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東大米湯
“吁!”隨著一聲長嘶,李益民從馬背上滾落下來,他剛越過防壁,斜刺里便沖出一名敵兵當胸一矛刺來,他躲閃不及只得猛了一提馬韁,胯下戰馬人立而起,那一矛便戳*入馬胸,戰馬吃痛猛力一掙,李益民趕忙滾鞍落地,忙亂間就地一滾,險些被倒地的馬尸壓住了。*w.aoshu8.com*泡!書。吧*那敵兵見狀,也不拔矛,搶過一根清理炮膛的鐵鉤便掄向地上李益民的腦門,此時李益民已經手無寸鐵,躲避不及,眼看只有閉目待死。
正當此時,一騎沖入躍入壁壘,一刀便將那楚兵的劈倒在地,救了李益民一命。李益民爬起身來,撿起一把橫刀護身,厲聲喝道︰“莫要放走一人,所有的炮手全部殺掉。”
炮壘內的戰斗進行的短促而又殘酷,本來用來保護楚軍炮手的土壘此時反而成為阻礙炮手們逃生的障礙,在吳軍鐵騎的屠殺下,炮壘內的數十名楚軍炮手很快就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濃厚的血腥味充斥這狹小的空間,這仿佛讓勝利了的騎士們更加興奮,他們低聲的交談著,用嗜血的眼光看著他們的首領。
李益民打量了一下炮壘內部,兩門銅炮斜指著側後方,在它們的四周呈放射狀躺著十來具尸體,四周散亂的放置著炮彈和幾個木桶——一個已經打開的木桶口流出灰黑色的粉末,散發出硫磺硝石的刺激味道。
“很好!”李益民滿意的點了點頭,自忖道︰“剩下該做的只有一件事情了。那就是將這兩門銅炮破壞到楚軍再也無法使用為止!”這時,遠處一陣急促的喊殺聲,他抬起頭來,只見不遠處一支楚軍旌旗正在迅速的向這邊移動,顯然楚軍也發現了這支敵軍的突襲騎兵了。
“來人!先把銅炮的火門給釘死了,再砍斷炮車的車轅!”李益民厲聲下令道。吳軍士卒立刻用事先準備好的木楔釘入那兩門銅炮的火門之中,這樣一來,短時間內楚軍就無法利用這兩門銅炮射擊了,接下來則是炮車的車轅,使得楚軍無法移動這兩個沉重的家伙。在完成了這一切之後,李益民則將那幾個木桶搬出壁壘外,小心的留下適當長度的引信,點燃之後,便領著手下退去,臨走前一個吳軍騎士興奮的笑道︰“給這群賊子留個好禮物!”
“呸!”商錦忠吐出口中的泥沙,想要掀開壓在自己身上的尸首,爬起身來。可他一用勁才覺得渾身上下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痛,竟似整個人被人一只巨掌揉捏了一番一般。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才翻過身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覺得那股充滿了了火藥燃燒後的臭氣和血腥味的空氣是如此的甘美。
商錦忠在地上躺了一會,才覺得恢復了一點力氣,爬起身來,此時的天色已經變得暗了,他也不知已經過去多久了。商錦忠向四周望去,只見壁壘內部橫七豎八的躺滿了尸體,那兩門銅炮歪到一旁,一端沉重的炮身深深陷入泥土之中,用裝滿濕土的柳條筐臨時壘成的壁壘已經少了一大段,外間多了一個淺坑,從形狀來看應該是火藥爆炸後的結果。
“看來是這堵壁壘擋了一下,才救了自己的性命。”商錦忠看了看那淺坑和自己的距離,這時他突然感覺到額頭上一股溫熱的液體流了下來,伸手一摸,滿手都是鮮紅的血,此時商錦忠才發現自己的頭盔上有一條深深的凹痕,他回想起自己昏倒前挨的那一下重擊,若非當時這頭盔擋了一下,只怕自己現在已經沒命了。
商錦忠從一旁的尸體上撕下一塊比較干淨點的布片,包裹好了頭上的傷口,踉踉蹌蹌的向楚軍陣營方向跑去。他剛跑了兩步,突然停住了,在商錦忠的面前橫躺著一排的向前撲倒楚軍士卒尸體,這是被多面堡的側射的實心彈擊中的可怕結果,一枚四斤或者更重的鉛彈,高速飛行掃過楚軍的橫隊,將這些人打倒在地,很多人的尸體是殘缺不全的,斷臂、斷腿、甚至頭顱散落在數十步開外的地方,商錦忠用盡全身力氣才把視線從眼前的這些肉塊挪開,突然撲倒在地,大口嘔吐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商錦忠連胃里的酸水都吐得干干淨淨,他趴在那里喘了好一會兒氣,才精疲力竭的抬起頭來,雖然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上戰場了,但是這樣近距離看到熱兵器毀滅性的可怖威力還是讓他無法承受,商錦忠第一次意識到他操縱的那些“小玩意”到底意味著什麼。終于,商錦忠從自己疲倦之極的軀體里壓榨出最後一點力氣,向楚軍軍陣方向走去。
隨著商錦忠走的越來越遠,他漸漸驚訝的發現戰場驚人的寧靜,本來應該是楚軍軍陣的地方已經變得空空蕩蕩的,只有四處散落的被遺棄的武器和旗幟才能證明這里曾經有一支大軍駐扎在這里,列成威武的軍陣,向敵人發起了凶猛的進攻,幾乎獲得勝利,但是現在一切都變了,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商錦忠不知所措的看了看四周,猛的撲倒在地,雙手緊緊抓住地上的野草,絕望的抽泣起來。
三個時辰之前,一隊楚軍騎兵飛快的趕到炮壘旁,在不遠處,一隊吳軍騎兵正在飛快的離去。
“快下馬,看看里面的炮怎麼樣了!還有炮手,能救回來一個是一個!”楚軍騎兵頭目氣急敗壞的喊道,騎士們忙亂的跳下戰馬,向炮壘內部沖去。這時,壁壘旁突然升起一團火光,靠近爆炸中心的人像樹葉一般,被氣浪卷了起來,更遠一些的人則被四處濺射石塊打得頭破血流,受驚的戰馬發出絕望的嘶鳴,驚恐的四散跑開。
“干得好!”望樓上周虎彪看著遠處炮壘升起的火光,興奮的喊了起來,他一把抓過身旁的牙兵,厲聲道︰“擊鼓,讓多面堡內的預備隊出擊!”
多面堡內,楚兵的攻勢已經陷入了僵局。堡壘內狹窄的空間限制了他們一次能投入的兵力,沒有火炮的支援,他們很難驅除掉躲在矮牆後面通過射孔向自己射擊的吳軍火繩槍射手們,更不要說不時使用霰彈向他們掃射的輕炮了。在幾次拼死的沖擊被吳軍守兵用長矛從矮牆上趕了下去之後,楚兵們索性都隱藏在障礙物後面,等待後面的火炮上來轟開面前的矮牆。這時,隨著一聲爆炸的巨響,楚兵身後傳來一陣喊叫聲︰“吳王于十日前岳州大破楚軍,已領十萬大軍星夜來援,爾曹速速棄兵歸降,還能保住性命!”
矮牆後的吳兵也齊聲吶喊,越過牆發起沖擊,堡內的楚兵听到身後傳來敵聲,頓時軍心大亂,唯恐被吳軍堵在多面堡內,紛紛搶著轉身逃走,被身後的吳兵斬殺無數,越過多面堡外牆時,又有不少人不小心跌入壕溝,被踐踏而死,李益民見狀,便將手下騎兵散開了,一邊大聲吶喊,一邊驅趕著敵軍的敗兵向其本陣方向逃去,楚軍慌亂之間,誤以為吳軍大兵趕到,風聲鶴唳之下,也一面高喊著“敗了敗了”,一面朝己方本陣方向逃去,竟然將正在向前的楚方第二陣沖散了,周虎彪見狀,立即下令擊鼓,全軍出營追擊,楚軍本就強攻半日不下,士卒皆已饑疲交加,這般被己方敗兵沖動陣腳,又听到敵方大軍將至,不由得軍心大亂,各部竟然紛紛自主向主營退去,呂師周見狀派出親兵擔任督戰隊,一連斬殺了十幾名敗兵,可大軍兵敗之勢便如同山崩一般,又豈是人力能夠阻止的。結果督戰隊不但沒擋住敗兵,反倒被敗兵所裹挾,一股腦兒向身居本陣的呂師周這邊涌了過來,呂師周見狀也沒奈何,只得退回營去。周虎彪鑒于雙方兵力對比懸殊,也只是讓部屬大聲鼓噪,在後徐徐追擊,並不敢逼得太緊,最後看到楚軍真開始潰退,才綴在後面斬殺些逃散的兵卒,便趕緊領兵回營了。
商錦忠坐在篝火旁,心亂如麻,耳邊不斷傳來同伴們的議論聲。今天白天圍攻吳軍營壘失敗後,楚軍的形勢已經變得危險起來。雖然事後發現吳軍說呂方正領十萬大軍來援是謠言呂師周成功的封鎖了楚軍在岳州大敗于呂方的消息),但吳軍越過沼澤在楚軍背後築壘成功之後,楚軍大營的補給線便岌岌可危了,楚軍大營中人馬足有數萬,每日消耗的糧秣便不下千石,俗話說“計莫毒過斷糧”,若此番糧道被吳軍切斷,不用吳軍來打,只需過上十日,楚軍大營也就不攻自破了。
“兄弟,吃點東西吧?白天廝殺了一天,現在也該餓了吧!”一人遞了塊烤的黑糊糊的東西過來,商錦忠道了聲謝,接過來咬了一口,舌頭感覺到一陣發麻,是烤熟的芋頭。[http://](咽了下去,這時耳邊傳來一陣議論聲。
“白日里陣上听吳賊說呂方已經在岳州大勝,正領兵趕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呀?”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新兵怯生生的問道。
“你小子懂個屁,那是吳賊胡編來嚇唬你的,打起仗來兩邊都會編造這樣那樣的謠言來嚇唬敵方得人的,尤其是像你這種菜鳥!哈哈!”一個腮幫子上胡子拉喳的中年漢子一邊手忙腳亂的給烤熟的芋頭的剝皮,一邊大聲的嘲笑著那新兵的膽怯表現,他吃的很快,三口兩口就把一個芋頭吃完了,膝蓋旁已經丟了一小堆芋頭皮。終于這漢子打了個飽嗝,拍了拍自己的已經微微隆起的肚子,不滿的抱怨道︰“娘的,廝殺了一天,不說來口葷腥吧,連頓白米飯都沒得吃,只有芋頭管飽,咱們這命還真賤!”
“哼!”旁邊一個獨眼的老兵吃相就斯文多了,他將一個烤的焦黃的芋頭小心翼翼的剝干淨了,小口小口的咽下去之後,拍了拍手才冷聲道︰“知足吧,今天有芋頭吃就不錯了,說不定再過幾天連芋頭都沒得吃了!”
“什麼,連芋頭都沒得吃?”那滿臉胡茬的漢子聞言不由得罵道︰“老子在家里種田都能隔三差五弄條魚貝解解饞,感情這刀頭舔血的差使還不如挖泥巴了!”
“你懂得什麼?某家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那獨目老兵嗤笑道︰“你沒看到吳兵扎的那個營盤,如果架起炮來,正好卡住了老營的糧道,糧道被卡住了,哪來的糧食吃?”那老兵說到這里,臉色突然變得陰沉起來,將手中的芋頭丟到一旁,冷聲道︰“你們沒發現營中的蠻子少了很多,原先負責守衛右邊營盤的也都是蠻子兵,剩下來的也神氣古怪得很,依我看,情況不妙!”
听了獨目老兵這番話,篝火旁眾兵個個神色都變得惶急不安起來,那個十六七歲的新兵最無城府,第一個問道︰“難道那傳言是真的?那我們可怎麼辦呀?”到了最後,他的聲音中已經帶有幾分哭音。[http://]
“小心,巡營的校尉過來了!”那獨目老兵倒是警醒的很,遠遠的看到巡營的校尉立刻發出了警告,火堆旁的眾人立即閉嘴,裝出一副若無其事吃東西的樣子,待到那巡營的校尉走的遠了,那老兵方才低聲道︰“還能有啥辦法,該干啥干啥,吃飽了就睡,若是有機會能跑是最好!若傳言是真的,那這一戰也就是最後一戰了,將來湖南也姓呂了,咱們小老百姓給誰都是當兵納糧,能保住性命回鄉才是正經,說不定換了呂家坐天下,還能少叫幾分錢糧呢!”
“老哥說的是!對!”听到那獨目老兵的建議,眾人紛紛表示贊同,一種輕松的氣氛一下子在人群中彌漫開來,在這些淳樸的人們看來,州府衙門里的相公將軍們是誰並不要緊,世道能夠太平點,勞役少點,打下的糧食交罷了稅賦剩下的還能夠將自己和家里婆娘、父母、孩子們的肚皮填個半飽,這些才是最要緊的。既然楚國已經敗局已定,不用擔心當了逃兵會牽連到家中妻小,那最好的選擇就找個機會跑掉,家里的田畝,婆娘可還盼著自己回去呢。
可是商錦忠卻沒有感覺到輕松,他和其他楚軍士卒不一樣。作為一個吳軍逃兵,楚軍的戰敗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回到自己的家鄉是絕對不行的;若是等到楚軍投降,也是死路一條。想到這里,商錦忠從地上拿起六七個烤熟的芋頭,用布包裹好了,塞入懷中,默默的走開了。
三更時分,在月光下,荒蕪的沼澤地一片昏暗,不時傳來一陣水聲,那是夜行動物捕獵的聲響。商錦忠看了看眼前的小路,狹窄的小路兩邊的沼澤地中仿佛有無數擇人而噬的惡魔潛伏著,他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吳軍營盤,咬了咬牙便大步向小路走去。
數日後,楚軍大營帥帳之中,楚軍都虞候任忠正滿臉焦急的向呂師周稟告道︰“都督,這兩日軍中流言四起,皆言呂方已經在岳州大勝我軍,已進圍潭州,不少兵卒逃走,粗粗算來已有千余人,須得嚴加懲處,才能穩定軍心呀!”
呂師周卻是臉色如水,看不出喜怒顏色,冷聲道︰“有千余人了?也罷,眼下軍糧吃緊,倒也少了千余張吃飯的嘴巴!”
“都督!”任忠聞言急道︰“話可不能這般說,軍糧不足就應該努力運糧,要不就退兵重整再戰,豈有任憑士卒潰散卻不管的道理?”
“任將軍!”呂師周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正式,讓任忠下意識的站直了身軀,只見呂師周從幾案上拿起一封書信遞了過來,低聲道︰“這是潭州來的急報,剛剛到,你看看吧!”
“急報!”任忠接過書信,打開細看起來,他剛剛看了兩行,臉色突然大變,急道︰“什麼,我軍在岳州大敗于吳賊,數萬大軍盡喪,岳州已經落入呂方之手。如今吳軍已經進圍潭州,大王要我軍全軍回援?”
“正是!”呂師周點了點頭“岳州兵敗的消息我數日前已經知曉,但某家害怕消息傳播出去亂了軍心,便隱瞞了起來,任將軍請見諒!”
“罷了!”任忠雖然對呂師周隱瞞自己軍情的行為頗有些不滿,但也知道這也是無奈之舉,再說眼前的事情才更為要緊︰“潭州被圍,讓咱們退兵回援,可我軍現在形勢也很不利呀,該如何進止,都督有何高見?”
呂師周卻沒有立即回答任忠的問題,只是低頭思忖。那任忠見狀等了半盞茶功夫,再也忍耐不住,便催促道︰“都督,你是一軍之主,數萬將士生死都仰于逆一人之手,你可得快些拿個主意呀!”
“主意?”呂師周突然昂起頭來,雙目如電,厲聲道︰“我能拿得出什麼主意來?我本也打算撤兵,剛剛將民夫和輜重撤過沼澤,卻正好有蠻兵叛變,引領吳賊越過沼澤,修建營壘,扼守我軍退路,連夜猛攻又取之不下。眼下軍中士卒士氣低落,糧秣不過夠三日之用,卻要越過沼澤退兵,這如何能成?再說就算能夠在鐘延規的追擊下成功退兵回到潭州,也必然是士卒疲敝,如何抵擋得住呂方的新勝之師?”
呂師周這一席話好似連珠炮一般,將任忠打得啞口無言。正如他所說的,在這種情形下,敵前撤兵本就是極為困難的行動,一不小心就是全軍潰敗。就算呂師周能夠超水平發揮,敵前撤退成功,狂奔數百里回到潭州,又如何抵抗呂方的大軍呢?更大的可能是半路上就會接到潭州城破,馬殷滿門被擒的消息吧。
“這個,這個!”任忠嘟囔了半天,也沒理出個什麼道理來,最後只得憋出一句話來︰“呂都督,你我受大王厚恩,如今正是報恩之時,如今之計也只有先全力猛攻沼澤旁的吳軍小營,將其拔除,然後再退兵回援潭州,其他的也只有听憑天命了!”
“也只能如此了!”呂師周喟然嘆道︰“任將軍,你傳令下去,將所有糧秣分發下去,讓將士們飽餐一頓,其余的制作成干糧,分撥猛攻楚軍小營,要是能拿下也就罷了。要是不能,”說到這里,呂師周臉上現出一絲慘笑︰“那也就沒有以後了!”
吳軍小營,經過幾天的日夜趕工,這座營壘的工事完備程度已經好了許多,不但營壘前的壕溝挖的更深,足有一丈,壕溝後的木牆也建造完畢,木牆上有三尺寬的過道,足夠讓射手在上俯射。在營壘的左邊也建造了一個突出營盤六七余丈的小壘,與原位于營壘右翼的多面堡形成交叉火力。楚軍這幾日來的數次進攻,往往還沒沖到壕溝前,就在多面堡和小堡的夾射下潰散了,這讓營中的吳軍士卒的士氣越發高漲,對于戰爭的前景,就是最悲觀的人也有了非常樂觀的預期。
李益民站在小土丘上,例行的觀察著遠處高地上楚軍大營的動靜,一旁的坐騎的口套在馬糧袋里,正無聲的咀嚼著大麥和豆子。上次的苦戰給他帶來了豐厚的回報,他得到了長官的賞識,已經被委任暫時指揮一個隊(包括五個百人都),那位倒霉的前任被一支長槍刺穿小腹,掙扎了一天一夜之後還是斷了氣。至于正式任命必須等到戰役結束後,周虎彪正式請示負責軍務的樞密院之後,才會發布下來。這對于先前最多不過指揮百人的李益民來說,這簡直是一個飛躍。光明的未來讓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軍官十分興奮,他決定要盡快用下一個功績讓所有認為他的升遷來自僥幸的家伙閉嘴。
這時,楚軍大營傳出一陣嘈雜聲響,李益民側耳听了片刻,詢問一旁的部屬︰“你們听听,這到底是什麼聲響?”
“太遠了,听不太清楚,只听得清有不少牲畜嘶鳴的聲音,倒好似是宰殺牲畜的樣子!”軍士仔細听了一會兒,小心的回答道。
“宰殺牲畜?”李益民想了一會,臉上神色變得興奮起來,下令道︰“走近點,搞清楚是不是楚賊真的在宰殺牲畜。”一旁的吳軍偵騎雖然有些為難,但還是跟了上去,畢竟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已經非常靠近楚軍的營寨了,在靠過去就會突破雙方心理上的一個默契邊界,有非常大的可能性遭到伏擊或者驅逐,他們此時馬力不如楚軍充沛,很有可能要吃大虧。
李益民小心的牽著坐騎,向楚軍大營靠了過去,身後的部屬也是如此,他們並沒有騎在馬上,這個時候每一分的馬力都是非常珍貴的,關鍵時候說不定就能救自己性命,。
隨著和楚軍大營距離的靠近,那股嘈雜聲也越來越清楚了,李益民已經可以清晰的辨認出牲畜被宰殺時的慘叫了,他調轉馬頭,翻身上馬,下令道︰“夠了,咱們回去!”
返回的路上,一名吳軍偵騎看到李益民神色輕松,臉帶喜色,便大著膽子問道︰“頭兒,某看你回來一路上都笑嘻嘻的,莫不是踫到什麼喜事了!”
李益民此時心中大事有了著落,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對部屬的提問便笑答道︰“不錯,看來這一仗已經差不多了,你們應該很快就可以凱旋回鄉了。”
那偵騎開口詢問也就是踫踫運氣,卻沒想到平日里口風極嚴的李十將也轉了性子,連忙陪笑道︰“頭兒莫不是得了什麼消息,大王即將領兵趕到?也說來給咱們听听!”說話同時那騎兵還向上指了指,顯然是以為李益民是從上峰得到了口風。
李益民見狀不由得笑道︰“你們想的太多了,我哪來的什麼消息,再說岳州大勝之後肯定乘勝進圍潭州,只要賊首就擒,這邊也就不戰而勝了。大王何等英明,又豈會做這等愚行。”
“正是,正是!”那偵騎趕忙連連點頭,他也算是心思機敏的,從李益民前言後語中流露出的信息稍一比較,便猜出了六七分來,小心問道︰“那頭兒說差不多了,莫不是剛才在楚營那邊看到了什麼?”
此時李益民他們已經回到了吳軍的控制範圍內了,他緊繃的神經更是放松了下來,笑道︰“這次倒是猜對了,你們方才可听到楚軍營地了宰殺牲畜的動靜?”
“不錯,可那又如何?”
“你想想,這幾日來楚軍糧道被我方炮火隔斷,運進來的糧食一日少過一日,看這幾日進攻的楚軍的士氣,當兵的恐怕連米飯都吃不飽,更不要說肉了。今日這般突然大舉宰殺牲畜,定然是要拼死一擊,先犒賞軍士,咱們只要頂住了這一擊,這幾萬楚軍就要土崩瓦解了!”
“不錯,不錯!頭兒果然高見!”那偵騎听罷了李益民的一開始分析,不由得連連點頭,但轉而又後怕起來,低聲問道︰“俗話說‘兔子急了也能蹬鷹’,這邊楚軍也有一兩萬戰兵,逼急了沖上來,咱們可未必頂得住呀!”
李益民自信滿滿的笑道︰“你們放心,若是咱們事先不知曉,被打了個冷不防他們倒還有幾分希望,可現在事先有了準備,情形就不一樣了。這種拼死一擊最講的就是那股死中求活的那股子氣,若能先發制人,將這股子氣先給泄了,那就不是死中求活,而是死路一條了。”
呂師周穿行在營間,每逢大戰前夜,他都要在行伍間巡查一下,用自己的雙眼看看己方士卒士氣如何,看看布置中有無遺漏的,這是他多年行伍生活養成的老習慣,若是不這般走上一遭,便會心神不定,好似少了些什麼。
道路兩旁的一堆堆篝火旁,一群群的楚軍士卒正聚攏成團,大口的吞咽著噴香的肉湯和米飯,還有少量的酒,一陣陣香氣撲鼻而來。這些肉的來源是軍中的老弱戰馬和駝畜,由于這幾日糧道被阻斷,士卒的糧食都是緊缺起來,更不要說牲畜的草料了,反正突圍成功之後,返回潭州時必須將那些輜重盡數丟棄,那些駝畜也沒有什麼用處了。于是呂師周索性將它們全部殺了,讓士卒們飽餐一頓,好激勵士氣決一死戰,可是士卒們的情緒並不像呂師周事先預想的那樣高昂,絕大多數人只是默默的吃著,並沒有像過去踫到肉食那樣大聲的喧嘩,興奮的爭搶,這讓呂師周的心情變得沉重了起來。
呂師周走過了最後一行營帳,前面不遠便是營壘的護壁,他不由得頹然嘆道︰“唉!軍心不振,看來明日之戰凶多吉少呀!”
一旁的都虞候任忠趕忙勸慰道︰“都督且寬心,吳賊小營中兵不過三千,我軍十倍于彼,便是堆也堆死他們了。”
“但願如此吧!”呂師周苦笑道,這時一陣夜風吹來,任忠道︰“天涼風大,都督還是先回帳歇息吧,明日便是開戰,您可要當心身子呀!”
“且慢!”呂師周卻不理會任忠的勸說,側耳對風向來處傾听了一會,轉過身來肅容對任忠道︰“任將軍,你且听听是否有歌聲,可是某年級大了,耳朵听錯了?”
任忠依照呂師周所言,也側耳听了一會,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答道︰“不錯,听起來好像還是湖南那邊的鄉音,只是這里打了這麼久得仗,百姓早就跑的一干二淨,哪里會有這歌聲!”說到這里,任忠突然臉色大變,驚道︰“這莫不是吳賊的把戲,行那‘四面楚歌’之計!”
這時又一陣大風吹來,傳來的歌聲變得清楚了起來。呂、任二人听的真切︰“父亡于陣前,子顛沛溝壑,家中余姑嫂,田中滿荒草,禾苗無一存,懷中孺子幼,嗷嗷待哺食,倉中如水洗,來年當如何?”聲調婉轉,言辭淒楚,正是當時湖南極為流行的民謠。呂、任二人听到這里,臉上神色不由得大變,吳楚兩軍已經交戰數年,兩邊加起來數十萬大軍縱橫馳騁,相互攻伐,對各自的民力都是極為沉重的負擔,尤其是湖南馬殷一方,他所據有的湖南州郡當時還遠遠未曾開發,無論從人口、財富都遠遠不及呂方所據有的地盤,對于治下的百姓早已壓榨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許多州郡征調百姓早已到了每戶征發兩丁的地步,這對農業生產造成了巨大的破壞,歌謠中所描述的便是此時湖南百姓的淒慘絕望景象,呂師周軍中幾乎都是三湘農家子弟,此情此景之下听到這歌謠,其效果不問而知。
呂、任二人正面面相覷,突然听到己方營中也傳出一陣相同的歌聲,正是營中士卒听到傳來的歌聲,引起諸般心事,也出聲相合,初時還不過零零星星的十幾人,可很快應和之人就飛速增長,變成了成百上千,壓倒了遠處傳來的歌聲。淒楚的歌聲很快引起了哭泣,夾雜著哭聲的歌聲籠罩在整個吳軍軍營的上空,將本來的肅殺氣氛一掃而空,滿是頹然之氣。
“太不像話了,都督你在這里稍等,我立刻領親兵去彈壓,將為首的混蛋全部抓出來吊死,以儆效尤!”任忠怒喝道,對呂師周做了一個揖,就要回頭去點兵彈壓。卻被呂師周一把抓住了,回頭一看卻只見呂師周苦笑道︰“軍心如此,你這去是水上澆油,只怕還逼反了他們,反倒不可收拾了!”
任忠聞言不由得急道︰“那可怎麼辦?總不能就這樣明天去攻吳兵吧,這等士氣肯定是不成的。左也不對,右也不對,總不能在這里等死吧!”
“天命不可違,人力有時窮!”呂師周嘆道︰“如今形勢如此,你我已經智窮力竭,也算對得起楚王了。明日我便收檢士卒名冊,與那鐘延規和談,只要那鐘延規願意將全體士卒放歸家鄉,我便降與他便是!”呂師周伸手阻止住任忠的反駁,道︰“你若是不願降于那廝,便立刻帶了親兵連夜離去便是,想必吳軍也攔截不得。”
“這個!”任忠聞言猶疑起來,他雖然明知眼下楚軍形勢險惡,但手擁數萬大軍,不戰而降的做法的確讓他覺得很難接受,他與呂師周不同,乃是跟隨馬殷一同入湘的“蔡賊”老兵,對馬殷忠心耿耿,一時間不禁懷疑起呂師周該不會心懷異志起來。
“任將軍,呂某已經年過近六旬,便是潑天的富貴,又能享受幾日?如今形勢來看,呂方一統南方之勢已定,你我已經盡心竭力,剩下能做的就是給這數萬將士一個好點的歸宿,這些人個個都是婦人之夫,稚子之夫,垂堂之子,家中田畝還指靠著他們,如今既然無望求勝,又何必將他們的性命白白浪費呢?也算是積點陰德吧,若說呂某有點私心,也就是這些了。”
呂師周言辭懇切,任忠听到這里,神色也是黯然,他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面,這些年來連年征戰,手下將吏生活的困窘也是看在眼里,可面對吳軍咄咄逼人的攻勢,楚軍還是連連敗退,岳州大敗之後,軍中無論賢愚,都知曉楚國的滅亡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本來心中那個彎子繞不過去,听到呂師周這番勸解,總算消解了,任忠嘆道︰“任某乃是楚王舊將,這一身軀殼早就是馬家得了,不能丟在這里,便丟在潭州了,這數萬將士的性命便勞煩都督了。”說到這里,任忠躬身對呂師周拜了兩拜,方才轉身離去。
“這麼說,呂都督遣你來,是要請降啦?”吳軍帥帳之中,鐘延規高踞首座,手中拿著未曾開封的帛書,也不看便放在一旁,對下首的楚軍信使笑道,笑容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和倨傲。
楚軍信使跪伏在地,看不出臉色變化,只听到他沉聲答道︰“正是,我家都督遣末將來前曾叮囑過,諸事皆听鐘府君吩咐,只要鐘府君應允一件事情,我軍三萬將士便解甲歸降。”
“哦!呂都督要某家應允一件事情?”鐘延規拖長了自己的聲調,听起來滿是諷刺的意味︰“這倒是奇怪了,若是貴軍要解甲歸降,便老老實實放下武器,听憑我軍安排,又要提什麼條件,若要提條件,還不如一心一意的打到底,打贏了某家自然什麼條件都要應允的。你們說是不是呀?”他最後一句話卻是對兩廂的吳軍將佐們說的。
“是呀!”
“不錯!”
“正是!”
兩廂的吳軍將佐頓時爆發出一陣應和之聲,他們這些日子來屢戰不利,早已對對面的敵軍憋足了一肚子惡氣,這下逮住機會立刻爆發出來,一句句刻薄的話語像利劍一般落在那信使頭上。
那信使卻只是跪伏在地,一聲不吭,仿佛對四周的嘲笑充耳未聞。眾將吏見他這般模樣,也覺得無趣,時間一久也就笑不下去了。那信使這才抬起頭來,臉上卻滿是譏誚的笑容︰“末將臨走前,都督曾經叮囑過一件事情,說若是貴軍不願應允此事,便督全軍士卒,決一死戰,拼個玉石俱焚便是!”
那信使話剛出口,又引起帳內眾人一陣哄笑,一個性子急的大聲笑道︰“爾軍已經四面楚歌,士卒皆無戰心,還能玉石俱焚?當真是可笑之極!”說到這里,便已經笑的喘不過氣,說不下去了。
鐘延規听到這里,卻覺得有點不對,將那帛書打開一看,臉色頓時大變,肅容對那信使道︰“你可回去報與你家都督,他所求之事我應允了!”
鐘延規話一出口,帳內將吏頓時呆住了,那信使鎮靜自若,一副對方的反應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模樣,重新叩首道︰“末將代我家都督拜謝鐘府君寬宏大量!”
“不必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吾輩求勝而已,何必多殺?你且回去吧,歸降之事繁瑣的很,莫要再出什麼岔子!”鐘延規沉聲道,此時他面容肅然,方才的那點大勝之後的狂狷已經全然不見了,重新恢復了軍中大將的氣度。
楚軍信使退下後,鐘延規不待兩廂將佐發問,便轉身從帳後走了,只留下滿帳不解的議論聲。待到鐘延規回到自己寢帳之中,從懷中重新取出那封帛書,隨手往幾案上一扔,只見其上寫道︰“公之所欲,立大功以為州牧,都掌一方。而公領數萬之眾苦戰多日,未得寸土,今吾軍隨至絕境,但能戰之士不下數萬,且皆延頸希歸,若公拒之,彼必死戰,公總能勝,傷損必多,雖有斬獲,何如全勝功多?今大局底定,吳王帳下立功者甚多,形勢如此,公能如願否?”
“呂師周這廝不但兵法出眾,口舌倒也還便給的很呀!”鐘延規冷笑了兩聲,突然大聲道︰“來人,招文書來,為吾修書至大王處,言吾軍全師而破楚呂師周部,全獲彼軍三萬余眾!”
潭州,楚王宮,往來的人們個個臉色慘淡,他們惶急的臉色被鮮紅色的宮牆一襯,顯得分外慘白。從乾寧元年894)劉建鋒率部入湖南算起,已有二十六年了,在這二十多年時間里,馬殷也曾與外敵交戰,但湖南內部卻很久未曾見到刀兵,更不要說身為首府的潭州了。多年以來,馬殷主要的方略就是結好中原強藩,以制衡下游的強敵楊吳以及後來的呂吳。幾次對外用兵,其目的也並非爭霸,只是為了更好的閉門自保,其絕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內政方面,尤其是茶葉生產貿易尤為興盛,由于淮南楊吳和後來的呂吳與北方後梁的關系一直不好,在唐朝時為最大產茶區得淮南地區與中原地區的茶葉貿易也受到了巨大的影響,湖南茶葉乘機取代了東南茶葉的地位,每年都和北方的後梁有大宗茶葉貿易,馬殷也從中獲得巨利,加上湖南境內多年沒有戰亂,百姓得以安心生產,是以官私皆富。是以在呂方與湖南大規模的戰爭爆發前,雖然當時東南地區生產力水平要遠高于湖南地區,但呂方治下百姓的生活水準要比湖南馬殷治下百姓差一截,當時民間也流傳有︰“馬兒吃黍,呂)驢兒吃草”的諺語,由此可見一斑。雖然後來隨著兩國之間戰爭的深入,湖南百姓的生活水準也直線下降,但從王宮的裝飾富麗程度還是看出楚國的富庶,不說別的,光宮牆上便是用來涂色的丹砂,便是一大筆財富,只怕呂方本人的宮室,也未曾這麼鋪張。
一間內室之中,一個妙齡華服女子正坐在臥榻旁的錦墩上,小心翼翼的替榻上的老人喂食,那老人身著紫袍,頭戴金冠,雖然形銷骨立,一副沉痾已久的模樣,但言談舉止間不自覺的便流露出威權在握的樣子,顯然平日里在上位發號施令慣了,此時便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了,正是楚王馬殷。
馬殷吃了幾口粥,便覺得胸口堵得慌,一陣煩惡,再也吃不下去,便伸手推開那女子的湯匙,搖頭道︰“罷了,某吃不下了,檀奴你看護我好久了,先下去歇息一下吧!”
“阿耶,你就再吃一口吧!”那華服女子卻不放棄,勸慰道︰“大夫說阿耶你久病初愈,最是要多進食才能恢復的快些,可你只吃這麼幾口便不吃,什麼時候才能好呀!”這女子語音柔膩,說話時頭上的金步搖輕輕搖擺,懸掛的金鈴輕輕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音,語音鈴聲間雜在一起,說不出的好听,說到最後,那女子嬌嗔道︰“阿耶你若是不吃,檀奴便也不吃了,陪阿耶你一同餓著!”
馬殷拗不過華服女子的軟硬兼施,只得苦笑道︰“好!好!某再吃些就是了!”原來這華服女子乃是馬殷最小的一個女兒,姓馬名宣華,小字檀奴,年方二八,便生的桃夭李艷,秀麗無雙。馬殷老來得女,自是愛惜無比,平日里養在宮中,當若性命一般。此次吳國大軍入侵,他身染重病,無法親自領兵迎擊,只得遣其子馬希聲領兵迎擊,結果被呂方在岳州大破,長驅直入進圍潭州。宮中上下害怕馬殷好不容易病勢才有了點起色,突然得知這個惡訊,病情又有反復,都瞞著他,于是滿城上下,只有馬殷一個人還不知道吳軍已經包圍潭州的實情。
馬殷又強吃了幾口粥,一不小心嗆住了,不由得劇咳起來。馬宣華見狀,連忙起身輕拍老父的後背,過了好一會兒馬殷才緩過勁來,在馬宣華的攙扶下躺了下去,搖頭嘆道︰“都這把年紀了,該見得都見過了,怎的老天還不將這把老骨頭收了去,留在床上苦熬!”
馬宣華一邊幫老父蓋好被子,一邊隨口答道︰“阿耶說的什麼話?您這把骨頭還硬朗著呢,幾個哥哥還指靠著您挽回危局呢?”
“什麼?危局?”馬殷雖然年紀已老,但一顆心卻越發機敏,立即听出不對來,厲聲道︰“前兩天不是說我軍在岳州擊退了吳賊,呂方已經退守夏口了,怎麼又變成了危局,莫非是什麼瞞著我不成,快說!”
“沒有呀,阿耶你想的多了!”馬宣華被馬殷這一聲喝,口中立刻就吱唔了起來。可馬殷是何等人物,見歷的厲害人物多了海了去了,馬宣華不過是個年方二八的韶齡少女,立刻就露出了馬腳。馬殷看在眼里,越發確定有什麼大事在瞞著自己,這時他又如何躺的下去養病,便強撐起半邊身子,厲聲喝道︰“來人,快來人,將許相公請來,本王有要事與其相商!”
馬殷這般高呼,外間立刻就亂了起來,馬宣華見這般模樣,心知再也瞞不下去,只得低聲道︰“阿耶且先躺下休息,莫要氣壞了身子,檀奴立刻讓人去請許相公便是!”
過了約莫半響功夫,外間進來兩人來,前面那人倒是俊秀的很,只是雙眉微微上挑,顯得有些威儀不重,正是馬殷的嫡子馬希聲,其後那人身形魁梧,頷下濃須,長得頗為威武,卻是楚國右宰相許德勛,正是方才馬殷口中說的許相公。
馬、許二人進得屋來,走到馬殷榻前,一齊斂衽跪拜道︰“微臣兒)拜見大王阿耶)!”
“許公請起。”馬殷溫言道,接著便對隨著站起來的兒子喝道︰“小畜生,還不給我老老實實的跪著!”
馬希聲被馬殷這般一聲喝,嚇得立刻跪了下去,面孔緊貼地面,一動也不敢動。馬殷冷哼了一聲,轉而對許德勛沉聲問道︰“許公,如今形勢如何,與我好好說說吧!”
“這個!”許德勛稍一猶豫,便一咬牙答道︰“稟告大王,十五日前,我軍于岳州慘敗于吳賊,輜重精銳盡喪,如今吳賊已經進圍潭州,三面包圍州城,在湘江之上也結成水營,船帆如雲,兵勢極盛!”
馬殷聞言並沒有立即說話,只是點了點頭,臉色也變得慘白了起來,一時間屋中半響無聲,地上的馬希聲耐不住抬頭偷看,正好對上馬殷的視線,只覺得老父的目光如冰似雪,渾然沒半點人氣,嚇得馬希聲立刻緊伏地面,再也不敢動一動。
“呂師周那邊呢?”
許德勛低咳了一下,道︰“只是呂方在岳州得勝之後,將所俘虜的蠻兵皆善待,又悉數釋放,其目的可想而知,呂都督麾下多有蠻兵,只怕前景堪憂呀!”
許德勛語罷,室中頓時靜了下來。()這四人中除了馬宣華以外都是有相當軍政經驗的,對于許德勛方才的話一听就明白了其中含義,呂方故意優待蠻族俘虜分明是示以優柔,那些蠻族本來就對于楚國並非心服,不過是畏懼威勢,貪圖賞賜,才從軍征伐,現在看到吳軍的威勢,又受到招誘,只怕回去後不少部落便會掉轉矛頭來打楚軍了,呂師周那邊肯定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看來師周那邊也不能太過指望了!”馬殷低聲嘆道,可能是因為特別消瘦的原因,他額頭上的皺紋顯得越發明顯,便如同數道溝壑一般,馬希聲與許德勛二人臉上也滿是愁容,顯然也是無計可施。室中一時間靜了下來,過了半響功夫,馬殷的感嘆聲打破了寂靜︰“打也打不過,那就只能和了,許公!”
許德勛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如今形勢危殆,也不能全指望呂師周了,再說就算他能領兵退回來,也未必能擊敗呂方,最後還是得和談,只得麻煩你走一趟吳營了!”
“微臣遵命!”許德勛躬身領命,起身問道︰“臨行前大王可否指點一下!”馬殷的命令下的頗為含糊,並無一個底線,此事又干系重大,許德勛心中無底,只得開口詢問。
“這個。”馬殷聞言不由得為難起來,他雖然已經在亂世中打了幾十年的滾,無論是軍政兩方面都可說是有相當水準的能力,但自古以來和談雙方背後都要有相應的實力籌碼才談的下去,岳州一戰之後,楚軍精銳已經丟的七七八八,有重兵集團只剩下呂師周一支了,潭州雖然城池堅固,但若外無救兵,斷無必守之城,這也是兵學上的常識。在這種情況下,和呂方進行和談,難度可想而知。良久孩子後,馬殷終于沉聲道︰“我已經年過近六旬,便是立即死了也不為早夭了,呂方要如何處置都只有听憑了,只要能讓宗族子弟留在湖南即可,其他都可以商量!”
“是!微臣定當拼死力爭!”許德勛躬身拜了一拜便出門去了,聲音雖然不大,但堅定無比。
吳軍大營帥帳,帳外甲士林立,肅然無聲,在這里鋼鐵和肌肉組成了堅固的牆壁,將外界的一切都隔絕開來,連空氣的流動在這里仿佛都停滯了。
突然一陣笑聲從帳內傳了出來,打破了此間的寂靜。
“喔!想不到某家這個大舅子在杭州蹲了五六年,還沒被醇酒婦人泡軟了骨頭,連呂師周這等名將也被他收拾了!”呂方一邊捋著頷下的胡須,一邊大聲笑道,從完全舒展開的額頭來看,他此時的心情已經完全放松下來,對于這個城府極深的男人來說,這可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一旁的陳允笑道︰“恭喜大王,此事當真是可喜可賀!如此一來馬殷可就再沒指望了,潭州城也就可以不戰而下了,全師而摧名城,破大國!如論兵法,本朝只怕也只有開國時的衛公可與大王相比了。”
“說不得,說不得!”呂方搖頭笑道︰“陳公也說的太離譜了,我這兩下散手你還不知道,無非是兵多勝兵少,精兵勝弱兵,糧多勝糧少罷了。不要說衛公,就是李光弼也遠遠不及,這種話咱們君臣之間說說也就是了,傳出去還不笑死北邊那些家伙了!”
陳允趕忙躬身謝罪,呂方此時心情甚好,擺擺手便讓其起身來,君臣二人說笑了兩句,陳允突然道︰“微臣看鐘觀察信中說已將呂師周所部悉數遣散,並未留下一人。”
呂方听出陳允語氣不對,臉上也嚴肅了起來,問道︰“不錯,怎麼了?”
陳允考慮了一下措詞,答道︰“微臣忝居樞密一職,這軍中事務便是微臣的職責。依照朝中法度,鐘觀察雖有統軍之權,但選募將士,編練軍隊都要經過樞密院的同意,絕不可私自專權!”
呂方臉上露出不解之色︰“陳公所言是正理,不過他只是潛散敵軍降兵罷了,而且軍中的確也沒有那麼多糧食養活那些俘虜。那你的意思是?”
“呂師周所統的乃是楚軍精銳,其中多為勁兵,鐘延規乃是當世梟雄,有這個擴張自己實力的機會,又豈會白白放過了?”
“你的意思是他從楚軍降兵中私募壯士,以為自家部曲?”呂方听到這里,臉色頓時陰沉了起來。鐘延規按說還算是他的大舅子,可當年一投降過來便將其部曲親信扒了個干干靜靜丟到杭州去當個空頭官,出門都有十幾個檢事緊緊盯著,說白了還是忌憚此人是當世梟雄,非池中之物,放在杭州看管起來也安心些。經過六七年後,隨著呂方實力增長,大勢已成,又要對湖南用兵,才將此人放了出來擔任一路統帥,可沒想到剛剛放出來便又觸動了呂方心中的逆鱗,又怎麼讓呂方不怒。
陳允看到呂方臉色便清楚自己的諫言有了效果,精神一振,繼續道:“不錯!大王,楚軍這些降兵都是健壯漢子,若是放歸鄉里,只怕多半都據山為盜,成為未來的禍患,鐘觀察也是當過父母官的,豈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平常的處理辦法是將精壯挑選出來編入軍中,補足缺額,余者或者編為民夫,或者打入官府為奴,只有不足為患的老弱才放其回鄉。鐘觀察這般其中必有機巧。”
帳中呂方與陳允此時都不再說話,方才帳中那種輕松愉快的氣氛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緊張和沉默,陳允小心的觀察著對方的神色,只見呂方的臉上並無表情,但憑借自己對主上多年的相處的經驗,陳允完全可以感覺到呂方的心里到底在怎樣的翻江倒海。
這時,帳外傳來一聲稟告︰“稟告大王,潭州城中有使者求見,說是馬殷遣來請求和談的。”
呂方抬起頭來,嘴角上翹,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讓使者在營門先等一會,先擊鼓,召集諸將吧!”
“喏!”隨著一聲應答,簾外傳來一陣遠去的腳步聲,呂方轉過臉來,方才的笑容已經消失了︰“陳公,方才的事情某家已經明了了,陳公就不要再提了,只當做不知道便是!”
“微臣明白!”
許德勛站在營門旁,身為使節的他依照自己的身份穿著紫色的圓領官袍,腰懸犀帶,頭戴皂色交角 頭,身後跟著的數名隨員也打扮的十分莊重。如此打扮的他們在滿是鐵甲長槍的軍營中顯得分外的顯眼,從營門經過的吳軍將吏們都把目光投向他們,許德勛完全可以感覺到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里包含的不屑和嘲笑,許德勛要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忍耐住那種渾身上下有無數只螞蟻爬行的感覺,在他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急迫的盼望過自己能夠迅速擺脫這種窘境。
這時,遠處一名吳軍十將跑了回來,對守門當值校尉附耳低語了兩句,許德勛听到了幾個“傳見”、“召見”之類的零星詞匯,暗想是通報回來了,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眼見得那守門校尉朝自己這邊走了過來,他不由得轉過身來,強擠出一臉笑容,問道︰“這位郎君,可是吳王召見某家了!”
“大王是何當人物,豈是你想見就見的,且在這邊安心等著便是!”
“這!”許德勛強自按下心中的煩躁,笑道︰“那是,那是,是某家逾越了,只是這營門口人員來往甚多,我等在這邊呆著也不方便,不如讓我等到旁邊等等可好!”
那守門校尉聞言雙眉一聳,冷聲道︰“那怎麼行,你當這里是你家里,想呆在哪兒就呆在哪兒了,這里是軍營,亂跑是要掉腦袋的,上頭只說讓你們在營門等候,你們就只能在這里等候!”說罷也不待許德勛回答,便轉身走開了。
許德勛見狀,也沒奈何,只得回到原處等候,也不知等了多少時間,這營門口往來人馬甚多,不久便將他一身的華服弄得處處污跡,這才有人出來將其引領入營。
許德勛一路上走來,心中倒也明白這定然是呂方的計謀,估計是為了故意折辱來使,好在和談中搶個先機,好在他來時一路上早已打定了主意,拼卻了自己這條老命不要,也要保住最後那條底線。是以等到許德勛來到吳軍帥帳之前時,已經心平氣和,將方才吳軍慢待的氣惱拋開了。
“宣楚使覲見!”隨著一陣拖腔拉調的宣覲聲,許德勛依照禮儀邁步進得帳中,走到離首座還有十余步處,行禮如儀下拜道︰“外臣許德勛拜見大王!”
“請起!”
“外臣謝恩!”許德勛磕了兩個頭,站起身來,開始仔細打量坐在首座上的那個男人,紫袍包裹下的軀體已經衰老,臉龐已經布滿了皺紋,兩鬢斑白,只是眼神還是那麼威嚴和鋒利,仿佛要刺進你的靈魂里去一般。
“許公此行有何貴干?”呂方的發問打斷了許德勛的思緒,他一時間不禁有點恍惚,眼前這個男人離得如此之近,幾乎讓許德勛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難道就是眼前這樣一個人掌握著二十萬以上的大軍,統治著數十個軍州,即將將楚國一舉毀滅嗎?
“許公此行有何貴干?”看到許德勛一動不動的呆在那里,呂方便又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問題,心中暗想︰“這個許德勛自己也曾听說過,乃是馬殷手下的宿將,怎的今天有些反常,莫不是潭州城內有什麼變故了?”
許德勛被呂方這一提醒,立即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趕忙躬身道︰“外臣今日得見尊顏,惶恐失態之處,乞大王見諒!今日吾王遣外臣前來,乃是為了和談一事!”
“和談?”呂方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問道︰“馬公要和談是好事,某家也不是窮兵黷武之人,只是不知此番許公前來帶了什麼條件?是要割讓州郡呢?還是奉上財帛?且說來听听!”話音剛落,兩廂的吳軍將佐們便發出一陣哄笑聲。(看小說就到葉子•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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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德勛如何听不出呂方話語中的調笑諷刺之意,只是如今形勢比人強,只得咬牙苦苦忍住,強笑道︰“大王說笑了,臨行之前吾王曾經說過,只要吳軍願意休戰,岳、衡、郴三州已為貴軍所據,便盡數割讓,吾國也願為下國,年年進貢,唯上國馬首是瞻!”
“哦!”呂方听到這里不禁有些意動,按照許德勛所言,馬殷開出的條件就是吳軍現已佔領的州郡全部歸呂方所有,楚國全境共有二十四州,其中已被吳軍佔領的有岳、衡、郴三州,雖然從面積來看,吳軍所佔領的這三州只有很小一部分,但是從經濟人口來說,這三州乃是楚國的膏腴之地,又位于門戶之處,遠非西南那些州郡能夠比擬的,只要吳軍能夠據有這三州之地,佔領並吞剩下的地盤不過是時間的問題,馬殷拿出這個條件來,實在是已經很有誠意了。一旁的陳允看出呂方的心思,連忙伸腿在幾案下踢了對方一下,以目示意。呂方立即反應了過來,冷笑道︰“許公當真是說笑了,那些州郡乃是我軍將士百戰而得,本就是我吳國囊中之物,如今我軍兵臨潭州城下,馬公又說將那三州割讓與我,豈不是拿我們自己的東西割讓給我們自己,天下間豈有這般道理,汝莫非以為我呂方是傻子不成?”
許德勛強辯道︰“大王此言差矣!貴軍雖然連戰連勝,但也死傷不少,我呂師周都督正領大軍趕來,城中收拾余燼尚有精兵數萬,那時內外聯合,以大王之強,也未必能保全勝。看小說就到~俗話說‘兵凶戰禍,勝負未知’,大王棄平易獲大利,蹈凶險以求僥幸,恐非智舉吧?”
“許公果然舌辯無礙,連本王听到這里都有些心動了!”呂方大笑道,突然他語意一轉︰“只是日前我已得軍中急使來報,鐘吉州已經大破當面敵軍,你口中的呂都督如今已為吾軍階下之囚,哪里還有內外聯合?許公現在還有什麼話說?”說到這里,呂方對一旁的陳允道︰“陳公,且將吉州來信拿給許公看看,免得讓他以為是某家誆騙于他!”
許德勛用顫抖的雙手接過陳允遞過來的帛書,此時對許德勛來說身邊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這封帛書,他的雙耳已經听不見兩旁吳軍將佐的笑談聲,一雙眼楮呆呆的盯著帛書上的每個文字。奇怪的是,每個字他都認得,偏偏卻看所表達的意思。許德勛猛的閉上眼楮,他只感覺到兩行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打濕了他頷下的胡須。
突然,許德勛猛的睜開雙眼,沉聲道︰“那大王要怎麼樣才願意和談?”
看到許德勛那麼快就從沉重的打擊中重新恢復了過來,呂方的眼中不禁流露出一絲欽佩的神情來,他下意識的坐直了斜靠在憑幾上的上半身,用很鄭重的口氣答道︰“若要和談,那得應允某家三個條件!”
“大王請說!”
“第一,楚國必須立即交出錢一百萬貫,谷六十萬石,布帛四十萬匹的犒賞來!然後每年還要支付錢二十萬貫,谷十萬石的貢賦!”
許德勛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起來,呂方這簡直是要把湖南的地皮都刮干淨了,但是他並沒有反駁,他想了一會,答道︰“貢賦沒有問題,某這里就可以答應,只是犒賞錢里的一百萬貫錢甚難,楚地本就缺乏銅錢,這幾年有連續戰亂,茶商絕跡,稅錢不足,可否先出五十萬貫,剩下的且寬限些時間,待到茶稅收上來了,再補上可否?”
“無妨,某家自有主張,能讓貴方能夠出得起這價錢,只要許公先答應了這個數字即可!”呂方笑道,臉上滿是有了成算的笑容。
www.uu.com看小說就到~許德勛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陣寒意,只是形勢如此,不管多麼苛刻的條件也只有先應允下來,換得吳軍的退兵,才有未來。想到這里,許德勛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既然如此,某家便應允了第一個條件,請大王說第二條吧!”
“好,某家第二個條件便是貴方必須割讓岳、朗、澧、辰、潭、衡、郴、永八州!”
“什麼!”許德勛听到這里,也顧不得失儀,霍的一聲便站了起來,厲聲道︰“大王好大口氣,將這八州割了去,那我大楚還剩下什麼?那還要和談作甚?”說到這里,許德勛一甩衣袖便要離去。其實也怪不得他如此,呂方所要割讓的七州中潭州便是後來的長沙,乃是三湘的中心,岳、郴、衡乃是楚國的富庶之地,其余數州要麼是邊防重地,要麼則是交通樞紐,這八州一旦被吳國割去,楚國則處于了籬笆盡去,生死仰息于他人的絕境。
呂方卻絲毫不為對方的無禮舉止所動,笑道:“許公若是要走,我也不攔,來人,送客!”
許德勛聞言停住了腳步,方才的激憤已經過去,他強壓下胸中的怒氣,回頭道︰“大王,您這般一口氣割去了八州,什麼都不給我們留下,這,這可不是什麼和談吧?”此時許德勛的言辭和方才差不多,只是口氣軟弱了起來。
“哦?”呂方笑了笑,道︰“莫非許公以為某家方才開的條件過分了些?”
許德勛沒有回答呂方的問題,干脆來了個默認。呂方笑道︰“某卻不這麼看,
某還以為這條件開的既有理又有節,端的是為了貴方的利益著想的,只是許公一時間還沒了解某家的深意呀!”
許德勛聞言不由得氣惱萬分,卻又不敢發作,只得沒好氣的答道︰“外臣愚鈍,還望大王拔冗開解!”
“某家記得許公方才提出和談時曾經說過,汝國願為大吳之下國,年年入貢,唯我大吳馬首是瞻,對嗎?”
“不錯!”
“那好,我呂方要割讓的八州中,岳、朗、澧、辰四州與荊南不過一江之隔,你們也知道,我大軍平定湖南之後便會揮師北向,進取荊州,第一步就是攻略江陵,這四州定定然要拿下的!貴方既然既然唯吾馬首是瞻,總不會阻礙某家的經略荊襄的大業吧!”
許德勛強壓下心中的怒氣,亢聲答道︰“那好,這四州也就罷了,那剩下四州呢?這四州又沒與荊南比鄰?總沒有礙著大王的大業吧?”
呂方擺了擺手,笑道︰“許公莫急,的確永、潭、衡、郴四州沒有與荊南交界,但我一旦揮師北上,江西必然空虛,潭、衡、郴乃是江西的屏障,某家若不拿在手里,總覺得怕有人在背後起事,心里發寒,貴方既然願為我大吳下國,想必是不會讓某家心里發寒吧?”
許德勛听到這里,已經明白了呂方話中之意︰既然接下來他要大舉北侵,就不會給背後留下什麼隱患,若是自己拒絕割讓這三州,只怕他就要先把這隱患連根拔起了再說,自然這和談也就達不成了。想到這里,許德勛抬頭道︰“既然如此,外臣便大著膽子做個主,將這七州割讓給大吳了,大王可以說第三個條件了!”
“不對!”呂方搖了搖頭,道︰“是八州,還有一個永州。”他的語氣十分堅定,絕無半點可以商量的余地。
“永州?可那里乃是敝國腹地,既不靠近荊州,也不靠近江西,大王要割讓此州作甚?”
呂方搖頭道︰“看來本王這番苦心許公還是不明白呀,也罷,今日趁著眾將都在這里的時候,某便將這話說明白了,也讓許公明白並非我呂方貪得無厭。許公,我記得楚王已經年歲不小了吧?”
“不錯!看這和永州有什麼關系?”
“許公莫急,且听呂某慢慢解釋!”呂方倒也耐煩的很,慢慢說下這樣一番宏論來︰“說句不怕忌諱的話,這亂世之中,生死無常,楚王說不定哪一天就去世了也說不定,他今日說願為大吳下國,可繼位之人可未必願意,那時兩國刀兵四起,反而害了百姓。若永州在大吳手中便不同了,那永州位處湖南腹地,瀟湘二水匯合與此,期望湖南各州不過數日,若我委一重將,領三千精兵駐扎于此地,貴主鑒于利害,也不會做那愚事,兩國之間不起刀兵,馬家自然也能享國長久,遺祚千年了,許公以為本王方才所說的有道理嗎?”
“這,這個?”許德勛聞言不由得語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呂方的意思是要把位處湖南腹地,交通便利的永州作為己方監視軍隊的駐地,一旦楚國出現叛亂,便可立即以此地為作戰基地,外用調動大軍征討,內有精兵呼應。,迅速撲滅叛亂。割讓永州就可以撲滅楚王心中最後一絲復仇的希望,迫使對方老老實實的當呂方的附庸,自然就能國祚綿延啦。只是呂方這話听起來雖有道理,但為免有些一廂情願了些。
“我也知道許公現在覺得有些不舒服,可戰國時六國疆土無一不遠遠勝過衛國,可衛國卻至二世時才亡,享國之久遠勝六國,‘齒雖堅,不能久已,水雖柔,頑石可穿’,有些道理再過些年許公就明白了!”
“多謝大王的苦心了!”此時的許德勛便好似被硬生生的吞進了蒼蠅一般惡心,只是此次他肩上的擔子太重,來之前早就把個人的榮辱丟在一邊了。
www.tsxsw.com他咳嗽了一聲問道︰“割讓八州之事容我先回去與大王商量一番,應該問題不大,請大王說第三個要求吧!”
“那好!我第三個要求就是請霸圖公(馬殷字霸圖)遷居建鄴,為呂某出謀劃策,共圖大事!”
“不可!”
一聲斷喝打破了帳中的貌似和諧的氣氛,許德勛臉色鐵青,須發怒張,方才好不容易才壓制住的憤怒和屈辱這一瞬間爆發了出來,在呂方身旁侍衛的數名侍衛還以為他想要對主上不利,立即擋在呂方身前,拔刀怒視。許德勛見狀,怒哼了一聲,對呂方拱了拱手便算還了禮,自顧向帳外走去。
呂方這才反應過來,對身旁的陳允使了個眼色,陳允會意趕忙搶上前去,一把扯住許德勛的衣袖,笑道︰“許公何必如此,有事盡可相商,何必勃然作色?”
許德勛沉聲道︰“呂公貪得無厭,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回城之後自當整兵制甲,決死一戰!”說罷便用力將自己的衣袖從陳允手中扯了出來,轉身拂袖而去。
“許公且住,許公且住!”雖然陳允在後面連聲叫喊,可許德勛還是不顧而去,連頭也不回一下。陳允見狀只得無奈的走回呂方身旁,躬身道︰“臣下無能,未能將其挽回,請主上治罪!”
呂方笑道︰“無妨,此番雖然激走了許德勛,不過也算是知道了對方的底線,那就是馬殷必須要留下,也不全是沒有收獲,此事且不急,反正我軍背靠湘江,轉運方便,附近又是人煙稠密,積蓄眾多,不用擔心缺糧,便休兵養士,待機而戰吧!”
潭州城內,楚宮。涂滿了丹砂的牆壁在昏暗的燭光下呈現為一種可怖的深紅色,仿佛凝固了的血液一般,幾名走過的宮女個個神情悲戚,無聲的穿行在過道中,便是偶爾踫到熟識的,也只是低頭通過,連個眼色也不敢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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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室中,四周的門窗緊閉,可能漏風的門窗縫隙也都用錦毯遮住了,免得漏了冷風進來。馬殷僵臥在榻上,一動不動,如非胸口微微的起伏,簡直和一具尸體毫無區別。馬宣華坐在榻旁的錦墊上,臉色蒼白,神情困倦,正照料著昏睡中的老父。
這時,門簾被揭開了,一名婢女躡手躡腳的走到馬宣華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馬宣華遲疑了片刻,又看了看榻上昏睡的老父,便對那婢女叮囑了兩句,待到那婢女走出門外,她才咬了咬牙,伸手推了推馬殷的肩膀,輕呼起來。
馬殷睡得並不深沉,其實由于病痛的煎熬,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處于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這讓他的身體變得更加糟糕。因此,馬宣華只是輕推了幾下,他便醒了過來,剛剛睜開雙眼,便看到女兒美麗而又憔悴的面容。
“阿耶,許公從城外回來了,便在外間相侯!”
“哦!快請許公進來!”馬殷本來還有些渾濁的眼神立刻變得犀利了起來,仿佛那個剛毅機敏的影子又重現在這個已經衰頹的軀殼之上。他的目光掃過屋內,突然問道︰“二郎呢?”
“二哥累了,在隔壁屋中歇息呢,阿耶你要見他嗎?兒馬上去叫他過來!”馬宣華立刻答道,由于馬殷子嗣頗多,除了出家當了道士的長子馬希振以外,便是以馬希生為長,也就是馬殷的繼承人。他在這個老父病危的節骨眼上,干脆就住在宮中,名義上說是侍奉老父,實際上卻是為了確保自己在諸兄弟中能夠第一個得到馬殷亡故的消息,然後隔絕內外,好爬上楚王的寶座。
“罷了!”馬殷是何等人物,豈不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的心思,制止住女兒起身去通知馬希聲。
www.uu.com看小說就到~這時門簾揭開,許德勛走了進來,對榻上的馬殷斂衽下拜道︰“微臣無能,未能達成使命,請大王治罪!”
“快扶許公起來!”馬殷趕忙對一旁的馬宣華道︰“這和談之事,成與不成本就是兩可之間,許公何罪之有?且將此番經過說出來,老夫一起參詳一番,也能有所裨益!”
許德勛起身,告了聲罪,便將自己從在營門前等待,到進帳後參見呂方,以及呂方所提出的三個條件,從頭到尾細細說與馬殷听了。馬宣華在一旁听了,早已被氣得臉色慘白,道︰“呂方那廝欺人太甚,開出這等條件來,便是兵敗城破也不過如此,許公做的對,咱們拼死背城一戰,也未必輸給了他!”馬宣華說完話後便將目光投向躺在榻上的馬殷,希望能听到同樣的聲音,可馬殷卻半響無語,只是躺在那里,神情若有所思。
過了約莫半響功夫,馬殷突然道︰“看來那呂方倒是很看重我這把老骨頭呀!”
一旁的馬宣華听了,急道︰“阿耶你可不能信了呂方那惡賊的話,若是您去了吳軍營中,定然是死路一條的。”
馬殷卻沒有理會女兒,將探詢的目光投向許德勛,這時馬希聲從門外沖了進來,原來他在馬殷門外也安插有心腹,看到許德勛回來了也立即通知了他,只是馬希聲此時衣冠不整,臉色酒氣,和此時的環境有些不協調。
“見過許公了,和談的事情如何了?”馬希聲顧不得見過老父,便直接向許德勛發問道。許德勛臉上現出不愉之色,但還是沉聲答道︰“呂方的條件非常苛刻,不但要索要大筆財帛,割讓八州之地,還要大王前往建鄴以為人質。臣下以為萬萬不可,當時便嚴詞拒絕了!”
“許公所言甚是,呂賊如此狂妄,自當迎頭痛擊,挫其銳氣,待呂都督大軍回援,再開城兩面夾擊,定能大勝之!”馬希生亢聲道,他領兵在岳州慘敗于呂方之後,逃回潭州,本已破膽,但這些日子在潭州城中在身邊佞臣的吹捧之下,信心又漸漸恢復了起來,覺得當日負與呂方不過是運氣差了一點,若是能得到呂師周的援兵,也未必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衙內,臣下在呂方營中被告知,呂都督之軍已經盡沒,只怕這潭州已不會有援兵了!”
“什麼?”馬希聲的臉色一下子慘白了起來,他的勇氣就好像海浪一般,來得快,去得也快,岳州一戰逃亡時的慘狀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腦海中。他措手無策的看著許德勛道︰“這個,這個不會是呂方假造出消息欺瞞我們的吧!”
“這個?有可能,不過這種事情瞞不了太久的,最多再過個七八天,便會有切實消息傳來,那時便可知道真偽!”許德勛答道,听他話中的意思是認為呂方偽造消息的可能性不大,馬希聲一下子便蔫了下來,坐倒到一旁,一言不發。
“宣華,希聲,你們兩個先出去吧,為父要和許公單獨待一會兒!”馬殷突然沉聲道。馬希聲和馬宣華二人對視了一眼,便馴服的向馬殷行禮退下,屋中只剩下許德勛和馬殷二人,氣氛一下子變得壓抑起來。
“許公,你以為呂方是何等人?”馬殷突然開口打破了屋中的靜寂。
許德勛並沒有立即回答馬殷的問題,他思忖了片刻嘆道︰“此人凶狡異常,善治戎器,洞察人心,不過二十年光陰,便由一介贅婿,變為南方霸主,實在是信、布之流,非高祖不得已治之呀!”
“不錯,此人英才卓世,不過從他起兵算起,也有二十年了,算來他也年過五旬了吧?”
“正是!我今日見他已經兩鬢斑白,滿臉老態,至少已經年近六旬,只是顧盼之間,依然滿是人主之威,令人懾服!”許德勛說到這里,才突然听出了馬殷的意思,驚道︰“莫非主上的意思是那廝也時日不久了?”
“不錯!”馬殷笑了兩聲,滿臉盡是掩飾不住的自嘲之色,道︰“這天下間的英雄豪杰,任你天大本事,最終來也逃不過這一日。那呂方已經擊破呂師周,包圍潭州,形勢好的無以復加,為何還要同意和談?無非是想要盡快結束湖南戰事,轉頭北上,去找‘高賴子’的麻煩。他呂方縱然英才絕世,可他兒子可未必也有這般本事,他這個當爹的還不是想趁著活著的時候替兒子多掃除點敵寇,免得為子孫累?”
許德勛的臉上現出一絲不敢相信的表情,問道︰“難道那呂方當真是想和談,那他為何還提出這樣苛刻的條件?”
“他當然想和談,不然就算拿下了潭州,西南那邊還有十幾個州郡,靠長江的那幾個州郡也會投靠荊南,戰事持續起來,沒有個五六年解決不了。呂方現在恐怕一門心思想著北上荊襄,準備逐鹿中原了,哪里還有心思在山溝密林里耗上五六年了。至于那些條件,他是忌憚退兵之後,我這個老不死的又起兵在他背後作亂,所以才把我弄到建鄴去,至于我那些不成器的兒子們,他倒是沒放在眼里。”
“這!”許德勛听了馬殷這一番話,再和自己在呂方帳中時的看到的諸般事實一一印證,倒是覺得越來越契合起來,他也知道陳允乃是呂方的樞密使,幾乎是第一信重之人,陳允最後的行為只能解釋為呂方對于和談也很有期望。只是他想起自己一開始的苛待,便問道︰“既然如此,那他為何又索要如此多錢財,還如此慢待敵方使臣?”
“吳國屬地隨廣,但這十年北御大梁,西南兩面則與我大楚南漢交兵,國中百姓未曾一日得息,這次若不狠狠撈上一筆,如何再北上侵攻荊南?再說也能順便削弱了我國的財力,一舉兩得之事他呂方又何樂而不為?至于慢待于敵方時辰,那不過是先殺殺你的威風,在接下來的談判中好搶佔先機罷了!呂方那廝才智出眾,這些手腕都是用的慣了的!你是個實誠人,只怕已經著了他的道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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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2-01-0316:27:56[字數]3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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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德勛听到這里,重新回憶起自己整個和談的經過,才發現從一開始到最後,自己都是在對手的掌控之中,自己卻茫然不知所措,還以為呂方並無和談的誠意,只是想要乘機侮辱自己,反倒壞了和談之事,不由得萬分悔恨︰“這麼說來,某家今日倒是不該就這般走了,如此反倒壞了和談之事?也不知這呂方的心肝是如何生的,竟好似天生便有七八個孔竅一般,當真是讓人猜不透。()”
“亂世之中活下來的,又有哪個是好相與的!”馬殷苦笑道︰“現在他呂方順風順水,不可與之相爭,咱們只有順著他,熬過這一陣,他也不可能一輩子順風順水的。”
許德勛聞言大驚︰“大王,難道你真的要去建鄴?這可不成——”
“有什麼不可的?反正我這把老骨頭也是沒多久的了,不去建鄴難道就能長命百歲?當年咱們打不過楊行密,跑到湖南來才有今日,怎麼今天我不能去建鄴為後代免災,反正這攤子基業早晚也是要給兒孫的,只是希聲那個不成器的小子要拖累許公了!”說到這里,馬殷掙扎的想要坐起身來,向許德勛行禮。
許德勛趕忙攙扶住馬殷,急道︰“臣下萬死,某自當輔佐衙內,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牽累許公了!”馬殷重新躺回榻上,低聲道︰“且替我招希聲來!”
那馬希聲就在隔壁房中等候,不一會兒便走了過來,他一進來便感覺到屋中嚴肅的氣氛,斂容下拜道︰“阿耶招兒來,不知有何吩咐?”
“許公,你且坐下!”馬殷指了指自己身旁的錦墊,沉聲道。許德勛雖然不知馬殷為何如此,但還是坐下,馬殷將自己的右手放在許德勛的大腿上,突然厲聲對馬希聲喝道︰“跪下!”
馬希聲條件反射的跪了下來,許德勛這才反應過來,正要起身讓開,卻被馬殷一把扯住,說來也奇怪,本來已經病得奄奄一息的馬殷此時手上力氣卻大得驚人,許德勛竟然一時間掙脫不得,急道︰“霸圖,你這是作甚!”
馬殷卻只是不理,只是抓住許德勛不放,對馬希聲厲聲道︰“快,磕頭!”
馬希聲現在已經猜出了幾分,趕忙連連對許德勛磕頭,他磕了六七個,才听到馬殷沉聲道︰“罷了,起來吧!”才爬了起來。恭立在一旁,靜候吩咐。
馬殷沉聲道︰“我將傳位于你,但亂世之中,不可以幼主當國,國主之位,只可兄弟相及,不得傳于汝之子嗣,你可听明白了?”
“兒臣遵命!”馬希聲壓下心中的驚疑,沉聲應道。馬殷雖然病勢沉重,但離大限還有一段距離,更不要說現在潭州城外的吳國大軍,此時那平日里看上去風光漂亮的寶座此時卻滿是荊棘,可未必是什麼好所在,至于要兄弟相及,不可私穿于自己兒子,他一時間倒還沒注意到。
馬殷看了看疑惑不解的馬希聲,嘆了口氣,將與呂方和談,對方提出要自己遷往建鄴諸事一一說明,說完之後,他制止馬希聲開口反駁,沉聲道︰“吾意已覺,只要這邊國事無礙,呂方也未必會薄待于我,你繼位之後,每有大事,當咨詢許公之後方可去做,切不可莽撞行事,壞了國事!”
“喏!”馬希聲強壓下滿腹的疑問,躬身領命。(看小說就到葉子•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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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兒愚鈍,吾去之後,偏勞許公了!”馬殷指了指馬希聲,對許德勛笑道︰“若可輔則輔之,若不堪輔之,取而代之也未嘗不可!”
許德勛聞言,不由得肝膽俱裂,連忙滾身下拜道︰“微臣敢不盡心竭力,死而後已!”
商錦忠看了看西邊的天空,落日已經有三分之一沉沒在地平線以下了,一群歸鳥正掠過遠處的山脊,可舉目望去,目光所及之處卻沒半點炊煙。他嘴邊滑過一絲自嘲的苦笑了︰自己還不如這林間孤鳥,好歹還有個巢穴作為容身之處,可以互相依偎渡過這孤寂的寒夜,哪像自己自從逃離楚軍之後,由于手背有軍中刺字,無處投奔,只得一路往人跡罕至之處流竄,只覺得天下雖大,卻無自己區區一人的容身之處。
商錦忠感嘆了一會,一陣山風吹來,頓時遍體生寒。他心知這山間晝夜溫差極大,太陽一下山溫度就會陡降,自己若不趕快找個山窩背風處生起火來,饒是他體魄強健,只怕也要感染風寒,在這等人跡罕至之處,只有個死。想到這里,商錦忠趕忙加快腳步,沿著山路往山下走去,眼光卻在山路兩邊掃視,尋找適合自己夜里宿營的地方。
商錦忠走了百十步,突然驚咦了一聲,向山路旁的草叢走去,雙手分開草叢,借著昏暗的夕陽殘光,可以看清眼前呈現出一片野谷,不遠處還有個已經塌了的窩棚。商錦忠抬頭看了看四周,卻並無人跡,看來這里是塊已經被拋荒的山田,當時遺漏的谷物重新生長起來,便成了這般模樣。商錦忠在田畝旁轉了一圈,發現不但那窩棚木架尚未腐朽,只要換上一層干草便能使用,在窩棚旁還有一眼山泉,不由得又驚又喜。他趕忙先將那泉眼清理干淨,又在窩棚旁清理開一塊空地,點起火來,采了些野谷,用兩塊石板磨去了外殼,倒入隨身攜帶的鍋中,又丟了些路上撿的橡實、堅果進去,煮起粥來,過了半盞茶功夫,鍋中飄出一股粥香來,商錦忠靠著篝火,聞著粥香,心中也漸漸平靜了起來。
正當此時,身旁的草叢中傳來一陣聲響,商錦忠一躍而起,厲聲喝道︰“什麼人!”
商錦忠的喝喊聲並沒有得到回應,草叢中的擺動更加劇烈了,商錦忠甚至可以听到急促的喘息和腳步聲,顯然那個草叢中的窺探者正在迅速的逃離。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商錦忠拔出腰刀,飛快的追了上去,很快他就看到了逃跑者的背影,他猛地一躍,便將對方撲倒在地,反手將腰刀壓在咽喉上。
“別殺我!”隨著一聲驚惶的喊叫聲,商錦忠臉上的神情僵硬了,被他壓在身下的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這孩子此時正惶恐不安的看著他,讓商錦忠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不殺你,起來吧!”商錦忠爬起身來,收刀入鞘,開始打量眼前這個俘虜來︰顯然不合身的衣衫,縴細的四肢,清秀的面容,尤其是一雙眼楮,本來就很大了,此時與消瘦的臉頰對比起越發顯得大。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剛才在草叢中偷看我?”商錦忠此時已經確定眼前這個孩子沒有能力傷害自己,但在這樣的野地里突然出現這樣一個還沒有成年的孩子是件很奇怪的事情,為了自己的安全考慮,必須搞清楚詳情。
“地是我家的,肚子餓了,來弄點吃的!”那孩子還驚魂未定,寒冷和饑餓更加劇了他的結巴,商錦忠見狀便帶他回到篝火旁,此時粥也煮得差不多了,他便加了點鹽,便用自己的碗給那孩子盛了點,自己便用木勺子直接在鍋里吃。那孩子吃了幾口熱粥,口齒才伶俐了起來。原來那孩子便是本地人氏,這山田本是他家的,只是後來父親被征發去當了民夫,家中缺乏勞力,只得將這塊山田給拋荒了。後來父親就一直沒回來,母親拉扯著兄弟兩個,生活艱辛之極,便是這鹽,也有許久未曾沾口了。今日眼見了家中再也沒有吃的,他想起這塊山田,便跑來這里想要弄點野谷回去,也好填填饑腸。
商錦忠听到這里,不由得又驚又喜,這里雖然有窩棚,但山間夜里寒氣重,哪里抵御得住,若按這孩子所說,附近就有人家,哪怕是柴房牛棚,住上一晚上也遠遠勝過這里了。想到這里,商錦忠一吃完粥,便與那孩子割了些野谷,背在肩上,一同往村落走去。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山間已是一片漆黑,那孩子卻好似白晝一般,走的飛快,連商錦忠這等精壯漢子,也趕他不上,好幾次險些跌倒路邊的溝里去了,顯然是走的極熟了的。拐了幾個彎子,一個小山谷出現在商錦忠眼前,他滿意的看到那個小村子只有三四戶人家,那孩子早就飛也般的跑了過去,離的遠遠的便喊道︰“阿母,阿母,我帶吃的回來了!”
商錦忠此時倒不著急了,他將佩刀和角弓都裹在衣服里,用幾根草繩捆好了,扛在肩膀上,手中拄了一根木棍,到好似尋常山間漢子一般,跟了那孩子過去,對那顯然是孩子母親的婦人唱了個肥諾,笑道︰“這位娘子,某迷了路,沒得住處,幸好踫到這位小哥兒,可否在賞臉借宿一夜。”
那婦人將孩子扯到身後,用一種充滿警惕的目光掃視了商錦忠一會,才冷聲道︰“我一個婦道人家,留宿單身男客頗不方便,若你不嫌棄,東邊柴房便可安頓一宿!”
商錦忠趕忙拱手道謝道︰“在外人家,還敢爭什麼,便是門檐之下,也是饒了娘子的好處!”
“既然如此,你便隨我來吧!”那婦人也不多話,便領了商錦忠往屋後去了,到了柴房旁打開門來,頓時屋頂落下一陣煙塵,濺了二人一臉,商錦忠不由得打了個噴嚏,那婦人見狀也有點歉然,正想說些什麼。商錦忠已經打斷道︰“正好正好,娘子可有笤帚,借來打掃一下便是了。”
商錦忠將屋中粗粗的打掃了一番,便將兩捆稻草鋪在地上,脫下自己的外袍撲了,仰頭倒下,只覺得一股干燥稻草發出的清香撲鼻而來,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服。他此時鋪蓋的雖然簡陋,但卻是逃亡以來第一次睡在有屋頂的地方,不啻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時間竟然睡不著了,只是躺在哪里兩眼朝天盯著房頂上的椽條,到了初更時分方才昏昏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商錦忠被尿憋醒了,他爬起身來,摸摸索索的開了房門,出外找了個荒僻角落拉了個痛快,正準備回柴房中繼續睡覺,卻听到耳邊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哭泣聲。深山孤村,夜中鬼泣,饒是商錦忠是個膽氣粗豪的漢子,也被嚇了個機靈,趕忙回到屋中將枕下的佩刀抓在手中,才覺得好了點。這膽氣一壯,隨之好奇心便又旺盛了起來,商錦忠將角弓上好了弦,提在手中,覓著聲音來處,躡手躡腳的便摸了過去,那哭聲來處相距也不甚遠,商錦忠繞過兩道柵欄便看到月光下一個婦人正對著一棵桑樹哭泣,借著月光望去身形依稀正是那讓自己去住自己柴房的女子,商錦忠怕被那婦人發現自己偷听尷尬,正想轉身偷偷離去,一陣哭訴聲正好傳入他的耳中,便好像一根鋼釘將他牢牢的釘在地上。
“千刀殺的,貪圖那點米錢,去當勞什子弓手,結果被征發去當兵,就一去再也回不來了,將妻兒丟在家中,眼看就要開春了,誰來耕田?田畝不整治,拿什麼繳納官府稅糧,拿什麼來填孩子們的嘴巴?你去了倒也省心,讓我一個弱女子活在世上苦熬,叫我可怎麼辦呀?”
那女子哭訴了一陣,可能是將胸中積蓄苦楚傾訴的差不多了,便收拾了一會回去了。只留下商錦忠一個人坐在地上呆若木雞,那女子聲音雖然不大,那相似的遭遇卻正好觸動了他心中最柔軟的那塊地方,也是丈夫被征發從軍,留下嬌妻弱子在家中苦熬,方才那女子的哭訴聲傳到商錦忠耳中就變成了熟悉的愛妻聲音,讓他想起自己當了逃兵,必然牽連留在家中的父母妻兒,那些沒入官府為奴經受的苦楚,只覺得肝腸寸斷。
次日天剛蒙蒙亮,蓮娘便走出屋來,向後面的柴房走去,首先要準備做早飯的柴火,燒早飯,吃飯後就要給屋後的桑田剪枝,接下來是清理水塘,一件件沉重的活計壓得她都直不起腰來,但有什麼辦法呢?無論是孩子身上的衣衫和官府的賦稅都要布帛,春荒時還有桑葚可以度荒;水塘如果不清理就要淤積了,無法積蓄雨水和山泉來灌溉田地,那就沒有收成,一家人就得餓死。蓮娘一邊走著,一邊想著該怎樣安排今天的活計。突然,她看到柴房的門口是敞開的,蓮娘這才想起昨天那個留宿的漢子,難道那人是個歹人?可那柴房里除了幾捆干柴也沒啥可以偷的呀?
蓮娘慌亂的趕了兩步,過了拐角才發現屋中的干柴都已經被劈好了,堆得整整齊齊的擺在牆角,當中還亂七八糟的放著幾捆樹枝,由枝葉上的露珠看,應該是那留宿的男子剛剛砍下的。
“看來自己方才是錯怪他了!”蓮娘看到這里,心頭不由得生出一股歉意,這時她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蓮娘趕忙轉過頭來,只見商錦忠站在門口,肩膀上扛著一捆木柴,右手提著一只野雉,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這位娘子,多謝昨夜收留某家了,某身上也沒錢帛,這些柴火和野雉便權當抵賬了吧!”
桔紅色的火焰舔著鍋底,鍋中的湯已經開始冒泡了,一陣陣水汽從鐵鍋中升了起來,給蓮娘的臉上帶來一種暖濕的感覺,兩個孩子正在一旁鬧騰著——上一次碗里有葷腥的時候已經遙遠到腦海里完全沒有印象了。蓮娘將木勺伸入鍋中攪拌了一下,一陣香氣撲鼻而來,她下意識的深深吸了口氣,一種叫做幸福的感覺立刻充滿了她的全身的每一個細胞,如果天天能夠這樣該多好呀!
“母親,雞湯好了吧?給我喝一口吧!”
蓮娘幾乎已經數不清這是孩子第幾次的哀求了,她抬頭看了看房門,天邊已經擦黑了,那個借宿的漢子還沒有回來,那漢子劈完了柴之後,便自顧拿了工具去修理菜圃的籬笆,然後是漏了水的屋頂,接著是後面的桑樹,連停下來喝口水的空閑也沒有,仿佛他並非一個陌生的過客,而是這個家的主人,剛剛從遠方回來努力補償這些年的缺憾。
“給我喝一口吧,就一口!”
孩子的哀求聲把蓮娘從思忖中驚醒了過來,她小心的給兩個孩子碗里各盛了一碗雞湯,放了幾塊雞肉。孩子們歡呼著走開了,開始享用自己那一份,很快他們就吃完了,開始重新拿著空蕩蕩的碗回到母親的身前,可憐巴巴的看著蓮娘,蓮娘猶豫了一下,又給他們倆盛滿了。當孩子們第三次來到蓮娘面前的時候,蓮娘看了看湯鍋,里面剩下的只有小半碗湯和一支雞腿,這是留給那個陌生男人的,她稍一猶豫,還是堅決的搖了搖頭,道︰“不行,這是留給那位大叔的,是他打到野雉的,總不能讓他一點都吃不到吧!”
兩個孩子失望的點了點頭,回到了桌子旁,不時用渴望的目光掃過那只湯鍋。
這時外間傳來一陣腳步聲,蓮娘和兩個孩子的目光投向已經變得黑沉沉的門外,商錦忠氣喘吁吁的走了進來,蓮娘迎了上去,問道︰“怎麼弄得這麼晚,快坐下來歇歇吧,我去把湯盛過來!”
商錦忠嗯了一聲,笑道︰“沒法子,好久沒干農活了,手腳不麻利,那兩畝桑田修枝都花了這麼長時間,明天再干一天就能干完。再趁著冬天水淺,把水塘的淤泥給清理出來,又可以肥田,來年一定有個好收成!”
蓮娘低頭替商錦忠布置碗筷,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突然低聲道︰“多謝您做了這麼多事情,可家中情況你也看見了,連口鹽都沒得吃,可是沒有工錢給你的!”
“不用工錢,有口飯吃,有個住的地方就行!”商錦忠一邊說話,一邊吃飯,伸出筷子夾起雞腿就要咬,突然看到桌子對面兩道目光投了過來,抬頭一看卻是那兩個孩子正盯著自己手中的雞腿,目光中滿是饞意。商錦忠將雞腿放回碗中,伸手對那兩個孩子招了招,笑道︰“來來,這個雞腿給你們吃!”
那兩個孩子稍一猶豫,終于食欲還是戰勝了自己的羞澀,上前正要去那雞腿,卻被蓮娘攔住了,道︰“他們兩個都有吃過了,這雞腿你還是自己吃吧!”
“他們兩個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才能有力氣!我喝點湯就好了!”商錦忠笑答道,將手中雞腿向那兩個孩子遞了過去︰“來,快拿過去!分著吃了吧!”
那兩個孩子見母親不再阻攔,再也禁不住雞腿的誘惑,接過雞腿便分了大嚼起來。蓮娘看了兩個孩子的吃相,心中滿是悲喜交加,只得轉身對商錦忠遜謝道︰“今日之事多謝你了!”
商錦忠笑著擺了擺手,笑道︰“一只雞而已,有甚好謝的,那天若非小娘容情,某家還不得露宿野地里,被山獸啃了也說不定,這般說來,更要謝過小娘厚恩了!”
蓮娘听商錦忠這般說笑,自從丈夫被征發之後一直苦悶緊繃的心情終于松弛了少許,連忙呸了兩口,道︰“那等話可不能亂說的,老天爺可都是听著的。時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快歇息吧!”
商錦忠應了一聲,放下碗筷便向那柴房走去,他剛走進柴房門,腳步便停住了,只見地上昨夜那堆被自己當做臥具的干草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明顯被重新換過的草鋪,上面還放了一床疊好布被,一旁的地上還有一只瓦罐,一個木碗,一雙木屐,擺放的整整齊齊,顯然是細心布置過得。
“真舒服呀!”商錦忠愜意的躺在草鋪上,盡力伸張了自己的手足,雖然身體很疲累,但他的精神卻是少有的舒適和輕松,自從從軍以來,商錦忠都想不起上一次自己像這樣快樂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商錦忠在草鋪上翻來覆去,許久不能入睡,突然,他猛地一下坐了起來,借助窗口射入的星光,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過去揮舞刀劍,裝填火炮的手今天卻劈砍柴火,裁剪桑枝。商錦忠仔細的辨認著雙掌的紋路,仿佛能看出什麼奧妙一般,漸漸的,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口中喃喃道︰“勞作的感覺真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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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商錦忠就在蓮娘的家中留了下來,每日早起晚歸,奔忙在田壟桑園之間,身體雖然疲憊,但心中卻是安適之極,住處也由柴房變成了耳房,這商錦忠不但身強力壯,而且善于設套搭鉤,采摘野菜,那兩個孩子三五日便與他熟悉了,整日得跟在後面,做些雜事,便好似多了兩個尾巴。*w.aoshu8.com*泡!書。吧*那小村中地處偏僻,只有三四戶人家,山路上便是十天半個月也未必有一個經過的路人,在商錦忠看來,這里便好似世外桃源,恨不得在這里過上一輩子才好。
這天商錦忠清理完淤積的水塘,將其中的污泥倒在田埂旁堆肥,兩個孩子跟在後面抓了不少泥鰍,歡天喜地的帶了回來,晚上蓮娘洗淨煮熟了,裝了兩大碗,四人圍在桌子旁一同用餐,其樂融融。
“大叔,你胳膊上紋的是什麼東西呀?”
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打破了溫暖的氣氛,數道目光一下子聚集在商錦忠的小臂上,只見上面有一行刺字“丙營第三指揮”。商錦忠好似觸電了一般,立刻將手縮了回去,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沒啥東西,小時候胡亂刺的,鄉下師傅的手藝,沒啥好看的!”
可這兩孩子平日里頗得商錦忠寵溺,只是鬧著要看,可商錦忠這次卻是堅決不允,正僵持間,只听見蓮娘冷聲道︰“商叔不讓你們看了就別看了,快吃飯吧!”
那兩個孩子見母親發話了,也沒了脾氣,都低頭吃飯去了。商錦忠這才松了一口氣,原來唐末為了防止士兵逃亡,有在士卒身上刺字的陋習,吳軍也不例外,商錦忠方才小臂上露出的那一行刺字便是他在吳軍中的番號歸屬,若是在外間被人看到,便知道他是逃兵,要加以追捕,這也是他不敢往人煙稠密*處行走的原因。
商錦忠剛送了口氣,抬頭才看到蓮娘臉色淒苦,眉宇間滿是說不出的擔心和憂慮,顯然對方方才也認出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心下頓時涼了半截,吃起東西來也是食不知味。商錦忠吃罷了飯,回到耳房中,躺在榻上仰面朝天的考慮思忖了好一會兒,終于下定了決心,翻身從榻下去了佩刀角弓,走到門口,卻又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屋中簡陋的擺設,過了半響,才一咬牙推門向外間走去。
商錦忠出得院門,正要向村外走去,突然身後有人說道︰“你這是要去哪里?”
他頓時僵立在那里,好一會兒才回身一看,卻是蓮娘站在道旁的大槐樹後,方才說話的人卻是她。
“你這是要去哪里?”蓮娘上前兩步,又重復了一遍自己方才的問題。
商錦忠眼神頓時迷惘了起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蓮娘的問題,終于,他嘆了口氣,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過我必須離開這里,你方才看見我小臂上的刺字了吧,我是逃兵,不能留在這里牽累了你們。”
“逃兵?”蓮娘苦笑了一聲,她目光迷離,仿佛在看某個不存在現世的東西︰“我男人如果沒死在外面,估計現在也成了逃兵,和你一樣有一頓沒一頓的,頭頂上連快遮雨的瓦片都沒有,你留下來吧!”
商錦忠的心中突然感覺到一陣溫暖,他竭力壓下自己想要留下來的沖動,沉聲道︰“我是吳軍的逃兵,依照吳軍軍法,收留逃兵的,與逃兵同罪,讓我走吧!我留在這里肯定會牽累你和孩子!”
蓮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什麼吳軍楚軍,我只知道人活著要吃飯,沒有你水塘會淤積,水塘淤積了田里就長不出糧食,沒有糧食我和孩子遲早也會餓死。這村子里沒幾個人,也沒什麼外人經過,你留下來只要注意點不會有事的!”她說到這里,走到商錦忠面前,投入對方的懷中,低聲道︰“我和孩子們不能沒有你!”
商錦忠感覺著懷中溫軟的軀體,胸中被一種巨大的溫暖充實著,他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口中低聲道︰“留下來?嗯!”
潭州,這座楚國的都城四門城樓上已經換上了“吳”字大旗,根據兩國達成的合約,潭州以及岳、朗、澧、辰、衡、郴、永七州將在一個月內割讓給吳國,楚王馬殷傳位給其次子馬希聲,他本人將被作為人質,隨呂方前往吳都建鄴。與之對應的,兩國之間的戰爭必須立刻停止,吳軍必須停止軍事行動,放棄除割讓的八州之外已經佔領所有土地。總而言之,楚國將作為吳國的一個附庸國而存在下去,而吳國則必須確保楚國的安全,實現和平。
楚王宮,就好像一個被剝去冠冕的王者,這座建築物昔日的威嚴和榮耀已經不復存在了,雖然吳軍還沒有前來接收這里,但外間看守的楚軍已經寥寥無幾了,城中大部分的還忠于馬氏的軍隊早在吳軍進城後第二天,就護送著馬希聲和絕大部分馬氏族人離開潭州向南去了——吳軍嚴格的遵守了諾言,解除了湘江上的封鎖,听憑他們離去。原因很簡單,吳軍還沒來得及接收靠長江沿岸的那幾個州郡,如果撕毀協議,對楚軍發起突然襲擊,固然可以消滅楚軍,但也有可能使得那些州郡投靠荊南的高季興,這是呂方絕對不願意看到的。此時留在宮中的只有馬殷本人還有部分同他前往建鄴的隨員僕從。
馬殷半躺在榻上,也許是因為已經做出了重大的決定,重擔已經卸下肩來的緣故,他此時的臉色比前幾天要多了幾分血色,顯然他的健康狀況有了相當的好轉。馬宣華坐在榻旁,正剝開一只柑橘,將一瓣瓣瓤上的白絲剔除干淨了,塞到父親口中,馬殷咽下一片柑橘,滿足的嘆了口氣,問道︰“宣華,你當真要隨我一同去建鄴?你可要想清楚了,這番去了可就是寄人籬下,可不是說笑的。”
“嗯!”馬宣華點了點頭,將沾了橘汁的手指輕輕擦了擦,答道︰“阿耶這番去,豈能沒人照應?那呂方號稱一世英雄,也不會為難我這個女兒家。”
“胡說!”馬殷喝道︰“你歲數也不小了,也該擇房夫婿成婚才是正理,你若是隨希聲去了,自然會為你安排一房婚事,若是去了建鄴,誰來替你安排?”
“建鄴又怎麼了,好歹也是六朝古都,江東繁華所聚,怎麼說人物也比南邊那些沒腦子的蠻子強多了,我若是去了那邊,只怕希聲哥會找個勢力大的蠻酋嫁了,以為拉攏之用,這般說來,還不如去建鄴呢!”
“這——”听到這里,馬殷頓時啞然,馬宣華說的話雖然不好听,但卻是事實,楚軍新敗之後,西南那些州郡那些舊有的矛盾一定會迸發出來,作為威望和實力都不充足的馬希生,一定要采用各種手段來拉攏州中的本土實力派,尚未婚配,身份尊貴的馬宣華就是一個極好的聯姻對象。在這種錯綜復雜的政治環境下產生的政治聯姻,無論是穩固度還是幸福度,都可想而知,馬宣華前往建鄴來逃避這一命運,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是作為一個剛過二八的少女,就有這樣的眼光和決斷,實在是難能可貴。想到這里,馬殷看女兒的目光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如果宣華再大上十歲,是個男兒身,那該多好呀!”馬殷心中暗忖道,他第一次感覺到女兒柔媚的容顏下還有著這樣的智慧。正當馬殷在感嘆著命運的作弄,外間一名屬吏惶急的沖進屋來,伏地急聲道︰“稟告大王,稟告大王,吳軍來人了!”
“喔?”馬殷下意識的坐直了身體,雖然他早就下定了舍棄自己換得馬氏基業長存的決斷,但事到臨頭,還是有一種莫名的顫栗感穿越了他的身體,是恐懼還是緊張?一時間他自己也不明白。
“讓吳軍首領進來吧!兵士在宮外等候就是!”馬宣華下令道。那屬吏趕忙出外,過了約莫半盞茶功夫,外間傳來一陣沉重而又整齊的腳步聲,吳軍使者來了。
門被推開了,一名身披鐵甲的吳軍將領進得屋來,對榻上的馬殷叉手行禮道︰“大吳殿前四廂都指揮使王自生拜見楚王,末將甲冑在身,不便跪拜,望大王見諒!”
“罷了!王將軍平身吧”馬殷目光掃過眼前這個敵軍將領,只見其不過二十七八歲年紀,兩腮生滿了短須,根根似鐵,襯得闊口高鼻,更顯得英武異常。作為敵國統帥,馬殷對吳國軍制也了解頗深,知曉吞並淮南之後,呂方便改革軍制,創立新軍,分屬殿前司、侍衛步兵司,侍衛馬兵司三部統帥,以加強中央集權,精兵銳卒悉數歸于其中。尤其是殿前司,更是精銳心腹所在,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七營罷了,出則護衛統帥,入則宿衛宮室,此人能做到殿前司的四廂都指揮使,雖然不是當真能統轄四營之兵,但呂方對其親近信任可見一斑,只需外放出去立刻就是一方經略,安撫使,偏生還這般年輕,並非呂家子弟,實在是異數。
王自生站直了身,目光掃過眼前馬殷和馬宣華父女二人,沉聲道︰“吳王遣末將前來,恭迎您前往建鄴!”
“現在?”馬殷聞言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呂方的行動如此之快,畢竟吳軍進城也就這兩天的事情,他本以為呂方還會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卻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動身,一想到自己這一去就是寄人籬下,要仰人鼻息過日子,饒是他早已下了決心,心下也不禁一陣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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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主上有令,讓末將護送您上船,輿駕已在外間相侯!”王自生的舉止雖然十分恭謹,但態度卻是堅定的很。馬殷苦笑了一聲,看了看一旁的女兒,無聲的點了點頭。會意的王自生對外間做了個手勢,不一會兒便有兩名僕役抬著一座乘輿來到馬殷榻旁放下。
潭州城,節度治所,戒備森嚴。吳軍進城之後,此地便被大軍征用,成為大軍駐節之地,較之昔日的肅穆,此時的治所府邸更多了幾分肅殺之氣,便是往來的行人,離得有百十步便繞開了去,唯恐靠的稍微近點,便莫名的惹來禍患,殃及家人。
府邸之中,呂方正斜靠在胡床之上,雙眼微閉,听著一旁的陳允稟告各方軍情,已經做出的處置,若是同意的,呂方就點點頭,示意過去;若是不同意的,便三言兩語做出決斷了。君臣二人一人說,一人听,眼看幾案上的文快要處理的差不多了。這時外間進來一人,正是王自生,徑直都在呂方身旁,低聲道︰“稟告主上,馬殷已經上船了!”
“嗯!”呂方應了一聲,卻沒有像其他事情一般點頭或者表示反對,只是閉目斜靠在榻上,屋內頓時靜了下來,陳允與王自生二人都靜靜的看著呂方,等待著命令。可過了半響功夫,呂方也沒有說話,眼看開船的時間就要到了,王自生忍不住問道︰“大王,船就要開了,還有什麼要吩咐嗎!”
呂方並沒有回答,王自生的意思很明白,因為馬殷從岳州到建鄴的這段路程,可能生很多變故,呂方若要耍什麼手段,也是最好的時機,若是到了建鄴,很多事情反倒不好做了,所以王自生在開船之前還回來請示呂方一次。終于,呂方搖了搖頭道︰“自生,你親自跑一趟,一定要把馬殷安全的送回建鄴,像他這種人,活著比死了有用!”
“喏!”王自生立刻行禮退下。(讀看看小說網)陳允見王自生離去,正要繼續念手上那份被打斷了的那份信,呂方卻突然睜開雙眼,問道︰“陳公,你以為當以何人為這楚地留守?”
“這個?”陳允聞言不由得沉吟了起來,呂方這個節骨眼上問這問題,顯然絕不是臨時想到的。而新得的這八州土地不但地勢緊要,而且人口繁密,吳軍下一步要經略荊襄,此地就是大軍的後方,糧秣民力必然多半出自此地,其主將不但要有武略壓服新近征服此地產生的各種叛亂,還要有相當的經濟能力來招撫流亡,展生產。如果再考慮到吳國內部各個勢力派別的平衡問題,可以選擇的對象就很少了。
“大王以為王太尉如何?”陳允沉吟了片刻,小心的提出了一個人選,他口中的王太尉便是王佛兒,如今已經官至吳國武將的巔峰,故陳允稱其為太尉而不名。
“佛兒?不可!”呂方搖了搖頭,立即否決了陳允的提議︰“中樞典兵離不開他,我常年領兵在外,須得有個信得過人鎮守中樞!”
“那陳璋呢?”
“我已經打算把他派到潤性手下去了,潤性手下那些將佐還嫩了點,沒個能獨領方面的!”
“那朱瑾呢?他威名遠揚,定然能壓服南蠻!”
“楚州那邊離不開他!淮北那邊車騎縱橫之地,我軍騎將太少了!”
就這樣,陳允一連提出了六七個人選,都被呂方一一否決了,最後他終于苦笑道︰“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那以臣下之見,干脆就讓殿下都督湖南諸軍事,兼任粱楚二州,也好事權同一,豈不更好!”
呂方聞言笑道︰“楚公說笑了,潤性不過二十出頭年紀,能督領荊襄戰事就不錯了,如何能有這般本事,若是依你這般說,把孩子累壞了,回建鄴後淑嫻可饒不了我!”
“主上說的是,這倒是微臣欠考慮了!”陳允聞言干笑道,心中卻知道暗喜呂方沒有答應自己方才的那個建議,畢竟東晉時恆溫死後,朝廷為了一勞永逸的解決上游荊州軍鎮過于強大的問題,就將當時的荊州一分為三,將後來的湖南劃分出來為湘州,呂潤性如果當真統轄湘州,又拿下江陵、襄陽,就會打破整個吳國的軍政平衡,對于建都建鄴的吳國來說,是很不利的。
“那鐘刺史呢?”陳允突然又提出了一個人選︰“他算來也是大王的姻親,這些年來在杭州也算熬得苦了,擊破了呂師周,兵法上沒話說了,用來鎮撫楚地正好!”
“也好!”呂方沉吟了片刻,終于點了點頭,畢竟這些年來吳國擴張過快,有相當軍政能力又信得過的將佐人數有限得很,州縣一級的臣僚可以留用原有之人,保持政治的連續性,但節度使一級的就必須用自己人了,湖南這邊面對的敵人相對于較弱,應該沒有問題?
呂方想到這里,對陳允道︰“岳、朗、澧、辰靠近長江,要單獨劃出來,剩下四州給鐘延規。軍號就叫——”說到這里,呂方沉吟了一下︰“就叫平安軍!也討個好口彩!”
“好!大王說的是,後方平安,前方才能報捷嘛!”
歷陽,橫江浦。六七條小船泊在水中,將一條大船圍在當中,隱然間有護衛之意。這些船只上雖然沒有懸掛官旗,但其形制都是吳軍水軍快船,船上水手個個精悍壯實,甲械精良,甚至偶爾還能看到軍中才有裝備的火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大船上定然是顯貴人物,只是不欲顯露行跡才未曾使用官船,是以明明港中其他的泊位早已停滿了船,可這條大船周圍十余丈內空蕩蕩的,連只小漁船也沒有。
呂潤性走出船艙,一陣江風當面吹來,讓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十余日前他突然得到呂方的敕,以呂雄為壽州觀察使,讓他返回建鄴,他乘船由淝水而下,過了巢湖,沿著濡須水到了長江,西向歷陽橫江,夜泊一宿,準備明晨渡江。雖然那信中沒有自己提到下一步的任命安排,但是身為呂方嫡長子的他並不用擔心自己未來的前途,依照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他正饒有興致的看著周圍的地理形態,默誦著自己過去在兵上看到的文字,比照有無不同。
“淮南要沖,江表藩蔽。渡橫江而出采石,濟滁口而向金陵,則長江不為固矣。若夫西指昭關而動廬、壽,北走涂中而收濠、泗,則兩淮可以風靡也。自昔國于東南,未嘗不以歷陽為襟要……”
呂潤性正背的起勁,遠處傳來一陣槳聲,舟中士卒頓時警戒了起來。片刻功夫之後,數條船影從夜幕中出現了,船上有人高喊著什麼。原來這幾條船趕路來的晚了,港中已經無處停泊,只有這里還有空處,便想要求個方便,讓這邊讓出些位置,讓他們停船。
呂潤性的護衛哪里答應,紛紛厲聲喝斥要將那幾條船趕出去,可那船上人脾氣也頗為火爆,三言兩語兩邊便吵了起來,呂潤性自然懶得去管這等小事,正要回艙中休息,突然對面船上傳來一陣熟悉的喝斥聲,呂潤性听了心中一動,趕忙轉身回到船邊,高聲喊道︰“對面船上可是王自生,王大哥?”
對面船上立刻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方才那個熟悉的聲音才高聲應答道︰“正是某家,恕在下耳拙,卻不知是哪位舊交巧遇!”
呂潤性聞言喜出望外,他與王自生相差正好十歲,這些年來王自生一直在呂方身為侍衛,算來王自生還是他的槍棒教頭,可謂是莫逆之交,後來自己被呂方外派到壽州當觀察使,而王自生還是一直跟隨在呂方身旁,才分離開來,算來已有數年未見,今日卻在這里偶遇,當真是他鄉遇故知。想到這里,呂潤性爬上護牆,飛身跳到一旁的小舟,一邊催促軍士快些劃槳,一邊高聲喊道︰“我是呂家大郎!大哥怎的听不出咱家聲音了!”
兩舟相距本就不遠,不一會兒呂潤性所在的小船便已經靠近了那大船,呂潤性已經可以看清船上站著一人,在火光照射下滿臉虯髯,闊口高鼻,依稀正是王自生,也是又驚又喜。小船剛剛靠了上去,上面便放了繩梯下來,呂潤性飛身一躍,三下兩下便爬了上去,與王自生持手而立,笑道︰“小弟方才左眼皮跳得厲害,心知今日得見貴人,卻想不到是大哥你!”
王自生正要行禮,卻被呂潤性一把抓住雙臂,掙脫不得,只得苦笑道︰“公子休得胡言,在下又算的什麼貴人!”
“殿前四廂指揮使,如何算不得貴人?”呂潤性心情甚好,繼續調笑道︰“此番破楚大哥想必也立下不少功勞,勛幾轉下來,只怕更是個大貴人了!”
王自生本就不善言辭,被呂潤性這般調笑,臉色便漲紅了起來,口中卻吶吶的說不出話來。呂潤性見狀笑道︰“我倆兄弟今日偶遇,且去小弟舟上,痛飲一番,抵足而眠,方得快意!”說話間便要扯著王自生的衣袖下船。
“這個?”王自生卻是目光停留在船上,臉上現出為難神色,呂潤性是何等機靈之人,立刻猜出了七八分,笑道︰“大哥若是有重任在肩,離不得這船也無妨,你我兄弟便在這船上暢談便是!”說罷,呂潤性便對小船上的屬下打了個招呼,不一會兒酒肴便流水般送了上來,呂潤性嫌艙中氣悶,便在船頭加班上擺開,呂、王二人分賓主坐下,暢飲了起來。
兩人對飲幾杯,呂潤性突然笑問道︰“大哥你是父王身邊須臾離不開的人兒,這會兒卻神神秘秘的出現在這條船上,小弟倒是好奇的很,這船上到底是何等人物,才動得大哥的駕來當押送之人?連須臾離開也不敢?”
“這個?”王自生聞言一愣,卻說不出話來,他被派來押送馬殷父女之後,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絕不能有半點閃失。于是便挑選了百余名精悍軍士,乘了三條快船,喬裝打扮往建鄴而來,幸喜一路上未曾踫到什麼差池,卻沒想到在這里踫到了呂潤性這個不速之客,若是照實回答,只怕泄露出去,惹來什麼預想不到的麻煩;可若是撒個謊瞞過去,眼前這人的特殊身份又不太適合,一時間王自生坐在那里左右為難,竟然呆住了。
呂潤性看出王自生的為難來,心知對方想必是執行父親的什麼機密之事,不方便和自己說,便笑著舉杯道︰“大哥若是不方便,那也不必為難了,軍中法度小弟也明白。來,來!你我兄弟今夜只敘別情,你看可好?”
“好!好!”王自生聞言大喜,趕忙舉杯相應。兩人久別重逢,說起槍棒之術來,不由得口都滑了些,不知不覺間便已經有了四五分酒意。呂潤性說的興起,
跳起身來,從一旁的士卒手中搶過一桿長槍,對王自生笑道︰“我倆當年作別時,大哥說我槍上也有六七分功夫了,只是臂力尚未長成,還不算是沙場上殺人的槍法。如今算來已過了三年,小弟在這桿槍上也下了些功夫,覺得有些許進益,今夜恰好相逢,便請大哥指教一二!”呂潤性說到這里,隨手一抖長槍,舞了個槍花,迎風立了個門戶,對王自生含笑而立。
王自生正待推諉,卻熬不過呂潤性言辭挑撥,酒意發作,只得站起身來,苦笑道︰“按說依兄弟身份,愚兄這是逾越了的,今日被逼的沒奈何才只得如此了。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須得換了器械,否則便是要了某家性命,也不敢以槍矛逆指。”
呂潤性聞言大喜,笑道︰“那還不簡單,快去取白灰護具來!”不一會兒,隨行軍士便去了兩副黑色盔甲來,侍候兩人穿上,將兩桿長槍矛尖去了,在槍頭上沾了白灰,約定若是頭顱胸腹白點多者為負。又在甲板四周點起數只火把,布置停當之後,眾兵卒分散站開,只留下呂、王二人站在當中,相對而立。
呂潤性向前邁出半步,上半身微弓,深吸了一口氣,後手手腕緊壓槍柄,將手中槍尖斜指向王自生的胸口,笑道︰“大哥小心了,小弟就要來了!”
王自生卻不答話,他支撐腳向後退了半步,長槍下壓,也將手中槍尖對準了呂潤性的胸口,做出了一個幾乎與對方完全相同的姿勢,兩人的槍尖便好似有一根無形的引線相連一般,遙遙相對,一動不動的對準對方,圍觀的兵卒都屏住了呼吸,誰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一時間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突然,正對著王自生的那只火把爆出一個火花,火光一暗,王自生本能的雙目一瞬,本來岳峙淵𦨴的守勢露出了一絲破綻。對面的呂潤性的槍勢早已如箭在弦上,對方露出破綻,本能的大喝一聲,一槍便朝對方當胸刺去,眼看就要刺中對手胸口。
只听得啪的一聲響,呂王二人卻交換了位置,圍觀的眾兵丁這才回過神來,無論是呂潤性還是王自生的部屬都齊聲喝彩起來。也難怪眾人如此,須知軍中槍法與江湖上的花槍不同,沒有那麼多花招變化,一招半式就要分生死的,方才呂潤性那一槍刺的又狠又快,時機抓的又準,若是在戰場之上,已然取了對手的性命,已然深得軍中槍法的精髓。
可呂潤性臉上卻並無得勝的喜悅之情,收槍而立,口中沉聲道︰“大哥使得好槍,這等險境下竟然也能敗中求勝,小弟卻是不如!”
“這是在比試中,若是在戰場之上,真槍對決,某家已然輸了,哪里還有反敗為勝的機會!你這幾年經過沙場磨練,槍法果然進益不小!”王自生臉上全無半點尋常較槍時的輕松表情,顯然他對這場比試也看的頗重。
此時四周圍觀軍士才感覺到不對來,眼尖的幾個已經看到不但王自生左肩上多了一點白跡,呂潤性背心也多了一點白跡。原來方才王自生被呂潤性突襲,本能舉槍橫撥對方的槍尖,身子前沖,只是呂潤性槍勢太猛,沒有完全撥開,還是被槍尖掃到左肩,這王自生應變極快,雖敗不亂,兩人交錯之時,反手便一個回馬槍刺中了呂潤性的後心,反倒贏了回來。但王自生也知道戰場之上,白刃相交,那槍尖若是未曾拔去,重心會更加靠前,力道也會更猛,自己就未必能撥開呂潤性那一刺了,再說自己肩上受傷在前,也未必能敗中求勝,反手刺殺對手,所以才有“真槍對決,某家已然輸了”的說法。
呂、王二人這一交鋒,都感覺到對手不但槍術精熟,而且善于依勢而變,實在是難逢的對手,精神不由得為之一振。各自抖擻精神,斗了起來。兩人交手了七八個回合,各有勝負,但畢竟王自生功夫更高一籌,熟悉了呂潤性的套路習慣之後,漸漸佔了上風,圍觀的軍士多半是王自生的部屬,又不曾知道呂潤性的身份,看到軍主佔了上風,助威聲越發高了起來,一時間水面上吶喊聲四起,倒好似一個大戲團一般。
呂方雖然老來得子,但深知殘唐五代之時,兵強則逐將,將強則逐君之事屢見不鮮。自己出身草莽,若想將基業傳承下去,後繼者就決不能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那等不識干戈的淳淳儒者也許能當一個不錯的太平天子,但在這個時代只怕自家性命都保不住的。所以呂潤性還只有六七歲時便被呂方帶在身邊,悉心教導,嚴加磨礪,所以養成了一個極為堅忍不拔的性格。此番與王自生比槍,雖然在一開始偷襲佔了點便宜後便一直處于下風,但卻不驕不躁,將平日里練槍時的要領一一默誦,使將出來,只是王自生不但槍術精熟,而且這一身筋骨這些年打熬下來,早就如同鋼鐵一般,兩槍交接之時,十次倒有七八次是呂潤性的被撞開去了。這等軍中槍術說白了其實也就兩招︰刺和撥,連格擋都少有,若是被搶佔了中平一路,再想取勝便是千難萬難。于是兩人斗了半響功夫,呂潤性身上黑甲已經星星點點不下數十處痕跡,而王自生身上卻只有零零星星七八處而已,勝負已經不問可知。
王自生斗得興起,有心在手下面前耍弄一番,大笑道︰“公子小心了,看招!”說話間他便將手中長槍往地上一擲,翻身避開呂潤性的長槍,反手已經將槍桿躲在手中,此時呂潤性槍勢已老,被王自生輕輕一扭,竟然被其奪了過來,引得四周圍觀的兵卒齊聲喝彩。
“好個‘奪槊’之技,真乃‘尉遲’復生!”
正當此時,人叢中卻傳出一個清脆的女聲,在一眾粗重的男聲中顯得各位刺耳。王自生聞聲不由得大驚失色,顧不得眼前的呂潤性,轉身向聲音來處望去,厲聲喝道︰“哪位小娘子在某家船上胡言?”
“正是奴家!”
圍觀的人群一下子閃開來,露出個娉婷的身影,正是馬宣華,她身穿皂袍,頭上隨便挽了一個發髻,在火光的照射下更顯得膚如凝脂,眉目如畫,端的是秀麗無倫。
“這位莫不是大哥新納的妾室,生的這般秀麗,怪不得不欲讓某家見到,感情是怕某說給十三娘知道了吧?”此時上前說話的卻是呂潤性,原來王自生的正妻乃是呂氏一族中人,算來還算是呂潤性的族妹,族中排行十三,也是與呂潤性相熟的,是以呂潤性才上前調笑。
王自生聞言臉上不由得漲紅了起來,卻是尷尬之極,卻也不好解釋,只得低聲道︰“公子誤解了,此人並非某家的小妾,到底是何人,這里卻不好說,待到了建鄴,公子便自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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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潤性倒是對馬宣華的突然出現並不以為意,自顧對王自生笑道︰“不說便不說,大哥你這張嘴倒是越發嚴實了。你這招是從朱公那里學來的吧,久聞他馬上奪槊,百不失一,想不到你竟然學會了,這回路上正好有時間,我也學學!”
王自生正指揮手下將馬宣華送回艙內,听到呂潤性的話語,臉色大變道︰“萬萬不可,為人君者,當駕御英雄,驅使群賢,豈有披堅持銳,與陣前效匹夫之勇的道理,這等‘奪槊’乃是死中求生之技,手眼稍微有點不到的,便丟了性命。你若學了這等技藝,持技而行,若有萬一之禍,我可擔當不起。”王自生說到這里,不待呂潤性再開口請求,肅容道︰“莫說學這躲槊之技,便是今日你我比武之事,若讓家父知曉,那一頓軍棍是跑不脫的,你可莫要害我!”呂潤性見狀,雖然有些掃興,但也知道王自生所言乃是正理,只得作罷。
一夜無話,次日天明,呂、王二人便起錨渡江,順流而下,向建鄴駛去。呂潤性早早起了,來到船首,看著大江兩岸的景色,此時已是寒冬臘月,但江東天氣相較于淮上還是要暖和的多,許多樹木還沒有落葉,遠遠望去還是大片的綠色,其間不時出現農舍村落,加上唱著漁歌穿行于岸邊蘆葦港汊中的魚舟夫子,正是一副太平年間景象,相較于淮上一片荒涼,農夫介冑而耕的景象,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里景致不錯呀!”
呂潤性正感慨自己這些年在淮上練兵打仗,都快忘了天下間還有這等太平之地。卻听到身後有人說話,回頭一看卻是昨夜里那名端麗女子,拱了拱手笑道︰“的確,蘆葦蕩中,漁歌唱曉,正是美景,在下見過小娘子了!”
“好一個漁歌唱曉!”馬宣華聞言眼楮不由得一亮,她上下打量眼前之人,只見來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身上穿了一件醬色圓袍,生的肩寬背闊,容貌雖然並非生的十分俊美,但雙眉如劍,雖然站在搖擺不定的船上,但腰挺背直,便好似一根鋼釘釘在甲板上一般,整個人給人一種英挺異常的感覺。馬宣華心口沒來由的一熱,微微垂下雙眼,斂衽福了一福道︰“小女子昨夜失言,還望見諒。卻不知郎君上下?”
呂潤性昂首笑道︰“不敢,某家姓呂名潤性,家父便是當今吳王!”
“呂潤性?吳王?”對方的回答就好像一盆冷水潑在馬宣華的頭上,將本來還有些熱絡的心氣澆的冰涼。馬宣華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冷聲道︰“原來是吳王太子,奴家見過殿下了!”
呂潤性一愣,對面那女子行禮雖恭敬,但話語中拒人千里之外的那股子敵意便是個傻子也能感覺的到。對方態度的突然轉變讓他一下子尷尬了起來,整日里在軍營廝混的呂潤性並沒有多少和女子相處的經驗,他下意識的抓了抓後腦勺,終于憋出了一句話來︰“不敢動問小娘子家門?”
“奴家家世卑微,不敢辱沒郎君尊耳!”馬宣華冰冷應答了一句,一直保持著雙目低垂,臉色如水的狀態,兩人間的氣氛就好似這寒冬臘月的江水一般,冰冷刺骨。
“公子,公子!”一陣呼喊聲傳來,卻是王自生的聲音,馬宣華冷笑了一聲道︰“王將軍有事,奴家便先告退了!”說罷便對呂潤性斂衽福了一福,轉身下艙去了,呂潤性不知所措的看著馬宣華離去的背影,心中不由得閃現過一個念頭︰“女人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動物!”
王自生上得甲板,只見呂潤性正若有所思的站在船首,大聲笑道︰“公子起得倒早,昨夜里睡得可好,看您這模樣莫非有什麼心事不成?”
“某家能有什麼心事,在軍中每日里都是這麼早起來查崗練兵,時間到了不起來也睡不著。”呂潤性說到這里,皺眉問道︰“大哥可記得昨夜那女子,她到底是什麼人呀?”
王自生聞言一愣,卻不回答呂潤性的問題,皺眉反問道︰“公子怎的又提起她了?莫非有什麼變故?”
“那到不是。”呂潤性笑道,于是便將方才在船首踫到馬宣華,兩人本來相談甚歡,可說出自己身份之後,馬宣華又態度突變的事情原委一一向王自生說明,最後呂潤性苦笑道︰“這女子到底是誰,怎的一听說我的身份便這般模樣,莫非是我什麼時候得罪了她自己還不知道?”
王自生听完了呂潤性的敘述,心下已經明白了,他稍一思忖,苦笑道︰“也罷,反正渡江之後到建鄴最多也就兩日的路程了,說與公子你听也沒什麼妨礙。公子你有所不知,這女子便是楚王馬殷之女,大王包圍潭州後,與楚國議和,馬殷作為人質被押送往建鄴,此女便隨同而來。她知道了公子的身份,自然沒什麼好顏色。”
“原來如此,那倒是情理之中了!”呂潤性這才恍然大悟,蹉嘆了兩聲後突然嘆道︰“若是這般說來,這女子可以留在湖南了,她此番來建鄴乃是因為舍不得老父才跟著來的?”
“不錯,依照和議,只需馬殷一人即可,這女子是主動要求前來的。”
呂潤性听到這里,笑道︰“這般說來,此女倒是個純孝之人,她若是留在湖南,必然少不了她的一份尊榮富貴,卻要跟著老父來敵人巢穴中當人質。其行當真讓人欽佩!”
“公子所言不錯,不過這等末法之世,善者未必善終,惡者未必果報。在下能做的也就是一路上善待些,其他的也做不了什麼了。”
呂潤性听了王自生的話,臉上也不禁露出惻然之色,。的確正如王自生所言,當時的亂世之中,舊有的是非善惡的標準已經蕩然無存,上至君王重臣,下至黎民百姓,內心深處都感覺到沒有依靠,呂潤性也不例外。他雖然身為呂方嫡子,吳國未來的主人,但在這個事情上也比王自生多做不了什麼。最後也只能慨嘆了一聲,轉身下艙去了。
馬宣華一路回到艙中,猛的一下帶上艙門,她此時心里有氣,手上的勁便大了些,艙門與門框猛*撞在一起,發出沉重的響聲,兩旁的哨兵趕忙過來察看,更惹得馬宣華生氣,厲聲喝道︰“要看便進來看,何必在外間鬼鬼祟祟的。”
那兩個哨兵見艙中沒有異樣,便縮回頭去,並不與馬宣華爭吵。艙中的僕婦都是些粗使婦人,並無馬宣華的貼身婢女,見她這般模樣,也不敢上前勸慰,馬宣華心中氣苦,站在那邊禁不住雙目垂淚。
這時,里屋傳來馬殷的聲音︰“華兒,出什麼事了嗎?”
馬宣華這才想起自己方才摔門驚動了里間休息的馬殷,連忙擦干臉上的眼淚,急聲道︰“沒事!”
里間靜了一下,隨即便听到馬殷問道︰“沒事?那你怎麼哭了,快進來讓我看看?”原來方才馬宣化回答時急了點,竟然帶出了哭音,讓馬殷听出來了。
“真的沒事!您這是剛才听差了!”馬宣華頓時急了,她這一路上雖然心中不暢,但還是盡量強顏歡笑,想要讓老父心情好點,免得牽連了病勢,卻沒想到最後還是出了紕漏。
“快進來讓我看看,你若是不進來,我便自己出來了!”馬殷的聲音變的急促起來,依稀還可以听到侍女勸阻他不要起身的聲音。馬宣華沒奈何,只得一邊擦干淨臉上的淚痕,一邊強擠出一絲笑容,走進里間,對正要起身的馬殷笑道︰“阿耶,孩兒這不是好好的嗎?您可千萬要小心身子,感染了風寒可不是好說的!”
馬殷順從的躺了下去,他的目光掃過女兒的臉龐,馬宣華下意識的垂下眼瞼,避免和父親的目光相交,馬殷慨嘆了一聲,對屋中的侍女道︰“你們先出去吧!”待到屋中只剩下他們母女二人之後,馬殷低聲問道︰“踫到什麼事情了,莫不是船上那個王將軍給你難堪了。”
“不是!”馬宣華搖了搖頭,沉默一會兒之後低聲答道︰“沒有人給我難堪,只是心里不痛快,過一會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馬殷見狀,知道女兒不會和自己說出實情,他也不好繼續問下去,便低聲道︰“宣華,你若是熬不住,到了建鄴後便回湖南去吧,呂方看重的而是我,想必也不會不允的。”
建鄴,燕子磯。*w.aoshu8.com*泡!書。吧*位于建鄴城北,乃是直瀆山東北的一支,山石直立江面之上,三面臨空,宛如燕子展翅欲飛,是以得名,是當地重要的渡口。呂方建都于建鄴之後,建鄴人口迅速增長,臨近建鄴的燕子磯的也變得繁盛起來,商人就在四周建設了不少茶鋪酒肆,貨棧旅社,久而久之,竟然發展成了一個集市。官府也在此地設立了一個巡檢司,派遣了一名巡檢領了十名弓手,維持秩序,收取厘金,那巡檢姓那名五,乃是個軍中老卒,丹陽時便投了軍,也算得從龍之輩,在義興一戰中右手斷了三根指頭,無法再彎弓應戰,便被安置到了這里當了巡檢,不但每月都可從官府領到錢米,逢年過節還能從周邊商戶得到些孝敬,在退伍老兵中日子過得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這天那五吃了早飯,便依照往日的習慣,領了手下弓手在所轄區域內巡邏,他也知道自己這個位子十分優厚,有不少人眼紅的很,若是出了紕漏,被借故奪了去,再想找到這樣一個位子可就難了,是以他雖然年歲已大,精力已經衰頹,但處事還是勤謹的很,每日早晚兩次巡邏雷打不動。
那五在集市中轉了兩圈,便覺得有些疲累,正準備回去休息。這時遠處來了一行人馬,正往燕子磯這邊趕來,那五見了,臉色立即大變,對手下弓手們呵斥道︰“快去開道,有貴人來了!”
那幾個弓手雖然不知事情原委,但也知道這那五的來歷,在呂方軍中資格甚老,軍中不少已經做到營指揮使,都虞候的將佐在資歷上也不及他,否則也輪不到這等美差,他既然說是貴人,定然是了不得的人物,趕忙將道路兩旁呵斥行人商戶,清理違禁之物,讓出道路來。那五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趕到那行人馬身前,斂衽下拜道︰“小子那五,拜見大將軍!”
那為首之人正是呂雄,這些年來他積功已經升至檢校侍中,銀青光祿大夫、侍衛親軍步兵司都虞候,遙領浙西觀察使,呂方出兵之時,他便留守建鄴,在呂氏一族之中,官職最高之人便是他了,當年那五也曾在他麾下當過都頭,呂雄依稀還記得他的形容,笑道︰“這不是那五嗎?你在這里過得還好吧?你已不是在軍中,無須如此大禮,且起來吧!”
那五見呂雄還記得自己,臉上滿是喜色,行完了禮方才爬起身來,恭聲道︰“小人這幾年來在這巡檢司過得還不錯,有勞大將軍掛念了!大將軍此番來是要來接人吧,請稍待片刻,讓下人們將閑雜人等趕開了,免得有不開眼的沖撞了大駕!”
呂雄看了看身後的馬車,又看了看前面亂哄哄的集市,他自己倒也罷了,身後車中人卻是清貴的很,沖撞不得,便笑道︰“也好,便勞煩你了!”
那五得了呂雄的話,趕忙抖擻精神,驅趕手下弓手回頭清理路面,不過片刻功夫,那集市兩旁的商戶行人一個個跪伏在地,當中空出一條路面來,那五回到呂雄身旁,諛笑道︰“讓大將軍久等了!”
呂雄滿意的點了點頭,用手中皮鞭輕輕的抽打了一下那五的肩膀,笑道“小子手腳還挺麻利的嘛!”便打馬向前行去,那五趕忙在一旁帶路。
馬車中,坐著兩個華衣婦人,年長的一個滿頭華發,已經年過五旬,卻是呂方的正妻、吳國王後呂淑嫻,只听見其笑著對剩下那人說︰“算來你也有四五年未曾見過潤性了。也不知現在是個什麼模樣了!”
“王後殿下,您不也有四五年未曾見過他了嗎?倒好似說的只有我未曾見過一般!”車中答話那女子,年方二八,生的膚如凝脂,發黑如漆,是個少見的美人,尤其是那一對眼楮,宛如點漆一般,便是未語也帶了幾分狡黠的笑意,端的是可愛之極。
“你這孩子生得好一張利口,當真不知崔家詩禮傳家,怎的生出了你這個精靈鬼!”呂淑嫻愛憐的撫摸了那女子的右手,笑道︰“待會潤性下船時,你可要也下車來,還就就在車上?”
听到呂淑嫻的問話,那少女白皙的臉頰上泛起一絲紅暈,便好似白瓷上抹了一層薄薄的胭脂一般,好看之極。她稍一思忖,抬頭答道︰“還是下車吧,我帶上簾帽便是,夫人下車,我呆在車上,與禮不符!”
“好,好!”呂淑嫻听了少女的回答,喜得雙眼幾乎眯成了一條縫,原來這與呂淑嫻同車的少女姓崔名珂,乃是博陵崔氏二房族女。這博陵崔氏自漢迄唐蜚聲延譽,甚盛益興,與清河崔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滎陽鄭氏,範陽盧氏,太原王氏並為千年舊族,號稱五姓七族,貴盛莫比。崔姓也被百姓稱為“宰相之姓”,民間有“崔家丑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卻愁”的俗語。黃巢之亂後,博陵崔氏勢力留在北方基本被摧毀,崔珂之父只得帶著族人逃亡江南,呂方得知後便將其簡拔為潤州刺史,以借用其清望和影響,呂淑嫻在一次游宴時見到崔珂,覺得此女不但美麗可愛,而且受過良好的家學淵源,受過良好的禮法訓練,這在呂吳以武人為主的將吏家庭中是十分罕見的,是一個適合成為呂潤性的妻子,這次她帶崔珂來接呂潤性,就有讓兩人對對眼的意思。
呂、崔二人正在車中說話,車外突然傳來兩下輕敲聲,接著便听到呂雄低沉的聲音︰“稟告夫人,殿下的船已經靠岸了。”
“那好!你且去告訴他一聲我來了!”呂淑嫻答道,她回頭看了崔珂一眼,笑道︰“崔小娘子的事情,你也可以先給他提點一下。”
“夫人!”饒是崔珂受過多年的禮法訓練,此時也不禁臉色緋紅,嬌嗔起來。
隨著一陣輕微的震動,船考上了棧橋。水手們開始用繩索捆緊棧橋上的木樁,拋下船錨,在這一切都結束了以後,船舷搭上了兩具跳板,旅程終于結束了。
“這就是建鄴嗎?”馬宣華走上甲板,用一種有點迷惘的目光掃過眼前的景色,一座突出的岩山深入江面,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巨大棧橋,在這座岩山上,一條條棧橋深入江中,上面停泊著一條條船只,這巨大的規模,顯示出這里平日里的繁盛,在更遠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高大的城牆,和一座座高聳發亮的塔頂。可此時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上,用最崇高的禮節迎接著某個人的到來。
“檢校侍中,銀青光祿大夫、侍衛親軍步兵司都虞候,浙西觀察使呂雄,恭候殿下回京!”一個聲音打破了馬宣華的遐想,她立刻反應過來,自己不過是一介俘虜,在此之後生死都仰于別人鼻息的可憐人,這麼隆重的歡迎儀式自然不是為了她準備的。
“叔父何必如此多禮!”馬宣華身後傳來一個的聲音,她下意識的回過頭,只見那個英挺的少年走了過來,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仿佛整個人都要透出亮來。馬宣華下意識的讓到一邊,只見呂潤性快步走下船來,將跪拜在地的呂雄攙扶起來,依稀可以听到呂潤性的抱怨聲︰“叔父如此多禮,折煞佷兒了!”
呂雄卻不起身,硬是將大禮參拜完畢之後才站起身來,低聲道︰“殿下有所不知,我雖年長你幾歲,但君臣之隔,宛如天限,大王百年之後,殿下便是九五之尊,上下之禮豈可輕廢。我這般做也是為了讓其他人看看,若不如此,豈能立威!”
呂潤性听呂雄這般說,只得答道︰“那小佷只能謝過叔父的苦心了!”
“那就好!”呂雄笑道︰“只要能把這呂家江山成鐵打的,莫說磕幾個頭,便是要把某家這項上人頭砍了去,也沒二話說!”呂雄說到這里,剛才還一直很嚴肅的表情突然變得輕松起來,笑道︰“夫人也來接你了,通行的還有崔家那女孩兒!你快過去吧!”
呂潤性听到這里,不由得一愣,臉上現出一絲扭捏來,他也曾見過一兩次崔珂,不過那都是十二三歲的事情了,與崔家聯姻之事,他過去也有所耳聞,但這般正式的提出來,還是第一次。
“快過去吧,別讓夫人久等!”呂雄笑道︰“崔家家世清貴是不必說了的,那女孩兒听說也是深懂禮法,不像朝中那些將吏家里的小姐,只怕泥腿桿子都還沒洗干淨,依某家看,這樣的女孩兒,才能配得上咱們吳國太子。”
呂潤性蒙頭蒙腦的應了一聲,便快步向那車輛走去。他走到車門前,躬身行禮道︰“兒臣拜見阿娘!”
隨著一聲輕響,車門被推開了,一名戴著簾帽的少女扶著呂淑嫻走下了車,由于簾帽的阻攔,呂潤性只能看到少女下巴優美的曲線,簾帽垂下的輕紗後,一雙美麗的眼楮也在好奇的打量著眼前的少年,站的筆挺的腰板,明亮的眼楮,雖然穿著圓領袍服,但依然看得出外衣下魁梧有力的體魄,那雙粗糙有力的手掌應該可以制服最強悍的駿馬,拉開兩石的強弓吧?眼前這個少年雖然和詩書中描述的那些博雅多聞的狀元翰林們完全不同,但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魅力。崔珂的臉上感覺到一陣溫熱,此時她不禁慶幸自己戴上了簾帽。
“你這幾年在壽州那邊也辛苦了吧,這次回來就好生歇息一段時日吧!”呂淑嫻笑著拍了拍一旁的崔珂,笑道︰“這是崔潤州的女兒,你們倆小時候便見過了,也算得是青梅竹馬了!”
呂潤性僵硬的對崔珂躬身行禮,道︰“潤性見過世妹!”
馬宣華站在船頭甲板上,水手們正忙著裝卸貨物,在這之後,他們才會最後下船。她靜靜的看著遠處馬車旁呂潤性正和那兩個女子說些什麼,雖然由于距離太遠,馬宣華听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但是她還是感覺得到他們既快樂又幸福,這里的每一個人,每一件東西都在以他們為中心而轉動,而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東西。馬宣華第一次真正感覺到悲涼和痛楚,她知道自己永遠的失去了某些東西,而且再也找不回來了。
“孩子,你看到什麼了,怎麼哭了!”突然一個蒼老的聲音驚醒了她,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眼淚從她光潔的臉頰上滑落下來,已經將她胸前的衣襟打濕了好大一片。馬宣華趕忙擦干淨臉上的淚痕,對被兩名僕婦抬到自己身旁的老父強裝出笑容︰“阿耶,我沒哭,真的沒哭,只是這里風大,眼楮里進了沙子,才這樣的!”
馬殷看了看女兒,並沒有揭穿她蹩腳的謊言,搖了搖頭嘆道︰“唉!我看你還是想辦法回去吧,這為人俘虜的日子可是不好過呀!”
“不,我不回去!”馬宣華搖了搖頭,她來到馬殷指著江岸上的景色,道︰“阿耶你看看這建鄴的景色多好呀!六朝古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以前都只能在書里面看到,現在都可以親眼看到了,比潭州好多了,我偏不回去,要留在這里!”說到最後,馬宣華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淚不禁又奪眶而出。
這里韋伯首先感謝那位發現王自生年齡問題的讀者,說實話,我寫到後來有些糊涂了,重要的角色還好,像是王自生這種配角的年紀就有些糊涂了,這位讀者真的好細心,看來我應該學學怎麼做人物卡,不然時間一長,寫到後面就忘了前面。幸好王自生的年紀問題也不太影響情節的
聚寶山,雨花台,位于建鄴城南,聚寶門外,因崗上遍布五彩斑斕的石子,又稱聚寶山。WWw.點comxs.南朝梁武帝時期,佛教盛行,高僧雲光法師在此設壇講經,感動上蒼,落花如雨,雨花台由此得名。由于此地正好位處建鄴城南的制高點,可以俯瞰城內,所以吳軍在崗頂屯扎了五百人,立岩砦堅守,崗上松柏森森,雖然此時已是寒冬臘月,但松柏之姿,遇冰雪尤翠,較之其他山頭冬日里草木凋敝的景象,別有一番景致。
當時已是傍晚時分,雨花台下官道上回城的車馬行人紛紛加快腳步,好趕在城門關閉前回到城中,否則若是被關在城外,那可得在城外呆上一宿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當時呂吳多年對外征戰,對百姓盤剝征調極多,市井頗為不李靖,尤其是這國都建鄴,因為呂方在派高奉天相水土,查檢地形之後,將城址向南遷移,前依聚寶山,後枕雞籠山,東望鐘山。西帶石頭城,舍棄了當時已經荒廢了的六朝宮城舊址。將秦淮河兩岸繁榮的商業區包入城中,以秦淮河為護城河,大加擴建,城牆由今天的通濟門開始,一路經由聚寶門、三山門、石城門,清涼門。然後折向東,至竹橋向南,經玄津橋,復成橋,大中橋直到通濟門,共長二十五里五十四步,城牆高三丈,頂端寬兩丈五尺,可供十余人並行,共有城門八座。城牆的西南兩面以外秦淮河為護城河,東面則另外開掘城壕,連通東吳時開掘的東渠青溪,北面的護城河則經過現在的太平橋、浮橋、通賢橋、北門橋、向西順干河沿,五台山北麓,連烏龍潭,西出匯合外秦淮河流入長江。城內的宮城位居建鄴城內中心偏北,四周環繞水道以為防衛,城內以水道串聯各個部分,即可以運送物質,也可以作為防御時的溝渠。整個建城耗用民力極為巨大,自從呂方吞並淮南之後,便開始勘探準備,天佑九年開始動工以來,每年從淮南、江東征的民夫就不下十萬,每年死于功役的民夫就有近萬人,就算是這樣,到了天佑十四年的冬天,建鄴城的建設也只是粗具規模,城內外許多還沒有完工的部分還可以看到大隊的民夫在辛苦勞作。看小說就到~許多民夫承受不了這樣辛苦的壓迫,不得已逃入山林為盜,所以雖然這雨花台位處呂吳的統治中心區域,城外的治安到了也說不上好。
隨著一陣馬蹄聲,遠處的官道上趕來一隊騎士,看他們的裝束打扮和鞍旁懸掛的麂子、山雉,應該是前往山間行獵的貴少。道上的行人趕忙小心的讓開道路,若是被人馬帶到了,也都只有打落牙和血吞了。
呂潤性騎在馬上,整個身軀本能的隨著胯下戰馬的起伏而起伏,手中並沒有控韁繩,只是用兩腿驅趕著坐騎,就能讓坐騎按照自己的心意的度前進,顯然他的騎術經過這些年在軍中的練習已經相當嫻熟了。
“殿下這幾年在軍前歷練,果然弓馬之術更加嫻熟了!”不遠處一名身著緋衣少年笑道,他看著呂潤性身後馱馬上的那頭灰色公鹿眼中流露出艷羨的表情,當日下午他們行獵時踫到這頭公鹿,矯健異常,十余人圍追堵截,卻被那頭公鹿東突西躍,奈何不得,眼看就要逃出重圍,卻被呂潤性從後邊趕上來,一箭貫顱,當即斃命。
呂潤性身旁一個年歲大些的青年騎士趕忙結果口去︰“十九郎那是自然,殿下可是在壽州領軍,那梁國鐵騎,何等厲害,也不是殿下的對手,豈是我等射些狐兔練出微末小技可以比擬的!”那青年騎士話音剛落,四周便傳來一陣應和聲,諛詞如潮,若是按他們所說的,只怕是養由基再世,李將軍復生,也不是呂潤性的對手了。看小說就到~
“十五郎謬贊了!”呂潤性聞言趕忙遜謝道︰“今日那鹿已經被大伙兒趕的疲了,我不過是撿了個便宜罷了,哪里當得起這般說法,我這射法在軍中也不過是中人罷了,若是讓軍中善射之士听了,還不讓他們笑掉大牙!”原來這行人皆是吳國貴戚子弟,有些還是呂氏族中之人,呂潤性回到建鄴後,閑來無事,他本是呂方的嫡子,百年之後,這偌大一個吳國便是他的,往日里在壽州倒也罷了,如今回到建鄴,這些貴戚子弟還不是如同蒼蠅踫到蜜糖一般圍攏過來。一開始是宴飲歌舞,卻現呂潤性在軍中歷練成了一個剛毅簡樸的性格,對這些奢靡的玩意兒並不喜歡。那些貴戚便換了個名義,以不忘武事為名請他出外行獵,這才一同出來。
那青年騎士是個極精明之人,听到呂潤性這般推辭,心中暗想莫不是呂潤性的意思是說自己身為一國儲君,以為射箭不過一小道,不喜別人在這個方面稱贊他過重。他連忙換了由頭小道︰“殿下所言甚是,您乃一國儲君,聖人雲‘君子不器’,您要考慮的乃是軍國大事,這等射獵小事,有我等爪牙為之即可,今日之事,偶爾為之即可,如何值得一贊!”
眾人听了,心中不由得大罵自己愚鈍,竟然沒有覺殿下的心思,將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口中趕忙應和,可憐吳國剛剛建國不久,貴戚多半是粗鄙武人,其子弟若說槍槊弓弩倒也還罷了,這等溜須拍馬的口舌上功夫,著實單調的很,翻來覆去也就是一句“殿下聖明”!
呂潤性听了眾人的一片諛詞,不由得哭笑不得,他在軍中呆久了,一日不動彈一番便覺得渾身難受,所以他這幾日在府中閑居,便渾身癢,一得到打獵的邀請,便欣欣然帶了數名護衛隨從來了,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番境地,不由得暗自誓,下次若是再接到他們打獵的邀請,打死也不來了。
正當此時,天色漸漸陰沉了起來,眼見得天上烏雲席卷而來,好歹吳國建國不久,一眾貴戚子弟還沒來得及被養成草包,對野外生活十分熟悉,那十五郎看了看天色,趕忙對呂潤性說道︰“殿下,看這天色,雨就要落下來了,這里離城門還有十余里路,我記得西邊有座廢棄的寺,趕緊的話也就半盞茶的功夫,不如我們先去避一避雨,明早再進城!”
呂潤性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胯下的坐騎,已經馳騁了半日,已經頗為疲憊了,心中頗為疼惜戰馬,便點了點,笑道︰“也好,好些日子沒有在外野宿,倒還有些想念,勞煩十五郎在前帶路了!”
眾人听呂潤性這般說,趕忙齊聲表示自己也是這般,倒把呂潤性弄得哭笑不得。那十五郎趕忙抖擻精神,打馬在前帶路,一行人隨後而去,行了約莫半盞茶功夫,一座廢寺出現在眾人眼前,此時已經有些細雨絲落下來了,眾人趕忙進得寺廟,剛剛安置好自己的馬匹,便听到一陣大風卷來,帶起黃豆粒大小的雨滴落下來,頓時天地間泛起一陣白霧。
呂潤性看了看外間的大雨,轉身對十五郎笑道︰“今日倒是十五郎立下一功了,否則我等半道上只怕便被這雨淋成了個落湯雞,這冬雨落在身上,滋味可是難受的很!”
那十五郎得到呂潤性的稱贊,心中固然大喜,面上卻是連忙遜謝。這寺廟中灰塵滿地,殿中佛像也大多破損,看來已經廢棄多日了。隨從們趕忙打掃地面,將攜帶的地毯用具布置好,供主上休息,幾個動作快的,已經到殿後去看看有無干燥的木柴和水源,好清洗獵物準備晚上的飯食了。
呂潤性站在殿前,正饒有興趣的借著火光看著一塊石碑上的銘文。突然,他感覺到石碑後一道灰影閃動,本能後向後一退,反手拔出腰間佩刀,厲聲喝道︰“什麼人?”呂潤性話音剛落,只見石碑後的右邊廂房窗口一閃,一個人影跳了出來,冒著向寺外逃去。
呂潤性這般一喝,散落在四邊的隨從聞聲立刻趕了過來,看到呂潤性無恙方才松了口氣,護衛領趕忙詢問道︰“殿下,怎麼呢?”
呂潤性笑道︰“沒什麼,方才有一個人從那邊跳出窗來,向寺外逃走了。”
那領皺眉道︰“殿下可有看清是什麼裝束?”
呂潤性搖了搖頭︰“那倒未曾看清,天色甚暗,又有大雨,那人行動甚快,實在是看不清!”
那領立刻喊來兩名手下,喝令他們立即騎馬追出去,看看是否能查出什麼線索來。呂潤性笑道︰“罷了,應該是躲避在這寺廟中的浮浪,看到我們這麼多人持刀帶弓的,便逃走了。外面這麼大雨,天色又黑,出去也肯定找不到了!”
那領听了呂潤性的話,覺得有理,便沉聲道︰“殿下所言甚是,不過今夜在外宿營,您千金之軀,容不得有半點閃失,還是小心防備為上。”
呂潤性點頭笑道︰“那是自然!”
護衛領得到呂潤性的同意後,立即將眾人分派開來,布置勤務。呂吳建國不久,便是貴戚子弟,也尚未養成那等驕縱之氣,加上他們又一心想在儲君面前顯露本事,是以對于那護衛領的命令毫無怨言。于是數十人便依照軍中夜宿之法,輪流起身站崗,將那大殿守衛的水泄不通。
一夜無事,次日天剛蒙蒙亮呂潤性便依照軍中習慣起來,準備到院中去松松筋骨。他剛剛下得堂來便看到護衛首領急匆匆的從外間進來,臉上滿是焦慮之色,便沉聲問道︰“出了什麼事情嗎?”
“稟告殿下,外間有五匹馬不見了!”
“馬不見了?”呂潤性微微吃了一驚,他們這些馬匹個個體型高大,在少馬的江南顯眼的很,無處藏匿,而且都是軍馬,在身上都烙有標記,盜賊便是偷了去也無處轉賣。
“莫非昨夜里沒有拴緊韁繩,馬兒驚走了?”呂潤性問道。
護衛首領搖了搖頭,從懷中拿出一段韁繩,指著那光滑的斷口處答道““應該不是的,你看這韁繩斷口處十分整齊,應該是有人用利器割斷的,若是被馬匹掙脫或者風雨吹斷決計不會這麼整齊。”
“不錯!”呂潤性仔細察看了那段韁繩,同意了護衛首領的判斷,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嚴峻起來,在呂吳的心腹區域,自己的戰馬被偷走了,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盜馬賊肯定會留下痕跡,立即吹號召集所有人,尾隨追擊,定然要將這些惡賊生擒活捉!”呂潤性將手中的那段韁繩往對方手里一扔,一邊發出命令,一邊快步向堂下的自己坐騎走去。
“殿下!”那護衛首領一邊尾隨著主上,一邊急聲勸諫道︰“如今敵方情況不明,殿下千金之軀,豈可親臨危境,不如讓末將領人追蹤,殿下前往聚寶崗上兵營發兵,才是萬安之策!”
呂潤性一面從自己馱馬的背包中翻出頭盔和胸甲,一面帶著滿不在乎的笑容答道︰“無妨,賊子定然人數不多,否則昨夜風雨大作,也很難行動,再說現在雨還沒挺,若是耽擱了,只怕痕跡會被雨水沖毀,那邊麻煩了。”說到這里,呂潤性小心翼翼的從背囊中取出下了弦的角弓,確認其依舊保持良好的狀態之後,轉身對手下笑道︰“就算盜賊人數不少,憑你們這八個人,難道還不能護得我齊全?”
護衛首領看著呂潤性滿含笑意的目光,胸中立即充滿了勇氣,躬身答道︰“便是遇到千軍萬馬,末將也能護得殿下周全!”說罷便快步向外間走去,很快,一聲響亮的號角聲便從外間傳了進來。
這些貴戚子弟幾乎都是軍營中長大的,听到號角聲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麼回事,但還立即拿起武器往寺廟大殿前趕來,不過數息功夫,所有人便集中完畢。呂潤性滿意的看了看靜寂無聲的眾人,跳上戰馬,高聲道︰“所有人立即裝束上馬,隨某家出發,追蹤盜馬賊!”
“喏!”眾人齊聲應和,立即收拾起來,不過半盞茶功夫,數十騎便從寺門出魚貫而出,沿著丟失馬匹的痕跡而去。
一行人沿著馬蹄痕跡走了一個多時辰,發現道路越發曲折,到了後來干脆已經是山間的小路,若非路上的馬蹄痕跡越來越清晰,呂潤性還以為自己找錯了,畢竟再往前面走就是深山了,這些戰馬在那里的用處還不如幾頭好點的驢子。身後那些貴戚子弟卻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若非這次領頭的是呂潤性,只怕就有人要出來說話了,饒是如此,行列中還是有些人竊竊私語起來。
“噤聲!”最前面的那個護衛首領突然滾下馬鞍,右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行軍的行列立刻停了下來,山間小道間除了輕微的風聲和偶爾的鳥鳴聲外,便再也沒有其他聲響,顯得格外靜謐。
“殿下你請看那邊!”護衛首領走到呂潤性身旁,右手指向右上方,呂潤性朝他指向的方向望去,只見雨後蔚藍色的天空中有著數道煙柱緩緩升起,顯然不遠處就有人家了。
“殿下請看。”護衛首領指了指腳下的山路,正好延伸向煙柱升起的地方︰“盜馬賊應該有經過那地方,說不定那里就是他們的巢穴!”
“很好!”呂潤性點了點頭,他轉過身來對眾人下令道︰“所有人下馬,給馬匹喂料,準備應戰!”下完命令後,他笑著對護衛頭目道︰“咱倆去看看這盜馬賊到底是何等面目。”
十名騎士行走在山路上,在他們身後,則是十余名披甲持刀的軍漢,在山路兩側的稀疏樹林中,則是二十余名未曾披甲的弓箭手。呂潤性的計劃很簡單,先用騎兵沖開缺口,步卒尾隨其後,兩翼的弓箭手擔任掩護的任務,偵查的人已經將大概的情況報回來了︰前面升起炊煙的地方是一個非常簡陋,從面積來看應該可以容納百余戶人家,有簡單的壕溝和矮牆,但沒有望樓或者箭塔,壕溝上也沒有吊橋,呂潤性覺得面對這樣簡陋的工事,勇猛果決的行動比充分的準備更為適合。
“開始吧!”隨著呂潤性的低沉的命令聲,騎士們開始驅動自己的坐騎,一開始是緩慢的對步,隨著戰馬速度逐漸加快,跟隨在騎兵之後的披甲士卒們開始大聲吶喊起來,鼓噪聲驚動了寨里的人們,開始有人驚惶的爬上牆頭,瘋狂的揮舞著手臂,對寨內同伴發出驚呼聲。
呂潤性輕輕的用大腿夾了一下坐騎,訓練有素的坐騎的步伐變得平穩了起來。他嫻熟的取出三支羽箭,搭上一支上弦,剩下兩只則分別夾在無名指和中指、中指和食指之間,接著大腿微微用力,讓屁股微微懸空,拉滿角弓,瞄準了約莫二十步外正在寨牆上正大聲吶喊的漢子,松開了弓弦。羽箭準確的射穿了目標的右胸,呂潤性並沒有看自己是否射中了目標,只是像過去千百次練習中那樣的彎弓搭箭,瞄準下一個目標射去。
戰斗進行的比呂潤性預料的還要順利得多,還沒等尾隨騎士的步卒沖進寨子里,戰斗就結束了。四五十條衣衫襤褸的漢子東一堆西一堆的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看著眼前這些騎著高頭大馬,幾乎武裝到牙齒的襲擊者,這讓那些臨時充當弓箭手和步卒的貴戚子弟非常失望,畢竟他們還希望多斬首幾級,能夠在呂潤性面前表現一下自己的勇武。
呂潤性跳下戰馬,目光掃過地上的尸體,死者面孔朝地倒在地上,一條深深的傷口出現在脖子上,泛白的肌肉向兩邊翻開,依稀可以看見里面斷裂的頸骨,整個頸部以一種很奇怪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此人是被敵人從背後追上來一刀砍中要害而死的。呂潤性伸腿將尸體翻了過來,衣襟松開了,露出了枯瘦的軀干和鼓出的小腹,一根用火烤硬了一端的尖木棒露了出來,顯然這就是他的武器。
“什麼山賊,這分明是一群饑民!”呂潤性皺了皺眉頭,轉身對緊隨在身後的護衛首領說道,屠殺幾乎沒有反抗之力的饑民的讓他感覺很糟糕。“我記得這兩年江東都是大熟呀,怎麼會有這些饑民?”
“這個?”護衛首領的臉色變得奇怪起來,仿佛有什麼話想要說出口又不敢說似地。看到他這般模樣,呂潤性心情變得十分糟糕起來,叱呵道︰“有什麼話就快說,這般吞吞吐吐的作甚!”
呂潤性的嗓門很大,寨子中頓時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呂潤性和一旁的護衛首領身上。護衛首領見狀只得低聲道︰“稟告殿下,這兩年的確江東大熟,但大王對外年年用兵,對內則是大興土木,淮南、江東百姓征調負擔極重,便是風調雨順的年景,百姓也就是粗安而已,若是稍微踫到點不順的。”說到這里,那護衛首領便閉口不言了,但語中未竟之意卻是明白得很。
呂潤性臉色變得慘白起來︰“不會吧?這里離建鄴城不過二十里的路程,我記得父王曾經說過淮南東西兩道、江東、江西賦稅皆調運城中,光是城外裕豐、常平二倉積谷便不下兩百萬石,足夠十萬軍數年之用,又豈會缺糧?”
“這個,這個!”那護衛首領臉上滿是為難之色,低聲道︰“小人不過是一介武人,見識短淺,這等軍國之事,殿下還是莫要為難小人了吧!”
呂潤性目光緊盯著手下的雙眼,那護衛首領低下頭去,兩旁的護衛們也有意無意的將目光閃開,避開呂潤性逼人的目光。正當此時,一旁突然有人大聲喊道︰“他們不敢說,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吧!”
呂潤性抬頭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說話的卻是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是寨子俘虜中的一員,那漢子看到呂潤性朝自己這邊看過來,不但毫不畏懼,反而毫不示弱的對視,目光中滿是挑釁之意。
那漢子一旁的一名貴戚子弟見他居然膽敢站對呂潤性說話,頓時大怒,上前一鞭便抽在對方臉上,怒聲喝道︰“大膽,你這狗一般的東西,也敢與殿下站著說話,還不給我跪下!”
那漢子臉上挨了一鞭,頓時皮開肉綻,滲出一條血痕來。他卻硬氣的很,不但不下跪,反而怒目盯著那鞭打他的貴戚子弟。那貴戚子弟見狀大怒,正要拔刀殺人立威,卻听到呂潤性沉聲喝道︰“退下,讓他說話!”連忙躬身退下。
呂潤性上前一步,打量了一會那說話漢子,沉聲道︰“你說為什麼並不缺糧,卻又這麼多饑民?只要你說的有理,我不但不怪你,還免了你的盜馬之罪!“
“那個要你免罪!”那漢子冷哼了一聲,高聲道︰“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那吳王呂方,他年年征兵征糧,對外打仗,還大修宮室。強壯漢子不是被抓去當兵就是被抓去修城,挖河,留下孩子女人在家里挨餓。莊稼人辛辛苦苦種出一斗谷子來,他就要拿去九升,寧可把老百姓一個個餓死,也要拿人都舍不得吃的谷子用來喂馬;我們餓的實在沒辦法了,才拿回我們自己谷子喂大的馬充饑。你說我是盜馬賊,我說你們一個個都是大盜賊,那個自稱吳王呂方便是你們的頭目,是最大的盜賊!”
那歡子這一席話說出來,場中立刻靜了下來,無論是趴在地上的流民還是四周圍觀的護衛們都被他膽大妄為的話語驚呆了,不少貴戚子弟睜大眼楮,長大最大,呆呆的看著那個衣衫襤褸,臉上尤帶一記鞭痕的漢子,連發怒都忘了。
“殿下,殿下!找到戰馬了!”那個十五郎一邊高聲喊著,一邊跑了過來,他跑過來時神情興奮,一時間竟然沒有發現眾人的一樣。十五郎跑到呂潤性身旁,躬身拜了一拜,道︰“五匹戰馬有三匹還在,就在寨子後面的林子里吃草。剩下兩匹竟然被這些混蛋宰了吃肉,肉還都在鍋里沒熟。”說到這里,那十五郎轉身對趴在地上的流民厲聲喝道︰“你們這些‘一錢漢‘,便是全部打殺了也換不來一匹戰馬,待會我定要把你們一個個吊死在樹上!”
“住口!”呂潤性一聲低喝,打算那十五郎的罵聲,十五郎雖然還不知道原委,但看呂潤性臉色不善,趕忙閉嘴退到一旁。*w.aoshu8.com*泡!書。吧*呂潤性走到那盜馬漢子面前,沉聲道︰“你們到底是何方人氏,為何在這里屯聚。”
那漢子早已置自己生死于度外,見呂潤性發問,便昂然答道︰“某是和州人氏,去年被征發到這里修築宮城,監工催逼的緊,飯食又多是陳谷,不少人饑寒而死,受逼不過才與同鄉逃了出來,不敢回家牽連了家人,只得躲在山中苟活著。”
呂潤性听到這里,點了點頭。轉身走到自己坐騎旁,翻身上馬,一旁的護衛首領見狀,趕忙迎了上去,正要開口說話,卻听到呂潤性的的命令聲︰“某家先回城里去了,你將這些人帶回去,好生看護,莫要責罰!”
“末將知曉了!”那護衛首領躬身領命,還沒等他抬起頭來,呂潤性便猛抽了一下馬屁股,絕塵而去。那護衛首領見狀,趕忙招來數名手下跟上去護衛,自己去執行命令不提。
呂潤性進得城內,便徑直前往母親呂淑嫻住處,他身份特殊,也無需侍衛女官為他通傳,立即便有人引領他入宮,呂潤性走過一段游廊,離得堂上還有十余步遠,便听到傳來一陣說笑聲,顯然堂上除了呂淑嫻以外還有其他人,呂潤性在堂下稍一猶豫,還是大步上堂,躬身行禮道︰“孩兒見過阿娘!”
呂淑嫻斜倚在錦榻上,與坐在一旁的崔珂執手談心,正說的開心。這屋內通了地龍,雖已是寒冬臘月,氣溫暖和異常,便如同四月晚春一般,那崔珂人只穿了一件夾衫,被暖氣一燻,更顯得雪膚紅暈,嬌美異常。她見呂潤性上得堂來,趕忙紅著臉站起身來想要斂衽行禮,卻被呂淑嫻一把扯住了,笑道︰“罷了罷了,這等內室之間,這禮數便免了吧!大郎,快將外衣去了,這屋內暖和的很!”
崔珂沒奈何,可還是微微的對呂潤性福了一福,道︰“奴家見過殿下!”讓一旁的呂淑嫻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已經年過五十,所選的夫君眼看就是九五之尊,宗族繁盛,雖然未曾給呂方產下一子,但所過繼的兒子也英武仁孝,即將繼承大統,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她都已經得到。如果這世上還有一點什麼讓她念念不忘的,那就是還沒有看到兒子娶妻生子,子孫綿延。她看到崔珂這樣一個家世、容貌、德行都無可挑剔女子,早就當成了自家兒媳看待,怎麼看怎麼都喜歡。
呂潤性依照母親的要求,解下外袍甲冑,早有婢女呈上錦墊讓其坐下。呂淑嫻看了看英武的兒子,又看了看崔珂,心里說不出的開心,笑問道︰“大郎,某听說你昨日出城打獵去了,收獲可好?”
呂潤性听到母親的問話,立刻想起了方才在流民寨中遇到的一幕,不由得臉色立刻陰沉了起來,崔珂在一旁見了,還以為是呂潤性此次出獵不順,沒有打到什麼獵物,便笑著勸解道︰“夫人,奴家听說這出獵之事,多半是憑運氣的,今年冬天氣候甚暖,山中食物不少,不少鳥獸都在深山之中,無須下山覓食,殿下固然弓馬精熟,只怕也難打到什麼獵物!”
呂潤性聞言感激的看了崔珂一眼,笑道︰“阿娘,孩兒此次倒也打了些鳥獸,待會伴當們回城了自當挑些好的送來您這兒。只是——”說到這里,呂潤性臉上現出為難之色,看了一旁的崔珂一眼,猶豫自己是否應該將先前在寨中所見的那些事情在崔珂面前說出來。
崔珂是何等精明之人,見呂潤性這般模樣,立刻變回過意來,起身行禮道︰“這宮中後院奴家還是第一次來,想要下去游覽一番,還望娘娘恩準!”
呂淑嫻此時也看出呂潤性未曾出口之事應該干系頗大,便笑著點了點頭,對身後的中年女官下令道︰“也好,胡常侍,你且帶崔小娘子在附近轉轉,莫要走遠了!”
待到那女官和崔珂都下堂去了,呂淑嫻轉過臉來,此時堂上只有呂淑嫻、呂潤性母子二人,她便笑著喊著兒子的乳名道︰“虎頭,你看為母的眼光如何,這孩子模樣、家世、禮數都是沒話說了,更不要說這般乖巧,正是你的良配!”
呂潤性聞言一愣,旋即明白了母親的意思,恭聲答道︰“阿娘看中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孩兒自然是滿意的?”
呂淑嫻見呂潤性態度雖然恭順的很,但明顯注意力不在此事上,便柔聲問道︰“方才你臉上頗有不愉,莫非是路上看到了什麼事情讓你不開心了?”
呂潤性點了點頭,此時堂上沒有外人,他便從昨夜打獵歸來遇雨說起,將不得已夜宿廢寺、清晨發現戰馬被盜、追蹤遇匪、破寨擒賊諸事敘說明白,一直到那漢子直斥呂方為盜賊為止,說到這里,呂潤性停止敘述,雙目直視著母親的雙眼。等著呂淑嫻的問答。
呂淑嫻並沒有立即回答兒子的問題,低頭喝了一口茶,反問道︰“那大郎你以為如何?”
呂潤性稍一猶豫,還是鼓足了勇氣,沉聲答道︰“那廝雖然無禮,但言語間也有幾分道理。孩兒記得太宗曾有言‘君猶舟,民如水,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父王這些年對外年年用兵,對內又大興土木,百姓受盤剝甚重,只怕時日久了,有不忍言之禍呀!”
呂淑嫻听完兒子說完這一番話,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好一個‘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想不到數年不見,我家的虎頭也長大了,好,好,好!你有這個心思,任之百年之後也不用擔心後繼無人了!”說到這里,呂淑嫻不待呂潤性遜謝,突然臉色一整,道︰“只是你可知道,這天下間有君王之仁還有小人之仁,兩者之間可是大有不同的。”
“君王之仁?小人之仁?”呂潤性聞言不由得愣住了,他一下子被這兩個從未听聞過的名詞給弄糊涂了,只得問道︰“孩兒愚鈍,還望阿娘開解!”
“這小人之仁倒也簡單,無非是在家孝敬父母,兄友弟恭,愛妻憐子,節儉度日,在外與鄰里友善,努力耕作,遵守法紀。而君王之仁卻大有不同,須知這君王執掌天下大權,則須為天下長遠計,而小人往往庸碌短視,昧于眼前小利而不做遠計,若是君王耽于小仁小義,那豈不是什麼事都做不成了?反而害了他們!”呂淑嫻說到這里,見兒子臉上露出不解之色,便笑道︰“比如你父親用兵打仗吧,當年我等在淮上時,盜賊橫行,百姓不得安堵,無論是哪一家打過來,都要對當地百姓燒殺搶掠一番。幸好有你父親興起義兵,掃平群雄,如今雖然賦稅勞役重點,可比起當年那般‘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景象簡直是天上地下了。可只要用兵就肯定要收糧征夫,更不要說殺人了,若是按小人之仁所言,你父親就什麼都不做,呆在家里當個田舍漢,只怕現在江淮間還是你殺我,我殺你,三日一小仗,五日一大仗,哪里還有今日氣象?”
“阿娘所言有理!只是——”呂潤性听到這里,雖然在母親話語中找不出什麼破綻來,可還是總覺得有些什麼地方不對。呂淑嫻看出兒子心中的猶豫,道︰“你出生時夫君已經當上了一州刺史,不曾見過在淮上時的亂離景象。明明外面有大片的荒地,莊子里也沒糧食吃,可就是不敢去開闢,因為離莊子遠了一旦踫到盜匪襲擊,便來不及逃回來。剛剛一開春,莊子外面便是成群結隊破莊子搶糧食的流民,若不殺個你死我活,便沒法把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糧食安生吃到肚子里去。從那個時候,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天底下最重要的就是秩序,讓老百姓能夠安心種地、這樣所有人才能有飯吃,有了飯吃才能談什麼仁義道德,離開了這個談什麼仁義道德都是虛的。”
听到這里,呂潤性已經被呂淑嫻口中所敘述的景象觸動了腦中的回憶,他在擔任壽州觀察使時,也曾看到後梁與呂吳邊界的緩沖區,數十里甚至百余里毫無人煙,這一切都證明呂淑嫻方才所說道理的正確性。
“阿娘說的是,孩兒受教了!”呂潤性向母親拜謝道︰“父親連年征戰,致一方太平,的確是仁義之舉,只是這大興土木,興建建鄴城之事,是否可以先緩一緩,待到兵事完結之後,再建設不遲。”
呂淑嫻笑了笑,站起身來,走到堂前,手指城外東南方向問道︰“大郎,你可知道那是什麼?”
呂潤性走到呂淑嫻身旁,向母親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呂淑嫻手指的方向遠處有一個土丘,在煙氣籠罩之下,一時間也看不太清楚,他仔細的搜索了一會腦中的記憶,不確定的答道︰“孩兒愚鈍,若是沒有記錯的話,母親手指東南方向,那邊應該是南朝台城舊址吧。”
“不錯!”呂淑嫻點了點頭,她轉過身來,道︰“今日某便再考校大郎你一個問題,為何你父王要棄已有根基的杭州不要,遷都建鄴,重新建城于此地?”
呂潤性搜索了一下腦海中的記憶,沉聲答道︰“杭州雖有重江之險對北方有長江和錢塘江兩道障礙),但偏處一隅,運河狹隘,大船不得並行。若要經略荊襄,混一宇內,遠不及建鄴。其地前據大江,南連重嶺,憑高據深,形勢獨勝。西引荊楚之固,東集吳會之粟,經營四方,此為根本。其地舟車便利,無艱阻之虞;田野沃饒,則有展舒之藉。在東南言地利者,自不能舍此而他及也。”
“不錯,兵要地理之上,你倒是花了不少功夫!”呂淑嫻笑道︰“用兵之道我是不明白的,但這建鄴乃根本之地,四方財賦,商賈大戶聚集此地,若不興建城郭,如有變亂,當以何拒守?你用兵多年,應當知道兩軍相爭,勝負無常,若無城郭,勝則罷了,若是敗了便是一敗涂地的下場。你父王用兵數國,運轉千里,豈能不深固根本的?”說到這里,呂淑嫻指了指遠處的南朝台城遺址,繼續說道︰“南朝城池狹小,隨固但百姓商賈皆居城外,侯景之亂時,百姓死傷極多,是以南方積弱,終為北朝所滅。如今南方戶口勝與南北朝時十倍,若不興建大城,若敵軍來襲,城外的百姓資財豈不是盡數落入敵手?”這呂淑嫻雖為女流,但見識深遠,朝中無人敢以女流相視,呂方出兵遠征之時,時常將權柄相交,以為居守之人,這一番話說下來,听得呂潤性大汗淋灕,慚愧無地,便好似面對父親的責罵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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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淑嫻見狀,安慰了兒子幾句,笑道︰“不過待到呂郎回來後,你還是將今日所見之事說與他听听吧!”
呂潤性聞言不由得詫異道︰“這又是為何呢?父王事務何等繁多,孩兒豈可拿自己的愚見去勞煩他?”
呂淑嫻笑道︰“虎頭你這可就錯了,這基業是你老子的,可說到底也要傳給你的。為人君者最怕的就是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還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將世間萬事看的太簡單了,這等人十個有十個要亡國的,不但害了自家,還害了天下百姓。不管你這次見解是對是錯,但能從小事中看到禍患的端倪來,並反求諸己,就憑這點謙瑾的性子,便是個保家之人。你父親知道了,肯定高興壞了,只怕連飯都要多吃一碗了,又如何算是勞煩他?”呂淑嫻說到這里,突然停頓了一下,笑道︰“再說你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啊?”呂潤性正低頭受教,突然听到呂淑嫻這般說,不由得訝然問道︰“阿娘怎的又這麼說?”
“這為政之道便如同那鼓琴一般,不可將弦太松了,否則會彈不出聲音來;但也不可繃的太緊了,否則就會崩斷了。你父王外用大軍,內興功業自然有他的道理,但若是對百姓刻剝太狠,激起了民變,那也是不行的。如今大江以南已經大半平定,北方群雄角逐正酣,正好息民停役,坐以觀畔。只是好事也要用正確的辦法來做才對,天下間盡有把好事做壞了的愚人!”
呂潤性听到這里,已經全然明白了母親的意思,恭聲下拜道︰“待到父王返京之後,孩兒定當向父王好生學習這為政之道!”
半個月後,建鄴王宮。兩只描金鏤空龍首暖爐里,撒滿了龍涎香的木炭靜靜的燃燒著,散發出一陣陣暖暖的香氣,雖然外面還是刻骨的春寒,但房間內卻又是暖和又是舒適。里充滿了舒適而又暖和的氣氛。一張用精美的山鳥刺繡圖裝飾的屏風放置在室中,將房間分隔為內外兩個部分。
呂方斜躺在矮榻上,雙目微閉。外間的燈光透過屏風淡淡的照在他的側臉上。也許是光線的原因,此時他的臉色顯得分外慘白。即使在睡夢中,呂方臉上的肌肉不時有些抽搐,雙手的也不時握緊松開,好似在睡夢中他也在和敵人爭斗,顯然即使在夢中他也並不安穩。突然,呂方猛的坐起身來,額頭滿是汗珠,目光中滿是驚嚇之意。
屏風外間夜里當值的兩名婢女听到里間動靜,趕忙入內察看,看到呂方這般模樣,趕忙取來熱茶和毛巾,呂方喝了兩口熱茶,又擦去了額頭上的冷汗,才覺得好了點,揮手讓那兩名婢女退下,躺下想要再睡一會兒,可一閉上雙眼,方才夢中的圖景便在眼前不斷閃現,怎麼也睡不著,只得爬起身來,披上外袍,走到桌旁,隨手挑亮油燈,拿起幾案上的一份攤開的奏折,輕聲誦讀了起來。
“依臣所聞,國皆以農為根本。夫天下萬物,無有根枯而葉昌,本瘦而末肥者。聖人有雲︰治國之道,當不擾民為先。不擾則*民靜,民靜則不誤農時,不誤農時則*民有積蓄,再曉以禮義,使之知上下之分,明廉恥之義,以此攻之,天下有何人能當之?今陛下不法先王之道,以獨斷為智,攻伐為能,外用虎狼之將,大興師旅,攻伐不斷;內用聚斂之臣,大興城池樓台。百姓窮苦困乏,豐年糠菜不飽,饑年則老弱填于溝壑,強者嘯聚為盜。長此以往,臣恐有不忍言之事。”
呂方念到這里,臉上浮現出一絲苦澀的笑容,目光越過剩下的文字,直接落到了最後的落款處,只見用端正的柳體楷書寫著十個字︰“臣潤州刺史崔含之具聞”。
“好一個崔含之,家風果然剛正,倒是沒有辱沒博陵崔家的名頭!”呂方隨手將那封奏折重新收好,放回案首,他心里明白,這封奏折能夠到這里,也代表了留守建鄴的高奉天和駱知詳兩位重臣的意思,否則自己在外用兵這麼長時間,朝中政務多半都是由這兩人處置,若是他們兩人不贊同,又如何會讓這樣一份奏折來到自己的案頭。這麼看來,自己這些年來連年用兵,國事已經嚴重到一定地步了。
“不過那又如何?”呂方臉上突然又現出剛愎之色,南方百姓再怎麼過的差,也遠遠勝過北方後梁、河東那些地方,更不要說自己百戰百勝,精兵在手,這等亂世之中,只有先平定四方,才能與民休息,否則你減兵休役,只不過是替別人做嫁衣罷了。想到這里,呂方又將那奏折取出打開,拿起毛筆在硯台中舔了舔,正要寫下批語,突然又懸腕停住了,轉念道︰“這崔含之名望甚高,也頗有才略,治理潤州三年來成績非凡,倒是個人才,這諫書也是出自忠心。若是駁下了,只怕朝中那些看他青雲直上的不滿之人會趁機攻伐于他,倒不是惜才之道。淑嫻還說他那個女兒很是不錯,是潤性孩兒的良配。留中不發便是了!”想到這里,呂方便將那奏折重新折好,放到一旁書架標著留中不發的木格中。
呂方做完這一切,本待上榻重新睡一會兒,這是外間傳來一陣更鼓聲,側耳細听已經是五更時分。再過一會兒天邊大亮了。他便索性換上外衣,走出屋外,取了佩刀,舞了兩路刀,只覺得身上漸漸暖和起來,額頭上滲出津津的汗來,便將兵器丟到一旁,早有內侍送上毛巾來,呂方一邊擦汗,一邊問道︰“施公公,今日有何安排。”
施樹德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此時的他已經滿頭白發,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一般,時間的河流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他听到呂方的問話,趕忙快步上前,低聲道︰“夫人昨日遣人來說,潤性殿下上午會來求見。”
呂方聞言笑道︰“喔!是潤性那孩子呀!那好,我且去梳洗一番,若是他來了,便立刻通傳進來,讓他在書房中等候!”
呂潤性坐在書房中,想起馬上就要見到已經多年未見的父親。心中不禁有些
忐忑。雖然他與呂方乃是骨肉之親,但俗話說‘天家無父子”,若說世間親情最淡的地方便是宮廷之內,這點在唐朝表現的更為分明,從開國時“玄武門之變”算起,整個唐代正常父子相繼的不會超過一個手掌之數。呂家雖然因為興起草莽之中,還沒有來得及形成那種上層家庭中的那種冷漠、以權謀利害為先的父子關系,但呂潤性想起自己即將與父親說的話,心中還是有些不安。
“大郎!”
呂潤性正在那里思忖著,門口處突然傳來人聲,他趕忙站起身來,對進門來的呂方躬身下拜道︰“孩兒拜見大家!”
“罷了,罷了!”呂方搶上前扶住呂潤性,仔細的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子,突然拍了拍對方結實的臂膀,大聲笑道︰“短短數年未見,雛鷹就長成了一只雄鷹了!好!好!不愧是我呂任之的兒子。我們父子二人同心協力,天下間事還有什麼做不成的!”
呂潤性見父親如此,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流,笑道︰“孩兒這里先恭賀大家擊破馬楚,生擄馬殷,成就大功!”
“那又算得什麼,我民力戶口數倍與馬殷,若非顧忌粱賊在北,早已平定了他,如今朱溫早死,其諸子皆弱,平定楚地不過是題中應有之義罷了。”呂方滿不在乎的拍了拍一旁的胡床,示意呂潤性坐下,笑道︰“倒是你在壽州不戰而退梁軍,著實難得!難得的很!”
呂潤性听到父親連番夸贊,臉色不由得漲紅起來,趕忙遜謝道︰“孩兒這點微末本事,如何及的大人,還請大家多多提點。”
呂方听到這里,臉色突變道︰“你這話倒是不錯,某今日是要好生提點一下你這小子。”
呂潤性聞言一愣,他也不知道為何呂方突然一下子變了臉,趕忙起身遜謝道︰“孩兒敢請大家指點。”
呂方點了點頭,沉聲道︰“某听說你在壽州時得知下蔡將叛,便親領精兵,連夜冒雨行軍,擊破叛軍,斬殺賊首,將百姓遷回淮南,又毀掉下蔡此城,可有此事?”
“正是,還請大家提點!”
“你在此事上,用兵果決,進退有節,雖然有些行險,但也符合兵法上的‘奇正相間’,也是兵法的正道,便是孫吳在你這個位置上,只怕也是這般行事!不過——”呂方說到這里,語意突然一變,厲聲道︰“你現在不但是壽州主將,已為方面之任,還是一國儲君,若有個萬一,戰局尚可彌補,大位又有何人可以繼承?我這些年來含辛茹苦到頭來豈不是一場空,你這般做可是大大的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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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方這番聲色具厲的訓斥立即弄得呂潤性跪伏在地,連聲遜謝。呂方嘆了口氣,道︰“罷了,你還年輕,最忌諱的便是倚仗血氣之勇,切切記住一句話,你老子我拼死廝殺半生可不是為了讓你也這樣拼下去,懂了嗎?”
“兒臣定當謹遵大家教導!”
“起來吧!”
呂潤性爬起身來,忐忑不安的看了看呂方的臉色,確定父親此時的心情還不錯,便小心的咳嗽了一聲,將自己那日在寺廟中所見所聞悉數說于呂方听。呂方听罷了,微微皺了皺眉頭,突然問道︰“某听說崔潤州有個女兒不錯,你回來可曾見過?”
呂潤性突然被問道這個,臉上突然變得漲紅起來,旋即期期艾艾的答道︰“孩兒回家時崔家小娘曾經與阿娘同來,再就是幾天前我來看望阿娘時遇到一次,一起吃了次晚飯。”
“哦,除了這兩次就再未曾見過了?”
“沒有,大家為何這般問?”呂潤性被呂方突然這般連續發問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
“哦,沒什麼!”呂方在確認兒子的勸諫和方才看過的崔含之的奏折沒有直接聯系後,心里也松了一口氣,作為一個人主者,是非常忌諱手下利用身邊人影響自己的決定的。想到這里,呂方笑道︰“也沒什麼,你母親應該和你說過了吧,她對那崔家小娘頗為滿意,想要訂下這門親事,你也見過兩次了,意下如何呀!”
呂潤性哪里想得到呂方心中的那些心事,羞紅著臉答道︰“崔家娘子端莊秀麗,家學淵源,孩兒沒有什麼意見。”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過兩日便選一吉日遣人到崔家去求親,這可真是雙喜臨門呀!”呂方大聲笑道,他站起身來,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至于你說的那件事情,某也知道這些年來連年用兵,百姓勞苦,也曾想過減兵息役,與民休息,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呂潤性听到這里,他自出生以來,雙目所見,耳中所聞的都是父親的英明神武,在內心深處從沒有一個想過父親會犯錯的念頭,听到呂方說也要與民休息,更是覺得自己方才所說不過是淺陋所見,趕忙應答道︰“大人明鑒萬里,自然非孩兒所能比擬。”
呂方坐回矮榻,緊盯著兒子的雙眼︰“其原因有二,第一,方今天下,豪杰並起,若吾減兵息役,與民休息,那何來錢糧養兵,豪杰散去,不可復集,若有機會,豈不痛惜?其二,我今日若施仁政,天下百姓也只會念我的好,不會念你的好,可以為父百戰而得的威望,又何須這些好處,不如將這好事留給你做,換得民心。”
“這個?”呂潤性听到這里,不由得如墜五里霧中。呂方見他這茫然模樣,笑道︰“某都想好了,你這次回來。過段時間便去岳州,準備攻略荊襄,積累班底威望。待到平定荊襄之後,我便立你為世子,我領兵在外之時,你便在建鄴監國。那時你便可將諸項苛政一一廢除,俗話說‘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百姓困乏已久,只要稍有善行,必然大加擁戴于你。”
呂潤性听到這里,才明白呂方的用意是要自己來承擔惡名,而將廢除惡政的善行讓自己來做,好換取美名,不由得感激涕零,伏地哭訴道︰“萬萬不可,兒臣豈能將污名留于大人,美名歸己,行此等不孝之舉!”
“起來,起來!”呂方見兒子如此,也不禁動了感情,雙手扶起呂潤性,沉聲道︰“要想救得這等亂世,不但要有人做好事,還要有人做壞事。我在位之時,天下人畏我敬我,便是有行逆之心,卻也不敢。你就不同了,恩義未結,威信未立,卻將權柄交在你手中,便如同三歲小兒,持重寶而過鬧市一般,最是危險不過。此等善政不讓讓你來做,還讓我來做不成?至于身後毀譽,只要繼位之人是我呂家男兒,也不會讓那些酸儒在史書上寫的太難看的。”
建鄴城,宮城,南衙,政事堂。建鄴城的部局在相當大方面是模仿大唐長安城,皇城位于作為行政中樞的政事堂位處的宮城之南,京中百姓便也將其稱作“南衙”。院牆上的青苔早已吸足了雨水,不斷有水滴落下來,落在青磚鋪就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個看起來不起眼的院子里,靜寂的仿佛時間都已經停滯了。
“里面還沒有傳出來什麼消息嗎?”高奉天專心的看著眼前的茶盞,仿佛那句話不是從他口里出來的一般。
“沒有,那個姓施的老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嘴嚴的就跟一塊臭石頭一般,什麼東西落到他肚子里,爛了也出不來。”陳允答道,他丑陋的面容上帶了一絲譏誚的笑容,道︰“怎麼了,你都是文官之首了,難道還需要耍這等小手腕,撥弄崔家那個書呆子去當這探路石?”
“呵呵!”高奉天輕笑了兩聲,仿佛完全沒有感覺到對方話語里的譏誚之意,他揭開茶盞蓋,一股沁人的香氣漸漸彌漫在這靜室之中,他愜意的深深吸了口氣,贊道︰“好茶,好茶!”
“哼!老狐狸!”陳允不屑的冷哼了一聲,這時外間傳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高奉天好整以暇的放下茶杯,沉聲道︰“有什麼事?”
“稟告相公,呂大將軍親至崔潤州府上,代大王向其求親!”
“什麼?”陳允霍的一下站起身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失態了,他惱怒的低下頭,臉上轉而露出釋然的笑容——幾案上那茶盞已經歪倒了,高奉天這個老對手的衣袖上已經滿是茶漬。
首信坊,崔宅門前,這座呂方賜給崔家的宅邸門前,早已是一片熱鬧,雖然早已是大門早已關上,但無數雙又是嫉妒又是羨慕眼楮還是緊盯著門口的那個崔字。千年來的高門果然不同呀,渡江而來便蒙大王賜給宅邸,然後便直接任為鎮海軍推衙,幾輪遷轉下來便到了潤州刺史這個天下州郡中一等一的肥缺。本來還听說那廝奏折中言辭頗利,以為他要倒個大霉了,卻沒想到宮中一片平靜,便好似石沉大海一般,連一點水花都沒有激起來,倒讓那些存著看熱鬧心態的旁人們好不惶急。卻沒想到幾天後,竟然呂大將軍親至府上,要為世子向崔家的小娘子求親,這讓那些旁人們心中如何不想貓爪撓一般難受,不少酸話也說出口了。
“娘的,老子在丹陽時便從龍了,怎的這與天家結親的好事沒輪到咱家呀!”
“呸!你還只是丹陽,老子可是濠州時就跟著陛下吃糧當兵了,要怨就怨沒生個好女兒吧!”
“是呀,年頭不同了,那時候陛下要的是挽弓扎槍的好漢子,現在要的是門第高,會耍筆桿子的酸書生,有啥法子!”
但是在那些目光更遠,看的更深的人們眼里,將這次看似突兀的聯姻和崔含之的那封奏折內容還有他的特殊身份聯系起來一看,其中包涵的意思就更多了。這些目光深遠的人們此時都在認真的思考著,大王如此行動代表著什麼。
崔府,明堂,崔含之站在階前,靜靜的看著堂下的那棵槐樹,微風微微帶起他頷下的三縷長須,加上那修眉長目,端鼻方口。這個高門子弟的確生得了一副好皮囊。
“父親!”隨著一聲輕呼,崔含之轉過身來,女兒崔珂站在自己面前,手上捧著一件夾袍,低聲道︰“外間風大,您還是披上這個,免得著涼了!”
“好!”崔含之聞言一笑,接過女兒呈上的夾襖穿上,崔珂站在一旁,突然低聲道︰“父親請見諒,孩兒給你惹麻煩了!”
“喔?”崔含之停住穿衣的動作,笑道︰“這有何麻煩的?與天家聯姻,多少人求之不得,恨不得也生個好女兒,怎的在你嘴里成了麻煩?”
崔珂咬了咬嘴唇,最後還是低聲道︰“崔家在呂吳並無根基,驟得富貴,為眾人所忌,只怕非福是禍!”
“嗯!”崔含之看女兒的目光越發溫柔了起來,低聲道︰“你見過兩次世子,以為如何?”
“剛毅武勇,仁孝下士,乃是少見的英才!”崔珂听到父親的問話,毫不猶豫的答道。
“這麼說,珂兒你願意嫁給他了!”
崔珂聞言,臉色立刻變得緋紅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她才緩慢而又堅決的點了兩下頭。
“那便是了。”崔含之的聲音低沉,仿佛是在說服自己︰“世子仁孝下士,若是輔佐得人,便是江南之福。崔某豈可為了一門禍福,避道而行?”
建鄴宮城北面,崇化坊。相較于建鄴城中其他地方的坊牆,崇化坊的坊牆要高的多,坊里的煙火氣也要清冷許多,原因很簡單,建城之初此地便被規劃為囚禁有罪官員,宮女的地方,馬殷父女便住在這崇化坊中。
馬宣華正百無聊賴的坐在窗前,數著院中槐樹上到底有幾只鳥巢。這時宮城方向傳來一陣鐘鼓聲,她不禁好奇的站起身來,向屋外走去,剛剛出得院門,便有一名青衣僕婦上前攔住,斂衽拜了拜,道︰“小娘子請止步,若要外出請先得到典吏的同意。”
馬宣華皺了皺眉頭,臉上升起一股怒氣,可還是停住腳步,原來她與馬殷被安置在此處之後,身邊僕役便被盡數替換了,變成了本地人,而且若要出坊便要得到這崇化坊中典吏的允許,除了衣食優待些,簡直就和囚犯無異。但馬宣華也知道如今情勢不同,只得強忍下胸中怒氣,答道︰“某不過想出院外溜溜腿罷了,又不出坊,就不用勞煩典吏的同意了吧!”
那僕婦倨傲的笑了笑︰“若只是在坊里溜溜腿,那倒也無妨,便讓小人陪陪娘子吧!”
馬宣華冷哼了一聲,走出院外,那僕婦尾隨其後,一副明白著要貼身監視的模樣。馬宣華在坊里轉了兩圈,只听到那鐘鼓聲越來越清楚,依稀可以听出是喜慶時的雅樂,不由得心中生疑,難道是呂吳宮中有什麼緊要人物辦大喜事不成?想到這里,她便向身後的那僕婦問道︰“吳王宮中好生熱鬧,可是有什麼喜事?”
“自然有喜事!”那僕婦聞言滿臉都是喜色︰“今日正是大王世子定親的日子,自然要熱鬧一番。其實這又算得了什麼,待到娶親之日,只怕場面還要大上十倍還不止呢!”
“大王世子?定親?”馬宣華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僕婦口中說的正是呂潤性,一想到那天船上偶遇的英挺男子就要定親,她心中便不由得一痛,隨即自失的一笑,人家是大國世子,又和自己這個亡虜之女有什麼干系,說不定人家早就不記得曾經見過自己這個人了。可馬宣華雖然心里這麼想,嘴上還是不受控制的問道︰“那是誰家的姑娘,有這般福氣?”
“自然是一等一的門戶!”那青衣僕婦得意洋洋的贊道︰“博陵崔家的女兒,便是與天家聯姻也不辱沒了。不過話說回來,吳王稱帝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
那僕婦自顧著說下去,可馬宣華只听到“博陵崔家”四個字便只覺得耳邊一聾,對方後面說的什麼便全然听不進去了,她本能的想到了那天在船上看到的那個簾帽女子,她一定就是那個“博陵崔家”的女兒!馬宣華用盡了全部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沒有崩潰,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道︰“我累了,回去休息了!”
“啊?好!”僕婦意猶未盡的看了看馬宣華的背影,她還沒有把自己從別人口中打听到的那些關于博陵崔家的傳聞全部說完呢,這讓這個粗心的婦人有些沮喪,全然沒有發覺監視對象的雙肩在微微的顫抖。
馬宣華一走進屋內,立刻表示自己要睡一會,當房門在馬宣華的背後關上的同時,她立即撲倒在床上,將臉埋入毯子里,痛哭起來。
建鄴城還沒有從吳王世子突然與崔家定親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便被接下來一連串的消息給驚呆了,世子呂潤性剛剛定親沒多久,便被任命為岳州刺史、湖南、武昌兩道制置使,西北行營都統;在平定湖南一役中立下大功的鐘延規則被任命為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西北行營副都統,糧料使;而剛剛與天家結親的崔含之則被遷入中樞,加上了中書舍人餃頭。對于前面兩項任命,幾乎所有人的判斷都很一致——世子即將主持經略荊襄的戰事,而鐘延規則鎮撫新近佔領的湖南八個州,同時擔任為大軍主持後勤的差使。但是對于最後一項任命的判斷,就大相徑庭了︰有人認為崔含之本就門第高貴,又與天家結親,正好趁這個機會入中樞,典機密,前途不可限量;但還有人認為中書舍人這個官職呂吳以前並沒有安置,原先中書舍人參與機密,起草詔書的職權其實是由高奉天所在的幕府諸曹和陳允的樞密院來分掌的,高、陳二人的資格和潛勢力遠遠高過崔含之,就算崔含之被任命了這個餃頭,可未必能從這兩個大佬手中分出一杯羹去,只怕大王的本意是拿這個清貴的餃頭給親家,順便點綴一下聖朝景象。但是那些知道的更多,看的更遠的人們從這個任命中卻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崔含之上書要求減兵停役,休養生息,這是和大王這些年來方略是截然相反的,大王對于奏折不置可否,留中不發,但卻將崔含之調入中樞,參與機密,這難道是要改弦易張的前兆?再聯系起與崔家的聯姻,世子掌管上游軍事大權這系列行動,眾人紛紛感覺到聖心莫測,天佑十五年初春的建鄴城,就好像城外江邊的蘆葦一般,隨風飄蕩,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將會倒向哪邊。
潭州,楚王宮,這座馬氏的舊宅已經換了新主人,在權力的驅使下,本來有些破損的宮室已經被裝點一新,被重新涂過一遍的牆壁紅的發亮,就好像此時府中的氣氛一般。
“恭喜將軍!”
“賀喜將軍!”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堆滿了笑容,每一張嘴都噴射出各種各樣的諛詞,這一切的中心就是坐在首座的那個人——新任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西北行營副都統,糧料使鐘延規。
一名青衣文吏高聲笑道︰“將軍此次當上了副都統,糧料使,這都統可是吳王世子,這分明是吳王將自己的繼承人放到將軍身旁,讓將軍扶上一把,有此可見將軍聖眷之隆,只怕滿朝文武,無一人能及呀!”
“不錯!”
“正是!”
那青衣文吏的諛詞激起了一片附和聲,在這個時候,故作清醒是招人恨的,只有“花花轎子大家抬”,才是為官之道。鐘延規倒還清醒得很,他擺了擺手,笑道︰“這話可過頭了,什麼滿朝文武聖眷沒人能及我,這可是要害我呀!”
那青衣文吏聞言有些緊張,他正想著如何巧妙的轉過話頭,擺脫這種窘境,卻听到鐘延規接下來的話︰“不過方才于先生有句話沒說錯,大王讓我當這糧料使,的確是聖眷頗隆。眼下明擺著就要用兵荊襄了。俗話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這些年仗打下來,江西,江東、淮西的老百姓都快吃草了,大王讓我這個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來當糧料使,明擺著就是讓我從湖南這邊解決糧餉問題,讓那邊喘喘氣。來,來,來!你們說說,這糧草問題該怎麼解決呀?”
鐘延規話音剛落,屋內頓時靜了下來,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願意第一個開口。原因很簡單,固然江西、江東、淮西這些吳國治下的百姓已經被壓榨的快要吃草了,可就在他們治下的那八州土地上,雙方十余萬大軍剛剛你來我往殺了個不亦樂乎,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征糧征餉,那簡直和百姓口里挖糧食沒啥區別。
鐘延規看到手下都不開口,倒也不著惱,突然,他指了指方才那個說話聲音最大的那個青衣文吏,笑道︰“于先生,你就先來說說吧!”
那青衣文吏此時不由得大罵自己方才為何那麼大聲,引得鐘延規的注意,惹來了麻煩。他咬了咬牙,字斟字酌的答道︰“小人見識淺薄,若有說的不當的地方還請將軍見諒。以小人所見,湖南百姓雖然相較江西、淮上百姓要好些,但這些年的仗打下來,也是積蓄不多。而且與荊南交惡之後,茶葉無法北運,不少茶農已經困頓不已,將軍若要加征糧稅,只怕,只怕——”那青衣文吏看了看鐘延規的臉色,一咬牙道︰“只怕會激起民變!”
“嗯!”鐘延規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那于姓文吏本是楚地舊人,對當地情況比較了解,因此被留用下來,他見鐘延規並沒有因為自己的逆言發火,鼓起勇氣繼續說道︰“將軍有所不知,這湖南與江東,江西不同,開化未久,許多地方百姓還不過是刀耕火種,一畝所收去掉種子不過七八斗,家中並不多少積蓄。而且罷兵之後,不少楚軍士卒無家可歸,便嘯聚山林,或者投入蠻夷間,若是激起民變,內外交攻,只怕局面便不可收拾了。”
“夠了!”突然一聲斷喝截斷了于姓文吏的敘說。只見鐘延規滿臉鐵青的怒視著對方,沉聲喝道︰“你不過是一介亡虜,本將軍看你還有點用處,留你一條性命,你居然還敢大聲說話了。實話跟你說,征糧征稅這是軍令!那些家伙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要是敢多話的,便讓他們來問問老子的刀利不利!”說到這里,鐘延規一刀將面前幾案桌角斬落。已經癱軟在地的那于姓文吏見狀,不禁打了個寒顫,閉口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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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湖南的百姓來說,天佑十五年的春天絕對不是一個好年頭,綿延多年的吳楚戰爭終于已經結束,但壓在他們肩膀上的各種負擔並沒有減輕,恰恰相反,鹽稅,丁口稅,甲兵錢,茶稅,轉運錢等一筆又一筆雜稅不斷的落在百姓們的身上,這些可憐人們絕望的發現,和平的到來並沒有讓他們松一口氣,反而讓未來變得像黑鐵一般沉重,沒有一絲亮色。泡-書_吧w.aohm)
潭州,湘江茶市。一排排船只停滿了岸邊的淺水區,幾乎練成了一片,如今正是春茶上市的季節,這些船里幾乎都裝滿了湘茶,幾乎每艘船的吃水都很深,不少船水線離甲板不過一尺多的距離。依照往年的規律,這些船上的春茶將被潭州的茶商統一收購之後,轉裝到大船上,然後沿湘江,洞庭湖,進入長江,運到江陵,然後由北方的商人收購交易,轉運到全國各地,無論是湖南當地的茶農、商人,還是江陵的高季興政權,都從中獲利甚豐。
正是清晨時分,一個個睡眼迷惺的人們走出船艙,往江中傾倒著昨夜的髒水,婦人們則在清洗著蔬菜和米,準備著當天的早飯,孩子們興高采烈的在船邊玩耍著,對于他們來說,這個世界的那些悲傷和愁苦仿佛是絕緣的,哪怕是一塊漂浮在水面上的老菜葉,一根蘆葦,都能給他們帶來無盡的快樂。
孩子們的歡笑也感染了船上的大人們,船戶們一邊吃著早飯,一面興奮憧憬著自己艙中茶葉到底可以賣出一個什麼樣的好價錢,能夠從中掙多少。這些運送茶葉的船戶有少量是運送自家出產的茶葉,但大部分都是以水上為生的流戶,船也就是他們的家,每年春秋兩季去各個出產茶葉的小鎮村落,收購烘制好的茶葉,運到潭州茶市來轉賣,然後運回各個鄉鎮村落所需的雜貨物品,從中牟利。戰爭的結束對于他們來說是一個讓人興奮的消息,雖然賦稅並沒有減少,但平安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利好,他們中的許多人都變賣了田產,籌集了進茶的資金,想要搏一把,換得一個光明的未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日頭已經漸漸高了起來,玩的有些疲憊的孩子們開始回到自己家的船中,停泊區也漸漸的安靜了下來。但岸上卻嘈雜了起來,不時有些零散商販喊叫著收購茶葉的價格,那些有意出售的船戶則招呼一聲,那商販便上船鑒別品質,討價還價,付款買貨。但是絕大部分船戶並沒有理會這些喊價的商販,因為他們知道這些不過是些小商戶罷了,擁有的資金和能出的價碼都很有限,這里數百條船上的萬余石茶葉絕大部分都是出售給潭州城內的最大的三家大茶商的。依照以往的慣例,這三家大茶商至少要到下午才回來人驗茶收購,出賣給這些小商販不過是那些大茶商不願收購的劣質茶葉罷了。
果然,到了正午時分,岸上來了一行人,離得還有百余步,離岸近的十幾條茶船便將跳板搭上了岸,幾個老成的漢子離得遠遠的便對著那行人拱手行禮,那行人中為首的是個騎在騾子上的青袍漢子,四十出頭的年紀,長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臉上無語便帶了三分笑容,天生就是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邊走邊拱手向船上回禮,正是潭州三家最大的茶商成泰記的當主,成仁泰。
這成仁泰到了岸邊,甩韁跳下騾背,早有下人將騾子牽到一旁。成仁泰對船上眾人做了個羅圈揖,笑道︰“今天潭州茶市便由小可來驗茶定價。瑣事頗多,來遲了,怠慢之處,請列位擔待。”
船上頓時傳來一疊聲的“不敢”聲,這些人哪個不知道這成仁泰成大戶眼力精,本錢厚,不要說在潭州,便是在湖南,在江南都是數得上的大茶商,每年在江陵的大行市中都做下數十萬貫的大生意。這些年吳楚兩國戰事連綿,荊南的高季興站在了馬楚一邊,這成大戶借了勢頭,聯合楚地其他茶商,竟然慢慢將吳茶擠出了江陵這個南來北往的大市場。吳軍破楚之後,世人本來都以為他要倒大霉了,可看他現在這般意氣風發的模樣,還猶勝往昔,讓人不得不對這廝鑽營的功夫佩服三分。
成仁泰三步兩步上得一條茶船,早有人送上矮榻幾案,他也不謙讓,昂然坐下,舟上人趕忙呈上茶葉樣品。成仁泰拆開包裝,湊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氣,閉目思忖,船上旁人趕忙屏住鼻息,唯恐打擾了他。片刻之後,成仁泰睜開雙眼,沉聲道︰“取器具來!”
從人趕忙將茶具擺開了,早有人將備好的沸水放到一旁,成仁泰從懷中取出銀刀,從茶餅上切了一小塊,仿佛茶具中磨碎,沖入沸水,調制茶湯,先是閉目聞了聞茶香,然後看了看茶湯色澤,最後的抿了一口茶湯,品味了片刻,成仁泰抬頭道︰“上三品!”隨後他轉頭對身後兩名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笑道︰“二位也來品品吧,免得成某口鼻失聰,壞了咱們潭州茶人的名聲!”
那兩人聞言趕忙擺手笑道︰“這可是說笑了,再您這大家面前,咱倆這點微末計量如何還敢賣弄,您只管說話便是,我們二人絕沒有半個‘不’字!”
成仁泰听到這里,笑道︰“也好,咱家今日便托大了!”原來這潭州茶市根據茶葉好壞,分為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為“一二三”三個等次,各個品次各有不同的價格,那成仁泰方才便是品鑒第一個茶商的價格。于是各船上的茶商流水般送上樣品來,成仁泰凝神一一品鑒之後,報出品級來,果然他這茶葉上的功夫十分了得,過了約莫兩個時辰,眼看日頭已經西沉,附近數十條送檢的茶船的樣品一一品鑒完畢,卻連一人對結果不服的都沒有。
成仁泰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來,擦了擦滲出了些油汗的額頭,笑道︰“今日便到這里吧,剩下的明日再說吧,驗過了的各位,明日上午便有挑夫前來卸貨,請準備好了,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船上那些茶船船主們對了對顏色,一個老成的走出行來笑道︰“成東家開了金口,我們還有什麼話說,明天早上咱們自當將茶貨準備好了,絕無問題。只是勞問一句,今年的茶價可否說上一聲,小的們知道了,也好有個準備!”
“該打!”成仁泰聞言拍了一下腦門,笑道︰“瞧咱家這豬腦子,竟然將這事給忘了,還勞得列位開口問,來人呀!還不將今年的茶價拿出來給列位看看。”
成仁泰話音剛落,身後便走出兩名僕人來,他們雙手抬著一塊刷白了的木板,上面用木炭寫著些文字數字,正是各種品級茶葉對應的價格。
眾船主看到這木板上的價格,本來滿是笑容的臉色頓時僵硬下來,後面看不清楚木板上內容的和認不得字的紛紛開口詢問,船上一下子滿是私語聲。成仁泰卻還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樣,看著茶船主人們在那里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方才說話那船主轉過身來,對成仁泰唱了個肥諾,顫聲問道︰“敢問成東家一句,這木板上寫的可是今年的茶價?”
那邊不待成仁泰答話,站在身後的一人搶答道︰“不是茶價還能是什麼,你這傖夫,難道成東家還能誆騙你們不成!”
成仁泰擺了擺手,攔住身後同伴的嘲罵︰“不錯,正是今年的茶價,我成仁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莫非有什麼不對的嗎?”
那船主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了起來,急道︰“敢問東家一句,這去年的茶價上品三等一擔也有四十貫,為何今年卻只有五貫,連去年最爛的下品茶都不到。要知道這等價格,不要說本錢,就連我們往返的稅錢,人工只怕都不夠呀!”
那船主話音未落,身後的茶船主人紛紛應和道︰“不錯,本以為拼死拼活劃到潭州來,想要買個好價錢,結果卻落得這個下場,咱們這生意可是拿自家本錢開的,不行,不行!”
成仁泰面對這對面數十個茶船主人的抱怨喝罵聲,臉色卻是絲毫不變,還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樣。待到罵聲漸漸歇了下來,他抬了抬手,笑道︰“列位說自己的生意是拿自家本錢開的,虧不得。卻何嘗想到我們成泰記的生意也是拿自己本錢開的,如何虧得呢?”
對面的船主們听到成仁泰這般說,紛紛大怒,有個性急的上前道︰“誰不知道你們成泰記將這些茶葉分裝一下,運到江陵去便少數是翻一番的價,卻在這里哄我們,這等黑心錢你們也要掙,只怕落下肚子去拉稀!”
成仁泰聞言卻不惱怒,笑道︰“這位兄台說的是往年的行情,卻不知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大吳屯兵岳州,眼看就要進攻江陵,這里的茶葉哪里還有辦法送到江陵茶市去。我們出這個價,也是擔了莫大的風險。這樣吧,看在列位多年老生意朋友的份上,某家拼著自家這些年的老臉皮,上品和中品的茶價再加上一成,買不買就看列位自己的了!”
成仁泰這番話便好似一塊落入平靜水潭的石頭,激起了千層浪花,這些茶船主人雖然比那些埋頭種田的農夫見識要廣博不少,但江陵對于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了,至于吳軍佔領潭州之後,對于茶價的影響對于他們來說更是無法理解的東西。他們只知道自己一下子從幸福的頂端墜落下來,落入了破產的絕望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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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仁泰見眾茶商這般模樣,站起身來,輕擊了兩下手掌,身後的伴當捧了一疊事先制作好的文書來,他取了一張遞給一個船主,讓眾人傳閱,只見那文書上已經寫好了各項買賣條款,只有買賣雙方、茶葉品級、數量、價格各項還空白著等待填寫,顯然這成仁泰事先早就準備好了。待到眾人看清了,成仁泰對眾人拱了拱手笑道︰“列位,若是沒其他意見的,便請在這里畫押吧,某家現在這里說清楚了︰今日畫押的某家方才說的在上品和中品茶價上加上一成只是今日有效,過了今天便不算數了!”
成仁泰話音剛落,對面人群中便是一片嘩然。茶市中轉運往北方的茶葉更是佔了八成以上。若是照這位成東家所說的,今年的江陵茶市不收湘茶,只怕潭州城內的茶葉價格便會跌的慘不忍睹,自己若是不賣給他,還能賣給誰呢?可這位成東家的價碼也是在太過刻薄了。眾人正左右為難間,一個脾氣火爆的怒道︰“我隨便找幾個小商販,拼卻麻煩點,零散買了便是,也總比賣給你們價碼高些!”
成仁泰听了,卻並不回答,只是笑笑,便轉過身去,向船下走去。早有一旁的伴當笑答道︰“窮措大,好叫你知道,這江陵茶市不收湘茶的消息乃是我家主人剛剛得到的,上午那些小商販還不知情才來收茶,現在往江陵的船行已經不再接受拖運茶葉的生意,只怕這消息已經傳遍滿城了,你們若能再賣出一兩茶去,我胡三便隨你姓!”正在說話間,岸上跑來一群人來,幾個眼力好的已經看出其中有幾個依稀正是上午賣茶的小茶商,看他們神色惶急的模樣,只怕方才那人所說的並非假話,眾船主臉色不禁黯然。
那答話伴當將擺開幾案,將手中的契書攤開了,準備好筆墨,對面前那船主大聲道︰“你可要買,若是不買,便讓開來,莫要擋了別人!”
那船主是個長大漢子,雙目紅腫,滿臉都是風霜之色,顯然這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頭。站在幾案前呆呆的看著文書,雙肩顫抖,半響說不出話來。那伴當看的不耐煩,索性扯過那船主的右手,將大拇指在印泥上一壓,猛的在文書上一按,便拿起文書往那船主懷中一塞,便要應付下一個人。那船主手指一踫到文書,立刻醒過來,看了看自己右手拇指上的紅跡,又看了看文書上殷紅色的指印,偌大一個漢字突然抱頭痛哭起來。
那伴當听到哭聲,頓時怒道︰“哭啥,倒好似是咱們商號欺負你一般,還不快趕開去,莫要妨礙了生意。”
于是,眾船主一個個魚貫過來畫押,雖然人人心中不忿,但正如那成仁泰所說的,這茶葉不賣給他們還能賣給誰呢?若是屯在手上,這茶葉不能吃,也不能喝,還要擔著風險和丟失的各種花費。再說他們這些船還是第一波,隨著春茶漸漸上市,後面的茶船還會一波波趕過來,只怕那時候這個價格都賣不出去了。家鄉的田地,欠下的款項還指靠著這賣茶錢呢?船主們畫罷了押,一擔擔茶葉也被隨後而來的挑夫搬下船去,換來或多或少的錢帛,一條條空蕩蕩的茶船浮了起來,就好像那些船主的心一般。
碼頭旁的一條畫舫上,裝飾華麗,寬敞的客艙中不過坐了四五人,在首座的正是成仁泰,每個人身旁都陪坐著一名或兩名艷姬,面前的幾案上都是珍肴羅列,可最多也不過動了一兩筷子,顯然席上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並非為了吃喝。
從畫舫上望去。只見岸上的搬運茶葉的挑夫越來越多,不斷壯大,顯然不得已接受潭州三大茶行苛刻價格的船主越來越多。宴席中人看在眼里,不由得喜在心里。一個黑臉胖子忍不住舉起酒杯,對成仁泰大聲笑道︰“成家東主,某今日算是服了你了,略施小計,便將這幫子窮措大壓服的半點辦法都沒有,茶價壓得這般低,你可真是陶朱公再世呀!”說到這里,那胖子一仰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將空杯底朝眾人露了一下,一把抱住身旁的艷姬,仰天大笑起來。
“是呀!”
“正是,咱們今年搭上成泰記的快船,只怕獲利較之往年要多上數倍吧,當真是托了成東家的福了!”
這艙中數人便是潭州城中最大三家商行核心成員,他們一想起即將獲得的巨大利潤,便只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坦,反正好听的話也不用本錢,一堆堆的諛詞便送了過去。那成仁泰只是笑著應承,目光流動,卻帶著幾分諷刺的笑意。
這一眾商賈正應酬間,一條小船靠了上來,卻是一個精明干練的奉行,對眾人唱了一個羅圈揖,沉聲道︰“稟告列位東家,已經有定下了兩千余擔茶,天色已晚了,是到今日為止,還是點燈連夜收茶?”
艙中立刻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成仁泰的臉上,本來這三大商行在潭州城中也只是鼎足而三的地位,這成仁泰也諸東家中只是較有威望的一個,但此次收茶的策略都是他一人的計謀,大獲成功之後,不知不覺間艙中竟然形成了唯成仁泰馬首是瞻的局面。
成仁泰咳嗽了一聲,答道︰“連夜收茶,吩咐下去,大伙兒加把力氣,謹慎些,莫要出了差錯,今日事了了,成某虧待不了大家。”
“喏,那小人先退下了!”那奉行躬身對艙中眾人拜了一拜,便轉身退回小船去了。待到那小船走遠了,方才那黑臉胖子突然豎起大拇指高聲贊道︰“高,果然是高招,紙包不住火,只要從北邊的客商過來,成東家這個江陵閉市的假消息便被戳破了,那時這些窮措大肯定不願以低價賣茶,這時候多收一分便是多賺一分。成東家果然高呀!”
艙中眾人聞言紛紛齊聲贊賞,成仁泰身旁的艷姬也不住勸酒。可那成仁泰卻還是一副高深莫測的笑容,只是喝酒吃菜,待到贊賞聲漸漸停息下來了,成仁泰突然笑道︰“列位都以為成某今日說了謊話,其實某家當真是個實誠人。”
艙中眾人听了成仁泰的話,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不由得齊聲笑起來,他身旁的艷姬更是笑得喘不過起來,一邊摟住成仁泰的脖子,一邊嬌嗔道︰“成東家連奴家的心肝都哄了去,還說自己是實誠人,奴家不依!”
眾人見狀紛紛起哄,成仁泰也不推辭,只是和那艷姬喝酒親熱,渾似放心享樂一般,正當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槳聲,轉眼之間,一條氣喘吁吁的漢子沖進艙來,在那黑胖漢子身旁附耳低語起來,那黑胖漢子剛听了兩句,臉上酒意立刻便去了,目光清明了起來,
“都別喝了!”隨著一聲斷喝,艙中的喧鬧立刻停了下來,十余道驚詫的目光集中到那個黑臉胖子臉上,只見那廝那張黑臉早已變成了紫色,便好似一塊豬肝,正咬牙切齒的盯著成仁泰,好似要把對方切成十七八塊一般。
“成仁泰,你方才說的江陵今年閉市的消息是真的?”
成仁泰好整以暇的在自己懷中的艷姬臉上親了一口,笑道︰“自然是真的,某方才不是剛剛說自己是個實誠人,又怎麼會說假話呢?”
那黑臉胖子破口大罵道︰“我*操*你成家十八代祖宗,你知道江陵茶市閉市還壓價收那麼多茶葉進來,你這混球到底藏了什麼心肝呀!”
艙中眾人本已有了三四分酒意,到了此時才搞明白到底是什麼回事,有個年紀大點的立刻就兩眼翻白倒了下去,剩下幾個不是臉色蒼白,滿臉冒汗的靠壁坐下,就是指著成仁泰破口大罵起來。
成仁泰卻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對方的手指頭都要戳到他的鼻尖了,他還是饒有興趣的品味著杯中美酒,倒把那幾個罵人的氣得手足冰涼,若非他們手中沒有刀劍,只怕早就把眼前這個可惡的家伙砍成七八塊丟到江里去喂魚了。那個黑臉胖子心思靈敏點,轉頭就要出艙讓艄公靠岸,想要停止收茶,也好盡量減少些損失。成仁泰見狀笑道︰“曲東家還是莫要急著上岸了,某家只是說江陵今年閉市不收湘茶,又沒說成某沒有辦法將這些茶買到北方去。”
成仁泰話音剛剛落地,那黑臉曲姓茶商立即僵在那邊,艙中也立刻靜了下來,每個人都目光惴惴的看著成仁泰,仿佛這個中年胖子的臉一下子能長出一朵花來一般。
成仁泰輕擊雙掌,高聲道︰“來人,快將列位面前的席面重新整治了,杯中酒換了,今日我要和列位痛飲一番,不醉不歸!”艙外侍應的僕役听了,連忙進來清理,新菜酒水便如流水般運了進來,不過片刻功夫,艙中便又煥然一新。成仁泰舉起手中酒杯,對眾人做了個羅圈揖,笑道︰“成某這杯祝在座的各位生意興隆,財源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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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2-01-23[字數]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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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舫眾人見狀,只得拱手飲了杯中酒,那黑臉胖子卻不飲酒,將手中就被面前幾案上重重一頓,冷聲道︰“只怕這運往北方售茶的渠道也只是掌握在成東家一人手上吧?”
其實艙中之人個個都是極精明的,,只不過方才為眼前的巨利所惑,才被這成仁泰玩弄于股掌之間,這時被那黑臉胖子一提醒,眾人便立刻回過神來,看成仁泰的目光便立刻不同了起來。
“曲東家果然靈醒的很!”成仁泰卻好似沒有听出那黑臉胖子話中的骨頭,笑著贊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封制作的十分精致的卷軸來,放在幾案上,卻是白麻紙告身,笑道︰“好叫列位知曉,某家三日前已得鐘觀察任命,為府中推衙,勾當茶馬諸事,有權與北方梁國進行茶葉回易,大吳所轄的湖南八州的茶葉貿易之權皆是成某的範圍,列位以為如何呀?”
听了成仁泰這番話,艙中眾人臉色立刻變得精彩了起來。原來這回易便是古時“貿易”之意,雖說吳粱如今交惡,正常的茶葉貿易不能繼續進行,但雙方的交易需求並沒有隨之消失,所以往往會有大量的地下的走私貿易出現,由于走私貿易要冒著遇到雙方軍隊和盜匪的危險,所以其中蘊含的利潤也是極高。而這回易就是由官府支持的走私貿易,自然是大賺特賺的。艙中人都是做老了生意的,豈有想不通這些關節的,在眾人眼里,那放在幾案上這薄薄一紙告身,便好似閃著金光一般,呼吸不由得粗重起來。
“原來成東家搭上了鐘觀察這條線,如今已是官身了,曲某這里先恭喜了!”那黑臉胖子反應頗快,第一個起身對成仁泰拜了一拜,笑道︰“既然如此,這單生意如何分利,還請成東家示下,小人絕無二話!”
那黑臉胖子一這般開口,眾人立刻反應過來,這成仁泰既然已是官身,又靠上了鐘延規這等大山,這茶葉生意的話事權便在他的手上了,若是惹得他有半點不快,只要在鐘延規耳邊隨便說上兩句不是,便是抄家滅族之禍。想到這里,艙中頓時一片贊同附和之聲。
成仁泰此時已經佔盡了優勢,態度卻顯得分外謙恭,起身對眾人做了個羅圈揖笑道︰“不敢,不敢,這示下這話可不敢。其實今日成某請列位來,卻是有個諾大的生意,自家本錢不夠,想要與大伙兒一起來合伙!”
那黑臉胖子此時臉上早就笑成了一朵花,搶先答道︰“成東家說笑了,就憑你這勾當茶馬諸事的差使,這茶葉生意便是一文錢不出,潭州城中趕來合伙的商賈還不是山載海量。今日叫上咱們這幾個不成器的,還不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抬舉咱們,咱們可不能不識好歹呀!”這黑臉胖子害怕自己方才那幾句話沖撞了成仁泰,惹來禍患,趕緊拼命的拍馬屁,拉情分。
成仁泰笑道︰“曲東家說笑了,不過這茶葉生意雖大,某家卻還沒看在眼里,我方才所說的那樁需要列位幫忙的生意乃是另外一樁。”
艙中頓時靜了下來,這些大商人在今天受到的驚嚇實在太多了,他們互相交換著眼色,誰也不敢去接這個話茬,畢竟他們有一種預感,眼前這個成東家即將說出口的事情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象範圍了。
成仁泰環顧了眾人一眼,做了個示意婢女僕役出去的手勢,待到艙中只剩下一眾商人,才笑著買了個關子︰“曲東家且說說,從古至今誰才是天下第一大商人?”
那黑臉胖子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這個,從古至今的商人可是太多了,小人見識短淺的很,倒還當真不知道!”
“以在下所見,從古至今天下第一大商人便是那戰國時的呂不韋!”
“呂不韋?”艙中每一個商人的眼中都閃過一絲異彩。“呂不韋”這三個字對這些追逐什一之利的商人來說有著一種奇異的魅力,這個男人也許不是有史以來最富有的商人,但的確是最“大”的商人,因為他買賣的不是別的東西,而是一個國王,一個國家。
這時有人問道︰“成東家你提到這呂不韋作甚,難道和你這樁生意有啥關系不成?”
成仁泰聞言笑道︰“不錯,成某雖然不才,但也想效法先賢,做上一樁大買賣!”
成仁泰話音剛落,只听得咯 一響,卻是一個商人被嚇的踫倒了幾案上的酒壺,酒水從壺口汩汩的流了出來。
成仁泰卻根本沒有發覺道眾人臉上的驚懼,自顧狂熱的說了下去︰“列位想想,天下間最好做的生意莫過于做官家的生意,我們做這茶葉生意,不但要擔心路上各種事故,還要擔心貨物多寡,價格波動,獲利也是有限,若能插手鹽鐵買賣,那才是大利所在呀!”
眾商人听了成仁泰這番話,不由得紛紛催促快說,早將方才的驚嚇拋到腦後去了,原來自古以來,天下生意中獲利最厚的便無非鹽鐵兩宗,但漢武開疆之後,國用空乏,武帝便將鹽鐵收為官營,課以重稅,成為zh ngf 的一大財源,後世皆效法其政。商人們雖然對其垂涎不已,但還是畏懼國法,不敢插手,這時听成仁泰說有辦法插手這鹽鐵的買賣,自然立刻將各種擔心拋到一旁,聳動起來。
成仁泰雙手輕輕下壓,示意眾人停止催促,笑道︰“列位,當今大吳國最大的是誰呀?”
“自然是吳王呂方啦!”一個口快的搶道。
“那二十年後呢?”
人叢中稍靜一會,便有人沉聲答道︰“吳王已經年過五旬,若是不出意外,那時當權之人應該是當今世子吧!”
“不錯!”成仁泰笑道︰“列位都知道這吳王世子如今駐節岳州,即將西向攻取荊襄,這大軍未動,糧草先行,耗用的資財更是如流水一般。鐘觀察兼了行營糧料使一職,咱們若能將這湊餉的差使辦好了,搭上了吳王世子這條線,待到世子登基之後,從這鹽鐵生意中分上一杯羹想必也不難!”
畫舫中眾人听了成仁泰這一番謀劃,不由得齊聲稱贊對方深謀遠慮,非自己所能及。成仁泰見狀趕忙趁熱打鐵,開始商議了眾人所出的錢財舟船份額以及各自獲利的份額。不過小半個時辰,眾人便議定了,所獲的利潤中八成上繳充作軍餉,剩下兩成中成仁泰抽取半成,其余的由眾人按照所處股份均分。為了行事方便,成仁泰還取了幾份空白告身給予眾商賈,填上自己的姓氏即可。雖然今年眾人所得的利潤份額較之往年少了不少,但也壓低了茶葉的收購價格,利潤豐厚了不少,有了官府的支持,就可以打擊很多其他的競爭對手,從這般說來,獲利只會更多,更不要說搭上吳王世子這條線所能獲得的長遠回報,更是巨大,一想到這里,眾商賈雖然未曾喝多少酒,也覺得渾身上下燻燻然,說不出的快意。成仁泰見狀,拍手將外間的舞姬重新召入艙中,一時間艙中歌聲笑語,遠遠望去便好似人間仙境一般。
潭州楚王舊宮,觀察使府中,燈火通明,鐘延規端坐當中中,兩廂兩名屬吏正拿著一疊文書高聲通報,鐘延規身旁的幾案上一名文吏正埋頭記錄計算,過了約莫半響功夫,那兩名屬吏通報完畢,負責記錄的文吏小心翼翼的將手中的文檔呈送到鐘延規面前,早有親兵接過文書,呈送到鐘延規面前,鐘延規懶洋洋的看了看文書末尾的數字,問道︰“嗯?糧十五萬石,錢二十萬貫,布十一萬四千段。這些就是七州拿得出的東西?”
“正是,還有些雜物牲口沒有折入,不過也多不了多少。”那文吏低著頭,下巴幾乎都要貼到胸口了,顫抖著聲音答道︰“這七州歷經戰亂,百姓流離了不少,實在是窮苦之極,須得修養生息數年,方得當得起使君征遣——”
“夠了!”鐘延規一聲厲喝打斷了那文吏的報告,他站起身來,繞著那文士一圈,口中沉聲道︰“世子在岳州有大軍十萬,每日光消耗的軍糧便有千石,你就拿這點東西跟我說交差?嗯?還說要休養生息數年?嗯?”
鐘延規的聲音並不凶惡,但停在那文吏耳中卻與鬼怪的聲音無異,每听到一個“嗯?”字,那文吏身形便矮了三分,到了最後那文吏膝蓋一軟,已經跪伏在地上連連叩首,連懇求的話也不敢多說一句。
正當此時,外間突然有人通傳道︰“使君,成泰記的掌櫃在府外求見!”
鐘仁規看了癱軟在地上的文吏,冷哼了一聲道︰“廢物,還不快滾到一邊去候著,莫要礙了某家的事情。”
那文吏聞言便如蒙大赦一般,趕緊磕了兩個頭,快步倒退到一旁。鐘仁規坐回自己位置上,理了理自己身上衣服,沉聲道︰“宣成掌櫃進來吧!”
成仁泰上得堂來,對鐘延規斂衽下拜道︰“草民拜見鐘使君!”
“起來吧!”鐘仁規笑道︰“你現在也是官身了,這個草民還是不要再提了吧!”
成仁泰連忙拜謝道︰“在下口誤,望使君見諒!”此時的他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全無不久前在畫舫中那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模樣。泡-書_吧w.aohm)
“來人,成先生忙了一天,辛苦的很,看個坐吧!”
隨著鐘延規的命令聲,堂下僕役搬了一張矮榻上來,放在成仁泰身旁,成仁泰趕忙躬身謝過了,才小心的在矮榻上跪坐好了,便听到鐘仁規問道︰“鐘先生,事情進行的如何了?”
“托使君的福,到現在為止還順利的很!”成仁泰答罷,從袖中取出一份文書,雙手呈上道︰“這是今日的詳情札子,收了多少茶,成本多少,未來的收益如何分配等等都記在上面,還請使君察看!”
鐘延規听到這里,立即便有了興趣,急道︰“哦?快快呈上來!”早有親隨上前接過文書轉呈上來,鐘延規接過文書,轉到燈燭下細看,只見上面一欄攔整整齊齊的書寫著各個條目的數目,他的目光滑過這些條目,最後停止在預期收益條目的數字上,抬頭問道︰“兩萬三千貫?今日有這麼多收入?”
“正是,若是在下計算的不錯,今日所收的茶葉轉賣出去之後,扣除各項花費和成本,應有兩萬三千貫收入!”當談論到自己擅長的方面,成仁泰的緊張逐漸消失了,他開始根據文書上的條目向鐘延規一項項匯報,但對方的注意力明顯已經被方才那個驚人的數字所吸引,根本沒有听清楚成仁泰後面的匯報。
鐘延規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打斷了成仁泰的敘說︰“好了,不用說了,成先生,你的意思是以後我每天都能收到兩萬三千貫,是嗎?”
鐘延規的問話讓成仁泰的額頭上立刻又滲出了一層汗珠,他趕忙解釋道︰“並非如此,使君請听小人解釋,這兩萬三千貫乃是賣茶後,再購買北貨回買的收益,還要扣除商家的那一份,剩下的才是上繳官家的那一份。而且這春茶季節也只有十余天,過了這十余天,便不再有茶可以收購,並非天天都有這麼多收入的。”
鐘延規皺著眉頭听完了對方的解釋,顯然成仁泰的這些解釋對于他來說很難以理解,過了約莫半響功夫,他才開口問道︰“那這些錢里商家要佔幾成?官府又能佔幾成?”
成仁泰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珠,小心的伸出了兩個指頭,恭聲答道︰“小的們佔兩成半,剩下的都是官府的,這收茶轉賣,風險極大,這兩成半利已是極低的了,還望使君明鑒。”
“兩成半?”鐘延規挑了挑眉頭,仿佛在計算自己從這項生意中可以獲利多少。下首的成仁泰看著鐘延規的臉色,他這時拿出來的這文書卻是另外書寫的,比和那些商家商討時的標準多要了半成,以為預備退步之用,若是能夠談成了,便是落入自己囊中的好處,只是不知這鐘使君到底是何脾氣,想到這里,成仁泰只覺得胸口跳得厲害,一顆心幾欲從嗓子眼里鑽出來。
終于,鐘延規一拍面前幾案,道︰“也好,兩成半就兩成半吧,皇帝也不差餓兵,讓你們這些商賈辦事情總要給些好處。不過本將軍先把丑話說在前面,若到時候沒有現錢拿出來,可是要軍法從事的呀!”
成仁泰聞言趕忙躬身下拜道︰“那是自然,自然!”他小心的抬起頭來,看了看鐘延規的神色,感覺到對方心情頗為不錯,才恭聲道︰“這回易之事若想順遂,還有兩樁要緊的,須得使君出手!”
“說!”
“這買賣若想賺錢,就得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小的感情使君發出文書,禁止潭州其他零散商戶收購茶葉,並加強路上的盤查,防止有不法之徒,私自出售茶葉給北商,從中取利!”
鐘延規笑道︰“這有何難,我立即發出文書,讓各路官府巡檢嚴加防備,若有私販茶葉之徒,當即處斬,妻小沒入官府為奴!”
成仁泰聞言大喜,趕忙跪伏在地,連聲道︰“小人恭謝使君!”
岳州,此時已是四月天了,和煦的暖風一陣陣從南方吹來,鳥兒在林間發出清脆的鳴叫聲,田野間已經被一片可愛的綠色所覆蓋著,其間點綴著一個個村落,看著這一切,讓人很難想象就在一年前,這里剛剛發生了一場決定整個南國命運的戰役。
岳州城,這座連接洞庭湖和長江的名城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兵營,從城牆上望去,從城西南的洞庭湖到北面的大江,連綿二十里的江岸上都是相連的營寨,水面上檣櫓如林,長帆蔽日,其間艨艟斗艦穿行如飛,不時有槍炮聲傳來,好一副肅殺景象。
“大王以如此強兵屬于殿下,破江陵,取襄陽不過反掌事耳。末將這里先恭喜了。”城樓上呂宏凱指著遠處的景色,對身旁的呂潤性笑道,臉上滿是驕矜之色。
呂潤性的臉上卻頗有憂戚之色,苦笑道︰“二十三郎,你眼里是虎狼之兵,可在我眼里卻是一個個耗費錢糧的無底洞,光是三司之兵便有十營之多,加上其他水路軍士,不下十萬之眾,日廢千金。這叫我如何不憂心呀!”呂潤性口中的三司之兵便是呂方所精煉的新軍,因為新軍直屬殿前司、侍衛親軍馬軍司、侍衛親軍步軍司三司所轄,所以有三司之軍的稱呼,以當時吳國國力之強,悉數如今也不過45營而已,以每營三千計,也不過十三萬有余而已。除掉宿衛建鄴、東京即杭州,因為在建鄴的東面所以當時吳國一般稱其為東京以和建鄴區別)二京,以及屯扎兩淮前線要點以外,這十個營幾乎就是吳國所有的最大野戰兵團了,如非呂潤性乃是呂方的骨肉至親,其他人是絕對不可能被授以如此大權的。
呂宏凱點了點頭,答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大軍屯扎此地,時日長久,圖耗糧餉,糜爛士氣。何不乘夏水將生,以奇兵攻打江陵呢?”
呂潤性看了看四周,走到一個僻靜處道︰“非我不欲速戰,只是這江陵北面並無險要可守,固然易取也易失,我若取江陵,必進取襄陽,據方城之限方得自守,那襄陽乃粱之大鎮,必與我全力相爭。但我們如今軍食未足,火藥、被服也都儲備不夠。若是戰事持久起來,只恐有所不支呀!”
呂宏凱听到這里,不由得點了點頭,正如呂潤性所說的,自古江陵、襄陽二地水土相通,並無名山大河相限,雖為二城,實為一地。尤其是對于南方來說,要想守住江陵,唯一的辦法就是奪取襄陽然後憑借襄陽北面的山地和漢水作為屏障,才能夠穩固的把握。所以呂潤性拒絕了呂宏凱通過奇兵奪取江陵的建議,而采用先囤積軍資,通過大規模野戰消滅了梁軍主力,經略荊襄全境的方略。
呂潤性看了看城外的情況,回過頭來笑道︰“也罷,這邊也沒什麼好看的了,我們一起去碼頭那邊的吧,看看倉庫里面有多少積蓄了,這才是決定一切的東西。”
呂宏凱聞言笑道︰“殿下所言甚是!”于是兩人便說笑著下得城來,一行人出了城門,向不遠處的一個碼頭行去。
隱磯,于岳州城東北,磯南對江北彭城磯。二磯夾江而立,乃是呂吳水軍的重要基地,由于地形險要,適宜防御,加上土質堅硬,干燥。吳軍在此地修建了一個十余個大窖,以存放從各地轉運來的糧食、武器,軍資。如果有一個人從高空俯瞰下去,便可以看到無數只大小船只沿著各條水道不斷向這里駛來,裝卸完載運的各種貨物後,又離去,這里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吸血蟲一般,趴在富庶的江南大地上,無厭的吮吸著大量的養料。
隨著一聲沉重的咯吱聲,沉重的木門被數名士卒推開了,里面立刻傳出一股夾雜著谷物香氣的塵土味道,呂潤性本能在鼻端擺了擺手,拂去塵土,走進門內,隨著他的雙眼逐漸適應倉內昏暗的光線,他依稀可以看見眼前是一個巨大的坑,腳下有一個台階,沿著這台階可以到坑底去。呂潤性沿著台階向下走了兩步,腳下發出輕微的摩擦聲,仿佛踩在沙堆上一般。
“殿下小心了,這窖已經裝的快要滿了,您腳下已經是谷子了,莫要跌倒了。”上面傳來一陣喊叫聲,隨著話語聲,一陣火光照亮了呂潤性眼前,只見他的面前已是一座微微隆起的小丘,足有五六丈高,方圓百余丈,而這座小丘竟然全部是谷物組成的。
呂潤性後退了兩步,重新走上了台階,對身後的校尉問道︰“這個窖里有多少糧食?”
那校尉顯然是已經做足了功課,躬身拜了一拜,方才如數家珍一般答道︰“這一窖方圓百余丈,深六丈有奇,裝滿後可儲糧一萬二千石,以一丁每日食糧三升算,可供一萬大軍四十日之食。”
韋伯看到有位讀者指責主角不搞工業化,讓手下百姓受苦,我只想說工業化對于底層來說可不是什麼福音,早期工業化的工人生活水準普遍低于農民這是常識,“羊吃人”不是笑話。日本明治維新時候農民的生活水平遠遠低于中國農民,只不過工業革命以後的日本政府鎮壓能力更高了,才沒有被推翻。
呂潤性點了點頭,問道︰“此地這般糧窖共有多少,看管如何,如今已經快到雨季,可會霉爛腐壞?”
“這隱磯這般糧窖共有五十座,如今已經填滿了三十七口。(
www.paohu8.com)”那校尉說到這里,走下台階俯身抓了一把谷粒來,呈送到呂潤性面前道︰“殿下請看,這谷物粒粒干燥,小人建造糧窖之時皆精心選擇土質干燥,堅硬之處,再用炭火燒烤,再鋪上石灰木炭等吸濕氣之物,在這些上面才是糧食,絕無霉爛腐壞之虞!”
呂潤性接過谷粒湊到鼻端聞了聞,果然干燥清香,並無霉爛谷物的那種味道。他滿意的點了點頭,將手中谷物丟回倉中,笑道︰“甚好,你實心辦事,此番平定荊南之後,功勞簿上少不了你的!”那校尉听到世子這般夸贊,趕忙俯身拜謝。呂潤性查看了會四周情形,便出得倉來,舉目望去,遠處的江面上,成隊的船只等待著靠岸,裝卸貨物,岸上搬運貨物的車輛塞滿了道路,人呼馬鳴聲連成了一片,便是數里之外也能听得清楚。呂潤性不禁下意識的搖了搖頭,對身旁的呂宏凱低聲道︰“看來我回去後必須修書與父王,要盡早發兵,否則十萬大軍駐扎在外,空耗糧餉,怕是苦了百姓。”
呂宏凱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如今軍資十分只有三分是來自江西、江北諸州,倒有七分是來自新的湖南八州,吾國百姓今年已經休養好多了,若是各軍撤回所在州郡,只怕負擔反倒重了些。”
呂潤性聞言臉色微變,叱道︰“二十三郎說的什麼胡話,這八州之地既然已經歸屬我大吳,自然便是吾之子民,豈可還以仇敵相視?”
呂宏凱聞言,趕忙躬身拜謝,其實他的想法在吳軍中頗有代表性,畢竟吳楚二國已經打了五六年的仗,雖然現在戰事已經結束,這八州也割讓給了吳國,但之間積累的仇恨絕非短時間可以消去,吳軍將吏自然有將稅賦增加到敵國百姓身上,以減少家鄉中的父兄子弟負擔的想法。呂潤性也知道這種想法在軍中十分普遍,短時間也消除不了,只得暗自嘆了一口氣,轉身向外走去。
建鄴,吳王宮。雖然已經是暮春時節,但屋中還是點著一個火盆,呂方斜倚在榻上,正懶洋洋的翻看著一本書,他大腿上蓋了一層薄毯,一名婢女跪在榻旁,正小心的替他捶著膝蓋。這時,施樹德引領著一名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進得屋來,卻是中書舍人崔含之。呂方見崔含之進得屋來,半坐起身子笑道︰“親家翁,某前兩日翻看《左傳》,有些不解之處,久聞博陵崔家家學淵源,尤通經史,便請您前來講解一番,今日這私室之中,便不敘君臣之禮了吧!施公公,快替崔先生準備坐處。”
施樹德趕忙吩咐內侍搬來胡床,崔含之卻依舊向呂方行罷了禮,方才跪坐在胡床之上,正襟危坐道︰“據下臣所知,人君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這天地之間萬物,無有能逃出這個‘禮’字的,既然今日大王招臣來講解這聖人之書,雖然處于私室之中,又豈在其外?臣下又豈可不依禮而行?”
呂方听的崔含之這番話,雖然心中有些不喜,但也知道這是此人抓住機會勸諫自己,言行舉止都要符合“禮數”的要求,只得坐起身來,示意那替自己捶腿的婢女退下,笑道︰“某家常年征戰,身上都有舊疾,一到天氣變化的時候,膝蓋雙腿便酸痛不已,示意才讓人捶捶,也舒服點。”
崔含之見呂方接受了自己的諫言,也不再多言,便和呂方講述起《左傳》來,這《左傳》全名為《春秋左氏傳》,相傳為魯國史官左丘明所著,乃是儒家十三經之一。雖然其為儒家經典之一,但其中大量記述了春秋時期各國之間政治軍事斗爭史實,其中細密精微之處非內行人所不能知,所以後世有人認為該書的作者並非左丘明,而是戰國時的著名兵法家吳起。呂方自己就曾經花了很多時間研習,從中獲益良多。
崔含之剛剛講述了一會,便暗自心驚。據他所知,眼前此人據說出身草莽,,年少時應該沒有受過什麼教育,年長之後年年戎馬倥傯,只怕也沒有多少剩余的精力花在經傳之中。這從他平日的舉止言談之中也看得出來。但在與其交談中,卻感覺到呂方在言談中不時有發前人所未發的新穎觀點,這些觀點粗粗听起來有些離經叛道,但仔細一想卻是獨闢蹊徑,將聖人之言發揚光大。須知中國古代儒生絕非像現代人想象的那般食古不化,每當面對的環境發生了變化,他們並不會死抱著已經不合時宜的舊東西不放,而是將那些經典搬出來重新寫一篇適宜新環境的注解,然後把這個新注解當做聖人的訓示,所以中國古代儒家經典屈指可數,但後世的大儒們的各種注解卻是汗牛充棟,甚至對同一本書的不同注解意思截然相反也是大有人在的。但這些東西若是出自一個飽學碩儒之口倒也說得過去,若是出自眼前這個拿刀多過拿筆的武夫口里就有些匪夷所思了。想到這里,崔含之投向呂方的目光就有些驚疑不定了。
“大概是聖人天授吧!”崔含之暗自思忖了良久,總算得出了一個讓自己能夠勉強接受的結論。畢竟亂世之中,龍蛇泛起,若是非常之人,也做不得這非常之事了,自己若以常理拘之,只怕是自取其辱。正當崔含之在心中計較,施樹德從外間進來,走到呂方身旁,雙手呈上一份帛書,低聲稟告道︰“大家,世子有書信來了!”
“哦?”呂方聞言接過書信,也不避諱崔含之,隨手從一旁取出銀刀拆開書信便看。一旁的崔含之起身正要告退,呂方卻笑道︰“時候不早了,崔卿家便留下陪某一同用膳吧!”
崔含之正要推辭,卻看到一旁的施樹德向他使了個眼色,微微一愣便躬身道︰“既然如此,微臣便失禮了!”
說話間,呂方已經將書信看的差不多了,笑道︰“潤性這孩子到底還是嫩了點,耐性不夠,眼光也不夠,看來還要打磨幾年,老夫才能放心把這基業交給他。”
崔含之知道此時自己十言不如一默,還是不接口待變是上策。果然呂方將書信遞了過來,笑道︰“便勞煩崔先生替我回書一封。”說罷呂方站起身來,在室中徘徊了幾遍,突然停住腳步沉聲道︰“吾兒,汝之信吾已收看,吾與汝母體皆康健,勿憂。汝言集十萬之軍而頓兵不戰,靡費軍餉,疲敝百姓,欲速取荊襄。某以為不然。自古用兵之道,以曲為直者,似遠反近。粱乃當世大國,荊襄乃其重鎮,汝若徑直取之,彼必以傾國之師相爭,若野戰求勝,勝負無常。今吾以汝集兵上游,待夏水方生,某便領淮上之眾入淮泗之水,橫行淮北,作進取青徐狀。彼國建都汴宋,吾兵鋒直逼其腹心之地,彼悉眾御我,荊襄之地必然空虛,汝再以大眾臨之,豈非事半而功倍?彼若悉眾來援,汝便堅壁而守,以逸擊勞,何憂不勝?豈不遠遠勝過急于興師,求僥幸之勝?”
呂方話音剛落,崔含之也抄寫完畢,他也是曉得厲害之人,投向呂方的目光已經滿是欽佩之意。原來呂方的敵國粱建都汴京,也就是今天的開封,位于河南省東南部,地處平原,河流縱橫,水陸交通方便,本可以通過運河與淮河相通。朱溫當年建都與此地就是因為此地雖然無險可守,但各處交通方便,便與轉運糧秣養兵。那運河雖然由于多年無人清淤,不少地方已經不能通航大船了,但如果在夏秋漲水期,還是可以通行大船的。如果按照呂方方才在心中所說的,呂吳乘著夏天雨季的時候,親領大軍由運河入淮水,利用呂吳在水軍上的優勢轉運軍隊,以逸待勞,通過泗水等運河直逼青徐,由于汴京無險可守,粱國必然會京師震動,如果不想遷都的話,粱王便只有抽調中樞機動兵力迎敵,這時呂潤性再出兵進取荊襄,必能事半功倍。即使之後梁軍來援,經過呂方那番折騰,軍隊反復動員之後,也一定疲敝削弱很多。呂吳之後再與對方決戰,勝算便大了很多。
呂方從崔含之手中接過書信,仔細又檢查了一遍,不由得贊道︰“崔卿家好妙手。便是柳公復生,也不過如此了,這般妙筆叫某家怎生舍得送出去。罷了,罷了,樹德,你且來再抄一遍,將崔卿家這張裱裝一下,留在房中閑時玩賞!”
“不敢勞煩施公公了!”崔含之笑道︰“某家再抄寫一份便是,這封便留于大王便是!”言罷,崔含之便回到幾案旁,也不待旁人復述,便一揮而就,呂方拿起一看,竟然與方才所寫的一字不差,不由得驚嘆道︰“某久聞世間有人過目不忘,想不到今日竟能親見!”
崔含之躬身答道︰“此乃小道罷了,大王謬贊了,只是此計雖妙,卻于百姓極苦。”
呂方聞言一愣,沉默不語,過了片刻昂聲道︰“崔卿家所言甚是,然如今乃亂世,若不以雷霆手段,如何行得菩薩心腸,且苦吾民十載,自當還他們一個清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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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如同流水流暢,廣袤的江淮大地上的谷穗漸漸低下了頭,轉眼便是唐天佑十五年(公元918年)的六月了,一群群的農人開始收割自己的夏糧。(讀看看小說網)一個驚人的消息在廣袤的中原大地上傳播開來︰在多年平靜之後,吳國開始動員大軍,準備南征了。
鄆州,東阿縣,楊劉城。浩蕩的黃河經由洛陽之後一路向東,將廣袤的中原大地分割為河南、河北兩地,自乾化五年(公元915年)河東軍趁魏博分鎮之機,攻入魏博鎮之後,雖然梁軍與之鏖戰,戰局頗有反復,但到了唐天佑十五年(公元918年)六月的時候,不但黃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已經基本為河東軍所控制,而且河東軍還屢次渡河襲掠位于河南梁國州郡,為了限制河東軍強大的騎兵,梁軍不得已掘開了汴京以北的部分黃河河堤,從而人為造成了大片的沼澤地,但這並沒有能抵御住河東鐵騎的腳步,就在天佑十五年年初,河東李存勖乘黃河封凍之機,從朝城渡河,大掠鄆、濮二州之後,退回河北。由于楊劉乃是黃河下游重要的渡口,李存勖退回河北之後,還是留下部分兵力堅守此城,作為下一次進攻的橋頭堡。隨即粱之大將河陽節度使、北面行營排陳使謝彥章將兵數萬圍攻楊劉城。河東李存勖得知之後,隨即自領鐵騎由魏州來援,謝彥章知己方多為步卒,在這野外平曠之地不足以與河東鐵騎相抗衡,便于高地上立壘,並掘開部分黃河的堤壩,使之彌浸數里。河東兵不得進,于是兩軍便在楊劉城外相持數月。
一葉輕舟從河面上飄過,一名身披鐵甲的青年男子站在船首,皺眉打量著遠方河堤上的粱軍營寨,不時還弓下身子伸手探入水中,感覺河水的流速。眼見得這輕舟離對岸的梁軍營寨的距離越來越近了,這時一人從船尾走了過來,躬身稟告道︰“大王,讓船掉頭吧,再下去就離粱賊營寨太近了,只恐被弓弩所傷。”
“無妨!若是有箭矢飛來,正好替我們遮遮這日頭,也涼快些!”那青年男子抬頭笑道,只見其高鼻深目,生的十分俊秀,滿臉皆是風霜之色,正是河東晉王李存勖。李存勖臉上都是滿不在乎的笑容,渾然沒把對岸的數萬梁軍當回事,他笑著拍了拍一旁的扶欄,對身後的侍從喝道︰“不要說了,快替我取桿長槍來!”
那侍從見狀,知道自己這主上最是任性用氣,勇敢到了一種魯莽的地步,便是戰陣之上箭矢如雨,依然談笑如常,不要說是自己,便是周德威那等心腹大將,也說服不得。(讀看看小說網)只得轉身回到艙中,隨即取了一桿長槍雙手送上。李存勖伸手接過長槍,反手將槍頭伸入水中,踫到河底後抽回長槍,只見槍桿上河水浸濕的深度恰好一人高。李存勖凝神看了一會掌中長槍,搖頭嘆道︰“梁軍屯兵已久,卻無絲毫動靜,其將必非有戰意,但欲阻水以老我師罷了。將乃軍中之膽,其將如此,其士卒必然膽落,若涉水攻之。必能大破之!然水深無舟,徒呼奈何呀!”
李存勖正搖頭嘆息,一旁的舟子見了,心中突然一動,鼓起勇氣道︰“大王,據小人所知,此段河道每月第二個朔日便會變淺,水深不過膝蓋,便是婦人也能結伴渡河。”
李存勖聞言大喜,隨手從解下腰間玉墜,丟給那舟子,笑道︰“若是當真如此,某自當重賞于汝!”
那舟子趕忙俯身接過玉佩,還來不及細看,入手便是一片溫潤的感覺,心知必是貴重之物,不由得又驚又喜,連忙下跪拜謝道︰“小人謝過大王厚賞,小人在這段河道討生活已經數代了,決計沒有差錯,三日後便是那日子,小人自當親自為大王指路。”
那舟子正說話間,突然傳來一聲輕響,卻是一只羽箭從一旁劃過,咚的一聲釘在甲板上,原來兩人說話間,船只被水流所帶動,離對岸的梁軍營寨越來越近,梁軍哨兵見了,紛紛彎弓張弩射來。那舟子見了,嚇得手酥腳軟,癱在甲板上抖得如篩糠一般,讓李存勖見了大笑,一把將其拎了起來,照著屁股就是一腳,笑罵道︰“還不快些操舟到對岸去,難道要某家替你搖船不成?”
說了也怪,那舟子挨了李存勖一腳,手腳倒是不再酥軟了,趕忙跑到船尾用力搖櫓,那船兒本就離粱軍營壘甚遠,不過劃了幾下,便脫離了弓箭的射程,一支支箭矢紛紛落在船尾後的河面上,倒好似在替李存勖他們送行一般。
三日之後,數萬河東兵列陣于河堤之上,長矛如林,鐵甲如雲。李存勖站在軍前,第一個走入河中,果然正如那舟子所言,當日的河水下降了許多,李存勖已經走入河中七八丈遠,若在往日里,河水就算不沒頂也已經淹到脖子處了,可當日卻剛剛沒過膝蓋深,他轉過身來,高聲對岸上的將士們大聲喝道︰“粱賊作惡多端,弒君逆行,天地不容。今彼欲借河水自顧,然天使河淺,假我等之手滅之。吾等以順討逆,何憂不勝?”
岸上的河東將士見狀,無不以為這是上天護佑李存勖,定要滅粱的征兆,齊聲高呼萬歲,無不爭先涌入河水之中,列陣而行,向對岸的梁軍大營涉水而去。
對岸的梁軍得知對岸的敵軍動靜,也早就在河堤上列陣準備迎戰,他們本以為敵軍有舟船相助,卻沒想到河東軍竟然就這般直接涉水而行,不由得齊聲哄笑,不少人都以為敵軍統帥都已經瘋了,將這大河當做北方可以隨便涉水而過的小河。可隨著河東軍的士卒逐漸進入河心,河水淹沒的高度卻始終沒有超過大腿根部,梁軍士卒開始騷動起來。對于這些從軍錢沒有什麼知識的窮苦百姓來說,唯一能夠解釋眼前這種一場奇異景象的理由就是敵軍獲得了某種超自然力量的保佑,能夠浮水而行,再想起起那些河東雜胡*彪悍善戰的傳聞,梁軍陣腳開始松動起來。
梁軍主將謝彥章自然不會像普通士卒那般愚昧無知,他很快就弄明白了原因,連忙對身旁的親兵喝道︰“傳令下去,並非是河東賊會妖術,不過是河水變淺了。沙陀賊所長不過是騎兵罷了,今天他們舍騎就步來戰,乃是自尋死路,我們居高臨下,定能大獲全勝。行伍中若有妄動著,一律處斬!”
在梁軍軍官們的彈壓和號令下,很快梁軍陣中便恢復了秩序,一隊隊弓箭手開始前進到河岸邊,拉滿了彎弓,隨著軍官們的號令聲,向河中的敵軍射出了一排排利箭。隨著羽箭的落下,河中的河東軍不但有人倒入水中,中箭受傷者即使沒有立刻死去,也會被河水淹死。但是軍卒們看到身為一軍之主的李存勖毫無畏懼的走在第一排,又鼓足了勇氣,咬緊牙關忍受著頭頂上紛紛落下的羽箭,向對岸趟水前進。
謝彥章看著河岸下不顧倒下的同伴,默默向河岸前進的河東軍士卒,心頭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對于和河東軍打了數十年交道的他來說,最讓他忌憚的倒並非敵軍的騎兵優勢倒也罷了,而是那股子滲入到骨髓里的蠻勇,多少次梁軍對壘,河東軍已經打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卻能夠咬牙堅持到最後,而梁軍卻往往在佔盡優勢的局面上因為一點挫折而潰敗千里,痛失大好局面,夾城之戰是這樣,柏鄉之戰也是這樣,該不會今天還是這樣吧?
這時,一支劃過謝彥章耳旁的羽箭將他從回憶中驚醒了過來,他猛的搖了搖頭,將那些不祥的念頭趕出腦海之中,看到涉水渡河的敵軍已經離河岸不過二十步了,高聲下令道︰“弓箭手退後,甲士上前,不可讓晉賊登上河堤,後退一步者斬!”
隨著謝彥章的號令,梁軍的弓箭手們向後退去,消失在梁軍甲士行列的間隙中。這些控鶴軍甲士的裝備十分精良,手持十二尺長的棗木長槊,身上的沉重鐵甲反射中讓人膽寒的冷光,比起他們來,猛撲上來的河東軍選鋒的甲兵就要差遠了,連規格形制都差異甚大,很多都是從梁軍手中奪過來的,但這些凶悍的勇士們,剛一離開河水,便喊叫著撲了上來。
兩軍的第一陣接觸充滿了混亂,即使是最老練的將領也難以立刻判斷出哪一方更佔有優勢。河東軍的士卒們想要竭力打開面前這道人牆,登上河堤;而梁軍則恰恰相反,想要將眼前這些敵人趕下河去。不到兩里長的河堤上到處都是互相廝殺的人群,一塊炕桌大小的土地在半盞茶功夫便易手了四五次,流出的鮮血足以灌溉十幾次上面的莊稼。
李存勖猛的刺出長槍,鋒利的槍刃刺穿了敵人的胸甲,沒入了胸口。那個梁軍軍官絕望的抓住了槍桿,但鮮血立刻從口里涌了出來,他明亮的雙眼很快就失去了生命的光彩。李存勖用力一拔長槍,想要對付下一個敵人,但他立刻惱火的發現自己剛才刺的太猛了,敵人的胸骨卡住了槍尖,一時間拔不出來了。他只得丟下長槍,拔出腰刀準備應付下一個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