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东大米汤
“吁!”随着一声长嘶,李益民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他刚越过防壁,斜刺里便冲出一名敌兵当胸一矛刺来,他躲闪不及只得猛了一提马缰,胯下战马人立而起,那一矛便戳*入马胸,战马吃痛猛力一挣,李益民赶忙滚鞍落地,忙乱间就地一滚,险些被倒地的马尸压住了。*w.aoshu8.com*泡!书。吧*那敌兵见状,也不拔矛,抢过一根清理炮膛的铁钩便抡向地上李益民的脑门,此时李益民已经手无寸铁,躲避不及,眼看只有闭目待死。
正当此时,一骑冲入跃入壁垒,一刀便将那楚兵的劈倒在地,救了李益民一命。李益民爬起身来,捡起一把横刀护身,厉声喝道:“莫要放走一人,所有的炮手全部杀掉。”
炮垒内的战斗进行的短促而又残酷,本来用来保护楚军炮手的土垒此时反而成为阻碍炮手们逃生的障碍,在吴军铁骑的屠杀下,炮垒内的数十名楚军炮手很快就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浓厚的血腥味充斥这狭小的空间,这仿佛让胜利了的骑士们更加兴奋,他们低声的交谈着,用嗜血的眼光看着他们的首领。
李益民打量了一下炮垒内部,两门铜炮斜指着侧后方,在它们的四周呈放射状躺着十来具尸体,四周散乱的放置着炮弹和几个木桶——一个已经打开的木桶口流出灰黑色的粉末,散发出硫磺硝石的刺激味道。
“很好!”李益民满意的点了点头,自忖道:“剩下该做的只有一件事情了。那就是将这两门铜炮破坏到楚军再也无法使用为止!”这时,远处一阵急促的喊杀声,他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一支楚军旌旗正在迅速的向这边移动,显然楚军也发现了这支敌军的突袭骑兵了。
“来人!先把铜炮的火门给钉死了,再砍断炮车的车辕!”李益民厉声下令道。吴军士卒立刻用事先准备好的木楔钉入那两门铜炮的火门之中,这样一来,短时间内楚军就无法利用这两门铜炮射击了,接下来则是炮车的车辕,使得楚军无法移动这两个沉重的家伙。在完成了这一切之后,李益民则将那几个木桶搬出壁垒外,小心的留下适当长度的引信,点燃之后,便领着手下退去,临走前一个吴军骑士兴奋的笑道:“给这群贼子留个好礼物!”
“呸!”商锦忠吐出口中的泥沙,想要掀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尸首,爬起身来。可他一用劲才觉得浑身上下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竟似整个人被人一只巨掌揉捏了一番一般。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翻过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那股充满了了火药燃烧后的臭气和血腥味的空气是如此的甘美。
商锦忠在地上躺了一会,才觉得恢复了一点力气,爬起身来,此时的天色已经变得暗了,他也不知已经过去多久了。商锦忠向四周望去,只见壁垒内部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那两门铜炮歪到一旁,一端沉重的炮身深深陷入泥土之中,用装满湿土的柳条筐临时垒成的壁垒已经少了一大段,外间多了一个浅坑,从形状来看应该是火药爆炸后的结果。
“看来是这堵壁垒挡了一下,才救了自己的性命。”商锦忠看了看那浅坑和自己的距离,这时他突然感觉到额头上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鲜红的血,此时商锦忠才发现自己的头盔上有一条深深的凹痕,他回想起自己昏倒前挨的那一下重击,若非当时这头盔挡了一下,只怕自己现在已经没命了。
商锦忠从一旁的尸体上撕下一块比较干净点的布片,包裹好了头上的伤口,踉踉跄跄的向楚军阵营方向跑去。他刚跑了两步,突然停住了,在商锦忠的面前横躺着一排的向前扑倒楚军士卒尸体,这是被多面堡的侧射的实心弹击中的可怕结果,一枚四斤或者更重的铅弹,高速飞行扫过楚军的横队,将这些人打倒在地,很多人的尸体是残缺不全的,断臂、断腿、甚至头颅散落在数十步开外的地方,商锦忠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视线从眼前的这些肉块挪开,突然扑倒在地,大口呕吐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商锦忠连胃里的酸水都吐得干干净净,他趴在那里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精疲力竭的抬起头来,虽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但是这样近距离看到热兵器毁灭性的可怖威力还是让他无法承受,商锦忠第一次意识到他操纵的那些“小玩意”到底意味着什么。终于,商锦忠从自己疲倦之极的躯体里压榨出最后一点力气,向楚军军阵方向走去。
随着商锦忠走的越来越远,他渐渐惊讶的发现战场惊人的宁静,本来应该是楚军军阵的地方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只有四处散落的被遗弃的武器和旗帜才能证明这里曾经有一支大军驻扎在这里,列成威武的军阵,向敌人发起了凶猛的进攻,几乎获得胜利,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商锦忠不知所措的看了看四周,猛的扑倒在地,双手紧紧抓住地上的野草,绝望的抽泣起来。
三个时辰之前,一队楚军骑兵飞快的赶到炮垒旁,在不远处,一队吴军骑兵正在飞快的离去。
“快下马,看看里面的炮怎么样了!还有炮手,能救回来一个是一个!”楚军骑兵头目气急败坏的喊道,骑士们忙乱的跳下战马,向炮垒内部冲去。这时,壁垒旁突然升起一团火光,靠近爆炸中心的人像树叶一般,被气浪卷了起来,更远一些的人则被四处溅射石块打得头破血流,受惊的战马发出绝望的嘶鸣,惊恐的四散跑开。
“干得好!”望楼上周虎彪看着远处炮垒升起的火光,兴奋的喊了起来,他一把抓过身旁的牙兵,厉声道:“击鼓,让多面堡内的预备队出击!”
多面堡内,楚兵的攻势已经陷入了僵局。堡垒内狭窄的空间限制了他们一次能投入的兵力,没有火炮的支援,他们很难驱除掉躲在矮墙后面通过射孔向自己射击的吴军火绳枪射手们,更不要说不时使用霰弹向他们扫射的轻炮了。在几次拼死的冲击被吴军守兵用长矛从矮墙上赶了下去之后,楚兵们索性都隐藏在障碍物后面,等待后面的火炮上来轰开面前的矮墙。这时,随着一声爆炸的巨响,楚兵身后传来一阵喊叫声:“吴王于十日前岳州大破楚军,已领十万大军星夜来援,尔曹速速弃兵归降,还能保住性命!”
矮墙后的吴兵也齐声呐喊,越过墙发起冲击,堡内的楚兵听到身后传来敌声,顿时军心大乱,唯恐被吴军堵在多面堡内,纷纷抢着转身逃走,被身后的吴兵斩杀无数,越过多面堡外墙时,又有不少人不小心跌入壕沟,被践踏而死,李益民见状,便将手下骑兵散开了,一边大声呐喊,一边驱赶着敌军的败兵向其本阵方向逃去,楚军慌乱之间,误以为吴军大兵赶到,风声鹤唳之下,也一面高喊着“败了败了”,一面朝己方本阵方向逃去,竟然将正在向前的楚方第二阵冲散了,周虎彪见状,立即下令击鼓,全军出营追击,楚军本就强攻半日不下,士卒皆已饥疲交加,这般被己方败兵冲动阵脚,又听到敌方大军将至,不由得军心大乱,各部竟然纷纷自主向主营退去,吕师周见状派出亲兵担任督战队,一连斩杀了十几名败兵,可大军兵败之势便如同山崩一般,又岂是人力能够阻止的。结果督战队不但没挡住败兵,反倒被败兵所裹挟,一股脑儿向身居本阵的吕师周这边涌了过来,吕师周见状也没奈何,只得退回营去。周虎彪鉴于双方兵力对比悬殊,也只是让部属大声鼓噪,在后徐徐追击,并不敢逼得太紧,最后看到楚军真开始溃退,才缀在后面斩杀些逃散的兵卒,便赶紧领兵回营了。
商锦忠坐在篝火旁,心乱如麻,耳边不断传来同伴们的议论声。今天白天围攻吴军营垒失败后,楚军的形势已经变得危险起来。虽然事后发现吴军说吕方正领十万大军来援是谣言吕师周成功的封锁了楚军在岳州大败于吕方的消息),但吴军越过沼泽在楚军背后筑垒成功之后,楚军大营的补给线便岌岌可危了,楚军大营中人马足有数万,每日消耗的粮秣便不下千石,俗话说“计莫毒过断粮”,若此番粮道被吴军切断,不用吴军来打,只需过上十日,楚军大营也就不攻自破了。
“兄弟,吃点东西吧?白天厮杀了一天,现在也该饿了吧!”一人递了块烤的黑糊糊的东西过来,商锦忠道了声谢,接过来咬了一口,舌头感觉到一阵发麻,是烤熟的芋头。[http://](咽了下去,这时耳边传来一阵议论声。
“白日里阵上听吴贼说吕方已经在岳州大胜,正领兵赶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呀?”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新兵怯生生的问道。
“你小子懂个屁,那是吴贼胡编来吓唬你的,打起仗来两边都会编造这样那样的谣言来吓唬敌方得人的,尤其是像你这种菜鸟!哈哈!”一个腮帮子上胡子拉喳的中年汉子一边手忙脚乱的给烤熟的芋头的剥皮,一边大声的嘲笑着那新兵的胆怯表现,他吃的很快,三口两口就把一个芋头吃完了,膝盖旁已经丢了一小堆芋头皮。终于这汉子打了个饱嗝,拍了拍自己的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不满的抱怨道:“娘的,厮杀了一天,不说来口荤腥吧,连顿白米饭都没得吃,只有芋头管饱,咱们这命还真贱!”
“哼!”旁边一个独眼的老兵吃相就斯文多了,他将一个烤的焦黄的芋头小心翼翼的剥干净了,小口小口的咽下去之后,拍了拍手才冷声道:“知足吧,今天有芋头吃就不错了,说不定再过几天连芋头都没得吃了!”
“什么,连芋头都没得吃?”那满脸胡茬的汉子闻言不由得骂道:“老子在家里种田都能隔三差五弄条鱼贝解解馋,感情这刀头舔血的差使还不如挖泥巴了!”
“你懂得什么?某家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那独目老兵嗤笑道:“你没看到吴兵扎的那个营盘,如果架起炮来,正好卡住了老营的粮道,粮道被卡住了,哪来的粮食吃?”那老兵说到这里,脸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将手中的芋头丢到一旁,冷声道:“你们没发现营中的蛮子少了很多,原先负责守卫右边营盘的也都是蛮子兵,剩下来的也神气古怪得很,依我看,情况不妙!”
听了独目老兵这番话,篝火旁众兵个个神色都变得惶急不安起来,那个十六七岁的新兵最无城府,第一个问道:“难道那传言是真的?那我们可怎么办呀?”到了最后,他的声音中已经带有几分哭音。[http://]
“小心,巡营的校尉过来了!”那独目老兵倒是警醒的很,远远的看到巡营的校尉立刻发出了警告,火堆旁的众人立即闭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吃东西的样子,待到那巡营的校尉走的远了,那老兵方才低声道:“还能有啥办法,该干啥干啥,吃饱了就睡,若是有机会能跑是最好!若传言是真的,那这一战也就是最后一战了,将来湖南也姓吕了,咱们小老百姓给谁都是当兵纳粮,能保住性命回乡才是正经,说不定换了吕家坐天下,还能少叫几分钱粮呢!”
“老哥说的是!对!”听到那独目老兵的建议,众人纷纷表示赞同,一种轻松的气氛一下子在人群中弥漫开来,在这些淳朴的人们看来,州府衙门里的相公将军们是谁并不要紧,世道能够太平点,劳役少点,打下的粮食交罢了税赋剩下的还能够将自己和家里婆娘、父母、孩子们的肚皮填个半饱,这些才是最要紧的。既然楚国已经败局已定,不用担心当了逃兵会牵连到家中妻小,那最好的选择就找个机会跑掉,家里的田亩,婆娘可还盼着自己回去呢。
可是商锦忠却没有感觉到轻松,他和其他楚军士卒不一样。作为一个吴军逃兵,楚军的战败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回到自己的家乡是绝对不行的;若是等到楚军投降,也是死路一条。想到这里,商锦忠从地上拿起六七个烤熟的芋头,用布包裹好了,塞入怀中,默默的走开了。
三更时分,在月光下,荒芜的沼泽地一片昏暗,不时传来一阵水声,那是夜行动物捕猎的声响。商锦忠看了看眼前的小路,狭窄的小路两边的沼泽地中仿佛有无数择人而噬的恶魔潜伏着,他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吴军营盘,咬了咬牙便大步向小路走去。
数日后,楚军大营帅帐之中,楚军都虞候任忠正满脸焦急的向吕师周禀告道:“都督,这两日军中流言四起,皆言吕方已经在岳州大胜我军,已进围潭州,不少兵卒逃走,粗粗算来已有千余人,须得严加惩处,才能稳定军心呀!”
吕师周却是脸色如水,看不出喜怒颜色,冷声道:“有千余人了?也罢,眼下军粮吃紧,倒也少了千余张吃饭的嘴巴!”
“都督!”任忠闻言急道:“话可不能这般说,军粮不足就应该努力运粮,要不就退兵重整再战,岂有任凭士卒溃散却不管的道理?”
“任将军!”吕师周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正式,让任忠下意识的站直了身躯,只见吕师周从几案上拿起一封书信递了过来,低声道:“这是潭州来的急报,刚刚到,你看看吧!”
“急报!”任忠接过书信,打开细看起来,他刚刚看了两行,脸色突然大变,急道:“什么,我军在岳州大败于吴贼,数万大军尽丧,岳州已经落入吕方之手。如今吴军已经进围潭州,大王要我军全军回援?”
“正是!”吕师周点了点头“岳州兵败的消息我数日前已经知晓,但某家害怕消息传播出去乱了军心,便隐瞒了起来,任将军请见谅!”
“罢了!”任忠虽然对吕师周隐瞒自己军情的行为颇有些不满,但也知道这也是无奈之举,再说眼前的事情才更为要紧:“潭州被围,让咱们退兵回援,可我军现在形势也很不利呀,该如何进止,都督有何高见?”
吕师周却没有立即回答任忠的问题,只是低头思忖。那任忠见状等了半盏茶功夫,再也忍耐不住,便催促道:“都督,你是一军之主,数万将士生死都仰于逆一人之手,你可得快些拿个主意呀!”
“主意?”吕师周突然昂起头来,双目如电,厉声道:“我能拿得出什么主意来?我本也打算撤兵,刚刚将民夫和辎重撤过沼泽,却正好有蛮兵叛变,引领吴贼越过沼泽,修建营垒,扼守我军退路,连夜猛攻又取之不下。眼下军中士卒士气低落,粮秣不过够三日之用,却要越过沼泽退兵,这如何能成?再说就算能够在钟延规的追击下成功退兵回到潭州,也必然是士卒疲敝,如何抵挡得住吕方的新胜之师?”
吕师周这一席话好似连珠炮一般,将任忠打得哑口无言。正如他所说的,在这种情形下,敌前撤兵本就是极为困难的行动,一不小心就是全军溃败。就算吕师周能够超水平发挥,敌前撤退成功,狂奔数百里回到潭州,又如何抵抗吕方的大军呢?更大的可能是半路上就会接到潭州城破,马殷满门被擒的消息吧。
“这个,这个!”任忠嘟囔了半天,也没理出个什么道理来,最后只得憋出一句话来:“吕都督,你我受大王厚恩,如今正是报恩之时,如今之计也只有先全力猛攻沼泽旁的吴军小营,将其拔除,然后再退兵回援潭州,其他的也只有听凭天命了!”
“也只能如此了!”吕师周喟然叹道:“任将军,你传令下去,将所有粮秣分发下去,让将士们饱餐一顿,其余的制作成干粮,分拨猛攻楚军小营,要是能拿下也就罢了。要是不能,”说到这里,吕师周脸上现出一丝惨笑:“那也就没有以后了!”
吴军小营,经过几天的日夜赶工,这座营垒的工事完备程度已经好了许多,不但营垒前的壕沟挖的更深,足有一丈,壕沟后的木墙也建造完毕,木墙上有三尺宽的过道,足够让射手在上俯射。在营垒的左边也建造了一个突出营盘六七余丈的小垒,与原位于营垒右翼的多面堡形成交叉火力。楚军这几日来的数次进攻,往往还没冲到壕沟前,就在多面堡和小堡的夹射下溃散了,这让营中的吴军士卒的士气越发高涨,对于战争的前景,就是最悲观的人也有了非常乐观的预期。
李益民站在小土丘上,例行的观察着远处高地上楚军大营的动静,一旁的坐骑的口套在马粮袋里,正无声的咀嚼着大麦和豆子。上次的苦战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他得到了长官的赏识,已经被委任暂时指挥一个队(包括五个百人都),那位倒霉的前任被一支长枪刺穿小腹,挣扎了一天一夜之后还是断了气。至于正式任命必须等到战役结束后,周虎彪正式请示负责军务的枢密院之后,才会发布下来。这对于先前最多不过指挥百人的李益民来说,这简直是一个飞跃。光明的未来让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军官十分兴奋,他决定要尽快用下一个功绩让所有认为他的升迁来自侥幸的家伙闭嘴。
这时,楚军大营传出一阵嘈杂声响,李益民侧耳听了片刻,询问一旁的部属:“你们听听,这到底是什么声响?”
“太远了,听不太清楚,只听得清有不少牲畜嘶鸣的声音,倒好似是宰杀牲畜的样子!”军士仔细听了一会儿,小心的回答道。
“宰杀牲畜?”李益民想了一会,脸上神色变得兴奋起来,下令道:“走近点,搞清楚是不是楚贼真的在宰杀牲畜。”一旁的吴军侦骑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跟了上去,毕竟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非常靠近楚军的营寨了,在靠过去就会突破双方心理上的一个默契边界,有非常大的可能性遭到伏击或者驱逐,他们此时马力不如楚军充沛,很有可能要吃大亏。
李益民小心的牵着坐骑,向楚军大营靠了过去,身后的部属也是如此,他们并没有骑在马上,这个时候每一分的马力都是非常珍贵的,关键时候说不定就能救自己性命,。
随着和楚军大营距离的靠近,那股嘈杂声也越来越清楚了,李益民已经可以清晰的辨认出牲畜被宰杀时的惨叫了,他调转马头,翻身上马,下令道:“够了,咱们回去!”
返回的路上,一名吴军侦骑看到李益民神色轻松,脸带喜色,便大着胆子问道:“头儿,某看你回来一路上都笑嘻嘻的,莫不是碰到什么喜事了!”
李益民此时心中大事有了着落,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对部属的提问便笑答道:“不错,看来这一仗已经差不多了,你们应该很快就可以凯旋回乡了。”
那侦骑开口询问也就是碰碰运气,却没想到平日里口风极严的李十将也转了性子,连忙陪笑道:“头儿莫不是得了什么消息,大王即将领兵赶到?也说来给咱们听听!”说话同时那骑兵还向上指了指,显然是以为李益民是从上峰得到了口风。
李益民见状不由得笑道:“你们想的太多了,我哪来的什么消息,再说岳州大胜之后肯定乘胜进围潭州,只要贼首就擒,这边也就不战而胜了。大王何等英明,又岂会做这等愚行。”
“正是,正是!”那侦骑赶忙连连点头,他也算是心思机敏的,从李益民前言后语中流露出的信息稍一比较,便猜出了六七分来,小心问道:“那头儿说差不多了,莫不是刚才在楚营那边看到了什么?”
此时李益民他们已经回到了吴军的控制范围内了,他紧绷的神经更是放松了下来,笑道:“这次倒是猜对了,你们方才可听到楚军营地了宰杀牲畜的动静?”
“不错,可那又如何?”
“你想想,这几日来楚军粮道被我方炮火隔断,运进来的粮食一日少过一日,看这几日进攻的楚军的士气,当兵的恐怕连米饭都吃不饱,更不要说肉了。今日这般突然大举宰杀牲畜,定然是要拼死一击,先犒赏军士,咱们只要顶住了这一击,这几万楚军就要土崩瓦解了!”
“不错,不错!头儿果然高见!”那侦骑听罢了李益民的一开始分析,不由得连连点头,但转而又后怕起来,低声问道:“俗话说‘兔子急了也能蹬鹰’,这边楚军也有一两万战兵,逼急了冲上来,咱们可未必顶得住呀!”
李益民自信满满的笑道:“你们放心,若是咱们事先不知晓,被打了个冷不防他们倒还有几分希望,可现在事先有了准备,情形就不一样了。这种拼死一击最讲的就是那股死中求活的那股子气,若能先发制人,将这股子气先给泄了,那就不是死中求活,而是死路一条了。”
吕师周穿行在营间,每逢大战前夜,他都要在行伍间巡查一下,用自己的双眼看看己方士卒士气如何,看看布置中有无遗漏的,这是他多年行伍生活养成的老习惯,若是不这般走上一遭,便会心神不定,好似少了些什么。
道路两旁的一堆堆篝火旁,一群群的楚军士卒正聚拢成团,大口的吞咽着喷香的肉汤和米饭,还有少量的酒,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这些肉的来源是军中的老弱战马和驼畜,由于这几日粮道被阻断,士卒的粮食都是紧缺起来,更不要说牲畜的草料了,反正突围成功之后,返回潭州时必须将那些辎重尽数丢弃,那些驼畜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于是吕师周索性将它们全部杀了,让士卒们饱餐一顿,好激励士气决一死战,可是士卒们的情绪并不像吕师周事先预想的那样高昂,绝大多数人只是默默的吃着,并没有像过去碰到肉食那样大声的喧哗,兴奋的争抢,这让吕师周的心情变得沉重了起来。
吕师周走过了最后一行营帐,前面不远便是营垒的护壁,他不由得颓然叹道:“唉!军心不振,看来明日之战凶多吉少呀!”
一旁的都虞候任忠赶忙劝慰道:“都督且宽心,吴贼小营中兵不过三千,我军十倍于彼,便是堆也堆死他们了。”
“但愿如此吧!”吕师周苦笑道,这时一阵夜风吹来,任忠道:“天凉风大,都督还是先回帐歇息吧,明日便是开战,您可要当心身子呀!”
“且慢!”吕师周却不理会任忠的劝说,侧耳对风向来处倾听了一会,转过身来肃容对任忠道:“任将军,你且听听是否有歌声,可是某年级大了,耳朵听错了?”
任忠依照吕师周所言,也侧耳听了一会,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答道:“不错,听起来好像还是湖南那边的乡音,只是这里打了这么久得仗,百姓早就跑的一干二净,哪里会有这歌声!”说到这里,任忠突然脸色大变,惊道:“这莫不是吴贼的把戏,行那‘四面楚歌’之计!”
这时又一阵大风吹来,传来的歌声变得清楚了起来。吕、任二人听的真切:“父亡于阵前,子颠沛沟壑,家中余姑嫂,田中满荒草,禾苗无一存,怀中孺子幼,嗷嗷待哺食,仓中如水洗,来年当如何?”声调婉转,言辞凄楚,正是当时湖南极为流行的民谣。吕、任二人听到这里,脸上神色不由得大变,吴楚两军已经交战数年,两边加起来数十万大军纵横驰骋,相互攻伐,对各自的民力都是极为沉重的负担,尤其是湖南马殷一方,他所据有的湖南州郡当时还远远未曾开发,无论从人口、财富都远远不及吕方所据有的地盘,对于治下的百姓早已压榨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许多州郡征调百姓早已到了每户征发两丁的地步,这对农业生产造成了巨大的破坏,歌谣中所描述的便是此时湖南百姓的凄惨绝望景象,吕师周军中几乎都是三湘农家子弟,此情此景之下听到这歌谣,其效果不问而知。
吕、任二人正面面相觑,突然听到己方营中也传出一阵相同的歌声,正是营中士卒听到传来的歌声,引起诸般心事,也出声相合,初时还不过零零星星的十几人,可很快应和之人就飞速增长,变成了成百上千,压倒了远处传来的歌声。凄楚的歌声很快引起了哭泣,夹杂着哭声的歌声笼罩在整个吴军军营的上空,将本来的肃杀气氛一扫而空,满是颓然之气。
“太不像话了,都督你在这里稍等,我立刻领亲兵去弹压,将为首的混蛋全部抓出来吊死,以儆效尤!”任忠怒喝道,对吕师周做了一个揖,就要回头去点兵弹压。却被吕师周一把抓住了,回头一看却只见吕师周苦笑道:“军心如此,你这去是水上浇油,只怕还逼反了他们,反倒不可收拾了!”
任忠闻言不由得急道:“那可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明天去攻吴兵吧,这等士气肯定是不成的。左也不对,右也不对,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吧!”
“天命不可违,人力有时穷!”吕师周叹道:“如今形势如此,你我已经智穷力竭,也算对得起楚王了。明日我便收检士卒名册,与那钟延规和谈,只要那钟延规愿意将全体士卒放归家乡,我便降与他便是!”吕师周伸手阻止住任忠的反驳,道:“你若是不愿降于那厮,便立刻带了亲兵连夜离去便是,想必吴军也拦截不得。”
“这个!”任忠闻言犹疑起来,他虽然明知眼下楚军形势险恶,但手拥数万大军,不战而降的做法的确让他觉得很难接受,他与吕师周不同,乃是跟随马殷一同入湘的“蔡贼”老兵,对马殷忠心耿耿,一时间不禁怀疑起吕师周该不会心怀异志起来。
“任将军,吕某已经年过近六旬,便是泼天的富贵,又能享受几日?如今形势来看,吕方一统南方之势已定,你我已经尽心竭力,剩下能做的就是给这数万将士一个好点的归宿,这些人个个都是妇人之夫,稚子之夫,垂堂之子,家中田亩还指靠着他们,如今既然无望求胜,又何必将他们的性命白白浪费呢?也算是积点阴德吧,若说吕某有点私心,也就是这些了。”
吕师周言辞恳切,任忠听到这里,神色也是黯然,他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面,这些年来连年征战,手下将吏生活的困窘也是看在眼里,可面对吴军咄咄逼人的攻势,楚军还是连连败退,岳州大败之后,军中无论贤愚,都知晓楚国的灭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本来心中那个弯子绕不过去,听到吕师周这番劝解,总算消解了,任忠叹道:“任某乃是楚王旧将,这一身躯壳早就是马家得了,不能丢在这里,便丢在潭州了,这数万将士的性命便劳烦都督了。”说到这里,任忠躬身对吕师周拜了两拜,方才转身离去。
“这么说,吕都督遣你来,是要请降啦?”吴军帅帐之中,钟延规高踞首座,手中拿着未曾开封的帛书,也不看便放在一旁,对下首的楚军信使笑道,笑容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倨傲。
楚军信使跪伏在地,看不出脸色变化,只听到他沉声答道:“正是,我家都督遣末将来前曾叮嘱过,诸事皆听钟府君吩咐,只要钟府君应允一件事情,我军三万将士便解甲归降。”
“哦!吕都督要某家应允一件事情?”钟延规拖长了自己的声调,听起来满是讽刺的意味:“这倒是奇怪了,若是贵军要解甲归降,便老老实实放下武器,听凭我军安排,又要提什么条件,若要提条件,还不如一心一意的打到底,打赢了某家自然什么条件都要应允的。你们说是不是呀?”他最后一句话却是对两厢的吴军将佐们说的。
“是呀!”
“不错!”
“正是!”
两厢的吴军将佐顿时爆发出一阵应和之声,他们这些日子来屡战不利,早已对对面的敌军憋足了一肚子恶气,这下逮住机会立刻爆发出来,一句句刻薄的话语像利剑一般落在那信使头上。
那信使却只是跪伏在地,一声不吭,仿佛对四周的嘲笑充耳未闻。众将吏见他这般模样,也觉得无趣,时间一久也就笑不下去了。那信使这才抬起头来,脸上却满是讥诮的笑容:“末将临走前,都督曾经叮嘱过一件事情,说若是贵军不愿应允此事,便督全军士卒,决一死战,拼个玉石俱焚便是!”
那信使话刚出口,又引起帐内众人一阵哄笑,一个性子急的大声笑道:“尔军已经四面楚歌,士卒皆无战心,还能玉石俱焚?当真是可笑之极!”说到这里,便已经笑的喘不过气,说不下去了。
钟延规听到这里,却觉得有点不对,将那帛书打开一看,脸色顿时大变,肃容对那信使道:“你可回去报与你家都督,他所求之事我应允了!”
钟延规话一出口,帐内将吏顿时呆住了,那信使镇静自若,一副对方的反应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模样,重新叩首道:“末将代我家都督拜谢钟府君宽宏大量!”
“不必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吾辈求胜而已,何必多杀?你且回去吧,归降之事繁琐的很,莫要再出什么岔子!”钟延规沉声道,此时他面容肃然,方才的那点大胜之后的狂狷已经全然不见了,重新恢复了军中大将的气度。
楚军信使退下后,钟延规不待两厢将佐发问,便转身从帐后走了,只留下满帐不解的议论声。待到钟延规回到自己寝帐之中,从怀中重新取出那封帛书,随手往几案上一扔,只见其上写道:“公之所欲,立大功以为州牧,都掌一方。而公领数万之众苦战多日,未得寸土,今吾军随至绝境,但能战之士不下数万,且皆延颈希归,若公拒之,彼必死战,公总能胜,伤损必多,虽有斩获,何如全胜功多?今大局底定,吴王帐下立功者甚多,形势如此,公能如愿否?”
“吕师周这厮不但兵法出众,口舌倒也还便给的很呀!”钟延规冷笑了两声,突然大声道:“来人,招文书来,为吾修书至大王处,言吾军全师而破楚吕师周部,全获彼军三万余众!”
潭州,楚王宫,往来的人们个个脸色惨淡,他们惶急的脸色被鲜红色的宫墙一衬,显得分外惨白。从乾宁元年894)刘建锋率部入湖南算起,已有二十六年了,在这二十多年时间里,马殷也曾与外敌交战,但湖南内部却很久未曾见到刀兵,更不要说身为首府的潭州了。多年以来,马殷主要的方略就是结好中原强藩,以制衡下游的强敌杨吴以及后来的吕吴。几次对外用兵,其目的也并非争霸,只是为了更好的闭门自保,其绝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内政方面,尤其是茶叶生产贸易尤为兴盛,由于淮南杨吴和后来的吕吴与北方后梁的关系一直不好,在唐朝时为最大产茶区得淮南地区与中原地区的茶叶贸易也受到了巨大的影响,湖南茶叶乘机取代了东南茶叶的地位,每年都和北方的后梁有大宗茶叶贸易,马殷也从中获得巨利,加上湖南境内多年没有战乱,百姓得以安心生产,是以官私皆富。是以在吕方与湖南大规模的战争爆发前,虽然当时东南地区生产力水平要远高于湖南地区,但吕方治下百姓的生活水准要比湖南马殷治下百姓差一截,当时民间也流传有:“马儿吃黍,吕)驴儿吃草”的谚语,由此可见一斑。虽然后来随着两国之间战争的深入,湖南百姓的生活水准也直线下降,但从王宫的装饰富丽程度还是看出楚国的富庶,不说别的,光宫墙上便是用来涂色的丹砂,便是一大笔财富,只怕吕方本人的宫室,也未曾这么铺张。
一间内室之中,一个妙龄华服女子正坐在卧榻旁的锦墩上,小心翼翼的替榻上的老人喂食,那老人身着紫袍,头戴金冠,虽然形销骨立,一副沉疴已久的模样,但言谈举止间不自觉的便流露出威权在握的样子,显然平日里在上位发号施令惯了,此时便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正是楚王马殷。
马殷吃了几口粥,便觉得胸口堵得慌,一阵烦恶,再也吃不下去,便伸手推开那女子的汤匙,摇头道:“罢了,某吃不下了,檀奴你看护我好久了,先下去歇息一下吧!”
“阿耶,你就再吃一口吧!”那华服女子却不放弃,劝慰道:“大夫说阿耶你久病初愈,最是要多进食才能恢复的快些,可你只吃这么几口便不吃,什么时候才能好呀!”这女子语音柔腻,说话时头上的金步摇轻轻摇摆,悬挂的金铃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语音铃声间杂在一起,说不出的好听,说到最后,那女子娇嗔道:“阿耶你若是不吃,檀奴便也不吃了,陪阿耶你一同饿着!”
马殷拗不过华服女子的软硬兼施,只得苦笑道:“好!好!某再吃些就是了!”原来这华服女子乃是马殷最小的一个女儿,姓马名宣华,小字檀奴,年方二八,便生的桃夭李艳,秀丽无双。马殷老来得女,自是爱惜无比,平日里养在宫中,当若性命一般。此次吴国大军入侵,他身染重病,无法亲自领兵迎击,只得遣其子马希声领兵迎击,结果被吕方在岳州大破,长驱直入进围潭州。宫中上下害怕马殷好不容易病势才有了点起色,突然得知这个恶讯,病情又有反复,都瞒着他,于是满城上下,只有马殷一个人还不知道吴军已经包围潭州的实情。
马殷又强吃了几口粥,一不小心呛住了,不由得剧咳起来。马宣华见状,连忙起身轻拍老父的后背,过了好一会儿马殷才缓过劲来,在马宣华的搀扶下躺了下去,摇头叹道:“都这把年纪了,该见得都见过了,怎的老天还不将这把老骨头收了去,留在床上苦熬!”
马宣华一边帮老父盖好被子,一边随口答道:“阿耶说的什么话?您这把骨头还硬朗着呢,几个哥哥还指靠着您挽回危局呢?”
“什么?危局?”马殷虽然年纪已老,但一颗心却越发机敏,立即听出不对来,厉声道:“前两天不是说我军在岳州击退了吴贼,吕方已经退守夏口了,怎么又变成了危局,莫非是什么瞒着我不成,快说!”
“没有呀,阿耶你想的多了!”马宣华被马殷这一声喝,口中立刻就吱唔了起来。可马殷是何等人物,见历的厉害人物多了海了去了,马宣华不过是个年方二八的韶龄少女,立刻就露出了马脚。马殷看在眼里,越发确定有什么大事在瞒着自己,这时他又如何躺的下去养病,便强撑起半边身子,厉声喝道:“来人,快来人,将许相公请来,本王有要事与其相商!”
马殷这般高呼,外间立刻就乱了起来,马宣华见这般模样,心知再也瞒不下去,只得低声道:“阿耶且先躺下休息,莫要气坏了身子,檀奴立刻让人去请许相公便是!”
过了约莫半响功夫,外间进来两人来,前面那人倒是俊秀的很,只是双眉微微上挑,显得有些威仪不重,正是马殷的嫡子马希声,其后那人身形魁梧,颔下浓须,长得颇为威武,却是楚国右宰相许德勋,正是方才马殷口中说的许相公。
马、许二人进得屋来,走到马殷榻前,一齐敛衽跪拜道:“微臣儿)拜见大王阿耶)!”
“许公请起。”马殷温言道,接着便对随着站起来的儿子喝道:“小畜生,还不给我老老实实的跪着!”
马希声被马殷这般一声喝,吓得立刻跪了下去,面孔紧贴地面,一动也不敢动。马殷冷哼了一声,转而对许德勋沉声问道:“许公,如今形势如何,与我好好说说吧!”
“这个!”许德勋稍一犹豫,便一咬牙答道:“禀告大王,十五日前,我军于岳州惨败于吴贼,辎重精锐尽丧,如今吴贼已经进围潭州,三面包围州城,在湘江之上也结成水营,船帆如云,兵势极盛!”
马殷闻言并没有立即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惨白了起来,一时间屋中半响无声,地上的马希声耐不住抬头偷看,正好对上马殷的视线,只觉得老父的目光如冰似雪,浑然没半点人气,吓得马希声立刻紧伏地面,再也不敢动一动。
“吕师周那边呢?”
许德勋低咳了一下,道:“只是吕方在岳州得胜之后,将所俘虏的蛮兵皆善待,又悉数释放,其目的可想而知,吕都督麾下多有蛮兵,只怕前景堪忧呀!”
许德勋语罢,室中顿时静了下来。()这四人中除了马宣华以外都是有相当军政经验的,对于许德勋方才的话一听就明白了其中含义,吕方故意优待蛮族俘虏分明是示以优柔,那些蛮族本来就对于楚国并非心服,不过是畏惧威势,贪图赏赐,才从军征伐,现在看到吴军的威势,又受到招诱,只怕回去后不少部落便会掉转矛头来打楚军了,吕师周那边肯定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看来师周那边也不能太过指望了!”马殷低声叹道,可能是因为特别消瘦的原因,他额头上的皱纹显得越发明显,便如同数道沟壑一般,马希声与许德勋二人脸上也满是愁容,显然也是无计可施。室中一时间静了下来,过了半响功夫,马殷的感叹声打破了寂静:“打也打不过,那就只能和了,许公!”
许德勋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
“如今形势危殆,也不能全指望吕师周了,再说就算他能领兵退回来,也未必能击败吕方,最后还是得和谈,只得麻烦你走一趟吴营了!”
“微臣遵命!”许德勋躬身领命,起身问道:“临行前大王可否指点一下!”马殷的命令下的颇为含糊,并无一个底线,此事又干系重大,许德勋心中无底,只得开口询问。
“这个。”马殷闻言不由得为难起来,他虽然已经在乱世中打了几十年的滚,无论是军政两方面都可说是有相当水准的能力,但自古以来和谈双方背后都要有相应的实力筹码才谈的下去,岳州一战之后,楚军精锐已经丢的七七八八,有重兵集团只剩下吕师周一支了,潭州虽然城池坚固,但若外无救兵,断无必守之城,这也是兵学上的常识。在这种情况下,和吕方进行和谈,难度可想而知。良久孩子后,马殷终于沉声道:“我已经年过近六旬,便是立即死了也不为早夭了,吕方要如何处置都只有听凭了,只要能让宗族子弟留在湖南即可,其他都可以商量!”
“是!微臣定当拼死力争!”许德勋躬身拜了一拜便出门去了,声音虽然不大,但坚定无比。
吴军大营帅帐,帐外甲士林立,肃然无声,在这里钢铁和肌肉组成了坚固的墙壁,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开来,连空气的流动在这里仿佛都停滞了。
突然一阵笑声从帐内传了出来,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喔!想不到某家这个大舅子在杭州蹲了五六年,还没被醇酒妇人泡软了骨头,连吕师周这等名将也被他收拾了!”吕方一边捋着颔下的胡须,一边大声笑道,从完全舒展开的额头来看,他此时的心情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对于这个城府极深的男人来说,这可是极为罕见的事情。
一旁的陈允笑道:“恭喜大王,此事当真是可喜可贺!如此一来马殷可就再没指望了,潭州城也就可以不战而下了,全师而摧名城,破大国!如论兵法,本朝只怕也只有开国时的卫公可与大王相比了。”
“说不得,说不得!”吕方摇头笑道:“陈公也说的太离谱了,我这两下散手你还不知道,无非是兵多胜兵少,精兵胜弱兵,粮多胜粮少罢了。不要说卫公,就是李光弼也远远不及,这种话咱们君臣之间说说也就是了,传出去还不笑死北边那些家伙了!”
陈允赶忙躬身谢罪,吕方此时心情甚好,摆摆手便让其起身来,君臣二人说笑了两句,陈允突然道:“微臣看钟观察信中说已将吕师周所部悉数遣散,并未留下一人。”
吕方听出陈允语气不对,脸上也严肃了起来,问道:“不错,怎么了?”
陈允考虑了一下措词,答道:“微臣忝居枢密一职,这军中事务便是微臣的职责。依照朝中法度,钟观察虽有统军之权,但选募将士,编练军队都要经过枢密院的同意,绝不可私自专权!”
吕方脸上露出不解之色:“陈公所言是正理,不过他只是潜散敌军降兵罢了,而且军中的确也没有那么多粮食养活那些俘虏。那你的意思是?”
“吕师周所统的乃是楚军精锐,其中多为劲兵,钟延规乃是当世枭雄,有这个扩张自己实力的机会,又岂会白白放过了?”
“你的意思是他从楚军降兵中私募壮士,以为自家部曲?”吕方听到这里,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钟延规按说还算是他的大舅子,可当年一投降过来便将其部曲亲信扒了个干干静静丢到杭州去当个空头官,出门都有十几个检事紧紧盯着,说白了还是忌惮此人是当世枭雄,非池中之物,放在杭州看管起来也安心些。经过六七年后,随着吕方实力增长,大势已成,又要对湖南用兵,才将此人放了出来担任一路统帅,可没想到刚刚放出来便又触动了吕方心中的逆鳞,又怎么让吕方不怒。
陈允看到吕方脸色便清楚自己的谏言有了效果,精神一振,继续道:“不错!大王,楚军这些降兵都是健壮汉子,若是放归乡里,只怕多半都据山为盗,成为未来的祸患,钟观察也是当过父母官的,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平常的处理办法是将精壮挑选出来编入军中,补足缺额,余者或者编为民夫,或者打入官府为奴,只有不足为患的老弱才放其回乡。钟观察这般其中必有机巧。”
帐中吕方与陈允此时都不再说话,方才帐中那种轻松愉快的气氛早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沉默,陈允小心的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只见吕方的脸上并无表情,但凭借自己对主上多年的相处的经验,陈允完全可以感觉到吕方的心里到底在怎样的翻江倒海。
这时,帐外传来一声禀告:“禀告大王,潭州城中有使者求见,说是马殷遣来请求和谈的。”
吕方抬起头来,嘴角上翘,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让使者在营门先等一会,先击鼓,召集诸将吧!”
“喏!”随着一声应答,帘外传来一阵远去的脚步声,吕方转过脸来,方才的笑容已经消失了:“陈公,方才的事情某家已经明了了,陈公就不要再提了,只当做不知道便是!”
“微臣明白!”
许德勋站在营门旁,身为使节的他依照自己的身份穿着紫色的圆领官袍,腰悬犀带,头戴皂色交角纀头,身后跟着的数名随员也打扮的十分庄重。如此打扮的他们在满是铁甲长枪的军营中显得分外的显眼,从营门经过的吴军将吏们都把目光投向他们,许德勋完全可以感觉到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里包含的不屑和嘲笑,许德勋要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忍耐住那种浑身上下有无数只蚂蚁爬行的感觉,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急迫的盼望过自己能够迅速摆脱这种窘境。
这时,远处一名吴军十将跑了回来,对守门当值校尉附耳低语了两句,许德勋听到了几个“传见”、“召见”之类的零星词汇,暗想是通报回来了,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眼见得那守门校尉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他不由得转过身来,强挤出一脸笑容,问道:“这位郎君,可是吴王召见某家了!”
“大王是何当人物,岂是你想见就见的,且在这边安心等着便是!”
“这!”许德勋强自按下心中的烦躁,笑道:“那是,那是,是某家逾越了,只是这营门口人员来往甚多,我等在这边呆着也不方便,不如让我等到旁边等等可好!”
那守门校尉闻言双眉一耸,冷声道:“那怎么行,你当这里是你家里,想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了,这里是军营,乱跑是要掉脑袋的,上头只说让你们在营门等候,你们就只能在这里等候!”说罢也不待许德勋回答,便转身走开了。
许德勋见状,也没奈何,只得回到原处等候,也不知等了多少时间,这营门口往来人马甚多,不久便将他一身的华服弄得处处污迹,这才有人出来将其引领入营。
许德勋一路上走来,心中倒也明白这定然是吕方的计谋,估计是为了故意折辱来使,好在和谈中抢个先机,好在他来时一路上早已打定了主意,拼却了自己这条老命不要,也要保住最后那条底线。是以等到许德勋来到吴军帅帐之前时,已经心平气和,将方才吴军慢待的气恼抛开了。
“宣楚使觐见!”随着一阵拖腔拉调的宣觐声,许德勋依照礼仪迈步进得帐中,走到离首座还有十余步处,行礼如仪下拜道:“外臣许德勋拜见大王!”
“请起!”
“外臣谢恩!”许德勋磕了两个头,站起身来,开始仔细打量坐在首座上的那个男人,紫袍包裹下的躯体已经衰老,脸庞已经布满了皱纹,两鬓斑白,只是眼神还是那么威严和锋利,仿佛要刺进你的灵魂里去一般。
“许公此行有何贵干?”吕方的发问打断了许德勋的思绪,他一时间不禁有点恍惚,眼前这个男人离得如此之近,几乎让许德勋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难道就是眼前这样一个人掌握着二十万以上的大军,统治着数十个军州,即将将楚国一举毁灭吗?
“许公此行有何贵干?”看到许德勋一动不动的呆在那里,吕方便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心中暗想:“这个许德勋自己也曾听说过,乃是马殷手下的宿将,怎的今天有些反常,莫不是潭州城内有什么变故了?”
许德勋被吕方这一提醒,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赶忙躬身道:“外臣今日得见尊颜,惶恐失态之处,乞大王见谅!今日吾王遣外臣前来,乃是为了和谈一事!”
“和谈?”吕方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问道:“马公要和谈是好事,某家也不是穷兵黩武之人,只是不知此番许公前来带了什么条件?是要割让州郡呢?还是奉上财帛?且说来听听!”话音刚落,两厢的吴军将佐们便发出一阵哄笑声。(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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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德勋如何听不出吕方话语中的调笑讽刺之意,只是如今形势比人强,只得咬牙苦苦忍住,强笑道:“大王说笑了,临行之前吾王曾经说过,只要吴军愿意休战,岳、衡、郴三州已为贵军所据,便尽数割让,吾国也愿为下国,年年进贡,唯上国马首是瞻!”
“哦!”吕方听到这里不禁有些意动,按照许德勋所言,马殷开出的条件就是吴军现已占领的州郡全部归吕方所有,楚国全境共有二十四州,其中已被吴军占领的有岳、衡、郴三州,虽然从面积来看,吴军所占领的这三州只有很小一部分,但是从经济人口来说,这三州乃是楚国的膏腴之地,又位于门户之处,远非西南那些州郡能够比拟的,只要吴军能够据有这三州之地,占领并吞剩下的地盘不过是时间的问题,马殷拿出这个条件来,实在是已经很有诚意了。一旁的陈允看出吕方的心思,连忙伸腿在几案下踢了对方一下,以目示意。吕方立即反应了过来,冷笑道:“许公当真是说笑了,那些州郡乃是我军将士百战而得,本就是我吴国囊中之物,如今我军兵临潭州城下,马公又说将那三州割让与我,岂不是拿我们自己的东西割让给我们自己,天下间岂有这般道理,汝莫非以为我吕方是傻子不成?”
许德勋强辩道:“大王此言差矣!贵军虽然连战连胜,但也死伤不少,我吕师周都督正领大军赶来,城中收拾余烬尚有精兵数万,那时内外联合,以大王之强,也未必能保全胜。看小说就到~俗话说‘兵凶战祸,胜负未知’,大王弃平易获大利,蹈凶险以求侥幸,恐非智举吧?”
“许公果然舌辩无碍,连本王听到这里都有些心动了!”吕方大笑道,突然他语意一转:“只是日前我已得军中急使来报,钟吉州已经大破当面敌军,你口中的吕都督如今已为吾军阶下之囚,哪里还有内外联合?许公现在还有什么话说?”说到这里,吕方对一旁的陈允道:“陈公,且将吉州来信拿给许公看看,免得让他以为是某家诓骗于他!”
许德勋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陈允递过来的帛书,此时对许德勋来说身边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封帛书,他的双耳已经听不见两旁吴军将佐的笑谈声,一双眼睛呆呆的盯着帛书上的每个文字。奇怪的是,每个字他都认得,偏偏却看所表达的意思。许德勋猛的闭上眼睛,他只感觉到两行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打湿了他颔下的胡须。
突然,许德勋猛的睁开双眼,沉声道:“那大王要怎么样才愿意和谈?”
看到许德勋那么快就从沉重的打击中重新恢复了过来,吕方的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钦佩的神情来,他下意识的坐直了斜靠在凭几上的上半身,用很郑重的口气答道:“若要和谈,那得应允某家三个条件!”
“大王请说!”
“第一,楚国必须立即交出钱一百万贯,谷六十万石,布帛四十万匹的犒赏来!然后每年还要支付钱二十万贯,谷十万石的贡赋!”
许德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起来,吕方这简直是要把湖南的地皮都刮干净了,但是他并没有反驳,他想了一会,答道:“贡赋没有问题,某这里就可以答应,只是犒赏钱里的一百万贯钱甚难,楚地本就缺乏铜钱,这几年有连续战乱,茶商绝迹,税钱不足,可否先出五十万贯,剩下的且宽限些时间,待到茶税收上来了,再补上可否?”
“无妨,某家自有主张,能让贵方能够出得起这价钱,只要许公先答应了这个数字即可!”吕方笑道,脸上满是有了成算的笑容。
www.uu.com看小说就到~许德勋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只是形势如此,不管多么苛刻的条件也只有先应允下来,换得吴军的退兵,才有未来。想到这里,许德勋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既然如此,某家便应允了第一个条件,请大王说第二条吧!”
“好,某家第二个条件便是贵方必须割让岳、朗、澧、辰、潭、衡、郴、永八州!”
“什么!”许德勋听到这里,也顾不得失仪,霍的一声便站了起来,厉声道:“大王好大口气,将这八州割了去,那我大楚还剩下什么?那还要和谈作甚?”说到这里,许德勋一甩衣袖便要离去。其实也怪不得他如此,吕方所要割让的七州中潭州便是后来的长沙,乃是三湘的中心,岳、郴、衡乃是楚国的富庶之地,其余数州要么是边防重地,要么则是交通枢纽,这八州一旦被吴国割去,楚国则处于了篱笆尽去,生死仰息于他人的绝境。
吕方却丝毫不为对方的无礼举止所动,笑道:“许公若是要走,我也不拦,来人,送客!”
许德勋闻言停住了脚步,方才的激愤已经过去,他强压下胸中的怒气,回头道:“大王,您这般一口气割去了八州,什么都不给我们留下,这,这可不是什么和谈吧?”此时许德勋的言辞和方才差不多,只是口气软弱了起来。
“哦?”吕方笑了笑,道:“莫非许公以为某家方才开的条件过分了些?”
许德勋没有回答吕方的问题,干脆来了个默认。吕方笑道:“某却不这么看,
某还以为这条件开的既有理又有节,端的是为了贵方的利益着想的,只是许公一时间还没了解某家的深意呀!”
许德勋闻言不由得气恼万分,却又不敢发作,只得没好气的答道:“外臣愚钝,还望大王拔冗开解!”
“某家记得许公方才提出和谈时曾经说过,汝国愿为大吴之下国,年年入贡,唯我大吴马首是瞻,对吗?”
“不错!”
“那好,我吕方要割让的八州中,岳、朗、澧、辰四州与荆南不过一江之隔,你们也知道,我大军平定湖南之后便会挥师北向,进取荆州,第一步就是攻略江陵,这四州定定然要拿下的!贵方既然既然唯吾马首是瞻,总不会阻碍某家的经略荆襄的大业吧!”
许德勋强压下心中的怒气,亢声答道:“那好,这四州也就罢了,那剩下四州呢?这四州又没与荆南比邻?总没有碍着大王的大业吧?”
吕方摆了摆手,笑道:“许公莫急,的确永、潭、衡、郴四州没有与荆南交界,但我一旦挥师北上,江西必然空虚,潭、衡、郴乃是江西的屏障,某家若不拿在手里,总觉得怕有人在背后起事,心里发寒,贵方既然愿为我大吴下国,想必是不会让某家心里发寒吧?”
许德勋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吕方话中之意:既然接下来他要大举北侵,就不会给背后留下什么隐患,若是自己拒绝割让这三州,只怕他就要先把这隐患连根拔起了再说,自然这和谈也就达不成了。想到这里,许德勋抬头道:“既然如此,外臣便大着胆子做个主,将这七州割让给大吴了,大王可以说第三个条件了!”
“不对!”吕方摇了摇头,道:“是八州,还有一个永州。”他的语气十分坚定,绝无半点可以商量的余地。
“永州?可那里乃是敝国腹地,既不靠近荆州,也不靠近江西,大王要割让此州作甚?”
吕方摇头道:“看来本王这番苦心许公还是不明白呀,也罢,今日趁着众将都在这里的时候,某便将这话说明白了,也让许公明白并非我吕方贪得无厌。许公,我记得楚王已经年岁不小了吧?”
“不错!看这和永州有什么关系?”
“许公莫急,且听吕某慢慢解释!”吕方倒也耐烦的很,慢慢说下这样一番宏论来:“说句不怕忌讳的话,这乱世之中,生死无常,楚王说不定哪一天就去世了也说不定,他今日说愿为大吴下国,可继位之人可未必愿意,那时两国刀兵四起,反而害了百姓。若永州在大吴手中便不同了,那永州位处湖南腹地,潇湘二水汇合与此,期望湖南各州不过数日,若我委一重将,领三千精兵驻扎于此地,贵主鉴于利害,也不会做那愚事,两国之间不起刀兵,马家自然也能享国长久,遗祚千年了,许公以为本王方才所说的有道理吗?”
“这,这个?”许德勋闻言不由得语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吕方的意思是要把位处湖南腹地,交通便利的永州作为己方监视军队的驻地,一旦楚国出现叛乱,便可立即以此地为作战基地,外用调动大军征讨,内有精兵呼应。,迅速扑灭叛乱。割让永州就可以扑灭楚王心中最后一丝复仇的希望,迫使对方老老实实的当吕方的附庸,自然就能国祚绵延啦。只是吕方这话听起来虽有道理,但为免有些一厢情愿了些。
“我也知道许公现在觉得有些不舒服,可战国时六国疆土无一不远远胜过卫国,可卫国却至二世时才亡,享国之久远胜六国,‘齿虽坚,不能久已,水虽柔,顽石可穿’,有些道理再过些年许公就明白了!”
“多谢大王的苦心了!”此时的许德勋便好似被硬生生的吞进了苍蝇一般恶心,只是此次他肩上的担子太重,来之前早就把个人的荣辱丢在一边了。
www.tsxsw.com他咳嗽了一声问道:“割让八州之事容我先回去与大王商量一番,应该问题不大,请大王说第三个要求吧!”
“那好!我第三个要求就是请霸图公(马殷字霸图)迁居建邺,为吕某出谋划策,共图大事!”
“不可!”
一声断喝打破了帐中的貌似和谐的气氛,许德勋脸色铁青,须发怒张,方才好不容易才压制住的愤怒和屈辱这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在吕方身旁侍卫的数名侍卫还以为他想要对主上不利,立即挡在吕方身前,拔刀怒视。许德勋见状,怒哼了一声,对吕方拱了拱手便算还了礼,自顾向帐外走去。
吕方这才反应过来,对身旁的陈允使了个眼色,陈允会意赶忙抢上前去,一把扯住许德勋的衣袖,笑道:“许公何必如此,有事尽可相商,何必勃然作色?”
许德勋沉声道:“吕公贪得无厌,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回城之后自当整兵制甲,决死一战!”说罢便用力将自己的衣袖从陈允手中扯了出来,转身拂袖而去。
“许公且住,许公且住!”虽然陈允在后面连声叫喊,可许德勋还是不顾而去,连头也不回一下。陈允见状只得无奈的走回吕方身旁,躬身道:“臣下无能,未能将其挽回,请主上治罪!”
吕方笑道:“无妨,此番虽然激走了许德勋,不过也算是知道了对方的底线,那就是马殷必须要留下,也不全是没有收获,此事且不急,反正我军背靠湘江,转运方便,附近又是人烟稠密,积蓄众多,不用担心缺粮,便休兵养士,待机而战吧!”
潭州城内,楚宫。涂满了丹砂的墙壁在昏暗的烛光下呈现为一种可怖的深红色,仿佛凝固了的血液一般,几名走过的宫女个个神情悲戚,无声的穿行在过道中,便是偶尔碰到熟识的,也只是低头通过,连个眼色也不敢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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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中,四周的门窗紧闭,可能漏风的门窗缝隙也都用锦毯遮住了,免得漏了冷风进来。马殷僵卧在榻上,一动不动,如非胸口微微的起伏,简直和一具尸体毫无区别。马宣华坐在榻旁的锦垫上,脸色苍白,神情困倦,正照料着昏睡中的老父。
这时,门帘被揭开了,一名婢女蹑手蹑脚的走到马宣华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马宣华迟疑了片刻,又看了看榻上昏睡的老父,便对那婢女叮嘱了两句,待到那婢女走出门外,她才咬了咬牙,伸手推了推马殷的肩膀,轻呼起来。
马殷睡得并不深沉,其实由于病痛的煎熬,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这让他的身体变得更加糟糕。因此,马宣华只是轻推了几下,他便醒了过来,刚刚睁开双眼,便看到女儿美丽而又憔悴的面容。
“阿耶,许公从城外回来了,便在外间相侯!”
“哦!快请许公进来!”马殷本来还有些浑浊的眼神立刻变得犀利了起来,仿佛那个刚毅机敏的影子又重现在这个已经衰颓的躯壳之上。他的目光扫过屋内,突然问道:“二郎呢?”
“二哥累了,在隔壁屋中歇息呢,阿耶你要见他吗?儿马上去叫他过来!”马宣华立刻答道,由于马殷子嗣颇多,除了出家当了道士的长子马希振以外,便是以马希生为长,也就是马殷的继承人。他在这个老父病危的节骨眼上,干脆就住在宫中,名义上说是侍奉老父,实际上却是为了确保自己在诸兄弟中能够第一个得到马殷亡故的消息,然后隔绝内外,好爬上楚王的宝座。
“罢了!”马殷是何等人物,岂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思,制止住女儿起身去通知马希声。
www.uu.com看小说就到~这时门帘揭开,许德勋走了进来,对榻上的马殷敛衽下拜道:“微臣无能,未能达成使命,请大王治罪!”
“快扶许公起来!”马殷赶忙对一旁的马宣华道:“这和谈之事,成与不成本就是两可之间,许公何罪之有?且将此番经过说出来,老夫一起参详一番,也能有所裨益!”
许德勋起身,告了声罪,便将自己从在营门前等待,到进帐后参见吕方,以及吕方所提出的三个条件,从头到尾细细说与马殷听了。马宣华在一旁听了,早已被气得脸色惨白,道:“吕方那厮欺人太甚,开出这等条件来,便是兵败城破也不过如此,许公做的对,咱们拼死背城一战,也未必输给了他!”马宣华说完话后便将目光投向躺在榻上的马殷,希望能听到同样的声音,可马殷却半响无语,只是躺在那里,神情若有所思。
过了约莫半响功夫,马殷突然道:“看来那吕方倒是很看重我这把老骨头呀!”
一旁的马宣华听了,急道:“阿耶你可不能信了吕方那恶贼的话,若是您去了吴军营中,定然是死路一条的。”
马殷却没有理会女儿,将探询的目光投向许德勋,这时马希声从门外冲了进来,原来他在马殷门外也安插有心腹,看到许德勋回来了也立即通知了他,只是马希声此时衣冠不整,脸色酒气,和此时的环境有些不协调。
“见过许公了,和谈的事情如何了?”马希声顾不得见过老父,便直接向许德勋发问道。许德勋脸上现出不愉之色,但还是沉声答道:“吕方的条件非常苛刻,不但要索要大笔财帛,割让八州之地,还要大王前往建邺以为人质。臣下以为万万不可,当时便严词拒绝了!”
“许公所言甚是,吕贼如此狂妄,自当迎头痛击,挫其锐气,待吕都督大军回援,再开城两面夹击,定能大胜之!”马希生亢声道,他领兵在岳州惨败于吕方之后,逃回潭州,本已破胆,但这些日子在潭州城中在身边佞臣的吹捧之下,信心又渐渐恢复了起来,觉得当日负与吕方不过是运气差了一点,若是能得到吕师周的援兵,也未必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衙内,臣下在吕方营中被告知,吕都督之军已经尽没,只怕这潭州已不会有援兵了!”
“什么?”马希声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了起来,他的勇气就好像海浪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岳州一战逃亡时的惨状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措手无策的看着许德勋道:“这个,这个不会是吕方假造出消息欺瞒我们的吧!”
“这个?有可能,不过这种事情瞒不了太久的,最多再过个七八天,便会有切实消息传来,那时便可知道真伪!”许德勋答道,听他话中的意思是认为吕方伪造消息的可能性不大,马希声一下子便蔫了下来,坐倒到一旁,一言不发。
“宣华,希声,你们两个先出去吧,为父要和许公单独待一会儿!”马殷突然沉声道。马希声和马宣华二人对视了一眼,便驯服的向马殷行礼退下,屋中只剩下许德勋和马殷二人,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
“许公,你以为吕方是何等人?”马殷突然开口打破了屋中的静寂。
许德勋并没有立即回答马殷的问题,他思忖了片刻叹道:“此人凶狡异常,善治戎器,洞察人心,不过二十年光阴,便由一介赘婿,变为南方霸主,实在是信、布之流,非高祖不得已治之呀!”
“不错,此人英才卓世,不过从他起兵算起,也有二十年了,算来他也年过五旬了吧?”
“正是!我今日见他已经两鬓斑白,满脸老态,至少已经年近六旬,只是顾盼之间,依然满是人主之威,令人慑服!”许德勋说到这里,才突然听出了马殷的意思,惊道:“莫非主上的意思是那厮也时日不久了?”
“不错!”马殷笑了两声,满脸尽是掩饰不住的自嘲之色,道:“这天下间的英雄豪杰,任你天大本事,最终来也逃不过这一日。那吕方已经击破吕师周,包围潭州,形势好的无以复加,为何还要同意和谈?无非是想要尽快结束湖南战事,转头北上,去找‘高赖子’的麻烦。他吕方纵然英才绝世,可他儿子可未必也有这般本事,他这个当爹的还不是想趁着活着的时候替儿子多扫除点敌寇,免得为子孙累?”
许德勋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敢相信的表情,问道:“难道那吕方当真是想和谈,那他为何还提出这样苛刻的条件?”
“他当然想和谈,不然就算拿下了潭州,西南那边还有十几个州郡,靠长江的那几个州郡也会投靠荆南,战事持续起来,没有个五六年解决不了。吕方现在恐怕一门心思想着北上荆襄,准备逐鹿中原了,哪里还有心思在山沟密林里耗上五六年了。至于那些条件,他是忌惮退兵之后,我这个老不死的又起兵在他背后作乱,所以才把我弄到建邺去,至于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们,他倒是没放在眼里。”
“这!”许德勋听了马殷这一番话,再和自己在吕方帐中时的看到的诸般事实一一印证,倒是觉得越来越契合起来,他也知道陈允乃是吕方的枢密使,几乎是第一信重之人,陈允最后的行为只能解释为吕方对于和谈也很有期望。只是他想起自己一开始的苛待,便问道:“既然如此,那他为何又索要如此多钱财,还如此慢待敌方使臣?”
“吴国属地随广,但这十年北御大梁,西南两面则与我大楚南汉交兵,国中百姓未曾一日得息,这次若不狠狠捞上一笔,如何再北上侵攻荆南?再说也能顺便削弱了我国的财力,一举两得之事他吕方又何乐而不为?至于慢待于敌方时辰,那不过是先杀杀你的威风,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好抢占先机罢了!吕方那厮才智出众,这些手腕都是用的惯了的!你是个实诚人,只怕已经着了他的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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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2-01-0316:27:56[字数]3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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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德勋听到这里,重新回忆起自己整个和谈的经过,才发现从一开始到最后,自己都是在对手的掌控之中,自己却茫然不知所措,还以为吕方并无和谈的诚意,只是想要乘机侮辱自己,反倒坏了和谈之事,不由得万分悔恨:“这么说来,某家今日倒是不该就这般走了,如此反倒坏了和谈之事?也不知这吕方的心肝是如何生的,竟好似天生便有七八个孔窍一般,当真是让人猜不透。()”
“乱世之中活下来的,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马殷苦笑道:“现在他吕方顺风顺水,不可与之相争,咱们只有顺着他,熬过这一阵,他也不可能一辈子顺风顺水的。”
许德勋闻言大惊:“大王,难道你真的要去建邺?这可不成——”
“有什么不可的?反正我这把老骨头也是没多久的了,不去建邺难道就能长命百岁?当年咱们打不过杨行密,跑到湖南来才有今日,怎么今天我不能去建邺为后代免灾,反正这摊子基业早晚也是要给儿孙的,只是希声那个不成器的小子要拖累许公了!”说到这里,马殷挣扎的想要坐起身来,向许德勋行礼。
许德勋赶忙搀扶住马殷,急道:“臣下万死,某自当辅佐衙内,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牵累许公了!”马殷重新躺回榻上,低声道:“且替我招希声来!”
那马希声就在隔壁房中等候,不一会儿便走了过来,他一进来便感觉到屋中严肃的气氛,敛容下拜道:“阿耶招儿来,不知有何吩咐?”
“许公,你且坐下!”马殷指了指自己身旁的锦垫,沉声道。许德勋虽然不知马殷为何如此,但还是坐下,马殷将自己的右手放在许德勋的大腿上,突然厉声对马希声喝道:“跪下!”
马希声条件反射的跪了下来,许德勋这才反应过来,正要起身让开,却被马殷一把扯住,说来也奇怪,本来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的马殷此时手上力气却大得惊人,许德勋竟然一时间挣脱不得,急道:“霸图,你这是作甚!”
马殷却只是不理,只是抓住许德勋不放,对马希声厉声道:“快,磕头!”
马希声现在已经猜出了几分,赶忙连连对许德勋磕头,他磕了六七个,才听到马殷沉声道:“罢了,起来吧!”才爬了起来。恭立在一旁,静候吩咐。
马殷沉声道:“我将传位于你,但乱世之中,不可以幼主当国,国主之位,只可兄弟相及,不得传于汝之子嗣,你可听明白了?”
“儿臣遵命!”马希声压下心中的惊疑,沉声应道。马殷虽然病势沉重,但离大限还有一段距离,更不要说现在潭州城外的吴国大军,此时那平日里看上去风光漂亮的宝座此时却满是荆棘,可未必是什么好所在,至于要兄弟相及,不可私穿于自己儿子,他一时间倒还没注意到。
马殷看了看疑惑不解的马希声,叹了口气,将与吕方和谈,对方提出要自己迁往建邺诸事一一说明,说完之后,他制止马希声开口反驳,沉声道:“吾意已觉,只要这边国事无碍,吕方也未必会薄待于我,你继位之后,每有大事,当咨询许公之后方可去做,切不可莽撞行事,坏了国事!”
“喏!”马希声强压下满腹的疑问,躬身领命。(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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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儿愚钝,吾去之后,偏劳许公了!”马殷指了指马希声,对许德勋笑道:“若可辅则辅之,若不堪辅之,取而代之也未尝不可!”
许德勋闻言,不由得肝胆俱裂,连忙滚身下拜道:“微臣敢不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商锦忠看了看西边的天空,落日已经有三分之一沉没在地平线以下了,一群归鸟正掠过远处的山脊,可举目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却没半点炊烟。他嘴边滑过一丝自嘲的苦笑了:自己还不如这林间孤鸟,好歹还有个巢穴作为容身之处,可以互相依偎渡过这孤寂的寒夜,哪像自己自从逃离楚军之后,由于手背有军中刺字,无处投奔,只得一路往人迹罕至之处流窜,只觉得天下虽大,却无自己区区一人的容身之处。
商锦忠感叹了一会,一阵山风吹来,顿时遍体生寒。他心知这山间昼夜温差极大,太阳一下山温度就会陡降,自己若不赶快找个山窝背风处生起火来,饶是他体魄强健,只怕也要感染风寒,在这等人迹罕至之处,只有个死。想到这里,商锦忠赶忙加快脚步,沿着山路往山下走去,眼光却在山路两边扫视,寻找适合自己夜里宿营的地方。
商锦忠走了百十步,突然惊咦了一声,向山路旁的草丛走去,双手分开草丛,借着昏暗的夕阳残光,可以看清眼前呈现出一片野谷,不远处还有个已经塌了的窝棚。商锦忠抬头看了看四周,却并无人迹,看来这里是块已经被抛荒的山田,当时遗漏的谷物重新生长起来,便成了这般模样。商锦忠在田亩旁转了一圈,发现不但那窝棚木架尚未腐朽,只要换上一层干草便能使用,在窝棚旁还有一眼山泉,不由得又惊又喜。他赶忙先将那泉眼清理干净,又在窝棚旁清理开一块空地,点起火来,采了些野谷,用两块石板磨去了外壳,倒入随身携带的锅中,又丢了些路上捡的橡实、坚果进去,煮起粥来,过了半盏茶功夫,锅中飘出一股粥香来,商锦忠靠着篝火,闻着粥香,心中也渐渐平静了起来。
正当此时,身旁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声响,商锦忠一跃而起,厉声喝道:“什么人!”
商锦忠的喝喊声并没有得到回应,草丛中的摆动更加剧烈了,商锦忠甚至可以听到急促的喘息和脚步声,显然那个草丛中的窥探者正在迅速的逃离。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商锦忠拔出腰刀,飞快的追了上去,很快他就看到了逃跑者的背影,他猛地一跃,便将对方扑倒在地,反手将腰刀压在咽喉上。
“别杀我!”随着一声惊惶的喊叫声,商锦忠脸上的神情僵硬了,被他压在身下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这孩子此时正惶恐不安的看着他,让商锦忠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不杀你,起来吧!”商锦忠爬起身来,收刀入鞘,开始打量眼前这个俘虏来:显然不合身的衣衫,纤细的四肢,清秀的面容,尤其是一双眼睛,本来就很大了,此时与消瘦的脸颊对比起越发显得大。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刚才在草丛中偷看我?”商锦忠此时已经确定眼前这个孩子没有能力伤害自己,但在这样的野地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必须搞清楚详情。
“地是我家的,肚子饿了,来弄点吃的!”那孩子还惊魂未定,寒冷和饥饿更加剧了他的结巴,商锦忠见状便带他回到篝火旁,此时粥也煮得差不多了,他便加了点盐,便用自己的碗给那孩子盛了点,自己便用木勺子直接在锅里吃。那孩子吃了几口热粥,口齿才伶俐了起来。原来那孩子便是本地人氏,这山田本是他家的,只是后来父亲被征发去当了民夫,家中缺乏劳力,只得将这块山田给抛荒了。后来父亲就一直没回来,母亲拉扯着兄弟两个,生活艰辛之极,便是这盐,也有许久未曾沾口了。今日眼见了家中再也没有吃的,他想起这块山田,便跑来这里想要弄点野谷回去,也好填填饥肠。
商锦忠听到这里,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里虽然有窝棚,但山间夜里寒气重,哪里抵御得住,若按这孩子所说,附近就有人家,哪怕是柴房牛棚,住上一晚上也远远胜过这里了。想到这里,商锦忠一吃完粥,便与那孩子割了些野谷,背在肩上,一同往村落走去。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山间已是一片漆黑,那孩子却好似白昼一般,走的飞快,连商锦忠这等精壮汉子,也赶他不上,好几次险些跌倒路边的沟里去了,显然是走的极熟了的。拐了几个弯子,一个小山谷出现在商锦忠眼前,他满意的看到那个小村子只有三四户人家,那孩子早就飞也般的跑了过去,离的远远的便喊道:“阿母,阿母,我带吃的回来了!”
商锦忠此时倒不着急了,他将佩刀和角弓都裹在衣服里,用几根草绳捆好了,扛在肩膀上,手中拄了一根木棍,到好似寻常山间汉子一般,跟了那孩子过去,对那显然是孩子母亲的妇人唱了个肥诺,笑道:“这位娘子,某迷了路,没得住处,幸好碰到这位小哥儿,可否在赏脸借宿一夜。”
那妇人将孩子扯到身后,用一种充满警惕的目光扫视了商锦忠一会,才冷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留宿单身男客颇不方便,若你不嫌弃,东边柴房便可安顿一宿!”
商锦忠赶忙拱手道谢道:“在外人家,还敢争什么,便是门檐之下,也是饶了娘子的好处!”
“既然如此,你便随我来吧!”那妇人也不多话,便领了商锦忠往屋后去了,到了柴房旁打开门来,顿时屋顶落下一阵烟尘,溅了二人一脸,商锦忠不由得打了个喷嚏,那妇人见状也有点歉然,正想说些什么。商锦忠已经打断道:“正好正好,娘子可有笤帚,借来打扫一下便是了。”
商锦忠将屋中粗粗的打扫了一番,便将两捆稻草铺在地上,脱下自己的外袍扑了,仰头倒下,只觉得一股干燥稻草发出的清香扑鼻而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他此时铺盖的虽然简陋,但却是逃亡以来第一次睡在有屋顶的地方,不啻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时间竟然睡不着了,只是躺在哪里两眼朝天盯着房顶上的椽条,到了初更时分方才昏昏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商锦忠被尿憋醒了,他爬起身来,摸摸索索的开了房门,出外找了个荒僻角落拉了个痛快,正准备回柴房中继续睡觉,却听到耳边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深山孤村,夜中鬼泣,饶是商锦忠是个胆气粗豪的汉子,也被吓了个机灵,赶忙回到屋中将枕下的佩刀抓在手中,才觉得好了点。这胆气一壮,随之好奇心便又旺盛了起来,商锦忠将角弓上好了弦,提在手中,觅着声音来处,蹑手蹑脚的便摸了过去,那哭声来处相距也不甚远,商锦忠绕过两道栅栏便看到月光下一个妇人正对着一棵桑树哭泣,借着月光望去身形依稀正是那让自己去住自己柴房的女子,商锦忠怕被那妇人发现自己偷听尴尬,正想转身偷偷离去,一阵哭诉声正好传入他的耳中,便好像一根钢钉将他牢牢的钉在地上。
“千刀杀的,贪图那点米钱,去当劳什子弓手,结果被征发去当兵,就一去再也回不来了,将妻儿丢在家中,眼看就要开春了,谁来耕田?田亩不整治,拿什么缴纳官府税粮,拿什么来填孩子们的嘴巴?你去了倒也省心,让我一个弱女子活在世上苦熬,叫我可怎么办呀?”
那女子哭诉了一阵,可能是将胸中积蓄苦楚倾诉的差不多了,便收拾了一会回去了。只留下商锦忠一个人坐在地上呆若木鸡,那女子声音虽然不大,那相似的遭遇却正好触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那块地方,也是丈夫被征发从军,留下娇妻弱子在家中苦熬,方才那女子的哭诉声传到商锦忠耳中就变成了熟悉的爱妻声音,让他想起自己当了逃兵,必然牵连留在家中的父母妻儿,那些没入官府为奴经受的苦楚,只觉得肝肠寸断。
次日天刚蒙蒙亮,莲娘便走出屋来,向后面的柴房走去,首先要准备做早饭的柴火,烧早饭,吃饭后就要给屋后的桑田剪枝,接下来是清理水塘,一件件沉重的活计压得她都直不起腰来,但有什么办法呢?无论是孩子身上的衣衫和官府的赋税都要布帛,春荒时还有桑葚可以度荒;水塘如果不清理就要淤积了,无法积蓄雨水和山泉来灌溉田地,那就没有收成,一家人就得饿死。莲娘一边走着,一边想着该怎样安排今天的活计。突然,她看到柴房的门口是敞开的,莲娘这才想起昨天那个留宿的汉子,难道那人是个歹人?可那柴房里除了几捆干柴也没啥可以偷的呀?
莲娘慌乱的赶了两步,过了拐角才发现屋中的干柴都已经被劈好了,堆得整整齐齐的摆在墙角,当中还乱七八糟的放着几捆树枝,由枝叶上的露珠看,应该是那留宿的男子刚刚砍下的。
“看来自己方才是错怪他了!”莲娘看到这里,心头不由得生出一股歉意,这时她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莲娘赶忙转过头来,只见商锦忠站在门口,肩膀上扛着一捆木柴,右手提着一只野雉,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这位娘子,多谢昨夜收留某家了,某身上也没钱帛,这些柴火和野雉便权当抵账了吧!”
桔红色的火焰舔着锅底,锅中的汤已经开始冒泡了,一阵阵水汽从铁锅中升了起来,给莲娘的脸上带来一种暖湿的感觉,两个孩子正在一旁闹腾着——上一次碗里有荤腥的时候已经遥远到脑海里完全没有印象了。莲娘将木勺伸入锅中搅拌了一下,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她下意识的深深吸了口气,一种叫做幸福的感觉立刻充满了她的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如果天天能够这样该多好呀!
“母亲,鸡汤好了吧?给我喝一口吧!”
莲娘几乎已经数不清这是孩子第几次的哀求了,她抬头看了看房门,天边已经擦黑了,那个借宿的汉子还没有回来,那汉子劈完了柴之后,便自顾拿了工具去修理菜圃的篱笆,然后是漏了水的屋顶,接着是后面的桑树,连停下来喝口水的空闲也没有,仿佛他并非一个陌生的过客,而是这个家的主人,刚刚从远方回来努力补偿这些年的缺憾。
“给我喝一口吧,就一口!”
孩子的哀求声把莲娘从思忖中惊醒了过来,她小心的给两个孩子碗里各盛了一碗鸡汤,放了几块鸡肉。孩子们欢呼着走开了,开始享用自己那一份,很快他们就吃完了,开始重新拿着空荡荡的碗回到母亲的身前,可怜巴巴的看着莲娘,莲娘犹豫了一下,又给他们俩盛满了。当孩子们第三次来到莲娘面前的时候,莲娘看了看汤锅,里面剩下的只有小半碗汤和一支鸡腿,这是留给那个陌生男人的,她稍一犹豫,还是坚决的摇了摇头,道:“不行,这是留给那位大叔的,是他打到野雉的,总不能让他一点都吃不到吧!”
两个孩子失望的点了点头,回到了桌子旁,不时用渴望的目光扫过那只汤锅。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莲娘和两个孩子的目光投向已经变得黑沉沉的门外,商锦忠气喘吁吁的走了进来,莲娘迎了上去,问道:“怎么弄得这么晚,快坐下来歇歇吧,我去把汤盛过来!”
商锦忠嗯了一声,笑道:“没法子,好久没干农活了,手脚不麻利,那两亩桑田修枝都花了这么长时间,明天再干一天就能干完。再趁着冬天水浅,把水塘的淤泥给清理出来,又可以肥田,来年一定有个好收成!”
莲娘低头替商锦忠布置碗筷,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突然低声道:“多谢您做了这么多事情,可家中情况你也看见了,连口盐都没得吃,可是没有工钱给你的!”
“不用工钱,有口饭吃,有个住的地方就行!”商锦忠一边说话,一边吃饭,伸出筷子夹起鸡腿就要咬,突然看到桌子对面两道目光投了过来,抬头一看却是那两个孩子正盯着自己手中的鸡腿,目光中满是馋意。商锦忠将鸡腿放回碗中,伸手对那两个孩子招了招,笑道:“来来,这个鸡腿给你们吃!”
那两个孩子稍一犹豫,终于食欲还是战胜了自己的羞涩,上前正要去那鸡腿,却被莲娘拦住了,道:“他们两个都有吃过了,这鸡腿你还是自己吃吧!”
“他们两个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才能有力气!我喝点汤就好了!”商锦忠笑答道,将手中鸡腿向那两个孩子递了过去:“来,快拿过去!分着吃了吧!”
那两个孩子见母亲不再阻拦,再也禁不住鸡腿的诱惑,接过鸡腿便分了大嚼起来。莲娘看了两个孩子的吃相,心中满是悲喜交加,只得转身对商锦忠逊谢道:“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商锦忠笑着摆了摆手,笑道:“一只鸡而已,有甚好谢的,那天若非小娘容情,某家还不得露宿野地里,被山兽啃了也说不定,这般说来,更要谢过小娘厚恩了!”
莲娘听商锦忠这般说笑,自从丈夫被征发之后一直苦闷紧绷的心情终于松弛了少许,连忙呸了两口,道:“那等话可不能乱说的,老天爷可都是听着的。时候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快歇息吧!”
商锦忠应了一声,放下碗筷便向那柴房走去,他刚走进柴房门,脚步便停住了,只见地上昨夜那堆被自己当做卧具的干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明显被重新换过的草铺,上面还放了一床叠好布被,一旁的地上还有一只瓦罐,一个木碗,一双木屐,摆放的整整齐齐,显然是细心布置过得。
“真舒服呀!”商锦忠惬意的躺在草铺上,尽力伸张了自己的手足,虽然身体很疲累,但他的精神却是少有的舒适和轻松,自从从军以来,商锦忠都想不起上一次自己像这样快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商锦忠在草铺上翻来覆去,许久不能入睡,突然,他猛地一下坐了起来,借助窗口射入的星光,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过去挥舞刀剑,装填火炮的手今天却劈砍柴火,裁剪桑枝。商锦忠仔细的辨认着双掌的纹路,仿佛能看出什么奥妙一般,渐渐的,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口中喃喃道:“劳作的感觉真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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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商锦忠就在莲娘的家中留了下来,每日早起晚归,奔忙在田垄桑园之间,身体虽然疲惫,但心中却是安适之极,住处也由柴房变成了耳房,这商锦忠不但身强力壮,而且善于设套搭钩,采摘野菜,那两个孩子三五日便与他熟悉了,整日得跟在后面,做些杂事,便好似多了两个尾巴。*w.aoshu8.com*泡!书。吧*那小村中地处偏僻,只有三四户人家,山路上便是十天半个月也未必有一个经过的路人,在商锦忠看来,这里便好似世外桃源,恨不得在这里过上一辈子才好。
这天商锦忠清理完淤积的水塘,将其中的污泥倒在田埂旁堆肥,两个孩子跟在后面抓了不少泥鳅,欢天喜地的带了回来,晚上莲娘洗净煮熟了,装了两大碗,四人围在桌子旁一同用餐,其乐融融。
“大叔,你胳膊上纹的是什么东西呀?”
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温暖的气氛,数道目光一下子聚集在商锦忠的小臂上,只见上面有一行刺字“丙营第三指挥”。商锦忠好似触电了一般,立刻将手缩了回去,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没啥东西,小时候胡乱刺的,乡下师傅的手艺,没啥好看的!”
可这两孩子平日里颇得商锦忠宠溺,只是闹着要看,可商锦忠这次却是坚决不允,正僵持间,只听见莲娘冷声道:“商叔不让你们看了就别看了,快吃饭吧!”
那两个孩子见母亲发话了,也没了脾气,都低头吃饭去了。商锦忠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唐末为了防止士兵逃亡,有在士卒身上刺字的陋习,吴军也不例外,商锦忠方才小臂上露出的那一行刺字便是他在吴军中的番号归属,若是在外间被人看到,便知道他是逃兵,要加以追捕,这也是他不敢往人烟稠密*处行走的原因。
商锦忠刚送了口气,抬头才看到莲娘脸色凄苦,眉宇间满是说不出的担心和忧虑,显然对方方才也认出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心下顿时凉了半截,吃起东西来也是食不知味。商锦忠吃罢了饭,回到耳房中,躺在榻上仰面朝天的考虑思忖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翻身从榻下去了佩刀角弓,走到门口,却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屋中简陋的摆设,过了半响,才一咬牙推门向外间走去。
商锦忠出得院门,正要向村外走去,突然身后有人说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顿时僵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回身一看,却是莲娘站在道旁的大槐树后,方才说话的人却是她。
“你这是要去哪里?”莲娘上前两步,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问题。
商锦忠眼神顿时迷惘了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莲娘的问题,终于,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过我必须离开这里,你方才看见我小臂上的刺字了吧,我是逃兵,不能留在这里牵累了你们。”
“逃兵?”莲娘苦笑了一声,她目光迷离,仿佛在看某个不存在现世的东西:“我男人如果没死在外面,估计现在也成了逃兵,和你一样有一顿没一顿的,头顶上连快遮雨的瓦片都没有,你留下来吧!”
商锦忠的心中突然感觉到一阵温暖,他竭力压下自己想要留下来的冲动,沉声道:“我是吴军的逃兵,依照吴军军法,收留逃兵的,与逃兵同罪,让我走吧!我留在这里肯定会牵累你和孩子!”
莲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什么吴军楚军,我只知道人活着要吃饭,没有你水塘会淤积,水塘淤积了田里就长不出粮食,没有粮食我和孩子迟早也会饿死。这村子里没几个人,也没什么外人经过,你留下来只要注意点不会有事的!”她说到这里,走到商锦忠面前,投入对方的怀中,低声道:“我和孩子们不能没有你!”
商锦忠感觉着怀中温软的躯体,胸中被一种巨大的温暖充实着,他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口中低声道:“留下来?嗯!”
潭州,这座楚国的都城四门城楼上已经换上了“吴”字大旗,根据两国达成的合约,潭州以及岳、朗、澧、辰、衡、郴、永七州将在一个月内割让给吴国,楚王马殷传位给其次子马希声,他本人将被作为人质,随吕方前往吴都建邺。与之对应的,两国之间的战争必须立刻停止,吴军必须停止军事行动,放弃除割让的八州之外已经占领所有土地。总而言之,楚国将作为吴国的一个附庸国而存在下去,而吴国则必须确保楚国的安全,实现和平。
楚王宫,就好像一个被剥去冠冕的王者,这座建筑物昔日的威严和荣耀已经不复存在了,虽然吴军还没有前来接收这里,但外间看守的楚军已经寥寥无几了,城中大部分的还忠于马氏的军队早在吴军进城后第二天,就护送着马希声和绝大部分马氏族人离开潭州向南去了——吴军严格的遵守了诺言,解除了湘江上的封锁,听凭他们离去。原因很简单,吴军还没来得及接收靠长江沿岸的那几个州郡,如果撕毁协议,对楚军发起突然袭击,固然可以消灭楚军,但也有可能使得那些州郡投靠荆南的高季兴,这是吕方绝对不愿意看到的。此时留在宫中的只有马殷本人还有部分同他前往建邺的随员仆从。
马殷半躺在榻上,也许是因为已经做出了重大的决定,重担已经卸下肩来的缘故,他此时的脸色比前几天要多了几分血色,显然他的健康状况有了相当的好转。马宣华坐在榻旁,正剥开一只柑橘,将一瓣瓣瓤上的白丝剔除干净了,塞到父亲口中,马殷咽下一片柑橘,满足的叹了口气,问道:“宣华,你当真要随我一同去建邺?你可要想清楚了,这番去了可就是寄人篱下,可不是说笑的。”
“嗯!”马宣华点了点头,将沾了橘汁的手指轻轻擦了擦,答道:“阿耶这番去,岂能没人照应?那吕方号称一世英雄,也不会为难我这个女儿家。”
“胡说!”马殷喝道:“你岁数也不小了,也该择房夫婿成婚才是正理,你若是随希声去了,自然会为你安排一房婚事,若是去了建邺,谁来替你安排?”
“建邺又怎么了,好歹也是六朝古都,江东繁华所聚,怎么说人物也比南边那些没脑子的蛮子强多了,我若是去了那边,只怕希声哥会找个势力大的蛮酋嫁了,以为拉拢之用,这般说来,还不如去建邺呢!”
“这——”听到这里,马殷顿时哑然,马宣华说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却是事实,楚军新败之后,西南那些州郡那些旧有的矛盾一定会迸发出来,作为威望和实力都不充足的马希生,一定要采用各种手段来拉拢州中的本土实力派,尚未婚配,身份尊贵的马宣华就是一个极好的联姻对象。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下产生的政治联姻,无论是稳固度还是幸福度,都可想而知,马宣华前往建邺来逃避这一命运,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是作为一个刚过二八的少女,就有这样的眼光和决断,实在是难能可贵。想到这里,马殷看女儿的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果宣华再大上十岁,是个男儿身,那该多好呀!”马殷心中暗忖道,他第一次感觉到女儿柔媚的容颜下还有着这样的智慧。正当马殷在感叹着命运的作弄,外间一名属吏惶急的冲进屋来,伏地急声道:“禀告大王,禀告大王,吴军来人了!”
“喔?”马殷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虽然他早就下定了舍弃自己换得马氏基业长存的决断,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一种莫名的颤栗感穿越了他的身体,是恐惧还是紧张?一时间他自己也不明白。
“让吴军首领进来吧!兵士在宫外等候就是!”马宣华下令道。那属吏赶忙出外,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外间传来一阵沉重而又整齐的脚步声,吴军使者来了。
门被推开了,一名身披铁甲的吴军将领进得屋来,对榻上的马殷叉手行礼道:“大吴殿前四厢都指挥使王自生拜见楚王,末将甲胄在身,不便跪拜,望大王见谅!”
“罢了!王将军平身吧”马殷目光扫过眼前这个敌军将领,只见其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两腮生满了短须,根根似铁,衬得阔口高鼻,更显得英武异常。作为敌国统帅,马殷对吴国军制也了解颇深,知晓吞并淮南之后,吕方便改革军制,创立新军,分属殿前司、侍卫步兵司,侍卫马兵司三部统帅,以加强中央集权,精兵锐卒悉数归于其中。尤其是殿前司,更是精锐心腹所在,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七营罢了,出则护卫统帅,入则宿卫宫室,此人能做到殿前司的四厢都指挥使,虽然不是当真能统辖四营之兵,但吕方对其亲近信任可见一斑,只需外放出去立刻就是一方经略,安抚使,偏生还这般年轻,并非吕家子弟,实在是异数。
王自生站直了身,目光扫过眼前马殷和马宣华父女二人,沉声道:“吴王遣末将前来,恭迎您前往建邺!”
“现在?”马殷闻言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吕方的行动如此之快,毕竟吴军进城也就这两天的事情,他本以为吕方还会在自己面前炫耀一番,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动身,一想到自己这一去就是寄人篱下,要仰人鼻息过日子,饶是他早已下了决心,心下也不禁一阵恻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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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主上有令,让末将护送您上船,舆驾已在外间相侯!”王自生的举止虽然十分恭谨,但态度却是坚定的很。马殷苦笑了一声,看了看一旁的女儿,无声的点了点头。会意的王自生对外间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便有两名仆役抬着一座乘舆来到马殷榻旁放下。
潭州城,节度治所,戒备森严。吴军进城之后,此地便被大军征用,成为大军驻节之地,较之昔日的肃穆,此时的治所府邸更多了几分肃杀之气,便是往来的行人,离得有百十步便绕开了去,唯恐靠的稍微近点,便莫名的惹来祸患,殃及家人。
府邸之中,吕方正斜靠在胡床之上,双眼微闭,听着一旁的陈允禀告各方军情,已经做出的处置,若是同意的,吕方就点点头,示意过去;若是不同意的,便三言两语做出决断了。君臣二人一人说,一人听,眼看几案上的文快要处理的差不多了。这时外间进来一人,正是王自生,径直都在吕方身旁,低声道:“禀告主上,马殷已经上船了!”
“嗯!”吕方应了一声,却没有像其他事情一般点头或者表示反对,只是闭目斜靠在榻上,屋内顿时静了下来,陈允与王自生二人都静静的看着吕方,等待着命令。可过了半响功夫,吕方也没有说话,眼看开船的时间就要到了,王自生忍不住问道:“大王,船就要开了,还有什么要吩咐吗!”
吕方并没有回答,王自生的意思很明白,因为马殷从岳州到建邺的这段路程,可能生很多变故,吕方若要耍什么手段,也是最好的时机,若是到了建邺,很多事情反倒不好做了,所以王自生在开船之前还回来请示吕方一次。终于,吕方摇了摇头道:“自生,你亲自跑一趟,一定要把马殷安全的送回建邺,像他这种人,活着比死了有用!”
“喏!”王自生立刻行礼退下。(读看看小说网)陈允见王自生离去,正要继续念手上那份被打断了的那份信,吕方却突然睁开双眼,问道:“陈公,你以为当以何人为这楚地留守?”
“这个?”陈允闻言不由得沉吟了起来,吕方这个节骨眼上问这问题,显然绝不是临时想到的。而新得的这八州土地不但地势紧要,而且人口繁密,吴军下一步要经略荆襄,此地就是大军的后方,粮秣民力必然多半出自此地,其主将不但要有武略压服新近征服此地产生的各种叛乱,还要有相当的经济能力来招抚流亡,展生产。如果再考虑到吴国内部各个势力派别的平衡问题,可以选择的对象就很少了。
“大王以为王太尉如何?”陈允沉吟了片刻,小心的提出了一个人选,他口中的王太尉便是王佛儿,如今已经官至吴国武将的巅峰,故陈允称其为太尉而不名。
“佛儿?不可!”吕方摇了摇头,立即否决了陈允的提议:“中枢典兵离不开他,我常年领兵在外,须得有个信得过人镇守中枢!”
“那陈璋呢?”
“我已经打算把他派到润性手下去了,润性手下那些将佐还嫩了点,没个能独领方面的!”
“那朱瑾呢?他威名远扬,定然能压服南蛮!”
“楚州那边离不开他!淮北那边车骑纵横之地,我军骑将太少了!”
就这样,陈允一连提出了六七个人选,都被吕方一一否决了,最后他终于苦笑道:“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那以臣下之见,干脆就让殿下都督湖南诸军事,兼任粱楚二州,也好事权同一,岂不更好!”
吕方闻言笑道:“楚公说笑了,润性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能督领荆襄战事就不错了,如何能有这般本事,若是依你这般说,把孩子累坏了,回建邺后淑娴可饶不了我!”
“主上说的是,这倒是微臣欠考虑了!”陈允闻言干笑道,心中却知道暗喜吕方没有答应自己方才的那个建议,毕竟东晋时恒温死后,朝廷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上游荆州军镇过于强大的问题,就将当时的荆州一分为三,将后来的湖南划分出来为湘州,吕润性如果当真统辖湘州,又拿下江陵、襄阳,就会打破整个吴国的军政平衡,对于建都建邺的吴国来说,是很不利的。
“那钟刺史呢?”陈允突然又提出了一个人选:“他算来也是大王的姻亲,这些年来在杭州也算熬得苦了,击破了吕师周,兵法上没话说了,用来镇抚楚地正好!”
“也好!”吕方沉吟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毕竟这些年来吴国扩张过快,有相当军政能力又信得过的将佐人数有限得很,州县一级的臣僚可以留用原有之人,保持政治的连续性,但节度使一级的就必须用自己人了,湖南这边面对的敌人相对于较弱,应该没有问题?
吕方想到这里,对陈允道:“岳、朗、澧、辰靠近长江,要单独划出来,剩下四州给钟延规。军号就叫——”说到这里,吕方沉吟了一下:“就叫平安军!也讨个好口彩!”
“好!大王说的是,后方平安,前方才能报捷嘛!”
历阳,横江浦。六七条小船泊在水中,将一条大船围在当中,隐然间有护卫之意。这些船只上虽然没有悬挂官旗,但其形制都是吴军水军快船,船上水手个个精悍壮实,甲械精良,甚至偶尔还能看到军中才有装备的火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大船上定然是显贵人物,只是不欲显露行迹才未曾使用官船,是以明明港中其他的泊位早已停满了船,可这条大船周围十余丈内空荡荡的,连只小渔船也没有。
吕润性走出船舱,一阵江风当面吹来,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十余日前他突然得到吕方的敕,以吕雄为寿州观察使,让他返回建邺,他乘船由淝水而下,过了巢湖,沿着濡须水到了长江,西向历阳横江,夜泊一宿,准备明晨渡江。虽然那信中没有自己提到下一步的任命安排,但是身为吕方嫡长子的他并不用担心自己未来的前途,依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他正饶有兴致的看着周围的地理形态,默诵着自己过去在兵上看到的文字,比照有无不同。
“淮南要冲,江表藩蔽。渡横江而出采石,济滁口而向金陵,则长江不为固矣。若夫西指昭关而动庐、寿,北走涂中而收濠、泗,则两淮可以风靡也。自昔国于东南,未尝不以历阳为襟要……”
吕润性正背的起劲,远处传来一阵桨声,舟中士卒顿时警戒了起来。片刻功夫之后,数条船影从夜幕中出现了,船上有人高喊着什么。原来这几条船赶路来的晚了,港中已经无处停泊,只有这里还有空处,便想要求个方便,让这边让出些位置,让他们停船。
吕润性的护卫哪里答应,纷纷厉声喝斥要将那几条船赶出去,可那船上人脾气也颇为火爆,三言两语两边便吵了起来,吕润性自然懒得去管这等小事,正要回舱中休息,突然对面船上传来一阵熟悉的喝斥声,吕润性听了心中一动,赶忙转身回到船边,高声喊道:“对面船上可是王自生,王大哥?”
对面船上立刻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方才那个熟悉的声音才高声应答道:“正是某家,恕在下耳拙,却不知是哪位旧交巧遇!”
吕润性闻言喜出望外,他与王自生相差正好十岁,这些年来王自生一直在吕方身为侍卫,算来王自生还是他的枪棒教头,可谓是莫逆之交,后来自己被吕方外派到寿州当观察使,而王自生还是一直跟随在吕方身旁,才分离开来,算来已有数年未见,今日却在这里偶遇,当真是他乡遇故知。想到这里,吕润性爬上护墙,飞身跳到一旁的小舟,一边催促军士快些划桨,一边高声喊道:“我是吕家大郎!大哥怎的听不出咱家声音了!”
两舟相距本就不远,不一会儿吕润性所在的小船便已经靠近了那大船,吕润性已经可以看清船上站着一人,在火光照射下满脸虬髯,阔口高鼻,依稀正是王自生,也是又惊又喜。小船刚刚靠了上去,上面便放了绳梯下来,吕润性飞身一跃,三下两下便爬了上去,与王自生持手而立,笑道:“小弟方才左眼皮跳得厉害,心知今日得见贵人,却想不到是大哥你!”
王自生正要行礼,却被吕润性一把抓住双臂,挣脱不得,只得苦笑道:“公子休得胡言,在下又算的什么贵人!”
“殿前四厢指挥使,如何算不得贵人?”吕润性心情甚好,继续调笑道:“此番破楚大哥想必也立下不少功劳,勋几转下来,只怕更是个大贵人了!”
王自生本就不善言辞,被吕润性这般调笑,脸色便涨红了起来,口中却呐呐的说不出话来。吕润性见状笑道:“我俩兄弟今日偶遇,且去小弟舟上,痛饮一番,抵足而眠,方得快意!”说话间便要扯着王自生的衣袖下船。
“这个?”王自生却是目光停留在船上,脸上现出为难神色,吕润性是何等机灵之人,立刻猜出了七八分,笑道:“大哥若是有重任在肩,离不得这船也无妨,你我兄弟便在这船上畅谈便是!”说罢,吕润性便对小船上的属下打了个招呼,不一会儿酒肴便流水般送了上来,吕润性嫌舱中气闷,便在船头加班上摆开,吕、王二人分宾主坐下,畅饮了起来。
两人对饮几杯,吕润性突然笑问道:“大哥你是父王身边须臾离不开的人儿,这会儿却神神秘秘的出现在这条船上,小弟倒是好奇的很,这船上到底是何等人物,才动得大哥的驾来当押送之人?连须臾离开也不敢?”
“这个?”王自生闻言一愣,却说不出话来,他被派来押送马殷父女之后,也知道此事干系重大,绝不能有半点闪失。于是便挑选了百余名精悍军士,乘了三条快船,乔装打扮往建邺而来,幸喜一路上未曾碰到什么差池,却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吕润性这个不速之客,若是照实回答,只怕泄露出去,惹来什么预想不到的麻烦;可若是撒个谎瞒过去,眼前这人的特殊身份又不太适合,一时间王自生坐在那里左右为难,竟然呆住了。
吕润性看出王自生的为难来,心知对方想必是执行父亲的什么机密之事,不方便和自己说,便笑着举杯道:“大哥若是不方便,那也不必为难了,军中法度小弟也明白。来,来!你我兄弟今夜只叙别情,你看可好?”
“好!好!”王自生闻言大喜,赶忙举杯相应。两人久别重逢,说起枪棒之术来,不由得口都滑了些,不知不觉间便已经有了四五分酒意。吕润性说的兴起,
跳起身来,从一旁的士卒手中抢过一杆长枪,对王自生笑道:“我俩当年作别时,大哥说我枪上也有六七分功夫了,只是臂力尚未长成,还不算是沙场上杀人的枪法。如今算来已过了三年,小弟在这杆枪上也下了些功夫,觉得有些许进益,今夜恰好相逢,便请大哥指教一二!”吕润性说到这里,随手一抖长枪,舞了个枪花,迎风立了个门户,对王自生含笑而立。
王自生正待推诿,却熬不过吕润性言辞挑拨,酒意发作,只得站起身来,苦笑道:“按说依兄弟身份,愚兄这是逾越了的,今日被逼的没奈何才只得如此了。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须得换了器械,否则便是要了某家性命,也不敢以枪矛逆指。”
吕润性闻言大喜,笑道:“那还不简单,快去取白灰护具来!”不一会儿,随行军士便去了两副黑色盔甲来,侍候两人穿上,将两杆长枪矛尖去了,在枪头上沾了白灰,约定若是头颅胸腹白点多者为负。又在甲板四周点起数只火把,布置停当之后,众兵卒分散站开,只留下吕、王二人站在当中,相对而立。
吕润性向前迈出半步,上半身微弓,深吸了一口气,后手手腕紧压枪柄,将手中枪尖斜指向王自生的胸口,笑道:“大哥小心了,小弟就要来了!”
王自生却不答话,他支撑脚向后退了半步,长枪下压,也将手中枪尖对准了吕润性的胸口,做出了一个几乎与对方完全相同的姿势,两人的枪尖便好似有一根无形的引线相连一般,遥遥相对,一动不动的对准对方,围观的兵卒都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一时间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突然,正对着王自生的那只火把爆出一个火花,火光一暗,王自生本能的双目一瞬,本来岳峙渊渟的守势露出了一丝破绽。对面的吕润性的枪势早已如箭在弦上,对方露出破绽,本能的大喝一声,一枪便朝对方当胸刺去,眼看就要刺中对手胸口。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吕王二人却交换了位置,围观的众兵丁这才回过神来,无论是吕润性还是王自生的部属都齐声喝彩起来。也难怪众人如此,须知军中枪法与江湖上的花枪不同,没有那么多花招变化,一招半式就要分生死的,方才吕润性那一枪刺的又狠又快,时机抓的又准,若是在战场之上,已然取了对手的性命,已然深得军中枪法的精髓。
可吕润性脸上却并无得胜的喜悦之情,收枪而立,口中沉声道:“大哥使得好枪,这等险境下竟然也能败中求胜,小弟却是不如!”
“这是在比试中,若是在战场之上,真枪对决,某家已然输了,哪里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你这几年经过沙场磨练,枪法果然进益不小!”王自生脸上全无半点寻常较枪时的轻松表情,显然他对这场比试也看的颇重。
此时四周围观军士才感觉到不对来,眼尖的几个已经看到不但王自生左肩上多了一点白迹,吕润性背心也多了一点白迹。原来方才王自生被吕润性突袭,本能举枪横拨对方的枪尖,身子前冲,只是吕润性枪势太猛,没有完全拨开,还是被枪尖扫到左肩,这王自生应变极快,虽败不乱,两人交错之时,反手便一个回马枪刺中了吕润性的后心,反倒赢了回来。但王自生也知道战场之上,白刃相交,那枪尖若是未曾拔去,重心会更加靠前,力道也会更猛,自己就未必能拨开吕润性那一刺了,再说自己肩上受伤在前,也未必能败中求胜,反手刺杀对手,所以才有“真枪对决,某家已然输了”的说法。
吕、王二人这一交锋,都感觉到对手不但枪术精熟,而且善于依势而变,实在是难逢的对手,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各自抖擞精神,斗了起来。两人交手了七八个回合,各有胜负,但毕竟王自生功夫更高一筹,熟悉了吕润性的套路习惯之后,渐渐占了上风,围观的军士多半是王自生的部属,又不曾知道吕润性的身份,看到军主占了上风,助威声越发高了起来,一时间水面上呐喊声四起,倒好似一个大戏团一般。
吕方虽然老来得子,但深知残唐五代之时,兵强则逐将,将强则逐君之事屡见不鲜。自己出身草莽,若想将基业传承下去,后继者就决不能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那等不识干戈的淳淳儒者也许能当一个不错的太平天子,但在这个时代只怕自家性命都保不住的。所以吕润性还只有六七岁时便被吕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严加磨砺,所以养成了一个极为坚忍不拔的性格。此番与王自生比枪,虽然在一开始偷袭占了点便宜后便一直处于下风,但却不骄不躁,将平日里练枪时的要领一一默诵,使将出来,只是王自生不但枪术精熟,而且这一身筋骨这些年打熬下来,早就如同钢铁一般,两枪交接之时,十次倒有七八次是吕润性的被撞开去了。这等军中枪术说白了其实也就两招:刺和拨,连格挡都少有,若是被抢占了中平一路,再想取胜便是千难万难。于是两人斗了半响功夫,吕润性身上黑甲已经星星点点不下数十处痕迹,而王自生身上却只有零零星星七八处而已,胜负已经不问可知。
王自生斗得兴起,有心在手下面前耍弄一番,大笑道:“公子小心了,看招!”说话间他便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掷,翻身避开吕润性的长枪,反手已经将枪杆躲在手中,此时吕润性枪势已老,被王自生轻轻一扭,竟然被其夺了过来,引得四周围观的兵卒齐声喝彩。
“好个‘夺槊’之技,真乃‘尉迟’复生!”
正当此时,人丛中却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一众粗重的男声中显得各位刺耳。王自生闻声不由得大惊失色,顾不得眼前的吕润性,转身向声音来处望去,厉声喝道:“哪位小娘子在某家船上胡言?”
“正是奴家!”
围观的人群一下子闪开来,露出个娉婷的身影,正是马宣华,她身穿皂袍,头上随便挽了一个发髻,在火光的照射下更显得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端的是秀丽无伦。
“这位莫不是大哥新纳的妾室,生的这般秀丽,怪不得不欲让某家见到,感情是怕某说给十三娘知道了吧?”此时上前说话的却是吕润性,原来王自生的正妻乃是吕氏一族中人,算来还算是吕润性的族妹,族中排行十三,也是与吕润性相熟的,是以吕润性才上前调笑。
王自生闻言脸上不由得涨红了起来,却是尴尬之极,却也不好解释,只得低声道:“公子误解了,此人并非某家的小妾,到底是何人,这里却不好说,待到了建邺,公子便自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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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润性倒是对马宣华的突然出现并不以为意,自顾对王自生笑道:“不说便不说,大哥你这张嘴倒是越发严实了。你这招是从朱公那里学来的吧,久闻他马上夺槊,百不失一,想不到你竟然学会了,这回路上正好有时间,我也学学!”
王自生正指挥手下将马宣华送回舱内,听到吕润性的话语,脸色大变道:“万万不可,为人君者,当驾御英雄,驱使群贤,岂有披坚持锐,与阵前效匹夫之勇的道理,这等‘夺槊’乃是死中求生之技,手眼稍微有点不到的,便丢了性命。你若学了这等技艺,持技而行,若有万一之祸,我可担当不起。”王自生说到这里,不待吕润性再开口请求,肃容道:“莫说学这躲槊之技,便是今日你我比武之事,若让家父知晓,那一顿军棍是跑不脱的,你可莫要害我!”吕润性见状,虽然有些扫兴,但也知道王自生所言乃是正理,只得作罢。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吕、王二人便起锚渡江,顺流而下,向建邺驶去。吕润性早早起了,来到船首,看着大江两岸的景色,此时已是寒冬腊月,但江东天气相较于淮上还是要暖和的多,许多树木还没有落叶,远远望去还是大片的绿色,其间不时出现农舍村落,加上唱着渔歌穿行于岸边芦苇港汊中的鱼舟夫子,正是一副太平年间景象,相较于淮上一片荒凉,农夫介胄而耕的景象,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里景致不错呀!”
吕润性正感慨自己这些年在淮上练兵打仗,都快忘了天下间还有这等太平之地。却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却是昨夜里那名端丽女子,拱了拱手笑道:“的确,芦苇荡中,渔歌唱晓,正是美景,在下见过小娘子了!”
“好一个渔歌唱晓!”马宣华闻言眼睛不由得一亮,她上下打量眼前之人,只见来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穿了一件酱色圆袍,生的肩宽背阔,容貌虽然并非生的十分俊美,但双眉如剑,虽然站在摇摆不定的船上,但腰挺背直,便好似一根钢钉钉在甲板上一般,整个人给人一种英挺异常的感觉。马宣华心口没来由的一热,微微垂下双眼,敛衽福了一福道:“小女子昨夜失言,还望见谅。却不知郎君上下?”
吕润性昂首笑道:“不敢,某家姓吕名润性,家父便是当今吴王!”
“吕润性?吴王?”对方的回答就好像一盆冷水泼在马宣华的头上,将本来还有些热络的心气浇的冰凉。马宣华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冷声道:“原来是吴王太子,奴家见过殿下了!”
吕润性一愣,对面那女子行礼虽恭敬,但话语中拒人千里之外的那股子敌意便是个傻子也能感觉的到。对方态度的突然转变让他一下子尴尬了起来,整日里在军营厮混的吕润性并没有多少和女子相处的经验,他下意识的抓了抓后脑勺,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来:“不敢动问小娘子家门?”
“奴家家世卑微,不敢辱没郎君尊耳!”马宣华冰冷应答了一句,一直保持着双目低垂,脸色如水的状态,两人间的气氛就好似这寒冬腊月的江水一般,冰冷刺骨。
“公子,公子!”一阵呼喊声传来,却是王自生的声音,马宣华冷笑了一声道:“王将军有事,奴家便先告退了!”说罢便对吕润性敛衽福了一福,转身下舱去了,吕润性不知所措的看着马宣华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由得闪现过一个念头:“女人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
王自生上得甲板,只见吕润性正若有所思的站在船首,大声笑道:“公子起得倒早,昨夜里睡得可好,看您这模样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某家能有什么心事,在军中每日里都是这么早起来查岗练兵,时间到了不起来也睡不着。”吕润性说到这里,皱眉问道:“大哥可记得昨夜那女子,她到底是什么人呀?”
王自生闻言一愣,却不回答吕润性的问题,皱眉反问道:“公子怎的又提起她了?莫非有什么变故?”
“那到不是。”吕润性笑道,于是便将方才在船首碰到马宣华,两人本来相谈甚欢,可说出自己身份之后,马宣华又态度突变的事情原委一一向王自生说明,最后吕润性苦笑道:“这女子到底是谁,怎的一听说我的身份便这般模样,莫非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了她自己还不知道?”
王自生听完了吕润性的叙述,心下已经明白了,他稍一思忖,苦笑道:“也罢,反正渡江之后到建邺最多也就两日的路程了,说与公子你听也没什么妨碍。公子你有所不知,这女子便是楚王马殷之女,大王包围潭州后,与楚国议和,马殷作为人质被押送往建邺,此女便随同而来。她知道了公子的身份,自然没什么好颜色。”
“原来如此,那倒是情理之中了!”吕润性这才恍然大悟,蹉叹了两声后突然叹道:“若是这般说来,这女子可以留在湖南了,她此番来建邺乃是因为舍不得老父才跟着来的?”
“不错,依照和议,只需马殷一人即可,这女子是主动要求前来的。”
吕润性听到这里,笑道:“这般说来,此女倒是个纯孝之人,她若是留在湖南,必然少不了她的一份尊荣富贵,却要跟着老父来敌人巢穴中当人质。其行当真让人钦佩!”
“公子所言不错,不过这等末法之世,善者未必善终,恶者未必果报。在下能做的也就是一路上善待些,其他的也做不了什么了。”
吕润性听了王自生的话,脸上也不禁露出恻然之色,。的确正如王自生所言,当时的乱世之中,旧有的是非善恶的标准已经荡然无存,上至君王重臣,下至黎民百姓,内心深处都感觉到没有依靠,吕润性也不例外。他虽然身为吕方嫡子,吴国未来的主人,但在这个事情上也比王自生多做不了什么。最后也只能慨叹了一声,转身下舱去了。
马宣华一路回到舱中,猛的一下带上舱门,她此时心里有气,手上的劲便大了些,舱门与门框猛*撞在一起,发出沉重的响声,两旁的哨兵赶忙过来察看,更惹得马宣华生气,厉声喝道:“要看便进来看,何必在外间鬼鬼祟祟的。”
那两个哨兵见舱中没有异样,便缩回头去,并不与马宣华争吵。舱中的仆妇都是些粗使妇人,并无马宣华的贴身婢女,见她这般模样,也不敢上前劝慰,马宣华心中气苦,站在那边禁不住双目垂泪。
这时,里屋传来马殷的声音:“华儿,出什么事了吗?”
马宣华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摔门惊动了里间休息的马殷,连忙擦干脸上的眼泪,急声道:“没事!”
里间静了一下,随即便听到马殷问道:“没事?那你怎么哭了,快进来让我看看?”原来方才马宣化回答时急了点,竟然带出了哭音,让马殷听出来了。
“真的没事!您这是刚才听差了!”马宣华顿时急了,她这一路上虽然心中不畅,但还是尽量强颜欢笑,想要让老父心情好点,免得牵连了病势,却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纰漏。
“快进来让我看看,你若是不进来,我便自己出来了!”马殷的声音变的急促起来,依稀还可以听到侍女劝阻他不要起身的声音。马宣华没奈何,只得一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一边强挤出一丝笑容,走进里间,对正要起身的马殷笑道:“阿耶,孩儿这不是好好的吗?您可千万要小心身子,感染了风寒可不是好说的!”
马殷顺从的躺了下去,他的目光扫过女儿的脸庞,马宣华下意识的垂下眼睑,避免和父亲的目光相交,马殷慨叹了一声,对屋中的侍女道:“你们先出去吧!”待到屋中只剩下他们母女二人之后,马殷低声问道:“碰到什么事情了,莫不是船上那个王将军给你难堪了。”
“不是!”马宣华摇了摇头,沉默一会儿之后低声答道:“没有人给我难堪,只是心里不痛快,过一会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马殷见状,知道女儿不会和自己说出实情,他也不好继续问下去,便低声道:“宣华,你若是熬不住,到了建邺后便回湖南去吧,吕方看重的而是我,想必也不会不允的。”
建邺,燕子矶。*w.aoshu8.com*泡!书。吧*位于建邺城北,乃是直渎山东北的一支,山石直立江面之上,三面临空,宛如燕子展翅欲飞,是以得名,是当地重要的渡口。吕方建都于建邺之后,建邺人口迅速增长,临近建邺的燕子矶的也变得繁盛起来,商人就在四周建设了不少茶铺酒肆,货栈旅社,久而久之,竟然发展成了一个集市。官府也在此地设立了一个巡检司,派遣了一名巡检领了十名弓手,维持秩序,收取厘金,那巡检姓那名五,乃是个军中老卒,丹阳时便投了军,也算得从龙之辈,在义兴一战中右手断了三根指头,无法再弯弓应战,便被安置到了这里当了巡检,不但每月都可从官府领到钱米,逢年过节还能从周边商户得到些孝敬,在退伍老兵中日子过得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这天那五吃了早饭,便依照往日的习惯,领了手下弓手在所辖区域内巡逻,他也知道自己这个位子十分优厚,有不少人眼红的很,若是出了纰漏,被借故夺了去,再想找到这样一个位子可就难了,是以他虽然年岁已大,精力已经衰颓,但处事还是勤谨的很,每日早晚两次巡逻雷打不动。
那五在集市中转了两圈,便觉得有些疲累,正准备回去休息。这时远处来了一行人马,正往燕子矶这边赶来,那五见了,脸色立即大变,对手下弓手们呵斥道:“快去开道,有贵人来了!”
那几个弓手虽然不知事情原委,但也知道这那五的来历,在吕方军中资格甚老,军中不少已经做到营指挥使,都虞候的将佐在资历上也不及他,否则也轮不到这等美差,他既然说是贵人,定然是了不得的人物,赶忙将道路两旁呵斥行人商户,清理违禁之物,让出道路来。那五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赶到那行人马身前,敛衽下拜道:“小子那五,拜见大将军!”
那为首之人正是吕雄,这些年来他积功已经升至检校侍中,银青光禄大夫、侍卫亲军步兵司都虞候,遥领浙西观察使,吕方出兵之时,他便留守建邺,在吕氏一族之中,官职最高之人便是他了,当年那五也曾在他麾下当过都头,吕雄依稀还记得他的形容,笑道:“这不是那五吗?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吧?你已不是在军中,无须如此大礼,且起来吧!”
那五见吕雄还记得自己,脸上满是喜色,行完了礼方才爬起身来,恭声道:“小人这几年来在这巡检司过得还不错,有劳大将军挂念了!大将军此番来是要来接人吧,请稍待片刻,让下人们将闲杂人等赶开了,免得有不开眼的冲撞了大驾!”
吕雄看了看身后的马车,又看了看前面乱哄哄的集市,他自己倒也罢了,身后车中人却是清贵的很,冲撞不得,便笑道:“也好,便劳烦你了!”
那五得了吕雄的话,赶忙抖擞精神,驱赶手下弓手回头清理路面,不过片刻功夫,那集市两旁的商户行人一个个跪伏在地,当中空出一条路面来,那五回到吕雄身旁,谀笑道:“让大将军久等了!”
吕雄满意的点了点头,用手中皮鞭轻轻的抽打了一下那五的肩膀,笑道“小子手脚还挺麻利的嘛!”便打马向前行去,那五赶忙在一旁带路。
马车中,坐着两个华衣妇人,年长的一个满头华发,已经年过五旬,却是吕方的正妻、吴国王后吕淑娴,只听见其笑着对剩下那人说:“算来你也有四五年未曾见过润性了。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模样了!”
“王后殿下,您不也有四五年未曾见过他了吗?倒好似说的只有我未曾见过一般!”车中答话那女子,年方二八,生的肤如凝脂,发黑如漆,是个少见的美人,尤其是那一对眼睛,宛如点漆一般,便是未语也带了几分狡黠的笑意,端的是可爱之极。
“你这孩子生得好一张利口,当真不知崔家诗礼传家,怎的生出了你这个精灵鬼!”吕淑娴爱怜的抚摸了那女子的右手,笑道:“待会润性下船时,你可要也下车来,还就就在车上?”
听到吕淑娴的问话,那少女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便好似白瓷上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一般,好看之极。她稍一思忖,抬头答道:“还是下车吧,我带上帘帽便是,夫人下车,我呆在车上,与礼不符!”
“好,好!”吕淑娴听了少女的回答,喜得双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原来这与吕淑娴同车的少女姓崔名珂,乃是博陵崔氏二房族女。这博陵崔氏自汉迄唐蜚声延誉,甚盛益兴,与清河崔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并为千年旧族,号称五姓七族,贵盛莫比。崔姓也被百姓称为“宰相之姓”,民间有“崔家丑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却愁”的俗语。黄巢之乱后,博陵崔氏势力留在北方基本被摧毁,崔珂之父只得带着族人逃亡江南,吕方得知后便将其简拔为润州刺史,以借用其清望和影响,吕淑娴在一次游宴时见到崔珂,觉得此女不但美丽可爱,而且受过良好的家学渊源,受过良好的礼法训练,这在吕吴以武人为主的将吏家庭中是十分罕见的,是一个适合成为吕润性的妻子,这次她带崔珂来接吕润性,就有让两人对对眼的意思。
吕、崔二人正在车中说话,车外突然传来两下轻敲声,接着便听到吕雄低沉的声音:“禀告夫人,殿下的船已经靠岸了。”
“那好!你且去告诉他一声我来了!”吕淑娴答道,她回头看了崔珂一眼,笑道:“崔小娘子的事情,你也可以先给他提点一下。”
“夫人!”饶是崔珂受过多年的礼法训练,此时也不禁脸色绯红,娇嗔起来。
随着一阵轻微的震动,船考上了栈桥。水手们开始用绳索捆紧栈桥上的木桩,抛下船锚,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以后,船舷搭上了两具跳板,旅程终于结束了。
“这就是建邺吗?”马宣华走上甲板,用一种有点迷惘的目光扫过眼前的景色,一座突出的岩山深入江面,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巨大栈桥,在这座岩山上,一条条栈桥深入江中,上面停泊着一条条船只,这巨大的规模,显示出这里平日里的繁盛,在更远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高大的城墙,和一座座高耸发亮的塔顶。可此时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上,用最崇高的礼节迎接着某个人的到来。
“检校侍中,银青光禄大夫、侍卫亲军步兵司都虞候,浙西观察使吕雄,恭候殿下回京!”一个声音打破了马宣华的遐想,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一介俘虏,在此之后生死都仰于别人鼻息的可怜人,这么隆重的欢迎仪式自然不是为了她准备的。
“叔父何必如此多礼!”马宣华身后传来一个的声音,她下意识的回过头,只见那个英挺的少年走了过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仿佛整个人都要透出亮来。马宣华下意识的让到一边,只见吕润性快步走下船来,将跪拜在地的吕雄搀扶起来,依稀可以听到吕润性的抱怨声:“叔父如此多礼,折煞侄儿了!”
吕雄却不起身,硬是将大礼参拜完毕之后才站起身来,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虽年长你几岁,但君臣之隔,宛如天限,大王百年之后,殿下便是九五之尊,上下之礼岂可轻废。我这般做也是为了让其他人看看,若不如此,岂能立威!”
吕润性听吕雄这般说,只得答道:“那小侄只能谢过叔父的苦心了!”
“那就好!”吕雄笑道:“只要能把这吕家江山成铁打的,莫说磕几个头,便是要把某家这项上人头砍了去,也没二话说!”吕雄说到这里,刚才还一直很严肃的表情突然变得轻松起来,笑道:“夫人也来接你了,通行的还有崔家那女孩儿!你快过去吧!”
吕润性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脸上现出一丝扭捏来,他也曾见过一两次崔珂,不过那都是十二三岁的事情了,与崔家联姻之事,他过去也有所耳闻,但这般正式的提出来,还是第一次。
“快过去吧,别让夫人久等!”吕雄笑道:“崔家家世清贵是不必说了的,那女孩儿听说也是深懂礼法,不像朝中那些将吏家里的小姐,只怕泥腿杆子都还没洗干净,依某家看,这样的女孩儿,才能配得上咱们吴国太子。”
吕润性蒙头蒙脑的应了一声,便快步向那车辆走去。他走到车门前,躬身行礼道:“儿臣拜见阿娘!”
随着一声轻响,车门被推开了,一名戴着帘帽的少女扶着吕淑娴走下了车,由于帘帽的阻拦,吕润性只能看到少女下巴优美的曲线,帘帽垂下的轻纱后,一双美丽的眼睛也在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站的笔挺的腰板,明亮的眼睛,虽然穿着圆领袍服,但依然看得出外衣下魁梧有力的体魄,那双粗糙有力的手掌应该可以制服最强悍的骏马,拉开两石的强弓吧?眼前这个少年虽然和诗书中描述的那些博雅多闻的状元翰林们完全不同,但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崔珂的脸上感觉到一阵温热,此时她不禁庆幸自己戴上了帘帽。
“你这几年在寿州那边也辛苦了吧,这次回来就好生歇息一段时日吧!”吕淑娴笑着拍了拍一旁的崔珂,笑道:“这是崔润州的女儿,你们俩小时候便见过了,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了!”
吕润性僵硬的对崔珂躬身行礼,道:“润性见过世妹!”
马宣华站在船头甲板上,水手们正忙着装卸货物,在这之后,他们才会最后下船。她静静的看着远处马车旁吕润性正和那两个女子说些什么,虽然由于距离太远,马宣华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她还是感觉得到他们既快乐又幸福,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都在以他们为中心而转动,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马宣华第一次真正感觉到悲凉和痛楚,她知道自己永远的失去了某些东西,而且再也找不回来了。
“孩子,你看到什么了,怎么哭了!”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惊醒了她,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眼泪从她光洁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已经将她胸前的衣襟打湿了好大一片。马宣华赶忙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对被两名仆妇抬到自己身旁的老父强装出笑容:“阿耶,我没哭,真的没哭,只是这里风大,眼睛里进了沙子,才这样的!”
马殷看了看女儿,并没有揭穿她蹩脚的谎言,摇了摇头叹道:“唉!我看你还是想办法回去吧,这为人俘虏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呀!”
“不,我不回去!”马宣华摇了摇头,她来到马殷指着江岸上的景色,道:“阿耶你看看这建邺的景色多好呀!六朝古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以前都只能在书里面看到,现在都可以亲眼看到了,比潭州好多了,我偏不回去,要留在这里!”说到最后,马宣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泪不禁又夺眶而出。
这里韦伯首先感谢那位发现王自生年龄问题的读者,说实话,我写到后来有些糊涂了,重要的角色还好,像是王自生这种配角的年纪就有些糊涂了,这位读者真的好细心,看来我应该学学怎么做人物卡,不然时间一长,写到后面就忘了前面。幸好王自生的年纪问题也不太影响情节的
聚宝山,雨花台,位于建邺城南,聚宝门外,因岗上遍布五彩斑斓的石子,又称聚宝山。WWw.点comxs.南朝梁武帝时期,佛教盛行,高僧云光法师在此设坛讲经,感动上苍,落花如雨,雨花台由此得名。由于此地正好位处建邺城南的制高点,可以俯瞰城内,所以吴军在岗顶屯扎了五百人,立岩砦坚守,岗上松柏森森,虽然此时已是寒冬腊月,但松柏之姿,遇冰雪尤翠,较之其他山头冬日里草木凋敝的景象,别有一番景致。
当时已是傍晚时分,雨花台下官道上回城的车马行人纷纷加快脚步,好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城中,否则若是被关在城外,那可得在城外呆上一宿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当时吕吴多年对外征战,对百姓盘剥征调极多,市井颇为不李靖,尤其是这国都建邺,因为吕方在派高奉天相水土,查检地形之后,将城址向南迁移,前依聚宝山,后枕鸡笼山,东望钟山。西带石头城,舍弃了当时已经荒废了的六朝宫城旧址。将秦淮河两岸繁荣的商业区包入城中,以秦淮河为护城河,大加扩建,城墙由今天的通济门开始,一路经由聚宝门、三山门、石城门,清凉门。然后折向东,至竹桥向南,经玄津桥,复成桥,大中桥直到通济门,共长二十五里五十四步,城墙高三丈,顶端宽两丈五尺,可供十余人并行,共有城门八座。城墙的西南两面以外秦淮河为护城河,东面则另外开掘城壕,连通东吴时开掘的东渠青溪,北面的护城河则经过现在的太平桥、浮桥、通贤桥、北门桥、向西顺干河沿,五台山北麓,连乌龙潭,西出汇合外秦淮河流入长江。城内的宫城位居建邺城内中心偏北,四周环绕水道以为防卫,城内以水道串联各个部分,即可以运送物质,也可以作为防御时的沟渠。整个建城耗用民力极为巨大,自从吕方吞并淮南之后,便开始勘探准备,天佑九年开始动工以来,每年从淮南、江东征的民夫就不下十万,每年死于功役的民夫就有近万人,就算是这样,到了天佑十四年的冬天,建邺城的建设也只是粗具规模,城内外许多还没有完工的部分还可以看到大队的民夫在辛苦劳作。看小说就到~许多民夫承受不了这样辛苦的压迫,不得已逃入山林为盗,所以虽然这雨花台位处吕吴的统治中心区域,城外的治安到了也说不上好。
随着一阵马蹄声,远处的官道上赶来一队骑士,看他们的装束打扮和鞍旁悬挂的麂子、山雉,应该是前往山间行猎的贵少。道上的行人赶忙小心的让开道路,若是被人马带到了,也都只有打落牙和血吞了。
吕润性骑在马上,整个身躯本能的随着胯下战马的起伏而起伏,手中并没有控缰绳,只是用两腿驱赶着坐骑,就能让坐骑按照自己的心意的度前进,显然他的骑术经过这些年在军中的练习已经相当娴熟了。
“殿下这几年在军前历练,果然弓马之术更加娴熟了!”不远处一名身着绯衣少年笑道,他看着吕润性身后驮马上的那头灰色公鹿眼中流露出艳羡的表情,当日下午他们行猎时碰到这头公鹿,矫健异常,十余人围追堵截,却被那头公鹿东突西跃,奈何不得,眼看就要逃出重围,却被吕润性从后边赶上来,一箭贯颅,当即毙命。
吕润性身旁一个年岁大些的青年骑士赶忙结果口去:“十九郎那是自然,殿下可是在寿州领军,那梁国铁骑,何等厉害,也不是殿下的对手,岂是我等射些狐兔练出微末小技可以比拟的!”那青年骑士话音刚落,四周便传来一阵应和声,谀词如潮,若是按他们所说的,只怕是养由基再世,李将军复生,也不是吕润性的对手了。看小说就到~
“十五郎谬赞了!”吕润性闻言赶忙逊谢道:“今日那鹿已经被大伙儿赶的疲了,我不过是捡了个便宜罢了,哪里当得起这般说法,我这射法在军中也不过是中人罢了,若是让军中善射之士听了,还不让他们笑掉大牙!”原来这行人皆是吴国贵戚子弟,有些还是吕氏族中之人,吕润性回到建邺后,闲来无事,他本是吕方的嫡子,百年之后,这偌大一个吴国便是他的,往日里在寿州倒也罢了,如今回到建邺,这些贵戚子弟还不是如同苍蝇碰到蜜糖一般围拢过来。一开始是宴饮歌舞,却现吕润性在军中历练成了一个刚毅简朴的性格,对这些奢靡的玩意儿并不喜欢。那些贵戚便换了个名义,以不忘武事为名请他出外行猎,这才一同出来。
那青年骑士是个极精明之人,听到吕润性这般推辞,心中暗想莫不是吕润性的意思是说自己身为一国储君,以为射箭不过一小道,不喜别人在这个方面称赞他过重。他连忙换了由头小道:“殿下所言甚是,您乃一国储君,圣人云‘君子不器’,您要考虑的乃是军国大事,这等射猎小事,有我等爪牙为之即可,今日之事,偶尔为之即可,如何值得一赞!”
众人听了,心中不由得大骂自己愚钝,竟然没有觉殿下的心思,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口中赶忙应和,可怜吴国刚刚建国不久,贵戚多半是粗鄙武人,其子弟若说枪槊弓弩倒也还罢了,这等溜须拍马的口舌上功夫,着实单调的很,翻来覆去也就是一句“殿下圣明”!
吕润性听了众人的一片谀词,不由得哭笑不得,他在军中呆久了,一日不动弹一番便觉得浑身难受,所以他这几日在府中闲居,便浑身痒,一得到打猎的邀请,便欣欣然带了数名护卫随从来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境地,不由得暗自誓,下次若是再接到他们打猎的邀请,打死也不来了。
正当此时,天色渐渐阴沉了起来,眼见得天上乌云席卷而来,好歹吴国建国不久,一众贵戚子弟还没来得及被养成草包,对野外生活十分熟悉,那十五郎看了看天色,赶忙对吕润性说道:“殿下,看这天色,雨就要落下来了,这里离城门还有十余里路,我记得西边有座废弃的寺,赶紧的话也就半盏茶的功夫,不如我们先去避一避雨,明早再进城!”
吕润性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胯下的坐骑,已经驰骋了半日,已经颇为疲惫了,心中颇为疼惜战马,便点了点,笑道:“也好,好些日子没有在外野宿,倒还有些想念,劳烦十五郎在前带路了!”
众人听吕润性这般说,赶忙齐声表示自己也是这般,倒把吕润性弄得哭笑不得。那十五郎赶忙抖擞精神,打马在前带路,一行人随后而去,行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一座废寺出现在众人眼前,此时已经有些细雨丝落下来了,众人赶忙进得寺庙,刚刚安置好自己的马匹,便听到一阵大风卷来,带起黄豆粒大小的雨滴落下来,顿时天地间泛起一阵白雾。
吕润性看了看外间的大雨,转身对十五郎笑道:“今日倒是十五郎立下一功了,否则我等半道上只怕便被这雨淋成了个落汤鸡,这冬雨落在身上,滋味可是难受的很!”
那十五郎得到吕润性的称赞,心中固然大喜,面上却是连忙逊谢。这寺庙中灰尘满地,殿中佛像也大多破损,看来已经废弃多日了。随从们赶忙打扫地面,将携带的地毯用具布置好,供主上休息,几个动作快的,已经到殿后去看看有无干燥的木柴和水源,好清洗猎物准备晚上的饭食了。
吕润性站在殿前,正饶有兴趣的借着火光看着一块石碑上的铭文。突然,他感觉到石碑后一道灰影闪动,本能后向后一退,反手拔出腰间佩刀,厉声喝道:“什么人?”吕润性话音刚落,只见石碑后的右边厢房窗口一闪,一个人影跳了出来,冒着向寺外逃去。
吕润性这般一喝,散落在四边的随从闻声立刻赶了过来,看到吕润性无恙方才松了口气,护卫领赶忙询问道:“殿下,怎么呢?”
吕润性笑道:“没什么,方才有一个人从那边跳出窗来,向寺外逃走了。”
那领皱眉道:“殿下可有看清是什么装束?”
吕润性摇了摇头:“那倒未曾看清,天色甚暗,又有大雨,那人行动甚快,实在是看不清!”
那领立刻喊来两名手下,喝令他们立即骑马追出去,看看是否能查出什么线索来。吕润性笑道:“罢了,应该是躲避在这寺庙中的浮浪,看到我们这么多人持刀带弓的,便逃走了。外面这么大雨,天色又黑,出去也肯定找不到了!”
那领听了吕润性的话,觉得有理,便沉声道:“殿下所言甚是,不过今夜在外宿营,您千金之躯,容不得有半点闪失,还是小心防备为上。”
吕润性点头笑道:“那是自然!”
护卫领得到吕润性的同意后,立即将众人分派开来,布置勤务。吕吴建国不久,便是贵戚子弟,也尚未养成那等骄纵之气,加上他们又一心想在储君面前显露本事,是以对于那护卫领的命令毫无怨言。于是数十人便依照军中夜宿之法,轮流起身站岗,将那大殿守卫的水泄不通。
一夜无事,次日天刚蒙蒙亮吕润性便依照军中习惯起来,准备到院中去松松筋骨。他刚刚下得堂来便看到护卫首领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脸上满是焦虑之色,便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吗?”
“禀告殿下,外间有五匹马不见了!”
“马不见了?”吕润性微微吃了一惊,他们这些马匹个个体型高大,在少马的江南显眼的很,无处藏匿,而且都是军马,在身上都烙有标记,盗贼便是偷了去也无处转卖。
“莫非昨夜里没有拴紧缰绳,马儿惊走了?”吕润性问道。
护卫首领摇了摇头,从怀中拿出一段缰绳,指着那光滑的断口处答道““应该不是的,你看这缰绳断口处十分整齐,应该是有人用利器割断的,若是被马匹挣脱或者风雨吹断决计不会这么整齐。”
“不错!”吕润性仔细察看了那段缰绳,同意了护卫首领的判断,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在吕吴的心腹区域,自己的战马被偷走了,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盗马贼肯定会留下痕迹,立即吹号召集所有人,尾随追击,定然要将这些恶贼生擒活捉!”吕润性将手中的那段缰绳往对方手里一扔,一边发出命令,一边快步向堂下的自己坐骑走去。
“殿下!”那护卫首领一边尾随着主上,一边急声劝谏道:“如今敌方情况不明,殿下千金之躯,岂可亲临危境,不如让末将领人追踪,殿下前往聚宝岗上兵营发兵,才是万安之策!”
吕润性一面从自己驮马的背包中翻出头盔和胸甲,一面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答道:“无妨,贼子定然人数不多,否则昨夜风雨大作,也很难行动,再说现在雨还没挺,若是耽搁了,只怕痕迹会被雨水冲毁,那边麻烦了。”说到这里,吕润性小心翼翼的从背囊中取出下了弦的角弓,确认其依旧保持良好的状态之后,转身对手下笑道:“就算盗贼人数不少,凭你们这八个人,难道还不能护得我齐全?”
护卫首领看着吕润性满含笑意的目光,胸中立即充满了勇气,躬身答道:“便是遇到千军万马,末将也能护得殿下周全!”说罢便快步向外间走去,很快,一声响亮的号角声便从外间传了进来。
这些贵戚子弟几乎都是军营中长大的,听到号角声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但还立即拿起武器往寺庙大殿前赶来,不过数息功夫,所有人便集中完毕。吕润性满意的看了看静寂无声的众人,跳上战马,高声道:“所有人立即装束上马,随某家出发,追踪盗马贼!”
“喏!”众人齐声应和,立即收拾起来,不过半盏茶功夫,数十骑便从寺门出鱼贯而出,沿着丢失马匹的痕迹而去。
一行人沿着马蹄痕迹走了一个多时辰,发现道路越发曲折,到了后来干脆已经是山间的小路,若非路上的马蹄痕迹越来越清晰,吕润性还以为自己找错了,毕竟再往前面走就是深山了,这些战马在那里的用处还不如几头好点的驴子。身后那些贵戚子弟却有些耐不住性子了,若非这次领头的是吕润性,只怕就有人要出来说话了,饶是如此,行列中还是有些人窃窃私语起来。
“噤声!”最前面的那个护卫首领突然滚下马鞍,右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行军的行列立刻停了下来,山间小道间除了轻微的风声和偶尔的鸟鸣声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声响,显得格外静谧。
“殿下你请看那边!”护卫首领走到吕润性身旁,右手指向右上方,吕润性朝他指向的方向望去,只见雨后蔚蓝色的天空中有着数道烟柱缓缓升起,显然不远处就有人家了。
“殿下请看。”护卫首领指了指脚下的山路,正好延伸向烟柱升起的地方:“盗马贼应该有经过那地方,说不定那里就是他们的巢穴!”
“很好!”吕润性点了点头,他转过身来对众人下令道:“所有人下马,给马匹喂料,准备应战!”下完命令后,他笑着对护卫头目道:“咱俩去看看这盗马贼到底是何等面目。”
十名骑士行走在山路上,在他们身后,则是十余名披甲持刀的军汉,在山路两侧的稀疏树林中,则是二十余名未曾披甲的弓箭手。吕润性的计划很简单,先用骑兵冲开缺口,步卒尾随其后,两翼的弓箭手担任掩护的任务,侦查的人已经将大概的情况报回来了:前面升起炊烟的地方是一个非常简陋,从面积来看应该可以容纳百余户人家,有简单的壕沟和矮墙,但没有望楼或者箭塔,壕沟上也没有吊桥,吕润性觉得面对这样简陋的工事,勇猛果决的行动比充分的准备更为适合。
“开始吧!”随着吕润性的低沉的命令声,骑士们开始驱动自己的坐骑,一开始是缓慢的对步,随着战马速度逐渐加快,跟随在骑兵之后的披甲士卒们开始大声呐喊起来,鼓噪声惊动了寨里的人们,开始有人惊惶的爬上墙头,疯狂的挥舞着手臂,对寨内同伴发出惊呼声。
吕润性轻轻的用大腿夹了一下坐骑,训练有素的坐骑的步伐变得平稳了起来。他娴熟的取出三支羽箭,搭上一支上弦,剩下两只则分别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中指和食指之间,接着大腿微微用力,让屁股微微悬空,拉满角弓,瞄准了约莫二十步外正在寨墙上正大声呐喊的汉子,松开了弓弦。羽箭准确的射穿了目标的右胸,吕润性并没有看自己是否射中了目标,只是像过去千百次练习中那样的弯弓搭箭,瞄准下一个目标射去。
战斗进行的比吕润性预料的还要顺利得多,还没等尾随骑士的步卒冲进寨子里,战斗就结束了。四五十条衣衫褴褛的汉子东一堆西一堆的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看着眼前这些骑着高头大马,几乎武装到牙齿的袭击者,这让那些临时充当弓箭手和步卒的贵戚子弟非常失望,毕竟他们还希望多斩首几级,能够在吕润性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勇武。
吕润性跳下战马,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死者面孔朝地倒在地上,一条深深的伤口出现在脖子上,泛白的肌肉向两边翻开,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断裂的颈骨,整个颈部以一种很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此人是被敌人从背后追上来一刀砍中要害而死的。吕润性伸腿将尸体翻了过来,衣襟松开了,露出了枯瘦的躯干和鼓出的小腹,一根用火烤硬了一端的尖木棒露了出来,显然这就是他的武器。
“什么山贼,这分明是一群饥民!”吕润性皱了皱眉头,转身对紧随在身后的护卫首领说道,屠杀几乎没有反抗之力的饥民的让他感觉很糟糕。“我记得这两年江东都是大熟呀,怎么会有这些饥民?”
“这个?”护卫首领的脸色变得奇怪起来,仿佛有什么话想要说出口又不敢说似地。看到他这般模样,吕润性心情变得十分糟糕起来,叱呵道:“有什么话就快说,这般吞吞吐吐的作甚!”
吕润性的嗓门很大,寨子中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吕润性和一旁的护卫首领身上。护卫首领见状只得低声道:“禀告殿下,这两年的确江东大熟,但大王对外年年用兵,对内则是大兴土木,淮南、江东百姓征调负担极重,便是风调雨顺的年景,百姓也就是粗安而已,若是稍微碰到点不顺的。”说到这里,那护卫首领便闭口不言了,但语中未竟之意却是明白得很。
吕润性脸色变得惨白起来:“不会吧?这里离建邺城不过二十里的路程,我记得父王曾经说过淮南东西两道、江东、江西赋税皆调运城中,光是城外裕丰、常平二仓积谷便不下两百万石,足够十万军数年之用,又岂会缺粮?”
“这个,这个!”那护卫首领脸上满是为难之色,低声道:“小人不过是一介武人,见识短浅,这等军国之事,殿下还是莫要为难小人了吧!”
吕润性目光紧盯着手下的双眼,那护卫首领低下头去,两旁的护卫们也有意无意的将目光闪开,避开吕润性逼人的目光。正当此时,一旁突然有人大声喊道:“他们不敢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
吕润性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说话的却是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是寨子俘虏中的一员,那汉子看到吕润性朝自己这边看过来,不但毫不畏惧,反而毫不示弱的对视,目光中满是挑衅之意。
那汉子一旁的一名贵戚子弟见他居然胆敢站对吕润性说话,顿时大怒,上前一鞭便抽在对方脸上,怒声喝道:“大胆,你这狗一般的东西,也敢与殿下站着说话,还不给我跪下!”
那汉子脸上挨了一鞭,顿时皮开肉绽,渗出一条血痕来。他却硬气的很,不但不下跪,反而怒目盯着那鞭打他的贵戚子弟。那贵戚子弟见状大怒,正要拔刀杀人立威,却听到吕润性沉声喝道:“退下,让他说话!”连忙躬身退下。
吕润性上前一步,打量了一会那说话汉子,沉声道:“你说为什么并不缺粮,却又这么多饥民?只要你说的有理,我不但不怪你,还免了你的盗马之罪!“
“那个要你免罪!”那汉子冷哼了一声,高声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那吴王吕方,他年年征兵征粮,对外打仗,还大修宫室。强壮汉子不是被抓去当兵就是被抓去修城,挖河,留下孩子女人在家里挨饿。庄稼人辛辛苦苦种出一斗谷子来,他就要拿去九升,宁可把老百姓一个个饿死,也要拿人都舍不得吃的谷子用来喂马;我们饿的实在没办法了,才拿回我们自己谷子喂大的马充饥。你说我是盗马贼,我说你们一个个都是大盗贼,那个自称吴王吕方便是你们的头目,是最大的盗贼!”
那欢子这一席话说出来,场中立刻静了下来,无论是趴在地上的流民还是四周围观的护卫们都被他胆大妄为的话语惊呆了,不少贵戚子弟睁大眼睛,长大最大,呆呆的看着那个衣衫褴褛,脸上尤带一记鞭痕的汉子,连发怒都忘了。
“殿下,殿下!找到战马了!”那个十五郎一边高声喊着,一边跑了过来,他跑过来时神情兴奋,一时间竟然没有发现众人的一样。十五郎跑到吕润性身旁,躬身拜了一拜,道:“五匹战马有三匹还在,就在寨子后面的林子里吃草。剩下两匹竟然被这些混蛋宰了吃肉,肉还都在锅里没熟。”说到这里,那十五郎转身对趴在地上的流民厉声喝道:“你们这些‘一钱汉‘,便是全部打杀了也换不来一匹战马,待会我定要把你们一个个吊死在树上!”
“住口!”吕润性一声低喝,打算那十五郎的骂声,十五郎虽然还不知道原委,但看吕润性脸色不善,赶忙闭嘴退到一旁。*w.aoshu8.com*泡!书。吧*吕润性走到那盗马汉子面前,沉声道:“你们到底是何方人氏,为何在这里屯聚。”
那汉子早已置自己生死于度外,见吕润性发问,便昂然答道:“某是和州人氏,去年被征发到这里修筑宫城,监工催逼的紧,饭食又多是陈谷,不少人饥寒而死,受逼不过才与同乡逃了出来,不敢回家牵连了家人,只得躲在山中苟活着。”
吕润性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转身走到自己坐骑旁,翻身上马,一旁的护卫首领见状,赶忙迎了上去,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吕润性的的命令声:“某家先回城里去了,你将这些人带回去,好生看护,莫要责罚!”
“末将知晓了!”那护卫首领躬身领命,还没等他抬起头来,吕润性便猛抽了一下马屁股,绝尘而去。那护卫首领见状,赶忙招来数名手下跟上去护卫,自己去执行命令不提。
吕润性进得城内,便径直前往母亲吕淑娴住处,他身份特殊,也无需侍卫女官为他通传,立即便有人引领他入宫,吕润性走过一段游廊,离得堂上还有十余步远,便听到传来一阵说笑声,显然堂上除了吕淑娴以外还有其他人,吕润性在堂下稍一犹豫,还是大步上堂,躬身行礼道:“孩儿见过阿娘!”
吕淑娴斜倚在锦榻上,与坐在一旁的崔珂执手谈心,正说的开心。这屋内通了地龙,虽已是寒冬腊月,气温暖和异常,便如同四月晚春一般,那崔珂人只穿了一件夹衫,被暖气一熏,更显得雪肤红晕,娇美异常。她见吕润性上得堂来,赶忙红着脸站起身来想要敛衽行礼,却被吕淑娴一把扯住了,笑道:“罢了罢了,这等内室之间,这礼数便免了吧!大郎,快将外衣去了,这屋内暖和的很!”
崔珂没奈何,可还是微微的对吕润性福了一福,道:“奴家见过殿下!”让一旁的吕淑娴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已经年过五十,所选的夫君眼看就是九五之尊,宗族繁盛,虽然未曾给吕方产下一子,但所过继的儿子也英武仁孝,即将继承大统,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她都已经得到。如果这世上还有一点什么让她念念不忘的,那就是还没有看到儿子娶妻生子,子孙绵延。她看到崔珂这样一个家世、容貌、德行都无可挑剔女子,早就当成了自家儿媳看待,怎么看怎么都喜欢。
吕润性依照母亲的要求,解下外袍甲胄,早有婢女呈上锦垫让其坐下。吕淑娴看了看英武的儿子,又看了看崔珂,心里说不出的开心,笑问道:“大郎,某听说你昨日出城打猎去了,收获可好?”
吕润性听到母亲的问话,立刻想起了方才在流民寨中遇到的一幕,不由得脸色立刻阴沉了起来,崔珂在一旁见了,还以为是吕润性此次出猎不顺,没有打到什么猎物,便笑着劝解道:“夫人,奴家听说这出猎之事,多半是凭运气的,今年冬天气候甚暖,山中食物不少,不少鸟兽都在深山之中,无须下山觅食,殿下固然弓马精熟,只怕也难打到什么猎物!”
吕润性闻言感激的看了崔珂一眼,笑道:“阿娘,孩儿此次倒也打了些鸟兽,待会伴当们回城了自当挑些好的送来您这儿。只是——”说到这里,吕润性脸上现出为难之色,看了一旁的崔珂一眼,犹豫自己是否应该将先前在寨中所见的那些事情在崔珂面前说出来。
崔珂是何等精明之人,见吕润性这般模样,立刻变回过意来,起身行礼道:“这宫中后院奴家还是第一次来,想要下去游览一番,还望娘娘恩准!”
吕淑娴此时也看出吕润性未曾出口之事应该干系颇大,便笑着点了点头,对身后的中年女官下令道:“也好,胡常侍,你且带崔小娘子在附近转转,莫要走远了!”
待到那女官和崔珂都下堂去了,吕淑娴转过脸来,此时堂上只有吕淑娴、吕润性母子二人,她便笑着喊着儿子的乳名道:“虎头,你看为母的眼光如何,这孩子模样、家世、礼数都是没话说了,更不要说这般乖巧,正是你的良配!”
吕润性闻言一愣,旋即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恭声答道:“阿娘看中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孩儿自然是满意的?”
吕淑娴见吕润性态度虽然恭顺的很,但明显注意力不在此事上,便柔声问道:“方才你脸上颇有不愉,莫非是路上看到了什么事情让你不开心了?”
吕润性点了点头,此时堂上没有外人,他便从昨夜打猎归来遇雨说起,将不得已夜宿废寺、清晨发现战马被盗、追踪遇匪、破寨擒贼诸事叙说明白,一直到那汉子直斥吕方为盗贼为止,说到这里,吕润性停止叙述,双目直视着母亲的双眼。等着吕淑娴的问答。
吕淑娴并没有立即回答儿子的问题,低头喝了一口茶,反问道:“那大郎你以为如何?”
吕润性稍一犹豫,还是鼓足了勇气,沉声答道:“那厮虽然无礼,但言语间也有几分道理。孩儿记得太宗曾有言‘君犹舟,民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父王这些年对外年年用兵,对内又大兴土木,百姓受盘剥甚重,只怕时日久了,有不忍言之祸呀!”
吕淑娴听完儿子说完这一番话,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好一个‘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想不到数年不见,我家的虎头也长大了,好,好,好!你有这个心思,任之百年之后也不用担心后继无人了!”说到这里,吕淑娴不待吕润性逊谢,突然脸色一整,道:“只是你可知道,这天下间有君王之仁还有小人之仁,两者之间可是大有不同的。”
“君王之仁?小人之仁?”吕润性闻言不由得愣住了,他一下子被这两个从未听闻过的名词给弄糊涂了,只得问道:“孩儿愚钝,还望阿娘开解!”
“这小人之仁倒也简单,无非是在家孝敬父母,兄友弟恭,爱妻怜子,节俭度日,在外与邻里友善,努力耕作,遵守法纪。而君王之仁却大有不同,须知这君王执掌天下大权,则须为天下长远计,而小人往往庸碌短视,昧于眼前小利而不做远计,若是君王耽于小仁小义,那岂不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反而害了他们!”吕淑娴说到这里,见儿子脸上露出不解之色,便笑道:“比如你父亲用兵打仗吧,当年我等在淮上时,盗贼横行,百姓不得安堵,无论是哪一家打过来,都要对当地百姓烧杀抢掠一番。幸好有你父亲兴起义兵,扫平群雄,如今虽然赋税劳役重点,可比起当年那般‘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景象简直是天上地下了。可只要用兵就肯定要收粮征夫,更不要说杀人了,若是按小人之仁所言,你父亲就什么都不做,呆在家里当个田舍汉,只怕现在江淮间还是你杀我,我杀你,三日一小仗,五日一大仗,哪里还有今日气象?”
“阿娘所言有理!只是——”吕润性听到这里,虽然在母亲话语中找不出什么破绽来,可还是总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吕淑娴看出儿子心中的犹豫,道:“你出生时夫君已经当上了一州刺史,不曾见过在淮上时的乱离景象。明明外面有大片的荒地,庄子里也没粮食吃,可就是不敢去开辟,因为离庄子远了一旦碰到盗匪袭击,便来不及逃回来。刚刚一开春,庄子外面便是成群结队破庄子抢粮食的流民,若不杀个你死我活,便没法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安生吃到肚子里去。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天底下最重要的就是秩序,让老百姓能够安心种地、这样所有人才能有饭吃,有了饭吃才能谈什么仁义道德,离开了这个谈什么仁义道德都是虚的。”
听到这里,吕润性已经被吕淑娴口中所叙述的景象触动了脑中的回忆,他在担任寿州观察使时,也曾看到后梁与吕吴边界的缓冲区,数十里甚至百余里毫无人烟,这一切都证明吕淑娴方才所说道理的正确性。
“阿娘说的是,孩儿受教了!”吕润性向母亲拜谢道:“父亲连年征战,致一方太平,的确是仁义之举,只是这大兴土木,兴建建邺城之事,是否可以先缓一缓,待到兵事完结之后,再建设不迟。”
吕淑娴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堂前,手指城外东南方向问道:“大郎,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吕润性走到吕淑娴身旁,向母亲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吕淑娴手指的方向远处有一个土丘,在烟气笼罩之下,一时间也看不太清楚,他仔细的搜索了一会脑中的记忆,不确定的答道:“孩儿愚钝,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母亲手指东南方向,那边应该是南朝台城旧址吧。”
“不错!”吕淑娴点了点头,她转过身来,道:“今日某便再考校大郎你一个问题,为何你父王要弃已有根基的杭州不要,迁都建邺,重新建城于此地?”
吕润性搜索了一下脑海中的记忆,沉声答道:“杭州虽有重江之险对北方有长江和钱塘江两道障碍),但偏处一隅,运河狭隘,大船不得并行。若要经略荆襄,混一宇内,远不及建邺。其地前据大江,南连重岭,凭高据深,形势独胜。西引荆楚之固,东集吴会之粟,经营四方,此为根本。其地舟车便利,无艰阻之虞;田野沃饶,则有展舒之藉。在东南言地利者,自不能舍此而他及也。”
“不错,兵要地理之上,你倒是花了不少功夫!”吕淑娴笑道:“用兵之道我是不明白的,但这建邺乃根本之地,四方财赋,商贾大户聚集此地,若不兴建城郭,如有变乱,当以何拒守?你用兵多年,应当知道两军相争,胜负无常,若无城郭,胜则罢了,若是败了便是一败涂地的下场。你父王用兵数国,运转千里,岂能不深固根本的?”说到这里,吕淑娴指了指远处的南朝台城遗址,继续说道:“南朝城池狭小,随固但百姓商贾皆居城外,侯景之乱时,百姓死伤极多,是以南方积弱,终为北朝所灭。如今南方户口胜与南北朝时十倍,若不兴建大城,若敌军来袭,城外的百姓资财岂不是尽数落入敌手?”这吕淑娴虽为女流,但见识深远,朝中无人敢以女流相视,吕方出兵远征之时,时常将权柄相交,以为居守之人,这一番话说下来,听得吕润性大汗淋漓,惭愧无地,便好似面对父亲的责骂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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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淑娴见状,安慰了儿子几句,笑道:“不过待到吕郎回来后,你还是将今日所见之事说与他听听吧!”
吕润性闻言不由得诧异道:“这又是为何呢?父王事务何等繁多,孩儿岂可拿自己的愚见去劳烦他?”
吕淑娴笑道:“虎头你这可就错了,这基业是你老子的,可说到底也要传给你的。为人君者最怕的就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还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将世间万事看的太简单了,这等人十个有十个要亡国的,不但害了自家,还害了天下百姓。不管你这次见解是对是错,但能从小事中看到祸患的端倪来,并反求诸己,就凭这点谦瑾的性子,便是个保家之人。你父亲知道了,肯定高兴坏了,只怕连饭都要多吃一碗了,又如何算是劳烦他?”吕淑娴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笑道:“再说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啊?”吕润性正低头受教,突然听到吕淑娴这般说,不由得讶然问道:“阿娘怎的又这么说?”
“这为政之道便如同那鼓琴一般,不可将弦太松了,否则会弹不出声音来;但也不可绷的太紧了,否则就会崩断了。你父王外用大军,内兴功业自然有他的道理,但若是对百姓刻剥太狠,激起了民变,那也是不行的。如今大江以南已经大半平定,北方群雄角逐正酣,正好息民停役,坐以观畔。只是好事也要用正确的办法来做才对,天下间尽有把好事做坏了的愚人!”
吕润性听到这里,已经全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恭声下拜道:“待到父王返京之后,孩儿定当向父王好生学习这为政之道!”
半个月后,建邺王宫。两只描金镂空龙首暖炉里,撒满了龙涎香的木炭静静的燃烧着,散发出一阵阵暖暖的香气,虽然外面还是刻骨的春寒,但房间内却又是暖和又是舒适。里充满了舒适而又暖和的气氛。一张用精美的山鸟刺绣图装饰的屏风放置在室中,将房间分隔为内外两个部分。
吕方斜躺在矮榻上,双目微闭。外间的灯光透过屏风淡淡的照在他的侧脸上。也许是光线的原因,此时他的脸色显得分外惨白。即使在睡梦中,吕方脸上的肌肉不时有些抽搐,双手的也不时握紧松开,好似在睡梦中他也在和敌人争斗,显然即使在梦中他也并不安稳。突然,吕方猛的坐起身来,额头满是汗珠,目光中满是惊吓之意。
屏风外间夜里当值的两名婢女听到里间动静,赶忙入内察看,看到吕方这般模样,赶忙取来热茶和毛巾,吕方喝了两口热茶,又擦去了额头上的冷汗,才觉得好了点,挥手让那两名婢女退下,躺下想要再睡一会儿,可一闭上双眼,方才梦中的图景便在眼前不断闪现,怎么也睡不着,只得爬起身来,披上外袍,走到桌旁,随手挑亮油灯,拿起几案上的一份摊开的奏折,轻声诵读了起来。
“依臣所闻,国皆以农为根本。夫天下万物,无有根枯而叶昌,本瘦而末肥者。圣人有云:治国之道,当不扰民为先。不扰则*民静,民静则不误农时,不误农时则*民有积蓄,再晓以礼义,使之知上下之分,明廉耻之义,以此攻之,天下有何人能当之?今陛下不法先王之道,以独断为智,攻伐为能,外用虎狼之将,大兴师旅,攻伐不断;内用聚敛之臣,大兴城池楼台。百姓穷苦困乏,丰年糠菜不饱,饥年则老弱填于沟壑,强者啸聚为盗。长此以往,臣恐有不忍言之事。”
吕方念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目光越过剩下的文字,直接落到了最后的落款处,只见用端正的柳体楷书写着十个字:“臣润州刺史崔含之具闻”。
“好一个崔含之,家风果然刚正,倒是没有辱没博陵崔家的名头!”吕方随手将那封奏折重新收好,放回案首,他心里明白,这封奏折能够到这里,也代表了留守建邺的高奉天和骆知详两位重臣的意思,否则自己在外用兵这么长时间,朝中政务多半都是由这两人处置,若是他们两人不赞同,又如何会让这样一份奏折来到自己的案头。这么看来,自己这些年来连年用兵,国事已经严重到一定地步了。
“不过那又如何?”吕方脸上突然又现出刚愎之色,南方百姓再怎么过的差,也远远胜过北方后梁、河东那些地方,更不要说自己百战百胜,精兵在手,这等乱世之中,只有先平定四方,才能与民休息,否则你减兵休役,只不过是替别人做嫁衣罢了。想到这里,吕方又将那奏折取出打开,拿起毛笔在砚台中舔了舔,正要写下批语,突然又悬腕停住了,转念道:“这崔含之名望甚高,也颇有才略,治理润州三年来成绩非凡,倒是个人才,这谏书也是出自忠心。若是驳下了,只怕朝中那些看他青云直上的不满之人会趁机攻伐于他,倒不是惜才之道。淑娴还说他那个女儿很是不错,是润性孩儿的良配。留中不发便是了!”想到这里,吕方便将那奏折重新折好,放到一旁书架标着留中不发的木格中。
吕方做完这一切,本待上榻重新睡一会儿,这是外间传来一阵更鼓声,侧耳细听已经是五更时分。再过一会儿天边大亮了。他便索性换上外衣,走出屋外,取了佩刀,舞了两路刀,只觉得身上渐渐暖和起来,额头上渗出津津的汗来,便将兵器丢到一旁,早有内侍送上毛巾来,吕方一边擦汗,一边问道:“施公公,今日有何安排。”
施树德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此时的他已经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时间的河流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他听到吕方的问话,赶忙快步上前,低声道:“夫人昨日遣人来说,润性殿下上午会来求见。”
吕方闻言笑道:“喔!是润性那孩子呀!那好,我且去梳洗一番,若是他来了,便立刻通传进来,让他在书房中等候!”
吕润性坐在书房中,想起马上就要见到已经多年未见的父亲。心中不禁有些
忐忑。虽然他与吕方乃是骨肉之亲,但俗话说‘天家无父子”,若说世间亲情最淡的地方便是宫廷之内,这点在唐朝表现的更为分明,从开国时“玄武门之变”算起,整个唐代正常父子相继的不会超过一个手掌之数。吕家虽然因为兴起草莽之中,还没有来得及形成那种上层家庭中的那种冷漠、以权谋利害为先的父子关系,但吕润性想起自己即将与父亲说的话,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大郎!”
吕润性正在那里思忖着,门口处突然传来人声,他赶忙站起身来,对进门来的吕方躬身下拜道:“孩儿拜见大家!”
“罢了,罢了!”吕方抢上前扶住吕润性,仔细的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子,突然拍了拍对方结实的臂膀,大声笑道:“短短数年未见,雏鹰就长成了一只雄鹰了!好!好!不愧是我吕任之的儿子。我们父子二人同心协力,天下间事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吕润性见父亲如此,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流,笑道:“孩儿这里先恭贺大家击破马楚,生掳马殷,成就大功!”
“那又算得什么,我民力户口数倍与马殷,若非顾忌粱贼在北,早已平定了他,如今朱温早死,其诸子皆弱,平定楚地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罢了。”吕方满不在乎的拍了拍一旁的胡床,示意吕润性坐下,笑道:“倒是你在寿州不战而退梁军,着实难得!难得的很!”
吕润性听到父亲连番夸赞,脸色不由得涨红起来,赶忙逊谢道:“孩儿这点微末本事,如何及的大人,还请大家多多提点。”
吕方听到这里,脸色突变道:“你这话倒是不错,某今日是要好生提点一下你这小子。”
吕润性闻言一愣,他也不知道为何吕方突然一下子变了脸,赶忙起身逊谢道:“孩儿敢请大家指点。”
吕方点了点头,沉声道:“某听说你在寿州时得知下蔡将叛,便亲领精兵,连夜冒雨行军,击破叛军,斩杀贼首,将百姓迁回淮南,又毁掉下蔡此城,可有此事?”
“正是,还请大家提点!”
“你在此事上,用兵果决,进退有节,虽然有些行险,但也符合兵法上的‘奇正相间’,也是兵法的正道,便是孙吴在你这个位置上,只怕也是这般行事!不过——”吕方说到这里,语意突然一变,厉声道:“你现在不但是寿州主将,已为方面之任,还是一国储君,若有个万一,战局尚可弥补,大位又有何人可以继承?我这些年来含辛茹苦到头来岂不是一场空,你这般做可是大大的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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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方这番声色具厉的训斥立即弄得吕润性跪伏在地,连声逊谢。吕方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还年轻,最忌讳的便是倚仗血气之勇,切切记住一句话,你老子我拼死厮杀半生可不是为了让你也这样拼下去,懂了吗?”
“儿臣定当谨遵大家教导!”
“起来吧!”
吕润性爬起身来,忐忑不安的看了看吕方的脸色,确定父亲此时的心情还不错,便小心的咳嗽了一声,将自己那日在寺庙中所见所闻悉数说于吕方听。吕方听罢了,微微皱了皱眉头,突然问道:“某听说崔润州有个女儿不错,你回来可曾见过?”
吕润性突然被问道这个,脸上突然变得涨红起来,旋即期期艾艾的答道:“孩儿回家时崔家小娘曾经与阿娘同来,再就是几天前我来看望阿娘时遇到一次,一起吃了次晚饭。”
“哦,除了这两次就再未曾见过了?”
“没有,大家为何这般问?”吕润性被吕方突然这般连续发问不由得有些莫名其妙。
“哦,没什么!”吕方在确认儿子的劝谏和方才看过的崔含之的奏折没有直接联系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作为一个人主者,是非常忌讳手下利用身边人影响自己的决定的。想到这里,吕方笑道:“也没什么,你母亲应该和你说过了吧,她对那崔家小娘颇为满意,想要订下这门亲事,你也见过两次了,意下如何呀!”
吕润性哪里想得到吕方心中的那些心事,羞红着脸答道:“崔家娘子端庄秀丽,家学渊源,孩儿没有什么意见。”
“那就好,那就好!那我过两日便选一吉日遣人到崔家去求亲,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呀!”吕方大声笑道,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至于你说的那件事情,某也知道这些年来连年用兵,百姓劳苦,也曾想过减兵息役,与民休息,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吕润性听到这里,他自出生以来,双目所见,耳中所闻的都是父亲的英明神武,在内心深处从没有一个想过父亲会犯错的念头,听到吕方说也要与民休息,更是觉得自己方才所说不过是浅陋所见,赶忙应答道:“大人明鉴万里,自然非孩儿所能比拟。”
吕方坐回矮榻,紧盯着儿子的双眼:“其原因有二,第一,方今天下,豪杰并起,若吾减兵息役,与民休息,那何来钱粮养兵,豪杰散去,不可复集,若有机会,岂不痛惜?其二,我今日若施仁政,天下百姓也只会念我的好,不会念你的好,可以为父百战而得的威望,又何须这些好处,不如将这好事留给你做,换得民心。”
“这个?”吕润性听到这里,不由得如坠五里雾中。吕方见他这茫然模样,笑道:“某都想好了,你这次回来。过段时间便去岳州,准备攻略荆襄,积累班底威望。待到平定荆襄之后,我便立你为世子,我领兵在外之时,你便在建邺监国。那时你便可将诸项苛政一一废除,俗话说‘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百姓困乏已久,只要稍有善行,必然大加拥戴于你。”
吕润性听到这里,才明白吕方的用意是要自己来承担恶名,而将废除恶政的善行让自己来做,好换取美名,不由得感激涕零,伏地哭诉道:“万万不可,儿臣岂能将污名留于大人,美名归己,行此等不孝之举!”
“起来,起来!”吕方见儿子如此,也不禁动了感情,双手扶起吕润性,沉声道:“要想救得这等乱世,不但要有人做好事,还要有人做坏事。我在位之时,天下人畏我敬我,便是有行逆之心,却也不敢。你就不同了,恩义未结,威信未立,却将权柄交在你手中,便如同三岁小儿,持重宝而过闹市一般,最是危险不过。此等善政不让让你来做,还让我来做不成?至于身后毁誉,只要继位之人是我吕家男儿,也不会让那些酸儒在史书上写的太难看的。”
建邺城,宫城,南衙,政事堂。建邺城的部局在相当大方面是模仿大唐长安城,皇城位于作为行政中枢的政事堂位处的宫城之南,京中百姓便也将其称作“南衙”。院墙上的青苔早已吸足了雨水,不断有水滴落下来,落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院子里,静寂的仿佛时间都已经停滞了。
“里面还没有传出来什么消息吗?”高奉天专心的看着眼前的茶盏,仿佛那句话不是从他口里出来的一般。
“没有,那个姓施的老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嘴严的就跟一块臭石头一般,什么东西落到他肚子里,烂了也出不来。”陈允答道,他丑陋的面容上带了一丝讥诮的笑容,道:“怎么了,你都是文官之首了,难道还需要耍这等小手腕,拨弄崔家那个书呆子去当这探路石?”
“呵呵!”高奉天轻笑了两声,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对方话语里的讥诮之意,他揭开茶盏盖,一股沁人的香气渐渐弥漫在这静室之中,他惬意的深深吸了口气,赞道:“好茶,好茶!”
“哼!老狐狸!”陈允不屑的冷哼了一声,这时外间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高奉天好整以暇的放下茶杯,沉声道:“有什么事?”
“禀告相公,吕大将军亲至崔润州府上,代大王向其求亲!”
“什么?”陈允霍的一下站起身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失态了,他恼怒的低下头,脸上转而露出释然的笑容——几案上那茶盏已经歪倒了,高奉天这个老对手的衣袖上已经满是茶渍。
首信坊,崔宅门前,这座吕方赐给崔家的宅邸门前,早已是一片热闹,虽然早已是大门早已关上,但无数双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眼睛还是紧盯着门口的那个崔字。千年来的高门果然不同呀,渡江而来便蒙大王赐给宅邸,然后便直接任为镇海军推衙,几轮迁转下来便到了润州刺史这个天下州郡中一等一的肥缺。本来还听说那厮奏折中言辞颇利,以为他要倒个大霉了,却没想到宫中一片平静,便好似石沉大海一般,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来,倒让那些存着看热闹心态的旁人们好不惶急。却没想到几天后,竟然吕大将军亲至府上,要为世子向崔家的小娘子求亲,这让那些旁人们心中如何不想猫爪挠一般难受,不少酸话也说出口了。
“娘的,老子在丹阳时便从龙了,怎的这与天家结亲的好事没轮到咱家呀!”
“呸!你还只是丹阳,老子可是濠州时就跟着陛下吃粮当兵了,要怨就怨没生个好女儿吧!”
“是呀,年头不同了,那时候陛下要的是挽弓扎枪的好汉子,现在要的是门第高,会耍笔杆子的酸书生,有啥法子!”
但是在那些目光更远,看的更深的人们眼里,将这次看似突兀的联姻和崔含之的那封奏折内容还有他的特殊身份联系起来一看,其中包涵的意思就更多了。这些目光深远的人们此时都在认真的思考着,大王如此行动代表着什么。
崔府,明堂,崔含之站在阶前,静静的看着堂下的那棵槐树,微风微微带起他颔下的三缕长须,加上那修眉长目,端鼻方口。这个高门子弟的确生得了一副好皮囊。
“父亲!”随着一声轻呼,崔含之转过身来,女儿崔珂站在自己面前,手上捧着一件夹袍,低声道:“外间风大,您还是披上这个,免得着凉了!”
“好!”崔含之闻言一笑,接过女儿呈上的夹袄穿上,崔珂站在一旁,突然低声道:“父亲请见谅,孩儿给你惹麻烦了!”
“喔?”崔含之停住穿衣的动作,笑道:“这有何麻烦的?与天家联姻,多少人求之不得,恨不得也生个好女儿,怎的在你嘴里成了麻烦?”
崔珂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低声道:“崔家在吕吴并无根基,骤得富贵,为众人所忌,只怕非福是祸!”
“嗯!”崔含之看女儿的目光越发温柔了起来,低声道:“你见过两次世子,以为如何?”
“刚毅武勇,仁孝下士,乃是少见的英才!”崔珂听到父亲的问话,毫不犹豫的答道。
“这么说,珂儿你愿意嫁给他了!”
崔珂闻言,脸色立刻变得绯红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功夫,她才缓慢而又坚决的点了两下头。
“那便是了。”崔含之的声音低沉,仿佛是在说服自己:“世子仁孝下士,若是辅佐得人,便是江南之福。崔某岂可为了一门祸福,避道而行?”
建邺宫城北面,崇化坊。相较于建邺城中其他地方的坊墙,崇化坊的坊墙要高的多,坊里的烟火气也要清冷许多,原因很简单,建城之初此地便被规划为囚禁有罪官员,宫女的地方,马殷父女便住在这崇化坊中。
马宣华正百无聊赖的坐在窗前,数着院中槐树上到底有几只鸟巢。这时宫城方向传来一阵钟鼓声,她不禁好奇的站起身来,向屋外走去,刚刚出得院门,便有一名青衣仆妇上前拦住,敛衽拜了拜,道:“小娘子请止步,若要外出请先得到典吏的同意。”
马宣华皱了皱眉头,脸上升起一股怒气,可还是停住脚步,原来她与马殷被安置在此处之后,身边仆役便被尽数替换了,变成了本地人,而且若要出坊便要得到这崇化坊中典吏的允许,除了衣食优待些,简直就和囚犯无异。但马宣华也知道如今情势不同,只得强忍下胸中怒气,答道:“某不过想出院外溜溜腿罢了,又不出坊,就不用劳烦典吏的同意了吧!”
那仆妇倨傲的笑了笑:“若只是在坊里溜溜腿,那倒也无妨,便让小人陪陪娘子吧!”
马宣华冷哼了一声,走出院外,那仆妇尾随其后,一副明白着要贴身监视的模样。马宣华在坊里转了两圈,只听到那钟鼓声越来越清楚,依稀可以听出是喜庆时的雅乐,不由得心中生疑,难道是吕吴宫中有什么紧要人物办大喜事不成?想到这里,她便向身后的那仆妇问道:“吴王宫中好生热闹,可是有什么喜事?”
“自然有喜事!”那仆妇闻言满脸都是喜色:“今日正是大王世子定亲的日子,自然要热闹一番。其实这又算得了什么,待到娶亲之日,只怕场面还要大上十倍还不止呢!”
“大王世子?定亲?”马宣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仆妇口中说的正是吕润性,一想到那天船上偶遇的英挺男子就要定亲,她心中便不由得一痛,随即自失的一笑,人家是大国世子,又和自己这个亡虏之女有什么干系,说不定人家早就不记得曾经见过自己这个人了。可马宣华虽然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不受控制的问道:“那是谁家的姑娘,有这般福气?”
“自然是一等一的门户!”那青衣仆妇得意洋洋的赞道:“博陵崔家的女儿,便是与天家联姻也不辱没了。不过话说回来,吴王称帝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那仆妇自顾着说下去,可马宣华只听到“博陵崔家”四个字便只觉得耳边一聋,对方后面说的什么便全然听不进去了,她本能的想到了那天在船上看到的那个帘帽女子,她一定就是那个“博陵崔家”的女儿!马宣华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没有崩溃,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道:“我累了,回去休息了!”
“啊?好!”仆妇意犹未尽的看了看马宣华的背影,她还没有把自己从别人口中打听到的那些关于博陵崔家的传闻全部说完呢,这让这个粗心的妇人有些沮丧,全然没有发觉监视对象的双肩在微微的颤抖。
马宣华一走进屋内,立刻表示自己要睡一会,当房门在马宣华的背后关上的同时,她立即扑倒在床上,将脸埋入毯子里,痛哭起来。
建邺城还没有从吴王世子突然与崔家定亲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便被接下来一连串的消息给惊呆了,世子吕润性刚刚定亲没多久,便被任命为岳州刺史、湖南、武昌两道制置使,西北行营都统;在平定湖南一役中立下大功的钟延规则被任命为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西北行营副都统,粮料使;而刚刚与天家结亲的崔含之则被迁入中枢,加上了中书舍人衔头。对于前面两项任命,几乎所有人的判断都很一致——世子即将主持经略荆襄的战事,而钟延规则镇抚新近占领的湖南八个州,同时担任为大军主持后勤的差使。但是对于最后一项任命的判断,就大相径庭了:有人认为崔含之本就门第高贵,又与天家结亲,正好趁这个机会入中枢,典机密,前途不可限量;但还有人认为中书舍人这个官职吕吴以前并没有安置,原先中书舍人参与机密,起草诏书的职权其实是由高奉天所在的幕府诸曹和陈允的枢密院来分掌的,高、陈二人的资格和潜势力远远高过崔含之,就算崔含之被任命了这个衔头,可未必能从这两个大佬手中分出一杯羹去,只怕大王的本意是拿这个清贵的衔头给亲家,顺便点缀一下圣朝景象。但是那些知道的更多,看的更远的人们从这个任命中却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崔含之上书要求减兵停役,休养生息,这是和大王这些年来方略是截然相反的,大王对于奏折不置可否,留中不发,但却将崔含之调入中枢,参与机密,这难道是要改弦易张的前兆?再联系起与崔家的联姻,世子掌管上游军事大权这系列行动,众人纷纷感觉到圣心莫测,天佑十五年初春的建邺城,就好像城外江边的芦苇一般,随风飘荡,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将会倒向哪边。
潭州,楚王宫,这座马氏的旧宅已经换了新主人,在权力的驱使下,本来有些破损的宫室已经被装点一新,被重新涂过一遍的墙壁红的发亮,就好像此时府中的气氛一般。
“恭喜将军!”
“贺喜将军!”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堆满了笑容,每一张嘴都喷射出各种各样的谀词,这一切的中心就是坐在首座的那个人——新任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西北行营副都统,粮料使钟延规。
一名青衣文吏高声笑道:“将军此次当上了副都统,粮料使,这都统可是吴王世子,这分明是吴王将自己的继承人放到将军身旁,让将军扶上一把,有此可见将军圣眷之隆,只怕满朝文武,无一人能及呀!”
“不错!”
“正是!”
那青衣文吏的谀词激起了一片附和声,在这个时候,故作清醒是招人恨的,只有“花花轿子大家抬”,才是为官之道。钟延规倒还清醒得很,他摆了摆手,笑道:“这话可过头了,什么满朝文武圣眷没人能及我,这可是要害我呀!”
那青衣文吏闻言有些紧张,他正想着如何巧妙的转过话头,摆脱这种窘境,却听到钟延规接下来的话:“不过方才于先生有句话没说错,大王让我当这粮料使,的确是圣眷颇隆。眼下明摆着就要用兵荆襄了。俗话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些年仗打下来,江西,江东、淮西的老百姓都快吃草了,大王让我这个潭州刺史、湖南道制置副使来当粮料使,明摆着就是让我从湖南这边解决粮饷问题,让那边喘喘气。来,来,来!你们说说,这粮草问题该怎么解决呀?”
钟延规话音刚落,屋内顿时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开口。原因很简单,固然江西、江东、淮西这些吴国治下的百姓已经被压榨的快要吃草了,可就在他们治下的那八州土地上,双方十余万大军刚刚你来我往杀了个不亦乐乎,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征粮征饷,那简直和百姓口里挖粮食没啥区别。
钟延规看到手下都不开口,倒也不着恼,突然,他指了指方才那个说话声音最大的那个青衣文吏,笑道:“于先生,你就先来说说吧!”
那青衣文吏此时不由得大骂自己方才为何那么大声,引得钟延规的注意,惹来了麻烦。他咬了咬牙,字斟字酌的答道:“小人见识浅薄,若有说的不当的地方还请将军见谅。以小人所见,湖南百姓虽然相较江西、淮上百姓要好些,但这些年的仗打下来,也是积蓄不多。而且与荆南交恶之后,茶叶无法北运,不少茶农已经困顿不已,将军若要加征粮税,只怕,只怕——”那青衣文吏看了看钟延规的脸色,一咬牙道:“只怕会激起民变!”
“嗯!”钟延规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那于姓文吏本是楚地旧人,对当地情况比较了解,因此被留用下来,他见钟延规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逆言发火,鼓起勇气继续说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湖南与江东,江西不同,开化未久,许多地方百姓还不过是刀耕火种,一亩所收去掉种子不过七八斗,家中并不多少积蓄。而且罢兵之后,不少楚军士卒无家可归,便啸聚山林,或者投入蛮夷间,若是激起民变,内外交攻,只怕局面便不可收拾了。”
“够了!”突然一声断喝截断了于姓文吏的叙说。只见钟延规满脸铁青的怒视着对方,沉声喝道:“你不过是一介亡虏,本将军看你还有点用处,留你一条性命,你居然还敢大声说话了。实话跟你说,征粮征税这是军令!那些家伙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要是敢多话的,便让他们来问问老子的刀利不利!”说到这里,钟延规一刀将面前几案桌角斩落。已经瘫软在地的那于姓文吏见状,不禁打了个寒颤,闭口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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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湖南的百姓来说,天佑十五年的春天绝对不是一个好年头,绵延多年的吴楚战争终于已经结束,但压在他们肩膀上的各种负担并没有减轻,恰恰相反,盐税,丁口税,甲兵钱,茶税,转运钱等一笔又一笔杂税不断的落在百姓们的身上,这些可怜人们绝望的发现,和平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们松一口气,反而让未来变得像黑铁一般沉重,没有一丝亮色。泡-书_吧w.aohm)
潭州,湘江茶市。一排排船只停满了岸边的浅水区,几乎练成了一片,如今正是春茶上市的季节,这些船里几乎都装满了湘茶,几乎每艘船的吃水都很深,不少船水线离甲板不过一尺多的距离。依照往年的规律,这些船上的春茶将被潭州的茶商统一收购之后,转装到大船上,然后沿湘江,洞庭湖,进入长江,运到江陵,然后由北方的商人收购交易,转运到全国各地,无论是湖南当地的茶农、商人,还是江陵的高季兴政权,都从中获利甚丰。
正是清晨时分,一个个睡眼迷惺的人们走出船舱,往江中倾倒着昨夜的脏水,妇人们则在清洗着蔬菜和米,准备着当天的早饭,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在船边玩耍着,对于他们来说,这个世界的那些悲伤和愁苦仿佛是绝缘的,哪怕是一块漂浮在水面上的老菜叶,一根芦苇,都能给他们带来无尽的快乐。
孩子们的欢笑也感染了船上的大人们,船户们一边吃着早饭,一面兴奋憧憬着自己舱中茶叶到底可以卖出一个什么样的好价钱,能够从中挣多少。这些运送茶叶的船户有少量是运送自家出产的茶叶,但大部分都是以水上为生的流户,船也就是他们的家,每年春秋两季去各个出产茶叶的小镇村落,收购烘制好的茶叶,运到潭州茶市来转卖,然后运回各个乡镇村落所需的杂货物品,从中牟利。战争的结束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消息,虽然赋税并没有减少,但平安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利好,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变卖了田产,筹集了进茶的资金,想要搏一把,换得一个光明的未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头已经渐渐高了起来,玩的有些疲惫的孩子们开始回到自己家的船中,停泊区也渐渐的安静了下来。但岸上却嘈杂了起来,不时有些零散商贩喊叫着收购茶叶的价格,那些有意出售的船户则招呼一声,那商贩便上船鉴别品质,讨价还价,付款买货。但是绝大部分船户并没有理会这些喊价的商贩,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不过是些小商户罢了,拥有的资金和能出的价码都很有限,这里数百条船上的万余石茶叶绝大部分都是出售给潭州城内的最大的三家大茶商的。依照以往的惯例,这三家大茶商至少要到下午才回来人验茶收购,出卖给这些小商贩不过是那些大茶商不愿收购的劣质茶叶罢了。
果然,到了正午时分,岸上来了一行人,离得还有百余步,离岸近的十几条茶船便将跳板搭上了岸,几个老成的汉子离得远远的便对着那行人拱手行礼,那行人中为首的是个骑在骡子上的青袍汉子,四十出头的年纪,长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脸上无语便带了三分笑容,天生就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边走边拱手向船上回礼,正是潭州三家最大的茶商成泰记的当主,成仁泰。
这成仁泰到了岸边,甩缰跳下骡背,早有下人将骡子牵到一旁。成仁泰对船上众人做了个罗圈揖,笑道:“今天潭州茶市便由小可来验茶定价。琐事颇多,来迟了,怠慢之处,请列位担待。”
船上顿时传来一叠声的“不敢”声,这些人哪个不知道这成仁泰成大户眼力精,本钱厚,不要说在潭州,便是在湖南,在江南都是数得上的大茶商,每年在江陵的大行市中都做下数十万贯的大生意。这些年吴楚两国战事连绵,荆南的高季兴站在了马楚一边,这成大户借了势头,联合楚地其他茶商,竟然慢慢将吴茶挤出了江陵这个南来北往的大市场。吴军破楚之后,世人本来都以为他要倒大霉了,可看他现在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还犹胜往昔,让人不得不对这厮钻营的功夫佩服三分。
成仁泰三步两步上得一条茶船,早有人送上矮榻几案,他也不谦让,昂然坐下,舟上人赶忙呈上茶叶样品。成仁泰拆开包装,凑到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思忖,船上旁人赶忙屏住鼻息,唯恐打扰了他。片刻之后,成仁泰睁开双眼,沉声道:“取器具来!”
从人赶忙将茶具摆开了,早有人将备好的沸水放到一旁,成仁泰从怀中取出银刀,从茶饼上切了一小块,仿佛茶具中磨碎,冲入沸水,调制茶汤,先是闭目闻了闻茶香,然后看了看茶汤色泽,最后的抿了一口茶汤,品味了片刻,成仁泰抬头道:“上三品!”随后他转头对身后两名客商打扮的中年男子笑道:“二位也来品品吧,免得成某口鼻失聪,坏了咱们潭州茶人的名声!”
那两人闻言赶忙摆手笑道:“这可是说笑了,再您这大家面前,咱俩这点微末计量如何还敢卖弄,您只管说话便是,我们二人绝没有半个‘不’字!”
成仁泰听到这里,笑道:“也好,咱家今日便托大了!”原来这潭州茶市根据茶叶好坏,分为上中下三品,每品又分为“一二三”三个等次,各个品次各有不同的价格,那成仁泰方才便是品鉴第一个茶商的价格。于是各船上的茶商流水般送上样品来,成仁泰凝神一一品鉴之后,报出品级来,果然他这茶叶上的功夫十分了得,过了约莫两个时辰,眼看日头已经西沉,附近数十条送检的茶船的样品一一品鉴完毕,却连一人对结果不服的都没有。
成仁泰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擦了擦渗出了些油汗的额头,笑道:“今日便到这里吧,剩下的明日再说吧,验过了的各位,明日上午便有挑夫前来卸货,请准备好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船上那些茶船船主们对了对颜色,一个老成的走出行来笑道:“成东家开了金口,我们还有什么话说,明天早上咱们自当将茶货准备好了,绝无问题。只是劳问一句,今年的茶价可否说上一声,小的们知道了,也好有个准备!”
“该打!”成仁泰闻言拍了一下脑门,笑道:“瞧咱家这猪脑子,竟然将这事给忘了,还劳得列位开口问,来人呀!还不将今年的茶价拿出来给列位看看。”
成仁泰话音刚落,身后便走出两名仆人来,他们双手抬着一块刷白了的木板,上面用木炭写着些文字数字,正是各种品级茶叶对应的价格。
众船主看到这木板上的价格,本来满是笑容的脸色顿时僵硬下来,后面看不清楚木板上内容的和认不得字的纷纷开口询问,船上一下子满是私语声。成仁泰却还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看着茶船主人们在那里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才说话那船主转过身来,对成仁泰唱了个肥诺,颤声问道:“敢问成东家一句,这木板上写的可是今年的茶价?”
那边不待成仁泰答话,站在身后的一人抢答道:“不是茶价还能是什么,你这伧夫,难道成东家还能诓骗你们不成!”
成仁泰摆了摆手,拦住身后同伴的嘲骂:“不错,正是今年的茶价,我成仁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莫非有什么不对的吗?”
那船主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起来,急道:“敢问东家一句,这去年的茶价上品三等一担也有四十贯,为何今年却只有五贯,连去年最烂的下品茶都不到。要知道这等价格,不要说本钱,就连我们往返的税钱,人工只怕都不够呀!”
那船主话音未落,身后的茶船主人纷纷应和道:“不错,本以为拼死拼活划到潭州来,想要买个好价钱,结果却落得这个下场,咱们这生意可是拿自家本钱开的,不行,不行!”
成仁泰面对这对面数十个茶船主人的抱怨喝骂声,脸色却是丝毫不变,还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待到骂声渐渐歇了下来,他抬了抬手,笑道:“列位说自己的生意是拿自家本钱开的,亏不得。却何尝想到我们成泰记的生意也是拿自己本钱开的,如何亏得呢?”
对面的船主们听到成仁泰这般说,纷纷大怒,有个性急的上前道:“谁不知道你们成泰记将这些茶叶分装一下,运到江陵去便少数是翻一番的价,却在这里哄我们,这等黑心钱你们也要挣,只怕落下肚子去拉稀!”
成仁泰闻言却不恼怒,笑道:“这位兄台说的是往年的行情,却不知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大吴屯兵岳州,眼看就要进攻江陵,这里的茶叶哪里还有办法送到江陵茶市去。我们出这个价,也是担了莫大的风险。这样吧,看在列位多年老生意朋友的份上,某家拼着自家这些年的老脸皮,上品和中品的茶价再加上一成,买不买就看列位自己的了!”
成仁泰这番话便好似一块落入平静水潭的石头,激起了千层浪花,这些茶船主人虽然比那些埋头种田的农夫见识要广博不少,但江陵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了,至于吴军占领潭州之后,对于茶价的影响对于他们来说更是无法理解的东西。他们只知道自己一下子从幸福的顶端坠落下来,落入了破产的绝望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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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仁泰见众茶商这般模样,站起身来,轻击了两下手掌,身后的伴当捧了一叠事先制作好的文书来,他取了一张递给一个船主,让众人传阅,只见那文书上已经写好了各项买卖条款,只有买卖双方、茶叶品级、数量、价格各项还空白着等待填写,显然这成仁泰事先早就准备好了。待到众人看清了,成仁泰对众人拱了拱手笑道:“列位,若是没其他意见的,便请在这里画押吧,某家现在这里说清楚了:今日画押的某家方才说的在上品和中品茶价上加上一成只是今日有效,过了今天便不算数了!”
成仁泰话音刚落,对面人群中便是一片哗然。茶市中转运往北方的茶叶更是占了八成以上。若是照这位成东家所说的,今年的江陵茶市不收湘茶,只怕潭州城内的茶叶价格便会跌的惨不忍睹,自己若是不卖给他,还能卖给谁呢?可这位成东家的价码也是在太过刻薄了。众人正左右为难间,一个脾气火爆的怒道:“我随便找几个小商贩,拼却麻烦点,零散买了便是,也总比卖给你们价码高些!”
成仁泰听了,却并不回答,只是笑笑,便转过身去,向船下走去。早有一旁的伴当笑答道:“穷措大,好叫你知道,这江陵茶市不收湘茶的消息乃是我家主人刚刚得到的,上午那些小商贩还不知情才来收茶,现在往江陵的船行已经不再接受拖运茶叶的生意,只怕这消息已经传遍满城了,你们若能再卖出一两茶去,我胡三便随你姓!”正在说话间,岸上跑来一群人来,几个眼力好的已经看出其中有几个依稀正是上午卖茶的小茶商,看他们神色惶急的模样,只怕方才那人所说的并非假话,众船主脸色不禁黯然。
那答话伴当将摆开几案,将手中的契书摊开了,准备好笔墨,对面前那船主大声道:“你可要买,若是不买,便让开来,莫要挡了别人!”
那船主是个长大汉子,双目红肿,满脸都是风霜之色,显然这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站在几案前呆呆的看着文书,双肩颤抖,半响说不出话来。那伴当看的不耐烦,索性扯过那船主的右手,将大拇指在印泥上一压,猛的在文书上一按,便拿起文书往那船主怀中一塞,便要应付下一个人。那船主手指一碰到文书,立刻醒过来,看了看自己右手拇指上的红迹,又看了看文书上殷红色的指印,偌大一个汉字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那伴当听到哭声,顿时怒道:“哭啥,倒好似是咱们商号欺负你一般,还不快赶开去,莫要妨碍了生意。”
于是,众船主一个个鱼贯过来画押,虽然人人心中不忿,但正如那成仁泰所说的,这茶叶不卖给他们还能卖给谁呢?若是屯在手上,这茶叶不能吃,也不能喝,还要担着风险和丢失的各种花费。再说他们这些船还是第一波,随着春茶渐渐上市,后面的茶船还会一波波赶过来,只怕那时候这个价格都卖不出去了。家乡的田地,欠下的款项还指靠着这卖茶钱呢?船主们画罢了押,一担担茶叶也被随后而来的挑夫搬下船去,换来或多或少的钱帛,一条条空荡荡的茶船浮了起来,就好像那些船主的心一般。
码头旁的一条画舫上,装饰华丽,宽敞的客舱中不过坐了四五人,在首座的正是成仁泰,每个人身旁都陪坐着一名或两名艳姬,面前的几案上都是珍肴罗列,可最多也不过动了一两筷子,显然席上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为了吃喝。
从画舫上望去。只见岸上的搬运茶叶的挑夫越来越多,不断壮大,显然不得已接受潭州三大茶行苛刻价格的船主越来越多。宴席中人看在眼里,不由得喜在心里。一个黑脸胖子忍不住举起酒杯,对成仁泰大声笑道:“成家东主,某今日算是服了你了,略施小计,便将这帮子穷措大压服的半点办法都没有,茶价压得这般低,你可真是陶朱公再世呀!”说到这里,那胖子一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将空杯底朝众人露了一下,一把抱住身旁的艳姬,仰天大笑起来。
“是呀!”
“正是,咱们今年搭上成泰记的快船,只怕获利较之往年要多上数倍吧,当真是托了成东家的福了!”
这舱中数人便是潭州城中最大三家商行核心成员,他们一想起即将获得的巨大利润,便只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反正好听的话也不用本钱,一堆堆的谀词便送了过去。那成仁泰只是笑着应承,目光流动,却带着几分讽刺的笑意。
这一众商贾正应酬间,一条小船靠了上来,却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奉行,对众人唱了一个罗圈揖,沉声道:“禀告列位东家,已经有定下了两千余担茶,天色已晚了,是到今日为止,还是点灯连夜收茶?”
舱中立刻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成仁泰的脸上,本来这三大商行在潭州城中也只是鼎足而三的地位,这成仁泰也诸东家中只是较有威望的一个,但此次收茶的策略都是他一人的计谋,大获成功之后,不知不觉间舱中竟然形成了唯成仁泰马首是瞻的局面。
成仁泰咳嗽了一声,答道:“连夜收茶,吩咐下去,大伙儿加把力气,谨慎些,莫要出了差错,今日事了了,成某亏待不了大家。”
“喏,那小人先退下了!”那奉行躬身对舱中众人拜了一拜,便转身退回小船去了。待到那小船走远了,方才那黑脸胖子突然竖起大拇指高声赞道:“高,果然是高招,纸包不住火,只要从北边的客商过来,成东家这个江陵闭市的假消息便被戳破了,那时这些穷措大肯定不愿以低价卖茶,这时候多收一分便是多赚一分。成东家果然高呀!”
舱中众人闻言纷纷齐声赞赏,成仁泰身旁的艳姬也不住劝酒。可那成仁泰却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只是喝酒吃菜,待到赞赏声渐渐停息下来了,成仁泰突然笑道:“列位都以为成某今日说了谎话,其实某家当真是个实诚人。”
舱中众人听了成仁泰的话,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不由得齐声笑起来,他身旁的艳姬更是笑得喘不过起来,一边搂住成仁泰的脖子,一边娇嗔道:“成东家连奴家的心肝都哄了去,还说自己是实诚人,奴家不依!”
众人见状纷纷起哄,成仁泰也不推辞,只是和那艳姬喝酒亲热,浑似放心享乐一般,正当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桨声,转眼之间,一条气喘吁吁的汉子冲进舱来,在那黑胖汉子身旁附耳低语起来,那黑胖汉子刚听了两句,脸上酒意立刻便去了,目光清明了起来,
“都别喝了!”随着一声断喝,舱中的喧闹立刻停了下来,十余道惊诧的目光集中到那个黑脸胖子脸上,只见那厮那张黑脸早已变成了紫色,便好似一块猪肝,正咬牙切齿的盯着成仁泰,好似要把对方切成十七八块一般。
“成仁泰,你方才说的江陵今年闭市的消息是真的?”
成仁泰好整以暇的在自己怀中的艳姬脸上亲了一口,笑道:“自然是真的,某方才不是刚刚说自己是个实诚人,又怎么会说假话呢?”
那黑脸胖子破口大骂道:“我*操*你成家十八代祖宗,你知道江陵茶市闭市还压价收那么多茶叶进来,你这混球到底藏了什么心肝呀!”
舱中众人本已有了三四分酒意,到了此时才搞明白到底是什么回事,有个年纪大点的立刻就两眼翻白倒了下去,剩下几个不是脸色苍白,满脸冒汗的靠壁坐下,就是指着成仁泰破口大骂起来。
成仁泰却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对方的手指头都要戳到他的鼻尖了,他还是饶有兴趣的品味着杯中美酒,倒把那几个骂人的气得手足冰凉,若非他们手中没有刀剑,只怕早就把眼前这个可恶的家伙砍成七八块丢到江里去喂鱼了。那个黑脸胖子心思灵敏点,转头就要出舱让艄公靠岸,想要停止收茶,也好尽量减少些损失。成仁泰见状笑道:“曲东家还是莫要急着上岸了,某家只是说江陵今年闭市不收湘茶,又没说成某没有办法将这些茶买到北方去。”
成仁泰话音刚刚落地,那黑脸曲姓茶商立即僵在那边,舱中也立刻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目光惴惴的看着成仁泰,仿佛这个中年胖子的脸一下子能长出一朵花来一般。
成仁泰轻击双掌,高声道:“来人,快将列位面前的席面重新整治了,杯中酒换了,今日我要和列位痛饮一番,不醉不归!”舱外侍应的仆役听了,连忙进来清理,新菜酒水便如流水般运了进来,不过片刻功夫,舱中便又焕然一新。成仁泰举起手中酒杯,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笑道:“成某这杯祝在座的各位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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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2-01-23[字数]3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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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众人见状,只得拱手饮了杯中酒,那黑脸胖子却不饮酒,将手中就被面前几案上重重一顿,冷声道:“只怕这运往北方售茶的渠道也只是掌握在成东家一人手上吧?”
其实舱中之人个个都是极精明的,,只不过方才为眼前的巨利所惑,才被这成仁泰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时被那黑脸胖子一提醒,众人便立刻回过神来,看成仁泰的目光便立刻不同了起来。
“曲东家果然灵醒的很!”成仁泰却好似没有听出那黑脸胖子话中的骨头,笑着赞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封制作的十分精致的卷轴来,放在几案上,却是白麻纸告身,笑道:“好叫列位知晓,某家三日前已得钟观察任命,为府中推衙,勾当茶马诸事,有权与北方梁国进行茶叶回易,大吴所辖的湖南八州的茶叶贸易之权皆是成某的范围,列位以为如何呀?”
听了成仁泰这番话,舱中众人脸色立刻变得精彩了起来。原来这回易便是古时“贸易”之意,虽说吴粱如今交恶,正常的茶叶贸易不能继续进行,但双方的交易需求并没有随之消失,所以往往会有大量的地下的走私贸易出现,由于走私贸易要冒着遇到双方军队和盗匪的危险,所以其中蕴含的利润也是极高。而这回易就是由官府支持的走私贸易,自然是大赚特赚的。舱中人都是做老了生意的,岂有想不通这些关节的,在众人眼里,那放在几案上这薄薄一纸告身,便好似闪着金光一般,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
“原来成东家搭上了钟观察这条线,如今已是官身了,曲某这里先恭喜了!”那黑脸胖子反应颇快,第一个起身对成仁泰拜了一拜,笑道:“既然如此,这单生意如何分利,还请成东家示下,小人绝无二话!”
那黑脸胖子一这般开口,众人立刻反应过来,这成仁泰既然已是官身,又靠上了钟延规这等大山,这茶叶生意的话事权便在他的手上了,若是惹得他有半点不快,只要在钟延规耳边随便说上两句不是,便是抄家灭族之祸。想到这里,舱中顿时一片赞同附和之声。
成仁泰此时已经占尽了优势,态度却显得分外谦恭,起身对众人做了个罗圈揖笑道:“不敢,不敢,这示下这话可不敢。其实今日成某请列位来,却是有个诺大的生意,自家本钱不够,想要与大伙儿一起来合伙!”
那黑脸胖子此时脸上早就笑成了一朵花,抢先答道:“成东家说笑了,就凭你这勾当茶马诸事的差使,这茶叶生意便是一文钱不出,潭州城中赶来合伙的商贾还不是山载海量。今日叫上咱们这几个不成器的,还不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抬举咱们,咱们可不能不识好歹呀!”这黑脸胖子害怕自己方才那几句话冲撞了成仁泰,惹来祸患,赶紧拼命的拍马屁,拉情分。
成仁泰笑道:“曲东家说笑了,不过这茶叶生意虽大,某家却还没看在眼里,我方才所说的那桩需要列位帮忙的生意乃是另外一桩。”
舱中顿时静了下来,这些大商人在今天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多了,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谁也不敢去接这个话茬,毕竟他们有一种预感,眼前这个成东家即将说出口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范围了。
成仁泰环顾了众人一眼,做了个示意婢女仆役出去的手势,待到舱中只剩下一众商人,才笑着买了个关子:“曲东家且说说,从古至今谁才是天下第一大商人?”
那黑脸胖子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个,从古至今的商人可是太多了,小人见识短浅的很,倒还当真不知道!”
“以在下所见,从古至今天下第一大商人便是那战国时的吕不韦!”
“吕不韦?”舱中每一个商人的眼中都闪过一丝异彩。“吕不韦”这三个字对这些追逐什一之利的商人来说有着一种奇异的魅力,这个男人也许不是有史以来最富有的商人,但的确是最“大”的商人,因为他买卖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个国王,一个国家。
这时有人问道:“成东家你提到这吕不韦作甚,难道和你这桩生意有啥关系不成?”
成仁泰闻言笑道:“不错,成某虽然不才,但也想效法先贤,做上一桩大买卖!”
成仁泰话音刚落,只听得咯噔一响,却是一个商人被吓的碰倒了几案上的酒壶,酒水从壶口汩汩的流了出来。
成仁泰却根本没有发觉道众人脸上的惊惧,自顾狂热的说了下去:“列位想想,天下间最好做的生意莫过于做官家的生意,我们做这茶叶生意,不但要担心路上各种事故,还要担心货物多寡,价格波动,获利也是有限,若能插手盐铁买卖,那才是大利所在呀!”
众商人听了成仁泰这番话,不由得纷纷催促快说,早将方才的惊吓抛到脑后去了,原来自古以来,天下生意中获利最厚的便无非盐铁两宗,但汉武开疆之后,国用空乏,武帝便将盐铁收为官营,课以重税,成为zhèngfǔ的一大财源,后世皆效法其政。商人们虽然对其垂涎不已,但还是畏惧国法,不敢插手,这时听成仁泰说有办法插手这盐铁的买卖,自然立刻将各种担心抛到一旁,耸动起来。
成仁泰双手轻轻下压,示意众人停止催促,笑道:“列位,当今大吴国最大的是谁呀?”
“自然是吴王吕方啦!”一个口快的抢道。
“那二十年后呢?”
人丛中稍静一会,便有人沉声答道:“吴王已经年过五旬,若是不出意外,那时当权之人应该是当今世子吧!”
“不错!”成仁泰笑道:“列位都知道这吴王世子如今驻节岳州,即将西向攻取荆襄,这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耗用的资财更是如流水一般。钟观察兼了行营粮料使一职,咱们若能将这凑饷的差使办好了,搭上了吴王世子这条线,待到世子登基之后,从这盐铁生意中分上一杯羹想必也不难!”
画舫中众人听了成仁泰这一番谋划,不由得齐声称赞对方深谋远虑,非自己所能及。成仁泰见状赶忙趁热打铁,开始商议了众人所出的钱财舟船份额以及各自获利的份额。不过小半个时辰,众人便议定了,所获的利润中八成上缴充作军饷,剩下两成中成仁泰抽取半成,其余的由众人按照所处股份均分。为了行事方便,成仁泰还取了几份空白告身给予众商贾,填上自己的姓氏即可。虽然今年众人所得的利润份额较之往年少了不少,但也压低了茶叶的收购价格,利润丰厚了不少,有了官府的支持,就可以打击很多其他的竞争对手,从这般说来,获利只会更多,更不要说搭上吴王世子这条线所能获得的长远回报,更是巨大,一想到这里,众商贾虽然未曾喝多少酒,也觉得浑身上下熏熏然,说不出的快意。成仁泰见状,拍手将外间的舞姬重新召入舱中,一时间舱中歌声笑语,远远望去便好似人间仙境一般。
潭州楚王旧宫,观察使府中,灯火通明,钟延规端坐当中中,两厢两名属吏正拿着一叠文书高声通报,钟延规身旁的几案上一名文吏正埋头记录计算,过了约莫半响功夫,那两名属吏通报完毕,负责记录的文吏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文档呈送到钟延规面前,早有亲兵接过文书,呈送到钟延规面前,钟延规懒洋洋的看了看文书末尾的数字,问道:“嗯?粮十五万石,钱二十万贯,布十一万四千段。这些就是七州拿得出的东西?”
“正是,还有些杂物牲口没有折入,不过也多不了多少。”那文吏低着头,下巴几乎都要贴到胸口了,颤抖着声音答道:“这七州历经战乱,百姓流离了不少,实在是穷苦之极,须得修养生息数年,方得当得起使君征遣——”
“够了!”钟延规一声厉喝打断了那文吏的报告,他站起身来,绕着那文士一圈,口中沉声道:“世子在岳州有大军十万,每日光消耗的军粮便有千石,你就拿这点东西跟我说交差?嗯?还说要休养生息数年?嗯?”
钟延规的声音并不凶恶,但停在那文吏耳中却与鬼怪的声音无异,每听到一个“嗯?”字,那文吏身形便矮了三分,到了最后那文吏膝盖一软,已经跪伏在地上连连叩首,连恳求的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正当此时,外间突然有人通传道:“使君,成泰记的掌柜在府外求见!”
钟仁规看了瘫软在地上的文吏,冷哼了一声道:“废物,还不快滚到一边去候着,莫要碍了某家的事情。”
那文吏闻言便如蒙大赦一般,赶紧磕了两个头,快步倒退到一旁。钟仁规坐回自己位置上,理了理自己身上衣服,沉声道:“宣成掌柜进来吧!”
成仁泰上得堂来,对钟延规敛衽下拜道:“草民拜见钟使君!”
“起来吧!”钟仁规笑道:“你现在也是官身了,这个草民还是不要再提了吧!”
成仁泰连忙拜谢道:“在下口误,望使君见谅!”此时的他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全无不久前在画舫中那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泡-书_吧w.aohm)
“来人,成先生忙了一天,辛苦的很,看个坐吧!”
随着钟延规的命令声,堂下仆役搬了一张矮榻上来,放在成仁泰身旁,成仁泰赶忙躬身谢过了,才小心的在矮榻上跪坐好了,便听到钟仁规问道:“钟先生,事情进行的如何了?”
“托使君的福,到现在为止还顺利的很!”成仁泰答罢,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呈上道:“这是今日的详情札子,收了多少茶,成本多少,未来的收益如何分配等等都记在上面,还请使君察看!”
钟延规听到这里,立即便有了兴趣,急道:“哦?快快呈上来!”早有亲随上前接过文书转呈上来,钟延规接过文书,转到灯烛下细看,只见上面一栏拦整整齐齐的书写着各个条目的数目,他的目光滑过这些条目,最后停止在预期收益条目的数字上,抬头问道:“两万三千贯?今日有这么多收入?”
“正是,若是在下计算的不错,今日所收的茶叶转卖出去之后,扣除各项花费和成本,应有两万三千贯收入!”当谈论到自己擅长的方面,成仁泰的紧张逐渐消失了,他开始根据文书上的条目向钟延规一项项汇报,但对方的注意力明显已经被方才那个惊人的数字所吸引,根本没有听清楚成仁泰后面的汇报。
钟延规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打断了成仁泰的叙说:“好了,不用说了,成先生,你的意思是以后我每天都能收到两万三千贯,是吗?”
钟延规的问话让成仁泰的额头上立刻又渗出了一层汗珠,他赶忙解释道:“并非如此,使君请听小人解释,这两万三千贯乃是卖茶后,再购买北货回买的收益,还要扣除商家的那一份,剩下的才是上缴官家的那一份。而且这春茶季节也只有十余天,过了这十余天,便不再有茶可以收购,并非天天都有这么多收入的。”
钟延规皱着眉头听完了对方的解释,显然成仁泰的这些解释对于他来说很难以理解,过了约莫半响功夫,他才开口问道:“那这些钱里商家要占几成?官府又能占几成?”
成仁泰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小心的伸出了两个指头,恭声答道:“小的们占两成半,剩下的都是官府的,这收茶转卖,风险极大,这两成半利已是极低的了,还望使君明鉴。”
“两成半?”钟延规挑了挑眉头,仿佛在计算自己从这项生意中可以获利多少。下首的成仁泰看着钟延规的脸色,他这时拿出来的这文书却是另外书写的,比和那些商家商讨时的标准多要了半成,以为预备退步之用,若是能够谈成了,便是落入自己囊中的好处,只是不知这钟使君到底是何脾气,想到这里,成仁泰只觉得胸口跳得厉害,一颗心几欲从嗓子眼里钻出来。
终于,钟延规一拍面前几案,道:“也好,两成半就两成半吧,皇帝也不差饿兵,让你们这些商贾办事情总要给些好处。不过本将军先把丑话说在前面,若到时候没有现钱拿出来,可是要军法从事的呀!”
成仁泰闻言赶忙躬身下拜道:“那是自然,自然!”他小心的抬起头来,看了看钟延规的神色,感觉到对方心情颇为不错,才恭声道:“这回易之事若想顺遂,还有两桩要紧的,须得使君出手!”
“说!”
“这买卖若想赚钱,就得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小的感情使君发出文书,禁止潭州其他零散商户收购茶叶,并加强路上的盘查,防止有不法之徒,私自出售茶叶给北商,从中取利!”
钟延规笑道:“这有何难,我立即发出文书,让各路官府巡检严加防备,若有私贩茶叶之徒,当即处斩,妻小没入官府为奴!”
成仁泰闻言大喜,赶忙跪伏在地,连声道:“小人恭谢使君!”
岳州,此时已是四月天了,和煦的暖风一阵阵从南方吹来,鸟儿在林间发出清脆的鸣叫声,田野间已经被一片可爱的绿色所覆盖着,其间点缀着一个个村落,看着这一切,让人很难想象就在一年前,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决定整个南国命运的战役。
岳州城,这座连接洞庭湖和长江的名城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兵营,从城墙上望去,从城西南的洞庭湖到北面的大江,连绵二十里的江岸上都是相连的营寨,水面上樯橹如林,长帆蔽日,其间艨艟斗舰穿行如飞,不时有枪炮声传来,好一副肃杀景象。
“大王以如此强兵属于殿下,破江陵,取襄阳不过反掌事耳。末将这里先恭喜了。”城楼上吕宏凯指着远处的景色,对身旁的吕润性笑道,脸上满是骄矜之色。
吕润性的脸上却颇有忧戚之色,苦笑道:“二十三郎,你眼里是虎狼之兵,可在我眼里却是一个个耗费钱粮的无底洞,光是三司之兵便有十营之多,加上其他水路军士,不下十万之众,日废千金。这叫我如何不忧心呀!”吕润性口中的三司之兵便是吕方所精炼的新军,因为新军直属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三司所辖,所以有三司之军的称呼,以当时吴国国力之强,悉数如今也不过45营而已,以每营三千计,也不过十三万有余而已。除掉宿卫建邺、东京即杭州,因为在建邺的东面所以当时吴国一般称其为东京以和建邺区别)二京,以及屯扎两淮前线要点以外,这十个营几乎就是吴国所有的最大野战兵团了,如非吕润性乃是吕方的骨肉至亲,其他人是绝对不可能被授以如此大权的。
吕宏凯点了点头,答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大军屯扎此地,时日长久,图耗粮饷,糜烂士气。何不乘夏水将生,以奇兵攻打江陵呢?”
吕润性看了看四周,走到一个僻静处道:“非我不欲速战,只是这江陵北面并无险要可守,固然易取也易失,我若取江陵,必进取襄阳,据方城之限方得自守,那襄阳乃粱之大镇,必与我全力相争。但我们如今军食未足,火药、被服也都储备不够。若是战事持久起来,只恐有所不支呀!”
吕宏凯听到这里,不由得点了点头,正如吕润性所说的,自古江陵、襄阳二地水土相通,并无名山大河相限,虽为二城,实为一地。尤其是对于南方来说,要想守住江陵,唯一的办法就是夺取襄阳然后凭借襄阳北面的山地和汉水作为屏障,才能够稳固的把握。所以吕润性拒绝了吕宏凯通过奇兵夺取江陵的建议,而采用先囤积军资,通过大规模野战消灭了梁军主力,经略荆襄全境的方略。
吕润性看了看城外的情况,回过头来笑道:“也罢,这边也没什么好看的了,我们一起去码头那边的吧,看看仓库里面有多少积蓄了,这才是决定一切的东西。”
吕宏凯闻言笑道:“殿下所言甚是!”于是两人便说笑着下得城来,一行人出了城门,向不远处的一个码头行去。
隐矶,于岳州城东北,矶南对江北彭城矶。二矶夹江而立,乃是吕吴水军的重要基地,由于地形险要,适宜防御,加上土质坚硬,干燥。吴军在此地修建了一个十余个大窖,以存放从各地转运来的粮食、武器,军资。如果有一个人从高空俯瞰下去,便可以看到无数只大小船只沿着各条水道不断向这里驶来,装卸完载运的各种货物后,又离去,这里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吸血虫一般,趴在富庶的江南大地上,无厌的吮吸着大量的养料。
随着一声沉重的咯吱声,沉重的木门被数名士卒推开了,里面立刻传出一股夹杂着谷物香气的尘土味道,吕润性本能在鼻端摆了摆手,拂去尘土,走进门内,随着他的双眼逐渐适应仓内昏暗的光线,他依稀可以看见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坑,脚下有一个台阶,沿着这台阶可以到坑底去。吕润性沿着台阶向下走了两步,脚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仿佛踩在沙堆上一般。
“殿下小心了,这窖已经装的快要满了,您脚下已经是谷子了,莫要跌倒了。”上面传来一阵喊叫声,随着话语声,一阵火光照亮了吕润性眼前,只见他的面前已是一座微微隆起的小丘,足有五六丈高,方圆百余丈,而这座小丘竟然全部是谷物组成的。
吕润性后退了两步,重新走上了台阶,对身后的校尉问道:“这个窖里有多少粮食?”
那校尉显然是已经做足了功课,躬身拜了一拜,方才如数家珍一般答道:“这一窖方圆百余丈,深六丈有奇,装满后可储粮一万二千石,以一丁每日食粮三升算,可供一万大军四十日之食。”
韦伯看到有位读者指责主角不搞工业化,让手下百姓受苦,我只想说工业化对于底层来说可不是什么福音,早期工业化的工人生活水准普遍低于农民这是常识,“羊吃人”不是笑话。日本明治维新时候农民的生活水平远远低于中国农民,只不过工业革命以后的日本政府镇压能力更高了,才没有被推翻。
吕润性点了点头,问道:“此地这般粮窖共有多少,看管如何,如今已经快到雨季,可会霉烂腐坏?”
“这隐矶这般粮窖共有五十座,如今已经填满了三十七口。(
www.paohu8.com)”那校尉说到这里,走下台阶俯身抓了一把谷粒来,呈送到吕润性面前道:“殿下请看,这谷物粒粒干燥,小人建造粮窖之时皆精心选择土质干燥,坚硬之处,再用炭火烧烤,再铺上石灰木炭等吸湿气之物,在这些上面才是粮食,绝无霉烂腐坏之虞!”
吕润性接过谷粒凑到鼻端闻了闻,果然干燥清香,并无霉烂谷物的那种味道。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将手中谷物丢回仓中,笑道:“甚好,你实心办事,此番平定荆南之后,功劳簿上少不了你的!”那校尉听到世子这般夸赞,赶忙俯身拜谢。吕润性查看了会四周情形,便出得仓来,举目望去,远处的江面上,成队的船只等待着靠岸,装卸货物,岸上搬运货物的车辆塞满了道路,人呼马鸣声连成了一片,便是数里之外也能听得清楚。吕润性不禁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对身旁的吕宏凯低声道:“看来我回去后必须修书与父王,要尽早发兵,否则十万大军驻扎在外,空耗粮饷,怕是苦了百姓。”
吕宏凯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军资十分只有三分是来自江西、江北诸州,倒有七分是来自新的湖南八州,吾国百姓今年已经休养好多了,若是各军撤回所在州郡,只怕负担反倒重了些。”
吕润性闻言脸色微变,叱道:“二十三郎说的什么胡话,这八州之地既然已经归属我大吴,自然便是吾之子民,岂可还以仇敌相视?”
吕宏凯闻言,赶忙躬身拜谢,其实他的想法在吴军中颇有代表性,毕竟吴楚二国已经打了五六年的仗,虽然现在战事已经结束,这八州也割让给了吴国,但之间积累的仇恨绝非短时间可以消去,吴军将吏自然有将税赋增加到敌国百姓身上,以减少家乡中的父兄子弟负担的想法。吕润性也知道这种想法在军中十分普遍,短时间也消除不了,只得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
建邺,吴王宫。虽然已经是暮春时节,但屋中还是点着一个火盆,吕方斜倚在榻上,正懒洋洋的翻看着一本书,他大腿上盖了一层薄毯,一名婢女跪在榻旁,正小心的替他捶着膝盖。这时,施树德引领着一名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进得屋来,却是中书舍人崔含之。吕方见崔含之进得屋来,半坐起身子笑道:“亲家翁,某前两日翻看《左传》,有些不解之处,久闻博陵崔家家学渊源,尤通经史,便请您前来讲解一番,今日这私室之中,便不叙君臣之礼了吧!施公公,快替崔先生准备坐处。”
施树德赶忙吩咐内侍搬来胡床,崔含之却依旧向吕方行罢了礼,方才跪坐在胡床之上,正襟危坐道:“据下臣所知,人君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这天地之间万物,无有能逃出这个‘礼’字的,既然今日大王招臣来讲解这圣人之书,虽然处于私室之中,又岂在其外?臣下又岂可不依礼而行?”
吕方听的崔含之这番话,虽然心中有些不喜,但也知道这是此人抓住机会劝谏自己,言行举止都要符合“礼数”的要求,只得坐起身来,示意那替自己捶腿的婢女退下,笑道:“某家常年征战,身上都有旧疾,一到天气变化的时候,膝盖双腿便酸痛不已,示意才让人捶捶,也舒服点。”
崔含之见吕方接受了自己的谏言,也不再多言,便和吕方讲述起《左传》来,这《左传》全名为《春秋左氏传》,相传为鲁国史官左丘明所著,乃是儒家十三经之一。虽然其为儒家经典之一,但其中大量记述了春秋时期各国之间政治军事斗争史实,其中细密精微之处非内行人所不能知,所以后世有人认为该书的作者并非左丘明,而是战国时的著名兵法家吴起。吕方自己就曾经花了很多时间研习,从中获益良多。
崔含之刚刚讲述了一会,便暗自心惊。据他所知,眼前此人据说出身草莽,,年少时应该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年长之后年年戎马倥偬,只怕也没有多少剩余的精力花在经传之中。这从他平日的举止言谈之中也看得出来。但在与其交谈中,却感觉到吕方在言谈中不时有发前人所未发的新颖观点,这些观点粗粗听起来有些离经叛道,但仔细一想却是独辟蹊径,将圣人之言发扬光大。须知中国古代儒生绝非像现代人想象的那般食古不化,每当面对的环境发生了变化,他们并不会死抱着已经不合时宜的旧东西不放,而是将那些经典搬出来重新写一篇适宜新环境的注解,然后把这个新注解当做圣人的训示,所以中国古代儒家经典屈指可数,但后世的大儒们的各种注解却是汗牛充栋,甚至对同一本书的不同注解意思截然相反也是大有人在的。但这些东西若是出自一个饱学硕儒之口倒也说得过去,若是出自眼前这个拿刀多过拿笔的武夫口里就有些匪夷所思了。想到这里,崔含之投向吕方的目光就有些惊疑不定了。
“大概是圣人天授吧!”崔含之暗自思忖了良久,总算得出了一个让自己能够勉强接受的结论。毕竟乱世之中,龙蛇泛起,若是非常之人,也做不得这非常之事了,自己若以常理拘之,只怕是自取其辱。正当崔含之在心中计较,施树德从外间进来,走到吕方身旁,双手呈上一份帛书,低声禀告道:“大家,世子有书信来了!”
“哦?”吕方闻言接过书信,也不避讳崔含之,随手从一旁取出银刀拆开书信便看。一旁的崔含之起身正要告退,吕方却笑道:“时候不早了,崔卿家便留下陪某一同用膳吧!”
崔含之正要推辞,却看到一旁的施树德向他使了个眼色,微微一愣便躬身道:“既然如此,微臣便失礼了!”
说话间,吕方已经将书信看的差不多了,笑道:“润性这孩子到底还是嫩了点,耐性不够,眼光也不够,看来还要打磨几年,老夫才能放心把这基业交给他。”
崔含之知道此时自己十言不如一默,还是不接口待变是上策。果然吕方将书信递了过来,笑道:“便劳烦崔先生替我回书一封。”说罢吕方站起身来,在室中徘徊了几遍,突然停住脚步沉声道:“吾儿,汝之信吾已收看,吾与汝母体皆康健,勿忧。汝言集十万之军而顿兵不战,靡费军饷,疲敝百姓,欲速取荆襄。某以为不然。自古用兵之道,以曲为直者,似远反近。粱乃当世大国,荆襄乃其重镇,汝若径直取之,彼必以倾国之师相争,若野战求胜,胜负无常。今吾以汝集兵上游,待夏水方生,某便领淮上之众入淮泗之水,横行淮北,作进取青徐状。彼国建都汴宋,吾兵锋直逼其腹心之地,彼悉众御我,荆襄之地必然空虚,汝再以大众临之,岂非事半而功倍?彼若悉众来援,汝便坚壁而守,以逸击劳,何忧不胜?岂不远远胜过急于兴师,求侥幸之胜?”
吕方话音刚落,崔含之也抄写完毕,他也是晓得厉害之人,投向吕方的目光已经满是钦佩之意。原来吕方的敌国粱建都汴京,也就是今天的开封,位于河南省东南部,地处平原,河流纵横,水陆交通方便,本可以通过运河与淮河相通。朱温当年建都与此地就是因为此地虽然无险可守,但各处交通方便,便与转运粮秣养兵。那运河虽然由于多年无人清淤,不少地方已经不能通航大船了,但如果在夏秋涨水期,还是可以通行大船的。如果按照吕方方才在心中所说的,吕吴乘着夏天雨季的时候,亲领大军由运河入淮水,利用吕吴在水军上的优势转运军队,以逸待劳,通过泗水等运河直逼青徐,由于汴京无险可守,粱国必然会京师震动,如果不想迁都的话,粱王便只有抽调中枢机动兵力迎敌,这时吕润性再出兵进取荆襄,必能事半功倍。即使之后梁军来援,经过吕方那番折腾,军队反复动员之后,也一定疲敝削弱很多。吕吴之后再与对方决战,胜算便大了很多。
吕方从崔含之手中接过书信,仔细又检查了一遍,不由得赞道:“崔卿家好妙手。便是柳公复生,也不过如此了,这般妙笔叫某家怎生舍得送出去。罢了,罢了,树德,你且来再抄一遍,将崔卿家这张裱装一下,留在房中闲时玩赏!”
“不敢劳烦施公公了!”崔含之笑道:“某家再抄写一份便是,这封便留于大王便是!”言罢,崔含之便回到几案旁,也不待旁人复述,便一挥而就,吕方拿起一看,竟然与方才所写的一字不差,不由得惊叹道:“某久闻世间有人过目不忘,想不到今日竟能亲见!”
崔含之躬身答道:“此乃小道罢了,大王谬赞了,只是此计虽妙,却于百姓极苦。”
吕方闻言一愣,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昂声道:“崔卿家所言甚是,然如今乃乱世,若不以雷霆手段,如何行得菩萨心肠,且苦吾民十载,自当还他们一个清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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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同流水流畅,广袤的江淮大地上的谷穗渐渐低下了头,转眼便是唐天佑十五年(公元918年)的六月了,一群群的农人开始收割自己的夏粮。(读看看小说网)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上传播开来:在多年平静之后,吴国开始动员大军,准备南征了。
郓州,东阿县,杨刘城。浩荡的黄河经由洛阳之后一路向东,将广袤的中原大地分割为河南、河北两地,自乾化五年(公元915年)河东军趁魏博分镇之机,攻入魏博镇之后,虽然梁军与之鏖战,战局颇有反复,但到了唐天佑十五年(公元918年)六月的时候,不但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已经基本为河东军所控制,而且河东军还屡次渡河袭掠位于河南梁国州郡,为了限制河东军强大的骑兵,梁军不得已掘开了汴京以北的部分黄河河堤,从而人为造成了大片的沼泽地,但这并没有能抵御住河东铁骑的脚步,就在天佑十五年年初,河东李存勖乘黄河封冻之机,从朝城渡河,大掠郓、濮二州之后,退回河北。由于杨刘乃是黄河下游重要的渡口,李存勖退回河北之后,还是留下部分兵力坚守此城,作为下一次进攻的桥头堡。随即粱之大将河阳节度使、北面行营排陈使谢彦章将兵数万围攻杨刘城。河东李存勖得知之后,随即自领铁骑由魏州来援,谢彦章知己方多为步卒,在这野外平旷之地不足以与河东铁骑相抗衡,便于高地上立垒,并掘开部分黄河的堤坝,使之弥浸数里。河东兵不得进,于是两军便在杨刘城外相持数月。
一叶轻舟从河面上飘过,一名身披铁甲的青年男子站在船首,皱眉打量着远方河堤上的粱军营寨,不时还弓下身子伸手探入水中,感觉河水的流速。眼见得这轻舟离对岸的梁军营寨的距离越来越近了,这时一人从船尾走了过来,躬身禀告道:“大王,让船掉头吧,再下去就离粱贼营寨太近了,只恐被弓弩所伤。”
“无妨!若是有箭矢飞来,正好替我们遮遮这日头,也凉快些!”那青年男子抬头笑道,只见其高鼻深目,生的十分俊秀,满脸皆是风霜之色,正是河东晋王李存勖。李存勖脸上都是满不在乎的笑容,浑然没把对岸的数万梁军当回事,他笑着拍了拍一旁的扶栏,对身后的侍从喝道:“不要说了,快替我取杆长枪来!”
那侍从见状,知道自己这主上最是任性用气,勇敢到了一种鲁莽的地步,便是战阵之上箭矢如雨,依然谈笑如常,不要说是自己,便是周德威那等心腹大将,也说服不得。(读看看小说网)只得转身回到舱中,随即取了一杆长枪双手送上。李存勖伸手接过长枪,反手将枪头伸入水中,碰到河底后抽回长枪,只见枪杆上河水浸湿的深度恰好一人高。李存勖凝神看了一会掌中长枪,摇头叹道:“梁军屯兵已久,却无丝毫动静,其将必非有战意,但欲阻水以老我师罢了。将乃军中之胆,其将如此,其士卒必然胆落,若涉水攻之。必能大破之!然水深无舟,徒呼奈何呀!”
李存勖正摇头叹息,一旁的舟子见了,心中突然一动,鼓起勇气道:“大王,据小人所知,此段河道每月第二个朔日便会变浅,水深不过膝盖,便是妇人也能结伴渡河。”
李存勖闻言大喜,随手从解下腰间玉坠,丢给那舟子,笑道:“若是当真如此,某自当重赏于汝!”
那舟子赶忙俯身接过玉佩,还来不及细看,入手便是一片温润的感觉,心知必是贵重之物,不由得又惊又喜,连忙下跪拜谢道:“小人谢过大王厚赏,小人在这段河道讨生活已经数代了,决计没有差错,三日后便是那日子,小人自当亲自为大王指路。”
那舟子正说话间,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却是一只羽箭从一旁划过,咚的一声钉在甲板上,原来两人说话间,船只被水流所带动,离对岸的梁军营寨越来越近,梁军哨兵见了,纷纷弯弓张弩射来。那舟子见了,吓得手酥脚软,瘫在甲板上抖得如筛糠一般,让李存勖见了大笑,一把将其拎了起来,照着屁股就是一脚,笑骂道:“还不快些操舟到对岸去,难道要某家替你摇船不成?”
说了也怪,那舟子挨了李存勖一脚,手脚倒是不再酥软了,赶忙跑到船尾用力摇橹,那船儿本就离粱军营垒甚远,不过划了几下,便脱离了弓箭的射程,一支支箭矢纷纷落在船尾后的河面上,倒好似在替李存勖他们送行一般。
三日之后,数万河东兵列阵于河堤之上,长矛如林,铁甲如云。李存勖站在军前,第一个走入河中,果然正如那舟子所言,当日的河水下降了许多,李存勖已经走入河中七八丈远,若在往日里,河水就算不没顶也已经淹到脖子处了,可当日却刚刚没过膝盖深,他转过身来,高声对岸上的将士们大声喝道:“粱贼作恶多端,弑君逆行,天地不容。今彼欲借河水自顾,然天使河浅,假我等之手灭之。吾等以顺讨逆,何忧不胜?”
岸上的河东将士见状,无不以为这是上天护佑李存勖,定要灭粱的征兆,齐声高呼万岁,无不争先涌入河水之中,列阵而行,向对岸的梁军大营涉水而去。
对岸的梁军得知对岸的敌军动静,也早就在河堤上列阵准备迎战,他们本以为敌军有舟船相助,却没想到河东军竟然就这般直接涉水而行,不由得齐声哄笑,不少人都以为敌军统帅都已经疯了,将这大河当做北方可以随便涉水而过的小河。可随着河东军的士卒逐渐进入河心,河水淹没的高度却始终没有超过大腿根部,梁军士卒开始骚动起来。对于这些从军钱没有什么知识的穷苦百姓来说,唯一能够解释眼前这种一场奇异景象的理由就是敌军获得了某种超自然力量的保佑,能够浮水而行,再想起起那些河东杂胡*彪悍善战的传闻,梁军阵脚开始松动起来。
梁军主将谢彦章自然不会像普通士卒那般愚昧无知,他很快就弄明白了原因,连忙对身旁的亲兵喝道:“传令下去,并非是河东贼会妖术,不过是河水变浅了。沙陀贼所长不过是骑兵罢了,今天他们舍骑就步来战,乃是自寻死路,我们居高临下,定能大获全胜。行伍中若有妄动着,一律处斩!”
在梁军军官们的弹压和号令下,很快梁军阵中便恢复了秩序,一队队弓箭手开始前进到河岸边,拉满了弯弓,随着军官们的号令声,向河中的敌军射出了一排排利箭。随着羽箭的落下,河中的河东军不但有人倒入水中,中箭受伤者即使没有立刻死去,也会被河水淹死。但是军卒们看到身为一军之主的李存勖毫无畏惧的走在第一排,又鼓足了勇气,咬紧牙关忍受着头顶上纷纷落下的羽箭,向对岸趟水前进。
谢彦章看着河岸下不顾倒下的同伴,默默向河岸前进的河东军士卒,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对于和河东军打了数十年交道的他来说,最让他忌惮的倒并非敌军的骑兵优势倒也罢了,而是那股子渗入到骨髓里的蛮勇,多少次梁军对垒,河东军已经打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却能够咬牙坚持到最后,而梁军却往往在占尽优势的局面上因为一点挫折而溃败千里,痛失大好局面,夹城之战是这样,柏乡之战也是这样,该不会今天还是这样吧?
这时,一支划过谢彦章耳旁的羽箭将他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猛的摇了摇头,将那些不祥的念头赶出脑海之中,看到涉水渡河的敌军已经离河岸不过二十步了,高声下令道:“弓箭手退后,甲士上前,不可让晋贼登上河堤,后退一步者斩!”
随着谢彦章的号令,梁军的弓箭手们向后退去,消失在梁军甲士行列的间隙中。这些控鹤军甲士的装备十分精良,手持十二尺长的枣木长槊,身上的沉重铁甲反射中让人胆寒的冷光,比起他们来,猛扑上来的河东军选锋的甲兵就要差远了,连规格形制都差异甚大,很多都是从梁军手中夺过来的,但这些凶悍的勇士们,刚一离开河水,便喊叫着扑了上来。
两军的第一阵接触充满了混乱,即使是最老练的将领也难以立刻判断出哪一方更占有优势。河东军的士卒们想要竭力打开面前这道人墙,登上河堤;而梁军则恰恰相反,想要将眼前这些敌人赶下河去。不到两里长的河堤上到处都是互相厮杀的人群,一块炕桌大小的土地在半盏茶功夫便易手了四五次,流出的鲜血足以灌溉十几次上面的庄稼。
李存勖猛的刺出长枪,锋利的枪刃刺穿了敌人的胸甲,没入了胸口。那个梁军军官绝望的抓住了枪杆,但鲜血立刻从口里涌了出来,他明亮的双眼很快就失去了生命的光彩。李存勖用力一拔长枪,想要对付下一个敌人,但他立刻恼火的发现自己刚才刺的太猛了,敌人的胸骨卡住了枪尖,一时间拔不出来了。他只得丢下长枪,拔出腰刀准备应付下一个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