子,但容貌并不肖父,五官说起来更偏向李氏一些。
鄂飞看着曹颙,原本握着笔的手微微发抖,眼角似有水光隐现。
这是什么缘故,曹颙诧异不已。
鄂飞察觉出自己失态,偏过头去,不再看曹颙,端起茶杯。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曹颙复行了个礼:“卑职告退!”
*
太朴轩外,塞什图已等得不耐,见曹颙出来,笑着低声说:“真服了你,与鄂大人都能够说上话。六位领侍卫内大臣中,就算这位国公爷架子大!”
架子大,没看出来,望人的眼神就同长辈对子侄般。曹颙心中暗暗想着,莫非这鄂飞年轻时是母亲的追求者,否则为什么听说他母亲是李煦堂妹后几乎失态。毕竟李煦曾担任过御前侍卫,若是当时与鄂飞做过同僚。鄂飞借此出入李家,无意见到年轻时的李氏,倒也不无可能。但是仔细想象又觉得不对,李煦担任苏州织造是康熙二十几年的事,那时李氏不过是十来岁的小姑娘。这其中缘故想起来,实在让人糊涂。
*
出了畅春园,小满与魏黑魏白兄弟迎过来。塞什图却没有长随,去侍卫营的车马房牵出自己的马,与曹颙主仆同道回京。
塞什图与曹颙骑马并行,说着闲话:“听说圣驾月末要巡幸塞外,到时候咱们侍卫营大多数都要随扈,你们御前侍卫与内班侍卫不用说,像我们外班要留下部分在京。”
“巡幸塞外?”曹颙问道:“目的地是避暑山庄?”
塞什图摇头:“圣驾是有避暑的意思,但却没有听说过避暑山庄,圣驾会驾临热河行宫。”
热河,不就是承担的古称吗?看来此时,后世大名鼎鼎的避暑山庄还没有命名。
听到康熙要巡幸塞外,曹颙想起后世的两种说辞,一种说是当年满清未入关时,与蒙古诸王结盟,得到蒙古出兵支持夺取天下,但是同时也许诺允许蒙古人保留塞外的权利,蒙古人诸王不入关,满清不踏足草原。一种说辞是,蒙古人因饮食习惯问题,对天花没有抵抗力,为了怕将天花传到草原上,所以蒙古王族很少入关,每年在热河觐见皇帝陛下。
曹颙正想着,就见两匹快马超过他们,往城里方向疾驰而去,带起一路烟尘。
塞什图微微发怔,扭头对曹颙道:“刚刚过去的竟是鄂大人,行色怎么这般匆忙?”
西城,曹府门口。
几辆大车顺着大门沿着墙摆开,曹忠与曹方指挥人从车上搬运东西。曹方,曹方怎么到了京城?曹颙有点诧异。
看到曹颙回来,曹忠忙上前道:“大爷快进院子,太太打江宁来了!”
曹颙听了,忙翻身下马,顾不上与曹方说话,大步向里面走去。身后传来小满的诧异声:“父亲,您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京城发生的变故,曹颙虽没有特意在家书中提前,也没想着瞒过曹寅的耳目,但是却实实在在不愿意让李氏知道,不愿意她因此担忧。母亲,是这世上最疼他的人。
进了前院正厅,并没有见到李氏,问过丫鬟婆子,曹颙才知道李氏去了自己所居的侧院。
走进院子,门口有两人看着身形比较熟悉,妇人装扮,正是曾侍候过曹颙几年的惠心与暗香。
“大爷回来了,奴婢给大爷请安!”惠心与暗香俯下身行礼道。
“惠心,暗香,你们同母亲来的?”曹颙问道。
“是颙儿回来了吗?”李氏在房里听到曹颙的声音,出了房门。紫晶跟在后面,脸上尤有泪痕。
母子不过一个半月未见,但是李氏鬓角多了星星点点的白发,容颜也消瘦憔悴,难掩旅途的疲惫。曹颙心中一阵内疚,看来李氏是得了自己病重的消息,才会因此担忧。紫晶,不会是受自己连累挨了骂吧?那可实在是太过冤枉。
“颙儿!”看到曹颙那刻,李氏立即红了眼圈。
“孩子见过母亲!”曹颙俯首行礼道。
李氏拉着儿子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曹颙,见到曹颙眉头上有块半寸来长的伤疤,知道定是被打留下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我的颙儿啊,可苦了你!”
曹颙看着母亲目光落到自己脸上,伸手摸了摸那块疤,安慰道:“母亲不要担忧,太医说了,这个疤痕两三个月就淡了,过两年就看不出,紫晶早晚给涂着药,可是上心。”
李氏拉着曹颙在小厅上坐下:“咱们家虽是平常人家,但是你从落地伊始,哪里挨过半个手指头,如今刚到京里,就被人如此欺负,这样下去怎还了得?”
“母亲,不过是少年人口角罢了,哪里谈得上欺负不欺负的。母亲这两年身子刚好些,怎禁得起千里跋涉,这不是让儿子更忧心吧!”曹颙想到李氏旅途劳苦,不禁很是担忧。
李氏拿帕子擦了泪:“别说是千里,为了自己的孩儿,几千里上万里又有什么。若不是咱们府里那边实在离不开,我真想就此留在京城照看你。”
“父亲与三妹妹可还好?”曹颙忍不住怀念江宁时的生活。
李氏点了点头:“知道了你的事,你父亲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定是着急的,连着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颐儿也哭得厉害,想要与我一同上京来看你,但是那边府里总要有人照看。”
曹颙听了,心里暖暖的,这就是家人,无时无刻不在关心自己的家人。为了这些家人不受病痛之灾,不受抄家之苦,自己在京城受点白眼算什么?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翠儿过来回话:“太太,大爷,庄先生在东院那边安置妥当了,听说大爷回来,要见呢!”
曹颙大奇:“庄先生,哪个庄先生?”
李氏在旁解释道:“你父亲怕你年纪小,就此耽误了学业,本想请宋夫子进京,但是宋夫子不愿远离故土。没法子,就又请了眼下这位庄先生,是咱们府里庄常心生的族人,听说学问也是极好的!”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这是你父亲写给你的,应该会提到这位先生。”
学问极好,曹颙眼前出现一位类似宋夫子那样的老先生的形象。既然是请来的西席,那自然应以礼相待,像自己这样回来先见母亲,再去见外客就有些失礼。
曹颙从母亲手里接过信,拆开看了,曹寅的话不多,但是确有半数是说的这位先生,言道其叫庄席,字夏清,是庄常的族弟,曾在京城王府当过差,是个有见识的。
“母亲,儿子先去拜会先生,回来再陪母亲说话!”曹颙收起信,对母亲说。
“嗯,去吧,我与紫晶还有话要说!”李氏看着儿子,心情大好。
临出房间,曹颙想起一事,回头问李氏:“母亲可认识一位名叫鄂飞的大人?”
“鄂飞鄂大人?”李氏神色迷茫:“是咱们家在京里的亲戚吗?并不认得。”
曹颙有点不死心:“母亲没听过这个名字,听父亲或者舅舅没提起过?”
李氏摇了摇头:“没有,这名字今儿还是头一次听说。”
曹颙想着鄂飞见到自己的惊诧,若说其中没什么谁会相信?但是,看母亲的样子,似乎真不认识这个鄂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曹府东北,榕院。
这里算是曹府的客房,因为院子门口有棵百年树龄的榕树,所以又被称为榕院。
曹颙到时,庄席正指挥两个小厮,从书箱里拿出书籍摆放在书房的架子上。
若说庄席给人的印象,那就是其貌不扬。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五十来岁的年纪,留着稀疏的胡须。
曹颙却不是以貌取人之人,曹寅既然能够将他请来,还在信中特意交代,其中自有深意。
“曹颙见过先生!”曹颙执了个晚辈之礼。
庄席退后半步受了,看着曹颙问道:“进京前,令尊替提过你四书五经都学过,眼下每日可还练字读书?”
曹颙听了,面上怅怅的,来京这一个多月,强身健体还好些,读书写字却是鲜少。
庄席见了曹颙神情,脸色达拉下来:“研究学问,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公子莫不是被京城繁华迷花了眼,疏忽了学业?难道就此甘心为碌碌之辈?”
曹颙大惭,这庄先生,倒比宋夫子更像严师。虽然对读书兴趣不大,但是曹颙仍不愿意得罪这位先生。能够被曹寅看重的,绝不会是单纯的老夫子。既然曹寅特意提到他在京城王府当差的事,那肯定能够有更多的东西教授曹颙。
曹颙有两个优点,比较好学,另外就是尊敬长者。因此,他虚心地接受了庄席的批评,并且很是认真地检讨了自己在学问上的不刻苦,并且表明自己愿意在先生的指导下用心努力云云。上辈子拿来应付老师那些,在此时仍是适用的。
庄席见曹颙态度恭顺,满意地点了点头。早听说曹寅这个嫡子,自幼是被祖母娇纵养大的,本还怕他有大家公子的傲慢与无礼,眼下看来竟是自己多虑。
庄席有摆足身份,教训了几句。曹颙不管听没听见去,面上倒是做足了认真的模样。
书房凌乱,庄常看着有点不自在,挥了挥手道:“你先你陪令堂叙话,稍后咱们在说话!”
曹颙应着,见庄常衣服上有些褶皱,虽然很有精神气,但脸上仍带着点疲惫。乘坐了十来天的船,旅途劳乏是再说难免的:“先生,我让仆人送水过来,先生洗个澡,解解乏,我去安排厨房准备酒菜,给先生接风!”
在这个时代,人们不像后世那般长寿,过了五十都能够自称“老朽”,算是老人了。
就算庄席这个小老头性格有些古怪,但是毕竟是为了曹颙千里跋涉的。
*
出了榕院,曹方已经在院后候着。
曹方,江宁曹家大管家曹福的次子,曾做过曹颙的长随,负责接送曹颙上下学堂。后来,因曹颙被绑架的事,挨了大管家的家法,罚去做杂役。等到曹颙十岁张罗林下斋时,就让曹方出面做了掌柜。
前两年,九阿哥这边派人去江宁挖走了林下斋两位掌勺,林下斋因此关闭。曹颙对曹寅建议,让曹方做了曹家茶叶生意上的一个管事。曹方的儿子小满,眼下就在曹颙身边当差。
对于自己这位小主子,曹方是既感激又信服的,行了个礼道:“大爷的事,传到江宁,可是吓死奴才了,眼下看来是大好了,真是万幸!”
“平安送母亲与庄先生到京,劳烦你了!”曹颙笑着扶道:“哪里就用得上这些虚礼,茶庄那边生意怎样,父亲怎么使了你出来?”
“原本奴才父亲是想让奴才哥哥来的,是奴才放心不下大爷,主动过来的,正巧京中茶商有几处银钱要收。”曹方道。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曹颙要考虑考虑里面的水分,但是曹方说出来,他却是尽信的。虽然曹颙只是无意用到曹方,但是在府里其他人眼中,曹方父子却是公子的嫡系。
曹颙进京时,曹方本要举家同往的,但曹颙因他做生意是把好手,不愿意浪费人才,就留他在江宁。
曹颙点头道:“既然进京,就好好逛逛,与小满好好聚聚,他个子可又高了。”
曹方欣慰道:“能够有跟在大爷身边,就是顶天的福气,若是这小子淘气,大爷好好管教就是!”
平郡王府那边得了李氏进京的信儿,派了好几拨人过来,请安的请安,接李氏过去的接李氏过去
李氏虽想念爱女,但旅途劳乏,仓促上门又于礼不合,只好约好了次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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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八年四月十九,李氏来京次日。
一大清早,平郡王府那边就派了马车来接。李氏换了宝蓝色的旗装,头上簪着一对万福万寿镶嵌珠石翠花,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曹颙在门口目送母亲离去,转身回府,去榕院陪着先生说了会子话。看时辰差不多,回房换了正式的外出衣裳,然后带着小满与两个长随出府,前往雍亲王府。
雍亲王府在地坛南门斜对面,是四阿哥胤禛的府邸。
对于自己这位救命恩人,曹颙心里始终很矛盾,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救命之恩,与多年后的破家之恨,纠结在一起,使得他有点畏惧这位冷面王爷。
虽然顾虑重重,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起先,曹颙不方便去雍王府请安,是因为太子、三阿哥、九阿哥等人盯得紧,怕去了引起众人起疑;眼下,借口雍王府送些南面的土仪,去这位未来的皇帝府上请安。不指望攀交情,眼下御前侍卫这个身份,与皇子攀上交情才是找死;但也要适当地敬着这位王爷,消弭曹家日后的灾难。
四阿哥胤禛,上个月太子复立时被封为雍亲王,五间新扩建好的朱色大门,门外几个王府护卫当值。
曹颙下马,拿着名帖上前,道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子来给雍亲王请安。
王府只有专门的待客规矩,里面听说来的是五品官员的儿子,就派出个管事,接下礼单,招待曹颙在小厅坐下。
按照大清律,皇子府按照爵位有相应的属官。因此,就算对方只是以管事身份出面,曹颙也不敢怠慢。
王爷不在,陪同福晋去潭柘寺礼佛去了。曹颙面上满是遗憾,心中却是淡定,正因为打听了四阿哥出城,他才来请安的。不是他不厚道,而是有点不敢面对这位冷面王爷。
眼下,四阿哥人的感觉还是实干皇子,太子党。虽然按照四阿哥的低调来说,他应该不会冒这个风头去拉拢曹家,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四阿哥一时心动,要求曹家暗地投靠,那又该如何应对?拥皇保驾之功吗?还是算了,雍正朝背负拥立之功的两位名臣年羹尧与隆科多可都是没有好下场。
对于雍正初年的名臣年羹尧,曹颙进京后还特意留意了下他的消息。不过不巧的事,曹颙进京前,他就出使朝鲜去了。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是纳兰容若的女婿。他的原配纳兰氏是纳兰容若的次女,前些年病故,年羹尧又娶了觉罗氏。虽然纳兰氏病故多年,但是年羹尧与纳兰家始终保持往来。纳兰富森提到这位姐夫时,亦是满口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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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雍王府送礼回来,曹颙去了平郡王府。
今儿平郡王在府里摆了酒席,叫了戏子,为岳母接风。曹颙作为陪客,怎能不去?
快到平郡王府,就见王府侧门出来一群人,出来上了马车,往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到了王府门口,曹颙下马。他来了好几趟,又在王府养了十来天伤,护卫们都是熟了的,都殷勤着上前:“颙爷来了,刚刚王爷还问呢,正要开席,就等着颙爷您呢!”
曹颙笑着问道:“难道还有外客?”
有个护卫回道:“福晋那边,请了两位通家的夫人作陪;王爷这边,请了几位侍卫大人,有一位是纳兰府的。前些日子,颙爷在这边养病时上过门。有位黑脸的,曾同纳兰大人同来过。另外一位,却是眼生。”
后世以为夫人是官太太的总称,其实是误解。满清沿袭大明的诰命制度:一二品为夫人,三品是淑人,四品是恭人,五品是宜人,六品是安人,七八九品是孺人,因为子孙的功绩而封夫人的,要前面加太字。
平郡王府请来的陪客是两位夫人,那定是一二品官员的嫡妻。这个姐夫还真是细心,曹颙心中微微感动。论理,像这种亲眷关系,陪客应该是请平郡王的族中女眷作陪。可平郡王是宗室,族人亦是;而曹家不管多受皇家倚重,不过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在这些宗室面前都要执主奴之礼。换作其他夫人作陪,则不用守这些规矩。
曹颙进了王府,就有两个小厮笑着上来道:“颙爷到了,瑞喜楼那边的戏开场好一会儿了!”
瑞喜楼,曹颙还没有去过,跟着两个小厮转了好几个弯才到。瑞喜楼,两层高,一楼大厅直接到二楼楼顶。二楼沿着楼梯,有几间隔开的半敞开的雅间。这样的结构,便于大家坐在雅间里看戏,坐在那里,正好对着一楼的戏台子。
此时,被后世誉为“国萃”的京剧还没有形成,京城权贵听戏都是听昆曲。昆曲配音以笛萧为主,曲调悠扬,听着不像京剧那般吵闹。
戏台上,一个小生装扮的戏子正咿咿呀呀地唱着。
*
曹颙上了二楼,被引到男客这间。三位客人,除了纳兰富森与德特黑外,还有一个白面无须,三十来岁,却不认得。
见曹颙到了,平郡王讷尔苏笑着对那个白面汉子道:“老述,这就是曹颙,本王的小舅子,他岁数还小,以后就要托你照看了!”
那被称为“老述”的汉子忙拱手:“王爷实在太客气了!”
平郡王又对曹颙道:“这位是御前一等侍卫述明述大人,其他两位我就不介绍了!”
述明?曹颙即将要去那什御前侍卫的什长。怪不得讷尔苏昨儿下午曾派人过曹府,询问他当值的安排。
曹颙俯首道:“见过述大人,见过德大人,见过富森大哥。”
对面几人,纷纷回礼。德特黑是莽汉子,最厌烦这样规矩的,回礼后拍了拍曹颙的肩膀:“小曹,上次比箭没比痛快,过几日咱们就要随扈巡幸塞外,到时候可要好好见真章!”
曹颙点头应道:“卑职谨尊大人吩咐!”
德特黑听了,指了指桌子上的酒:“小曹罚酒,哪里有什么大人不大人的,难道你瞧不起老德不成?你叫纳兰大哥,为什么对老德这般生疏。眼下,咱们不是上下级,我老德当你兄弟般,你若是不叫我大哥就是瞧不起我!”
讷尔苏正招呼众人落座,听到这话笑道:“第一次听说还有抢着做人大哥的,老德,你是岁数越大越无赖啊!”说话间,脸上是痛心疾首的模样。
述明旁边应和道:“王爷说得是,这老家伙越活越回去了,岁数老大不小,还整日里竟想着争强好胜,若是来劲了,谁劝都不行,真是头倔驴。”
纳兰富森听着大家逗德特黑,但笑不语。德特黑的嗓门却是大了起来:“王爷,您甭听述明瞎咧咧。不过是做惯了老德的手下败将,故意来埋汰老德。”
述明像是被踩到痛脚:“德黑子,你要说清楚?我不过才输过你两回,还赢过一次,哪里就有什么做惯了手下败将!”
就这样,在两个大男人的争论声中,酒席开始。曹颙因晚到,自罚三杯,然后又依次敬桌上各人。
述明虽看起来略显斯文,豪爽脾气并不亚于德特黑,三五杯好酒下肚,话就渐渐多了起来。
曹颙年纪最小,除了喝酒,与大家也说不上话。德特黑那里改口叫“德大哥”,喜得德特黑连喝了好几杯。讷尔苏与纳兰富森两个喝得慢,说着过几天随扈的事。
述明与这个说两句,与那个喝上一杯,最后拉着德特黑划起拳来。
“哥俩好呀!”
“四喜财啊!”
“五魁首啊!”
“六六顺,喝!”
随着两人大嗓门,楼下戏台上的昆曲渐渐进入尾声。
门口进来个小厮,到曹颙身边低声道:“颙爷,格格有请!”
*
曹颙出了屋子,宝雅站在楼梯口向他招手。
“格格,找我什么事?”曹颙见宝雅神秘兮兮,又不带丫鬟婆子,有点奇怪。
宝雅望了楼下戏台一眼,从袖子里掏出块白色素帕子来,递给曹颙:“曹颙,求你一件事,一会儿帮我去向柳老板求几个字儿!”
“柳老板?”曹颙不解。
宝雅指了指楼下戏台上那个戏子:“那就是三喜班的柳子丹柳老板,我最爱听他的戏了!”
曹颙心中好笑,原来这时候就有了追星族,接过素帕子,开口问道:“格格想要哪几个字?”
宝雅闻言皱眉苦思,看来她是一时兴起,还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楼下戏台乐声渐止,那戏子就要下台。
宝雅见了,很是着急,对曹颙道:“什么字都行,若是能够有柳老板的名字最好!”说到最后,小姑娘已经面带羞涩。
曹颙不是不解风情的愣小子,见宝雅望着柳子丹的眼神,头皮有些发麻。堂堂的多罗格格,青睐与一个名伶,这绝不会是喜剧。曹颙狠了狠心肠,将帕子递了回去:“格格,戏落幕了,还沉迷在戏中做什么!”
宝雅一怔,望着曹颙手中的帕子,在望了望楼下台上那转身离去的背景,眼圈一红,接过帕子转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