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东大米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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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箭者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仿佛对自己中箭这个事实十分惊讶,他张开双臂抱住了钟安平,脑袋无力的搁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钟安平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伙伴的躯体放倒在地面上,嘶喊道:“王四,你没事吧!”
王四咧了咧嘴,仿佛要说什么,可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显然这支箭矢已经射穿了他的内脏,这对于古代的士兵来说可以说是致命伤了,就算不会立即死亡,随即的大量失血和伤口感染也会夺去他脆弱的生命。
一阵惨叫声把钟安平从失去伙伴的悲痛中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只见四周已经有五六名同伴中箭倒地,不过他的运气很不错,居然连点油皮也没有擦破,小河对面的高地上,数十名手持长弓的润州军正向这边射箭。
“该死的润州贼!”钟安平恨恨的骂道,善射的他立刻认出了对面的润州军特有的长弓,他迅速的拔出短刀,将同伴身上箭矢露出身体的那部分截断,以免在接下来的搬运过程中不小心触动箭杆加重伤势,接着将已经昏迷的同伴背了起来,全力的往己方大营跑去。此时,那装鱼的水桶被碰倒了,那鱼随着水冲到了地面上,在满是碎石的河岸上跳跃挣扎,鱼口不住的张合,仿佛耻笑这两个方才还打算吃掉它的人。
安仁义站在高地上,数里外的河岸旁的战场一览无余,被润州军的偷袭激怒的淮南军立刻开始了报复行动,营门打开,一队约五百人的军队排成了队形,正徒涉小河,向对岸高地上的敌军弓箭手杀去。很标准的反应,对手的行动在安仁义的预料之中。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先通过突袭激怒对方,然后将这些报复的敌军吸引到更接近己方大营的战场来,最后大军出营列阵,与敌军决战。一切不是正按照自己计划的进行吗?可为什么自己还是这么心神不宁呢?难道是自己老了?”安仁义咬了咬牙:“也罢,酒罐已经打开了,自己剩下该做的就是把它喝干净了。”
“全军披甲,出营列阵。”安仁义沉声道,此时的他表面上神态沉静,还是那副指挥若定的模样,一旁早已跃跃欲试的亲兵应了一声,便上马向大营疾驰而去。
战场是一片两边升起,中央凹下的谷地,一条小河由西南流向东北,穿过原地的中央,分隔开来两军,润州军的营垒便在小河西面的高*岗上,而淮南军的营垒则在小河的另外一边,整个战场的地形是由西南向东北逐渐降低。在战事发生的季节,正是枯水期,小河的最深处也不过淹没士卒的膝盖深,双方的军队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徒涉而过,安仁义就打算首先引诱敌军主力涉水进攻己方,这样润州军不但可以居高临下,而且冬季的刺骨河水也可以削弱敌军士卒的体力。安仁义将自己的军队做了以下部署:中军是由他的州兵组成了,约有六千人,这是他最信任的,战斗力在润州军中也只有吕方留下来的莫邪左都可以相提并论。右翼则是由丹阳县兵,也就是吕方遗留下来的莫邪左都,人数约有三千人,而左翼虽然有五千人,可实力却是最弱的,因为这支军队里有许多都是昔日常州军的战俘,无论是士卒的装备还是士气都是最差的,而剩下的作为预备队和守卫营寨之用。
安仁义将自己手中最精锐的军队都部署在右翼和中军,其原因就是为了有效的利用地势上的优势,在击退了敌军进攻之后,发动迅猛的追击,一举夺取对方的营寨,不给对方据营待援的机会。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彩*^*文_学%超#速~更新他坚信只要自己能够在淮南军的战线上打开突破口,即使自己左翼那较弱的部分受挫,最后的胜利依然属于自己,因为像这种大军野战指挥,对于指挥官的经验、镇定、士卒对于主帅的信心都要求极高,淮南军的指挥官徐温在这三个方面都与自己相差甚远,所以即使不考虑己方其他方面的优势,他也坚信自己能赢得胜利。
淮南军中军大帐,徐温坐在首座上,不时的挪了一下屁股,说实话,在这个位置上他还有些不太习惯。在看看两厢里甲胄齐全的将吏毕恭毕敬的站的整齐,连王茂章都换了一副寻常盔甲站在旁边,他不自觉的挺起了胸膛,大权在握的感觉还真是不错呀!
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兵冲进军帐大声喊道:“贼兵突然袭击汲水军士,值班校尉已经领了五百军士出营进攻。”
“什么?”徐温一下子愣住了,他倒也不是没见过阵仗,可领敌龙无着数万大军,面对安仁义这等淮南宿将,他的目光还是下意识的转向王茂章那边。
王茂章走到当中,高声道:“本将以为,当以大军相继,与其敌逼我,不如我逼敌,何况我军领吴王之命,以顺讨逆,何患不胜,请徐右衙领全军布阵,今日定要大破贼军。”王茂章说完,也不看徐温的脸色,自顾转过身来,扫视两厢将吏,那些将吏大半都是他的部属,纷纷不待徐温说话,便齐声应和,倒把坐在上首的徐温弄得颇为尴尬,虽说他这些年来早就锻炼的城府颇深,脸色也变的微青。
“徐右衙以为当如何?”王茂章转过身来问道。
徐温强压下心中的圭怒,笑道:“不错,全军出营布阵,今日誓破安贼。”
营外,一队队淮南军从数个营门口鱼贯而出,在排阵使的指挥下分别列阵,在小河的对面,润州军也正在布阵,双方的前锋部队在小河两侧的谷地不断发生小的接触战,都在竭力掩护己方的主力布阵完毕,生命和鲜血都在飞快的流逝着。
钟安平又收紧了一下束甲的腰带,他身上那件鳞甲不但大了些,而且在右胸部缺了一块,他只有尽量将缺口处挪到肋下去,虽然那里也是伤口,可好歹有胳膊挡一下,总比胸口那边无遮无拦的好。虽然先前他竭力将伙伴王四背回了营地,可还是没抢回来他的性命,虽说既然吃上了当兵这碗断头饭,自己这条性命就不算再是自家得了,可此时的他心中还是空荡荡的,说不出的难受。
随着一声声的战鼓响起,钟安平开始随着阵型慢步向前移动,淮南军移动的速度并不快,从高空上看下去,可以看到一条黑线开始慢慢的向西移动,很快钟安平便到了河边,一踏入河水,一阵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十一月的江南,虽然没有像河朔那般滴水成冰,可待到钟安平重新登上对岸的河岸,也已经是脸色青灰,牙齿不住打颤,两脚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可是不待钟安平重新活动开双脚,后面的鼓声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淮南军军阵向前移动的速度迅速变快了,他就如同一具僵尸,被同伴裹挟着向前冲去,几乎是同事,一阵阵箭矢落在淮南军的头顶上,尤其是钟安平所在的左翼,他们正面对的就是丹阳县兵,这些吕方的旧部,足足有七百多名长弓手,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可以在射出的第一支箭矢落地前再发射五支箭。钟安平的左右不断有人被箭矢射中,发出惨叫跌倒在地,这些受创者立刻就被后面的同伴踩到在地,发出凄惨的喊声。可是此时冲锋中的淮南军士卒们被急促的鼓声激励,不顾头顶上落下的箭矢,全力向敌军扑去。
在润州军的右翼,长弓手在发射完最后一支箭矢后,开始敌龙无后退,消失在后面十几个小方阵的间隙中,每个小方阵都是由一都士卒组成,待长弓手撤退完毕,那些小方阵后排的士卒立刻补充了上来,将那些空隙填补完毕,形成了一条绵密的战线。都长、伙长等低级军官在战线后面大声的呵斥着,老兵们说着黄色笑话,嘲笑着身旁的新兵,倒是让那些紧张的新兵放松了少许,先前破常州军一战中,莫邪都士卒死伤了六七百人,虽然伤愈归队了百余人,从丹阳县中又征了五百多壮丁才步卒了缺额,吕方在时像这等经验不够丰富的新兵一般都要集中训练完毕才分入各都,可如今情况不同了,也只能将就了。
钟安平高举手中的长矛,狠狠的从前列士卒的头顶上猛扎下去,同伴们的惨烈伤亡就好像一把火烧红了他的眼睛,他迫切的想要用面前敌人的鲜血来浇熄自己的怒火,可是长矛只是刺中对方盾牌的边缘,被弹开了,他咬紧牙关,准备再刺第二下。突然,刺耳的哨子声响起,敌人的战线后面发出一阵齐喊,随着喊声,莫邪都的士卒们将肩膀靠在盾牌上,一起向前挪了一步,许多对面的淮南军士卒措不及防,被盾牌挤倒,与此同时,莫邪都的兵士们用长矛和短剑从盾牌间隙斜刺出去,顿时淮南军阵中发出一片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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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战线由西南蜿蜒至东北,约有两三里长,双方加起来有接近三万名的士卒在激烈的厮杀着,双方的军士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越过同伴或敌人的尸首,惨叫声、兵器的撞击声、喊杀声汇成了一片,即使在相距战场十余里外也能听得到。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王将军,我军进攻不利,要派援兵上去吗?徐温已是没有了主意,他虽然在淮南军中多年,可是这么接近这等数万大军会战的战场还是第一次,眼见得淮南军攻势受阻,润州军借助地势的优势,牢牢的占据了高*岗上的有利阵地,就算有少数突上高*岗的淮南军,也很快被润州军的反扑所击败,尤其是位于润州军右翼的莫邪都,更是压得对面的淮南军喘不过起来。徐温也知道两军交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淮南军仰攻如果不能突破敌阵,一旦时间长了那股子气泄下来,后果便不堪设想。
不必!王茂章那张锅底般的黑脸阴云密布,一双眼睛只是死死的盯着远处的战局,连眼尾也不扫徐温一下,过了半响,方才挥手招来一旁听命的校尉道:令弓弩手做好准备。
钟安平激烈的喘息着,竭力的挥舞着手中的佩刀,抵挡着敌兵的猛攻,他先前手持的长矛早已折断,眼前的敌人就像一块巨石,位处斜坡下方的自己不管如何用力,也许能够稍微能够向前前进一两步,可是很快又会被赶下来,然后又会以更大的重量压在自己的头上。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呢?一息,两息?钟安平觉得自己手握的佩刀越来越重,仿佛整座泰山都已经压到了它的上面,双臂的肌肉仿佛有几千根烧红的钢针在刺一般,刺痛无比。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终于,在淮南军战线的左侧有士卒在敌方的沉重压力下,丢下兵器转身逃走,虽然督战的军官立刻将其砍倒,可是逃跑的人越来越多,汹涌的人潮将任何试图阻拦它的人冲倒带走,还在顽强抵抗的淮南军为了避免被敌兵从侧面包围,也不得不开始向后移动脚步,可是在润州军的猛攻下,很快退却变成了败退,败退变成了溃退,最后溃退变成了逃跑。
快派援兵吧!要不就来不及了!徐福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再也顾不得一军主将的体面,跳到王茂章身前喊道。
派援兵?王茂章转过脸来,眸子冰冷,他上前一步,粗壮的躯体几乎将徐温撞倒在地,我军先前投入进攻的有一万六千人以上,润州军最多也就一万二千人,我军人数比他们多三分之一,现在他们缺的不是人数,投入再多的援兵也会被溃兵冲乱队形,缺的是死战到底的决心?来人!王茂章将被他激烈的言语驳得哑口无言的徐温丢到一旁,径直下令道:上督战队,传令下去,敢退回那条河的,全部斩杀,妻子没入官府为奴。
根据王茂章的命令,督战队立刻前进到了河边,少数逃过河的败兵立刻被擒获斩首,督战队们一面将首级示众,一面高声重复着王茂章的命令,在王茂章命令的督促下,淮南军的败兵只好转过身来拼死抵抗,润州军惊讶的发现,虽然面前的敌人的组织和武器(许多人在逃跑的时候将兵器丢弃了)都很缺乏,可是他们面对的抵抗反而更加猛烈了,有经验的润州军军官们立刻指挥着手下收缩队形,他们知道这不过是敌兵最后的垂死挣扎罢了,像这样没有组织的疯狂是不可能持久的,很快眼前这些敌军的疯狂就会消耗完**和体力,那时候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将他们斩杀干净。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徐温也看出了,他也顾不得方才王茂章对自己的无视,上前一步低声道:王将军,眼下虽然既然顶住了贼军的攻势,就可以派援兵了吧?
王茂章回头看了徐温一眼,目光中带着的一种莫名的疯狂,让徐温不禁打了个冷颤。不错,该派援兵了!王茂章笑道:来人啦,让弓弩手出阵,下令放箭,目标,河边的润州兵!
徐温的脑袋嗡了一下,几欲昏了过去,他赶紧上前一步,扯住王茂章的胳膊嘶声道:不可,不能放箭呀!贼兵和我军兵士混杂在一起,若是放箭,岂不会误中我军士卒?
王茂章回过头来,笑道:不错,可也能射杀那些润州贼,不是吗?我还有两万的预备队,而安仁义没有那么多,战争不就是比谁胜下来人多的游戏吗?
徐温的手无力的松开了,王茂章话语中那残酷的逻辑吸去了他全身的力气,的确,战争不就是比谁剩下来活人更多的游戏吗?既然自己这方有数量优势,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呢?王茂章厌恶的甩开了徐温的手,回头对传令的校尉大声重复着自己的命令,很快隐藏在淮南军阵中的弓弩手们走出了队列,在军官们的指挥下,他们张开弓弩,对准正在河边厮杀的双方军士释放了弓弦,一开始是第一排羽箭,然后是第二排,密集的箭矢好像乌云一般,连河边天空上的阳光也暗了起来。
钟安平竭力挥舞着手中的佩刀,这柄佩刀刀刃的三分之一已经折断了,剩下的长度只有两尺不到,他拿着这可怜的武器抵御着面前敌人的进攻,枯竭的体力使得他的脚步踉跄,面前的敌人双眼露出残酷的笑意,显然他已经觉得胜券在握了。这个家伙首先巧妙的挥舞了一下右手的横刀,好像要攻击钟安平的颈子,钟安平下意识的向右跳开躲闪,可是这不过是个虚晃,对手收回了横刀,用长盾的下缘狠狠的撞在了钟安平的腹部,这沉重的一击立刻使得钟安平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手中的那柄断刀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待他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只见敌人高高举起了横刀,正准备一刀将他的首级斩落。
正当钟安平准备闭目待死的时候,突然一只箭矢飞来,直接射穿了那敌兵的咽喉,那人丢下手中的兵器和盾牌,双手捂着伤口处,仿佛这样可以阻止生命的流逝一般,可是鲜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间涌了出来,与其一起流出来的还有他的力气和生命,很快他也跪倒在钟安平的面前,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钟安平,嘴唇不住张合,仿佛想要说些什么似地,可惜被箭矢割断了气管的他只能发出一些奇怪的咕噜声。
钟安平还来不及庆祝自己的好运,便觉得自己后腰一疼,回头一看,却也是中了一箭。可这个方向是后方呀,如何会有箭矢飞来?他勉力转过身来,只见如同飞蝗一般的箭矢在他的四周落了下来,将拼死厮杀的两军将士不分敌我的尽数射杀,惨叫声,诅咒声,箭矢飞过带起的风声交织成一片,仿佛无间地狱一般。这时,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钟安平只觉得一阵头晕,便扑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有唐一代,天下间如论弓手,要数河中,如论弩手,则是宣润,杨行密割据淮南之后,淮南军中集中了其中的精粹。王茂章这番不分敌我的射杀,打了安仁义一个措手不及,许多润州军士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被射杀当场,本来对付这等弩手,要么是迅速接近,要么疏散队形,可此时在弩手和淮南军之间不但有一条小河,还有许多淮南兵,而且在混战之中也实在无法疏散队形,就在这短短的十几息功夫,润州军就至少损失了千余人,而且队形大乱。
很好,徐右衙,现在可以派出援兵了!王茂章笑道,他回头看了看徐温,自顾大声对身后的虞侯下令道:下令击鼓,让留在营中的预备军进攻。
随着一阵阵鼓声,从淮南军的营地里又拥出了大队的淮南军,他们就是王茂章的生力军,为了欺骗安仁义出战,他将这些军队隐藏在营寨中,并没有派出来列阵,就是等到这个时候,打安仁义一个措手不及。
来人,将某家的将旗升起来,今日我要给安仁义那个沙陀贼一个好看?王茂章大声下令道,此时的他脸上早已没有了方才得意的笑容,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恨意,他本为杨行密的亲兵出身,对杨的忠心可以说是实打实的,在历史上虽然由于各种原因,在杨行密死后阴错阳差叛逃出淮南,最后到朱温手下为将,可后来与淮南交兵,已为敌国,路过供奉杨行密的庙宇,还是入庙参拜旧主一番,加之自己的爱子也为安仁义所俘,可想其对安仁义的憎恨,其用兵刚忍沉毅,且不乏阴狠,此战一开始战况不利时不派援兵可见其忍,后来不分敌我的射杀,可见其狠,虽然无法与朱温、李克用、李亚子那一流人物相比拟,可也是一等一的难缠。
看到这里的书友可能想起了电影《勇敢的心》里面的那位大反角,长腿爱德华,没错,韦伯这里的确借鉴了他,那老头又阴又狠,虽然是反角,可把主角梅尔吉布森的风头抢去了不少,要不是儿子是在不争气,还是个同性恋,也不至于被苏菲玛索活活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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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隆隆的鼓声,淮南军中军大旗由徐字大旗变成了王字大旗,大队的生力军排成了密集的队形,向河边压去,可怕的杀气仿佛使得战场上的空气都凝固了,正在河边拼死厮杀的两军将士都暂停了战斗,将目光投向这些不速之客。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江副将,快将老兵们投入战斗,将眼前这些残敌在敌军援兵赶上来之前全部干掉。于孔嘶声喊道,他此时脸色铁青,双目充血,方才淮南军不分敌我的箭雨将一切顺利的战局一下子反扳过来,他所在的莫邪都士卒在第一阵箭雨中也死伤不少,可是毕竟绝大部分士卒都有大盾,经验丰富的军官们立刻命令军士收缩队形,用盾牌互相掩护,所以他们的损失在润州军中算是最少的,可如果后面的援兵在压上来,就算他们生的三头六臂,也绝对无法抵挡占有绝对优势的淮南军的攻势,于是于孔便大声命令掌握莫邪都实权的副将江统,投入第三线的最后那六百名老兵,尽快肃清河边的敌军,好借助河流这一自然障碍来抵挡淮南军的攻势。
可任凭于孔如何大喊,江统却好似聋了一般,并不理睬,一双眸子只是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战况,于孔抢到他身前,将腰间佩刀拔出一半,以白刃相胁道:江副将,为何不下令击鼓进军,莫非你要抗命吗?
于孔这般举动,四周的莫邪都将吏纷纷围了上来,这于孔本是安仁义的心腹,被派到这莫邪都中当指挥使,可军中的实权却是在出身旧人的江统手中,平日里这两人就有些不对付,于孔此时撕破了脸想要用强,立刻被十余把寒光闪闪的白刃围在当中,只要江统使个眼色,便是乱刀分尸的下场,他从本部带来的几名心腹还来不及拔刀,便被砍倒在地。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鸣金,让诸部收缩队形,退回岗上。江统仿佛没有看到四周剑拔弩张的情形,沉声下令道,一阵凄厉的鸣金声传了过去,莫邪都第一二线的士卒很快就在军官们的指挥下收缩队形,向岗上退去。
于孔眼见自己已经难逃一死,索性高声痛骂道:安使君恩养尔等多日,想不到你们却是些养不熟的狗,江统你以为这样就能保住你们的狗命吗?王茂章连自己人都敢杀,定然会把你们尽数斩杀。
那些莫邪都的将吏顿时大怒,几个脾气火爆的汉子立刻将其围在当中,狠狠的殴打泄愤,可那于孔自视必死,倒也没有了顾虑,竟然也挥拳反击,那几人全然没想到那于孔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敢反抗,又无有斩杀他的命令,竟然被弄得有些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将其按倒在地,捆绑起来。
不要打了,来人,送于指挥使到中军安使君那里去!江统走到于孔面前,只见他已经满脸青肿,两只眼睛更是多了两个黑眼圈,倒好似一只熊猫一般,看起来滑稽得很,正一脸愤愤不平的看着江统。
于指挥使,你到了安使君那里,请转告一句,王茂章并未分兵,显然是要引我军野战,如今敌军数倍于我,其事已不可为,请安使君领兵先退,润州城池坚固,尚有可为,莫邪都上下受安使君厚恩,自当留下断后,报使君之恩。江统这一番话仿佛魔法一般,将于孔还未出口的污言秽语堵了回去,他竭力睁大那一双肿的几乎睁不开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同僚,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过了半响,才开口问道:你莫不是虚言诓骗某家的?
于孔话刚刚出口,便觉得不对,眼下自己的生死不过人家转念之间,而且若是江统下令倒戈,以现在的形势,润州军便是一败涂地的下场。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果然江统也懒得出言反驳,只是挥了挥手,几名亲兵便将于孔挟持而下,推上坐骑,往中军方向赶去。
在高*岗中央处,华丽的安仁义牙旗还在风中飘荡,只是此时的旗帜就仿佛它主人的脸色一般,看上去颇有些苍白。此时淮南军的生力军已经开始渡河,而己方的军队显然还没有从方才敌军不分敌我的乱箭射杀中恢复过来,右翼的莫邪都正在有组织的向高*岗上后退,而中军的军官们还在尽力重新控制士卒,用这些已经被严重削弱的军士,对抗养精蓄锐已久的淮南生力军,其形势显然是极为不乐观的,至于最弱的左翼,他们倒是颇为幸运,因为他们先前没有能击退进攻的敌军,现在战线还在坡上拉锯,离淮南军弓弩手阵地较远,结果只有零星的箭矢落在他们的头上,可是在中军和右翼都受到了巨大打击的现在,左翼也开始动摇起来了。
将最后的预备队投入战斗,将战线维持在河边?不,那不可能,那河太浅,作为一个地理障碍太容易跨越了,已经受到严重削弱的己方军队是无法抵抗强大的敌军。安仁义犹豫了一下,丰富的经验立刻让他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大量的淮南军队还在从对方的营垒中涌出,显然那个狡猾的王茂章彻底的瞒过了自己。安仁义在脑海里在闪电般急速的比较着各个选择的优劣:陵亭必须坚守,否则自己就无法阻止淮南军涌入润州,一旦敌军涌入润州,首当其中的便是丹阳县,那些莫邪都的士卒家人田宅都在丹阳,那时,这些精悍的士卒就会立刻变为自己的敌人,可是现在还守得住吗?在击败孙儒之后,第一次,安仁义心中生出了疑问。
安使君,右翼的莫邪都有使者来报!通报声打断了安仁义的思绪,他收拾起自己的情绪,沉声道:带上来!
于孔,你不在右翼指挥作战,来我这里干嘛?安仁义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立刻注意到部将脸上的那些伤痕,不由得惊讶的站起身来。
主公,江副将在右翼指挥,请不用担心。于孔禀告道,经过在路上的考虑,他决定将自己被殴打,江统拒绝服从自己的命令的事情瞒下来,毕竟在这个时候,和莫邪都再起任何冲突,对于己方都是致命的,他深吸了口气,道:江副将让我禀告主公,如今势已不可为,还请主公赶回润州,以图再举,他愿领丹阳县兵为主公断后。
安仁义此时已经从于孔的奇怪外表和言语中猜出了一些端漪,只是在这个紧急时刻,他能够做的选择其实已经有限了,江统的行动向自己表明,即使没有立即倒戈,构成自己右翼主力的莫邪都对自己的忠诚已经很值得怀疑了,这个排他性很强的武装团体认为自己已经大势已去,他们并不会给自己殉葬,至于所谓的为自己断后,那不过是句好听的托辞罢了。
右翼的莫邪都行动非常迅速,他们已经退回了高*岗,重新占据了有利的阵地,可他们的行动同时也将中军的右翼暴露在淮南军的面前,渡河的淮南军飞快的席卷了右翼,狠狠的打在润州军中军的侧面,虽然这些安仁义的精锐还在抵抗,可很显然,中军的崩溃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看到这一切,安仁义的脸色惨白,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回营!
江统看着润州军中军牙旗的位置,终于那面中军牙旗开始向营垒移动了,他叹了口气,身后的一众将吏围了上来,其中胆子最大的徐跛子开口问道:江头领,我们真的要替那安刺史断后呀,这大半年来,大伙儿也丢下了小八百条命了,也算对得起他了,吕相公留下这点骨血,可不能在这里糟蹋了。
大胆,你一个区区校尉,这也是你能置口的吗?江统扫了那徐跛子一眼,冷哼道,饶是那徐跛子是在生死间打滚过四五遭的汉子,也不禁得后退了一步。吕方这府兵之制,一坊之主,出为将军,归为坊主,其权位极重,若非发兵时要有州府所发的符信,几乎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军阀。自从吕方离开丹阳,这些留在丹阳的莫邪都军士便是受这江统节制,无论是田产纠纷,还是训练操练,都是他一手操持,对其的敬畏几乎已经渗入了骨髓中了。
江统目光扫过周围的将吏,只见众人虽然都在回避他的目光,可是眼神中都满是不情愿。既然眼下润州军败局已定,还不如放下武器投降,何必又白白浪费儿郎们的性命呢?众人的脸上几乎已经写上了不情愿这三个字。
并非我浪费弟兄们的性命,这淮南军主将方才的行事大伙都看到了,那厮连自己的手下都下得去手,我们就算弃甲归降,又有谁能保证那人不会将我们一股脑儿尽数屠了?因此我们就算降,也不能向这支敌军投降。江统说到这里,四周的将吏脸上露出了深思的神色,的确方才淮南军那番不分敌我的举动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莫邪都这些日子来屡破淮南军,以敌方将领的举动来看,只怕若是落到他手上,大伙儿都落不得一个好,可这和替安仁义断后有什么关系呢?
这壁垒之中财帛粮食积聚甚多,我军便退入壁垒中,将其尽数遗弃,再退往延陵,敌军看到有这么遗弃的财物,定然四散劫掠,加上安刺史退往润州,他也不会分兵追击我们,这样我们才能有一条活路!江统指着正在退往大营的安仁义牙兵叙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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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经过吕方这几年来的苦心经营,在武勇都之乱后颇为残破的杭州城也恢复了几分旧日的风光。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随着吕方控制范围的不断增大,杭州逐渐恢复了两浙中心城市的地位。湖、苏、杭平原的粮食和布帛,台、明、温、杭等州海边的盐货和海产、浙西浙南山地的木材、兽皮、矿产以及海外的藩商也逐渐聚集此地,许多往日里逃避战乱的百姓看到情况的改善,也返回故乡,有钱的便在旧址开始重建旧居,没钱的只好随便搭个窝棚度日,甚至卖儿鬻女,在官府旧日划分的瓦舍集中之处,供富商一掷千金的青楼固然是人头攒动,繁盛异常,便是寻常街头巷尾,也时常隐约可见倚门卖笑之人,不经意间,这杭州倒是显出几分虚假的繁荣来。
镇海军节度府,节堂之上,满当当的站满了人,众人或着青衣,或着绯袍,竟然全是吕方麾下将吏,如果有熟悉如今镇海军情形的,稍微观察一下便会发现除了几个在外镇责任重大无法赶回的,其余镇海军中重要将吏悉数在此。原来自从陈璋与周安国在台州悉获明州军余部后,又乘舟南下,兵不血刃,取得位处闽浙咽喉的温州,吕方便留下陈璋镇守温州,自己领着大军返回杭州。吕方十一月二十日夜里回到杭州,两天后便将众将吏召集到节堂来。
依吕方平日里行事,最是厌烦繁文缛节,一向是要办哪方面事情,便找相关此事的几名将吏来,可今天却将众人悉数集中起来,几乎是吕方当上这镇海军节度使来头一遭。众人猜想现在虽然赵引弓还下落未明,可越、明二州的隐患已经除去,而且还兵不血刃的控制了台、温、括三州,吕方此时实际的控制范围已经超过了昔日的钱缪,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召集他们,定然是论功行赏,于是在此战中立下功劳的都踌躇满志的打算着自己会得到多少恩赏,而那几个立下大功,传说中要被外放到外州当县官的,更是被如同众星捧月一般,被簇拥在当中。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毕竟吕方治军极严,他这些将吏也不敢克扣士卒军饷,所以就算穿上了绯衣,也都不富裕,而残唐五代之时,还有什么能比外放到州郡当官油水更厚的呢?镇守洛阳的河南尹张全义并不以贪禄而闻名,所镇守的洛阳地区也残破之极,可后来后唐庄宗破后梁之时,他居然能拿出上百万贯贿赂刘皇后来为自己脱罪,其油水之厚可见一斑,像吕方这些手下,先前都没什么班底,外放之时肯定需要一些佐吏,若能跟着前往,一年下来获利个几千贯也不稀奇。
杭州刺史李彦徽独自一人站在一旁,他此时的身份极为尴尬,吕方的这些部下都对其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而他也自然不会去触霉头去结交吕方那些部将,此时他一袭紫袍,站在乱哄哄的镇海军的诸将吏中格外显得格外格格不入,不由得冷笑道:一帮子泥腿杆,如今还立足未稳便想着求田买舍,醇酒妇人,我倒要看看这吕任之现在如何统帅这群贪夫!李彦徽这声音虽然低微,可刚刚出口便感觉一旁有道目光扫过来,顺着那目光看过去,却又是一名青衣官员,也是寥落的站在人群之外,脸上带着一丝苦笑,却是骆知祥。
见听到自己低语的是此人,李彦徽也不在意,他知道这骆知祥虽然善治金谷,在吕方手下颇得重用,可作为一个后来者,不过乱世中的一介文士,又无强力的靠山,其处事十分谨小慎微,决计不会向吕方告密给自己惹来麻烦。李彦徽想到这里,看了看那骆知祥,又对唾沫横飞,丑态百出的将吏们翘了下嘴唇,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意,骆知祥果然畏缩的低下了头,避开了李彦徽的目光。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正当此时,外间突然有一个拖长了的声音喊道:两浙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营田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吕使君到!
话音未落,方才还乱哄哄的节堂立刻肃静了起来,镇海军将吏们赶紧分两厢站开,李彦徽也不紧不慢的走到右厢第一的位置,他此时如论官职勋位,乃是吕方麾下第一人,自然这位置是他的。此时,后间才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着帘布展开,只见吕方身披紫袍,头戴金冠,自顾来当当中坐下,身后紧跟着数人,却是陈允、高奉天、王佛儿、陈璋、罗仁琼数人。
行礼!随着一旁的侍官的喊声,节堂上数十人纷纷敛衽下拜,口中齐声喊道:末将(微臣)拜见主公!便是那李彦徽,也不得不依礼而行。
罢了,都起来吧!吕方坐在上首,看着下面数十人跪拜如仪,这还是他第一次身着官袍,依照朝仪接见诸将吏。饶是他身为一个穿越者,一下子面对着这么多人对自己行跪拜之礼,表示效忠,头脑也不禁一阵眩晕。他心中情不自禁的生出一个念头:若是在那长安大明宫上主持朝会,面对着千百倍于眼前数量的臣子的效忠,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
主公,十月十七日,王茂章领大军于润州陵亭大破安仁义,斩俘不下万人,安仁义辎重财物悉为其所获,继而连破曲阿、延陵诸垒,大小十余战,连战连胜,如今已将安仁义围于润州城中,润州属县已望风而降。一阵急促的话语打断了吕方的遐想,他抬起头来,说话的却是罗仁琼,这里的人隐然间已经将杨行密当成了己方最大的敌人,便是李彦徽,此时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在认真打量旁边廊柱上的木材纹路。
淮南贪得无厌,吞并宣润二州之后,只怕会对我方不利,末将以为,与其人谋我,不如我谋人,先出兵润州,救援安使君为上。说话的却是一员留守杭州的将佐,他看到先前随吕方出征的同僚有的升官,有的发财,都捞了不少好处,眼见又是一个出兵的机会,赶紧抢先开口。他话音刚落,旁边的将佐不由得起身附和起来,这些中低层就将佐看到吕方自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早已信心爆棚,只觉得天下间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恨不得干脆一战将淮南军赶过江去,与杨行密划江而治,再战取下广陵,三战干脆将宣武朱温得脑袋砍下来当夜壶。
休得胡言!尔等不过偏稗将佐,这里岂有你们说话的地方。王佛儿厉声叱喝道,他转过身对吕方躬身行礼,沉声道:主公,吾辈起兵,为的就是申大义于天下,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赵、徐二贼跳梁,多行不义,故主公以方伯之任,代行天伐,如今徐贼授首,赵贼随亡命天涯,伏法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主公正当息兵养民,以待王命,岂可再妄动刀兵,岂不知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以而用之,吴王扫平淮南大乱,深得江淮民心,吾等岂能与之相抗。
王佛儿这一段话,不像是出自一个武夫之口,倒像是个淳淳儒者一般,吕方虽然不完全赞同他的观点,可是他也认为自己还无法与杨行密相抗衡,毕竟杨行密已经经营淮南十余年,百姓富庶,户口财富数倍于自己,更不要说他如今是当今天子任命的东南行营都统,有节制东南诸镇的权力,自己也是他的部属出身,在政治上自己就处于不利的地位,暗地里支持安仁义、田覠也就罢了,直接掏家伙和杨行密撕破脸干,吕方还没有那么傻。
吕方在上首不吭声,没有表明态度,下面的那些将吏见王佛儿的话挡住了他们升官发财的道路,虽然不敢直接开口反对,可腹中还满是怨气,只是没有一个官位和王佛儿差不多的人带头反对罢了。
陈璋在一旁冷眼旁观,对一旁的众将吏的心态已经明了,他暗自冷笑了一声,上前一步道:主公,末将昨日得到消息,那赵引弓已经有了下落,他领着数百残兵投奔福州王审知去了,此时已经到了福州,被王审知收留。
陈璋这一席话便好似一块石头落入了水中,激起了许多涟漪,他刚刚立下大功,在镇海军中的地位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加之那些将吏中心思敏捷的已经想到,这不又是一个出兵的好借口吗?先前和王审知关于种马的争端如果说作为出兵的理由分量还差点的话,收留叛将,怀有恶意,这个理由可是十足的分量了。而且这王审知的兵力可远远比淮南弱小,而且和主公也没有什么君臣关系,这难道不是一个更好的出兵对象吗?反正他们需要的是升官和掠夺的机会,至于这个对象是谁,并不重要。
这里很感谢圣罗兰之血书友,他给我提出了疑问,又提供了很有用的资料,给了韦伯很大的帮助。作为一个新人,这本书越到后来,韦伯就越发现自己需要知道越多,而实际知道的越少,希望大家能够帮助我,还是那句话,没有你们,我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希望大家能够和我一起走下去,在这里我先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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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贼倒行逆施,天怒人怨,此等恶人,岂能纵其逃脱,某愿为先锋,定斩得此獠之首,献与戏下,望主公恩准!”一名将领站了出来,敛衽下拜道,高声道,年青脸庞涨得通红。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末将亦请为先锋!某愿持兵先行!”节堂中顿时响起了一片请战声,吕方麾下的军官团作为一个集体来看极为年轻,许多人三五年前还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头兵,眼见得有人跳出来,赶紧一拥而上,只见顿时堂上跪倒了一片。
吕方脸上却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神色,仿佛没有看到堂中情景一般,只是看着放在案前的一叠帛书,过了良久,跪在地上的将吏们也觉得不对,抬起头来窥看主公的举止,他们虽然不敢在节堂之上私语,可还是互相交换着眼神,想要知道吕方到底在看什么东西才这么出神。
“骆推官,这折子中所言可都确实?”吕方将那帛书翻阅了两三遍,方才抬起头来,视而不见眼前跪的满地的将吏,直接询问站在旁边的骆知祥道。
骆知祥听到吕方询问,哆嗦了一下,上前应答道:“句句属实,下官岂敢虚言诓骗相公,下官在两浙为官多年,历转司工、司田、司户、司仓诸曹,这些东西要么是来自官府中的图册帐薄,要么是这些年来下官与属吏亲自调查所得,若有半点不实之处,请相公重重治罪。”
吕方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道:“很好,骆推官你做的很好,你好好做,勿忧不富贵。”说到这里,吕方指着那帛书对堂上众人道:“列位,若镇海军中人人皆如骆推官一般,我吕方又何忧外敌不破,大事不成呢?”
“下官微功,得主公如此赞赏,实在是愧不敢当!”此时的骆知祥低垂着脑袋,脑门上全是汗,虽然他没有抬头四顾,可也能感觉道节堂上众人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这滋味可是难受之极,目光中的含义更是让他有些胆怯。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w-W-wcai-hOnG-wEnXuEc-o-m吕方平日行事也算得上“宽厚”,待属下几个重臣也十分礼貌,但在众将吏面前这般夸奖也是头一桩,有些人心中暗想:“这骆知祥既无披坚持锐,破阵斩首之功,也无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之劳,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拿着算筹的小吏罢了,和商贾一般的人物,却蒙得主公这般夸奖。”一个个心中不由得暗生嫉妒。
“兵法之道,第一就是足食足兵,国无积蓄则不为国,军无积蓄则败,骆先生你这折子中所言之事,正是点中了某家的痛处,怎么奖赏也不为过。”吕方说到这里,脸上已经笑容满面,口中更是不再以骆知祥的官职相称,而是以先生称呼。自从他地位日高,威福自专,平日居养体,移养气,不知不觉中脸上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像这般笑容满面的样子,除了吕淑娴和沈丽娘外,见得着的也就是陈允、高奉天、王佛儿这几个老资格的部下罢了。堂中众人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更是暗自吃惊,越发对此时吕方手中帛书中的内容好奇起来。
骆知祥见吕方对他如此相待,心里也不由得一热,他在两浙州县历转多年,所任的多是司工、司田、司户等州县属官,对于唐时两浙的基层行政经验和弊病所在清楚之极,用现代的话说,他就是体制内部的训练有素的行政官僚的代表,这种人物由于通晓世情,又富有行政机构的工作经验,由他们提出的行政改革措施,不但切中时弊,更难得的是这些措施往往有很高的可行性,要知道指出行政机构的弊病很简单,而做出有建设性的改革确实千难万难,历史上许多改革往往是不改还能维持,越改越糟糕。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所以唐宋时,有“不经州县,不入台阁。”的说法,选拔出来的以宰相为代表的中央官僚们不但在官僚系统里有崇高的威望,更有丰富的行政经验,不会瞎指挥,这样才能有效地维持中华帝国这么庞大的一个机构的正常运行。oM/骆知祥作为这样一个人,在田覠麾下时就在宣州做出了很不错的成绩,当时宣州有在淮南诸州中有独强的名声,几乎可以与广陵分庭抗礼。可是有讽刺意义的事,骆知祥的工作成果反而提供了田覠反叛的物质基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助长了田覠的野心,最后当骆知祥反对田覠将自己工作的成果全部投入扩军备战,而是进一步对宣州进行开发的时候,他也就失去了自己主君的信任和宠信,被当做一介信使派到吕方这里来借粮。而当他现在又一次拿出自己的计划呈献给吕方的时候,他也做好了被再次贬斥的准备,毕竟他这个计划要投入的资源之大,骆知祥自己是最清楚的,这也就意味着镇海军一切对外的军事行动都要立刻停止,甚至还要裁退一部分现有的军队,在如今武人经国的时候,任何一个官吏提出这样的建议,几乎可以说是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的。
吕方此时已经逐渐从方才刚看到这份折子的惊喜中脱离出来了,他压下心中的欢喜,摆了摆手,让跪在地上请战的将领们站了起来,沉声道:“军国之事,干系重大,不可仓促行事,待日后再做计量,今日便到这里吧!”说到这里,吕方便站起身来,下面的部下们赶紧躬身行礼,待到吕方由堂后离去方才站直了身子,虽然心中还有些疑惑,可也不好当旁人向骆知祥询问,只得纷纷离去。待到众人离去后,骆知祥方才出得堂外,正要回家,却被一名亲兵拦住,道:“推官且随某来,主公有事相招。”
骆知祥猜想是关于自己那帛书的事情,赶紧尾随那亲兵,沿着廊桥一路到了一处院落外,那亲兵站在一旁,示意骆知祥自己进去。骆知祥进得院来,走到正屋门口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高声道:“下官骆知祥求见镇海军节度敌龙无吕相公!”
“骆先生何必拘礼,且进来!”吕方笑道,从堂内走了出来,此时身上已经换了衣衫,不再是那件紫色官袍,而不过是见半旧圆领袍衫。他伸手把住骆知祥的右臂,延请进屋道:“方才居公时,不得不如此,现在在某家私宅,骆先生大可自在些。”说着便领着骆知祥进得书房,便要请其坐下,骆知祥还要推诿,却被吕方强自按着坐下。
吕方和骆知祥分宾主坐下,吕方面容一整,指着放在一旁几案上的帛书道:“某家少时贫苦,曾为人田客,深知稼穑艰辛,农人苦作一年,除却税赋、虫鼠、种子,所获无几,稍有水旱,便是糟糠不厌。起兵之后,指望能打下一个清平世界,至少能致一方太平,让百姓稍得休息,可吕某的官是越当越大,手下地盘和兵士也是越来越多,可百姓的日子却没有丝毫改善。吕某每次想到这些,也是夜不能寐,今日得见先生的折子,才有拨得乌云见日的感觉,还请先生不嫌吕某愚钝,不吝赐教。”说到这里,吕方捋起袖子,拜了一拜,两臂裸露的肌肤上到处都是昔日在吕家在当田客时留下的疤痕。
骆知祥忙不迭起身让开,不敢受吕方那一拜,吕方却是坚持躬身下拜,肃容道:“某家这一拜却不是自家下拜,乃是代表两浙万民下拜,若是先生折子中所言之事能成,便是能造福两浙百姓百代,何谛万户生佛,只怕千百年后也要受人香火供奉,吕方恰逢其会,自然也能分享一二,既然如此,先生此时受吕方这一拜又有何妨!”说到这类,吕方强自将骆知祥按在椅子上,才退到一旁郑重其事的躬身拜了三拜。
骆知祥没奈何,只得受了吕方三拜,心中更是激动之极。自古以来,聪明强毅之士,最大的渴求不过是不朽,是以自古帝王无有不修建规模宏大的陵墓,世代祭奠,更是把盗墓列为何杀人一般的重罪,以求不朽。可是一旦王朝更替,前朝王陵便沦为了泄愤和劫掠的对象,末代王孙更是一个个隐姓埋名来苟全乱世,其不朽也就成了奢望。可是像为后世百姓做出巨大贡献的人,例如战国时秦国蜀郡太守李冰,修建都江堰,使得四川成都平原再无旱涝之灾,百姓不知饥馑,后世称之为“川主”,代代祭奠,这也是一种不朽了。吕方方才所言所行,自然触动了骆知祥心中的隐秘之处,的确,如果他心中所想之事若是能成,让两浙之地无旱涝之年,百姓无饥馑之灾,自然香火供奉,后世传颂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了。
骆知祥站起身来,挺直了胸膛,平日总是有些佝偻的身材无形之间也高大了不少,对吕方拜了一拜,朗声道:“明公如此相待,知祥若不尽心竭力,将此事办成,日后定然死于非命,死后入不得宗祠!”他此时心情激荡,居然发下如此毒誓,古人对于宗法之事看得极重,若说不入宗祠,已是无以复加的毒誓了。
到了此时,骆知祥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来,摊敌龙无开在吕方的面前,他这副地图乃是临摹自吕方那副从前世而来的旅游地图,虽然详细程度和精密程度还是有许多差距,但在唐末已是天下少有的精密舆图,他便指着地图对吕方一一讲解起来。
韦伯首先在这里抱歉,这几天我们年底一个东西验收,我在科里面做内勤,材料,文档、ppt都是我做的,领导汇报我在后面做准备,晚上还要搞接待,我都跟着跑,每天晚上到家都十一二点了,第二天早上六七点就爬起来了,还要值班,年底还有一个单位的竞赛,实在是抽不出时间,请大家见谅,毕竟我是个业余写手,不过大家放心,韦伯第一不会太监,第二不会烂尾,只要有时间,肯定保证质量完成这本书,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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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此时吕方所控制的范围大约为今天的浙江省全境、上海市、江苏长江以南的一部分,即杭嘉湖平原,加上浙南山地。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这块地盘在今天看来自然是全国的精华所在,光上海这个全国第一大港口所得的海关关税就是个天文数字,更不要说浙江和苏南的天文数字gdp了,可惜在大约一千一百年前的吕方却没有这么好运,今天的上海市所在的地方在唐末还大半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当时对外贸易的枢纽还是广州、泉州、广陵还有杭州,而且由于古代的高昂运输成本所限,当时的贸易只能限于少量的奢侈品,要想支撑起一个有志于大陆争霸的割据政权,是农业也只有农业能够提供足够的粮食、武器和人口来组成军队,而且必须是十分发达的农业,才有能力提供足够剩余粮食来供养士兵、手工业者、官僚、商人,组成强力的军队征服其余的割据势力,这点在古代中国历史上体现的尤为突出,秦帝国与关中平原和成都平原;东汉与河北大平原和南阳盆地、唐帝国与关中和中后期的江淮平原,都是十分鲜明的例证,即使吕方是个来自现代中国的穿越者,在唐末的中国也无法成为例外者。
可是吕方此时控制的地盘作为一个争霸天下的基地还差得很远,浙江东西两道的地形为西南高,东北低,从西南大约海拔千余米的天目山脉、括苍山脉,阶梯状的往东北方向阶梯状的下降,一直到杭嘉湖的水网密集的冲击平原,比较适宜大规模农业开发的平原主要有杭嘉湖平原、宁绍平原、温黄平原、温瑞平原、柳市平原、还有是金衢盆地。其余的地方由于山脉纵横、交通不便,即使在今天,也不是大规模的商品粮生产区域。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而这些平原在当时开发程度还很低,以其中大而且开发条件最好的杭嘉湖平原为例,杭嘉湖平原的地形主要是由大量的纵横交错的水道和高地不平的丘陵地带,而那些地势低下之处,由于水量的充沛,往往就变成了大片的沼泽,吕方当时在围攻杭州是就惊讶的发现,当时的杭州北面就是大片的沼泽,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根本就不可能。经过汉末三国到唐末数百年间的艰苦开发,居民点还是集中在绍兴山会山地支谷和扇形冲积地、吴兴的天目山地的支谷、还有平原上的那些地势较高的高地上,其原因主要是要排干低地的沼泽要消耗的人力物力十分惊人,没有官府的组织,普通百姓是无力完成这样的工程的,而且为了完成这么大的工程,移民不得不组成以当地豪族为核心的民团来开发水利,这也是江南豪族势力强横的一个重要原因。更糟糕的是,由于钱塘潮的存在,浙江的下游没有像其他河流一般有肥沃的冲积平原,土地贫瘠,而且海水渗入地下水,有盐碱化的危险。这些沼泽所在地气候湿热,蚊虫极多,也是疫病的重要发源地。这一切导致浙江东西两道的户口数比较起现代乃至两宋来,要少得多。整个杭嘉湖平原上只是孤零零的散落着一些居民点,而其间则是大片大片毫无人烟的沼泽地。
听完骆知祥如数家珍般的情况介绍,饶是如今已是十一月的寒冬,吕方的额头上也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自渡江以来,大半的时间都在带兵打仗,对这些民生之事所知甚少,行军打仗所到之处虽然经常是了无人烟,可也没放在心中,还以为兵荒马乱的时候自然就是这样,可现在听骆知祥说完,自己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地盘还是块处女地,等着人去开垦呢?想到这里,吕方看着眼前这人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热切。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彩|(网超_速!更。新
“骆先生,那你腹中可已有方略。”吕方恭声问道,眼下镇海军中多谋善断,勇猛善战的都不乏其人,可善于搞经济的只有眼前这个宝贝了。
“方略不敢说,知祥只是有些想法,还请主公指正!”骆知祥等得就是这一句了,他也不是傻子,方才将两浙说得跟瘴气横行的云贵一般,就是想要引起吕方的重视,投入足够的人力物力到他的工作中去。其实两浙当时的农业基础虽然差,但是战争破坏的程度并不大,比起中原、河北、关西打得数百里了无人烟还是好多了,而且水量充沛,日照时间长,农作物一年可以两熟,只要在水利工程上下功夫,保持政治上的安定,吸收移民,还是大有可为的。
“杭、湖、苏、温等州,所在土地平夷,河流纵横,若小心整治,几不下六千万亩,按每十亩征一石粮计算,每年秋税上供之数就有六百万石之多。”
“且住且住。”听到这里,吕方满脸通红,双目中满是兴奋的光芒,一把抓住骆知祥的胳膊问道:“骆先生此言可不是说笑,当真能每年秋税就有六百万石粮食?”
“哎呦!”
随着一声惨叫,吕方赶紧放开了右手,脸上露出讪讪的笑容问道:“骆先生可曾受伤,方才吕某忘形了,还请见谅,只是方才先生所言,当真属实?”原来方才他心情激动,手上一用力,竟然将骆知祥捏疼了,他这些年天天打熬力气,弯弓披甲,一身筋骨早就如钢铁一般,骆知祥一介文吏,如何受得了他这一下。可这也怪不得他,要知道《旧唐书食货志》中有记载,玄宗天宝二十一年,关中旱灾,谷物涌贵,玄宗则以裴耀卿为黄门侍郎、同中书下平章事,充江淮、河南转运都使,全力运送各地粮食入京,三年时间内一共运了七百万石粮食入关中。当时河南、江淮两道所辖极大,关中的旱灾规模极大,以至于玄宗不得不前往洛阳,逐粮而行以减轻关中的负担,可是像这种情况下,也就在三年时间运送了七百万石,而按骆知祥所言,两浙区区十三州就竟然有六百万石的秋税,按照一名士兵一天三升,如果不考虑其他消耗的话,这就是十万大军近六年的军粮,夏税、盐税、商税等其他收入还不算,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也怪不得吕方忘形了。
骆知祥此时自然不敢喊疼,只得强忍住笑道:“还好不碍事,的确是六百万石,可那是在进行开发完毕后的事情,现在的数字连五分之一都不到,当然夏税也其他税收也会随着田亩和人口的增长随之增长,但是这一切还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的投入。”
此时的吕方已经完全被骆知祥方才放的那个大卫星给冲昏了,有这么多的剩余粮食,他可以养活多少工匠和士兵,完全可以大炼钢铁,爬科技树,一统全国也不是梦想了,以至于连骆知祥话语里那个“开发完毕之后的事情”这个伏笔也没有听见。便急着催促道:“那好,骆先生,你快说说该如何进行开发?”
骆知祥见吕方已经完全被自己的计划勾引入港,便从指着几案上的地图细心讲解起来。中国传统农业的主要发源地是在黄河流域中下游和黄土高原地区,到了唐末时对江南地区这种湿润地带农业开发技术积累已经基本完成,大体上来说,主要是分为两种:分别是主要适应于沿海区域的海塘盐田系统和适应于中下游低地的纡田系统。沿海地区由于靠近海边,会因为海潮的存在而导致田地盐碱化,为应对这种情况,中唐以后在以盐田开发为目标的江淮巡院的主持下,修建了大量的海塘、漕河、沟渠等水利设施,在扩展海塘内侧盐田的同时,对以内的河川系统进行疏浚、整修、加固,在海塘的重要部位设置水门以便放水。在河川水源和淡水湖区修建护岸、设置堤防,和海塘一样设置水门,利用河川水源和淡水湖区提供的淡水,冲洗海潮倒灌带来的盐分和死水,使之纵横贯通、循环交流,最终构筑成经海塘向大海排水的水利工程,逐渐使盐碱化的土地变为可以耕种的良田。这一技术,早在东汉时期,便在越州修建鉴湖使用过,经过几个世纪的逐渐改良,已经逐渐被江南百姓熟练掌握了。而对于杭嘉湖平原上大量的沼泽地,则应该采用圩田。首先在沼泽地的高地选择定居地,然后选定附近的自然河道用作交通和排水供水的干渠,在干渠只见则挖掘互相连通、供排灌之用的支渠,然后将一块一块的沼泽用堤坝围起来,逐渐排干其中的水,将其排入入沟渠中,使之成为可供耕作的田亩。
听到这里,吕方已经有些明白了,这不就是后世臭名昭著的围湖造田吗?感情唐末时候就有了,便沉声问道:“这些水利工程耗费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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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骆知祥脸上露出难色,他也知道此时便是紧要关头,沉声道:“主公,花费虽巨,可此乃一世之劳,收益百代,何况还可以采用以工代赈的办法,支付工费,往主公明断。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oM/”
吕方点了点头,可脸上还满是犹疑之色,方才骆知祥所说的几种水利设施的修建,都是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虽然冬季农闲之时,自己可以通过动员农业剩余劳动力来搞建设,可是在古代中国,像修水利建长城这样的大规模公共设施建设,对于统治者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举动,因为这必然带来大量的徭役负担,而大量脱离户籍控制青壮年劳动力集中在一起进行剧烈的体力劳动,以当时的政府糟糕的组织能力和技术条件,这些劳动力的生活条件肯定是糟糕之极,很容易形成对政府的不满,这些不满情绪集中在一起,发酵,又有大量可以作为兵员的青壮年劳动力聚集在一起,一旦有心怀不满的野心家或者革命者振臂一呼,往往就能造成一个帝国的覆灭,修建大运河本是利国利民的大工程,可这也是隋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历史上一直有“隋虽因修建运河而亡,而唐实受益之。”的说法。即使吕方不采用政府直接出面,将工程划片分包,让地主或者商人来组织百姓,像历史上一样,自发的大规模建设圩田和海塘,这样做虽然能够避免引起百姓的不满,可是建设过程中,不可避免的这些组织者会获取新田亩的最大利益,那些参与建设的劳动力也肯定会成为他们的依附农民,有了人口和财富,这些强宗豪族肯定会实力大增。一直以来,吕方都在千方百计的打压分化所在统治区域的地方豪族势力,无论是屠杀、分化、收买无所不用其极,因为他始终坚信一点,在古代中国,土地的兼并程度始终和国力成反比的,大量的小自耕农才是最好的兵源和税源,他可不希望辛辛苦苦的搞了水利建设,最大的受益者却是自己的敌人。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虽然吕方也知道搞大规模水利基础建设对自己实力的增长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但既然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地方割据势力的头目,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他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不但要对当地百姓有利,更要对他自己,还有他身后代表的以北人和丹阳众为主体,两浙降众为补充的武人集团的利益负责,如果没有这个武人集团对自己忠诚和支持,任凭自己有天大的本事,在残唐五代也不过是个扑街的废柴,在这一点上,吕方是十分清楚的。所以水利基础设施建设何时搞,怎么搞、在哪里搞都要取决于这个出发点。
骆知祥看到吕方低头思忖,半响无语。虽然心中也有几分焦虑,可他也知道这等重要之事千头万绪,吕方这般认真考虑也是正常的,起码总好过先前田覠一听明白自己所说的庞大计划后,便毫不犹豫的摇头拒绝,田覠在淮南外镇武将中已经算是肯虚心纳谏,留心民政的翘楚了,否则也没有办法组织和供养如此庞大的军队,只是唐末五代之时,藩镇割据,武人当国,即使有些留心民政,发展经济的藩镇头目,这么做的根本目的还是为建立更强大的武力搞好物质基础,在残酷的兼并战争中消灭敌人,保存自己,如果和这个根本目的发生了冲突,一切都要放弃。在这一点上,吕方这个穿越者和杨行密、朱温、李克用等人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
“骆先生,此事干系重大,而且如此大规模的工程,只怕不是三年五年就能完成的。俗话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还是先拿一块地方作为试点,看看能不能有所成效,如果可以,再推广开来,这样做不但要稳妥得多,反对的人也比较少。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先生你辛苦些,快些把选定的地点、方略、所需的人口粮帛都交上来,争取早些开工,好不好!”吕方考虑完毕,决定还是采用后世天朝的“特区”的办法,是骡子是马拿出来溜溜,到时候利弊自然都会体现出来,再加以改进,最后把兴利去弊的经验加以推广,这才是老成谋国之道。
骆知祥赶紧躬身领命道:“下官领命!”便收拾几案上的帛书舆图,准备赶快离去,正如吕方所说的,此事的确要加快脚步,因为眼下正是冬天,农闲季节,有大量的空闲劳动力可供征发,若是到了春耕时节,那就只有等到明年了。
骆知祥收拾完毕,又对吕方拜了一拜,便要离去,吕方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紧盯着对方的双目沉声道:“知祥,并非某家穷兵黩武,不顾民生疾苦,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骆知祥行走在节度府中,耳边还回荡着方才吕方的话语,说话时吕方脸上显露出的无奈表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直以来,这个主君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深沉大度,而又有几分阴狠,硬是在乱世的强权夹缝中打出了一片基业来,可方才吕方话语中流露出的几分无奈和疲龙无敌倦又给了他几分寻常人的感觉,好像不再是那个坐在宝座上所向披靡的枭雄,而只是一个疲惫的普通中年人。
正当骆知祥浮想联翩的时候,却只觉得脚下一空,险些跌了一跤,原来他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感叹中,居然没发现已经走完了长廊,脚下已是下行的台阶了。骆知祥正低头抚摸扭了一下的右脚踝,正庆幸没有扭伤,否则这节骨眼上若是伤了脚,可会耽搁了自己的大事,却听到有人笑道:“骆推官,你神不守舍,到底在想什么呀,脚上可没有什么大碍吧?”
骆知祥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人,身着绯色官袍,身材修长、气度俨然,皮肤***,颔下三缕长须,鼻直口方,双目略显的细长,正是杭州刺史李彦徽。骆知祥赶紧站起身来,敛衽行礼答道:“拜见李刺史,方才下官想些琐事,竟然未曾看到上官,失仪之罪,还望李刺史见谅!”
“不过是偶遇罢了,又非是府堂之上,处理公事,又有何妨?”李彦徽笑得颇为欢畅,问道:“却不知骆推官行路时也在思量是何等事呢?想必和吕相公方才召见之事有关吧?”
“这个,这个,相公召见下官,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不过询问了些金谷方面的事情,”骆知祥支吾了两句,一时间也只能胡乱搪塞了几句,他虽然并不以机变见长,可好歹也在官僚结构里混了几十年,筑室于道,三年不成的道理还是懂的,吕方和他商量的事情牵涉极广,自己若是嘴不严,露出风声去,只怕便会惹来大祸。
李彦徽见骆知祥显然是胡乱找个理由搪塞自己,略显细长的双目立刻眯了起来,若是熟识他性情的家人在场,就知道这是他心头极怒,动了杀机的显兆,不过他城府极深,反而笑道:“吕相公召见询问,定然是极为要紧的公事,那本官也就不问了,骆推官还是去快去忙吧。”说罢便笑着拱手作别。
骆知祥赶紧还礼,匆匆离去,他本不善于和人勾心斗角,和李彦徽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额头依然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倒好似忙了半天一般,他如此赶快离去,下意识里也有尽量离此人远些的想法。
“哼!微末小吏,也敢如此无礼!”李彦徽盯着骆知祥的背影,脸上的微笑褪去,露出阴冷的表情来,他心胸本就极为狭窄,当年从湖州脱逃后,在宣州田覠与其宴饮时便搞得很不愉快,只不过这几年在杭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得已压龙无敌抑住了自己的性子罢了,他将今日吕方在堂上对骆知祥折子的评价和召见骆知祥的行动联系起来,对事情的发展在心中已经有了个简单的轮廓,再想起自己从广陵那边的得到消息,握住腰带的右手不自觉的紧握起来。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选择了!”
吕方坐在案前,正细心的查看着地图,对照着骆知祥的方略,此时的他心中思绪万千。自己周边的几个割据势力并不是电脑游戏的npc,会让自己在老窝里安安心心的种田升级不管,等自己攒足了兵一举平推了他们。西面的钟传等人由于兵力羸弱而且有大山相隔不提,旧主杨行密会不会在平定了田、安之乱后继续收拾了自己呢?虽然如今自己实力今非昔比,可如果要按骆知祥建议的那样大搞水利基础建设,肯定要复员许多士卒,杨行密会放过这个难逢的机会吗?还有福建的王审知,虽然他的兵力远远无法与杨行密相比,可是这年头,能够独霸一方没有一个善茬,这人就带着几万黄巢余部纵横万里,硬是在山头林立毫无根基的福建打下一片天下来,肯定是智勇兼备的人杰,更何况有了逃往到福建的赵引弓这个知晓内情的向导,实在是心腹之患。吕方左思右想,可实在没有一个头绪,不由得慨叹道:“实在是缺可信的情报呀,要做出正确的决断,实在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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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禀告主公,杭州李刺史求见!”吕方正在屋中独自感叹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间传来吏士的通报声。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被通报声打断了思绪的吕方皱了皱眉头,李彦徽这个杨行密安插在自己这边的钉子这些日子很是知趣,只是呆在府中享受醇酒妇人,参与和议时也只是坐在一旁,偶尔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语,自己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线也没有报来什么不对的消息,看来此人对眼前的形势判断准确的很。可像今天这般单独拜见自己,也是破天荒头一遭,难道广陵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那为什么已经投靠自己的李俨却没有一点消息过来?想到这里,吕方起身沉声道:“来人,快取我的官袍来,我要亲自下堂迎接李刺史。”
李彦徽坐在院门房内等候通报,他还是第一次来到吕方平日里所居之处,不由得好奇的四处打量,只见这处院落倒是颇为宽阔,足有十余丈宽,三十余丈长,只是院内地上也只是用青砖铺了一条过道,其余地面上不过是夯实了的红土罢了,两旁整齐的摆放着刀枪弓弩,石锁木桩,看这些兵器器械被磨得油光发亮的把柄,显然是天天使用的,院内房屋都是平房,房檐和梁柱上不过粗粗的刷了层清漆,并无什么装饰,粗粗看上去不过是杭州城中一处中产之家的宅院罢了,若非门口站着数名笔挺的披甲兵卒侍卫,谁又能想得到这院落住的便是两浙十三州的最高统治者。
李彦徽正暗自感叹吕方自奉微薄,不改武人本色。突然听到一个笑声:“李公今日登门来访,倒是稀客呀!”他赶紧站起身来,只见说话那人身披紫袍,头戴金冠,正是镇海军节度使吕方,正向这边快步行来,竟然亲自下堂相迎。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李彦徽赶紧快步迎上前去,离得吕方还有十余步便敛衽拜倒道:“下官何德何能,如何当得起吕相公亲自下阶相迎。”
吕方抢上一步,将对方扶起,沉声道:“当得起,当地起,李公出身世家,守身严谨,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不比周不朋党,有古士大夫之风,今日突然来访,定然有教于某家。昔日周公以文王之子,武王之弟,何等尊贵,尚且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以待贤士,吕某虽才识浅陋,却蒙天子信重,授以两道十三州之地,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事有不成,有负天子,有负黎民。”吕方这一番话前面是引用了《荀子》中描述秦国士大夫早上出门公事,晚上出了公家门就直接回家,全心全意投入公事,不拉帮结派搞朋党,称赞李彦徽的作为有古士大夫之风,一席话文绉绉的,全无一般武夫丘八的粗鲁味道,倒把李彦徽听得一愣,饶是他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一张脸皮早已练得如城墙一般,听到吕方将自己躲在府中吃喝玩乐说成与先贤一般作为,老脸也不由得微微一红。
“哪里哪里!”李彦徽被吕方猛灌了一阵汤,一时间也只能结结巴巴的应付了几句。吕方则把臂引领他上得堂来,分宾主坐下,又下令婢仆奉上茶来。
李彦徽喝了两口茶,定了定心神,他虽然也知道吕方方才对他的恭维十成里倒有九成半是假的,可这起码意味着此人对自己没有恶意,甚至还很想拉拢自己,这一点让他先前的决定更加坚定了。想到这里,李彦徽咳嗽了一声,低声道:“下官今日拜见相公,的确有件大事请教。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吕方微笑道:“下官一词还是莫要提了,李公乃吴王亲信,本官不敢以寻常下僚相待,有何事相询还请李公示下。”
吕方的回答让李彦徽顿了一下,脑子立刻飞快的运转了起来,方才对方的话首先强调了李彦徽的身份,同时表明了吕方对与杨行密的尊重,还暗示了方才对自己殊礼是看在于杨行密面子上。“吕方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呢?是表明对自己的疏远,还是暗示想要拉拢自己?”电光火石之间,李彦徽的脑子已经将吕方的话语来回翻了四五个来回,可还是跟一团乱麻一般,抽不出一个头绪来。李彦徽抬头看了看吕方的脸庞,一张可喜的脸上满是亲切的笑容,可在这笑容下面隐藏的到底是什么呢?想起面前此人过去的诸般作为,李彦徽身上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来。
可是既然走出了第一步,也只能走下去见机行事了,首鼠两端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下官这几日有传闻,吕相公平定了两浙之后,与四邻交好,便将息兵养民,不知此事是否属实?”李彦徽低声问道,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吕方的脸庞,不肯漏过一丝表情,可能是不小心,他并没有按照吕方先前要求的改口,还是以“下官”称呼自己。
“哦?”吕方略带讶异的应了一声,脸上却是不置可否的表情,笑道:“想不到李公倒是消息灵通的很。”可能也是没留意,他也没有发现李彦徽继续以“下官”称呼自己。
看到对方没有坚持反对自己以“下官”称呼自己,李彦徽不由得松了口气,对于吕方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若是他自己,也不会直接明确的回答这么敏感的问题的。李彦徽将手中的茶杯放到两人之间的茶几上,身体前倾了一点,低声道:“下官也有几条消息渠道,这几日广陵那边还有个消息传来,吴王病势转重,已经呕血卧床不起。”
李彦徽投下这枚深水炸弹后,满意的看到吕方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平静的答道:“李公可曾记得朱延寿故事?”吕方所说的便是一年多前,杨行密伪装重病,双目失明,连其发妻都一起瞒过了,骗得暗有反意妻弟寿州团练使朱延寿孤身赶回广陵,将其斩杀之事,其意思显然是像杨行密这等有前科,连老婆都瞒的过去的人物,你这消息是信不过的。
李彦徽却不气馁,他本身对于医术颇有研究,临行之前就见到杨行密的面容时,便发现其暗疾颇重,只怕大限也就在这三四年之内了,更何况田、安之乱后,他居然将远在前线的李神福、王茂章等人调回,也没有自己领兵亲征,显然其身体状态很不乐观,这半年来虽然他不需要亲自领兵,可居中运筹调度,消耗的心力体力也非常巨大,所以他听到杨行密重病发作的消息,一点也不意外,不过他也知道像吕方这等人物,靠几句空言是决计无法让其相信的,于是李彦徽笑了笑,又打出了一张王牌:“杨渥已经从宣州前线乘轻舟星夜赶回广陵!”
吕方的眉头皱了皱,并没有立即说话,李彦徽这个证据就有力多了,若是杨行密命在旦夕,像杨渥这样的继承人肯定要赶回广陵,督领重兵,镇压权力交接时可能发生的动乱,当然这也可能是欺骗自己的计划中的一部分,可是杨行密装死欺骗自己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他认为自己现在还会愚蠢到回到广陵参加他的葬礼吗?吕方暗自摇了摇头,杨行密若是这么天真,那反倒好说了,而且即使杨行密可以通过这个计划诱杀了自己,他就能从这一计划获利吗?毫无疑问,两浙会在自己死后分崩离析,可淮南不一定是能从中获利最大的一个团体,而且在杨行密身患重病无法亲自统兵的时候,领兵出征的那名武将有最大的机会控制宣、润、苏、湖、杭这些浙西州郡,一个在淮南内部拥有巨大人望的淮南武将比自己这个在淮南内部没有什么人望的“外系统”武将控制两浙对于不再具有杨行密巨大威望和行政能力的继承人来说要更有威胁的多。吕方深信自己能想得到这一点,杨行密也一定能想得到这一点,这个男人现在的最高目的就是尽可能完整的将自己的基业交给儿子,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会毫不犹豫的杀死任何人,同样的理由,为了这个目的,他也会放过任何人。
“李公说的不错,吴王病重,可那和我这个下臣又有什么关系呢?”吕方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李彦徽脸上露出了自得的笑容,道:“依本朝制度,节度使已是外臣之首,相公又兼有同中书下平章事之职,有直接上书天子,已是人臣之顶,本来除了今上之外,已经不用再听任何人指挥。”李彦徽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了看吕方的脸色,才继续说了下去:“然而今上以金吾将军李俨为江、淮宣谕使,书御札赐杨行密,拜行密东面行营都统、中书令、吴王,以讨朱全忠。淮南、宣歙、湖南等道立功将士,将用都统牒承制迁补,然后表闻。吴王始建制敕院,每有封拜,辄以告俨,于紫极宫玄宗像前陈制书,再拜然后方才授官。然都统一职,有事则授,无事则免,非常置之职,吴王功盖天下,德行深厚,方才受此重任,杨司徒虽然少年老成,非常人能及,可要继任这都统一职只怕还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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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徽长长一席话说完,吕方却没有立即做出回应,只是拿起手中的茶杯细细品味,此时他手中那杯茶早已凉了,可吕方却品了又品,倒好似那杯茶是何等滋味万千,回味无穷一般。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正如先前李彦徽所言的一样,眼下自己位居二品,已经是人臣之顶,如果单从官职来说,和杨行密并无上下级的关系了,只不过去年昭宗皇帝为朱温所挟持,密遣故相张浚之子金吾将军李俨为江、淮宣谕使,封官许愿,在南方封了一大堆节度使,同时以杨行密为东面行营都统,节制淮南、宣歙、湖南诸道讨伐朱温,杨行密在广陵建立制敕院,让李俨居住其中,每次封拜官吏,都郑重其事的禀告李俨,同时将御札供奉在紫极宫唐玄宗像前,在像前再拜,然后才授官,以示其乃天子授命,并非人臣擅权。这样一来,杨行密不但借助唐王朝的最后一点政治资源加强了对淮南本道的控制,而且在名义上还可以号召南方诸道,对付自己的最大敌人宣武朱温,像湖南马殷、江西钟传等人虽然对于杨行密的号召不会遵守,可至少也不会在其北上时扯后腿了,省得惹来一个叛逆的罪名。可是这个东南行营都统和淮南节度副使等官职不同,乃是临时授予的官职,有事则设,无事则废(这里韦伯多嘴一句,节度使在唐初也是临时授予的,只是由于唐初对外战争连绵,加之安史之乱后,中央集权削弱,节度使一职才逐渐演变成常任官职),虽然朱温这个大敌肯定不会这么容易被杨行密灭掉,可一旦杨行密死后,在唐末这个藩镇跋扈的时代,他儿子要当淮南道留后、淮南节度使等官职还说得过去,可要继承这个东南行营都统就说不过去了,毕竟昭宗皇帝现在在朱温手中,你与朱温做政治交易,让他捏着鼻子发一道敕书承认杨渥是淮南道节度使,承认既成事实也许有可能;可要是让朱温承认你继承原来是用来讨伐他的东南行营都统绝不可能。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至于那个李俨,他那个宣谕使的官职理论上说将御札送到杨行密手中,发布完旨意之后便消失了,现在的他不过是个政治木偶罢了,所以他在广陵才混到连吃顿酒肉都要赊账的落魄模样。要知道除了吕方以外,淮南道内部许多重将也有团练使、防御使的官位,由于杨行密政权的内部政治结构还不成熟,这些人的忠诚不过是对着杨行密本人的,一旦杨行密去世,从法理上讲,他们对杨渥义务已经变得十分薄弱了,这样一来,杨渥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来对付吕方,镇海军最大的威胁自然也就消失了,也许这就是李彦徽转换门庭的原因吧。
吕方将李彦徽那番话反复咀嚼了几遍,只觉得其中含义复杂,既有卖身投靠前的自我漂白,又有对未来镇海军外部情况的分析,若望深里想,甚至还有几分显示自己才能,要求未来主子重视的炫耀。想到这里,吕方看李彦徽的目光变得越发复杂了起来,方才那番分析,若无对当今时局的冷静分析,还有对政府机构运行的深刻认识是决计说不出来的,自己手下诸将出身低微,陈允、高奉天、范尼僧、骆知祥等人可以说是谋士,可以说是能吏,但是由于出身和经历所限,对于朝廷台阁运转,以及扩大到全国范围的各大势力的内情,就知之甚少了,随着自己势力的急剧膨胀,正需要一个像李彦徽这样的人。虽然此人为人倨傲,贪好财货,也谈不上什么忠义廉耻,可是要天下争霸,手下不但要有信义卓明的忠臣义士,还需要各种各样的人物,陈平盗嫂欺金,韩信当过逃兵,从品行来说是不怎么用的,而若无这两人,刘邦如何能击败项羽,建立四百年汉家江山。更何况为上位者所持的不过厚赏严刑罢了,若人人都行廉而无欲,既无可惩罚又不在乎厚赏,那为人主者又如何驱使呢?
想到这里,吕方抬起头笑道:李公今日来见我,想必不只是告诉某家吴王的病情这一桩事吧?他此时心中既然已经有了收揽此人的决心,倒放开了心神,准备好生打量一下这李彦徽的斤两,俗话说: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你要卖身投靠,总要露番本事来,我吕方这里可是不养闲人的。
李彦徽来吕方这里之前,早就揣测对方心思很久。吕方先前在明堂之上的言行,还有方才召见骆知祥,说明他有修生养息,将养民力的打算,可是眼下乱世之中,弱肉强食,你不去打别人,别人也要来打你,若不能先解除外部的威胁,是没有办法去安心搞内政的。眼下镇海军的外部威胁有两个,一个就是淮南,还有一个便是福建王审知,后面一个在实力上虽然无法和淮南相比,可加上赵引弓这个隐患,也不可小视。
相公,下官听闻明州赵贼已经逃至福建,不知是否属实?
不错!吕方点了点头,沉声道:此时通晓我两浙内情,实乃心腹之患,只是我与福建本有冲突,屡次修书索要,那王审知只是推诿不与,倒是麻烦得很。
李彦徽自得的笑了笑,问道:主公饱览群书,当知晓袁氏兄弟故事吧?
袁氏兄弟?吕方听了一愣,不由得愁眉思忖起来,李彦徽坐在一帮只是微笑,也不说话,过了半响,吕方抬起头来,笑道:若果如李公所言,吾当坐至其首。
福建福州,威武军驿馆,自从赵引弓由台州逃至此地,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便将赵引弓一行人安置在此地。赵引弓刚逃到此地时,尚有精兵七百余人,大小船只二十余条,还有他在明州多年积蓄的财货,到了福州之后,他拜见王审知时便拿出一半献与对方,可王审知却一介不取,将其全部退还,并在城外专门划出一片区域,安置赵引弓的手下,赵引弓和二十多名随从则住在城内驿馆所在,待遇也十分优厚,只是赵引弓家破人亡,寄居他人篱下,整日里都在求见王审知,想办法对方借兵,要找个机会打回两浙去,可王审知只是推说福建兵力微弱,无力帮助他对抗吕方。
这日里赵引弓心情烦闷,正在驿馆中饮酒,却听到道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转过身子来,便只见一名亲信进得屋来,气急败坏的喊道:主公,王家那几个狗贼又过来了。脸上满是厌恶之色。
赵引弓本已有了几分酒意,听到亲信的话早已酒意全无,霍的一声站了起来,外间已经传进来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赵刺史为何不出来相迎,莫非看不上我等兄弟不成?
赵引弓赶紧挤出一张笑脸,走出屋来,应答道:哪里的话,赵某一介羁旅,若无王使君收容,此时尚不知是否还在人世,几位衙内看得上在下,愿意结交,在下高兴还来不及。只不过方才在屋中饮酒,才未曾在门口相迎。说话间,赵引弓已经下阶相迎,只见院子里已经站着四名粗壮男子,脸上满是骄横之色,为首的那人手里**着一根马鞭,一旁站着一个赵引弓的亲随狼狈的捂着脸,一条鞭痕横亘在脸上。
赵引弓看到手下被打,双目现出一丝怒色,旋即便消失了,原来这四人乃是乃是王审知长兄王潮之子,当年王潮在竹林兵变之后,领着数万残兵在福建打下一份基业,却没有威武军节度使的宝座留给儿子,却是留给了弟弟王审知,这王审知为人俭约,礼贤下士,赵引弓奉上的财物他也一介不取,可王潮的这几个儿子却三天两头的到赵引弓这里来打秋风,看到自己喜欢的便尽数取去,而且行事极为跋扈,也由不得赵引弓手下厌恶之极,只是眼下大伙儿寄人篱下,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某家兄弟几个说要进来与赵刺史耍子,这狗才居然说什么刺史正有事,请稍待通传,于是某家便小小的惩戒了他一下,赵刺史该不会生气了吧?为首那人乃是王潮的长子王延应,后面三人也纷纷帮腔,将方才进屋通报那名赵引弓的亲信气的浑身发抖,几欲发作。
赵引弓脸颊上肌肉**了一下,站在身后的那名亲信看得十分清楚,主公后颈上的青筋跳得十分剧烈,显然已是恼怒到了极点。赵引弓突然快步向王延应走去,王延应不知他意欲何为,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赵引弓走到王延应面前,抢过对方手中的皮鞭,一脚将那挨打的亲随踢倒在地,狠狠的抽打了起来,厉声喝骂道:不长眼的家伙,连恩公家的公子也敢阻拦,莫说公子要打你,便是公子开恩,某家也放不过你。赵引弓一边喝骂,一面狠狠抽打,那亲随倒是个硬汉,只是在地上挨打,连声呼痛也没有,倒是把一旁的王家兄弟搞得十分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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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延应见赵引弓下手沉重,皮鞭到处血肉横飞,眼看便要将那人打死,倒怕打死了人,妨碍了今日过来的目的。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w-W-wcai-hOnG-wEnXuEc-o-m赶紧一把拉住赵引弓的胳膊赵刺史且收手,惩戒几下也就罢了,否则若是打坏了人,旁人岂不会说是我等心胸狭隘!
赵引弓这才收住了手,正要喝令挨了打的手下向王家兄弟道歉,那人挣扎的爬起身来,却脚底一软,扑倒在地,原来方才已经受创过重,已经昏死过去。赵引弓笑着对王延应笑道:可请公子念在他当年对某家也有几分微劳,饶下他一条性命。
王延应此行本来就不是为了找赵引弓的麻烦,只不过他素来在福州城内横行霸道惯了,而福州满城军民也知道他们兄弟的身份,无有敢触怒此人的,突然遇到一个不识相的,居然还是赵引弓这等降虏的部下,才这般发作起来,此番见赵引弓居然将其打得昏死过去,心下也有了几分寒意,也就顺着台阶下坡,声称不再与其计较了。赵引弓这才一面喝令手下将其带到隔壁房间医治,一面恭维王家兄弟宽宏大量,引导其一行人到了屋内,吩咐送上酒肴招待。
赵引弓让王延应坐了上首,自己在下首陪坐,王家其余三人分散坐开,赵引弓不住推杯换盏,小心伺候,待到酒过三巡之后,王延应也就有了三分醉意,想起此行的目的,借着酒意笑道:赵刺史,上次你送我的那一对琉璃盏十分不错,只是昨日我不小心跌碎了一只,这物件若是成单,便不为美。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w-W-wcai-hOnG-wEnXuEc-o-m你那儿若是还有,不如替我补齐了一对了可好。
王延应一席话说完,一旁侍候的两名赵引弓亲信已经怒上眉梢。原来这一对琉璃盏本来自安息,乃是赵引弓的祖传之物,赵引弓十分喜爱,几乎是每日离不得的。先前王延应来时,在饮宴上看到这一对琉璃盏,王延应竟然强索了去,这倒也罢了,今日居然还托言摔碎了,还要一只来配齐了,当真是贪婪厚颜之极。
赵引弓脸上露出一丝难色,笑道:王公子,并非在下虚言推辞,只是某家祖上购买时那商人也说这世上只有这一对,请公子原谅。
王延应此言本就是个引子,他也知道那等稀罕的琉璃盏能有相似的一对已是极难得的,哪里还有可能再弄来一只一模一样的,听到赵引弓意料之中的回答,他脸上立刻现出不满的表情,高声道:某家今日来赵刺史府上,并非强索宝物,只是我家叔父生辰将近,欲寻一像样的贺礼罢了,这琉璃盏如今只剩一只,如何送得出去。赵刺史在明州已有五代,积蓄何等丰厚,如今难道连一只琉璃盏都寻不出来?你如此推脱,莫非是瞧不起我们王家,以为我等不付钱白拿了你的不成?
王延应话音刚落,一旁的王家其余几个兄弟立刻齐声喝骂起来,门口侍应的两名赵引弓亲信哪里还忍耐的住,伸手便要拔刀给他们一个好看,却看到赵引弓双手手掌向下微按,显然是示意他们按奈,他们两人才强压下怒气。
王衙内息怒!这王延应担当着衙内指挥副使一职,所以赵引弓以衙内相称:某等从台州亡命而来,蒙王使君大恩而得活,莫说是些许财货,便是这几百条性命,也都是王使君的。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彩*^*文_学%超#速~更新只是这样的琉璃盏只有两只。若要送王使君贺礼,某家这里还有几件东西,王衙内若看得过眼,尽可取去便是。赵引弓说完,便伸手招来一名属下,轻声吩咐了几句,那属下小心退下,不一会儿便从后厢回来,手中却多了一块推盘,上面用块绢布蒙了,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物件。
王延应方才本就是装怒,想要威吓对方,好逼出赵引弓的宝物来,到时候他将其取走,随便给个三五十贯的,想必对方也不敢和自己争论,眼见的赵引弓屈服了,脸上的怒气立刻便变成了贪婪之色。按说王家上一代兄弟三人,无论是王潮还是二弟王审邽、三弟王审知,虽说个性不同,但无一不是人中之杰,老三王审知更是自奉微薄,留心民生,见识深远,在五代中的武人藩镇中十分少见。可他们的子侄们却大多数贪图财货,贪虐好杀,妄自尊大,目光短浅,倒是些典型五代时的短命军阀,让人只能感叹万千。
赵引弓结果属下的托盘,小心翼翼的将其放到面前的几案上。王延应看到他小心的模样,也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笑道:看赵刺史的模样,这几件物品倒好似比先前那一对琉璃盏还要珍贵似的。
赵引弓笑道:若论珍贵的确这几件要贵重些,不过那对琉璃盏乃是祖上之物,意义不同罢了。说到这里,赵引弓吩咐手下将门窗紧闭,并用黑布将透光之处遮好,屋中顿时一片黑暗,旁人点起蜡烛方才明亮起来。
赵引弓此时方才将蒙在托盘上的绢布揭开,王家兄弟不由得深吸了口气,原来那幕布下面乃是放着一只翡翠玉盘,上面盛放着百余枚珍珠,那制作玉盘的工匠匠心独运,将那玉盘雕刻成一片初展的荷叶一般,上面不住滚动的珍珠粗粗看上去尽好似清晨荷叶上的露珠一般,在烛光的照射下,***的珍珠散发出润和的光芒,和着翡翠玉盘的透出的绿光,当真如同梦幻一般。
王衙内看这物件可还当得起王使君的寿辰之礼?
王延应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托盘上的宝物,喉结不住上下耸动,却是在不住的咽口水,全然没有听到赵引弓的询问之语,他身后的三名兄弟也是差不多,目光全然牢牢钉在眼前的稀世之珍上,仿佛这世上的什么东西都和他们无关了一般。
赵引弓脸上现出一丝鄙视的目光,旋即便消失了。他上前一步,在王延应耳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总算王延应听懂了他的问话,连连点头答道:当得,当得,实在是太当得。一双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那玉盘。
赵引弓指着那玉盘解说道:此物件本是南蛮一个小国镇国之宝,有逆臣作乱,国主携重宝逃出,为奸人所害,此宝物才流落至我中土。这珍珠共有一百零八枚,皆是上等的南海珍珠,稀奇的乃是这一百零八枚大小颜色如一,当真是稀世难寻。说到这里,赵引弓顿了一下,随手拿起一旁的酒壶,笑道:这玉盘还有一桩妙处。说罢便将手中的酒壶倾斜,透明的酒液流入玉盘中,珍珠在酒液的冲击下,四处滚动,烛光透过晶莹的酒液照射在雕刻成荷叶状的翡翠玉盘上,在黑暗的屋中显得分外艳丽,几非人间器物。
王延应看到这里,饶是以他的厚颜无耻,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三五十贯就要买下此物的话来,他心中打定主意,说什么这次也要把这玉盘弄到手,便是赵引弓开个天价,也要咬牙吃下,想到这里,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玉盘上挪开,笑道:赵刺史,这玉盘果然是稀世之珍,却不知您要多少财帛方肯割爱?
多少财帛?赵引弓脸上现出讶异的神色,反问道:某家方才不是说过,这玉盘便是某家送与王衙内的,莫非衙内未曾听到?
一阵狂喜立刻冲昏了王延应的头脑,一时间他竟然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功夫,他才呐呐的答道:这等厚礼,我等如何生受得起。
赵引弓笑道: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衙内乃是我等的大恩人,如何受不起,等会我让人将此物包裹好了,再由恩公带回去,莫要再碰碎了,反而不妙。
王延应赶紧连连点头,此时他看赵引弓顺眼之极,只觉得对方乃是数十世修行而得的挚友,只怕他那个已经去世的老爹王潮,在他眼里也不及赵引弓来的可亲。此时他本就有了几分酒意,借着酒性拍着胸脯道:赵刺史果然是轻财重义,这等好汉子王某自然是要交一交的,他日若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我等的,赵刺史只管开口便是。他此时倒是忘了自己来时打算狠狠的敲上这好汉子一顿竹杠的。
赵引弓笑道应和了几句,同王延应一起来的其余几个兄弟此时的目光中几欲冒出火来,本来他们此行来也就打算帮兄长敲敲竹杠罢了,可没想到王延应不过发了几句火,这赵刺史便乖乖的将这等宝物奉了上来,这等横财也来的太轻松了吧。这几人不由得个个心里也在想着如何来敲上赵引弓一笔,只是看兄长现在几乎要跟对方斩鸡头烧黄纸拜把子的模样,想要开口敲诈实在说不出口。
赵引弓喝了两杯酒入肚,突然跌足叹道:倒是可惜了。
那王延应刚刚轻轻松松得了一件宝物,心情正是舒畅之极,便顺口应答道:却不是赵刺史有何事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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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引弓伸手指了指放在几案上的玉盘,笑道:某家方才说这玉盘来自海外,公子可知道这宝物如何才到了在下的手中。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彩*^&文~学%超#速~更新
那王延应心中早就有了好奇之心,只是方才一门心思都在想着如何才能把这玉盘索要到手,现在东西到手了,这好奇心才又出来了,随手将本来要纳入怀中的玉盘放回几案上,笑道:愿闻其详。
赵引弓伸手抚摸着玉盘,仿佛接着那温润的触感回忆什么似的,过了半响方才问道:公子听过董昌吧?
王延应笑道:那自然是知道的,便是那个自称大越罗平国天子,结果被部下钱缪所灭的傻瓜,莫非这玉盘是他的?
赵引弓目光迷离,轻声回忆道:不错,此人当年自称天子,镇海军节度使钱缪遣顾全武领兵讨伐,我当时为明州牙将,受刺史之命领兵助攻越州,那董昌为了让我退兵,便将此物赠与了我。一旁的王家兄弟听到赵引弓如此容易的便获得这等稀世之珍,虽然此物现在已经归属王延应,可还是一起发出艳羡的吸气声。赵引弓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继续说道:那董昌镇守两浙十余年,这富庶之地财赋尽入私府,光盐铁、租庸二税每年就不下百万,那些年下来积蓄何止千万,这玉盘虽然珍贵,可在他的府藏之中只怕也只是普通的宝物罢了!
王延应等人听完赵引弓叙说完这玉盘的来历,不由得被那董昌所据有的巨额财富给惊呆了,过了半响王延应才开口问道:那这些财货都归属何人了呢?
顾全武攻破越州,光所得的粮食布帛便有三百万贯,除却拿出来分赏士卒的以外,尽数运往杭州。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彩*^&文~学%超#速~更新武勇都之乱后,杭州为吕方联合武勇都许再思等人攻破,一部分为武勇都所得,大部为吕方所获,今年吕方平定两浙,这些财物自然都在那吕方手中了。
赵引弓一席话说完,王家兄弟四双眼睛一起投向北方,仿佛那板壁的后面便是董昌所聚敛的金山银山,一时间呼吸也粗重了起来。过了许久,王延应才开口说话,声音竟然粗哑:这吕方一下子有了这么多子女玉帛,当真跌落在金窝里,定然日夜淫乐,快活不已!一旁的其他几个王家兄弟纷纷点头,脸上全是艳羡妒恨的神色。
赵引弓脸上现出一丝痛苦和鄙视夹杂的神色,沉默不语,待王家兄弟在那里发泄了一会儿怨愤后,方才低声道:列位公子,乱世之中,这些财货乃是无主之物,有力者居之,这吕方也不过是抢夺来的。如今威武军兵强马壮,吕方虽然两浙粗定,可是士卒疲惫,杨行密平定了田、安之乱后,也一定不会放过此人,若能与其联手,讨灭此贼,两浙藏珍还不是任由公子们选用?
王延应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突然大笑道:我道是赵刺史今日如此好心,将这玉盘好端端的送与某家,原来是要我威武军为你火中取栗,去惹吕方那个大魔头,就凭几句话,还有这块玉盘便想糊弄我等兄弟,你也太小瞧我们了吧?一旁的其余几个王家兄弟也纷纷应和,高声嘲笑起赵引弓起来。
赵引弓脸上却是毫不变色,待面前王家兄弟的嘲笑声低了下来,方才笑道:不错,某家是想借恩公虎威,讨灭吕方恶贼,可此事并非只对在下一人有利。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oM/列位请想,吕方那厮一开始不过淮上一介流民,自其随安仁义渡江南下后,下江南,取安吉,趁武勇都之乱时,突袭钱缪,得杭、湖二州,后来又鲸吞蚕食,竟然据有两浙之地,可谓贪得无厌。安仁义乃是其旧主,可如今困守孤城,他却不发一兵一卒相救;许再思与其共破杭州,待其不可不谓无恩,可他一旦在杭州站稳了脚跟,便出兵攻打越州,将其吞并,此等毫无信义的虎狼之徒,一旦情况有变,定然会攻打威武军,与其人谋我,不如我谋人。温州乃闽越咽喉之地,彼得之便可图我,我得之亦可图彼,吕方如今已经占领温州,尚立足未稳,恩公若与我三千精兵,我自当为前驱,先取温州,两浙定然震动,吕贼连年苦战,士卒疲敝,且北有强敌,以威武军士卒之果劲,定然是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取得两浙之地。
王延应听到赵引弓对吕方的个性的分析,也不由得暗自点头,的确吕方这几年来大肆侵攻,很难说不会继续进攻福建,先发制人的想法也颇和他的胃口。只是他也不愿意这般便为赵引弓利用,脸上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道:赵刺史这些都不过是虚言罢了,那吕贼久经战阵,岂是这么好相与的,到时候只怕温州未曾取下,还白白丢了三千精兵,再说若像你说的这么简单,为何阁下放着一州刺史不当,却领着几百人逃到福州来了?
王延应话音刚落,一旁的王氏兄弟一齐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戏谑之意。站在门口侍应的两名赵引弓的亲信再也按奈不住,低喝一声便已经拔刀在手。
大胆!赵引弓突然厉喝道,那两名亲信顿住脚步,只见主上脸上阴沉,训斥道:我与几位公子说话,岂有你们插步的余地,快给我滚出去!自去领二十军棍。
那两名亲信对视了一眼,方才还刀入鞘,退出门外。王延应和其兄弟们这才觉得背上冷冰冰的,已是吓出了一身汗来,原来方才已经在生死间走了一遭,他们这时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分了,王延应尴尬的解释道:我等方才饮多了,话语唐突之处,还望赵刺史见谅!今日便到这里吧,他日再来拜访!说着便要起身告辞。
赵引弓却起身拦住四人,深深鞠了一躬道:某家下属无礼,冲撞了列位公子,这里见谅了,若是列位这便回去,定然怪罪我治下不严,在下只有将那几个蠢货乱鞭打死了。
王延应见赵引弓这般说,他方才也见过对方责打手下的那股狠劲,一时间也有些犹豫,赵引弓又再三挽留,王延应刚刚拿了别人的好处,也不好意思立刻就翻脸,没奈何也只得坐了下来。
赵引弓这才转怒为喜,亲自给王氏兄弟斟满酒,一一敬了一杯方才肃容道:王衙内方才所言不错,那吕方善养士卒,治军严整,赵某远远不及,方才逃至福州。可如今形势不同,杨行密已经快要平定田安之乱,此人年岁已老,定然不会将这等大患遗祸子孙,若是恩公遣使与之联兵,南北夹击,吕方定然抵挡不住,若失却时机,让此人在两浙站稳了脚跟,日后定然成为恩公的心腹大患。说到这里,赵引弓看看左右无人,放低声音道:其实在下要出兵两浙,也是为了衙内!
王延应不由得哑然失笑:赵刺史说笑了,你先前所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那吕方如此枭雄,若让其养足了力气,只怕日后定为我威武军之患,可又为何说为了某家,那些珍宝固然可贵,可就算取得了也未必落在某家囊中。
衙内不爱财货,在下自然是佩服的紧!赵引弓笑道:可衙内难道连这威武军节度使之位也不在乎了吗?
赵引弓话音刚落,王延应脸色大变,方才满不在乎的神色已经荡然无存,上身陡然坐直,双目中满是杀机,沉声道:赵刺史你方才所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引弓却好似完全没有发现对方的变化,自顾笑道:在下的意思很明白,王使君现在这个威武军节度使之位乃是列位公子之父让给他的,自然将来应该将这个位子还给列位!
贼子!王延应低声骂道,霍的一声已经站了起来,身后其余三人也随之站了起来,四双眼睛里都满是戒备和厌恶。王延应从怀中取出那玉盘,将这方才还爱不释手的宝物掷到赵引弓怀中,脸上已经冷若冰霜,拱手道:赵刺史,你的东西我还给你,今日的就当我兄弟四人没有来过,你好自为之!说罢便要转身离去。原来如今的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本是原任节度使王潮的三弟,王潮打下这片基业后,重病垂危之时,并没有将这个位置传给长子王延应,却是越过了二弟王审邽,直接传给了老三王审知。这件事情在福州乃是人所共知的事实,王审知也因此对自己兄长的四个儿子十分厚待,虽然如此,王审知死后其位传给何人还是个尴尬的话题,无人愿意提及,尤其是王延应兄弟四人,更是非常忌讳此事。
且慢!眼看王氏兄弟便要出门离去,赵引弓一个闪身已经抢到门钱,拦住了四人的去路,王延应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冷然道:先父辞世之时,曾经留下遗言,我等北人,千里转战方至这南蛮之地,须得团结一致,方得求存。三叔宽宏大度,处事有能,定能将这番基业发扬光大,王氏一族中若有人觊觎大位,勾结外人,自相残杀者,人人得而诛之,死后亦不得入宗祠。我等兄弟虽然愚钝,还不敢违背先父遗命,赵刺史这番苦心,只怕是白费了吧!
韦伯也花了不少心思描写赵引弓,可惜他站在主角的对立面,没有好下场,如果觉得此人在书中算是个出彩的npc,红票也好,打赏也罢,都冲着韦伯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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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延应一席话说完,便向门外冲去,身后的三个兄弟也跟着向外走去,院门口守卫两名赵引弓亲信未得主上命令,见王氏兄弟气鼓鼓的冲过来,对视了一眼,一齐拔出腰刀横在胸前,将院门口堵住了。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王延应见状,气极反笑,伸手拦住身后要拔刀向前厮杀的兄弟,回头对赵引弓喝道:赵刺史待要如何,莫非今日要将我们兄弟四人在这里杀了灭口不成?
赵引弓转过身来,平日里总是挂着笑容的脸上此时却如同死人一般惨白,他随手让守门的亲信退下,走到王延应兄弟面前,抓住对方的右臂低声道:王衙内,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不过赵某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说,你且听完再走可否?
王延应冷哼了一声,随手甩开了赵引弓的右手,却没有立即转身离去。
王使君器量恢宏,连在下这等丧家之犬都加以收容,何况列位乃亲兄之子,自然不会亏待了。赵引弓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偷偷看了看王延应的脸色,才继续说了下去:可王使君百年之后呢?王使君虽然为人宽厚,想必也不会让列位中一人继承其大位吧?继位之人对待列位又能如同今日一般吗?
赵引弓的话就好像一瓶鱼胶,将王延应的脚牢牢的黏在地上。的确,王审知现在已经有七子,就算他再怎么说待子侄一视同仁,王延应也不敢想象叔叔会把威武军节度使的位置传给儿子以外的人。一旦自己堂兄弟中的一人上位,他可不会像王审知一般念着兄长让位之德,对待自己兄弟四人自然就比现在差远了。王延应也有自知之明,自己这几年来平日行事嚣张,多有得罪王审知诸子之处,只不过王审知碍于兄长旧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那时只怕就会新张旧账一起算,其下场可就不妙得很。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只是此时他表面上不愿示弱,冷笑了一声道:我家叔父身体康健,那又是多少年后的事情,再说先父有遗言在此,继承大位之人也不会同室操戈的。
赵引弓是何等精明的人,见王延应口上虽硬,却没有转身离去,此时门前已经没有人拦着他了,已经知道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已经有了作用,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脸上也重新浮现出招牌式的笑容,上前一步道:衙内说的不错,王使君身体康健,定然长命百岁,只是世间人也都是健忘的,尤其是对于恩情,在下也并非要衙内同室操戈,若衙内支持在下讨伐吕方,在外则有一强援,对己亦有大功,王使君百年之后,公子即为同姓,又有强兵相助,即使不能继承大位,求自保也是没有问题的。
听完赵引弓的建议,王延应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响,的确正如赵引弓所言,如果自己支持他讨伐吕方,自然征讨两浙的战果中自己有权能够分到相当大的一块,而且无形之中对方也就成了自己一根线上的蚂蚱,即使叔父不答应,自己也能够从赵引弓这里获得更多的好处,拉倒一个颇有能力的强援,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转身对赵引弓拱手笑道:赵刺史,此事干系重大,待某家先回去思量数日再说,只是。说到这里,王延应做了个掩口的手势。
赵引弓笑道:那是自然,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的道理在下还是知道的,我身边都是从明州跟随至今的心腹,王衙内且请放心。说到这里,赵引弓随手接过身后亲信递上来的包扎好了的玉盘,递了过去,意味深长的笑道:衙内莫要忘了随身物件。
王延应这才想起那玉盘,赶紧小心的将其纳入怀中,笑吟吟的回了赵引弓一礼,方才满面春风的离去。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赵引弓站在院门相送,直待王氏兄弟四人身影在街道远处拐角处消失方才转身回到院中。一旁的亲信恨声道:这厮好生奸猾,拿了这么大的好处,方才给了个活络话。
赵引弓脸上却满是冷笑:这厮见他人重宝则有贪意,平日又倚仗着叔父宽待行事无忌,结怨甚多,若是当真谨明自守之人又岂会这般行事?依此人的性格,见小利则忘义,就算有些小伎俩,迟早也要落入我的瓮中。
威武军节度使府,明堂之上,一人身着圆领官袍,身形魁伟,隆准方口,生的极有威势,端坐在当中首座之上,正是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只见他脸上满是笑意,倒好像个与儿女亲家来访寻常人家男主人一般。
王押衙,听说你本是汀州人氏,后来才投入吕节帅麾下?
回王相公的话,某家的确本是汀州人,后来蒙主公恩典,积功至于押衙之职!听到王审知询问,王道成赶紧起身作礼,他此次受吕方之命,作为使节拜见王审知,可谓是身负重任,他本是汀州人,以前还算是王审知治下百姓,积威之下,行礼更是端方。
免礼免礼!你我既是同姓,又是同道之人,算来也是一家人了,这礼数就免了吧!王审知的口气越发亲热起来:你这番回来,也算是衣锦还乡了,两浙土地肥沃,人物殷盛,较之福建是远胜了,吕相公领着千余兵士渡江,不过数年功夫,便打下这般一片基业来,王某是佩服的紧的,有机会还要好好亲近一番。
王道成口中连道不敢,也不知他口中的不敢是指说不敢与王审知是一家人,还是替吕方说不敢,他临行之前,吕方还将其招到面前,细细叮嘱了一番,自己也深知责任重大,深怕说错了话,节外生枝惹来麻烦。
王审知又寒暄了几句,待场中气氛融洽了不少,方才笑着问道:吕相公如今受命节度两浙,我和他也算是邻道了,却不知今日王押衙来,受什么托付呢?
王道成见已经到了正题,赶紧收敛精神,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好的帛书,双手呈送了上来。身后早有侍卫接过帛书,转呈上来。王审知接过书信,查看过印信无错,方才打开书信,细细浏览,过了半响,方才抬起头来,此时他脸上早已没有了笑意,沉声问道:吕相公临行前可有交代过押衙什么事?
主公让末将带话,说他虽然自起兵以来,多有攻战,可多半是为形势所逼,自保而已,只因这乱世之中,若想自保,就必须强大,结果反而得先发制人,是以杀戮甚多。如今他已经据有两浙之地,足以自保有余,只想保境安民,不欲再动刀兵。王道成记性甚佳,竟然将吕方所交代的话一字不错的背了下来,说到这里,又补充道:主公最后还感叹:我这么说,只怕世人多半笑我,不过王相公乃当世豪杰,定然理解某家的苦衷,不以虚伪相责。
王道成将吕方所交代的话语说完,便安静的站在一旁相待。只见王审知听完后,脸上生出一股奇怪的神色来,有几分是戚然,又有几分是无奈,最后变成了一种了然,王审知轻声叹道:好一个形势所逼,好一个保境安民,好一个吕任之!王审知喟叹良久,脸上神色似喜似悲,过了半响方才道:王押衙,你且回到驿馆歇息,过两日某家再回复与你。
王道成虽然不知道吕方在心中写了什么,竟然自己说了几句话,王审知便这般失态,于是压下心中疑问,见礼之后便转身离去。
待到王道成离去,王道成慨叹了一声,将书信放在几案上,高声道:颜先生,你且看看吕任之的来信。
立刻从厢后走出一名青衣士子,却是王审知的谋士,姓颜名嵩,此人本是北方士族,黄巢之乱后流落至福建,王审知所部本多是北方人,占领福建之后,虽然对当地土豪颇为优柔,但内心十分防忌,此人饶有计谋,又是孤身一人,在当地没有什么势力牵扯,也不是出身王审知军中,所提出的意见往往十分中允,所以王审知以之为记室参军,十分信重,方才王道成在外,他就让这颜嵩站在堂后小心观察,待王道成离去方才让其出来。
颜嵩拿起帛书,细细看了起来,看毕后叹道:这吕任之果然是天下枭雄,能进能退,他能出钱赎回我家扣留的马匹也就罢了,居然还主动提出将温州的泰顺、平阳二县让与我,这两县在我手中之后,石柱寨、分水关等要隘都在我手中,自然我等不用担心他会出兵攻打。颜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道:只是他还要那赵引弓的人头以为交换,果然是枭雄本色呀!
这赵引弓行事果决,又熟识两浙地理人情,吕方顾忌他要取其首级倒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赵引弓势穷来投,我却将其斩杀,天下英雄岂不胆寒,这福建本就人烟稀薄,人才甚少,这般做岂不会因小失大?王审知轻声道,他心中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理由,久闻这吕方用兵之法颇有独到之处,若是杀了他,一旦将来与吕方交兵,就没有一个知晓内情之人,那时岂不是自毁长城,所以他并不情愿杀赵引弓。
晚上应该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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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嵩却不知晓王审知的心思,道:这吕方开出如此优惠的条件来,莫不是杨行密兵锋甚盛,情急之下的缓兵之计,不如。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颜嵩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其言下之意却是不言自明。
不可!王审知却是干净利落的截断了谋士的建议:那吕方又不是傻子,若是杨行密大兵临境,他定然派重将镇守温州,并在诸处要隘加紧防备,而绝不会像这般派出个使臣求和,还将要隘所在的两县不战而送,将希望寄托在我等的信誉上。再说,就算就算杨行密与其开战,我也不会对其背后下手,眼下淮南之力已经强绝南方,若让其吞并了两浙,下一个便轮到我们威武军,那岂不是去了一狼反来一虎?天下间岂有这等愚人?
不错,不错,主公果然明达,这吕方倒是开出了个我等无法拒绝的条件啦!颜嵩点了点头,以表示赞同王审知的观点,既然眼下威武军和镇海军两道本来就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吕方又开出了这么好的条件,那做出友好的回应就是已经确定了,剩下的问题就是赵引弓的脑袋问题了。颜嵩看了看王审知的脸色,只见其脸上满是为难的神色,看来这个叛将在主公心里的分量异乎寻常的重呀!
也罢,既然已经决定和镇海军结好,马匹那点小钱也就无所谓了,索性做个好人,将那些马匹还给对方就是了,至于赵引弓,将其本人还有几个心腹隐藏起来,将其同行的兵士财货尽数还给吕方,只说其听到风声,自己逃跑了就是了,想必那吕方也不会为了这点小隙而生怨!王审知考虑了一会儿,方才做出了决定,他还是不愿意将赵引弓交给吕方,毕竟现在双方虽然结好,可作为弱势的一方,他还是要留下一步暗棋来对付吕方,这赵引弓便是很好的选择,至于那些兵士财货,既可以用来堵吕方的嘴,而且也是剪除了赵引弓的羽翼,逼得他只能死心塌地的作为自己的一着棋子,不能再有什么二心。
颜嵩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叹服王审知的老辣,颜嵩斟酌了一番诸般细节,正准备前往赵引弓的住所,却听到外间有侍卫通报:禀告节帅,延华公子求见,说有要事禀告!
让他进来吧!王审知随口应道,这王延华也是其兄长王潮的四个儿子中的一个,王审知感念兄长将大位让与自己的恩义,待亡兄的四个儿子尤为亲厚,无论是白天黑夜,只要他们求见,都予以召见。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颜嵩见状便拱手道:既然主公有家事,在下还有几件琐事要忙,便先告退了!
王审知点了点头,笑道:颜先生且忙,某家便不送了。
过了一会儿,王延华上得堂来,只见其容貌倒和王审知有六七分相似,只是目光中有些惶恐犹豫,没有王审知那种泰然自若的神情,他走了三四步,便拜倒在地道:小侄拜见叔父!
起来吧,自家子侄不必如此多礼!王审知起身将其扶起,面色十分和蔼,全无平日里那种生杀权柄操纵于手的人主之气。
延华今日来找我,有何事情?
王延华下意思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神色犹豫,又抬头看了看王审知的和蔼的面容,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低声道:叔父,我有一件要紧事情要禀告你,不过在此之前,还请叔父饶恕侄儿的过错!
王审知见王延华神色镇重,也严肃了起来,沉声道:只要你不是犯下大逆之罪,某家看在你们亡去的父亲面上,自然会原谅你。
听到王审知的许诺,王延华这才下了决心,开口道:昨日我们兄弟四人一同到那赵引弓住处耍子,那赵引弓取出一副玉盘来。于是便将那天他们到赵引弓住处,赵引弓对王延应等人所说的一席话和盘托出。原来那天王延应等人离开赵引弓府邸后,这王延华却是越想越是妒恨,此人在王延应四兄弟中无论才智还是武勇都是老幺,平素就为兄弟们瞧不起,自己也知道就算将来如同那赵引弓所说的王延应得了大位,只怕自己这个同胞兄弟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还要平平的担了不少风险,加上赵引弓将玉盘那等重宝就送了王延应一人,自己却半点好处也没落到,索性便向叔父先行出首,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当威武军节度使的料,可这番忠心表现出来,想必叔父总不会亏待了自己。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王审知一开始听王延华叙说时,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可越是听到后来,脸色就越发凝重,待到最后,听到王延华道:小侄也知道私自向那赵引弓索要财物乃是大罪,只是兄长有命,做兄弟的不敢不从,还望叔父看在亡父份上,绕过我等兄弟!
王审知是何等人物,只听王延华这一番话说下来,已经将当时的情景猜的七七八八,也听出了王延华撇清自己,将所有责任尽数推到兄长王延应那边的用意,当然他不会将这个不成器的侄儿那点小九九捅破。他心中暗叹了一声,冷笑道:好个赵引弓,果然是个不安分的人,某家还本欲保你,如今看来倒是看错了人。说到这里,王审知走到门口,高声道:来人,传颜先生来,本帅有事要吩咐与他!
下完令后,王审知回到王延华面前,对着有些惶恐不安的他微笑道:好侄儿,你做的很好,等会你便从后门回府去吧,今日之事,你谁也不要说,我自有处置!
那日在王延应那边下了一步暗棋后,赵引弓便在府中静候,他肯定用不了多久这王延应定然会再过来找他。可过了两日,王延应没来,王审知府上却来了一名校尉,说节帅次日晚上要宴饮,请赵刺史也来一趟,赵引弓接过书信后,那校尉便转身离去。赵引弓回到屋中,打开那书信,果然信中王审知说他得了一个宝物,想要请将吏们一同观赏,请赵引弓也来一趟。
赵引弓看罢了信,暗想这宝物莫非就是自己的那幅玉盘?想不到那王延应还真的是要送给王审知,并非是向自己勒索,也不知道这对自己是福是祸,他暗想了片刻,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索性回到房中歇息不提。
次日到了时间,赵引弓便领了两个随从到了王审知府上,果然府中冠盖云集,几乎威武军在福州的中层以上官吏都有到场,还有一些赵引弓不认识的,看打扮应该是大客商和当地世家。王审知笑容满面,只是不住招呼,倒好似当真发生了什么大喜事一般,待到了时辰,众人分次序坐下,赵引弓才发现王审知右边坐了一个陌生人,能够坐在王审知旁边的,其身份自然非同小可,可赵引弓却是完全不认识,问了身边熟识的威武军将吏,竟然也不知道,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不祥之兆来。
酒过三巡,王审知击了三下掌,堂上顿时静了下来,王审知高声道:今日招诸君来,却是王某得了一件宝物,请列位来同赏!
堂上众人不由得先是一静,接着便哗然起来,原来王审知一向自奉甚薄,对于奢侈享受之风最是厌恶,却不知为何今日却要让众人赏宝。这时后间一名婢女拖着一个托盘上来,上面蒙了一块布帛,那婢女将托盘放在王审知面前,王审知随手将那布帛揭去,果然布帛下面便是赵引弓先前送与王延应的那套玉盘,只见那玉盘上一百零八枚珍珠慢慢滚动,在烛光下发射出朦胧的光芒,下面荷叶状的翡翠与之辉映,当真是可当国的重器,饶是座上的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一时间也不由得给惊呆了。
列位看这玉盘可算得珍宝?王审知曼声问道。
堂上顿时哗然,赞叹的声音便向喷泉一般从众人口中涌了出来,一名商贾打扮的男子抢上前去道:此玉盘质地细腻,乃是上等的老坑种,珍珠圆润光滑,也是一等一的合浦珠,雕工更是巧夺天工,其价只怕不下二十万,不,三十万贯以上,若是有半点看差了。请王使君将我这双眼睛挖了去!
许掌柜这双眼睛什么样的宝贝没看过,自然是不差的!王审知笑道,方才说话的那人乃是福州有名的海商,经营珠宝数十年,一对眼睛可以说是老的成了精,堂上众人听他说眼前这玉盘竟然不下三十万贯,惊叹之声不由得此起彼伏,十几个贪财的武人看着那玉盘的双眼都红了。
王押衙?你以为这玉盘也是重宝吗?王审知突然转身询问其一旁的那个陌生男子来。那陌生男子犹豫了一会,答道:这玉盘如此珍贵,自然算得宝物,不过要说是重宝,只怕还差了些。那男子这般回答,已是颇为无礼,堂上众人不由得个个对其怒目而视。
王审知脸上却是出现了一丝欣然之色,笑道: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本节帅也是这么认为。说道这里,王审知竟然随手拿起一旁的一柄铁如意,猛地一下重击在那玉盘上,顿时珍珠四溅,那价值数十万贯的玉盘竟然被他那一下打碎。
王审知突然的举动一下子把堂上众人给惊呆了,赵引弓心头升起一股不祥之兆,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举动,便听到上首王审知怒喝道:来人,给我将那赵贼擒下!
顿时十余名如狼似虎的亲卫扑了上来,将赵引弓按到在地,捆了个结实,推到王审知面前,接着赵引弓便觉得膝弯处挨了两下重击,跪倒在地,脖子上便被两柄横刀压住,动弹不得。
你可知道这位是何人?王审知指着身旁方才那说话男子询问赵引弓。
不知道,不过想必是镇海军那边来的人。
不错!王审知看到赵引弓突遭大变,心思却丝毫不乱,眼中不由得露出一丝欣赏之色,沉声道:这位便是镇海军节度府押衙王道成王将军,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杀你了吧?
赵引弓此时已经一切都明白了,可是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嘶声道:王节帅,吕方那厮既得隆又望蜀,欲壑难平,今日与你修好不过是等待时机罢了,你今日杀我,他日钱缪、许再思便是你的前车之鉴!赵引弓喊到这里,突然喉头一紧,便再也喊不出来,原来身后的兵士看到颜嵩做了一个手势,便用麻绳勒紧了他的喉咙,随即便拖了出去。
王审知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高声道:列位,这位王押衙便是镇海军吕相公派来的使臣,吕相公愿与我威武军修好,两家和睦,士民无有干戈之苦,这才是我今夜要让众人观看的重宝。
众人已经方才的突变给惊呆了,此时听到王审知的宣布,不由得欢呼了起来,毕竟大伙都知道吕方如今已经占领了两浙,与福建相邻,若两家交兵起来,定然少壮死于锋镝,老幼亡于转输,如今从主公口中听到两家修好的消息,自然是欢喜之极。
这时,外间已经有侍卫将赵引弓的首级呈了上来,王审知指着赵引弓双目园瞪的首级对王道成笑道:赵贼首级在此,王押衙请验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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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成不由得吃了一惊,他虽然方才见到王审知已经做出了那么明显的表示,又看到赵引弓立刻被拖了下去,却也没想到转眼之间已经变成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饶是他也知道眼前这人杀人累累,欠下的血债只怕死上个三五百次也是还不完的,也不禁有几分兔死狐悲的感觉。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w-W-wcai-hOnG-wEn-XuEc-o-m
由于王道成此前未曾亲眼见过赵引弓,也无法确认眼前这枚首级到底是不是赵引弓本人的,毕竟谁也不能确定王审知会不会使个李代桃僵之计,找个相貌与其相似的人杀了来糊弄自己。于是也顾不得惹得对方不高兴,招来一名同行的随从,此人本是明州军的一名校尉,熟识旧主赵引弓的相貌,此次吕方特地将其派来,就是用来确认赵引弓的首级。那随从上得堂来,仔细辨认了赵引弓首级半响,方才来到王道成耳边轻声附耳说了两句话,王道成这才起身向王审知为方才自己无礼的行为告罪。
王押衙尽忠职守,本府只有且敬且佩,岂有怪罪之理!王审知却是摆了摆手,从方才王道成唤来自己随从确认赵引弓首级的时候开始,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仿佛不久前下令斩杀赵引弓的命令不是从他的口中。说到这里,王审知转身一旁的颜嵩点了点头,颜嵩得到暗示后,站起身高声道:将东西搬上来。
随着颜嵩的喝令声,堂下上来数十名兵卒,搬上来十几个笼箱,那些兵丁步履沉重,显然这些笼箱中所装之物颇为沉重,待到搬运完毕后,那些兵卒拱手行礼后,除了一名带头的校尉,其余便纷纷退下,只留下十几个笼箱散落在明堂中央,显得十分突兀。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oM/王道成看到王审知这般举动,也不知道对方壶里卖的什么药,正思量间,只见王审知做了个请看的手势,那校尉揭开了一个笼箱,堂上不由得升起一阵低呼声,原来那笼箱中装得满满都是两寸见方的银锭,在堂上明烛照耀下发出诱人的银光。
王道成看到这么多银锭,饶是他商贾世家,也是见惯了财货的人,此时也说不出话来。须知唐时中土外白银尚未大规模流入,金银数量稀少,主要是在宫廷贵族存藏,或制作为首饰器具之用,通货还是铜钱、布帛杂用,银价远比明代后期高昂,淮南之乱时,吕用之当时还为庐州团练使的杨行密进兵广陵,出的价钱便是白银三千铤,这已经是惊人的天价了,可眼前这个笼箱中的银锭粗粗估来就不下一百五十铤(每铤大概五十两),若其余十几个笼箱中所装的财物价值不低于这笼箱中的话,这十几个笼箱的财物的价值对于王道成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了。
王使君,这是何意?王道成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视线从那闪闪发光的白银从拔了出来,尽量用镇静的语气对王审知问道。
赵贼从台州逃至鄙处,这些都是他随身携带的财物。王审知指着那些财物笑道:本府出身贫贱,最恨的便是食民血肉的贪官污吏,这些定然是两浙百姓的民脂民膏,今日便请王押衙与那些马匹一同带回杭州,交与吕使君,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如果说方才王审知以雷霆手段斩杀了赵引弓,让王道成感觉到的是隐约的害怕的话,现在王审知表现出来的慷慨大度和君子之风,对他又造成了另外一种冲击。要知道唐末乱世的诸家藩镇之中,能够保证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不巧取豪夺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像王审知这般将已经吃到肚子里的肉还吐出来的,简直是天方夜谈。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w-W-wcai-hOnG-wEn-XuEc-o-m王道成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处在王审知的位置上,不在马价上狠狠敲上一笔,就算是发善心,像赵引弓这些私财,绝对是吃到肚子里去,连点渣子也不会留给吕方。想到这里,王道成又看了看王审知那生的极有威仪的容貌,他越发看不透眼前这个人了。
那鄙主那些战马呢?却不知王使君索价几何?王道成暗想对方既然连这么大块的肥肉都吐出来了,方才又答应让自己在返回的时候将战马尽数带回,想必在马价上也不会为难自己了,再说有赵引弓遗产这么大一笔浮财在这里,王审知再怎么漫天要价,王道成也准备认了。
这些马匹本就是吕相公之物,何须再付马价?王押衙明日自去城南马营去领取便是。果然正如王道成所料,王审知爽快的答应了对方的要求。看到自己此行意外的顺利,王道成不由得兴奋的站了起来,举杯向王审知祝酒道:王公果然当世君子,末将感佩不已,今日满饮此杯,为王公寿!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王审知高声道,声音中满是欢愉之意,也将杯中酒饮尽,一旁的侍女赶紧给他重新斟满酒杯,他举起酒杯,对王道成道:本府久闻吕相公领千人渡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几年功夫便平定两浙,乃是当世的豪杰,虽未曾蒙面,可也早就敬佩不已,今日能与其订和,从此两浙、福建百姓无有干戈之苦,本府满饮这杯中酒,也是为吕相公贺!
王审知既然举杯相贺,堂上众人当然也得举杯相和,却没想到他且饮且斟,竟然一连满饮了三杯,王道成自然也得举杯应和,他此行诸事都已经了解,心中已经没有了什么挂碍,喝的十分爽快,一连四大杯酒入肚,酒入饥肠,发作的特别快,刚刚坐下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耳边传来的王审知的话语声都好似从远处传来一般。
王审知酒量甚弘,虽然一连饮了四杯,除了说话声音大了少许,倒没什么征兆,他吃了两口菜,好似不经意间询问道:某家与吕公神交已久,却不知吕公今年春秋几何?
王道成笑道:某家主公正值春秋鼎盛,今年三十有七了。
哦!王道成脸上露出一丝讶色,转即消失,笑道:果然英雄不问年高,某家痴长五岁,功业却是远远不及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问道:却不知吕公有几子几女?
此时的王道成酒劲已经有些上头,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听到对方的询问,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我家主公只有一子一女。
那分别又有多大?王审知好似看出了王道成此时酒劲上头,赶紧抓住机会,逼问下去。王道成此时已经是条件反射般的答道:小公子今年两岁左右,至于女公子,今年十一了。
王审知听到吕方子女的年龄,满意的点点头,待要继续询问,却只见王道成已经满脸通红,身子慢慢向几案上软去,知道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了,只得作罢。
深夜,威武军节堂中,诺大的节堂之上只有王审知、颜嵩还有几名王家族亲,显得格外的冷清,这几人除了颜嵩以外,都是威武军和王氏宗族中的核心成员,此时他们脸色郑重,显然在商讨极为重要的事情。
三弟,你当真要为延翰向吕方求亲?一名外表古拙的男子沉声询问道,此人正是王审知的二哥泉州刺史王审邽,在长兄王潮去世前,越过他将大位传给才干卓异的三弟王审知,他不但不起兵争夺,反而全力支持王审知,王审知也对其十分信重,将福建省内的重镇泉州交在他手中,此人平日话语极少,但是若有开口,言必有重,在王氏宗族内威望极高,乃是威武军中仅次于节度使王审知的人物,此番他连夜从泉州赶到福州,可见他们正在谈论事情的重大。
不错!王审知答道,此时的他脸色沉重,哪里有方才酒宴上的欢愉之意,吕方新得两浙,北方又有强敌,急需解除南面的威胁,所以他才将温州两县之地让出,将险要之地尽数交与我等。我看此人胸中格局不小,手下也颇有人才。淮南眼下虽然外表强盛,然杨行密重病在身,命不久矣。其子皆暗弱寡谋,众将多桀骜不驯之辈,妻族中又无强援,只怕不久后便有变故,那时吕方定然不会局限两浙一地。彼既然与我修好,不如趁机与其联姻,福建地域狭小,土地贫瘠,士民寡弱,我们又是客军,能得此强援,也是一大臂助。
王审邽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旁边一人问道:那若是吕方修养好了,以姻亲为由,趁机吞并我等怎么办?
王审知沉声道:若是与我联姻,他的女儿就在福建,也算是个人质,虽然他未必放在心上,也算是层障碍。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自信的说道:而且若是我在他的位置上,或者渡江进取淮南,或者越过浙南山脉进攻抚州、饶州、洪州等地,那边土地肥沃,户口殷富,取之则可以富民强兵,更重要的是,攻取了这些地方才有了通往中原地区的通道。而福建地域狭小,土地贫瘠,取之无益,反而突然耗费兵力钱粮,不如和我们保持良好关系,对他更有利,吕方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也能看到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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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众人听了纷纷点头,正如王审知所说的,当时的福建地形崎岖不平,土地贫瘠,户口稀少,据唐代名相李吉甫所著的《元和郡县图志》所记载,作为威武军治所所在的福州,元和时所辖的户口不过一万九千多,建州一万五千多、泉州三万五千、漳州一千三百多,汀州两千三百。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c而光宣州一地当时便有户口五万七千多,洪州则有九万一千多,在还处在农业社会的古代中国,户口数往往就意味着一个区域的财力和税源。吕方与其花费力气去啃威武军这块没什么肉的硬骨头,还不如去向西、北两个方向扩张。
看到堂上的这些威武军的核心势力都赞同了自己的决定,王审知不由得精神一振,赶紧接着趁热打铁王审邽道:此事干系威武军和王氏一族的存亡,旁人是决计不成的,二哥,只得辛苦你跑上一趟了。
王审邽却没有立即应答,沉吟了半响方才抬起头道:既然三弟这般说,某家自当从命。
既然王审邽都已经表示赞同了,与吕方联姻这档子事便定了下来,于是众人纷纷商讨起如何接收吕方割让的温州两县,礼数等细微小事,可那王审邽仿佛心事重重一般,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思忖,王审知一边与旁人商讨,却不住偷眼看二兄的脸色。
待到诸事商讨完毕,已经到了午饭时分,由于时间紧迫,众人纷纷告辞,王审知也不挽留,待到其余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快步走到王审邽身旁,轻声道:联姻之事,还请兄长见谅。
王审知的话没头没脑,可王审邽却理解了对方的意思,摆了摆手道:子承父位,这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有什么要见谅的?
话不能这么说,这位子本是大哥的,他去世时,没有留给延应,却直接给了我,也难怪延应侄儿胸中有怨气,着了那赵引弓的道儿。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王审知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日我去后,这位子本应还给二哥或者大哥之子的,可今日事后,只怕。说到这里,王审知便再也说不下去,神色间满是愧疚之色。原来那准备和吕方幼女联姻的王延翰乃是王审知的嫡长子,此时王审知正当盛年,还没有确定自己的继承人,可此次若是和吕方联姻成功,王延翰便成了吕方的嫡女之婿,自然他便平添了一个强力臂助。这王延翰本就是王审知的嫡子,又有了这么一个强力的外戚,这下一任威武军节度使之位又有谁能争得过他呢?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又何必愧疚呢?王审邽笑道,平日里如同老农一般古板的脸庞突然生动了起来:大哥去世之时,我等四面皆敌,险象环生,须得一有能之人为主,大伙儿才能渡过难关,若让延应即位,反倒是害了他。等到你去世的时候,我等根基已经稳固,那时就得明长幼之序,嫡庶之分,延翰是你的嫡长子,是自然的继承人选,若你为了一点私情,将大位还给其他人,乱了规矩,出现骨肉相残的惨剧,死后你又有和面目去见大哥呢?
听到二哥的话,王审知点了点头,道:二哥说的不错,我受大哥之位,心下对大哥留下的那四个孩子总有愧疚之心,平日里衣食用度都与诸子无异,却没想到让其有了非分之想,从这次的事情来看,反倒害了他们,此番与吕方联姻,倒也铲除了这条祸根!
王审邽点了点头,拍了拍王审知的肩膀:这就对了,大哥早亡,诸子尚幼,身处险境,我又不成器,这位子就是上天所授,你就安安心心的坐下去,别胡思乱想的。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王审知听到二兄这般安慰,又回想起昔日大哥对自己的恩义,心头回荡着一股暖流,情不自禁的伸手握住了王审邽的右手。兄弟二人持手相握,只觉得此时心中安乐的很。
杭州,镇海军节度府,吕方坐在堂上,一旁高奉天正念着书信:末将仰仗主公威灵,威武军王审知同意和议,已经斩赵贼之首,封还其所劫掠财物,归还马匹。听到这里,吕方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想不到李彦徽这计谋还真的成了,我还以为他最多将其逐出福州,拿句逃走了搪塞我便是了,想不到还这么干脆的砍了那厮的脑袋,连财物都还回来了!
主公说的不错,不过那也是主公善纳雅言,威名远扬,那王审知才会这般好相与!高奉天不轻不重的拍了吕方一个马屁,仔细看了看吕方的反应的才继续说道:不过那王道成此番做的不错,这样一来,南边的问题就都解决了,主公便可以专心对付北面了。
吕方笑着点了点头,将高奉天的马屁照单全收,他也不是不知道高奉天方才这么说的用意所在,作为一个吕方集团的既得利益者,自然对李彦徽这样的后来者会有相当的戒备心,而且李彦徽和陈璋又有不同,李彦徽在投入吕方集团之前便是经验丰富的行政官僚,而且无论从学识和资历来说,在吕方麾下都无人能比拟,一旦融入集团内部,获得吕方的信任,对于高奉天为代表的旧行政官僚势力造成的威胁也就大的多,高奉天眼前的反应已经是非常克制了。而对于吕方来说,李彦徽这样的新血不断融入不但有助于扩大己方的势力,而且也有助于防止旧有势力集团化和凝固化,有助于提高自己对手下的控制能力,所以对于李彦徽的投靠,他是持着非常欢迎的态度的。
高奉天见吕方对自己的建议表示赞同,精神不由为之一振,便继续念了下去:威武军王审知遣其二兄泉州刺史王审邽与末将同来,拜见主公,为其子王延翰向主公之女求亲!
什么?吕方一下子站了起来,声音顿时高了八度:向我女儿求亲?
高奉天被吕方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结巴的答道:不错,正是向主公小姐求亲。
王道成那厮是白痴呀,这等要求为何不当面拒绝?吕方一边骂骂咧咧,一面背着手在室中来回走动,仿佛一只关在铁笼中的猛兽。
这个?这个?从没有见过如此失态的吕方的高奉天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吕方的回答,还好吕方也不需要手下回答自己的问题,只是在室中快速的来回走动,突然,他停住脚步,盯着高奉天问道:那王审邽现在已经出发了吗?
主公,信使乘快船从福州至杭州约需八日,只怕此时那王审邽已经出发了。高奉天呆呆的应答道,他还没有弄明白吕方为何如此恼怒,按说吕方那嫡长女今年已经十一周岁,虽说结亲还早了些,可王审知明显也只是要订婚罢了,再说这等政治联姻,对于双方的年龄本来就不重要,可吕方又为什么这般激烈的反应。高奉天脑袋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难道主公与王审知议和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为了迷惑对方,寻找机会,一举吞并威武军,而王审知如今真的要联姻结盟,主公猝不及防,所以才这般表现?怪不得这等要事,不派我等旧人,而是派王道成那等新进之人。高奉天想到这里,越想越觉得自己方才的念头不错,稍一沉吟,便抬头笑道:其实那王审知派人求亲乃是一件好事!
好事?吕方听了一愣,转而怒道:奉天你莫非昏头了,这怎么说是好事?
高奉天胸有成竹的答道:那王审邽乃是威武军中的第二号人物,岂不是上好的人质?更何况我等大可师朱瑾故智,精选军士伪装成送亲之人,趁机突袭王审知,岂不是可以兵不血刃,一举吞并福、建、泉、汀四州?
人质?吞并?吕方听到这里,不由得怒笑道:哪个跟你说我要进攻王审知,那四州土地崎岖不平,户口稀少,哪里是一时间拿得下的,我现在应付北边的杨行密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和王审知那厮动干戈。
高奉天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完全猜错了,可他越发糊涂了,既然吕方已经下定决心和王审知修好,那双方联姻皆为更加稳固的政治联盟岂不是更好的选择吗?更何况按照王道成心中所写,哪个求亲的王延翰乃是王审知的嫡长子,这样一来,吕方便成了未来的威武军节度使的岳父,这等赶上门的好事,为什么主公却这副模样呢?高奉天完全糊涂了。
看到高奉天这幅全然不解的模样,吕方只觉得一股子无明火直冲头顶。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在很多方面已经完全的融入了这个唐末五代的乱世,可是让他将自己还只有十一岁大小的亲生女儿,作为政治筹码换取利益,他还是觉得胸口一阵阵的涌动着怒气。
绝对不行,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吕方突然高声喊道:高长史,我不管你怎么干,在王审邽赶到之前,你一定要给我想出一个办法来,不能把润华当做筹码牺牲掉!说罢,吕方便气呼呼的夺门而去,只留下高奉天一个人站在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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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淑娴坐在庭院中,正一面熟练的摇动着手中的纺车,一面和旁边一同劳作的妇女说着闲话,在他身旁,吕方的长女吕润华正一面抓着弟弟的双手,防止其将指头塞到嘴里去,一面饶有兴趣的听着母亲和旁人的交谈,冬日的阳光透过庭院中两颗大樟树枝叶的缝隙,照射在正在劳作的众人的脸上,透出一股勃勃的生气。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c
一个鹅蛋脸,鼻翼两边有些白麻子的俊俏夫人一边摇着手里的纺车,一边笑道:大小姐,姑爷他都是二品的高官了,你还亲自动手干这等粗活,莫说姑爷还缺这几匹麻布不成?
吕淑娴笑答道:你还笑话我,阿雄他现在也是三四品的官了,你现在不也摇的挺起劲的,莫非他也缺这几匹麻布?原来方才说话那妇人便是吕雄的妻子,在淮上时便与吕淑娴手帕交的好姐妹,私下交谈起来也就以吕淑娴未曾出嫁时的称呼,提起吕方也不以现在的官职相称,而只是喊上一声姑爷。
听到吕淑娴的回答,那俊俏夫人一边笑着,一边答道:倒不是缺这几匹麻布,只是一下子当了这官夫人,整日里端坐在府中,却没正经事情做,只觉得乏的很,连吃饭都没胃口,还是来姐姐这里,摇摇这劳什子,说说闲嘴,回去吃饭也香了,睡觉也睡得死了。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道:我家那口子便说我,先前贫贱时干活是没办法,现在他当了大官还要做,当真是天生的劳作命,若是磨的双手老茧,可莫要怪他娶个小的回来。
庭院的笑声顿时静了下来,原来院中的人除了七八个是吕淑娴的贴身仆妇外,其余几乎都是镇海军中的淮上旧人,她们的丈夫昔日出身也都和吕方相仿,都不过是田客、农人一流,最多也不过是小地主罢了,娶的妻子自然也是和他们身份差不多的,可如今随着吕方当上了两浙之主,他们自然也是随之鸡犬升天,自然眼界和胃口也随之上升,俗话说:富易妻,贵易交。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虽说还没有人休妻另娶,可纳妾的可大有人在,所以方才那人的话一下子触动了众人心中的痛处,只有对谈话内容还一知半解的吕润华好奇的左右四顾,奇怪气氛的突变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吕淑娴心下也不禁黯然,方才好友的话虽是无心,也触动了她心中的那隐秘之处,她当年身为庄主之嫡女,却委身与还是一介田客的吕方,自然是慧眼识英雄,可随着吕方地位日高,她心中的那一点点担忧也日渐增大,毕竟自己没有为吕方产下男儿,终于有一天这个担忧变成了现实,沈丽娘出现了,丽娘的美丽如此耀眼,让她私下里都有点自惭形愧。面对着丈夫,吕淑娴做出了理智的决定,毕竟以吕方现在的地位,就算今天她赶走了沈丽娘,迟早还会有吴丽娘、许丽娘继续出现,与其现在惹得丈夫不快,还不如爽快的答应,遂了吕方的心愿,想到这里,吕淑娴不自觉的低头看了看身边男孩的脸庞,挺直的鼻梁,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她的生母活脱脱一个模子出来的。好歹自己并非一无所得的!吕淑娴这才觉得自己的心里舒服了不少,不由得伸手抚摸了一下儿子滑*润的脸颊,惹来一阵欢快的笑声。
妹子且请放心,若是阿雄欺负你了,姐姐为你出气!吕淑娴整理好心情,笑着开解道,吕雄的妻子性格泼辣的很,本是个心里存不住事的人,听吕淑娴开导了几句,也就笑了起来。吕淑娴见其已经了了事,便一边继续纺麻,一边说道:你们说任之现在当上二品官了,我也不必再亲自动手劳作了,我却以为并非如此。我且问一句,现在镇海军共有多少吏士呀?
吕雄妇人挠了挠胳膊,答道:具体数字倒也不清楚,不过往少里数,只怕也不下三四万人了吧?
嗯,你们想想,这三四万人要吃要穿,可偏生又整日里拿着刀剑厮杀,没有时间劳作,都要靠百姓供养。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可两浙百姓自董昌之乱以来,哪一年没有打仗,剩下的户口只怕连一半都没有了,却要担负这么多军士?若是征税过重,百姓又如何承受的起?男人们在外面打仗,没法种田,我们女人们在家里若是多织点布匹,起码衣赐这块上也能贴补些。当年在淮上时,任之领着男人们在外面打仗,我们不也是这般才撑了下来,今天我便要给大伙儿做个榜样,千万不可富贵了便忘了本!吕淑娴手上不松,纺车嗡嗡的转着,口中却滔滔不绝,说出一番道理来。
众人听到吕淑娴这番道理,不由得连连称是,那吕雄的妻子笑道:姑爷好福气,讨得大小姐这等贤妻,不然岂能打下这么大一番家业来。润华,待到将来你长大了,当上了公主娘娘,可不能忘了你*妈的话,要打一个金子的纺车,当做陪嫁送过去!她后面那番话却是对一旁的吕润华说的。
吕润华对对方的话半懂不懂的,应答道:妈妈的话润华自然是铭记在心,可为什么说润华当上公主娘娘呢?
吕雄的妻子正要解释,吕淑娴却打断道:你姑姑在说胡话哄你玩呢,你小孩子家还当真了。她治家极严,像这等犯忌的话,若非人多,只怕当面便要责问这个旧日姐妹了,吕雄的妻子也知道自己说溜了嘴,她对吕淑娴这个旧日的大小姐是且敬且畏,立刻便转换话题。
众人正在庭院中谈的热火朝天,却听到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吕方从外间走了进来,吕雄的妻子是个快嘴的,站起身来,福了一福笑道:真是说到曹操,曹操便到,正和姐姐说到姑爷,姑爷便回来了!
吕方刚从节堂回来,正为王审知要为嫡长子向自己女儿求亲发火,刚一进门便一头撞到这么多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强压下怒气,装出笑脸答道:原来是妹子来陪淑娴了,好些日子没见了,妹子倒生的更俊俏了。
嘿!姑爷官当得大了,嘴倒是还和过去一般甜,姐姐果然生的好福气,倒是我家的阿雄能学上三分,那妾身就可以烧高香了。那妇人听了吕方的恭维,倒是开心的很,不由得埋怨了自家丈夫几句。
吕淑娴看到丈夫来了自己这里,赶紧站起身来相迎,她与吕方十余年夫妻,相互之间何等了解,走近几步便发现吕方乃是强装笑脸,脸上还是余怒未消,定然是日里在堂上议事时出了什么事,她是个极精细的人,走到吕方身边,对那妇人道:任之正好今日来我这儿,不如等会叫阿雄他们晚上一同来这里聚一聚,投投壶,开心一下?
那妇人虽然是个快口的,可也不是傻子,一听到吕淑娴这般说,立刻便会过意来,笑道:姑爷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岂能还把阿雄那等粗笨汉子弄来搅局,来来来,大伙儿快些收拾家什,莫要妨碍了姐姐和姑爷!
众妇人听了吕雄夫人这般说,赶紧收拾手中家什,齐声告别,吕淑娴虚留了几下,才送那些人离去,待回到院中,却看到吕方坐在台阶上,将女儿润华和儿子润性放在大腿上,不知说着什么笑话,将他们哄得笑个不停。
看到这等天伦之乐的情形,吕淑娴脸上也泛起一阵笑容,轻轻的走到丈夫背后,为他按摩了两下肩膀,过了片刻,吕润华耐不住性子,要起身去后院玩耍,润性也跌跌撞撞要跟着姐姐同去,二人跳下吕方的大腿,吕淑娴待儿女远去了,笑道:吕郎,天气冷了,莫要坐在台阶上,让寒气入体,伤了身子!
吕方嗯了一声,站起身来,向屋内走去,吕淑娴尾随进屋,吩咐婢女取来热茶,呈了上来,问道:吕郎今日在堂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吕方微微皱眉,他并不对妻子看出自己的心事有什么奇怪的,毕竟两人已经同床共枕十余年,自己也没有有意隐瞒的意思。他沉吟了片刻,沉声道:不错,今日接到从福建那边传来的消息。
吕淑娴愣了一下,问道:莫不是和威武军那边的事情不顺?
那倒不是!吕方摇了摇头:王审知已经同意了和议,斩杀了赵引弓,还归还了马匹还有赵引弓所携带的财物。
那岂不是正好?吕淑娴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先前听过吕方和对方谈判的底线,哪怕对方要吕方出钱买马,甚至不交出赵引弓,只要愿意与镇海军议和,吕方也愿意达成协议,毕竟随着田、安之乱的平息,北方的杨行密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而且内部财政的压力也十分沉重,这一切都迫使吕方尽快达成和威武军的协议,而此时丈夫的表现让她十分不解。
唉!吕方叹了口气,将信中所说的王审知为自己嫡长子求亲的事情向妻子一一道明,连泉州刺史王审邽一同前来的事情也说明了,说完后,他将喝干了的茶杯放到一旁,脸上满是郁闷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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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淑娴听到丈夫叙述完毕,她与吕方同床共枕十余年,深知这个丈夫大部分时候精明跟泥鳅一般,滑不溜手,可有的时候却又执拗的很,九头牛也拉不回。她斟酌了一会问道:那吕郎是不愿意答允这门婚事了?
那是自然,吕某堂堂七尺男儿,岂有卖女求存的道理。
那与威武军的和议怎么办呢?显然那王审知对联姻的事情热络的很,否则也不会将二哥王审邽都派过来了,总不会一口回绝了吧!
那也没办法,等那厮来了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反正我这个当父亲的总不能把女儿往火坑了推吧!此时的吕方在妻子面前,全无平日里那副灵动,倒好似寻常愚夫愚妇一般,让吕淑娴听得不由得无奈的摇头苦笑起来。
夫君这话说的过分了,那王审知要与我家联姻,为的也是得一强援,镇海军实力远胜威武军,若是联姻成功,恐怕拿润华当宝贝供起来还来不及,岂会慢待了?否则岂不是平添一个仇家?王家好歹也据有福建四州之地,钟鸣鼎食是肯定的,又岂能说是往火坑里推?
吕方听到这里,转过身来,盯着妻子的双眼,奇怪的问道:莫非你要将女儿嫁给王家?
那倒不是!吕淑娴贴着丈夫身边坐下,伸手按住有些激动地吕方右手,微笑道:眼下威武军使者还没赶到,谈论同意还是不同意都为时过早,一切等到了解清楚了再说吧,不过与王家联姻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妾身却不知为何夫君如此反感王家。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吕方冷哼了一声,猛地一下将右手从妻子的手中抽了出来,厉声道:润华才十一岁,谈婚配还早得很,再说我吕方的女儿要嫁给谁,由她自己决定。
你小声点,莫要吓着孩子了!吕淑娴指了指门边露出的吕润华的脸庞,显然正在偷听父母交谈的她已经被吕方的喝声给吓住了,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吕淑娴对女儿招了招手,露出温柔的笑容,吕润华好像一个受惊的小动物一般,飞快的跑了过来,投入了母亲的怀抱,吕方也只好压下胸中的怒气,强装出笑脸,摸了摸女儿的浓密的头发,道:润华别怕,爹爹方才只是有些性急,嗓门大了些,并非和你母亲争吵!
吕润华躲在母亲的怀抱中,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吕方,过了好一会儿,她仿佛确定没有了危险的小兔一般,探出了脑袋,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道:润华方才又没有说有人吵架了,爹爹何必急着分辨,分明是在撒谎!
被女儿揭穿了谎言,吕方脸上不由得微热,同时胸中也不禁涌起了一阵欣慰和喜悦,女儿已经长大了,而且还这么聪颖和可爱,吕方伸出双手抱起女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疼爱的抚摸了一下她的双髻,笑道:润华说的不错,爹爹方才的确没说实话,下次一定注意,还请润华原谅爹爹!
看到丈夫向女儿郑重的道歉,吕淑娴不由得眉头微皱,丈夫什么都好,就是对女儿太过骄纵了些,随即她的脸上又泛起了一丝笑容,仿佛回忆起了一些美好的往事:自己的父亲不也是这么宠爱自己的吗?如果不是父亲的支持,无论如何,身为族长嫡长女的自己也是无法和身为田客的吕方结婚的吧,怎么同样的事情今天发生在女儿身上自己的态度又转变了呢?
正在逗弄女儿的吕方并没有感觉到妻子心思的微妙变化,他也不愿意再和妻子为这件事情发生争吵,而破坏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美好气氛。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他站起身来,将女儿放到自己的肩膀上,笑道:淑娴,你让老何多弄几个菜,让丽娘也过来,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好好开心一下。
吕淑娴看到吕方兴致甚高,便应了一声,转身对贴身婢女吩咐了两句,转身抱起儿子润性,一同向屋内走去。
沈丽娘宅院,沈丽娘正如往日一般,坐在屋中打坐练气,可不知为何,只觉得心情烦躁,怎么也静不下心来,连旁边精心用的上好檀香也觉得分外不适。她也知道此时若是强作,只会有害无益,便起身到屋外练习了一会儿剑术,便听到外间有人通报,说夫人的贴身婢女传话,请自己晚上到吕淑娴住处,一同吃饭。
沈丽娘应了一声,随口询问了那婢女两句,待到得知吕方从堂上下来便直接去了吕淑娴那里,美丽的脸上不禁拂过一阵阴影。她强自压下胸中的不快,赏了那婢女十几文钱,又请她回话吕淑娴致谢。待到那婢女离去后,她站在庭院中发了半响呆,才回到屋中,吩咐准备热水,准备洗浴后换装前往吕淑娴处。
沈丽娘洗浴完毕后,婢女们取了十余件代换的衣衫供她挑选,沈丽娘择了一会,最后选定了上着黄色窄袖短衫,下着绿色曳地长裙,穿好后对镜一照,正是慢来罗裙半露胸,粉胸半掩疑暗雪,一旁的老妇禁不住赞道:小娘子果然生的俊,便是天上瑶池的仙女只怕也不过如此了,也怪不得相公这般喜爱,片刻也离不得!
沈丽娘脸色却闪现出一丝凄苦之色,叹道:我为人妾妇,并无名分,亲子为人所夺,又何谈什么喜爱不喜爱的。
沈丽娘这番怨言出口,方才那老妇不由得脸色大变,左右看看无人,方才低声道:夫人休要这般说,若让小人听到,传到吕夫人那里,只怕惹来祸事。
沈丽娘这才感觉到自己方才失言了,也暗自后悔,幸好此时屋中只有自己和心腹两人,收拾了一下心情,对那老妇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好意。才坐了下来,让她替自己化妆,一时间两人无言,屋中静寂非常,只偶尔听得到盒子和桌面的碰击声。
那老妇侍奉沈丽娘已经数载,内心中有三分将其当做自己的主人,倒有七分将其当做自己的女儿,见其心中实在是凄苦非常,不由得开口劝慰道:其实夫人也不必如此丧气,相公还是很喜爱夫人的!
那又如何,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吕郎他今日爱我怜我,可谁又能保证他一辈子爱我怜我,何况如今他地位日高,便是国色,又有何难得?沈丽娘脸色虽然平静,可话语中满是凄苦之意,显然她对自己的未来并不放心。
老妇笑了一声道:夫人请放心,老身虽然见过吕相公多次,他绝非是天性凉薄之人,否则以他今日地位,便是妻妾满堂又有何难?为何还只有一妻一妾?何况夫人您也是和他一同在孤城之**过患难的,夫人请宽心,吕相公对正妻那般情重,也决计不会亏待了您。
听到那老妇这般开解,沈丽娘总算觉得好了许多,收拾了心情,便往吕淑娴住处行去。
沈丽娘来到吕淑娴住处,一家五口人围坐在桌旁,此时吕方已经打定了主意,决不把自己爱女的幸福作为可交换的东西。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反而放开了胸怀,不住的说着笑话,将女儿和儿子哄得不住发笑。沈丽娘倒也罢了,吕淑娴和其已经做了十余年夫妻,立刻便发现了丈夫的不对来,稍一思忖便猜出了原因。她虽然也十分爱惜吕润华,可是却并非寻常妇人,更多考虑的是镇海军未来的政治军事利益,在她心里,是很愿意促成这一桩婚事的,而且在古代中国,子女的婚姻之事,更多的是取决于父母而并非他们本人的意愿,在这一点上,她并没有像穿越者吕方一般的罪恶感,于是她灵机一动,对沈丽娘笑道:丽娘,数日未见,你生的越发的俊了,若是润华有你一半的颜色,我这个当母亲的就满意了!
沈丽娘正一边吃饭,一边盯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吕润性,突然听到吕淑娴这般说,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只得笑答道:姐姐说的什么话,润华才多大年纪,女儿家到了十四五岁才会张开的,看相公和姐姐的容貌,润华将来定然也是个美人。
吕淑娴装出一副寻常听到别人赞扬女儿的母亲模样,回答道:但愿如妹子吉言,润华长大生的一副好容貌,也能寻个好丈夫。
吕方听到这里,已经猜出了妻子的意思,可此时一家人都在座上吃饭,他也不好直言指斥,破坏了这种气氛,正思量间,便听到沈丽娘笑道:姐姐又在瞎操心了,相公何等身份,什么样的青年俊杰挑选不到。
吕方听到这里,知道如果再让妻子说下去,定然又会扯到王审知派人联姻那桩事情上来,他也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自己绝对无法得到任何一个部下的支持,在唐末的中国人看来,王审知提出的联姻要求是一件不但理所当然,而且对双方都有利的建议,至于被求亲女子的意愿,自然是被无视了,毕竟在当时,婚姻与其说是爱情的结果,更不如说是繁衍后代和政治联盟的自然产物,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还是想要有一点任性的坚持。
淑娴,这鸡肉做的不错,你也来吃一块。吕方夹起一块鸡肉,放到妻子的碗里,打断了她的话题,机敏的吕淑娴也感觉到了丈夫的意思,只得将接受了丈夫的好意,夹起碗里的鸡肉放入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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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西哲所云,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各有不同的烦恼,此时天下间烦恼的不只是吕方一人。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广陵南城外渡工桥旁的运河码头旁,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往日里人头攒动,喧嚣异常的码头区此时除了那些披坚持锐的军士外,竟然别无一人,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底了,一阵阵的寒风从运河上吹来,吹在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坚甲利刃上,让人看了在心底便生出一股寒意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一名首领模样的将官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沉声问道,虽然他强自自压抑,可是从紧皱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尾音里中,很容易听出他的心情已经非常焦灼了。
禀告张左衙,还有两刻便是子时了。一名校尉上前回答道。
那将官点了点头,部下的回答和他的判断是相符的,这让他更为焦虑了。这将官姓张名灏,官居亲兵左衙指挥使,位在徐温之上,受杨行密之命,在这里迎接杨行密的嫡子杨渥。按照他事先估计,杨渥到了晚饭时分便会赶到,可现在都快到子时了,已经过了足足两三个时辰了,眼下杨行密身患重病,卧床不起,而田、安之乱却又还没有平息,继承人之位又没有决定,正是人心浮动的微妙时刻,身为杨行密嫡子的杨渥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若是走漏了风声,半途之中有个有心人将其刺杀,然后将事情往田、安叛军身上一推,其后果可是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张灏心里便越发焦虑起来。
将军,有船靠过来了!
张灏正焦虑间,突然听到旁边一名眼尖的校尉喊道,他赶紧转身往那校尉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远处的水面上,摇动着一点火光,正在迅速向这边靠近,他此时也顾不得自己平日的矜持体面,急喝道:来人,快准备一条快船,靠过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少主!
张灏几步抢到岸边,不待下面的小船停稳,便跳上船身,沉重的身体压得船只剧烈的晃动起来,他等不及座船停稳,便焦急的喝斥水手快些划船,随着船身两边长桨快速的滑动,小船迅速的往火光处行去。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彩文!学(网超_速!更。新
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两船相距已经近了,张灏看到双方距离声音已经能及,便高声喊道:对面的可是杨司徒?
张灏喊完后,那边船只并没有立刻传来回音,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和金属撞击声,显然正在戒备,过了半响,方才有人应道:不错,正是某家的船,你是何人!
张灏闻言大喜,赶紧一面回头催促手下将船只靠过去,一面高声道:末将乃是左衙张灏,吴王遣我前来接司徒的。
原来是你!对面那船的声音立刻放松了下来,紧接着对面那船的也调转船头,向这边靠了过来,张灏待两船靠的近了,便跳了过去,借着火光,只见当中一人身披锦袍,里面鼓鼓囊囊的显然穿了软甲,正是杨行密之子杨渥,不待张灏站稳,便抢上一步,低声问道:父王现在情况如何?
张灏看了看船上其余人,发现除了徐温以外,剩下的都是跟随了杨渥多年的亲信,方才低声答道:司徒放心,吴王此时病势已经好转了许多,中午还吃了两碗鱼粥,他令末将在这里等待,等会下船后请司徒直接赶往王府!
杨渥听说父亲病势好转,立刻松了一口气,他听闻父亲重病发作,立刻上船快步赶来,连那件极重要的事情也丢在一边了,这时方才想了起来。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w-W-wcai-hOnG-wEn-XuEc-o-m便一面回头吩咐手下快些划船靠岸,一面将张灏带回舱中,笑道:张将军,某家此番从宣州回来,带回了几件好东西给父王看,本来是想为父王冲冲霉气的,想不到父王病势已经好转,当真是双喜临门啦!说到这里,杨渥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见杨渥这般模样,张灏如坠五里雾中,杨渥不待对方开口询问,回头吩咐了一句,一旁的亲兵呈送上来一个锦盒,放在张灏面前。张灏小心的打开锦盒一看,居然是一枚首级,他小心的提起首级,正是此次叛乱的头领,原宁**节度使田覠。
怎么样,张将军,想不到这么快田贼就恶贯满盈了吧!杨渥看到张灏惊讶的合不拢嘴,得意的大笑了起来:这贼子在广德一战后,领军退往芜湖,台帅督领大军,在黄池镇追上此贼,又一战破之。此贼逃回老巢宣州,坚守不出,本来这宣州城他苦心经营多年,城池坚厚,城外险要之处也多有戍守,我军虽然骁勇,旬日内也难以猝破。可没想到天夺其魄,八日前,他领数百死士出城袭扰,逃回城中时却桥陷落马,为士卒斩杀!当真是苍天有眼啦!
听到杨渥这番叙述,张灏长大的嘴巴这才逐渐合拢了起来,他此时才回过神来,赶紧躬身拜倒道:恭喜司徒,贺喜司徒,那田覠昔日也是淮南宿将,可在司徒面前,麾下数万大军,不过数月便土崩瓦解。大王基业总算有人继承了!说到这里,张灏声音已经哽咽,脸上更是泪水纵横。
杨渥听到张灏这番恭维,心情正是舒畅之极,倒好似此次评定田覠的主帅不是台蒙,当真是自己,对于继承父亲杨行密的大业也充满了自信,不过他也知道这张灏官职虽然不算太高,可却督领着一半的淮南亲兵,是个实权角色,自己若想继承大位,此人是要拉拢的,便笑着将张灏扶起,笑道:张将军说的什么话,此番取胜不过仗着父王威名,士卒用命罢,我又没做什么。说到这里,杨渥突然想起临行前心腹范思从的叮嘱,突然附耳对张灏低声道:此番受父王急命,临行前走的匆忙,来不及准备。宣州田贼积蓄,堆积如山,下次回来,定有所报。
听到杨渥的许诺,张灏不由得心花怒放,他跟随杨行密多年来,虽然十分信重,可一直没有外放州郡的机会,没有多少油水可捞,这次迎接杨渥,不但拉近了未来的淮南之主的关系,还有好处拿,天下间有这等好事,岂不是意外之喜。想到这里,张灏赶紧连连拜谢,大表忠心。
这时两船已经靠上码头,张灏赶紧第一个上了码头,牵来马匹,护送杨渥一行人前往吴王府。
吴王府,杨行密斜倚在榻上,虽然脸色苍白,身材枯瘦,可是比起前些日子时,还多了些生气,他正和一旁侍立的高宠低声谈论着什么,自从杨行密重病、杨渥出征后,他几乎就住在府中,参典机密,书写文书,几乎已经代替了过去袁袭的角色,虽然他在谋略和机变上还不能和这个前辈相提并论,但是他的忠心,勤勉,谨慎和敏锐都让杨行密十分满意。
大王,平定了田、安之乱后,司徒当如何安排?袁袭低声问道。
杨行密仿佛没有听到部下的询问,过了半响才反问道:你以为当如何安排呢?
高宠显然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考虑很久了,不假思索便回答道:那就要看大王身体状况如何了,若是大王现在身体康泰,司徒应该在外,因为不经州郡,不入台阁,司徒毕竟年纪还轻,不体下情,又没有一个恩义相结的班底,大王千秋万岁之后,陡然身居高位,只怕会有不忍言之事;如果大王身体堪虑,那司徒还是留在广陵为上,毕竟大王出身贫寒,没有有力的亲戚以为托孤。
高宠这一番话毫不隐晦的直接谈论着杨行密的生死祸福之事,若依照常人,只怕早已怒形于色,发作出来,可杨行密不但不生气,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叹道:谋国者无暇谋身,好,好!犬子有你这样的臣子当真幸运的很。说到这里,杨行密咳嗽了两声,苦笑着捶了捶腰眼道:看来某家这把老骨头还要为犬子撑上几年,那高宠你说,若是外放,那一州为上呢?
高宠想了想,答道:应该是宣州或者润州,嗯,宣州应该更好些!
杨行密皱了皱眉头,饶有兴致的问道:为何这般说呢?
高宠答道:首先这个地方必须离广陵足够近,否则一旦形势有变,司徒就无法立即赶回;其次这个州必须户口众多,士卒果劲,司徒可以通过治理此地获得足够的经验,而且积累起继承大位的实力;其三此地必须没有强大的外敌,否则在强大的外部压力下,司徒也很难抽出足够的力量回顾广陵,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只有润州和宣州,虽然润州相距广陵更近,只有一江之隔,但是宣州经过田覠多年治理,财赋丰饶,士卒果劲,城池高峻,田覠以此地北抗淮南,南侵钱缪,乃是江东第一雄镇,非主公亲子不可镇守,若是嫌其地离广陵太远,最多让司徒在其地呆上两年,再让其领兵换到润州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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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高宠为杨行密分析的时候,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抬起头来,只听得咯吱一声,门一下子被猛地推开了,满脸风尘的杨渥出现在门里。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w-W-wcai-hOnG-wEn-XuEc-o-m
“儿臣拜见父王!”杨渥一下子跪倒在父亲面前,经历过这番激烈的平叛战役,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往日父亲对自己所教诲的许多话又清晰的出现在脑海里,想起一路上的对父亲身体和未来的担忧,又看着眼前平安的父亲,杨渥一时间不禁五感交集,竟然抱着父亲的双腿抽泣起来。
杨行密此次病势沉重,这嫡子又在平叛前线,虽说淮南军实力占优势,同行的台蒙也是久经戎行的老将,可毕竟兵凶战祸,战场之上,生死不过是一线之间的事情。饶是他打了半辈子的仗,对生死看淡了的,此时看到儿子跪在膝前痛哭,鼻头也不禁一酸,眼角也湿润了起来。
“痴儿,痴儿,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杨行密轻声说道,伸手抚摸着杨渥的发髻,此时的他更像是一个爱妻怜子的寻常老翁,哪里像是那个装瞎诱杀小叔子,休去发妻的枭雄。一旁的高宠见状,蹑手蹑脚的走出门外,轻轻的将门带上,只留下杨行密父子二人在屋中。
过了半响,杨行密扶起杨渥,仔细打量了片刻爱子的面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瘦了,也结实了,此番出兵,学到了不少吧?”
杨渥点了点头,答道:“不错,孩儿此番的确从台叔父那边学到了不少,无论是行军,扎营,临阵指挥都是大有学问,还有,安仁义手下一支残兵逃到宣州,向我求降,孩儿收纳了,听那降兵的头领说,此军本是吕方那厮的旧部,吕方被父王调往湖州时,便留给了安仁义,乃是润州军中的中坚。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oM/孩儿看过两次他们演兵,果然有独到之处,稍加整训,便成劲旅。”
杨行密满意的点了点头,对杨渥的行为表示赞同,他对吕方练兵的本事早就有所耳闻,杨渥若是能够将其收服,便在其继承淮南节度使之位的天平上添加了一块沉重的砝码,作为一个父亲,还有什么能比让儿子能够继承自己的位置更让他热衷的呢?
杨渥又说了几桩自己在平叛之战中的事情,杨行密只是笑着倾听,偶尔评点两句,无一不是在关节之上,他出身低微,靠一双手拼打到今天的地位,对于人心的细微之处,体察极深,所言之处,更是直指人心,杨渥先前还不觉得,现在出兵之后,体验渐深,才觉出父亲的妙处,不由得连声赞叹。
两人谈得热络,不知不觉间一阵鸡鸣声传来,打开窗户一看,天边已经显出一块鱼肚白色,竟然已经过了一夜。杨渥正要起身拜别,突然想起已经平定田覠之乱的事情,赶紧走到门边,低声吩咐了在外间等候的心腹两句,才回到屋中对杨行密笑道:“父王,孩儿此去平叛,给您带来了一件礼物,还望父王笑纳!”
杨行密听了笑道:“你能有这份孝心,便是最好的礼物了,还要特地带什么礼物,倒是麻烦的紧!”他虽然这般说,可脸上却满是欢愉之色,显然是对儿子的行动十分满意。
这时外间走近一名杨渥的亲随,将装着田覠的首级的锦盒放到杨行密的面前,杨渥挥手让部下退下,自己亲自打开锦盒,双手呈送到父亲的面前。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杨行密突然看到田覠的首级,脸上神色却奇怪得很,并没有强敌被灭的狂喜,倒是有几分故旧凋零的悲戚,他凝视着田覠的面容,过了半响,叹了口气,疲倦之极的问道:“田兄弟他死的时候没受什么折辱吧?”
杨渥听到父亲居然对田覠还以兄弟相称,不由得十分惊讶,愣了一下方才答道:“田家叔父过桥时,桥上的木板折断,跌落马来,为我军士卒斩首,并未受折辱。”杨渥听到父亲居然还对田覠以兄弟相称,赶紧改了口,不敢再以贼子相称。
“将军难免阵上死,瓦罐难免井边破,他倒是死得其所,比我强!”杨行密叹了口气,全然是一副听说知交去世的老人模样,杨渥在一旁也不知该如何应答,索性来个沉默是金。杨行密又仔细看了看田覠的首级,方才将其小心翼翼的放回盒内,抬头对杨渥道:“他和我本是同里,少年知交,如今人死为大,你将其尸首收拢,好生安葬!”
“是!”杨渥低声应了一下,他虽然对父亲的行为有点不以为然,但既然人已经死了,自己也没必要去违逆父亲的意见了。
“那田兄弟的老母还有家小呢?”
杨渥楞了一下,他现在自然不以为杨行密询问这个是为了严加处置那些人,可罪行莫大于谋逆,田覠眼下已经死了,尸首也要好生安葬,可若连这些家小都放过了,那最后这个谋逆罪去找谁呢?想到这里,杨渥小心的问道:“我已经让人随后押送龙无敌到广陵来,请问父王要如何处置?”
“押送?”杨行密仿佛对这个用词很不满意的样子,厉声吩咐道:“你马上派人到宣州去,让人将田家上下好生运到广陵来,记住,是好生,用最好的船,不可怠慢了。”
杨渥被杨行密的话弄糊涂了,虽然并不服气,可在积威之下,只得转身去执行命令,刚走到门口,却听到身后父亲的声音:“你可是觉得我这般做太过迂腐了?”
杨渥回过身来,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方才小声道:“孩儿不敢,只是那田覠毕竟犯的是谋逆大罪,和当年那朱延寿一般,可父亲那时却连都休了。”杨渥的声音越到后来便越低,到了最后已经几不可闻,可屋中二人都明白他所说的便是先前杨行密诱杀朱延寿,休去发妻之事。
杨行密叹了口气,做了个示意儿子将门关好的手势,低声道:“因为此一时彼一时。你母亲性情刚硬,我岂能杀人之弟,又将那人留在身边,而且那时我身体康健,可以压服潜在的叛贼。而现在就完全不同了,就算我将田家满门斩杀,在我去世后,其余潜在的反叛者也不会对此感到害怕,因为他们并不认为你有能力击败他们。我对反叛者的惩罚不但不会给你带来好处,反而只会贻害无穷!”
杨渥一开始听到父亲的话,脸上还有些愤愤不平,可杨行密好像并没有看到儿子脸上的神色,只是自顾说了下去,到了最后,他总结道:“我与田家是通家之好,田覠死后,我便替他奉养老母,抚养子女,便是那安仁义,只要他愿意弃甲归降,我也可以饶过他一家人的性命,只是将来不可以再掌兵权罢了,记住,这最主要为的是你。”说罢,杨行密作了个手势,示意儿子立刻去执行自己的命令。
看着杨渥离去的身影,杨行密的眼中流露出悲戚的神色,正如他所说的,威慑只有让人觉得可信,才是真正的威慑。如果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那些潜在的背叛者的确会因为朱延寿的悲惨结局还有杨行密休妻的雷霆手段受到震慑;可是杨渥坐在这个位置上,那些潜在的背叛者却并不会因为田覠和安仁义满门被杀而受到震慑,因为他们并不会认为自己会被杨渥这个黄口小儿所打败,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枉做恶人,去惩罚田家老小呢?起码自己善待他们,会留下一个念旧不好杀的好名声,虽然在这个乱世,好名声的作用不大,可总比没有好,起码未来的夺权者如果胜利了话,也会有点顾忌,为杨家留上一点血脉吧?杨行密想到这里,突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平息了下来,喘息未定的杨行密凝视着手掌上一丝丝鲜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两年还是三年,自己能坚持道儿子有能力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吗?”
杨渥满腹郁闷的走出府门,他虽然没有完全理解父亲刚才话语中的深意,可话语中对自己是否有能力继承大业的怀疑他还是听出来了,对于杨行密这个命令,他不敢违背,可是也并不情愿去执行。正当此时,他突然听到有人笑着向他打招呼龙无敌:“司徒,这么早呀!”
杨渥抬头一看,却是淮南亲兵右衙指挥使徐温,此人在同王茂章击破安仁义后,便领着本部援兵赶往宣州,参与了围攻田覠的最后战役。徐温也知道一旦杨行密去世,若是换上一个在外镇的武将继承淮南节度使的位子,定然有大把的心腹要安插,自己的前途便是一片黯淡了,还不如老老实实早点投靠杨渥,毕竟这个杨行密的儿子现在实力还很弱,需要一部分自己这样的近臣的帮助,于是他便争取了这个出兵的机会,虽然在王茂章那里有些波折,可与杨渥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小心侍奉,还是把关系搞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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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杨渥随口应了一声,他此时心情颇为不快,正想找个人倾吐一下吗,正好碰到徐温,冷哼了一声道:父王竟然要将田贼母亲接来奉养,还让我亲自安排船只接送,当真是岂有此理
徐温听到杨渥这般说,他也不敢附和指责杨行密,只得在一旁劝解道:毕竟田覠那厮与大王是乡里,又是多年知交,大王看在他那些旧功的份上,方才宽大为怀的。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胡言!杨渥冷喝了一声,打断了徐温的劝解,喝道:若是连谋逆之罪都能放过,天下间又有什么罪不可以赦免呢?
徐温被杨渥一下子打断了话茬,也觉得颇为尴尬,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应答为好,却听到身后有人接口道:司徒说的才是正理,的确不应轻饶了田家上下!
你是何人,居然敢在我和徐右衙中间插话!杨渥听到来人支持自己,却并不欢喜,反而出言指斥。徐温回头一般,说话那人却是自己的记室参军严可求,赶紧一面替其辩解:这位乃是末将的参军严先生,还望司徒恕罪!,一面伸手扯着严可求一起行礼谢罪。
那严可求却甩开徐温扯他一同下拜的手,自顾上前一步问道:吴王可有在司徒面前提到平定田、安之乱后将如何安排?
这倒是没有!杨渥听了一愣,旋即大怒,指着严可求脸上蒙着的布帛骂道:你这鬼鬼祟祟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来问某家这种问题?
徐温见状,正要上前劝解,严可求却好似没有感觉到对方的怒气,解开自己脸上的蒙着的布帛,沉声道:下官脸上受过创伤,十分丑陋,只怕惊吓了贵人,所以平日里才以布帛遮掩,并非故作神秘。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方才在下出言询问,也只是要求证一个猜想,还望司徒海涵。
杨渥看到严可求布帛下伤疤纵横的丑陋面容,不由的微微退了一步,他其实本质并无大恶,只是少年时便至高位,为人骄纵暴躁了些,看到严可求伤疤纵横的面容和冷静的回答,心底反而生出一阵歉意,有些烦躁的摆了摆手道:罢了,你方才说要印证一个猜想,到底是什么意思?
严可求上前一步,低声道:若下官没有猜错,只怕吴王要让司徒出外为官。
严可求的猜测就好像一个响雷打在三人的头顶上,将杨渥和徐温都惊呆了,待到徐温第一个清醒过来,抢到严可求面前,低喝道:休得胡言,这等事情也是你这等微末小吏能够乱说的吗?还不快向司徒谢罪!自己也转过身来对杨渥道:司徒,末将管教属下不利,请司徒将末将同那厮一同治罪!他这番话明着是呵斥严可求,实际上却是救护严可求,毕竟徐温现在已经是淮南节度府中的高级将领了,并非杨渥现在能够治罪的,若是两人一同治罪,严可求受到的惩罚就很有限了。
杨渥却好似没听到徐温的话语,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好似在回忆着什么似地,过了半盏茶功夫,他才仿佛如梦初醒般的喃喃自语道:听你这番话回想起来,父王方才言谈神情还真的许多怪异之处,我刚才还以为是我出兵在外,多日未见,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有许多不对。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说到这里,杨渥突然一把抓住严可求的肩膀,低声道:你马上随我回府,把你方才的猜测与我说个明白,我重重有赏。说罢,便也不管徐温,自顾将徐温带走了,只留下徐温站在当中,十分尴尬。
杨、严二人回到,杨渥不待侍女送上茶水,便急问道:快将你的猜测说出来。
严可求沉声道:司徒乃吴王嫡子,定然是将来要继承大位的,以司徒现在的官位,若是留在广陵,只有淮南留后、行军司马、判内牙诸军之内的官职差遣了。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若是吴王要让司徒升至此类官职,此番出征只怕就要挂个招讨使正职,而让台、王二位将军担任副职或者行军司马了。原来严可求说的那几个官职十分重要,非有大功难致,虽然杨渥是他的儿子,可起码也有走个形式,此番征讨田、安之乱便是个很好的机会,让杨渥当个挂牌的主帅,而让台蒙和王茂章二人来负责实际指挥,而不是现在这般安排。
杨渥这才明白过来,问道:那按你这般说,父王派我出征时便已经做出决定了?
严可求点了点头道:想必吴王会让您外放领一大州,增加一些实际民事经验,此次出兵也是为了让您增加带兵的经验,这也是吴王的一番苦心。
杨渥点了点头,他将严可求的分析和自己过往的经历一一比照,果然都一一契合,心下十分佩服,正当此时,却听到严可求说道:不过在下以为,吴王此次却错了。
杨渥被严可求最后一句话给惊呆了,若非先前对方那番分析,只怕他立刻便将这个满脸伤疤的谋士给踢出去了,他权衡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先听完此人的分析再做决定,想到这里,杨渥做了一个让严可求说话的手势。
此番平定田、安之乱,若是按谋逆者族诛的律法,田家满门就算不是满门诛灭,也是要将男丁尽数斩杀,女子送入佛门,不能婚嫁,绝无这般宽待,这岂不是鼓励其他人谋反吗?吴王绝不会做出这等蠢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吴王自知大限将至,认为司徒没有足够的威名来震慑那些反贼,那么即使族诛田家,也达不到震慑潜在反贼的目的。但是既然吴王既然自知寿命不远,那为何又要将司徒调到外州去呢?,这岂不是自相矛盾的做法?
若是杨行密此时在这里听到严可求的分析,定然惊异非常,因为此人居然就凭几句支离破碎的话语分析,就可以将当时的情形分析得如同亲眼所见一般,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计策中的矛盾之处都发现了。而对内情并不完全了解的杨渥受到的震动也就小多了,笑道:严先生想必是对父王相知甚少,我父王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外表粗豪,其实心思十分细密,部属数万,便是普通小卒,只要见过一面的,就算过上几年也不会忘记,我自幼时记事时起,他做什么事情都是有其深意的,绝不会如你所说的自相矛盾的。
严可求却只是低头苦思,好似全然没有听到杨渥的问话,倒是杨渥不像平日里那般性急,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严可求在那里苦思,招来婢仆送来酒菜,自斟自饮,倒是自得其乐的很。
对了,我明白了!严可求突然抬起头来,高声喊道,双目之中放射出激动地光芒。一旁的杨渥饶有兴趣的问道:你倒是明白什么了,说来与某家听听?
严可求待要开口细说,却突然觉得口中干渴非常,原来自己方才注意力过于集中,全然没有感觉到说了那么多话,喉咙早已沙哑了。严可求径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才觉得喉头舒服了点,沉声道:吴王虽然睿智,可毕竟也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潜意识的回避自己也会死掉的现实,会尽量的延长自己的生命,正如老人除非已经命在旦夕,否则谁也不愿意立下遗嘱分隔家产一般,吴王也不情愿将淮南留后这种即将接任自己位置的官职授予司徒,他虽然知道自己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可还总以为自己能够挺到司徒能够在外州累积起足够的威望和资历的时候,所以他对于这个矛盾之处视而不见,一定是这样,肯定是这样!严可求兴奋的挥舞了一下手臂,加重语气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听完严可求这番分析,杨渥放下手中的酒杯,脸上嬉笑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正如严可求所说的,有唐一代,胡风极盛,以子篡父的事情所在皆是,以太宗那等明君,也有轼兄屠弟,逼迫父亲退位的恶性,此后唐玄宗、唐肃宗等多有得位不正者;而在藩镇兄弟父子互相残杀的例子更是屡见不鲜,所以一般藩镇节帅除非到了重病残身,命不久矣的情况下,是不会上书朝廷,给自己的继承者加上留后、判衙内诸镇兵马这一类官职的,毕竟这一行为本身也就是给自己的政治生命宣判死刑,也许只是缓期执行。杨渥虽然读书不多,可毕竟也是在乱世长大,严可求稍微一提点,他便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的确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心甘情愿承认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哪怕继承自己的位置的是亲生儿子。
那严先生以为我怎么应对才最好呢?此时的杨渥语气谦和,完全是一副向人求教的模样,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居然用应对这个有些敌意的词汇来描述和父亲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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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如今之计,唯有一个拖字诀!尽可能的赖在广陵不走,如今淮南各重镇皆有其人,能安置司徒的位置只有宣、润二州,如今田覠已灭,宣州东北两面又都与吕方接壤,其州刺史之位定然要择一重将,而润州与广陵不过一江之隔,与留在广陵没有什么差别,只要司徒拖到了这宣州刺史之位定下来了,也就无妨了!
不错!杨渥点了点头,随即他皱起眉头道:可是父王素来以军法治家,若是打定了让我去外州的主意,只怕这两日内便会将敕书传下来,那时便大事去矣,一般借口也就能拖个三五日,决计过不了父王那一关,严先生请说明白些?
下官听说司徒的马球打得很好!严可求笑了一下,脸上的伤疤随着肌肉抽动,看起来诡异的很,他看到杨渥还是糊涂的很,上半身向前倾斜,对杨渥附耳低语,杨渥的脸色很快便由不解变成了明了,最后变为狂喜,他站起身来,对严可求长揖为礼道:若杨某能继承大位,与先生定有厚报!
严可求赶紧站起身来,避开杨渥的行礼,在其貌似平静的表面下,内心中是异常激动,自从他家门被灭后,无日无夜不想向吕方讨还血债,可随着时间流逝,吕方连战连胜,俨然已经是天下间有数的豪雄,自己报仇雪恨的希望也越发渺茫,每当夜深无人独处时,他回想起此事,便觉得心中仿佛被万蚁啮咬,痛不欲生。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所以他方才冒险一赌,想要引起杨渥的注意,想方设法靠近对方,获得的信任,因为严可求知道,要向位高权重的仇人复仇,只有投靠更加位高权重的另一个人。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oM/权力只能用权力毁灭,武力只有用更加强大的武力来压倒。
严可求尽量压制住心中的激动,用平静的语气道:既然此事已了,下官也不便在司徒府中久留,在下便告退了!严可求的言下之意十分明白,毕竟他的直接上官乃是指挥杨行密亲兵的徐温,的确和身为继承人的杨渥过从太亲密是犯忌讳的事。可是这话听到杨渥耳中却是别有意味,他上前一步拦住严可求的去路笑道:先生若是不弃,大可转至我属下便是,杨某也方便朝夕请教。杨渥见严可求好像还有点犹豫,拍了拍对方肩膀道:徐右衙那边,自有某家前去说辞,先生无须为难。
次日,杨行密正在屋中与高宠一边一起用膳,一边商议事宜,突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看到当值的张灏冲进屋来,高声道:禀告大王,属下有要事禀告!
杨行密看了高宠一眼,方才对张灏问道:是什么事情,竟然如此慌张?
少主出事情了。张灏听出了杨行密话语中的责怪之意,竭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沉声道:方才从司徒府上传来消息,少主下午打马球时坠马受伤了,听说连腿都摔断了。
只听得咔嚓一响,杨行密手中的筷子已经折为四段,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仿佛死人一般,嘴唇不住颤抖着,却是半响也说不出话来。一旁的高宠看的不对,赶紧一面将杨行密扶到一旁的锦榻上倚坐,一面询问道:少主伤势如何?现在清醒吗?可有派得力的大夫去?
被高宠这般质问,张灏不由得心中暗怒,他身为淮南亲兵左衙指挥使,位高权重,却被人如同下僚一般质问,哪得不怒,只是眼前的情况发作不得,低头答道:报信的神情十分慌张,末将也不是非常清楚,不过已经派人前往少主那里打探,很快便由消息了。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oM/
罢了,快准备车马,老夫亲自去看个究竟。靠在锦榻上的杨行密突然坐了起来,一把抓起一旁的外袍往自己身上套,一面命令道:快将王府的大夫也传来,与本王一同去。
这!张灏却没有立即执行杨行密的命令,犹豫的看着主上的行动,毕竟杨行密大病初愈,身体还虚弱得很,这些天都是在温暖的屋中静养,此时又是十一月底,外间气候寒冷,寒风透骨,若是杨渥伤势沉重让杨行密看见,内外夹击之下,只怕杨行密会有个三长两短便说不好了。
杨行密在高宠的帮助下穿上了外袍,转过身来却发现张灏还站在那里,并没有去执行自己的命令,不由得又急又怒,嘶声喝道:你站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去准备车马,快去呀!此时杨行密忧心儿子伤势,急怒攻心,到了最后的催促中竟然带了一丝哭音,两行老泪也随之流了出来。原来唐时马球乃是非常流行的运动,尤其是皇室和武将更是喜爱非常,但同时马球也是非常危险的一项运动,双方数十骑骑士手持球杖,冲击驰骋,将马球击入对方球门,一旦落马,多有受伤乃至当场被快马踩踏而死的,所以杨行密听到儿子打马球落马受伤,才这般紧张。
张灏看见杨行密这般模样,哪里还敢耽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往门外冲去,刚出得门却被随之而出的高宠赶上来抓住了,他正要发火,却听到对方轻声道:不要车马,用暖轿。这才反应对方的意思,赶紧一路狂奔而去。
不一会儿,一具八人抬的暖轿已经到了堂下,一旁的大夫也被张灏从家中一把扯了过来,杨行密上得轿来,便不住催促轿子快行,抬轿的都是健壮军汉,抬着轿子还奔走如飞。路边行人看到一顶八人抬的暖轿从吴王府中飞奔而去,两边都是精锐的卫兵,几个认出来紧跟在暖轿旁按刀疾行居然是淮南亲兵左衙指挥使张灏,不由得大吃一惊,胡乱猜测这暖轿中坐的到底是何人不提。
一行人兼程而行,不过一刻多功夫,便赶到了杨渥府邸,离得还有十余丈远,张灏便已经抢到前面,高声喊道:快开大门,快开大门!守门军士认出了护卫军士的服色,忙不迭打开大门,轿夫们也不停步,径直入了正门往府内行去,张灏正要尾随而入,高宠却一般拦住低声道:张左衙,如今司徒生死不知,吴王也年岁已大,身体虚弱,其余诸子皆弱,你我受吴王大恩,如今正是效命之时,你快回到府中,调兵控制广陵各处城门,以备不测之祸。
张灏脸上现出犹豫的神情,苦笑道:高书记说的虽然在理,可依照军律,发五十人以上者,须得契合兵符,没有兵符,末将也无法发兵呀!
高宠答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先回去聚集兵士,分发兵甲,我马上去禀告吴王,兵符马上就到!
听到这里,张灏也知道此时情况紧急,容不得推诿,拱手道:那末将就先去了。
此时暖轿已经到了杨渥居所之外,杨行密出得轿子,便急步往屋内行去,身后的大夫一路跟着狂奔过来,早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十条命已经去了九条半,被两名军士半扶半挟的带进了屋。那大夫刚进的屋,便只见杨行密站在床前,高大的背影正在不住颤抖,一只手伸向床内,好似想要抚摸什么,可又好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将手收了回来,如是这般有了三四次。那大夫正好奇间,杨行密突然转过身来,双目已经是老泪纵横,低声道:这位大夫,快来看看渥儿的伤势,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呀!
这大夫已经被杨行密的表情给吓住了,赶紧快步上前,只见杨渥躺在床上,脸上满是伤后的苍白,右腿的小腿处被布帛包的很紧,包扎的地方散发出一股跌打药物的香味。这时一旁的杨渥府上大夫过来低声道:司徒摔折了小腿,小人已经将断骨复位,用夹板固定好了,涂上了敷料,又开了张安神镇痛的方子,给司徒煎服了后便睡下了,还请先生查看。说到这里,此人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递给那大夫。大夫一看,便是所开的那张安神镇痛的方子还有敷在伤口的药物。
大夫伸手摸了摸杨渥的脉象,只觉得对方的脉象跳动沉稳有力,倒不像是重伤人的脉象,又看了看方子,开得中正平和,敷药也是上好的药膏,还仔细查看了一下杨渥全身的情况,确认没有其他伤势又看了看骨折伤口旁的情况,确认骨折处复位正常,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对杨行密道:禀告吴王,在下方才已经探看过了,司徒伤势并不重,只是小腿骨折了,司徒府上的先生也处置的妥当,只要静养些日子便可痊愈了。
多谢先生了!杨行密这才松了口气,他此时才觉得自己背后全是冷汗,全身几乎要虚脱了一般,这时外面高宠进来了,附耳低语了几句。杨行密点了点头,道:你做的不错,不过现在既然渥儿没事,就派人对张灏说,且作罢吧!说到这里,杨行密对那大夫道:今日之事,实在是多谢先生了,这几日便在我儿这里照看下,先生家中本王自有安排!
今天和编辑聊天,提到我的书,编辑说我书不错,写的也不错,就是题材和文风所限,没法大红。弄得韦伯很郁闷,难道一定要改行写那些小白文才能红吗?悲剧呀!这年头要红真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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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夫闻言,赶紧表示自己定当尽心竭力,保得司徒康复。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杨行密点了点头,站在榻前凝视了杨渥半响,方才转身离去。
杨行密出得门外,守候在一旁的高宠仿佛忠犬一般,赶紧尾随而行,杨行密走到暖轿前,突然停住了脚步,背对着高宠,低声道:等会你径直去制敕院,以渥儿判衙内诸军,留置广陵。
高宠听了一愣,赶紧躬身称是,显然杨行密看到杨渥受伤行动不便,便已经放弃了让其出镇宣州的决定,而且看到他方才不过折了条腿,广陵城中便一片忙乱,于是便索性将衙内诸军的指挥权也交给杨渥,免得下次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杨行密离开房间不久,大夫放轻脚步走到床前,正想再查看一下杨渥的脉象,刚刚伸出手去,却只觉得手腕一紧,却是被杨渥死死抓住了。那大夫不由得心头一紧,正要开口说话,却只见杨渥一双寒光四射的眸子盯着自己,神完气足,哪里有半分受了重伤,卧床不起的病人模样,一时间只觉得喉头干涩,质问的话语在嘴边转了两圈又回到肚子里去了。
大夫,这年头,要想过得舒服,嘴巴就得严点,你知道该如何说话了吧!杨渥坐起身来,他本性跳脱好动,忍耐到父亲离去,已经到了极点,再说这大夫精通医术,又要留在府中多日,是绝对瞒不过去的,不如现在将其收服为上,至于手段,无非是威逼利诱罢了。
那大夫此时早已目瞪口呆,半响说不出话来,杨渥见状,也懒得再多费唇舌,径直道:我的腿伤势很重,至少要两三个月才能恢复,你知道了吗?
是,司徒的伤势很重,至少要两三个月才能恢复!大夫机械的重复着杨渥的话语,眼前的这个男人满身都是危险的气息,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做出了服从的决定,自己只是一个大夫,保住一家老小平安才是最现实的。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不错!杨渥满意的点了点头,松开了大夫的手臂,笑道:这屋中的事情,你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事成之后,父亲给你的恩赏,我也同样再加上一份。
丰厚的许诺仿佛机油一般,让那大夫几乎被恐怖凝固了的头脑又灵活了起来,他赶紧低声道:司徒请放心,若外间有一丝风声传出,全是小人的不是。
很好!很好!杨渥满意的大笑了起来,突然,他停止了笑声,沉声道:严先生!你马上派几个得力的人手将这位大夫的家人安置好,莫要让先生有后顾之忧!随即他转过头来,对已经面无人色的大夫笑道:先生且安心在我这里安居!
小人领命!大夫跪倒在地,黄豆大小的汗珠雨点般落在地上,方才发生的这一切对于他脆弱的心脏来说太过剧烈了。
杭州,镇海军节度使府上,往日里满是肃杀气氛的府邸今日却正门大开,门前担任仪仗的军士也都换上了新制的锦袍,连手持的长枪都换上了鲜红枪缨,连吕方手下第一亲信大将的王佛儿都身披重甲,站在台阶上迎候,倒好像是迎接什么远道而来的贵宾一般。
和府外井井有条的情景截然相反的是,吕方书房中一片凌乱,几案上胡乱的放着几本书,地上则散落着紫袍、玉带、纀头,只穿着月白色中衣的吕方一屁股坐在几案上,脸上满是气恼之色。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夫君!威武军的王刺史已经进城了,眼看就要进府了,你怎么还没换上官袍!身作二品诰命夫人袍服的吕淑娴走进屋来,被屋内凌乱的景象吓了一跳,转即看到丈夫一屁股坐在几案上,到现在连官袍都没穿上,赶紧拣起袍服,要替吕方更衣。
我不穿!吕方一把抢过袍服扔在地上,好似一个发脾气的孩子一般:愤愤不平的抱怨道:我早就说过不会为了达成联盟而卖掉女儿,你们还要这般,到底我是一家之主,两浙节度,还是你们是?
吕淑娴一下子被丈夫突兀的行动给吓住了,在她的记忆中,虽然丈夫是田客出身,但是胸中自有沟壑,温文有礼,尤其是对妇女,无论是自己还是寻常村妇,连句重话都少说,在这点上,便是许多世家子弟,也未必比得上的。像今日这般举动,自己与他结发十余年来,是从未有过的。过了好一会儿,吕淑娴才回过神来,弯腰捡起袍服,习惯性的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又呈到丈夫面前道:自然是你,只是那王审知既然将二哥都派来与你联盟,为自己的嫡子求婚,无论是应允与否,我们都应该尽到礼数,你身为两浙之主,难道要闹得两家大动干戈,生灵涂炭才好吗?
吕方冷哼了一声,却不接衣衫,冷笑道:你莫要糊弄我,这些日子来,陈允还有高奉天他们几个经常到你那里去,鬼鬼祟祟的还能说些什么,还有弄得这么大的架势,还不是为了压服我,我与你同床共枕十余年,还能不知道你吃几碗干饭?
听到丈夫的抢白,吕淑娴的脸庞先是变得通红,旋即变得苍白起来,正如吕方所说,这些日子,陈允、高奉天等府中重臣经常到她这里来拜访,话语中闪烁的都是希望自己劝说吕方同意与威武军王家联姻之事,所持的理由很简单,无论是从节约出更多的人力物力来发展内部经济,还是改善腹背受敌的战略处境。最为露骨的陈允干脆直接质问:大伙儿抛却妻子,祖宗陵墓,冒着刀枪箭矢死战,所为的不过是博个封妻荫子。可眼下两浙士民疲敝,外有强敌,正是唐失其鹿,群雄共逐之的局面,正是招揽豪杰,大有所为的时候,主公却为了置气而置大局不顾,岂不是让豪杰寒心。一旦人心失散,那边后悔莫及了。其余的人虽然意见不同,可有一点是共同的,都认为眼下应该接受王审知的联姻要求。这么多重臣的意见一致,也给吕淑娴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她看着丈夫执拗的面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变得陌生起来。
那王审邽已经到了杭州,你这般躲在屋中不出去总不是个办法。吕淑娴强压下心中的不快,柔声劝解道:要不你拿出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变通办法,好不好!
吕方眼睛一亮,接过袍服笑道:只要不让润华嫁给王家,我什么都好说,反正那王审知只是要联姻,不如我们在族中找个好的,收为义女,嫁给那厮不就行了。
听到丈夫的建议,吕淑娴立刻摇头道:这怎么行,那王审知是为了自己的嫡长子求亲,我们拿个义女嫁过去,那边又不是傻瓜,只怕好事反倒成了坏事,惹得两家动了刀兵。
那我们就说女儿年岁尚小,婚事过两年再提,拖过去不就行了?吕方灵机一动,又出了个主意。
吕淑娴叹了口气答道:人家本来就是要订立婚约,也没说立刻就要成亲,再说润华今年已经十一了,如何能说是小了,只怕那王审邽听了,还以为是我们瞧不起他们,是推诿之词。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怎么办?吕方一连被驳回了两个建议,不由得又发作了起来,激愤之下,险些一时口快,把老子本来就是瞧不起那厮,那又如何?的话语给溜了出去。
正当屋中已经闹得僵了,外间有人通传道:禀告主公,威武军王刺史已经到了府门,高判官请主公快些到堂上迎接。
吕淑娴看了看丈夫执拗的脸色,暗自叹了口气,高声道:你先退下吧,相公马上就到。待屋外人离去后,她低声对丈夫道:任之,这些年来,我样样事情都是依你,可今日之事不同,不但干系着我们的女儿,还干系着成千上万将身家性命托付给我们的人,今日便算是我求你了,请你赶快更衣。说到这里,吕淑娴后退了一步,敛衽下拜。
看到妻子这般举动,吕方条件反射般的伸出手去,旋即收了回来,吕淑娴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一般,跪倒在吕方面前,过了半响,吕方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将妻子扶起,叹道:罢了罢了,便依了你吧,淑娴呀淑娴,你这心肠当真是铁石打制而成的呀!
王刺史,请你尝尝这紫笋茶,这可是贡茶,只有宜兴一地才产有,若是当年,这茶都要进贡到关中去,我等哪里品尝的到!陈允脸上满是殷勤的笑容,正一面为坐在客座上的王审邽倒茶,一面大声介绍着茶叶。
王审邽闻了一下茶香,又品了一口,草莽出身的他只觉得香味不错,茶水也很润喉,并不能分辨出这茶的好处来,可自己到了节堂已经有一会儿了,正主儿镇海节度使吕方却还没有出现,眼前这个正在卖力分散自己注意力的陈允脸上的笑容下已经流露出了一丝尴尬。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感谢大家的支持,韦伯能说的只有一句,相较于你们的评价,我的作品还不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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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审邽闻了一下茶香,又品了一口,草莽出身的他只觉得香味不错,茶水也很润喉,并不能分辨出这茶的好处来,可自己到了节堂已经有一会儿了,正主儿镇海节度使吕方却还没有出现,眼前这个正在卖力分散自己注意力的陈允脸上的笑容下已经流露出了一丝尴尬。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正当王审邽在腹中揣测内情时,后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走出一行人来,为首那人身披紫色袍服,头戴金冠,应当就是这两浙的主人镇海军节度使吕方,可是不知为何,王审邽怎么看都觉得此人笑容下面隐藏着一丝无奈。
此人在两浙便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莫非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吗?王审邽腹中暗忖,表面上却站起敛衽行礼道:卑职泉州刺史王审邽拜见吕相公!
吕方背上立刻被人轻拍了一下,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身后的妻子,因为事先知道王审邽不但是要过来议和,还担负有求亲的任务,所以身为吕方正妻的吕淑娴也有出面,显然方才那一下是吕淑娴害怕自己故意失礼来提醒一下。吕方暗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扶起还没来得及拜倒下去的王审邽,强笑道:王公并非吕某属吏,又是远道而来,便无需如此多礼了。
王审邽站起身来,吕方这才有余裕仔细打量了一下此人,只见此人个子不高,身材干瘦,皮肤黝黑,看上去和路边寻常的老农没什么区别,和王道成口中的那个体型魁伟,容貌非凡的一奶同胞的兄弟王审知简直是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可能王潮当年越过他而将威武军节度使的位置传给了老三王审知,两人容貌的差距也是原因之一吧!吕方暗中恶意的嘲笑道,由于王审邽的到来可能夺取自己的女儿,吕方下意识里已经对此人产生了厌恶感。
二人分宾主坐下,吕方随口询问些一路上的经历,还有福建那边的风土人情,好拉近双方关系,双方交谈了几句,这王审邽形容虽不惊人,可言谈间倒是颇有见地,言辞虽然不多,但若有所言,必有所中。吕方逐渐收起先前的厌恶轻视之心,这王氏兄弟能够在这乱世中具有片土,果然并非幸至,便拱手笑道: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王公见识深远,千里而来,若有不到之处,望不吝赐教!
不敢,不敢。王审邽拱了拱手,笑道:在下一路所见,百姓多有挖掘沟洫,修筑坡塘,想必吕相公对于治理两浙胸中已有成竹。
不错!吕方答道,王审邽一行乘船由海路来,而杭州正位于浙江入海口处,其地有大量正在修建的水利工程,这个是瞒不住人的,吕方索性实话实说:两浙之地盐卤卑湿,土地贫瘠,百姓苦之,吕某欲效法先贤,做些惠民之事!
王审邽皱纹纵横的老脸上露出一丝讶色,他虽然僻处福建,可对于相邻的两浙情况十分注意,此番前来,一来是为了达成与镇海军的联姻,其二便是为了查看对方的虚实,毕竟乱世之中,战和无常,都要根据双方的势力对比和外界形势而定,虽然福建和两浙行商往来很频繁,王审邽从细作商人口中也获知不少,可是这些第二手的资料无论如何是比不上自己亲眼所见来的翔实。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如今乱世之中,相邻的豪雄接触,大半都是炫耀武力,掩饰弱点,尽可能的在谈判中争取有利的地位,可是吕方刚才却坦然承认正在大规模修建水利工程的事实,要知道在缺乏现代工程机械的古代中国,修建水利工程是一件非常耗费民力的事情,战国时韩国便有派出工匠郑国帮助秦国修筑水渠来消耗对方民力,使其无法侵攻自己的计策。oM/吕方承认这点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对方在近两年内是无法对外用兵了,这在三日一小战,五日一大战的残唐五代可是件新鲜事。
王审邽在心中思忖。先前在船上看到两岸的那么多沟洫绝不会是作假的,当过农人的他一眼就能看出那些是用来将积水排往浙江之用,应该是将沼泽地开辟为农田之用,像这样规模的工程,没有个三五年看不出结果来,虽然干成了是造福百代,可是投入的民力也是惊人,自然近期便没有对外用兵的主意了,威武军兵少民穷,可不能再次投入到一场战乱中去,既然如此,就可以提出和吕方联姻的要求了。王审邽想到这里,已经打定了主意,站起身来,敛衽行礼道:在下此次前来,除却道修好之意,还有一桩事,乃是受三弟所托,老着脸皮,为那延翰侄儿向相公爱女求亲的。
吕方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响,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正想着该如何推诿,便听到一旁的高奉天笑道:如此甚好,若是这婚事能成,镇海、威武两家便成了一家人,百姓便少了许多苦楚。堂上众人听了,纷纷连声称是。
好你个高和尚,嘴倒是快得很,百姓是少了许多苦楚,可我家女儿倒说不定多了许多苦楚!吕方腹中暗骂道,冷哼了一声,目光扫过高奉天。这高奉天是何等知机的人,立刻便感觉到吕方的不快,心知自己方才嘴太快了,赶紧闭嘴,旁人看到不对,也赶紧降低了嗓门,堂上方才还火热的气氛顿时静了下来。
妾身倒是有个事情,想要询问一下王公。吕方能压制住部下,却压不住身后的妻子吕淑娴。王审邽早就听说过吕方妻子在镇海军中威望甚高,虽然没有见过,可是能够在这节堂之上开口说话的,镇海军中只怕只有她一人了,而且这等联姻之事,定然要经过此人的同意。王审邽赶紧在脸上堆起笑容,竭力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笑道:吕夫人请讲。
王公与威武军王使君乃是一奶同胞,却不知那延翰世侄形容是像王公多些还是王使君多些?
吕淑娴这问话粗粗听起来颇有些无礼,堂上众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担忧的看着王审邽,只见他半响无语,脸上神情若有所思,此人该不会恼羞成怒了吧。
哈哈!古人说母女同心,果然如此。王审邽突然大笑起来:好教夫人知道,我那延翰侄儿形容魁伟,多半像我那三弟,倒不像我这般模样!
那是自然,军国大事乃是你们男人想的,我们女儿家却是希望丈夫体贴爱护,容貌俊秀,我这个当母亲的自然要替女儿先问问。吕淑娴笑着答道。堂上众人中几个反应较慢的这才听出来方才吕淑娴乃是询问王延翰的容貌,才松了一口气。
吕方却听出妻子的话语里弦外有音,却是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表明她也不是一心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也是要考量女婿的人品容貌,听到妻子方才的话语,吕方的心里也感觉到一阵温暖,反对与王家联姻的决心也松动了不少。
王审邽回答完吕淑娴的回答,从怀中取出一轴卷纸来,双手呈了过来,笑道:按说此事延翰侄儿应当同来的,偏生他正领兵讨伐山贼,无暇同行,这是一张他的画像,请吕相公查看。
吕方接过画轴,画卷上的男人修眉长目,鼻梁挺拔,下颔留有微须,依照唐代的审美标准,的确是相当不错的容貌了。
可惜不是照片,不知道有几分相像。吕方遗憾的叹了口气,浑然忘了即使在现代也是有ps的,不过先前的担心已经消失的差不多了,毕竟怎么看这王延翰的条件在自己女儿的选择范围内也是翘楚了,嫁谁不是嫁呢,毕竟这是封建社会的古代中国,而不是妇女解放以后的现代社会。
打开了这个心结,吕方收起卷轴,还给王审邽道:贵侄果然仪容非常,只是小女年岁尚幼,只恐还无法侍奉君子呀!
那又何妨,吕相公若是不嫌小侄愚钝,大可先订下婚约,待到年岁合适,再行成亲便是。王审邽显然早已打听过了吕润华的年纪,笑着答道,倒好似这事已经成了一般。
这个?吕方愣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答应过同意婚事了,这王审邽倒是厉害的紧,刚想开口撇清,堂上众人纷纷同声庆贺,顿时把吕方的话堵了回去,混乱间吕方一时也不知该回答,脸上只得露出无奈的苦笑。
吕相公,此次两家联姻,在下还有一件小礼物,还望相公笑纳!待到庆贺声平息,王审邽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囊,双手郑重其事的呈了上来。
吕方听了一愣,结果锦囊,随手一掂量,里面倒好似谷子一般,打开一看,果然是些未脱壳的稻谷,正奇怪间,却只见王审邽肃容道:两浙气候多变,又有台风,多有旱涝,稍一不慎,便就绝收,这谷种耐寒耐涝,且从插秧到长成只需五十余日,乃是惠民之物,望相公珍之重之,惠两浙万民。
这章写的很烂,感觉很差,烦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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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只需五十余日?吕方浑身不由得一震,小心翼翼的从锦囊中取出数粒谷种,便将锦囊收紧口子纳入怀中,倒好似这锦囊中装的不是谷种,而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一般。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c
吕方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掌上的谷种,过了半响方才抬头问道:借问一句,这谷种应当本非中土所产,可是来自占城、真腊?
听到吕方的问话,王审邽脸色大变,惊道:不错,正是南蛮所产,不过此谷种在福建所种的也不多,相公如何得知?
不过是听原来客商传闻罢了,当时也没当回事,没想到造化之奇,非我辈所能揣度。吕方笑着搪塞道,腹中暗想果然正如自己所料的,这谷种便是宋代方才在南方推广的占城稻,只是想不到此时在福建便已经有推广种植了,有了这谷种,自己积粮练兵,以观风云变幻的计划又多了几分把握了。想到这里,吕方取出锦囊,将手中那两粒谷种又重新放回囊中,拱手作长揖道:王公这等重礼,某家代两浙万民拜谢了。
不敢。王审邽赶忙让开吕方的施礼,他对吕方的反应很满意,来杭州之前,他通过和王道成的交谈和其他渠道,得到了不少关于吕方的资料,经过分析后王审邽得出结论,吕方这人自奉甚薄,不爱财货珍宝;已经位至两浙之主,可也只有一妻一妾,看来也不像是喜欢美色之人;而又是赘婿出身,自己这边也没有亲族,妻子那边的外戚也被吕淑娴管束的极严,向从那边打通关系也是不太可能了;想要投其所好,赠送这良种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一来的确对吕方有极大的好处,二来所费也不多,而且往深里说,福建这边如是推广开来,两浙与福建山海相连,几粒谷种又是哪里禁止的住的,还不如现在做个顺水人情,将这桩婚事办成了,自己这边便是受益无穷了。
吕方将锦囊交给一旁的骆知祥,此时他的心情较之刚才要好多了,眼前这个王审邽虽然貌不惊人,可是处事沉稳,知民间疾苦;那去世的王潮将威武军节度使之位跳过他传给了其弟王审知,却没有听说什么兄弟不和的传言,可见王审邽是一个顾全大局之人,威武军的高层也是比较团结的;王审知痛快的将赵引弓的财帛悉数还给了自己,可见其人并非贪图财货的短视之人,对于福建民力的使用也比较节制,威武军和福建本地居民的矛盾也并不激化。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在当时的经济技术条件下,如果敌人的内部没有什么问题,即使镇海军的力量占有优势,想要消灭一个地势险要的敌人还是很困难的,既然无法消灭近邻,那就应该尽可能的建立良好的关系,好抽出更多的力量来进行内政和对付北方的强敌,那么与对方的联姻也不是不可以提的,反正自己的女儿年龄还小,真正成亲至少还要五年,在这个乱世,五年时间可能发生很多事情,而且如果自己将女儿嫁给其他人,一旦自己兵败身亡,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可是如果和王家联姻,最少也是能保住一条性命,为自己在乱世中留下一条血脉。
润华,请原谅父亲的自私吧!毕竟在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个人的那点感情实在是太过轻薄了。吕方叹了一口气,心下突然感到一阵无名的悲凉,自己现在虽然手握重权,一声令下,便能让万人赴死,可是却不能保证自己最后能安然的在床上去世,更不要说护得家人安康了,毕竟在这个乱世,无论你是怎么样的强者,在时代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无力。
吕方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肃容道:王使君欲与我家皆为秦晋之好,这本是一桩美事,只是我还有一桩事情,若您答允了,吕方自当从命。
吕相公请讲,若是王家力所能及之处,自当应允。王审邽肃容答道,他早已注意到一直以来吕方的不正常表现,这下听到吕方郑重其事的提出条件,知道便是紧要关头,赶紧小心应答。
夫妻之间,须得性情相投,我那女儿愚笨的很,只怕未能侍奉君子。此番王公回福州时,请带上我那女儿的一名婢女,也好事先知道世侄的喜好。
听完吕方的条件,王审邽心下大明,定然是吕方爱惜女儿,虽然看过了王延翰的图像,可是还放不下心来,此次带去的婢女定然是他的心腹,便是去查看一下王延翰的容貌性情,免得是个瞎跛之类的,害了他女儿的青春,这也是应有之意。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赶紧笑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此番好事成谐,延翰便是吕相公半子,明年闲暇时,自当前来拜访。
堂上的镇海军将吏见联姻之事既成,知晓内情的,心中的大石顿时放下,纷纷上前大声道贺,此时他们的道贺声较之方才的多了三分欢喜,少了两分担心,其中的甘苦也只有堂上之人才能知晓了。
已经是初更时分,屋中静谧无声,只有偶尔飞蛾扑火时发出的噼啵声。吕淑娴独坐在几案前,双目凝视着案上的灯笼,神思不属,好似在等候什么一般,晕黄色的灯光照在脸上,较之白日里,少了两分英气,却又多了三分柔美。
唉!屋中突然传出一声轻轻的叹气声,吕淑娴站起身来,伸出手去要扑灭灯笼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失望。突然门外有人说道:今日之事都遂了你的意,你又何必叹气呢?
任之!吕淑娴惊道,声音里满是惊喜,只听得咔嚓一声,房门便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人,看身形正是吕方,被阴影遮着的脸上也看不清什么表情,肩上已经有了一小块湿痕,却是被露水浸湿的,也不知在屋前站了多久。
夫君你为何不进屋?夜寒露重,小心生病了。吕淑娴上前两步,想要拉丈夫进屋,却突然又停住了脚步,此时两人相距甚近,只见吕方的脸色非喜非怒,吕淑娴和他做了十余年夫妻,深知这个丈夫心事藏得极深,便是自己这个做妻子的,心中也不知有多少秘密隐瞒着自己,这十余年来,两人琴瑟和谐,夫唱妻随,莫说是吵架,便是红脸也是极少有的,更不要说像今天这般事情了。
吕方站在门前,一双眸子看着妻子,脸上神情变幻,倒似平生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人一般,过了半响,方才幽幽的叹了口气,道:罢了,我这又是何苦呢?今日之事,本是你对了。
吕方这句话好似一根机枢,一下子打断了吕淑娴心中的那根紧绷着的弦,只见吕淑娴一下子扑到丈夫怀中,无声的哭泣了起来,吕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伸出手想要抚摸妻子的头发,手掌到了头顶上又收了回去,旋即拍了拍吕淑娴的背,叹道:莫哭了,莫哭了,我也知道你心中的苦楚,唯一的亲身骨肉却得远嫁他方。只是当今之世,称心快意者又有几何?我辈亲族衣锦食肉,食百姓脂膏,如今总得付出点代价吧。
吕淑娴哭了半响,方才渐渐停了下来,从丈夫怀中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已经红肿,两颊绯红,轻声道:我今日那般要挟于你,你可恨我否?
吕方想了一会,苦笑道:先前还有些恨,可方才见到了你又有些恨不起来了,毕竟润华也是你的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要说疼惜,堂上之人又有谁能比你更有资格呢?
听到丈夫的话,吕淑娴满足的叹了口气,轻轻的将自己的头靠在丈夫的胸膛上,幽幽道:能得夫君这番话,妾身便是立即死了也心安了,当年我要嫁给你,族中之人除了父亲人人反对,可我却明白,像夫君这般襟怀宽广之人,天下又有几个呢?女儿家遇到了若是不嫁,只怕要后悔一世的。
二人在屋中相拥,都只觉得心中安适平静,外间的烦恼之事,此时都抛在脑后。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吕淑娴突然感觉到丈夫身体一阵发抖,这才发觉自己也是浑身发冷,挣脱出吕方的怀抱一看,才发现屋门还是大开着,一阵阵的寒风往屋内灌进来,透骨生寒,吕方方才站在门口,替自己挡住了风口,只怕已经冻僵了。
吕淑娴赶紧抢上一步关上房门,抓住丈夫的手,快速的摩擦了取暖,又将屋中的暖炉捅着了,吕淑娴一边忙乱着,一边嗔怪道:任之你是冻傻了吗,干嘛在站在风口处那么久,若是冻病了,该怎么办?
那又何妨,有你这个女诸葛在这里,我正好偷偷懒,在床上赖上两日。吕方随口调笑道,话刚出口便发现不对,果然吕淑娴的动作立刻停滞了,过了半响,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丈夫沉声道:夫君,淑娴自从出嫁之后,便只姓吕方的吕,而非吕家的吕了,夫君若是要复旧姓张,妾身也自当相随。
吕方最后还是答应了联姻的要求,让很多读者失望了,韦伯很抱歉。
但是小说有小说的逻辑,每一个人物既然被我塑造出来,他就自然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性格,有她自己的命运,即使我是作者,也很难改变,如果我强行改变了,那这个人物就会变得不可信,这是韦伯不愿意做的。
有的读者说,吕方是一个穿越者,来自现代,所以他不应该成为又一个杨行密,又一个藩镇头目,可是在残唐五代的那种土壤下,他除了成为这样的人,还能成为什么呢?那样的社会土壤,那样的人民,一个人能做的很有限,如果他不做这些不情愿的选择,不要说发展,就连活下去都很难,五代的藩镇军人就像饿狼一般,随时都准备吞噬自己的主人,哪怕一个微小的错误选择,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甚至没有正确的选择。
有人说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应该想办法改变这一切,改变这个可怕的时代,可是要改变这个时代,第一步就需要更高的地位,更大的地盘,更强大的力量,要得到这一切,吕方首先就要按照这个时代的逻辑行事,甚至要比其他的竞争者做的更好,也就是说更残酷,更无情,通往帝王的道路旁满身泥无辜者的鲜血和诅咒,这就是悖论,吕方越是要改变这一切,他就首先适应这一切,而且要比别人适应的更好,哪怕他是穿越者,也不可能像上帝一般,说一句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我这里写的是历史军事小说,不是传奇奥术师的禁咒大预言术。
最后,对于因为这个情节而离开这本书的读者,我也只能表示抱歉了,因为我要对那些剩下的读者负责,我向他们许诺过,我要写出好的东西来,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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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州临海,自从明越二州叛军被讨灭后,吕方便统领着大军返回杭州,留下罗仁琼为台州留守,暂时据守此州,由于此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海,与两浙的其他部分相对隔离,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多年自相攻战,赵引弓统领的明州军入侵失败后,许多溃兵四散逃往,被地方势力收编,有了这些富有军事经验的老兵和军官的加入,地方土豪势力的冲突的规模和范围更加扩大了,胜者自然将败者的势力并吞,驱使百姓建筑坞堡,独霸一方,最强盛的几个都号称部曲数千,败者也逃入山林或者海中为寇,罗仁琼虽然挂了一个台州留守的名号,可吕方就给了他五百兵,一千石粮食,五百匹绢布,其余都要靠他自己,再加上俞之恒、胡利、胡可及那几个先前投靠高奉天的土豪,算起来管辖的民众也不过数千人,所发出的政令也就在州治临海城内还有些作用,出了这临海城,也就与废纸没什么区别,幸好最近吕方通过与王审知联姻达成了联盟,先去除了赵引弓这个隐患,否则情况还不知道有多糟糕。
什么?主公让我赶快断土料民?还要在今年秋税前把数字交上去?这绝对不可能?这台州现在就是个大土匪窝,出了临海城五十里,我士卒都要披甲结队而行,那帮土豪个个把寨子都修在险要处,我每次去要,他们就象征性的给个三五十石粮食,百余匹布帛,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要他们把所有的部曲和田亩交出来,那还不是与虎谋皮?也不知道是那个白痴出的馊主意!罗仁琼已经激动地满脸通红,额头上的青筋不住跳动,劈手从一旁的读信的胡利手中夺去书信,自己细看起来,拿着书信的手不住颤抖,将那白麻信纸抖得哗哗作响,好像一直几欲飞去的白鸽。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想必是杭州那边不明白眼下台州的局势,所以才下了这等命令,罗将军也不必动怒,将此地的形势修书报上去便是,吕相公自当会做出决断。
胡利捋了捋颔下的白须,轻声劝解道,罗仁琼到了台州后,立刻便将收揽为自己的幕僚,十分信重。
此时的罗仁琼已经逐渐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仔细看了看书信上的印鉴,沉声道:不对,这信上有高判官的判押,他可是在这台州呆过的,还不知道这里的情形,可还是这般下令,其中定有深意。说罢便将手中书信递给那胡利,胡利接过书信细看,果然正如罗仁琼所言,信纸的末尾处的判押正是高奉天的笔迹。
那可要向杭州那边索要援兵,毕竟台州内土豪林立,这临海城中自有数百兵,不足以慑服不逞之徒,又如何度田料民呢?
罗仁琼沉吟了片刻,脸上逐渐露出了傲然之色,笑道:不必了,胡先生,你先去将俞校尉、胡校尉招来,一同商议此事。
胡利看了罗仁琼一眼,心中却在好奇为何转眼工夫对方便变得如此自信,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出口,拱手应了声:遵命!便出门去了。
罗仁琼独自一人坐在案前,又将那书信仔细的读了三遍,脸上逐渐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他虽然在吕方麾下资格甚老,可是并没有立下什么大功,眼看着同僚们一个个或者外放州府,或者独领一军,胸中那颗功名利禄之心越发的火热起来,此次平定明越二州,好不容易独领一州了,可还是个留守的代理职务,这些日子在台州忙碌之余,他那一颗心全在如何将这个留后变成刺史上了,可眼下镇海军已经与威武军联盟,和杨行密那边也不像是要动刀兵的样子,自己一个武将,竟然全无立功的机会了,现在看信上所说的,显然度田料民是极其紧要的事情,自己若是办得漂漂亮亮的,这刺史之位岂不是就到手了?想到这里,罗仁琼猛击了一下手掌,大声对自己说:不错,这刺史之位便是着落在这里了。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不到一刻钟,胡可及等人便来齐了,现在罗仁琼的实际控制范围也就这临海城周边几十里地,他们这几人也没什么事,整日里也就领着兵士们抓抓偷牛贼,盗墓贼、修补城墙一类的事情,早就闲的慌了,这下听到罗仁琼相招,立刻兴冲冲的赶了过来。
众人围团坐下,罗仁琼也懒得客套,开门见山的便将节度府来的书信内容复述了一遍,不久前的抱怨立刻又重现了,只不过现在发出抱怨的人不是罗仁琼,而是应招而来的那几个手下。
留守,这度田料民的事根本就不可能,我敢打赌,今天把告示贴出去,明天那些土豪的部曲就能把这临海城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家里最少的也有几百顷好地,上千的荫户部曲,这还不掘了他们的命根子!
也不知道这是哪个混球出的馊主意,度田料民这等事没有大兵相胁也是能干的?眼下正是春荒,临海城里存粮只有四五百石了,还不够一个多月吃的,等到杭州救兵到了,只怕我们的骨头都可以拿去敲鼓了,要度田料民,起码也等到了秋后,城墙修补好了,有些存粮,收容的流民也训练的差不多了,围攻过来也能多坚持几天呀!
胡可及、俞之恒等人无一不是在台州这片地上厮混了许久了的,对于本地那些桀骜不驯的土豪的滋味可是领教了许久的,眼下他们能够在临海城中勉强维持一个局面,并非实力强大到足以压倒那些土豪,而是因为那些土豪之间的矛盾太大,根本没有足够的闲暇来对付临海城罢了,在这个问题上,胡可及和俞之恒是有清醒认识的。可如果一旦度田料民的消息走漏出去了,那些土豪之间的矛盾立刻就下降为次要矛盾了,即使那些现在对他们很友善的地方土豪也会立刻倒转枪头来攻打临海城,毕竟这些土豪生存的基础就是对土地和土地上的依附人口绝对控制,在这个问题上,其他的任何问题都会变得无足轻重。而经过了明州军入侵之后,这临海城早已成了一片废墟,城墙破损严重,城内的水井也还没有完全清理完毕,根本无法应付围攻,而台州的地势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杭州的援军只有从海上赶来,光船只的准备行动,至少要半个月,只怕到了那个时候,屋中众人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也怪不得胡,俞等人反应这么激烈。
好了,好了!手下的反应在罗仁琼的预料之中,他拍了拍手掌,制止了他们的抱怨逐渐转变为对命令发布人的谩骂,将那书信递给了胡可及:你且看看这书信上的判押,这可是高判官的笔迹,你和他一起共事过,莫非他也是混球?
胡可及接过书信仔细看了看落款处的判押,果然正是高奉天那熟悉的笔迹,不由得疑惑的摇了摇头,随手将那书信还给了罗仁琼,苦着脸答道:高判官自不是混球,可眼下台州的情况留守也是知道的,要么加兵加粮,压制住那帮土豪,要么就不能度田料民,除此之外别无它途呀!
加兵加粮?罗仁琼听到这里,不怒反笑:主公将这一州之地交给我,不能出兵纳粮也就罢了,还伸手要兵要粮,那还要我这个留守作甚?告诉你们,这度田料民之事一定要搞,而且要搞好,搞好了,我就是这台州刺史,你们也都有好处,大伙儿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要死一块死,要生一块生,谁也别想先跑了,你们趁早给我把其他的念头都给去了,一门心思给我想出个办法来。
听到罗仁琼凭空画出的大饼,屋中的几个将吏苦涩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喜色,罗仁琼现在手下没有几个心腹,若是真如他所说的,能够扶正做上刺史,他们这几个手下至少也有个押衙、县令的差遣,这可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为了这个,搏一把也值了,好歹实在不行,还有吕方那颗大树可以靠的。想到这里,众人纷纷抛去杂念,苦思起来。
过了半响,俞之恒抬头道:留守,这临海城就是个筛子,四处透风,守是绝对守不住的;可要攻呢,那些土豪少的有七八百部曲,多的有三四千,便是打个对折,平均算下来每家也有七八百兵,虽然及不上我们手下士卒精炼,可他们也收容了不少了明州溃兵,知道节制列阵,这些年来也都上过阵见过血,并非一般的乌合之众,力敌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有想办法分而治之。
这怎么可能?一旁的胡可及冷笑道:若是其他事情,倒是可以分而治之,反正他们这些年打下来,接下的血债早就跟山一般高了,可这次不同了,一旦料民度田,就要根据人头和土地来征税了,那可是挖了他们的命根子,反正都是要一般向官府交税服劳役,那个老百姓还愿意当你的部曲,当你的奴客。便是你说破天去,那些土豪也要先灭了你再说的。
晚上还有一章,补昨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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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仁琼看了看屋内的手下将吏,除了几个从杭州同来的部下,剩下的三个本地人:胡利是当地小豪族,本来就没有多少土地,而且族中有好几个子侄都已经去杭州从军了;胡可及是附近渔民的头领,以前漂泊于水上,岸上几无立锥之地;俞之恒是钱缪旧部,先前本来就是用来压服本地势力的,自然在台州也没什么根基,自己名义上是台州的最高长官,若是要度田料民,他们都没什么损失,甚至还可以通过均田获得一部分好处,要是能够让一部分豪族从中得到一些好处,拉一块打一块就好了,想到这里,罗仁琼灵机一动,对胡利问道:胡先生,我在军中时听高判官说宁海周家的嫡子周虎彪在家中颇不得志,有投靠之意,若我们将其拉过来,是否能让其为我所用?
胡利皱眉想了想,答道:这消息我也有耳闻,听说这周虎彪生下来身居异相,遍体黑毛,十六七岁时外貌便如三十许人一般,其父对其十分厌恶,加之其母亲最近去世了,嫡子之位已经岌岌可危。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c本来要拉拢此人倒也不难,可若是要借用此人控制宁海周家的势力来推行度田料民之事却是千难万难。这度田料民之事便如同要人拿刀割自己身上的肉一般,莫说他不过还不是周家家主,就算现在家主表示支持度田料民,也难以活着走出门外,留守还是别打这个主意了吧!
听罢胡利的话,罗仁琼想了想,还是觉得对方所言有道理,只得叹了口气,低头继续苦想,屋中人皆无语,过了许久,突然传出一声怪响,罗仁琼抬起头来,只见众人个个脸色怪异,正奇怪间,方才那声音又响了一下,罗仁琼这才听清楚了乃是腹中饥饿发出的咕咕声,不由得笑道:罢了,皇帝不差饿兵,这般饿着肚子苦熬也不是办法,大伙儿先同去吃饱了肚子,再来想吧。
众人除了胡利都是精壮汉子,一上午一碗碗苦茶灌下去,此时早已饿得紧了,只是罗仁琼不发话,谁也不敢提这茬事,此时得了允许,纷纷起身往外间涌去,胡可及笑道:某家肚子早就饿得紧了,都怪那周虎彪,若是他像我们这般就好了,留守一封信去,还不乖乖的赶来。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众人轰然笑了起来,胡可及方才所说的分明是胡话,那周虎彪若非宁海周家的嫡子,只是一个寻常穷汉,又有哪个会打他的主意?众人正嗤笑间,罗仁琼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一旁的胡利走出几步,却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却发现罗仁琼呆呆的站在那里,脸上满是若有所得之色。
留守?留守?你怎么了!胡利转过身来,走到罗仁琼的身边,轻声唤道。
罗仁琼却好似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只是脸上的神色却逐渐由若有所得变为狂喜。胡利看到他这般模样,待要将其拍醒,又害怕是发了什么失魂之症,胡乱拍打反而伤了对方的魂魄,正犹疑间。罗仁琼突然大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只要让那周虎彪如同你们一般即可。
众人被罗仁琼突兀的行动给惊呆了,也不敢上前劝解,罗仁琼喊了几遍,看到众人脸上奇怪的表情,笑道:你们以为我发癫了吗?不是,我想出办法推行这度田料民之法了。
其余几人中如论见多识广,处事老练,自然是要数胡利了,他也不知道此时罗仁琼是否当真发病了,可他知道,如果罗仁琼当真是发病了,此时最好是顺着对方的口气,千万不能忤逆了,激怒了对方,便笑道:留守说的自然是对的,只是可否将这法子说给在下听听。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那又何妨。罗仁琼笑道:我且问你,你和胡校尉也都是台州人,为何对这度田料民之事不反对?
这个?胡利一愣,旋即答道:我等食吕公俸禄,自然要听吕公之命行事
不错!罗仁琼点了点头,笑道:可这也不是全部原因,还有一个原因,老胡你族中也没有多少田亩,胡校尉你干脆就是渔户头领,度田也没有多少损失,而且你们身为州中官吏,自然有朝廷分与的禄田、官荫,这度田料民之事对你们有利无害,自然不会反对。
留守分析鞭辟入里,老朽佩服的很!胡利听到这里,已经确定了罗仁琼精神很正常,否则绝对说不出这么逻辑清晰的话,一颗心才算入了肚子,正如罗仁琼方才所说的,自从汉代以后,中国的官员都或多或少有一定的免役免税特权,特权的大小根据他们的官职大小所定,与台州的这些聚集部曲,割据一方的土豪不同,这些特权都是合法的。听到这里,胡才已经约莫猜到了罗仁琼的意思,心下对这个武人留守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罗仁琼笑道:那些豪强地主之所以会反对我们度田料民,不过是为了保住现有的田地和荫户罢了,好,我就去告诉那周虎彪,若他夺取周家后支持我推行度田料民之事,我不但支持他继承周家家主之位,而且还委任他为朝廷官吏,这样一来,他的那些田地和部曲自然变成合法化,这样他自然便不会反对我了,至于其他土豪是死是活,他总不会关心吧。
众人听了都觉得好像不错,可总觉得有点不对,难道这么简单的事总不能这么容易便解决了吧。突然俞之恒抬头问道:罗留守,那宁海周家有近千顷田地,部曲四千多人,天下间岂有荫田荫户这么多的官职,便是有,也不是我们能够给的起的吧。
罗仁琼此时显然已经将头尾想通彻了,不假思索的笑道:一个官的确没有这么多荫户荫田,不过可以让那周虎彪开张名单,我们悉数保举上去便是,加起来便有了,要是还不够,便将那些剩下的荫户报做军府,反正军府也是不用缴税的,给周虎彪一个宣节校尉的告身,还让他统领那些部曲便是。我们这里才六七个人,五百兵,如何控制得住这么大个台州,只要他能替我们将本地的这些豪族悉数铲平,将度田料民之事推广开来,便是周家那些田地人口悉数都给了他,又有何妨,我们始终是赚了的。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得连连点头,眼下他们能控制的就是临海城外不到五十里的地方,不到两千收容的流民,朝不保夕的样子,如果能够按照罗仁琼所说的将周虎彪拉过来,那自然是大赚特赚了。这时一个罗仁琼的旧部问道:若是这般,那周虎彪会不会势力太大了呢?
太大?那时已经度田料民完毕,全台州就他一个宁海周家,他撑死就拿下一个县吧,我拿剩下几个县的人力物力来对付他一个,且不说我等还有外援,想要消灭他还不是反掌之事?更何况那时周家中那么多人都在官府做事,未必每个人都为他陪葬吧?罗仁琼笑道。
可这事我们能想到,那周虎彪自然也能想到,若他拒绝了呢?那个部下并不死心,继续打破沙锅问到底。
拒绝,这么优惠的条件,他若是拒绝了,自然有其他土豪答应了来收拾他们周家,这些土豪本就矛盾重重,如果我们要一网打尽,他们是会团结起来对付我们,可如果我们事先保证他们自家的利益,他们便会立刻的出卖其余的人。再说他处境尴尬,便是不为自己着想,那些跟随他的手下看到一张张告身放在眼前,也会逼着他接受我们的条件的。
罗仁琼自信满满的话语一下子给手下打足了气,的确正如他所说的,周虎彪不可能拒绝他的条件,因为如果他拒绝,谁又能保证下一个受到这个提议的对手会欢天喜地的接受条件,给自己背后一刀呢?毕竟他们本来就是死敌,在这个乱世,宁为凶手,莫为苦主是所有人的共识。
留守妙计呀,拿土豪的刀来杀这些土豪,谁死了我们都不伤心,这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呀,哈哈!这下才弄明白罗仁琼意图的胡可及大笑道:周虎彪那厮最喜欢吃烤鱼,我有个旧识,烤鱼那是一绝,明日我便去寻那厮出来吃鱼,正好将此事说与他听。
且慢!胡利制止道,回头对罗仁琼行礼道:留守,擅自任署官吏,干系重大,不如先禀告杭州,将那空白告身取来,更好行事,而且文事须有武备,我等也要防备那周虎彪反戈一击,先知会明州那边和吕相公那边一声,多一手准备,免得临时反应不及。
老胡说的不错,凡事须有完全准备,那胡校尉,你且先与那周虎彪联络,将其家中打探清楚,到时也方便行事。罗仁琼点了点头,沉声下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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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盆里,明火已经熄灭,只有厚厚的白灰下的闪动的一点若有若无的红光,四壁简陋的很,只是未经修饰的土墙,只有南墙接近顶处才开了个小洞,当做窗户,此时也用干草塞住了,只有几缕光线透过其中的隙缝照在地上。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地面上到处散落着衣衫、碎骨,酒杯。老鼠小心翼翼的在地上蹿动,寻找着没啃干净的骨头。
突然,墙角的干草堆里发出一声呻吟,随进从干草堆里伸出只手来,在地上摸索着什么,受惊的老鼠立刻发出吱吱的叫声,丢弃掉正在啃食的骨头,逃到黑暗处,一双双绿豆大小的眼睛不甘心的盯着自己那块骨头。
那手在地上摸了摸,抓住了一只铜罐,便收了回去。随即草堆中发出一声咒骂,随即那铜罐被扔了出来,哐啷一声撞到墙角处,听声响却是空的。
随着一阵咒骂声,从那草堆中爬出一个人来,只见其精赤着上身,下身也就穿着件犊脚裤,满头的乱发,夹杂几根干草,竟好似野人一般。那汉子晃了晃脑袋,好似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口中嘟囔了两句,也听不清楚到底说了什么,便伸手在那干草堆中去摸索什么。那汉子摸索了一会儿,好像没有找到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不由得着恼了起来,两下便将草堆扒开了,突然草堆中发出一声尖叫,随即便是一阵吵闹扭打声,被扒开的草堆现出一条白生生的**来,却是个不着寸缕的女人,那汉子终于在草堆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一把将那女人推开,一手提着那物件,一面骂骂咧咧的往门口走去。
只听得咯吱一声,房门被推开了,明亮的阳光从门外倾泻进来,那汉子习惯性的伸手遮住了直射的阳光,刚从漆黑的室内出来的他还不习惯这刺眼的日光。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过了一会儿,适应了光线强度的他走到屋后的水缸旁,,随手抓起葫芦瓢,舀了一勺水灌了下去。
这汉子一连灌了两勺水下肚,才觉得清醒了些,随手将右手那物件往地上一插,竟然是一柄五尺开外的横刀,径直跳到水缸中去,涮洗了起来。此时正是寒冬腊月,虽然是两浙,可是在这山中清晨之时,天气还是颇为寒冷,这水缸中更是已经凝结一层冰凌,此人却丝毫没有畏缩惧寒之态,反倒连声大呼痛快,莫非他的身子是铁打的。
周虎彪,你是个大混球!随着一声叱骂声,从屋内冲出一名女子来,听声音正是方才在草堆中和那汉子扭打之人,只见其身上就披了件宽大的袍服,赤着脚,那衣服甚为宽大,穿在她身上根本不合身,一走动便不时裸露出大片的雪白肌肤,那女子却不以为意,抢到那水缸旁,便要伸手去揪那缸中人的耳朵。
周虎彪从水缸中站起身来,只见一块块肌肉隆起,被冷水刺激了一下,更是升起一股股热气来,阳光照在他**的上身,竟好似钢铁浇铸而成的一般。那女子伸手来揪他的耳朵,他也不避让,伸手在对方腋下一托,便将其举了起来,抱在怀中,那女子发出惊叫,随即被周虎彪的那种大口堵在喉咙里面,只能发出一阵呜呜的没有意义的声响。
啪啪!突然身后传来几下鼓掌声,随即周虎彪便听到有人笑道:美人在怀,周兄一大早就好兴致呀!
周虎彪立刻跳出水缸来,反手已经将地上的横刀抢在手中,这才转过身来,横刀胸前。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门口却站着一条麻衣汉子,脸上满是笑容,身后跟着四个挑着担子的亲随,却是自己的旧识胡可及。
胡可及伸出双手,示意对方自己手中并无兵器,笑道:周兄弟莫慌,。某家今日虽然是不速之客,却只是叙叙旧,并无恶意。
周虎彪仔细打量了一会对方,只见胡可及身上并无隐藏兵器的地方,身后也只跟了两人,他对自己的武勇颇有自信,只凭这一柄横刀在手,便是几十条精壮汉子也近不得身,更何况此次来私会相好的,便带了十余个精壮伴当,在村外高地放有哨兵,若是有大股敌人,早已有人通报。想到这里,周虎彪随手将自己姘头放下地,拱手道:既然如此,胡兄弟且请稍候,某家进去换件衣服。
胡可及在院子的磨盘坐下,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笑道:周兄弟请自便无妨!
不一会儿功夫,周虎彪便又钻出屋来,身上已经披了件直缀,这衣服质地倒是不错,可看大小却小了一号,穿在周虎彪身上紧绷绷的,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周虎彪看到胡可及盯着自己身上的衣衫,脸上不由得一红,笑道:这衣服乃是前日从后山那妙音寺主持玄因那里取来的,我看这料子不错,便穿在身上了,却没想到小了点,穿的不甚方便。
取来?只怕是抢来的吧!胡可及腹中暗忖道,他脸上却露出一阵讶色:宁海周家乃是我台州世代大族,部曲数千,周兄乃是家中嫡子,怎的还需取僧衣穿用?
胡兄哪里知道某家的苦楚呀!胡可及的问话却引来了周虎彪的叫苦:我虽然是嫡子,可因为容貌生的丑陋,自小便不得家父欢心,整日里提着刀枪在山间厮混,便如同那山中越民一般,倒是胡兄弟现在在州中为官,前途无可限量,倒是羡煞旁人啦。
周兄弟说笑了,我那个官位,又值得甚麽?临海城内还有人认我这个官,出了那临海城连个屁都不是。再说谁不知道周家部曲中最能打得便是你那两百多宾客,不是靠你这身本领,周家在宁海哪里能有今日这番境地,论宗法,论功劳,周家家主那个位子都是兄弟的。
胡可及这番话却触动了周虎彪心中那番痛处,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其父便另娶了一妻,生下的孩子也有两岁了,父子间的关系也便越发疏远了,否则他也不会这般整日里领着一队手下在外间厮混,前些日子,他父亲干脆将外间一个庄子分给了他,他身为周家嫡子,本来依照宗法,在其父去世前,是不应该分给他任何家产的,因为整个周家都是他的,父亲的这般举动分明是告诉周氏一族上下,周家的下一任家主不会是他周虎彪。而且他被分给庄子后,家中也减少了他手下那些宾客的钱粮,他手下那些宾客或者是他少时在山中结识的山越勇士,或者是外间收拢来的游侠恶少,虽然勇猛彪悍,果于杀戮,自然并非精于治理家产,安分守己之辈。他自己也是如此,时日一久,这手头上便逐渐紧了起来,周虎彪耳边也多了许多怨声,他也不是傻瓜,知道这是父亲削减自己羽翼,为幼弟继承家业铺平道路,他虽然没有弑杀亲父夺位的心思,可免不了心中也生出许多不满之意。
胡可及看到对方脸色阴沉了起来,心知自己先前的试探已经达到了目的,笑道:某家是个嘴拙的,今日来本是与周兄弟痛痛快快的吃喝一番,竟说到这些不快的事情来,当真是该打。说到这里,胡可及轻击一下自己脸颊,招呼了身后随从一声,回头笑道:此次带来个善于烤鱼的,我知道你最喜欢这个,今日来便请与你好生痛饮一番,你看可好?
周虎彪闻言大喜,他知道胡可及在投入镇海军前本就是渔民首领,他说的烤鱼好手,自然是其中的翘楚,只见那烤随从将带来的担子中的物件一样样取了出来,竟然是调料、炊具、腌制好待烤制的肉食等,最后从木桶取出十几条还活着的金背鲤鱼来,放入换了新水的水缸中,以备烤制。
此时剩下的三名随从已经屋后取了木炭来,那屋中妇人也取出炭炉帮忙,胡可及打量了一下那妇人,只见她生的大眼杏腮,皮肤白腻,身材高挑,胸脯高耸,虽然容貌不是生的十分精致,可是举止间自然生出一股媚意来,想起方才看到衣衫间裸露出的大片白肤来,胡可及小腹禁不住升起一股火热来。他强压下那股火热,伸出大拇指笑道:周兄这日子过得硬是要得,将来若是小弟在临海那边混不下去,周兄可要在麾下给小弟留个位置呀。
周虎彪对胡可及这有些粗野的恭维倒是受用的很,他随手在那女人的**上拍了一下,笑骂道:你莫要在这里忙了,去把俞七、陆四那几个混球给我叫过来,那几个王八蛋肯定还趴在女人的肚皮上睡觉,妈的,有人进了村到了老子的院子里都没发现,待会定好给他们点苦头吃吃。
那女子跳了起来,在陌生人的面前被周虎彪这般狎*弄,她还有些不习惯,胡可及可以看到对方的皮肤因为羞恼迅速的变得通红了起来,不过最后她还是接受了相好的命令,转身向院子外面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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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可及几名随从的有条不紊的行动下,很快在院子里便搭好了炭炉,还有铁架。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待到一切准备停当,为首那人待火烧得旺了,便走到一旁,随手往水缸中一探,待到从水缸中收回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金背鲤鱼,只是这鱼的腮部已经被人用手指死死抓住,任它怎么挣扎,也奈何不得。
那汉子走到炭炉旁,从怀中取出一柄牛角尖刀,在那鱼肚上一划,便划出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来,随即除去内脏,在一旁的水盆里清洗干净后,先将这鱼身上最肥厚的部分一一割了下来,旁边一人将那鱼片用细盐和韭末一抹,便用竹签穿了放在炭火上灼烤。此时正是冬季,鱼儿为了过冬御寒,身上的脂肪最是肥厚,稍一灼烤那层脂肪便融化,一滴滴的落在炭火上,发出吱吱的声响,一时间鱼香四溢,周虎彪闻到这鱼香,不由得食指大动,几乎要流出口水来。
这鱼肉最是鲜嫩,那汉子又切得甚薄,不过几息功夫最先放在炭火上的几串便烤熟了,烤鱼的汉子便将烤熟的鱼片呈送了上来,周虎彪赶紧一把接过,塞入口中,只觉得这鱼片鲜嫩无比,倒好似酥油一般,刚塞入口中便化了,那鲤鱼的鱼刺本就不多,那切鱼片的汉子又手巧的很,切鱼的时候便将鱼刺去了,周虎彪连吐鱼刺的功夫都省下来了,只管将一串串鱼片往嘴里塞进去,胡可及也就象征性的吃了一串,便不再取用,送上来的鱼片十串倒有七八片落到了他的腹中。
周虎彪吃的两手是油,不由得连呼痛快,幸好那两个烤鱼汉子一个杀鱼切片,一个在炭火上烤制,配合熟练的很,才能填满他那样仿佛无底洞一般的大嘴。看到周虎彪这般模样,胡可及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回头对身后侍立的一人使了个眼色,那随从会意的点了点头,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从后面的担子里取出一个小包裹小心翼翼的放到胡可及的身旁。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上,胡可及回头一看,却是来了十几条手持兵刃的大汉,这些大汉形貌各异,身上的衣着也零乱的很,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形容彪悍,应该就是此次周虎彪所带的亲随。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这些汉子到了院外,也不进来,只是四散开来,将四周巡视一番,之后为首的两人才进得原来,侍立在周虎彪身后。
痛快,痛快!周虎彪心满意足的将满是油污的双手在前襟上擦了擦,笑道:胡兄,你这两位手下烤鱼可真是一绝,不如将他们让与某家如何?
某家此次来,本来就打算将这两人赠与周兄,周兄若是喜欢,那便是最好,只管留下便是。
周虎彪闻言大喜,拱手作揖道:既然如此,小弟便却之不恭了。
胡可及赶紧起身,扶住周虎彪,笑道:这又算得什么,值得兄弟如此多礼,某家此次来,却是有一桩大礼相赠,只看兄弟给不给为兄这个面子。
说罢,胡可及将两人面前几案上的杂物拂去,这才郑重其事的将方才亲随取来的那个小包裹双手捧了起来,呈放到周虎彪面前。
周虎彪见对方如此郑重其事,方才脸上那嬉笑也慢慢去了,便要伸手去解开那包裹,却被胡可及伸手拦住,笑道:朝廷名*器,周兄还是先去洗净了手为好。周虎彪闻言一愣,只得伸手在一旁的水罐里洗干净,在衣衫上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的打开包裹,只见那包裹中竟然整整齐齐的放着厚厚一叠白麻告身。
周虎彪伸手的手好似被什么毒虫蛰了下一般,立刻缩了回来,惊讶的盯着对方,惊问道:胡兄,这是何物?
你打开看看不就明白了,又何必问我!胡可及好整以暇的坐在哪里,脸上满是笑容。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周虎彪看了看那一叠告身,又抬头看了看胡可及,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告身,打开一看,只见乃是花绫纸制成,字迹遒劲,印鉴清晰,的确是一份正九品下仁勇副尉的告身,只是所任命之人的姓名籍贯具体差遣那些栏目却是空白没有填写;周虎彪疑惑的将那告身放到一旁,又拿起第二份细看,果然那告身也和先前那份一样,姓名籍贯具体差遣那些栏目也是空着的,唯一不同的是这份告身乃是正九品上仁勇校尉的告身。周虎彪将所有的告身查看了一遍,那十四份告身果然都是空白的,只有最下面一份告身上面已经填写了周虎彪自己的名讳外,所署任的官职也是执掌一县兵权的宁海县尉,乃是正八品上的散阶。
周虎彪拿起写着自己名字的告身,看了半响,方才将告身放回几案上,沉声道:胡兄,这是作甚?
宁海乃台州首县,宁海豪杰都唯周兄马首是瞻,高判官在时,就颇为看重,如今罗留守委任官职,岂不是题中应有之义?
那这些呢?周虎彪此时的情绪已经平静了不少,他指着剩下那些告身问道。
周兄这些手下,无一不是一等一的好汉子,这些年来也跟着你出生入死,搭了不少干系,岂能像这般没个出身,这些空白的告身便是为他们准备的,再说宁海县豪强林立,多有犯禁不法之徒,你光凭一双手如何管的过来,做哥哥的都替你想好了,俗话说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这些告身将来的差遣都在这一带,那时你一呼百应,才能坐得稳这个县尉的位置。
听了胡可及这番话,周虎彪身后的那两个手下的呼吸立刻粗重了起来,本来投向胡可及的目光立刻由桀骜不驯变为了感激,他们本就是周虎彪的心腹,看到这十三份空白告身,怎么算也轮得到自己的一份,如非胡可及这个外人还在场中,只怕便要开口劝谏首领接受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了。
周虎彪却没有立刻答应胡可及的要求,伸手在那告身滑*润的白麻封面上抚摸了片刻,仿佛要把那种感觉牢牢记在脑海里,突然他将那叠告身向胡可及那边一推,沉声道:请代某家拜谢罗留守,周某德行不修,乡里间也并无令誉,请罗留守另请高贤吧!
胡可及闻言不由得一愣,他这些日子来,派出得力手下,打听那周虎彪的行踪,好不容易才探查明白他有个相好的住在这里,每个月朔望日便来私会,又准备好了善于烤鱼的部下,准备投其所好,以官职告身相诱,引其入瓮,却没想到那周虎彪这般精明,还不等自己提出要求,便一股脑儿将其拒绝,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那周虎彪行事果决的很,直言拒绝后,便起身要走,胡可及知道此人子年少便横行乡里,年龄稍大更是领着手下四处劫掠,结下的仇家着实不少,平日里行踪也颇为诡秘,自己这次花了好大力气方才找到他的行踪,下次再想找到便难了。想起此事干系的重大,胡可及抢上一步,拦住周虎彪的去路,喊道:且慢。
看到胡可及这般行事,周虎彪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拍了拍腰间横刀,沉声道:胡兄还是莫要站在周某路上,否则周某认得你,周某腰间这把刀可认不得你。
胡可及见到周虎彪脸上神色,脚下不由得一软,坊间传闻此人甚是手辣,经常谈笑之间,当街杀人,手下数百人也都是横行乡里的剑客恶少一流,宁海一带小儿闻周虎彪之名而止夜啼。只是想起此行任务的重大,胡可及不得不强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笑道:并非在下要阻拦周兄弟的去路,只是不明白这种好机会,你为何将其白白放弃,便是你不在乎那官职告身,难道也不为手下的弟兄们想想?
哈哈!周虎彪听到胡可及的话语,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胡可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从对方的笑声中没有听出一丝欢欣的味道,倒有几分嘲弄的意味。
周虎彪的笑声突然嘎然而止,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满是肃杀之气,哪有丝毫喜色,他冷笑了一声:本来某家今日看在这烤鱼的份上,还想饶了你这厮一条性命,可你偏要自找死路,也好,今日便让你死个明白。周虎彪挥了挥手,院外的手下便围了进来,将胡可及按到在地,周虎彪走到胡可及身前,指着他的鼻子喝道:你方才以言语挑拨我手下兄弟,便是你今日致死的原因,也罢,我今日也将此时分说明白,免得你们后来怪我不识好歹,夺去了你们进身之阶。周虎彪后面的那句话却是对自己手下说的。
周虎彪回到那几案前,随手拿去一份告身,一面翻着那告身,一面对手下说道:你们也都是混老了江湖的人物,这没有白拿的好处的道理总是懂的吧,这厮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却苦哈哈的将告身送给你们,天底下岂有这等好事,你们是他胡可及的爹娘吗?周虎彪的嗓门越来越高,到了最后便如同吼叫一般。
周虎彪的手下此时个个面如土色,他们岂有不明白便宜莫贪的道理,只是一张张告身放在自己面前,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实在是舍不得放手。
周虎彪突然拔出横刀,一刀便砍在胡可及面前,冷笑道:快将那罗仁琼要我所做的事情一一道明,若有半点虚假遗漏,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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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可及被按倒在地上,眼前便是那刀刃。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为了阵上厮杀时不至于砍入骨头里拔不出来,这横刀的刃口磨得并不锋利,刃面上还有几处黑色的痕迹,可能是过去没有擦拭干净的血迹,胡可及的大脑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出发之前的各种准备一下子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大声嘶喊道:度田料民,度田料民,那罗留守乃是为了度田料民才将这些告身给予列位的。
度田料民?听到胡可及的回答,周虎彪突然来了兴趣,他一步跨到胡可及身前,一把便将他提了起来,冷笑道:快将这事情细细说与某家听。
胡可及知道自己这条性命此时便在周虎彪的一念之间,赶紧从罗仁琼接到杭州吕方度田料民的命令说起,然后还有以这些告身官职为代价,想要收买周虎彪支持他们度田料民的计划一一道明。
罗仁琼那厮倒是好打算!听罢胡可及的叙说,周虎彪将其推到在地,冷笑道:这度田料民之法,乃是断了豪门大户的命根子,他此时政令不出宁海城,就想那一堆空头告身来哄得我们替他卖命,倒是好打算,好打算啦!
胡可及被周虎彪一推,顿时跌倒在地,他这一跌反而将其从刚才那种吓呆的情况中跌醒了,想起了先前准备的那些对策。胡可及也知道在眼下的情况下,周虎彪若是要拒绝自己的要求,最好的选择就是一刀把自己和同行的手下杀了,把尸体随便找个山洞一丢,然后就推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他无论最后如何,他都可以坐观成败。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自己若想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尽办法陈明利害,说服周虎彪,接受告身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
周虎彪,你可是要将我和同来的兄弟全部杀了,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胡可及突然开口问道。
周虎彪惊异的看了胡可及一眼,眼中轻视的神色少了几分,昂然笑道:不错,你倒不是个糊涂蛋,只是这次留你不得,否则风声走漏出去,对我实在不利。
不错,我若是活着回去,你无论是否真的接受了这些告身,只要官府要度田料民的风声传出去,你们周家立刻便成了其他土豪的众矢之的,而官府偏生又软弱无力,你最大可能的下场便是被家主废除嫡子之位,被扔出去当做替罪的羔羊,只有现在立刻杀了我,才能将这些推得一干二净。胡可及每多说一句,周虎彪脸上的神色便变上一分,四周的周虎彪手下看他的眼神逐渐由轻视变为戒备。
可若是我没有按时回去,罗留守又会如何行事呢?胡可及突然问道。
你说他会派人到家中向我索人?那又如何,我只说从未见过你便是,这台州域内,盗贼如毛,莫说就你这几条人命,便是再多十倍,路上为盗匪所截杀也没什么稀奇的。周虎彪裂开大口笑道,可他看到胡可及并没有他的回答而感到沮丧,反而脸上露出带有嘲讽意味的微笑,楞了一下,自言自语道:难道你方才所问的不是这个?他低头苦思了片刻,脸上神情变幻,突然周虎彪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恐惧的神色,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没有回去通报成功的消息,那罗仁琼便会派人去找宁外一家土豪,以官职告身收买不成?说到这里,周虎彪强笑道:那又如何,田土荫户才是根本,这几张纸片又算得什么,没有哪家会接受这个条件的。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此时的胡可及却已经将性命危在旦夕的情况抛在脑后了,笑道:方才仓促的很,在下忘了说明白,这些官职都有一定的荫户和禄田,加起来虽然没有贵府那么多,也不算少了;而且给您的那个告身除了宁海县尉的差遣以外,还兼有一折冲府校尉的差遣,这一府兵还是空额,您若是愿意,大可将家中部曲精壮者编入军府,列入名籍,田亩也可列入其中,加起来应该较之周家所有的部曲土田还有多的。
周虎彪的脸色顿时苍白了起来,如果胡可及所言属实,那么这个条件就非常优厚了,周家现在虽然田亩宾客不少,可其中有许多是乘着州中无主,兼并掠夺而来的,一旦安定下来,一定是要吐出来一部分的,按照他在家中听到的口风,家中长老认为能够保住三分之二就觉得很满意了,而依照胡可及所言,官职所有的荫户与禄田,是合法的无须交税和服劳役的,也就是说家中兼并而来的非法田产已经被洗白了一部分;更重要的是,还给了自己一个折冲府校尉的位置,镇海军的军制乃是分为六坊,每坊下有若干府,军士分辖在各府之中,出则征战,归则耕作,这些田亩也是无须交税的,军府之外也不会征发府兵参与劳役,也就是说,罗仁琼开出了将周家保存现有全部田亩和荫户的条件,甚至还允许周家保存现有的武装部曲。周虎彪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会不会接受这个条件,但是他相信那么多豪强中,肯定至少有一家会接受这个条件,那自己现在杀了这胡可及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他不知道会是哪一家接受了官府的收买,这样一来,官府虽然暂时在台州势力还很弱,可是在敌方阵营中有自己的钉子,还能得到杭州方面的支援,无法团结在一起的豪强世家们是不可能将镇海军的势力赶出台州,所能争取的无非是能够保留多少免税田亩和荫户罢了,可对方现在就已经拿出了周家可以保留全部田亩和荫户的条件了,甚至更多,自己的选择难道不是很简单了吗?
来人,快将胡兄扶起来。转瞬之间周虎彪已经做出了决断,既然结局已经确定,与其让别人出卖自己,不如让自己出卖别人。他撩起衣衫前襟,拜倒到胡可及面前,沉声道:虎彪行事粗鲁,方才无礼之极,还望胡兄海涵。
胡可及好像已经将方才被按倒在地,险些身首异处的情形忘得一干二净,笑道:那这么说,周兄弟是接受罗留守的条件呢?
不错!周虎彪站起身来问道:不过有一事在下不明,罗留守开了如此优厚的条件,为何不直接去见家父,却冒着诺大风险来找在下呢?
胡可及听了对方的问话,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错,某家这次找的并非周家,乃是周兄弟,这些告身也是给周兄诸位手下,而非他人的。
听到胡可及的话,四周顿时一阵耸动,他们都知道周虎彪此时在周家中也还远不是做主的人,就算将这协议达成了,周虎彪也未必能落到什么好处,更不要说他们了,此时听到胡可及的意思,竟然将周虎彪单独拉出来,怎不让他们又惊又喜。
胡可及看了看四周的那些周虎彪的心腹,对自己方才那段话的效果很满意,笑道:罗留守这么做有两个原因,其一周家拥有很多,而周公子什么也没有,更容易说服;其二,周家乃是宁海第一大族,我等若是上门,只怕太惹人眼,后招不便使出。
周虎彪那帮手下还听得云里雾里的,周虎彪倒是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周家现在既得利益太多,罗仁琼出的价码虽然也不低,可还都是画饼,怕那周家家主被家中那些短视的长老挟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但周虎彪这边就不同了,完全是个无产阶级,连那个继承人的位置都是朝不保夕,身边这帮手下也都是些打家劫舍的流氓无产者,在这场度田料民的斗争中,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可是官职、仆役、田产,参与斗争的热情和坚定性和周家那帮既得利益者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了,就算周虎彪现在有了退意,他那帮手下也会推着他往前走的。
周虎彪不禁黯然的叹了口气,他也不是傻瓜,也知道那罗留守不是大善人,拿出这么一块大饼出来,肯定是要用自己这把快刀见血的,只怕第一个对象还是周家的家人。想到这里,周虎彪突然闭上了眼睛,自己小时候因为容貌丑陋而受到的诸般欺凌,还有父亲对自己冷淡的表情,还有仆役背后的议论一件件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周虎彪猛地摇了摇头,低吼了一声,一旁的手下还以为他发了疯症,正要抢过来按住他,免得伤了人,却只见周虎彪睁开双眼,目光清朗,显然清醒的很,这才停住了脚步。
某家既受官职,周某自当惟罗留守之命是从,如有违令,甘当军法从事!周虎彪跪伏在地,沉声道,身后的心腹对视了一眼,也纷纷随之跪下,齐声应和道:甘当军法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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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流水,转瞬之间已经是天佑元年(公元904)的二月了,此时的北方许多地方土地尚未解冻,农人们还躲在屋中忍饥挨饿,而位于浙南的台州,此时正是开耕播种的农忙时节,田野里满是忙碌的人影。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AONENUE.O与每年这个时候一样,常有冲突的各家土豪也都将各自的部曲解散了,回家种田,就连逃散到山中的乱兵盗匪,也有许多回到家中耕作,至少也停止了对农户的劫掠,毕竟这一个多月时间劳作,往往就决定了这一年的收成多少,各家土豪早就有了在此时停息争夺的潜规则,就算是山间的强盗,也知道等百姓种出了谷帛才有的抢,做这种杀鸡取卵的蠢事只会引起众怒,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可是与往年不同的是,乡间却传播着临海城中的镇海军大官即将推行度田料民政策的消息,对与这个消息,各个阶层的人们的态度是不同的:
剩余不多的自耕农的态度是冷淡的支持,虽然自从台州大乱以后,无论是俞之恒还是后来入侵的明州军,以及最近才进抵临海城的罗仁琼,都没有足够的实力来向他们收税和征发劳役,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负担减轻了,恰恰相反,附近任何一个得势的土豪都会毫不犹疑的掠夺他们的粮食和布帛,征发他们修筑坞壁,乃至迫使他们成为和土豪有人身依附关系的田客、部曲,这些自耕农能够保持住原有的自由身,不但要极大地幸运,而且自身也往往是最勇敢最精壮的汉子,他们知道,经过了度田料民,虽然他们要承担缴纳农税、征发劳役的义务,但与此同时,度田料民这一行动本身也会从土豪手中夺去那些荫田、田客,土豪也不会再有欺压掠夺他们的实力,他们也会从土豪的压迫和掠夺下被解救出来,相比起这个来,那些农税和劳役的负担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基于现有的实力对比,他们又对镇海军地方长官能否完成度田料民这一政策成功的执行下去表示怀疑,毕竟现在罗仁琼能够控制的只有临海城附近不到五十里的地盘,比起那些土豪来说,他的实力是很微弱的,这些自耕农只会在度田料民政策马上就要成功的时候才会表示支持,在胜负未分形势尚不明朗的现在,罗仁琼是不能指望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任何支持的。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人数最多的是各家土豪控制下的大量田客、部曲,他们对于度田料民政策的态度是很矛盾,一方面他们对于现有的为人奴仆,受土豪压迫,出则为兵,入则为奴的现状表示不满,对于可以改变他们这一悲惨现状的度田料民政策,有一定的希望;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些田客、部曲往往数代都与那些土豪比邻而居,有的还是同宗同族,有强大的血缘和地缘纽带联结,在唐末盗匪横行,官府软弱的无政府状态,这些土豪武装集团同时也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那些有一定政治军事才能的土豪头领,对手下的部曲、田客的剥夺反而比对那些还不属于他们的自耕农要有节制一些,他们害怕实施了度田料民政策之后,列名籍书之中的他们,不但要承担更加沉重的官府税收和劳役,甚至还要被征发为兵,埋骨他乡,此后再也不能和家人团聚,所以他们对于度田料民政策的态度是很复杂矛盾,既有支持也有反对,而且和他们所在的集团首领的各种能力也息息相关,一般来说,土豪集团的首领对部曲越是体恤,剥削越是节制,这个集团的部曲田客的向心力就越强,对度田料民政策的反对程度就越强,反之则向心力越弱,就越支持度田料民政策。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彩文!学(网超_速!更。新
而最坚决反对度田料民政策的自然是人数最少的土豪首领,他们清醒的认识到这个政策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临海城中的官府的目的就是要把台州境内这些大小不一的土豪集团全部打碎,重新还原为原子化的编户齐民,从而把土地和人口重新掌握在他们手中。之所以这些土豪还没有打到临海去,揪出狗官来,其原因无非是以下几个:首先,这还只是个传闻,临海城的官府并没有发出文告来,没有一个兴师动众的名头;其二现在是春耕季节,动员大量的部曲是件麻烦事,后遗症也很强烈;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临海城的守兵虽然没有多少,可是远在杭州的镇海军主力可是个庞然大物,将其守官驱逐出去以后如何应对必然来临的报复这是个大问题,最重要的是,各家土豪拥有的荫田和部曲数量不同,自然对相应政策的反对程度和愿意冒的风险也不同,大伙儿的眼睛都在盯着几个最大的土豪,准备搭他们的顺风车。串联、结盟、出卖,一场场好戏正在原先或者敌对或者友好的土豪之间上演。
宁海县周家,正如这个年代的许多村庄一般,与其说这是个村落,更不如说是一个坞堡。所有的建筑都建立在一块高地上,高地的四周和周围的平地被一条深丈许,宽两丈多的壕沟隔开,壕沟里注满了水;只有通过一座吊桥才能和外界联系。在你通过了吊桥之后,便是两丈多高的外墙,外墙上有箭塔,在内墙和外墙之间则是快足有百余步宽的空地,即使入侵者突破了外墙,在这块毫无遮拦的空地上,面对三丈多高的内墙上的弓弩手,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周氏一族的族人就聚居在这内墙之内,足有两百余户,一旦外敌入侵,加上聚居在堡外的近千名部曲,就算敌人有两三倍的兵力,进攻起来也非常吃力。
周家大宅,书房,两名身穿青衣,手持长枪的壮汉侍立在门外,和这装饰的颇有书卷气的环境颇为不符。这时,书房内突然传出一声怒喝:荒唐,实在是荒唐!随即一件东西从房内扔了出来,两名壮汉往物件落地处一看,却是被揉成一团的信笺。
那两人正疑惑间,屋内走出一人来,两名壮汉赶紧收回目光,目不斜视的看着院门处,好似根本没有看到方才被扔出纸团一般。方才出来那人看了看那两名壮汉,方才上前捡起纸团,纳入袖中,方才重新回到屋中。
家主,你又何必动怒呢?我周家乃宁海首姓,就是在台州,论土地,论实力,周家也是数得着的,他们奉周家为主应付这度田料民之事也是理所当然的。说话这人脸颊微胖,下巴肥厚,下颔三缕微须,修剪的十分整齐,正是刚才出屋捡起纸团那人,周家家主的妻舅,刘云起。
云起,你休得胡言,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勾当,吕方是什么人物,当年在丹阳是,手下不过几百兵,便将丹阳大族杀得个干干净净,吊在道旁树木上的尸首有几里长,你与这些土豪勾结起来,想要与他作对,只怕我们祖上都要化为饿鬼呀!怒喝这人便是周家家主周云成,他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此时的他脸色铁青,两边太阳穴上青筋暴跳,显然是已经怒到了极点。
周云成执掌周家已经有十年了,处事精明强干,周家也在他的统领下蒸蒸日上,在族中威望极重,可刘云起被他这般怒斥,却不但不怕,反而强项道:家主,难道我们就拱手将田产田客悉数让给官府不成,这片基业乃是周家上上下下近千口人,四五代才积攒下来的,可不是哪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
周云成被弟弟这般顶撞,一时间竟然指着刘云起,口中只能念叨着:你,你?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的确正如方才那人所说,一旦官府完成度田料民,此时的周家并无人担任朝廷官吏,就算有人当官,也无法荫庇这么多的田产和人口,就要负担这么多人口的税收和劳役,可如果不能免去官府的税收和劳役,那些部曲田客又何必在这里忍受周家的剥削呢?必然四散而去,这是周家绝对无法接受的,就算他是家主,也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平日里恭顺的妻舅敢于这般对自己说话,显然是背后有一股子隐势力支持,可镇海军更是惹不起的恶魔呀,想到这里,周云成只觉得两个太阳穴上隐隐作痛,不由得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
家主,在下也知道我们无法对抗官府,可是这度田料民之策实在是干系太大,是我们周家绝对无法接受的,台州、乃至两浙的豪门大户也都无法接受,只要我们联合起来,就算是那吕方,也得掂量一下我们的分量,他总不能把我们全杀光吧。说到底,我们还是他治下的百姓,法不责众嘛,到最后,我们肯定是要拿出一部分田地和荫户的,可是我们这边联合的人越多,实力越大,拿出的那一块就越少,而且那些要和我们联合的人越多,我们周家手里的筹码也就越大,到最后说不定周家不但不用拿出田产和荫户来,还能从中捞一块好处呢?刘云起越说越是得意,到了最后更是眉飞色舞,几欲笑出声来。
唉!周云成叹了口气,刘云起方才的劝谏也有几分说动了他,但是在他的心里还是有觉得有些不对,可是让他说,又不知道不对是在哪里,一时间他的心中不禁有些彷徨无计,这时,他看到站在一旁的嫡子周虎彪,一双眼睛正看着远处的风景,倒好似眼前的这些烦心事和他没有丝毫关系一般,不由得一股子无明火撞了上来,问道:虎彪,你说说当如何是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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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周虎彪却好似全然没有听到父亲的问话一般,一双眼睛茫然的看着周云成。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c
畜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周云成顿时发作起来,一把操起旁边几案上的一柄铁如意,便要责打周虎彪,一旁的刘云起赶紧一边拦住周云成,一边对周虎彪喝道:虎彪,你还不快跪下,向你父亲谢罪。
看到儿子跪在地上谢罪,周云成心中不由得一阵悲哀,其实他心中的恼怒连表面上显示出来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他这种表现与其说是真实的感情驱动,还不如说是一种习惯罢了。按说他这个嫡子虽然不爱读书,可刚健勇武,善下人,无论是贩夫走徒,还是游侠恶少,与一相交,无不倾心相附,这种人如果在太平年间,倒是个给宗族惹来祸患的角色;可是在唐末的乱世之中,分明是一方豪雄的胚子,周家想要从台州一地的土豪发展壮大,周虎彪是个很不错的继承人。可是对于这个儿子周云成一直有个说不出来的疙瘩,那就是周虎彪出生时形容丑陋,遍体黑毛,怎么看也不像是他周云成的血脉,虽然由于妻子一方也是当地的大宗族,又无什么过硬的把柄。不可能休妻再去,可是心中却始终存了这个疙瘩,自然对周虎彪便有了差别,诸般待遇莫说不到长房嫡子的级别,便是相较于小宗的嫡子,也相差甚远,要不然像周家这等台州冠族,也不会容得他尚未及冠,便在乡间游荡厮混。此时周云成看到嫡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心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要是他当真是自己的血脉,那该是多好的一个帮手呀!
一旁的刘云起一边劝解周云成,心中却是暗喜,周云成的续弦便是他的妹子,次子便是他的嫡亲侄儿,自然巴不得周云成能够将周虎彪现在这个嫡子给废了,换上自己的侄儿继承周家的家业。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刘云起打定了主意,此番与诸家联合起来反对官府度田料民之事正是一个良机,借助这个机会一方面可以壮大支持自己侄儿继承这一派的势力,同时也可以买好几家,树立几个有力的外援,另一方面也可以将周虎彪尽量从周家的权力核心驱逐出去,迫使其边缘化。对于这一点他还是颇有信心的,毕竟这周虎彪虽然骁勇善战,手下两百余人也多是亡命之徒,以前为周家在宁海县的发展和壮大立下了汗马功劳,可同时也手中沾了各家豪强不少的血债,像这等联合收买的勾当并不适合,自己现在又表态支持联合各家豪强,将这个美差抢在手中应该问题不大。
刘云起虽然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可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便将多家豪强与本家联络,要联合起来和官府抗争,反对度田料民之事一一道明。
周虎彪听罢刘云起的叙述,沉吟了片刻,答道:父亲,孩儿以为此事不妥,自古有云;破家知府,灭门县令,如果此时我家牵头,定然惹怒了官府,无论最后那度田料民之事成与不成,官府都要对牵头的那家怀恨在心,周家都要倒霉,不如作罢了吧!
周云成闻言不由得精神一振,他本以为周虎彪平日里舞刀弄枪,想不到方才所说的一番话条理清晰,考虑甚远,甚是符合自己不欲惹来祸患的心意,正要让其起身,却听到一旁的刘云起出言驳斥道:贤侄此言差矣,宁海周家无论是田土、荫户,在宁海乃至台州都是数得着的,我们这么大的个头不想出头,那些只有三五十顷地,百余部曲的又有哪个愿意出头呢?到头来只有大伙儿将田土和荫户拱手让给官府,十余代祖宗累积的家业化为乌有,死后我等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
刘云起这一席话立刻扭转了局势,跪在地上的周虎彪一副哑口无言的模样,的确,其余的小豪族也不是傻瓜,相对于周家这等巨无霸,度田料民政策对他们的利益伤害的要小得多,自然他们也不会为了周家这等巨无霸的利益而冒当领头羊的风险与官府直接对抗,既然失去部曲和荫田的损失对于周家是不可接受的,那么可以选择的道路也只有一条了。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彪儿,你起来吧!周云成叹道,说话的口气出奇的温和:此事干系我们周家上下千余口的性命,你万万不可泄露出去,知道吗?
周虎彪站起身来,躬身应答道:孩儿明白!
周云成点了点头,虽然他没有接受周虎彪的意见,但是他对自己这个儿子的印象好了许多,不但武艺出众,能得士心,尤其难得的是,年龄不大便老成持重,在这个乱世里,有才能固然重要,有自知之明更为重要,不然才能反而是祸根,年过四旬的他深深的明白这点。也许彪儿是一个不错的继承人,虽然他的血脉不明,可天下间义子继承家业不也大有人在吗?至少彪儿的情分远胜过义子吧!一个念头突然划过周云成的脑海中。
你先下去吧,先将你的那些宾客调到庄子来,之后诸般事宜都用得着他们!周云成沉声道。
是,孩儿领命!周虎彪对周云成敛衽下拜,小步倒退到门前方才转身出门而去,刚刚转过身来,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意:本来我还不想骨肉相残的,既然你刘云起容不得我,这么着急,也就怪不得某家心狠了。
看到周虎彪离去,屋中只剩下自己和周云成二人,刘云起不由得心中狂喜,眼看自己多年以来的夙愿就要成为实际了,只要周家成为联合反对官府度田料民的联盟的盟主达成,共同的利害关系就会把这些大小豪族牢牢地绑在一起,自己就可以借助周家和官府的势力来威慑其余豪族,借助其余豪族的势力来争夺周家的继承权,甚至还可以暗中和官府勾结,待价而沽,出卖其余豪族来换取周家乃至自己的私利,在这个利益的漩涡中心拨弄人心,获得一切。刘云起强自压下心中的狂喜,上前一步作揖道:家主,那联盟之事?
周云成疲倦的摇了摇头,答道:你告诉他们,此事干系重大,大伙儿须得同舟共济,否则便是全族皆灭的下场,你知道了吗?
刘云起点了点头,笑道:小弟知道了,我自当小心从事,时机成熟后再交换人质誓书,议定各自出的粮食部曲份额,请家主放心。
周云成点了点头,起身道:你小心行事去吧,我有些倦了,先回屋中歇息去了。
周虎彪坐在上首椅上,正低头思忖,下面的大堂里人声鼎沸,百余名大汉正聚成几圈赌博角力,叫好助威声,赌赢者的叫好声、赌输者的叫骂声交杂在一起,几乎将这厅堂的房顶几乎掀飞了。可有些奇怪的是,在厅堂的角落里,十几条大汉围作一团,不时低头交谈几句,十几双眼睛都盯在门口,倒好似在等着什么消息一般。
正当此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十几条大汉刷的一声站起身来,抢到门前,围在来人的两旁,最为性急的那个问道:来了?
这个无头无脑的问话并没有让来糊涂,来人肯定的点了点头,答道:来了!听到答复的大汉们脸上现出狂喜的笑容来,他们立刻推开堵在路上的同伴,为信使分开一条路来,簇拥着那信使赶到周虎彪面前,那信使低声道:头领,临海那边来人了,有四十头骡子,就在庄子外面。
周虎彪点了点头,与手下不同的是,此时的他脸上平静的很。周虎彪站起身来,突然高声喝道:兔崽子们,都给我滚出去,把东西都给我搬进来,有买卖要做了。
周虎彪中气十足的喝声压倒了厅堂内的嘈杂声,下面的大汉们立刻静了下来,旋即发出一声欢呼声,往屋外涌去,不过半响功夫,近百余个木箱便放在堂中,与之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熟人,正是上次差点丢下性命的胡可及。
周虎彪看了看胡可及,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故人相见,却不知此番胡押衙又有何吩咐呢?
胡可及笑道:吩咐不敢,周兄如今已为宁海县尉,府兵头领,位在胡某之上,末将此次替罗留守传话来,这些箱中之物乃是送与周校尉的见面礼,至于末将自己,是听周校尉差遣的。说到这里,胡可及踢了踢一旁的木箱。
礼物?周虎彪冷笑一声,他倒不是个贪财之人,平日里劫掠所得,大半都分与部下,自己自奉微薄,所以才能收拢的住这群桀骜不驯的手下,更何况此次自己行事,乃是向自己宗族动刀,又岂是区区财帛能够收买的。这时一旁的部下已经打开木箱,众人顿时倒吸了口气,原来这木箱之中竟然是放着两具黑沉沉的锁链子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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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八十个木箱,每只箱子上都有编号,前四十只箱子里放的都是两具铁甲,一共八十具,后面四十只箱子每只箱子放了一张强弩,另外还配了五十只弩矢,请周校尉清点查收。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胡可及指着地上的木箱禀告道虽然他强自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可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自得。
可是此时堂上众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胡可及的失态,自古以来,甲胄和强弩都是国家严令禁止私人持有的军国之器,而且与同样禁止百姓持有的长槊、长柄大刀不同,甲胄和强弩由于制造的成本和技术含量很高,即使在藩镇割据多年,武器禁令早已变为一纸空文的今天,在土豪部曲中也是极其罕见的。就算是周家,在搜罗了不少明州溃兵装备的今天,全家的铁甲加起来只怕还不到二十领,而那罗仁琼居然一下子就拿出八十具来,更不要说那些强弩了,饶是周虎彪,也被对方出手的大方惊震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虎彪探出手去,从木箱中取出一顶头盔来,手指头触摸道头盔的金属表面,顿时感觉到轻微的刺痛,周虎彪仔细一看,原来是上面有少许的毛刺,显然这头盔是新近铸造出来,连表面的金属毛刺还没来得及打磨干净,周虎彪心中不由得微微生疑,原来自从淮南之乱之后,两浙乃至淮南的经济都受到了很大的破坏,钢铁的产量和工匠的工艺水平都倒退了不少吗,所有的藩镇不约而同的都把有限的钢铁用在刀刃上——刀剑箭矢,至于头盔这类相对于不那么重要的装备,往往就用皮革或者铁片代替了,反正从某种意义上讲,普通士兵也不过是消耗品罢了,像这等新近制造出的铁盔,实在是少见的很,“难道吕方那边的铁多到连普通士卒都用上铁盔那么的地步吗?”周虎彪心中不由得暗自心惊。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张杰夫,你过来,试试这具铁甲。”周虎彪突然出声道,一旁那条汉子赶紧应了一声,将那铁甲装束起来,在旁人的帮助下,不一会儿便装具完毕,周虎彪走到近前上下打量,只见那张杰夫便好似穿了一件及膝的大衣一般,只不过这长衫乃是铁链串联而成的,在心脏腋下等要害处,还加有铁片衬里以加强防护效果,而且这锁帷子如同后世的T恤头套一般,还有一个头套连接在脖子上,作战时可以套在头上,外面再戴上头盔,既可以加强头部要害的防御,还可以抵御颈子侧面和后面的砍杀。
张杰夫挥舞了一下手脚,惊喜的喊道“头领,这铁甲真不错,穿在身上也没什么限制,举手投足全无妨碍。”旁边的同伴艳羡的目光让他越发得意起来,伸手拔出腰刀,刚要比划两下,却听到周虎彪的声音:“且慢,你把腰刀给我,来,把头盔戴上。”
张杰夫顺从的接过头盔,这头盔式样很是奇怪,面部只有眼睛还有鼻孔和嘴部部位留下了三个大小不一的孔洞,其余部位则是严丝合缝。张杰夫好不容易才戴上头套,又把脑袋塞进头盔中,他的视野立刻变得狭窄起来,只看到面前的周虎彪嘴巴张合,却听不清楚对方的声音。
“小心,站稳了!”周虎彪提醒了手下一句,便反手一刀向对方的胳膊砍去,只听到一声轻响,溅起一阵火花,周虎彪上前一看,只见刀锋所到之处,在盔甲上只是划起了一条白痕,张杰夫却是毫发无伤。
“好!”堂上顿时暴起一阵叫好声,这些周虎彪的手下都是明眼人,看出方才周虎彪方才那一刀一砍一拖,虽然也就五六成力,可若是寻常铁鳞甲,至少也要开出两三分深的口子,若是皮甲,只怕那只胳膊已经废了,可这铁甲居然丝毫无损,这战阵之上,白刃相对,生死本就是一线之间的事情,有了这身甲,不啻于多了一条性命。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彩*^&文~学%超#速~更新
周虎彪将手中佩刀丢到一旁,转身对胡可及拜谢道:“罗留守如此慷慨相待,周某自当尽心竭力,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
胡可及却拦住对方拜谢,笑道:“军中自有制度森严,末将位在周校尉之下,不敢受这拜谢之礼,而且周校尉既然已为镇海军中之人,此番也是受军令行事,这些甲胄不过是份内之事,在下此番前来也是受周校尉节制,又何必拜谢呢?”
周虎彪也是个灵醒的,胡可及稍一提醒,便觉察自己虽然受了官职告身,可是内心中却还没有自视为罗仁琼部属,这可就犯了大忌,他赶紧笑道:“胡押衙说的是,末将体会得了。”言罢,他转过身来,喝道:“大伙儿肃静了!”
堂上众人顿时肃静了下来,周虎彪环视了一会自己这些手下,沉声道:“大伙儿跟我周虎彪一般,都是些任侠尚气之徒,若要我们垄前屋后,种田扶桑只怕是不成的,今日某家有一桩大事,若是成了,大伙儿人人都有好处,周某在这里拍胸脯,至少一份家业是跑不脱的,列位以为如何呀。”
周虎彪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一人应和道:“头领何必多言,您一句话,大伙儿水里水去,火里火去,莫非平时好处拿了,头领用得到的时候,便缩卵了,若是有这等小人,我朱五第一个放不过他。”
“好!既然兄弟们如此义气,倒是某家做的小了。”周虎彪笑道,便只讲周云起即将托付他准备诸家豪强组织联盟对抗官府“度田料民”之事和盘托出,待到一一道明后,周虎彪沉声道:“此时乃是和官府相抗,干系甚大,列为须当口严,否则走漏消息,便是弥天大祸。”
看到下面众人脸色凝重,胡可及不由得暗自点头,周虎彪对他手下这番话有两个好处,其一,通过宣布任务的艰难将手下那些不够忠实自己的分子筛除出去,剩下的自然是对他义气深重之人,事先消除了有人向周家告密的可能;其二,在此之后无论他在自己手下采取什么奇怪的措施,他的手下也会以为是为了防备消息走漏给官府,不会奇怪,周家人自然更不会生出防备之心,反而会以为他行事周密。而周虎彪此番行事真实的目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自然此番不会泄露。
看到手下的表现,周虎彪满意的点了点头,立刻将盔甲和弩弓分发下去,至于胡可及和同行的手下,周虎彪只是推说是一队新近加入他们的溃兵,这种事情在当时也是常见的很,毕竟台州战乱已久,像这种二三十人规模大小的隐藏在山间的溃兵实在太多了。
待到众人退下,周虎彪却将那次同去山间私会姘头的心腹留了下来,这些人此番又见到胡可及,又看到这么多盔甲强弩,心下早已明了,想起当时那一叠官职告身,心中热衷之情几乎便要喷薄而出,此番见到头领将自己这十几个留了下来,欢喜之情更是溢于言表。此时的周虎彪却不似方才那番表情,只见其脸色铁青,双目中满是杀气。
“此番我受罗留守之命,处置那些对抗官府的叛逆!”说到这里,周虎彪顿了一下,尤为加重了“叛逆”那两个字的语气,语气中满是杀意,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心腹们,只见他们目光中满是狂喜。周虎彪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你们也都知道,自从母亲去世,我在家中的地位也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刘云起那厮日夜在父亲那里进谗言,想要把我嫡子之位夺去,家中那些小人看到他得了势,也都站在他那边,不将我放在眼里,要知道我周虎彪才是家中嫡子!我要把属于我的一切全部拿回来!”到了最后,周虎彪几乎是在低吼了,自他懂事以来,便察觉到四周那些异样的眼光,可是幼小的他只能低头忍受,不过今天也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了!
周虎彪的心腹们兴奋的交换着眼色,情况比他们想象的最好还要好。他们灵敏的鼻子在周虎彪的话语里几乎已经可以闻到血腥味了,除了刀剑和身上的衣衫什么都没有的他们,最害怕的就是周虎彪夺回了周家之位后,便把他们一脚踢开,重新任用族人,毕竟“血浓于水”这句话不是白说的,可是有了周虎彪这句话,他们就可以把周家中那些挡路的人尽数杀掉,那时周虎彪除了他们这些一同流过血的部下,还有什么人可以依靠呢?
“头领,我朱五就是你手中的刀,你要谁的命,他就别想活。”说话那人体型精干,正是方才在堂上第一个出声应和之人,平日里那张憨厚的面容肌肉扭曲,显得分外狰狞。
“对!对!他就别想活!”众人低声应和道,每个人的眼中都满是杀戮的渴望,一旁的胡可及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他几乎以为眼前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饿狼,随时可能扑上来把自己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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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取一只空碗来。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周虎彪接过旁人递过来大腕,随手拔出一柄牛角尖刀,在手臂上画了一刀,让流出的鲜血滴入碗中,随即将牛角尖刀和碗递给下一个人,每个接到血碗的人都仿效周虎彪的举动,将自己的鲜血滴入碗中,待到转了一圈,血碗回到周虎彪手中,他将混着众人混杂的鲜血的大碗喝了一小口,又将碗传给了另外一个人,待到众人都饮了鲜血后,带头跪下沉声道:“苍天在上,周虎彪对天发誓,从今往后与列位福祸与共,若有违誓言,神人共戮。”
屋内众人纷纷随周虎彪一般跪下,齐声发誓道:“吾辈愿与头领福祸与共,若有违誓言,神人共戮!”
周虎彪待众人发完誓后,沉声道:“明日我们便动身前往庄中,此事太过危险,我们须得留个后手,朱五,我与你二十人,留在庄外,听候胡押衙吩咐行事。”
朱五应了一声,周虎彪回过头来,与胡可及道:“胡兄弟,你投入镇海军的事情流传甚广,若是在庄中被人认出来了,只怕惹来祸患,这样吧,你留在这庄子里策应联络便是,莫要随我同去了”
胡可及想想也是,虽然古代不像现代这样有网络照片,可他过去毕竟也是渔民头领,算是个人物,像这般见个面也就罢了,若是到周家庄去住上十几天,难保不被人拆穿了,便爽快的应了。
周虎彪见胡可及应允了,又与其约定了联络的时间地点,便吩咐手下收拾行李,赶往周家庄去了。
周虎彪领了部曲宾客两百余人来到周家庄,庄中早已给他腾出了住处,却是内墙大门旁的两座宅院,早已打扫干净,虽然略微狭小了点,可是却靠近庄门,院子中还有水井,只要夺取了内门,便能隔绝庄中内外,将庄中所有人堵在里面,对于这个住处,周虎彪十分满意。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彩文!学(网超_速!更。新周云成将周虎彪这一支精兵部属在这里,显然也颇有深意,只是他没想到这个素来他不喜欢的嫡子此番也是心怀鬼胎。
周虎彪回到家中后,却是闲来无事,那刘云起既然要揽功,自然容不得他插手到联盟的事情来,每日里酒饭供应充足,不给周虎彪找茬的机会;而周虎彪更是乐得清闲,将自己和手下关在院中,每日里只是操练,连院门都不出,免得无端生事,只是养足了力气,等到最后给那些家伙算总账,此时的周家庄,倒是出奇的宁静。
转眼之间,已经十余日过去了,流传了许久的风声终于成了事实,临海官府已经派出差役,向全州发出了即将进行“度田料民”的命令。这个消息便好似一个催化剂,有些本来还犹豫不决的土豪们,纷纷表示愿意加入联盟,反对官府执行“度田料民”的计划。宁海以及相邻两县的大小四十多家土豪已经同意加入联盟,经过刘云起的细心谋划,众人约定在下个月的朔日到周家庄中会盟,商谈如何行事,才能迫使官府停止“度田料民”。
三月朔日,平日里都严闭紧锁,自从侧边小门出入的周家大门洞开,周家家主周云成站在门前,脸上满是笑容,迎接前来会盟的各家土豪使者,一旁的周虎彪指挥着顶盔戴甲的武装部曲,分作两翼排开。
“周兄,你我有半年未见了吧,想不到你越发健朗了呀!”一名中年男子拱手笑道,此人姓李名安,乃是邻县乐安的土豪首领,无论是部曲还是土地的数量都与周家相仿佛,此番与本县十几名大小豪强结伴而来,前呼后拥的,其势头几乎有压倒东道周家,夺取盟主的势头了。
“哪里,小弟较李兄还小上个四岁,头上的白发都快赶上您了,如何比得上您老当益壮呢?”周云成让开一步,伸手延请道,他已经看到了后面那十几人,这么多大小豪强的使者凑到一起来,肯定不会是凑巧,显然这李安此番也是有所为而来的。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彩文!学(网超_速!更。新
周、李二人在上边客套,后面的一众乐安豪强们则在打量着两边那些披甲顶盔的武装部曲,看到这些散发着金属光泽的盔甲和兵刃,他们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看到没有,都是铁甲呀,这边便有快二十套了,周家快把他们箱底都掏空了,这回可是下了大本钱吧”
“是呀,就不说这甲杖了,那边几人你们可认出来了,是黄岩那边的徐家兄弟,有名的硬手,手上怕不有十余条人命了,他们仇家都找了好久了,想不到竟然在周家了。”
有个不晓事的笑道:“这也是应有之义呀,此番对抗官府,可是掉脑袋的差事,周家准备的严密点,也是为了大家伙嘛,你们又何必说话这么酸溜溜的呢?”
那人话音刚落,旁边几人立刻笑开了,一个好心的说道:“这位老哥,你道是周家这番准备是对付临海城那位空心大佬官吗?明州军那次过来,临海城里已经是一片白地,就那么六七百人,能济得什么事。他周云成摆明了就要当这盟主,周家这些部曲是拿来对付咱们的。”
那不晓事的顿时吓了一跳,答道:“不会吧,那你们还来周家,岂不是自投罗网吗,那我还是回去吧。”
说话那人的窝囊样顿时引起一阵哄笑,方才点明他那人笑道:“你怕什么,万事有李家那位在上面顶着,我们怕什么,在这个关头,莫非周家还敢把我们全扣下不成,周家不过想那这些吓吓人罢了,真动刀动枪,借他周云成三个胆子他也不敢。”
在众人的保证下,那人才停出了脚步,正好此时上边周云成与李安客套完了,众人便随其一同进门去了,待到了中午时分,约定的各家豪强代表都到齐了,留在门口迎客的刘云起对周虎彪笑道:“贤侄,人已经到齐了,我便到堂上去了,这守门之事便偏劳你了。”他故意将周虎彪留在外面,不给对方一丝抢功的机会。
“舅父请放心,这边自有小侄看守。”周虎彪躬身作揖应答道,由于视线角度的原因,刘云起看不到此时他双目中的寒光。
周虎彪抬起头来,看着刘云起离去的背影,嘴角上翘,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来人,传令全体弟兄们披甲授兵,紧闭内门,没有我的符信,任何人不得外出,违令者斩!”
“诺!”身后的心腹脸上涨得通红,随即转身快步而去,不一会儿,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队队周虎彪所有兵士从院子中涌了出来,登上内门的望楼和院墙,一张张强弩对准了庄内的方向,手持利刃身披重甲的士卒们则依照街道的宽度,排成了密集的方阵。
看到手下已经列阵完毕,周虎彪便派出二十名兵士,去夺取外门和吊桥,那些守门的部曲虽然还有些稀里糊涂,可既然是被授予全权的周家少主下的命令,还是很快顺从的下城了,下了城的部曲们立刻被收缴了武器,驱赶到内城和外城之间的空地中,看管了起来。
周虎彪在控制了内外城门后,就迅速派出几队手下,控制了各种库房,还有庄中的几个枢纽,同时将不属于自己管辖的其余庄中部曲解除武装,同时全部赶到内城外城间的空地看押起来,不到半个时辰以后,周家庄除了最后面的那些连成一片的那十几座大宅院外,已经全部落入周虎彪的控制之下。
待到诸事已毕,周虎彪清点了一下剩余手中的部下,大约还有百余人,他随即命令手下准备酒食,打算先进食休息,在养足气力的同时等待事先约定好的临海援兵,果然,不久之后,外门守兵便通报过来,庄外有一队约莫两百余人的兵士赶到了。
庄门打开后,为首进来的是一条疤脸汉子,周虎彪却是不识,却听到那疤脸汉子笑道:“这位便是周校尉吧,今日得见,果然雄壮的很。”
“不敢,却不知这位高姓大名。”周虎彪问道,那疤脸汉子笑答道:“某家便是这台州留守罗仁琼,此番行事,周校尉当首功第一。”
周虎彪听说眼前此人便是台州守官,竟然亲身涉险而来,不由得吃了一惊,赶紧敛衽拜倒道:“末将失礼了,请上官恕罪。”
“起来起来,我未着官服,你又未曾见过某家,何罪之有。”罗仁琼随手将周虎彪扶起,随即问道:“现在情形如何?”
周虎彪心知眼前这人便是自己未来的顶头上司,仔细应答道:“内外大门还有庄中各处要点已经在我的控制之下,收缴兵器看管起来的庄中部曲也有三百余人了,大约有一半以上了,那些豪强首领都在庄子后面的老宅李,还未醒觉,只是我手头兵力有限,无法将院墙全部看守起来!”
“好!”罗仁琼笑道:“院墙也不必全部看守起来了,反正外面有壕沟,只要将吊桥守住了,不怕他们跑到哪里去,周校尉,你在前面带路,我们立刻行事。”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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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内宅大堂之上,刘云起正抖擞精神,大声说道:我辈世居台州,代为缨冠之族,乡里们信重我们,投庇于我等檐下。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如今官府检料田土,分明是为了聚敛,在座的皆为乡里豪杰,岂能束手任其鱼肉?他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见众人纷纷点头,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提高嗓门道:我们周家忝为宁海大族,在这里有一个倡议,大伙儿联合向临海城中的罗留守提出要求,出言保证我们的田土部曲不损,否则这度田料民之事就休想推行下去!
不错!说得对!要让那群王八蛋知道这台州到底是谁的天下!顿时堂上满是应和之声,刘云起这番话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说出了所有豪强的心声,自从唐末动乱以来,这些豪强早已把他们侵吞的田土和人口当成了不容侵犯的底线,任何敢于触动他们这个既得利益的人,哪怕是有朝廷诏命的官府,他们也不能容忍。
堂上虽然是一片叫好之声,可是还是有几人心情比较复杂,便是那乐安县的豪强首领李安的几个心腹,他们从心里赞同刘云起的说法,但来又不愿在李安的面前向刘云气叫好,毕竟李安此行便是要和那周家争夺盟主之位的,正犹豫间,却只见李安带头击掌叫好,这才没了顾忌,也跟着叫好起来。
刘云起见此时堂上气氛热烈,赶紧趁热打铁,笑道:不过呢,罗留守乃是朝廷敕封的州县之长,我辈乃是他治下百姓,与其对抗,不但与朝廷法度不合,而且不智。依在下所见,应当先派使者上书罗留守,表明我们并非抗拒度田料民的政策,而是台州战乱多年,形势与他州不同,若仓促而行,只怕反而惹得州中动荡,那边不好了!
堂上这些人都是人精,刘云起话说到这里,早已明白了大半,有个嗓门粗大的汉子高声笑道:不错,咱们来个先礼后兵,我回去便把与州外交通的山道给堵塞了,便说是山水冲垮了道路,让那罗留守看看,就凭他那几百兵,在这台州中还能掀的起什么大浪。
这位说得不错!刘云起笑道:正如这位所言,这台州与外界交通不便,我们只要把那几条山路给塞住了,那罗仁琼便是瓮中之鳖了!为了激励士气,刘云起故意避去海上的道路不提。
堂上虽然气氛热闹,可李安却是面带冷笑,看着刘云起在上边说的得意,像他这等老奸巨猾之人,又岂会相信周家费这么大力气将众人召集起来只是为了应付官府度田料民之事,只是既然对方囊中的玩意还没有尽数抖落出来,他也不好出言驳斥,只当在这里看一番好戏便是。
刘云起见时机已经成熟,回头看了家主周云成一眼,得到了他的许可后,便咳嗽了一声,笑道:列位,俗话说得好蛇无头不行,我们要办这么一件大事,总得有个发号施令之人,否则这么一盘散沙的样子,只怕会被官府各个击破,那时可就悔之晚矣呀!
刘云起这番话说完,堂上顿时静了下来,众人都是聪明人,刘云起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那就是周家要坐这个盟主之位,现在形势尚未明白之前,便是多说多错,还是什么都不说静观其变为上。
刘兄弟,可是云成兄要坐这个位置?一直坐在那里静观其变的李安突然站起身来朗声问道。
刘云起愣了一下,尚在犹豫间,便听到身后周云成答道:不错,云起的话便是我的意思,周家田土、部曲都不少,度田料民这桩事牵涉甚多,既然现在的确要有一个人来牵头,周某便来担这个担子。
听到周云成坦然承认,李安不由得微微诧异,旋即笑道:我李家田土、部曲也不少,这个胆子李某也想担一担,周兄以为如何?
周云成脸色微微一白,自从他当上这周家家主的位置,十余年来已经少有人敢于这般与他说话,可他毕竟并非常人,旋即笑道:这担子如此之重,周某一人正恐怕担不动,李兄要来帮忙,那是正好。话语中已经有了妥协之意。
李安心下自忖自己实力与周家相仿,若无周家支持,自己也无法将此事办成,妥协是对双方都有利的选择,很快便做出决定,便合掌笑道:如此甚好,周兄雅量,李某钦佩之极。
正当此时,外间突然传来几声叫骂声,随即便是兵器的撞击声和短促的惨叫声,堂上人顿时脸色剧变,尤其是周云成与刘云起二人心中更是巨震,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众人正惊疑间,便听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和甲叶的碰撞声,显然是有大队甲士正在包围过来,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周云成和刘云起二人的身上,李安更是又急又怒,反手从怀中拔出匕首,怒喝道:周云成,你这厮要用强胡来吗?
此时周云成也是如坠五里云雾中,后退一步道:休得胡言,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回事。
李安此时哪里肯信,振臂喝道:在周家内宅之中,还说不知道?你当我李安是三岁小儿吗?大伙儿并肩子上,先拿了这两个狗贼当做人质。说罢便要上前厮杀。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正当此时,只听得咔嚓一声,堂上的木门便被撞开了,十几名身披重甲的兵士一涌而入,雪亮的钢刀排墙般压了过来,李安眼见形势不妙,便要往后门逃去,刚跑了两边,便看到四五张强弓对准了自己,原来后门也已经被堵住了,只得退了回来。此时的他端的是又怒又悔,戟指着周云成骂道:你这狗贼,便是害了我的性命,也休想从我身上捞到半点好处去家。
周云成虽然被李安痛骂,也不动怒,他知道无论自己此时如何分辨,对方也绝对不会相信,不如静观其变才是上策。此时外间涌进来的兵士已经将众人围在当中,平日里肃穆庄重的周家大堂之上此时满是金属的寒光,温度仿佛一下子低了十几度一般,几个胆小的不禁打了个寒颤。
周先生果然是信人,将州中豪徒尽数诱到此地,倒省了本官手脚。这般大功,本官定当禀明节度,重重封赏!突然堂上有人高声笑道,众人觅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那些披甲士卒纷纷躬身让开,露出两个人来,说话的那人是个疤脸汉子,众人不识,倒是他身后持刀侍卫之人,燕颔虎须,正是周云成的嫡子,奉命在外守卫的周虎彪。
你是何人?李安听到那人话语,又看到周虎彪在那人身后侍卫,心下一惊明白了五六分,只是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自己的揣测罢了。
我是何人?哈好!那疤脸汉子笑了两声,却不直接回答,突然沉声道:周校尉,你来告诉这厮某家乃是何人。
是!周虎彪应了一声,上前两步,身上的甲叶发出一阵铿锵声,他高声道:尔等听好了,我身后这位便是镇海军衙将,泰州留守罗仁琼,此番我父亲将尔等诓骗到此,便是罗留守的命令。
堂上顿时一片死寂,众人都被形势突然的转变惊呆了,方才还与自己信誓旦旦要一同抵抗官府度田料民政策的同伴一下子变成了官府的内线,自己和所有的同谋也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砧板上的肉,这种剧变实在太大了,超过了常人所能承受的范围,一时间竟然无人想起怒骂。
狗贼!一声嘶喊打破了寂静,李安一步抢到周云成身前,一刀便向对方胸口扎去,恨不得将对方刺个对穿。此时的他恨不得将周云成碎尸万段,他来之前预料过周云成可能会图谋盟主之位,会借用联盟的机会扩大周家的势力,可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早就与官府勾结,整个事情就是一个大圈套,他把所有的人都给买了。
啊!随着一声惨叫,倒下的不是周云成,却是暴起杀人的李安,原来周虎彪早已长刀出鞘,看到李安出手刺杀父亲,从侧面扑了上去,一刀便将对方的握着匕首的右手斩断,救了父亲的性命。
好刀法!罗仁琼赞道:快将周先生护住了,此番立下如此大功,若让这些乱贼伤了,主公知道了,怪罪下来,那可就不妙了!立刻几名甲士冲了上来,不由周云成分辨,便将他带到一旁,围在当中,在堂上众人看来,自然是小心护卫,免得被旁人刺伤,可是周云成自己心里却是有数,那些兵丁与其说是保护自己,还不如说是将自己控制起来免得乱说话罢了,他从没有过与罗仁琼联合引诱台州豪强入瓮,对方这般说谎只有一个目的,挑拨周家和其他豪强的关系,绝了周家的退路,逼得周家死心塌地的为官府效力。至于真正与官府勾结之人,自然是那个方才救了自己一命的嫡子周虎彪了,想到这里,他抬头向周虎彪望去,正好对方也向这边看过来,两人目光相遇,周虎彪立即低下头去,眼神中分明有一丝慌乱,周云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管如何,无论是周家还是台州,自己对于形势的发展已经没有任何影响力了。
来人!罗仁琼转过脸来,指着正握着断腕右臂在地上翻滚挣扎的李安,面上已经满是肃杀之色:快将这个狂徒拖下去,好生看管。
是!立刻两名如狼似虎的兵士扑了上来,将那李安拖了起来,那李安此时受了重创,哪里还有力气反抗,兵士将其反剪了双臂,用绳索绑了,便拖了下去。那些豪强看到李安的悲惨下场,再想想自己的处境,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罗留守!小人是受李安那厮逼迫,没奈何才来这里的,请留守恕罪呀!此时一人福至心灵,第一个冲出人群,扑到罗仁琼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哭喊道,将所有的罪过全部都推到李安那边去了。
旁边人看到,赶紧有样学样,扑到在罗仁琼面前,一边大声哭喊哀求,一边大声痛骂李安,至于在宁海县的他们,为啥会被势力范围还在乐安县的李安逼迫到周家策划阴谋,那他们就顾不得了,总不能实话实说,说那周云成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那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一时间堂上满是哭拜之人,还站着的除了罗仁琼一行人外,就只有刘云起了,他此时又是尴尬又是迷惑,难道家主连自己都瞒住了,和周虎彪暗中与官府串通,想到这里,他不紧打了个寒颤,如果是这样,那周虎彪在周云成心中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自己那个外甥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至于自己,先前对周虎彪使过的那么多手腕,只要周虎彪拿出十分之一还在自己身上,自己就承受不住,自己应该怎么办呢?
刘云起站在一旁犹豫不决,这边甲士们已经围了上来,将地上哭拜之人悉数捆绑起来,眼见得不能再犹疑下去,他一咬牙,便跪了下去,刚磕了两个头,便被扶了起来,抬头一看,却是满脸笑容的周虎彪,只听得对方轻声道:叔父请起,有我在此,定保的周家无恙。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刘云起此时心中虽然还有些糊涂,可经历此事后能平安无事也是意外之喜,赶紧笑着低声道:多谢贤侄了。
一家人又何必说两家话呢?待会这里有些邋遢事,莫要脏了叔父的眼睛,您且先去后厢休息。周虎彪脸上神情越发恭谨,伸手便延请刘云起向外行去。刘云起赶紧连说不敢,尾随周虎彪出去,经历这般突变之后,此时他也不禁觉得心虚胆怯,只想回到家人身边好生歇息,
刘云起下得堂来,只见外面到处是披甲持兵的精悍军士,显然此时的周家庄已经为官府所控制,不由得暗自心灰意冷,那罗仁琼这些日子躲在临海城中,行事皆是在暗中,表面上看过去不过泥像木偶一般,可一旦发作起来,便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手毫无反抗的机会,实在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自己居然妄想打他的主意,实在是猪油蒙了心昏了头了。
刘云起正暗自庆幸,突然只觉得喉头一紧,却是被人用绳索套住了,他待要拼命挣扎,可手脚却被人用力抱住,随着那脖子上的套索越收越紧,刘云起的挣扎也越来越无力了,到了最后,他终于停止挣扎,双眼暴睁,舌头伸出,被人活活勒死了。
干得好,你们两人把这小子的尸体送到右边厢房去,再用这厮的腰带把他吊在房梁上,伪装成自缢而死的摸样,知道了吗?说话那人满脸的兴奋,却是周虎彪的手下朱五。
两条汉子应了一声,便将刘云起的尸体抱了起来,一人不解的问道五哥,这狗贼过去没少给首领找麻烦,这次逮着机会正好一刀刀活剐了他才解气,何必这般麻烦,倒是便宜了他。
朱五得意的笑骂道:你们两个兔崽子想想,虎彪哥是要当周家家主的人,这狗贼怎么说也是他的长辈,虎彪哥怎么能沾上虐杀血亲的罪名呢?可这般做,旁人都以为他是多行不义,畏罪自杀,谁还能怪到虎彪哥的身上?
那两人听了朱五的解释,纷纷点头,脸上满是钦佩的表情,方才提问那人笑道:绝!首领这招真绝!要刘云起自杀就他就得自杀。
朱五左右看看无人,轻声道:好了,快去办事吧,手脚麻利点,若是留下半点马脚,你们两人便摘了自己的脑袋瓜来见我吧。
二人应了一声,便扛起刘云起的尸首往右边厢房跑去,朱五看了看四周无人,才快步往大堂那边赶去复命。
此时大堂之上,只有罗仁琼、周虎彪、周云成三人,其余人等已经悉数退下,不复方才人头耸动模样,突然罗仁琼走到周云成面前,拱手笑道:本官恭喜周先生了!
周云成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应道:周某如今已为阶下之囚,生死操于人手,又有什么可喜的。
周先生这可就说的不对了,人生际遇可喜可悲并无定规,乃是比较而得,比如旁人衣裘食肥,你得一鱼自然无甚可喜的;可若旁人连菜粥都吃不饱,你却有鱼吃,那岂不是可喜可贺?
听到罗仁琼的话语,周云成不由得哑然,对方语意甚为明显,显然是说你现在的处境虽然比不上你从前,可再怎么说也远比那断手的李安强上百倍了,此时周虎彪突然道:父亲,罗留守已经许诺,只要我们周家支持官府推行度田料民之事,不但周家的土地部曲保持原样,还可以提拔周家子弟为官。
周云成冷哼了一声,他此时已经明白了一切,若无自己这个儿子背着自己与官府勾结,对方又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台州大半豪强在自己家中一网打尽,可周家此时已经没有了选择,否则就算这罗仁琼放过了自己,那些家人丧于此地的豪强也放不过自己,毕竟邀请他们来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罗留守不必多言了,如今形势已经分明,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周某办得到的,自当从命,您吩咐便是。周云成也不是个没决断的人,一旦认清形势,立刻爽快的认输。
好,本官最喜欢爽快人。罗仁琼笑道:首先,你必须立刻下令周家部曲受周校尉指挥,与官府合作。
周云成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符,递给周虎彪道:你凭这个印信将族中长老召集起来,我立刻宣布将这族长之位传给你。
周虎彪接过印信,看到自己苦求多年的东西已经到手,心情不由得激动起来,双手不由颤抖起来。
其二,周先生请与本官一同到临海城中住上一段时间,今后一段时间内只怕这台州会有些不太平,若是伤了周先生分毫,岂不是某家的罪过!
周云成心知对方是害怕自己若是留在周家,周虎彪便不好施展手脚,而且自己也可以用来作为人质来挟持周虎彪,毕竟他也是周虎彪的亲生父亲。只是他此时已经为人鱼肉,只能任凭摆布,还不如索性爽快些,便双手一摊,冷笑道:也好,却不知第三桩事是什么?
此时,外间进来一人,正是朱五,他来到罗仁琼身旁耳边低语了两句,
罗仁琼听罢后脸上神色变幻,最后露出一丝戚色,沉声道:周先生,刘叔父方才屋中自缢了。
周云成闻言,脸色大变,转头死死盯住周虎彪的双目,目光中全是怒意,周虎彪低下头去,避开父亲的目光,过了半响,周云成颓然道:好,好!留守,我有些累了,想必这里也用不着我了,让我去右边厢房去看看云起的尸首吧!
那是自然,朱五,你送先生去去吧!罗仁琼柔声道。
待到周云成退下后,罗仁琼脸上的笑容便渐渐褪去,他转过身来,沉声道:周校尉,现在就是最难办的事情了,你以为当如何行事?
周虎彪闻言愣了一下,好似还没有从方才的情形醒悟过来一般,赶紧躬身应答道:周家部曲悉数召集也不过千人,更何况眼下时间紧迫,两日内能召集五百人便不错了,加上留守手下精兵,也不过七百人,这么多豪强决计无法悉数击破,只能拿下两三家立威,威吓其余才能行事。
不错!罗仁琼点了点头,虽然由于他们行事周密,并没有人逃出去。可毕竟纸包不住火,迟早那些豪强都会发现事情的,那么在这个时间段内,选择哪几家豪强加以突袭就是大有学问的了。罗仁琼沉吟了片刻,问道:那你以为应该选择哪几家呢?宁海县附近几家还是别的?
周虎彪显然事先已经考虑过很久了,摇头道:宁海县附近那几家豪强虽然距离近,实力也不强,比较有把握,可是宁海县本为周家范围,便是不加突袭,眼下他们家主都在我们手中,也不难降服,反倒浪费了这个突然性。不如我等突袭李家,一来他家为乐安大族,一旦击破,州中看到周、李二家都已经屈服,其余豪强自然胆寒;二来李安已经断手,仇恨既然已经结下,不如索性将其家族屠灭,以其家私妇女分赏士卒部曲,以坚军士之心;其三若屠灭李家,则乐安、宁海两县首姓皆已被破,州中豪强必然不知我方虚实,我等再放出谣言,言杭州已经派出大军,诸贼定然胆寒,留守再令人质写出书信,要求彼等拆除壁垒,交出人质,部曲,再令其戴罪立功,攻打那些顽固不化之贼,让贼等自相残杀,而我等坐收其利。
好!听罢周虎彪这一席话,罗仁琼已经下了决心,沉声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你熟知地理,便由你领兵立即出发,突袭李家,只是你要多少兵士?
此事不在兵多,而在突然,我只带那两百宾客,再从家中选拔五十人即可,留守小心防守此地,尽量延长消息泄露的消息便是。周虎彪也知道这是自己立功的大好时机,声音镇定而又沉着。
好!罗仁琼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帛书,塞到周虎彪手中,低声道:周家若有不稳之人,你便将姓名写在这里。说罢,不待周虎彪回答,罗仁琼便自顾下得堂去,留下周虎彪一人站在堂上,呆若木鸡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帛书。很明显,那些姓名被列在这帛纸上的人将来的下场只怕与刘云起无二。周虎彪走到几案旁,将那帛纸放到几上,伸手拿起笔,可那笔竟然好似有千钧之重一般,几番拿起又放下,到了最后,周虎彪好似下定了决心,低头在帛纸上奋笔疾书,不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将那帛纸折好,下得堂来对一名手下吩咐道:你将这帛书亲手交给罗留守。
周家后宅中,罗仁琼正忙着审讯一名豪强,外间跑进来一名兵士,双手呈上一封帛书,禀告道:外间有人送来这个,说是周虎彪周校尉送来的。
罗仁琼接过帛书,随手示意部下退下,拆开帛书一看,只见雪白的纸面上写着八个墨迹淋漓的大字:骨肉之恩,实不敢忘。
乐安李家,世代为台州大族,其财货之饶、部曲之众,与宁海周家并称双雄,自从传出官府即将度田料民的消息后,李家就开始一面修缮壁垒,训练部曲,联系台州各地豪强,一面向四周的小豪强和尚未投靠他的自耕农征收粮食布帛,理由是用于款待官府派出差役的公费,弄得乐安县内满是嗟叹之声。
度田怎么了,料民又怎么了?官府还能当真推行下去?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将平日里不好做的事情尽数做了,再一股脑儿全部载到官府脑袋上,岂不是痛快得很,平日里哪来这么好的冤大头?李家内宅书房中,一个黑脸胖子说道,脸上满是得意之色,眉目间倒有六七分像那李家家主李安,正是李安的二弟李承,李安去周家之后,便是他在家中主事。
一旁的帐房笑道:这些日子来,咱们一共弄到粮食六百余石,布帛千余匹,还征发百姓将壁垒修缮了一次,连口粮都省下来了,这可都是二爷您的功劳呀,家主回来肯定要夸奖的。
李承冷笑了一声:你这厮端的是没眼力,我岂是为了这点粮食布帛,你想想如今正是农忙时节,被征发劳力的家中肯定劳力不足,到了秋天定然歉收,那时他们还不得乖乖的把田土献到我家来;而且这般做,百姓并不会怪我们李家,而是把仇记在哪无事生非的官府身上,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啪!那账房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笑骂道:打你个没见识的,在二爷面前那轮到你乱说话的,只须老老实实的按着二爷说的去做便是了,定然是成的。
李承被账房这一阵马屁拍的舒服,笑道:罢了吧,你这身功夫便全在这张嘴上了,小心做事,待我兄长回来,莫要出了纰漏,让他看到了,你可讨不到好处。
那账房赶紧连声称是,这时外间突然有人通传,说随家主前往周家的随从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周家嫡子周虎彪,带了快两百人,只说有要事通报。
李承听了一愣,暗忖若有要事,为何兄长不回,却派随从回来,还让周家领了这么多兵过来,便沉声吩咐手下让家中部曲准备好了,自己当先向外间行去。
待到了庄门,只见外间密密麻麻的站满兵士,站在前面的两人一个是随兄长前往宁海周家的心腹,宁外一个满脸虬髯,身形雄壮,李承已经认出正是周虎彪。两边的院墙上稀稀拉拉的站着百余个李家部曲,正指着下面的兵士,说笑着什么。
李承高声喊道:周世兄,我们两家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你这次带了这么多人来我家作甚?
周虎彪上前几步,来到庄门下高声喊道:周某此次来,却是奉了家主之命,有要事前来的,李世兄请快将庄门打开,让周某兄弟们进去休息。
李承冷哼了一声,这些年来台州豪强混战,周家与李家虽然没有大动干戈,之间的关系也绝对称不上友好,对方一下子带了两百多全副武装的兵士来,又岂能随便开门。李承微微思忖,转而笑道:周世兄,你手下彪悍的紧,进庄只怕吓坏了庄中妇女,这样吧,你先和我兄长随从进来叙说事情,至于随你同行的弟兄们,我让人送来干粮饮水,便让他们在外间进食休息吧!李承随即一招手,便从寨墙上缒下来一只可容两三人的大箩筐来。
听到对方这般回答,饶是初春的寒意还颇为渗人,周虎彪的额头上也渗出一层冷汗来。那厮莫非看出什么破绽来了,想要把我诓骗进去一刀杀了。周虎彪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寨墙,足有三丈高,不比有些小的县城城墙矮,加上寨墙前的壕沟,绝非可以轻易攻破的,虽然壕沟的吊桥并没有拉起,可凭自己身后的两百余名兵士,想要攻进寨中,的确是不易的很。
周虎彪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朱五摇了摇头,示意拒绝对方的建议,周虎彪沉吟了片刻,低声吩咐道:朱兄弟,待会我上城,若能将李承那厮擒拿住了,你便趁势让伏兵一起出来扑城,若我中伏被杀,你就领着弟兄们退兵,千万不要蛮干?说完,不待朱五回答,周虎彪从旁边手下拔过一柄短刀,藏入怀中,便自顾带着那李安的随从一同往那箩筐去了。
不一会儿,周虎彪便上得寨墙来,李承便在四五名手下簇拥下走了过来,笑着问道:周世兄,你说有要事前来,却不知是何事呀?
不待周虎彪开口说话,一旁那李安的随从猛的一下跳上城头,一边跑一边嘶声喊道:周家的狗崽子投靠官府了,大爷也被他们抓了,二爷小心。
突然的变化让李承呆住了,他实在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待他回过味来,便只看到眼前白光一闪,咽喉上已经着了一刀,却是周虎彪见情况不妙,反手便将怀中的短刀掷去,正中李承咽喉。
周虎彪掷出手中短刀,也不看中了没有,大吼一声,便拔刀合身扑了上来,李承身边随从来不及抵挡,便被他砍翻了一人,其余两人拖住李承便向后退,剩下一人回身抵挡周虎彪,其余的守兵这才回过神来,叫喊着扑过来,可最近的相距也有四五丈开外。
那名回身抵挡周虎彪的随从当头一刀砍来,周虎彪也不抵挡,一矮身边已经扑到敌手怀中,那随从竟然一刀砍了个空,刚想收刀再看,却只觉得脚步松动,竟然被周虎彪拦腰举了起来。俗话说地是脚根。任你天大本事,双脚一离地,也施展不出来,那随从此时的情况便是如此,被周虎彪举在半空中,手舞足蹈的忙着一团。此时最近的两三个守兵已经冲到近前,周虎彪猛的一发劲,竟然将这随从向近前的守兵投去,顿时跌做一团,其余守兵见他如此勇猛,也不禁放慢了脚步,只是大声呼喊,虚张声势,却不敢上前厮杀。
周虎彪掷罢那守兵,抢上两步,便追上那两名拖着李承的随从,手起一刀便杀了一人,剩下那人见势不妙,只得弃了李承独自逃走了。周虎彪也不追赶,自顾拔出短刀,将李承的首级割了下来,抓住发髻提了起来,对那些部曲高声喊道:李家兄弟抗拒官府,已经授首,周某受镇海节度使吕方之命,领大军讨伐李家乱贼,只诛贼手,胁从不问,尔等还不弃兵投降?
那些守兵死了首领,又见周虎彪如此勇猛,正犹豫间,外间爆发出一阵吼声,只见那百余兵已经扑向寨墙来,远处旌旗飘扬,也不知还有多少后继,不由得个个神气皆沮,纷纷弃兵扑倒,齐声喊道:吾等愿降,请周将军饶命!
这段时间我都在外面,现在还在成都,这九千字暂且补上一点,请大伙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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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虎彪一连斩杀数人,饶是他勇力过人,此时也不禁有些力竭,突见眼前的对手不但没有扑了上来,反而弃兵投降,不由得喜出望外,赶紧连声喝道:“快将下面大门推开,我保汝等家小无碍!”
正当此时,朱五等数名心腹已经借助竹梯登上了墙头,涌到周虎彪身旁便要拔刀砍杀那些降兵,周虎彪赶紧拦住,一同下墙将下边大门打开,方外间大部入庄,待进了百余人,周虎彪便按照事先约定,二十人为一队,拿那几个新降之人为向导,分路向庄中杀去。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这些周虎彪的手下过去本是些横行乡里之徒,任侠好气之辈,对李家的财货早就眼红了,只不过李家实力强大,壁垒高厚,无法下手罢了。出发之前周虎彪便曾经许诺,李家家中之物他一介不取,子女玉帛皆为他们所有,此时不费一兵一矢便进得庄来,一待结成了队,便猛扑了过去,一时间方才还宁静安详的李家庄立刻火光四起,哭声震天,宛如阿鼻地狱现世一般。
派出了数队手下后,周虎彪并没有将后面接着进庄来手下撒出去,只是守在大门处,自己站在大门的望楼上俯瞰庄中占据,他那些剩下的手下看到先进庄的同伴们抢得痛快,不由得骚动起来,发出一阵不满的抱怨声,周虎彪在望楼上听到,大喝道:“都给我耐住性子,少不了你们的那份。”
听到头领的喝斥声,那些部曲才静了下来。周虎彪这才凝神观察起战局来,显然自己的进攻达到了突然袭击的效果,防御一方的抵抗十分软弱而且没有组织,但即使如此,李氏族人依然竭力关上各自院门,妻小也爬上屋顶,用砖石投掷敌人,周家部曲们则一面撞击院门,一面弓弩予以射杀屋顶上的敌人,有几个性急的干脆纵火点燃,打算将院内的敌人一股脑儿全部烧死。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周虎彪侧耳倾听,声音是从后庄的一处院落传来的,透过烟尘,依稀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青壮汉子正沿着庄中道路往那边跑去,显然那院落便是这李家庄的中枢所在。
“给我披甲!”周虎彪跳了下来,先前他登门之时,为了防止对方疑心,索性只在袍服下穿了身皮甲,并没有穿铁甲,此时正是自是不同,待他束扎完毕后,对后面百余名披甲士卒大声喝道:“那锣鼓敲打之处,定然是敌人巢穴,正好,也省得花力气去找,待尔等随我攻上去,将其杀个干干净净!”
众人在大门下等了许久,早已憋得不耐烦了,听到周虎彪的号令,纷纷齐声应和。众人立刻出发,周虎彪这些手下虽然并非经制之军,不过是些私兵,但打劫行伍之事却经历甚多,并非一拥而上的乌合之众,这庄中道路狭窄,能够供大部厮杀的地方并不多,所以在大部的前面有十余个身手轻捷,耳目灵敏的汉子,皆持圆盾短兵,唤作“跳荡”,在这些“跳荡”的后面才是主力,皆披铁甲长矛,为四行纵队前行,最后面的才是周虎彪,身边跟随着十余名精悍之士,这些都是纵横台州乃至浙东的有名勇士,唤作“陷阵”,阵前厮杀之时,若是胶着不下,周虎彪往往亲自带着他们直扑敌阵,斩杀敌首。随周虎彪同来还有七八名州兵,他们先前以为周虎彪是匹夫之勇,不过罗仁琼暂时用得着,才饷以官职罢了,现在看到其夺庄之时,两百多手下如臂指掌,指挥如意,才将心中的轻视之意收了起来,知道眼前这人能得此位并非幸至。
众人行了不过半盏茶功夫,前面的便传来一阵唿哨声,周虎彪立刻喝令手下停住脚步,展开阵型,几乎是与此同时,前面巷道见便传来一阵厮杀声,接着便看到那些“跳荡”且战且退的向主力这边跑了过来,后面紧追不放的数十名披甲持刀汉子,这些应该就是那些听到锣声赶往那院落处的,显然是李家部曲中的核心武力。
转瞬之间,那些“跳荡”已经退到阵前,消失在主力的行列缝隙中,那些追兵突然看到眼前这些严阵以待的披甲敌兵,不由得一怔,正当此时,对面那些披甲军士一声断喝,先放了两排弩矢,便已经持矛席卷上来,顿时倒了一片。李家部曲虽然拼死奋战,但一来兵刃长短不及,二来对方甲胄坚硬,形势越发对他们不利了起来,只是他们既然这个时候赶往宗祠迎战,自然是族中的中坚,而且妻子父母便在这里,已经无处可退,所以被逼得节节后退,可还是只败不溃。在阵后指挥的周虎彪看到敌兵阵中有个黑甲汉子大呼酣战,隐然间便是魁首,便随手提了连枷,振臂喝道:“随某家来!”便领了在阵后养精蓄锐已久的那十几名“陷阵”冲了上去。
李会之大声呼喊着,激励着身前死战的部属,他本为家主李安之子,当日正在家中,突然间却听到有人通传,说宁海周家遣人突袭,已经破庄了。他不由得惊讶万分,虽然李家号称有部曲数千,可是这其中大部分都是临时抓来的农兵罢了,现在这个农忙季节,能够上阵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到,周家也是一般,这般动武最伤元气,只会便宜了旁边观战的第三者,李会之怎么也想不通周家为何要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只是眼下最紧要的是打退敌人的进攻,再做商量,算起来庄中足有六七百壮丁,再加上四周散居的族人,只要拖下去,肯定是对李家有利的,于是李会之一面武装宅中仆役,一面击锣让庄中部曲到宗祠所在地集合,约莫收拢了两百人便杀了出来,幸喜入庄的敌人都分散劫掠,他也分出几队人去驱散敌兵,扑灭大火,自己带了主力一路往大门赶来,只要能夺回大门,以李家壁垒的坚厚和存粮的众多,他有信心打退三五倍庄中丁壮数量敌人的围攻,可从眼下的情况看来,那些分散劫掠纵火的敌人分明是用来引诱自己出击的诱饵,眼前这些敌人身上的铁甲强弩,都绝非周家这种土豪所能拥有,想到这里,李会之才发现自己乃至整个李氏一族都成了一个巨大阴谋中的牺牲品,只觉得背上一阵发寒。
正当此时,李会之听到前面一阵惨呼叫骂声,他抬头一看,只见十余名身披重甲的敌兵已经杀进己方阵来,为首那人身形魁梧,身上披了一件铁甲,连脸上都蒙了一具铁面具,整个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倒好似一举会活动的钢铁魔像一般,这首领左手提了一面圆盾,右手却未持寻常刀剑,却是提了一具连枷,在头上舞动,待其“呜呜”的风声,让人听了不寒而栗,所有拦在此人面前的李家部曲,无不筋断骨折而亡,转瞬之间便已经杀到了李远安的面前。
李会之看到那人所持兵器,便知道敌手臂力雄浑,决不能让对方首先进击,否则自己绝对抵挡不住,便大喝一声,横跨一步,便向对方腰肋之间甲胄薄弱处刺去。
那铁甲汉子看起来身躯沉重,行动却出奇的迅捷,眼见的对方一刀刺来,便丢了连枷,竟然一把抓住了李会之的刀刃,李会之见状大喜,手腕一旋,便要将对方五指割断,猛一用力却转不动,定睛一看才发现对方握着自己刀刃的右手上居然戴了一副黑色的手套,细看竟然是无数细密的铁环串联而成的。
李会之赶紧弃刀后退,却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觉得耳边一阵风声,便觉得脖子咯吱一声,便觉得眼前一黑,人事不省了。
“呸!李家的狗崽子倒是有几分本事,比他那个废物父亲倒是强多了!”周虎彪冷笑了一声,向李会之的尸体上吐了口唾沫,随手从一旁拣起一柄断刀。地上的李会之脖子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刚才周虎彪圆盾的坚硬边缘给砍断了。周虎彪蹲下身子,熟练地割下了李会之的首级,站起身来,一旁的部下将其高高挑起,高声喊道:“李贼授首!”
如果说方才这些李家的部曲们还能在不利的形势下苦战坚持,那是因为族长嫡子还是大声激励他们,坚持到其他人前来支援他们,可现在形势如此不利,却没有看到援兵,连首领也被人斩杀,那些最勇敢最坚毅的部下在战死在李会之的身旁,这股子坚持的劲头一下子便垮了下来了,所有的人开始争先恐后的夺路向李氏宗祠逃去,全然不顾脚下还有方才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乡里袍泽,周家的部曲们也加以追击,毫无困难的从背后把一个又一个敌人砍倒,很快方才还杀声震天的战场变成了一个单方面屠杀的屠场。
周虎彪坐在椅上,身后便是一排排的李家祖先灵位,一队队的手下正穿行在平日里肃穆的李家宗祠之中,不时将几名抱着孩子的哭啼妇人或者满眼仇恨的老人拖到堂上,宽阔的大堂上已经有了数十人了,显得有点满当当的,不过这里没有一个青壮男子,显然男子都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被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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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领!”朱五气喘吁吁的上前禀告道:“已经清点清楚了,李家七房的男子除了四五个在外面收账营生的,不是被斩首了,便全在这里了!”他方才剧战之余,也来不及歇息,便领着两个降兵清点尸首和俘虏,确定战果。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周虎彪满意的点了点头,此番出发之前,罗仁琼便有交代,要杀李家这只“鸡”来震慑台州豪强这些“猴子”,既然要动手,索性做的干净点。他站起身来,沉声道:“奉州中罗留守之命,李家图谋不轨,满门皆斩。”说到这里,他反手拔出腰刀,走到庭院中,随手插入地面,喝道:“男子高于刀柄者皆斩,女子没入官府为奴。”
李家满门被灭后的两天内,几乎所有台州的豪强都先后接到了一封州府发来的书信,信中内容大同小异,说的是州中留守有令,所有坞壁必须在两日内尽数拆除,并交出军器甲胄,派出嫡子到临海城为质,否则李家便是反抗者的下场。派出信使之前,胡利使了小伎俩,派往各家豪强的信使并不是同时出发,而是根据到达目的地的路程远近,出发的时间各自不同,越远的越先出发,使得所有信使抵达目的地的时间大致相同,而且距离期限的剩余时间很少,让那些豪强根本没有时间互相联络,采取一致的策略。于是许多豪强在听说乐安李氏被灭门,宁海周家投靠官府的消息之后,觉得大势已去,又无法重新联络串通,无法得知其余人的决定,自己如果敢于抗拒官府的命令,结果很有可能是自己一家单独面对官府的军队,虽然那临海城中听说只有几百兵,可是对单独一家豪强来说还是十分强大的。于是经过短时间的考虑后,绝大部分的豪强都为了保险起见,选择了服从官府的命令。既然选择了服从命令,那些豪强便决定要尽可能迅捷的行动和殷勤的态度来讨得官府的欢心,几乎所有的服从命令的豪强都连夜发动家小,拆除壁垒,并将兵器甲胄运到临海城来,到了期限的最后一天,除了少数两三家以外,留在豪强那边监督的信使都赶回报告,壁垒已经拆除完毕,大部分兵甲也已经随同信使送到临海城来了。
临海城,经过罗仁琼这些日子来的经营,昔日一片废墟的城中总算多了些房屋,在旧刺史府的废墟上也多了一处两进的院落,这院落远远看去还不错,可走近一看,才发现这院子,几乎都是夯制的土坯建成,只有最里面的几间屋子才是用了些砖木,粗陋的很,而且看样子这些砖木还是从废墟中收集而来的材料,并非新近烧制砍伐而来的,可就是这处简陋的院落外间却有披甲持兵的军士把守,这里便是新的台州留守府,也是罗仁琼的住宿之处。
“胡先生果然妙计,不费一兵一矢便逼得那些豪强自己动手拆除壁垒,如此一来,那些豪强没有了壁垒,便如同没了壳的王八,还不是任凭我们摆弄,主公的‘度田料民’之事,总算有了眉目了!”屋内传来一阵宏亮的笑声,说话的正是台州留守罗仁琼,看他此时的脸上,满是红光,实在是意气风发到了极点,原来这些日子来,吕方所辖的两浙十二州,除了湖州是吕方起家之地,当地的豪强要么以“义从兵”的形势,加入了镇海军集团;苏州与淮南接壤,为避免惹得不稳,吕方故意将“度田料民”延后以外,其余各州都已经开始推行此事,其成绩有好有坏,有的州府有人起兵反叛,围攻县城,最糟糕的甚至有攻陷县城,围攻州府的。虽然如此,吕方推行“度田料民”之事的态度还是十分坚决,一面派兵到事态严重的州县增援,一面下文到进展比较缓慢的州府加以催促,追赶进度,务必要在年内完成此事的主要工作。台州在两浙各州中推行的速度本来就属于前列,在考虑到当地土著实力的强大和罗仁琼手中实力的薄弱来看,罗仁琼不但将叛乱扑灭在萌芽状态下,而且稳步的推进了“度田料民”工作,吕方对于这个结果是十分满意的,还特别在文书的末尾夸奖了罗仁琼两句,这在罗仁琼的记忆中可是头一遭,这叫他如何不欣喜异常,自然也对为自己出谋划策的胡利大声赞赏。
“不敢不敢,留守过奖了,您使计收服周家,族灭李家,那些豪强已经胆寒,老朽不过是因人成事罢了,做不得数的,做不得数的!”胡利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逊谢道,神色恬淡的很,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如今已经年过五旬,古时医疗卫生条件落后,他这个年纪已经是离死不远了,族中几个子侄也都已经去了杭州在军中效力,侄儿胡可及也在台州府中混的风生水起,眼见得经过吕方这次“度田料民”的行动,那些昔日在台州无限风光的豪强们必然会一蹶不振,能够取而代之的便是以镇海军为代表的外来势力和胡家、周家这些依附镇海军的新旧势力,能够将胡家这个昔日在台州排不上号的小豪强带到今日这个位置,胡利已经很满足了,他现在所想的就是谨言慎行,想办法持盈保泰,保持着今天这个地位。
正当胡利小心翼翼的拍着罗仁琼马屁的时候,外间有人通报,说杭州有要紧书信送到,罗仁琼赶紧命令让信使进来。待比对过印鉴无误后,罗仁琼赶紧打开书信,细心阅读,带到读完后,罗仁琼低头沉吟不语,一旁的胡利也不插话,只是挥手示意屋内的其余人先出去,只留下自己和罗仁琼二人,过了半响,罗仁琼方才抬头问道:“胡先生,你可知道主公这信中写了何事?”
胡利答道:“想必是和那‘度田料民’之事相关。”
罗仁琼点了点头,胡利能够猜对也不稀奇,毕竟寻常内政事情自有陈允、骆知祥等人处置,无须劳烦吕方这个节帅,而吕方这段时间写过来的信件中十封里倒有九封是相关于“度田料民“之事的,他随手将那书信递给胡利道:“你也看看这信吧!”
胡利稍一犹疑,看了看罗仁琼的脸色,还是伸手接过书信,细看起来,随着他阅读的过程,脸上恬淡自若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佩,还没有读完,胡利不由得抬起头来叹道:“吕帅胸中竟有如此格局,难道他竟然志在天下不成?”
罗仁琼点了点头叹道:“某家跟随吕帅多年,虽然早就知道他并非常人,想不到他居然有如此格局,定然非人下之人。”
原来在写给罗仁琼的心中,吕方透露了完成了“度田料民”之后的部分下一步举措,他首先将随自己一同夺取了两浙的核心武力,也就是那六坊兵和亲军由过去的兵农合一的半职业兵变为彻底的职业军人;然后将一部分那些已经跟随吕方一同攻破杭州,忠诚经历了考验的湖州义从豪族由湖州迁徙到那些不稳的州县的要害所在,同时将这些不稳州县中的豪强迁出本土,以加强对各州县的控制;其三让各州刺史将州中强宗豪右,刚勇有力之徒举荐上来,将其编练为州郡兵的骨干军官,平时农耕,战时以为义从,扩大了兵源。这一切与吕方先前推行的“度田料民”政策显然是一个系列的,首先通过“度田料民”增强财力和人力资源,同时剥夺地方豪强与中央政府的对抗资本,然后用这些财力和人力资源来加强现有的基本武力,使之完全职业化,能够有更高的动员率;再通过掺沙子加强对各州的控制能力,最后给予本土豪强仕进的机会,在增强军力的同时,防止那些豪强因为无有机会而投靠其他势力。这一系列政策明显不是一个只想守土安民的人所会采用的,如果能够有效的执行下去,其效果一定是十分惊人的,毕竟在古代中国,一个王朝的军政实力往往是由政府能够控制的编户的多少决定的,绝大部分税收和军役的承担者都是他们,而拥有大量财富和权力的高门大户往往都有办法逃避税收和兵役,所以如果一个王朝能够尽可能的平均分配土地和财富,限制高门大户的数量和财富,那这个王朝就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出自身拥有的人力物力资源,战胜与之实力相仿佛,甚至远远胜过他的敌国。而吕方这个政策执行下去的结果,就是编户齐民来当常备军,豪强和他的依附民来当州郡兵,在短时间内,整个社会的精华都会投入到军队中,这样一个社会,扩张是他唯一的出路,制定这样一个政策的人,肯定不会以一个镇海军节度使为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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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杭州镇海节度府后面,本有一个大的水塘,附近的百姓都唤作余塘,余塘当中有一小块陆地,约莫有半亩大小,与陆地用一座小桥相连,本来只有一处亭子,早就荒废了,可最近却建起了一起院落,那座孤岛与陆地相连的小桥旁甲士林立,便是偶尔有进出的书吏也都要一个个契合符节,戒备十分森严,有路经塘边的婢仆都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仿佛多看上一眼此地便会惹来什么祸患一般。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上得岛来,就会发现这院落与府内的其他建筑不同,竟然没有用上一块木头,全是由砖石建设而成,连窗户都是用铁条制成,院落两侧是两排房屋,房门也是完全用铁制成,在房门的上方挂着铭牌,分别写着两浙各州的名称,只有当中的大堂中放着几张木椅,这可能是这院子内部唯一的木制品了。
“很好,此地干系重大,且不可留下一点易于着火之物,所有要查阅或者誊写书册之人都必须在堂屋去外面工作,且不可在库房内点燃火烛。”从左厢那间挂着“杭州”铭牌的房间里传出一阵人声,随即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了,第一个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个紫袍男子,正是镇海军节度使吕方。
紧跟着吕方走出来的却是掌管两浙金谷的节度府推官骆知祥,他点头应答道:“主公说的是,我马上就吩咐下去,将屋内的木制书橱全部换成铁制或者石头的。”
吕方满意的点了点头,提醒道:“那些存放书册的地方须得小心照看,切不可被虫鼠啃食了!江南天气鄙湿,还要防止潮气霉烂,屋内须得准备生石灰。”
“为以防万一,还是在其他地方再建一个库房,将书册誊抄一份,万一有一份损坏了,也有补救的机会!”
“不错,要做一个备份!”作为一个穿越者,吕方对部属这个提议很满意,禁不住用了一个前世常用的术语。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进得堂屋中,只见宽阔的堂屋中摆放着数十张几案,在每张几案前都有一名到两名书吏忙碌着,不时有人将他们几案上誊抄好的文稿呈送到几位官长那里,那些官长在仔细检查完那些文稿,确定无误之后,便将其装订成册,放到最当中的几案上,如今正是八月的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众人个个忙得汗透重衣,可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歇息。吕方走到那个当中的几案前,随手拿起一本书册,只见封面写着一行遒劲的柳体字“浙江西道杭州临安县吴兴里”,吕方打开名册,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却是看不太懂,不由得回头看了骆知祥一眼。
骆知祥赶紧上前解释道:“主公,本朝开国之时,承战乱之余,户口凋零,百姓疲敝,却能平定突厥、薛延陀等强寇,只因赋役均平。下官打算推行“里甲”之制,以110户为1里,推丁粮多者10户轮流担任里长;余下的100户分为10甲,甲有甲首,每甲10人;对鳏寡孤独不能眼役者,附于1甲之后,叫作‘畸零’,里长、甲首负责一里一甲的事务,10年一轮换。在里甲制度基础上,编制赋役书册,以里为单位,每里编一册。在册首页绘制户口、赋役总数图表,每隔10年官吏更定籍册,一式4份、两份分存在节度府中,府县各存一份。如此一来,官府若要征发劳役,便有据可行,恶吏无法操持上下,从中取利,豪强也无法盘剥小民,横行兼并。”
吕方点了点头,重新查看起这名册来,只见其首页详细注明了这吴兴里中总共的户口数和大牲畜土地数量,还有田地的肥瘦程度,后面每页则注明了每户的人员性命和土地大牲畜数量,这样一来官府对于征发多少人力物力而不会造成百姓无法生存下去便心里有数了,而且那些豪强再也无法把劳役推到其他百姓的身上,没有这个特权作为基础,旧有的豪强势力也会很快消失。
“那现在进度如何?杭州共有多少户口?”吕方翻看了两页,将书册放回几案,随口问道。
显然骆知祥对于吕方的问题早有准备,不假思索的回答道:“钱塘,於杭,临安,富阳,于潜,盐宫六县都已经完成了,只有唐山和新城二县才刚刚开始,估计九月底便能全部整理完毕,现在确定的户口数共有八万八千五百七十一户。”
“七万八千五百七十一户?有这么多?”吕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我记得元和年间只有五万余户的,怎的经过了这么多次战乱,反而多了这么多,不是还有两个县没有统计上来吗?”
“相公果然博闻强识。”骆知祥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马屁,笑道:“想必是从那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中看得的吧,相公可还记得开元年间杭州的户口数?”
吕方皱眉想了一会,有些不敢确定的答道:“好像是八万多户。”
听到吕方的回答,骆知祥笑了起来:“不错,主公想想,开元虽然号称善政,可毕竟离隋末战乱并不久远,户口蕃息也需要时间,而到了元和之间有近百年,杭州所在的江南之地又未经战乱,岂会户口反而少了近一半?”
“荫户,一半以上的百姓都是荫户。”吕方喃喃低语道,这就是中国古代王朝无可救药的慢性病,随着王朝的持续,社会的财富和人力都在持续增长,可是这些增长的财富和人力都掌握在拥有免税免役的特权阶级手中,中央政府可以动员的实力并没有随之增长,可负担却不断增大,一旦出现了自然灾害或者外敌入侵,中央政府便捉襟见肘,这些特权阶级看到形势不妙,便或者使用这些人力财力发动反叛,取而代之,或者割地自守,等待新主待价而沽,换取更大的特权和富贵,这一切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一遍又一遍的上演,仿佛永远不会改变一般。
“也许自己也不过一个其中的过客罢了!”吕方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继续问道:“其余各州的情况呢?”
骆知祥的脸上露出难色,答道:“湖州那边范公已经搞的差不多了,毕竟那是相公的发家之地,其余各州进展都不快,懂行的人手不够,倒是台州进展的挺快,昨日送来的名册来看,他们临海、宁海两县已经完成了,进展在出去杭州和湖州之外的剩下各州中是最快的。”
吕方满意的点了点头:“骆推官不必着急,这事情wudilongnet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须得小心从事,若是被人在图册里做了手脚,贻害可是无穷,待到秋后,你便派出人手抽取图册复查,若是发现有人敢在其中动手脚的,杀无赦!”吕方到了话语的最后,还是露出杀伐果断的枭雄气度。
骆知祥赶紧连声称是,虽然吕方的杀气指向的不是他,他还是觉得脊梁上不由得升起一股凉意,毕竟他可是见识过吕方的手段,在这个人一路行过来的道路两旁,已经倒下了无数的牺牲者,想必再多上一些,他也不会有什么感觉的。
吕方转过头来,脸上已经多了一些笑容:“骆推官,记录田土的书册也要抓紧,缺人手,缺钱,都尽管开口,户口和田土这两件事情搞明白了,我这个镇海节度使才明白自己有多少家底。‘知人曰智,知己曰明’某家算不上智慧,可总得当个明白人吧!”吕方说道这里,也不待骆知祥回答,便自顾走出屋来,抬头看了看天上火辣辣的太阳,回头道:“如今正是最热的时候,回头我让人每天送些我地窖里存的冰来,做成冰镇酸梅汤分给这些书吏,也好解些暑气。”
骆知祥赶紧拱手拜谢,他这些书吏已经连续忙了许久,虽然这岛上四周都是水塘,较之府中其余地方要好了许多,可这些日子的炎热也是在难熬的很,吕方这般体恤下属,自然让他感激涕零的很。
吕方摆了摆手,制止了骆知祥的拜谢,道:“不必了,我吕方行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些书吏都是有功之人,用些冰是应该的。如今杨行密已经平定了田安之乱,又让李神福派去东征杜洪,又把台蒙和王茂章这两员重将放在宣润二州,整军练武,wudilongnet给我们留下的时间不多了,你要知道,吴越之地,参差交错,山水相连,非吴吞越,即是越吞吴,如果我们不能在他收拾完杜洪之前把我们内部的事情搞好,我们的下场和你的旧主没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里,骆知祥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浑似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躬身拜倒道:“下官自当尽心尽力,相公放心便是。”
广陵吴王府。相较于去年,杨行密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虽然昔日那魁梧的身体现在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可脸上也多了些肉,双目也多了几分神光。杨渥留在广陵之后,杨行密也逐渐将一部分事务交付在他手中处理,杨渥小心从事,平日的言行也收敛了不少,杨行密看在眼里,心情也舒畅了不少,无形之中,对他的身体也不无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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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是八月,这广陵本是鄙湿之地,再加上烈日灼晒,更是热气上涌,整个广陵城倒好似一个大蒸笼一般,热的人恨不得将身上那身皮都扒下来。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杨行密所住之处四周满是柳林,只听得满耳蝉鸣,虽然如此,气温还是不低,饶是杨行密这般平日里十分勤勉之人,在这等天气里也就穿了件汗褂,斜倚在竹椅上,闭目养神,其子杨渥则在旁边一边为其打着蒲扇,一边随口说些有趣的闲事,讨老夫欢心。
“父亲,孩儿心头一直有个问题萦绕,却不知当问不当问?”
杨行密惬意的伸展了一下脖子,随口应道:“问吧,你我父子之间还有什么当问不当问的。”
杨渥笑道:“孩儿却是要知道,父亲身上到底有多少条伤疤?”
听到杨渥问出这么孩子气的问题,杨行密不由得哑然失笑,坐起身来,笑道:“这个倒是未曾数过,某家自结发以来,历经生死之间何止数百,哪里记得这个,不过今日既然渥儿开口了,便数上一数吧!”
说到这里,杨行密站起身来将身上的汗褂脱去,一边抚摸着小腹上一道已经几乎看不清楚的疤痕一边回忆,声音不知不觉间也变的悠远起来“这要算是最老的一条了吧!那时我还未曾从军,在庐州为盗,一次贩运私盐,遇上缉拿私盐贩子的官差,双方交手,小腹上便挨了一刀,如非刘威兄弟拼死相救,只怕那时便交代在那里了。”
杨行密一条一条的抚摸着自己身上的伤疤,低声叙说,他出身低微,是由盗匪投军,由小卒起家的,在阵前一刀一枪杀到今天的地位,身上的大小伤疤何止百余,加之有些年代久远,杨行密不时停下回忆,待到他将自己身上的伤疤来历叙说完毕,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最后,杨行密不由得轻声叹道:“如今回忆起那时情形,在看看现在,当真如做梦一般,能够活到今日已是万幸,哪里还敢指望什么功名富贵。”
一旁的杨渥却是盛年,正是目无余子、气雄万夫,以为万事无不可为的年纪,加上他父亲乃是一方豪雄,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司徒这等高官,有判广陵衙内诸军的差遣,未来前途更是贵不可言,虽然也见识过战阵,可身边自然簇拥着精悍护卫,不用像杨行密一般亲犯矢锋,在生死之间挣扎,又哪里体会到这乱世间的凶险,虽然开口应和,可父亲方才那番叙说叹息从左耳进转眼之间便从右耳出去,半点也没留在脑中。
俗话说“知子莫如父’,杨行密还不知道杨渥那个草包脾气,可自己已经年暮,其余几子年龄尚幼,杨渥也的确颇为武勇,诺大一番基业只能交给他,便强打起精神道:“孩儿,今日像你点说伤疤,并非向你夸示武勇,为父出身低微,又恰逢乱世,不得不挺身白刃之间,乃是万般的不得已呀。如今唐室衰微,各方割据已经定局,你须得开怀纳谏,收揽豪杰之心,不可师心自用,逞匹夫之勇呀!”
“父王说的是,孩儿记下了。”杨渥赶紧连连点头,他看看左右无人,便压低嗓门问道:“父王,孩儿还有一件事情要问。“
看到杨渥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倒把杨行密弄得有些好笑了,他这个儿子自小到大都是草包脾气,像这般模样倒是平生第一遭,便笑道:“问吧,问吧,你我父子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安仁义自从在陵亭大败后,被围在润州城中算来已经快一年了,润州精锐基本已经在陵亭一战丧尽,就算安仁义的沙陀亲军还在,算来也不过三千人,怎得王茂章攻了这么久还没有拿下?莫不是?”说到这里,杨渥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却是欲言又止。
听到杨渥的话,杨行密的脸色逐渐凝重了下来,沉声道:“为什么不说下去,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
杨渥咬了咬牙,低声道:“莫不是那王茂章顾惜儿子王启年的性命,不愿督促士卒猛攻?不如下令换将围攻润州,免得夜长梦多。”
“糊涂!”一声断喝打断了杨渥的话语,他有些茫然的看着父亲的面容,杨行密的脸上满是失望。
“莫非孩儿说错了,王茂章用了全力,只是润州城坚固,一时取之不下?”在老父积威之下,杨渥立刻有些惊慌失措,这些天来杨行密将诸般军务让他处理,他在那新得的谋士严可求的辅助下,处理的十分顺遂,从父亲的脸色中也看出杨行密满意的很,可这下却不知自己那句话说错了,惹得父亲出言叱呵。
杨行密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颜色,恨声道:“王茂章刚猛无双,可在润州城下快一年时间,却只是筑长围,修攻具,只把外郭拿下来,你当我不知道他是因为顾惜爱子性命?我杨行密虽然老了,可还没有糊涂到这个地步。”
听到这里,杨渥不禁糊涂了起来,既然自己猜的没错,为何父亲还说自己糊涂,他本是个草包脾气,只是在父亲积威之下压住了,正要开口,却听到杨行密解释道:“父子之情本是人之天性,若是你落在安仁义手上,我也要顾忌三分。更不要说王启年在危急之时,领孤军过江,保住常州,否则形势不堪设想,后来又死战断后,救得传褄孩儿的性命,否则你妹妹岂不要做了寡妇?像这等忠臣良将,又岂能舍弃?如今安仁义在那润州城中,授首是早晚的事情,若是换将攻城,伤了启年的性命,王茂章岂不怀恨在心,其余将佐也会寒心。你将来是要继承这大位的,为上位者不可不用法术,但又不可纯用法术,否则定然是身死族灭的下场,切忌切忌!”说到最后,杨行密脸上已是神色峻刻,不复方才的轻松模样。
“那应该如何处置呢?总不能这般耗下去吧,吕方那厮已经据有两浙之地,他和安、田二贼一直勾搭不断,听说偷袭东港的那些火器也是他赠与安贼的,这次可不能绕过了他。”
杨行密冷笑了一声:“我已经派人前往润州,带话与安仁义:只要他弃兵投降,保城中百姓和王启年无恙,我不但保他和家人部属性命无碍,而且还保他做淮南节度副使,只是不可以再领兵而已。”
杨渥听完杨行密的话,稍一思索便回过味来,杨行密这一招实在是漂亮得很,王茂章看到杨行密为了他儿子的性命,居然愿意饶过安仁义这个叛将和家人性命,自然会感激在心,其余将领看到了,也会觉得杨行密体谅下情,只是安仁义起兵作乱,不但保住了性命,还屋书龙敌无能做淮南节度副使的高官,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杨渥想到这里,想要开口反驳,可面前的确是老父,一时间也开不得口。
杨行密看到杨渥的脸色,便已经明了儿子的心意,冷笑道:“我自然是不会违背誓言,伤他安仁义一家人的性命,只是我已经时日不多,将来坐着淮南节度使位子的却未曾发下什么誓言,那时他安仁义在广陵当一个光杆节度副使,还不是砧板上的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杨渥这才明白了老父的主意,不由得又是钦佩又是惭愧,钦佩的是杨行密略施小计,便将这个死结处理的干净利落,哪一边都没话说;惭愧的是自己自负英雄,此时却没有一点能帮得上父亲的,口中呐呐的说了两句,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杨渥正是百感交集,却觉得肩膀上被轻轻拍了两下,抬头一看,却是老父,目光中满是温柔和期待,正想开口,却被杨行密截断道:“渥儿,我这个位子可不是好坐的,虽然不见刀光剑影,可凶险之处,实在不下于阵前厮杀呀!”
杨渥深有体会的点了点头,迟疑的问道:“那若是安仁义不接受呢?还有吕方那厮便丢在一边不管他?如果吕方那厮出兵接应呢?”
听到杨渥连珠炮般的说了一大堆问题,杨行密笑了一笑,脸上满是傲然之屋书龙敌无色:“安仁义身在孤城之中,已经是死地,部属之所以死战不降,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若是看到我连安仁义都能饶恕,其部属哪里还有死战之心,这润州城便是不攻自破了。那吕方本是个只知利害,不识恩义的小人,以前在淮南军中孤立无援,便投入安仁义麾下,求得庇护,如今又岂会为他人火中取栗,我料他守着他那块地盘,静观其变,万一他不识好歹,领兵来犯,某自当亲领大军渡江,为子孙扫除此贼。”
“那若是吕方不出,便拿他没奈何了?”
“怎会如此,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罢了,我让台蒙为宣州防御使,王茂章为润州防御使,先积谷养士,宣润二州为江南要地,扼浙西咽喉,以轻兵抄掠,见机行事,不过数年,自然彼疲我逸,待李神福破杜洪后,据上游咽喉之地,那时便可专心南向,先取江西诸州,三面围之,谅那吕方何等本领,如何能抵挡我江淮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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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杨行密的这番谋划,杨渥不由得两眼放光,眼神全是敬佩之意,正要起身召唤书吏拟书,杨行密却伸手拦住,说要亲笔书写,杨渥赶紧取来纸笔,杨行密不假思索,挥笔写道:“汝昔有大功,若弃甲释俘而降,我杨行密担保你全家无恙,汝可为淮南节度副使,安居广陵,契阔谈讌,心念旧恩,富贵不减往日,,只是不得出外领兵而已。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如有欺瞒之行,行密必当子孙断绝,为馁鬼矣!”杨行密虽然出身低微,然随着地位渐高,倾心向学,颇有进益,寥寥数语,便将意思道明,在当时诸多军阀中,算得上翘楚了。
待到杨行密写完后,便取来印鉴盖好,也不差遣他人,直接让杨渥亲自前往润州,杨渥虽然是个草包脾气,此时也明白了老父为的是让自己施恩与那王茂章,为自己将来即位做好准备,赶紧应了,起身出外了,只留下杨行密一个人坐在室内,他身经百战,浑身旧创,早已亏了气血,壮年时倚仗着体魄强健还可以支撑,如今这把年纪,气血衰微,又是大病初愈,动了这么多心思之后,不由得觉得深思疲倦,昏昏欲睡,不一会儿便靠在竹椅上昏睡了过去。
杨行密躺在竹椅上睡的迷迷糊糊,隐隐约约见听到有人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不由得站起身来,觅声走了出去,却只觉得那声音时断时续,便如鬼音一般,想要转身回去,却发现全身上下已经不听自己的指挥,只是惯性的往声音那边行去,杨行密举目四顾,却满是阴暗的树林,其间鬼影瞳瞳,绝非人间气象,饶是他当世枭雄,胆魄惊人,此时也不由得惊慌失措。
杨行密行了半响,离声音来处越来越近,路上林木也渐渐稀疏起来,已经可以看清约莫十余丈外便是一块空地,空地上并无一人,却只看到满是鬼火闪动。此时的杨行密只觉得背上升起一股寒意,正惊疑间,自己已经走到那空地边缘,数百条鬼火好似有眼睛一般,立刻围了上来,杨行密只觉得耳边寒风呼啸,鬼泣声声,满是咒骂哭号之声,双目所见已经全是一张张鬼脸,若是寻常人,只怕此时十成性命早已去了九成,可杨行密在生死间打滚了何止百余次,一身的煞气,此时倒显出了枭雄气概来,大声喝道:“汝等哭号甚麽,阴阳之间有天命,休得在这里骚扰某家。”
杨行密这一声喝,那些鬼火好似受惊了一般,散了开来,现出一块约莫丈许大小的空地来,杨行密冷哼了一声,向前迈了一步,面前的那些鬼火好似有些畏惧了一般,也随之向后退了一步,杨行密见状冷笑道:“想必你们是哪些死在杨某手下的冤魂,可这乱世之中,你杀我,我杀你,都是逼不得已,。并非某家好杀,只是尔等命不好,再说,行密平定淮南,轻徭薄赋,活口何止百万,某家俯仰无愧天地,心中无鬼,又怎会害怕你们这些鬼物。”
杨行密这番话说完,那些鬼火好似听懂了一般,个个火光闪动,连那鬼哭之声也小了许多,倒好似也在犹豫思考一般,杨行密见状柔声道:“我也知道你们死于非命,不得投胎转世,飘荡在野地,实在是痛苦之极,也罢,某家明日便在广陵南门外召集远近僧侣,大作佛事,为尔等超生,你们看可好。”
杨行密这番话好似打中了那些鬼物的心结,那些拦在杨行密身后的鬼火纷纷让开,露出一条路来,杨行密心中暗喜,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到鬼火丛中有人厉喝道:“休听这狗贼胡言,你杨行密说杀人是逼不得已,那杀我朱延寿也是逼不得已吗?”
随着厉喝声,声音来处的鬼火纷纷让开,现出一条人影来,倒好似给自己首领让路一般,杨行密凝神细看,只见那人身形魁梧,脸上满是狰狞愤恨紫色,脑壳却是瘪了一块,鲜血和脑浆正从里面流出来,正是自己的妹夫,为自己诱杀的寿州团练使朱延寿。
饶是杨行密胆魄雄壮,此时也不由得大惊,戟指指着朱延寿,嘴唇不住张合,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的说着“你!你!”
“你这狗贼,杀我也就罢了,我那妻儿何辜,为何也被你逼杀,今日若不将你一块块撕烂了,嚼碎了吞下去,如何消得我心头之恨。”那朱延寿的生魂切齿骂道,猛地指着杨行密喝道:“儿郎们,给我将这狗贼拖入无间地狱。”话音刚落吗,那朱延寿便化作一股黑风扑了上来,一时间鬼哭声大涨,四周的鬼火也化作无数阴风扑了上来,杨行密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耳间满是哭号咒骂之声,浑身上下好似被无数只手给抓住了,向地下牵扯而去,此时的杨行密胆魄尽丧,只是挥舞着双手抵抗,口中满是求饶之声。
正当这紧要关头,杨行密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厮杀叫骂之声,随之浑身压力大减。倒好似有人救援他一般,他赶紧发力挣扎,爬起身来,刚刚站起身来,便听到旁边有人低喝道:“主公,敌人势大,快随我冲出去。”一时间杨行密也听不明白,昏头昏脑的便随那人冲了出去,好不容易才冲了出去,一路狂奔了许久,身后的朱延寿的咒骂声渐渐远了,可此时的杨行密早已破了胆,不敢停住脚步,只是发力狂奔。
“主公,敌人被甩脱了,可以停下来歇息下了。”先前那人沉声道,杨行密这才停住了脚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却是已经跑脱了力,过了半响功夫才回过神来,抬头看施援之人,却是背对着自己,杨行密起身行礼道:“杨某此番得救,全仗恩公大力,恩公还请下示名讳,杨某定当有报。”
那人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轻声道:“主公,你莫非连台某也不认识了吗?”却是杨行密麾下大将,此时正驻守宣州的台蒙。
“多谢贤弟了!”见是自己心腹部属,杨行密这才松了口气,转瞬脸色大变,颤声道:“你不是应在宣州吗?怎的在这里出现,莫非你?”说到这里,杨行密脸上已经满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不错!”台蒙点了点头,脸上神色惨然:“属下此刻已wudilongnet非生人,只是知道主公身在险境之中,才与友人赶来相救,幸喜赶上来,也是主公鸿福。”
听到爱将亲口承认已经去世,杨行密不由得老泪纵横,颤声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台蒙脸上露出不忍之色,转而柔声道:“生死之间自有定数,主公何必如此,此番与某家同来的还有一人,却在后面断后。”
听到台蒙说还有一人,杨行密不由得一愣,正要开口,却只见来处赶来一人,如飞一般,不一会儿便来到身前,杨行密看得清楚,却是前往武昌围攻杜洪的大将李神福,不由得大恸,跌足道:“天丧予,天丧予,失吾股肱,何以生为?”
台、李二人也不由得动容,对视了一眼,李神福上前劝解道:“此地阴阳交隔之处,生人魂魄不可久处,还是速速归去吗,才是上策。”
杨行密齐声正要开口,却只听到远处鬼影闪动,隐隐约约传来鬼哭之声,杨行密不由的脸色大变,抓起杨行密,猛地一推,喝道:“速速归去,朱延寿那厮追上来了。”
杨行密被这猛力一推,便飞将出去,不由得双臂挥舞,口中连声呼唤,却只觉得耳边有人呼喊,睁眼一看,却是高宠,环视四周,只见屋内几案罗列,门外蝉声阵阵,自己还是在淮南节度使府中,才明白自己方才那番境遇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只是稍一回味,还是觉得真实之极,那些呼喊咒骂之声仿佛还回荡在自己的耳边,一时间不由得失神起来。
高宠在一旁看杨行密双目无神,怕他做了噩梦,失了魂魄,赶紧wudilongnet连声呼唤,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杨行密回过神来,这才放下心来,从一旁的侍女手中接过一条毛巾递了过来,低声道:“在下有急事禀告,进得屋来却看到主公在竹椅上大声呼喊,好似发了狂症一般,由于事情紧急,只得叫醒主公,还请恕罪。”
“无妨。”杨行密方才梦中遇到台蒙和李神福的鬼魂,让他现在还觉得心绪沉重,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粘糊糊的汗水,这让他觉得畅快了不少,沉声道:“有何急事,快快禀告。”
高宠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低声道:“宣州那边急报,前日台使君急症发作,已经去了,还有武昌那边也有信使赶到,说李招讨重病发作,卧床不起,刘存刘副招讨正督领全军围攻。”高宠禀告完毕,从怀中取出信件低头递了过去,可过了半响却无人接,抬头一看,只见杨行密跌坐在那里,老泪纵横,呆坐在那里,浑然忘了接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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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宠自从跟随杨行密以来,无论是何等窘境,杨行密都表现的镇定自若,哪里见过他这般颓唐模样,想要开口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双手又将书信呈了上去,杨行密接过书信,却并不看,随手将信放到一旁,口中喃喃道:“老成凋零,孺子尚幼,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高宠在一旁在看忍耐不住,急道:“宣州乃江南大郡,士民殷富,甲兵坚利,广德扼守浙西要冲,非肺腑之臣不能居守,台公仙逝后,州中不可一日无主,主公请节哀,速遣人接替。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杨行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此时方寸已乱,高郎且为我筹划,当以何人居守宣州?”
高宠显然心中早已有了结论,不假思索的答道:“自然是司徒,也只有司徒,宣州离广陵不过两日路程,台公也就罢了,他人决不可执掌此地。”
杨行密沉吟了片刻,叹道:“也罢,也只能如此了,你速去拟一封文书,让渥儿送信至润州后,便直接赶往宣州,接任宣州观察使之位。”
广陵东港,杨渥正装束整齐,严可求站在身后随行,正要上船,徐温、张灏二人站在一旁,正在为他送行,自从杨渥判衙内诸军之后,便成了徐温和张灏的顶头上司,这两人由于督领广陵亲军,隐然间与外州诸将颇有隔阂,便对杨渥颇为逢迎,不知不觉间便成了一个小集团,今日正好徐温未曾当值,听说杨渥要出行润州,便赶来相送。
“时辰不早了,某家父命在身,不好耽搁,便上船了,二位请回吧。”杨渥拱了拱手,便要转身上船。正当此时,远处突然飞驰来一骑,高声疾呼道:“那边可是杨司徒,且慢上船,吴王有急书传来!”
杨渥顿时脸色大变,口中自言自语道:“我刚刚离开王府,父王又有何事须得这般匆忙?”
说话间,那骑已经到了跟前,马上骑士翻身下马,杨渥看得清楚,这人正是杨行密的贴身护卫,心下已经无有疑心,上前一步问道:“有何事这般匆忙,莫非父王有什么意外不成?”
那护卫从背上包裹取出一封帛书,沉声答道:“大王一切安好,只是吩咐小人将这书信交予司徒,信中内容机密,却是不得知晓。”
听到父亲无恙,杨渥这才舒了口气,接过帛书,查看过印鉴无误后,拆看细看,这一看却是脸色大变,一旁的严可求看了,沉声问道:“公子,这信中说的何事?”
杨渥冷哼了一声,将书信递给严可求道:“父王要让我出广陵,去当那劳什子的宣州观察使。”
徐张二人不由得脸色大变,他们都是名利场打滚的人,立刻想到莫非杨行密有了更换继承人的主意,否则为何在这紧要关头把杨渥调出广陵,那宣州观察使虽然位高权重,但在即位的紧要关头,怎么也没有在广陵来的方便,莫非自己二人投错了主子,张灏性子粗疏,最是沉不住气,第一个发问道:“怎会如此,司徒乃吴王嫡子,自古太子监国,岂能轻出?”
徐温却是细心多了,皱眉问道:“公子去宣州,那台将军呢?莫非回广陵?”
杨渥冷哼一声,答道:“台老将军去了,父王才让某家去宣州的。”
徐张这两人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是台蒙突然去世,杨行密一时间也找不出信重的将佐去宣州这个要地,便让亲子去,顺便也增加一些独领一州的经验,倒不是要换人。可两人随即想到台蒙与杨渥的关系非浅,当年平叛田覠时,杨渥便跟随在台蒙身旁,学习兵法,台蒙待其如亲子一般,可如今台蒙过世,杨渥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自己要出广陵,天性实在是凉薄的很,跟着这样一个主子,自己前途只怕也堪忧的很,想到这里,徐张二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目光中都看出一丝寒意。
杨渥年纪尚轻,又是个草包脾气,哪里能看出徐张二人这点小心思,口中抱怨了两句,便要上船,徐温灵机一动,假作离去,待张灏走远了,却又回头赶到杨渥身旁,轻声道:“公子,大王年老多病,而遣嫡子出广陵,此必奸臣之计,他日若有广陵来书相招,除非在下使者或者大王亲书,慎无前来,切记切记!”
说到这里,徐温解下腰间铜符,一刀斩作两段,取出一段递给杨渥道:“那时便以此符信为暗记,来信者如有此铜符,契合无误,方为温之信使。”
听到徐温这般说,杨渥才警醒起来,那朱延寿为其父装病相招,稀里糊涂便丢了性命,可是殷鉴不远,看到徐温这般替自己着想,杨渥拜谢泣答道:“徐公厚恩,渥铭记在心,他日若为淮南之主,富贵当与公共之。”
徐温赶紧让开,不敢受杨渥的拜谢,杨渥起身后恨声道:“定然是高宠那狗贼出的奸计,先前他便要赶我出广陵,如今又施故伎,待我继承父王之位,定要将其乱刀分尸,方得泄我心头之恨。”
杭州,北门,正面朝着淮南方向,最是坚厚,如今正是八月时分,最是炎热,随着吕方的苦心经营,杭州这个东南大邑也逐渐繁盛起来,在北门这人流最旺的地方,渐渐也多了些买茶水、粥食的小摊位,夹在城外三四里远的柳林荫凉处,一日下来,也能挣个一家人的饭食,如果运气好,还能有点剩余,升斗小民在这乱世之中求得不就是这个。
吴七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正是最热的时候,连官道上的尘土都被晒得发白,贴近地面的空气一阵阵扭曲,他暗想此时定然没有什么客商经过,正要到树下的荫凉处打个盹,好在下午打起精神经营自己的粥食铺生意。吴七走到树下,刚合上眼睛,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他跳起身来,只见远处一匹健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伏低身子,不住打马,几乎和那快马合成一体,如飞箭一般。南方马匹本少,如今这乱世之间,这等健马更是紧缺到了极点,在哪一家藩镇都是心头肉,定然是官家之物,像这等在烈日下狂奔,这马儿就算不死,也要大病一场,可见这消息的紧要。
吴七想到这里,心头不由得咯噔一响,跪倒在尘土里跪拜道:“佛祖爷爷保佑,不要是那淮南兵又打过来了,这吕相公得了两浙,小民们好不容易才吃了两天安生饭,就让我们过两天平安日子吧,哪怕今冬让我多服劳役,去修城墙河堤也罢。”
正当吴七在那边默默祝祷,那骑士已经到了近前,随着一声长嘶,那骑勒住了马匹,喝问道:“兀那店家,这里离杭州城还有多远?”
吴七上前答道:“约莫还有三四里,客官您打哪儿来呀?”
吴七此时走的近了,才看清了那骑士大半,只见其嘴唇皲裂,脸上满是尘土,浑身上下好似水洗了一般,满是汗水,本是条铁打的汉子,可此刻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伏在马背上说话,也不知赶了多远的路。听到吴七询问,那汉子警惕起来,一鞭便打在吴七的脸上,骂道:“好大胆子,竟敢套某家的话,若非时间匆忙,便要了你的脑袋。”骂完后,便打马往杭州方向赶去。
吴七莫名其妙的吃了一鞭,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疼,却又不敢回骂,待到那骑士远了才敢开口骂道:“兀那狗贼,活该你累的半死,最好落马跌断了你的脖子。”他骂了两句,又害怕那骑士回头遣人来找自己的麻烦,赶紧回头收拾家什赶回家不提。
那骑士一路打马,可到了后来,任凭他如何鞭策,胯下的马儿却是越来越慢,显然是精力已竭,随时都有倒毙的危险,可想起自己此次带来的信息的重大,不由得心急如焚,只得冒着随时被摔伤的危险发力驱策,好不容易已经能看到北门城楼,他赶紧跳下马来,落地却站得不稳,摔倒在地,原来在马上呆了久了,两条腿早已发麻,不听他使唤了,那汉子也顾不得这么多,按摩了一会儿腿脚,稍能动弹便向北门跑去。
正午时分的北门本没有什么行人,守兵正无聊的紧,突然看到一条汉子连滚带爬的跑过来,显然是疲惫到了极点,显然绝非寻常客商,赶紧围了上来,正要喝问,却只见那汉子从腰间取出一块银牌来,急道:“快带我到镇海节度府,我有紧要军情要禀告相公。”
守兵中有个眼尖的,已经认出这银牌乃是军中校尉一级军官才能有的腰牌,赶紧将那汉子扶进北门,通传上去,那汉子也坚忍的很,分明已经饥渴疲惫到了极点,却是没口子的催促要前往镇海节度府,惹得守兵们不住的揣测,到底是何等重大的消息,莫非是淮南杨行密死了。
镇海节度使府,此时大门洞开,一个矮胖汉子身着绯袍,正是陈允,正厉声催促,身后四五名军士抬着担架,担架上正是方才那名骑士,陈允那种丑脸上,平日里那张镇静自若的表情早已荡然无存,此时满是惶恐,仿佛有什么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一般,只是不住的催促抬担架的士卒,一路往节堂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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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是一日当中最热的时候,空气里好似点了一把火,陈允的额头上大粒的汗水不住的冒了出来,不一会儿,袍服的胸前便湿了一大块,可他连擦拭一下也顾不得,只是奋力前行,自从攻取杭州之后,陈允便暗中以宰相自许,益发注意气度举止,平日里唯恐多说了一句话,多走了一步路,可今日却不知发生了何等事,将往日里那番修饰注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转眼之间,一行人便到了沈丽娘所居的那处小院,从府门守吏口中得知,昨夜里吕方便是留宿在此处,守在门口的胡姓老兵见来者是陈允,赶紧打开院门,那老兵是淮上旧人,资格甚老,由于在丹阳时断了右臂,无法上阵,又是孑然一身,无人奉养,吕方便将其安排在府中做事,算是与他奉养,平日里也无人以寻常仆役相待,便是沈丽娘看到了,也要叫上一声胡老爹,加上此时吕方势力初成,也没有后来那么多繁文缛节,这胡老爹看到陈允这般匆忙,上前笑道:“陈掌书这般匆忙,又有何等要事,昨夜相公睡的甚迟,只怕现在还高卧未起,不如且先在老朽这里喝口水,待通传一声可好?”
陈允此时正是心急如焚,见那守门老兵居然还敢开口打听,更是发作起来,怒喝道:“你也是军中出来的,这等军机大事还敢开口?若非看在你这断臂份上,立刻便拖下去乱棍打死,还不快去通传主公?”
那守门老兵被陈允削了脸皮,虽然心中恼怒,可也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进去通传,不一会儿便回来通报说请陈允进去。陈允回身扶起那信使快步进得屋来,只见吕方坐在椅上,身上只穿了件月白色单衣,未着外袍,身后的沈丽娘正替他整理发髻,显然是刚刚起来。吕方看到陈允这般模样,随口调笑道:“你怎的这番模样,莫非天塌下来了不成?”
听到吕方的调笑,陈允脸色却越发凝重起来,沉声道:“不错,正是天塌下来了。”
听到部属这般回答,吕方也收起了轻佻的神情,正要开口询问,陈允已经上前一步,在吕方耳边附耳说了一句话,吕方顿时神色大变,沉声问道:“你确定无疑?”
陈允点了点头,回头对那信使说道:“你将事情原委详细向主公禀报。”
那信使进门便跪伏在地上,听到陈允的命令,便想要起身答话,谁知他一路在马背上颠簸了,早已疲惫之极,在地上挣扎了两下,竟然一下子站不起身来,旁边的陈允伸手扶了一把才站起身来,结结巴巴的禀告道:“小的受命,前往荆襄贩买茶叶,却听闻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八月初,今上在洛阳为朱温部将朱友恭、蒋玄晖所弑,朱温立官家第九子即位,小人得信后立即向多处求证,确定无疑后便立即乘船南下,又换马日夜兼程,赶回杭州。”
那信使说到这里,突然听得“啪啦”一响,抬头一看,却是正在替吕方梳头的沈丽娘被这消息惊倒,不慎将手中的梳子跌落在地,却浑然未觉。
“那朱温又如何应对。”吕方脸上却是镇静自若,让旁边的室内诸人不由得暗自佩服,却不知吕方是一个穿越者,自然没有唐末时生人对天子那种深入骨髓的敬畏。
“却是未曾听闻消息。”
“这倒是奇怪了,莫非朱温那厮这般愚钝?”吕方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作为一个已经在唐末生活了十余年的人,他是在太清楚世人对于天子的那种复杂的感情了,也许那些跋扈的藩镇可能割据一方,围攻长安,劫持天子,可是直接杀死这个帝国名义上的统治者,这实在是一个过于胆大而又无利的举动,尤其是在朱温还没有控制这个帝国的全部实权的现状下,杀死天子的行动本身就会成为一个触发产生反对宣武镇的联盟的事由,那些本来就对强大的宣武军且恨且畏的藩镇们虽然对当今天子并不崇敬,可现在总算找到一只最黑的羊了,宣武军的势力虽然强大,但是从地理上讲,并不是很适合防守,一旦遭到多方面的同时进攻,很容易出现四面受敌,首尾不得相顾的局面,以朱温的战略眼光,他难道没有发现这些吗?就算是为了塞他人之口,他也至少要将朱友恭、蒋玄晖这两个直接凶手当做替罪羊交出来,难道他舍不得?吕方摇了摇头,他可不记得历史上的朱温有这么温情脉脉。
“吕郎,天子驾崩,我们为人臣得自当依制守孝,寄托哀思。”一旁的沈丽娘再也忍受不住,开口说道,她出身世家,受过的是极为完整的儒家教育,做出的反应自然和吕方这种穿越者截然不同。
“沈夫人说的不错!主公为朝廷大臣,在这方面须得为两浙万民表率。”陈允也表示赞同,的确,既然吕方对两浙统治权力的合法性是来自于唐王朝,那么现在依制守孝就是一种义务。
吕方却好似没有听到沈、陈二人的话语一般,只是低头思忖,右手下意识的敲击着座椅把手,熟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思考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情的表现,也不好打搅他,陈允低声吩咐那信使先退下歇息,然后静静等待吕方思虑。过了半响,吕方突然抬头问道:“你们说朱、蒋二人弑君,那朱三是否知情?”
“朱三那逆贼定然知情,否则谁敢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勾当!”不待陈允应答,沈丽娘便咬牙切齿的答道,受过正统教育的她对于朱温这等出身叛军,又弑杀天子的藩镇军阀没有半点好感。
吕方点了点头,目光却接着转向还没有表态的陈允,陈允又考虑了片刻,方才答道:“下官却有些糊涂了,按说那朱温已经将天子迁徙到洛阳,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正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位,又何必做出这等授人以柄的愚事来?可要说朱温什么都不知道呢?又决计说不过去,这等灭门的勾当,若无朱温的授意,又有谁敢下手呢?”
“不错!”吕方点了点头:“依某家推测,乃是那朱温年岁渐大,功业渐成,便耐不住性子,要亲自尝一下天子的滋味,加之今上英明果决,又正当盛年,朱温见之颇有猜忌之心,只怕自己死后,子孙控制不住,反为其所制,流露出了弑君之心,属下小人见状,便行那侥幸之事,想要邀宠,所以才出现这般情形。”
陈允迟疑的点了点头,吕方的推测虽然大胆,可和考量一下,竟然没有一处不相符的,的确这被弑杀的天子虽然自从即位以后,势力渐衰,但是较之他的兄长僖宗皇帝胜过百倍,在他的手上不但扫除了秦宗权、孙儒、董昌这等谋逆大寇,而且根除了宦官这等缠绕了唐代百余年的巨祸,并且多次企图重新控制各处藩镇,至于最后失败,只能说黄巢之乱后,唐王朝便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生机,这十几年来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在这点上,后世史家是有共识的,在他的谥号上便可以看得出来,“昭”字虽然及不上“文、武”这等美谥,可作为一个末代皇帝,能够得到这种谥号,是很能说明问题的。
“那主公以为我们当如何应对呢?”陈允自然知道吕方说这么大一番话不会是无的放矢,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决定该如何从这一剧变中获取更大的利益,对于吕方那种神奇的从芜乱无章的表象中敏锐的发现世事发展的脉象的能力,他早就佩服的五体投地了,镇海军中那么多将佐愿意奉其为主君也正是这个原因。
“既然今上已经被人弑杀,朱温也五十有余了,想必其篡位的日子也不远了,我们应该做的就是找到镇海军在这个乱世中的位置。”
陈允立刻就明白了吕方的意思,朱温既然要建立新朝,那么吕方能选择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把朱温当做篡唐逆贼,加以讨伐,自身就可以成为独立的政治实体;而另外一条路则是向朱温表示恭贺,并派出使臣求取官职,成为名义上朱温的下属,实际的政治实体。虽然吕方所控制的两浙与朱温的地盘并不接壤,无论选择哪条道路,都不会和朱温发生直接的军事冲突,但由于其余的南方藩镇也会在这场站队行动中做出自己的选择,那么做出那种选择最为有利便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了。
“吴王定然会反对朱温,这岂不正好是一个机会?”陈允突然抬头答道,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不错!”吕方击掌笑道,正如陈允所言,杨行密与朱温自从清口屋书龙敌无之战以后,便一直处在敌对的状态,这次田、安之乱中,朱温虽然没有直接参战,可也遣军驻军宿州观望,如果不是杨行密很快的扭转了形势,很难说朱温会不会趁机南下,而且李神福第一次进攻杜洪时,朱温分兵围攻光、寿两州加以牵制,第二次围攻杜洪时,朱温又遣将曹延祚领兵入援武昌杜洪。更何况杨行密的根本之地在淮南,淮河绵延千里,若想据守,则得前据徐、宿诸州,而徐宿两州地势平坦,步骑纵横,相距朱温的核心区域汴宋不过两三日路程,双方无论从历史旧怨还是地缘政治的角度上讲,都是你死我活的大敌。
“传令下去,让三军缟素,为天子服孝,至于其他,无须表示。”吕方下令道。
陈允脸上满是敬佩的神色,起身领命道:“下官领命!”说罢便转身离去。
待到陈允离开,沈丽娘疑惑的问道:“夫君,既然是朱温弑杀天子,你为何不号召藩镇,讨伐此贼?”
吕方伸手搂住爱人的纤腰,将其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坐下,笑道:“此时我们最大的敌人便是淮南,既然朱温是他的敌人,那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们又怎么能讨伐朋友呢?”
沈丽娘脸色微变,她一时间还无法接受吕方冷酷的推理,吕方拍了拍屋书龙敌无爱人的手臂,沉声道:“其实朝廷在黄巢之乱中失去了对江淮地区的控制权后,就已经覆灭了,这十几年来长安城中的不过是一具僵尸罢了,无非是谁来做这个恶人罢了。朱温实力最强,野心最大,又性子最急,便来做了这恶人。眼下无论我们如何表态,都不好,最好是等到大家都摊完了牌,我们再表示臣服朱温。”
“那你不怕淮南借口讨伐叛臣,攻打我们吗?”沈丽娘疑惑的问道。
“就算我们不臣服朱温,淮南便会放过我们不成?”吕方笑道:“反正都要打,还不如尽量多争取一些盟友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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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洛阳,经历了黄巢、秦宗权之乱后,此地早已被打成了一片白地,端得是荆棘遍野,了无人烟,虽然之后张全义屯田此处,苦心经营,稍微有了些人烟,可相较盛唐时巨室万家,船舶相连的胜景,还是不可道里计了。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自从天佑元年四月,朱温强将天子从长安迁出,便安置在这洛阳城中,随后李茂贞、王建、李继徽三镇称受天子衣带诏,讨伐朱温。朱温则以镇国节度使朱友裕为行营都统,领关中诸将抵御之,同时令保大节度使刘鄩弃鄜州,引兵屯同州。而朱温本人则统领大军立即从大梁出发,西入关中,讨伐李茂贞等人,并与七月份经过东都,面见天子。自从朱温将天子从长安强迁到洛阳,控制在自己手中,李茂贞、李克用、刘仁恭、王建、赵匡凝、杨崇本、杨行密等强藩纷纷暗中信件往来,密谋联合讨伐他,此番他领大军入关,强敌环伺,而当今天子精明强干,绝非束手等死的懦弱之人,若变生其中,敌发于外,只怕那时便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朱温便决定为禅代计,另立幼主。朱温于是遣判官李振至洛阳,与蒋玄晖及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右龙武统军氏叔琮行此大事,自己领大军入关。
咸阳永寿,位于关中平原和北部,南接乾陵,北接彬县、号称“秦陇咽喉”朱温领兵入关后,便屯兵于此地,分兵南至骆谷,等待凤翔军,游骑发生几次战斗后,李茂贞便兵不敢出,此时已经十月了,天气渐寒,朔风劲吹,铁甲生寒,守营的宣武士卒是关东人,到了这苦寒干燥的关西之地,不由得满腹牢骚,守门的军士骂道:“凤翔镇那帮兔崽子真是麻烦,这般天气还闹腾个不停,索性出来一决生死便罢了,早知如此,去年大王就该将李茂贞那厮杀了,省得爷们还吃这般苦楚。”
一旁的老兵满脸皱纹,头发花白,渺了一目,也不知吃了多少年这断头饭了,听到同伴的抱怨声,看了看旁近没有巡查的军官,冷笑道:“别抱怨了,我看在这永寿也呆不了多久了,不久就该班师回大梁了,只不过往后只怕我们没好果子吃了。”
先前说话那守门军士听了,倒来了兴趣,凑近了那老军笑道:“你这厮和我一般都是披甲持戈的穷军汉,怎得知道这等紧要消息,莫非是从刘都长那里打听来的?”
“呸!”那独目老兵不屑的吐了口唾沫:“刘都长,就凭他那管着百十口人的芝麻大点的官,如何知道。老子是推测出来的,你想想,粱王亲领大军入关,加上关中原来的守军不下十万人,每日里人吃马嚼的都是海里去了,这关中的地皮你也看到了,物产哪里及得上我们关东富庶,入关时便已是九月了,如果粱王要灭李茂贞,定然是一入关便疾进求战,哪里会像这般在这里连营屯守,不死不活的。”
守门军士听到这里,不由得连连点头,笑道:“说的不错,如果是这般就好了,听说这关西风大,到了三九天,寒风吹到脸上便如同小刀子一般,拉开的满是血口子,那怎生熬得?不过你方才又为何说我们没有好果子吃了呢?”
那老兵冷笑了一声:“哼,你想想,粱王连天子都弄到洛阳去了,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自然是自己当皇上啦!如此说来,我们也说不定能混到个一官半职的。”
那守门军士笑道,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一官半职?”那老兵脸上满是冷笑:“粱王要当皇帝,得封赏的也是那些将军大臣们,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苦哈哈,倒是粱王做出这番事来,其余的那些节度观察们得了籍口,围攻过来,我们岂有好日子过。”
“宣武兵精,天下第一,打便打,又怕他们不成!”这守门军士挺了挺胸膛,脸上满是自得之色。
“天下第一倒也未必,河东的那些胡狗就未必差了,而且今日河东出兵,明日江淮进犯,便是打得过,跑也跑瘦了。”
听到老兵这般说,几名守门的军士脸色顿时黑了起来,的确这些吃惯了兵粮的老兵不怕军阵厮杀,反正要么杀敌得了犒赏,痛快吃喝一场,要么被敌所杀,死了也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可这长途行军却的确是难熬的很,扛着军械行装,每日里还要筑墙修壕,还未必有热食进肚,朱温的地盘主要是关东,虽然土地平夷,户口众多,反之则是四面受敌,无险可守,若是如那老兵所说的一般,一年折腾个几次,便是铁打的汉子也要摇头。
众守兵正在说话前,望楼上的突然传来一阵呵斥声,却是有传骑到了,在望楼躲风的都长一边下楼一边呵斥道:“你们这群欠打的贼配军,还不快些推开拒马,打开大门,若是耽搁了军情,看某家还不扒了你们的皮。”
那些守兵赶紧推开大门,不待那些士卒完全推开拒马,数骑便飞快的从那一人多宽的缝隙中冲了进来,不待都长阻止,为首的马上骑士便勒住战马,从马匹上滚了下来,从腰间取出令牌,急道:“某家是洛阳来的,李判官的急使,粱王在哪里?”
那都长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宣武军中谁不知道宣武军判官李振位高权重,气量狭窄,稍有触犯之处,便要报复,他当年屡次科举不中,对于那些科举及第的朝中官吏十分痛恨,在朱温麾下后,每次前往长安洛阳,稍微抓到机会便痛加折辱,乃至满门族灭,像这等得志小人,还有谁敢稍有违逆呢?
那骑士问明了方向,便快步往粱王帅帐赶去,那都长待恭送那行人离去后,回过头来,擦了擦头上冷汗,指着手下骂道:“你们这些懒骨头,还不快关上营门,将拒马恢复原位,难道想吃军棍了不成?”
宣武军帅帐中,朱温正与心腹谋士敬翔商议军情,外间有侍卫通传,说洛阳有急使赶到。朱温看了身旁的敬翔一眼,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有几分期待又有一丝害怕。敬翔站起身来,吩咐让使者进来,不一会儿,使者进得帐来,拜倒道:“洛阳李判官有密信送至。”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书帛递上。敬翔接过书信,本欲拆开,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书信转递给朱温。朱温接过书信,双手竟然有些颤抖,好似手中拿着的不是一封轻飘飘的帛书,而仿佛重若千钧一般。
朱温拆开书信细看,刚看了数行,便将那书信掷龙无敌在地上,扑倒在地号哭道:“奴辈负我,使我受恶名于万代。”帐中众人顿时大惊,那信使更是呆若木鸡,说不出一句话来,敬翔连忙拣起地上的书信,细看了两行,心下才了然。朱温在地上号哭了一会,猛地一下爬起身来,抢过挂在壁上的佩剑,拔出便要自刎,旁边的敬翔眼疾手快,赶紧抱住朱温持剑的右臂,喊道:“大王一身泰山之重,岂能如此自轻?”
朱温脸上已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的答道:“天子为奴辈所弑,某位居极品,宿卫之兵皆为朱某肺腑,虽非某家所命,又岂能逃得出天下万民悠悠之口,不如就此自刎,也能求个清白。”
敬翔却不放手,急道:“大王差矣,天子弃世,大王受国朝厚恩,正是讨贼报恩之时,岂能一死了之?何况今上诸子皆在,岂能弃之不顾?大王请三思呀!”
听到敬翔这般劝解,朱温挣扎的动作慢了下来,此时旁边的将佐才反应过来,赶紧围了上来劝解,有个手快的赶忙将朱温手中长剑夺去,丢到一旁,朱温见状,无奈的跌足道:“当朝诸公皆在,自有讨贼辅佐之人,不缺朱某一个莽夫,若某家今日不死,之下,难道还逃得过史书上的骂名不成?”
“正是因为天下人都看着,大王才不可轻生。”敬翔劝解道:“大王若死,这个局面立刻便分崩离析,天子到洛阳后才稍得安定,若今上诸子颠沛流离,大王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天子。至于史书,大王未曾听过周公之事否,周公辅佐成王,流言极多,皆龙无敌言周公其心叵测,若周公当时便丢下不管,又岂有那八百年天下?请大王忍辱负重,一心为国,待到最后,史书定有分教。”
敬翔这一番话说下来,朱温不由得摇头叹道:“某家本欲做个纯臣,想不到生逢乱世。也罢!也罢!”说到这里,朱温从腰间取下虎符,递给敬翔道:“本王如今方寸已乱,实在无法领军,且让你代领数日,军中诸事,皆由你处置。”
敬翔躬身双手接过虎符,道:“下官领命,天子弃世,应领全军服孝,退回洛阳,再做处置。”
朱温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疲倦枯槁之色,右手摆了摆,敬翔赶紧领着众将退出大帐,让他休息静养。
昨天写了几遍,都觉得有点不对,总是和自己想要表现的东西有点差,今天补上,晚上还有一章,韦伯这里请大伙原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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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诸将离开帅帐之后,朱温方才那副伤心欲死的表情立刻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脸的踌躇满志,毫无疑问,留在洛阳的当今天子一直没有脱离他的掌控,无论是生还是死,方才发生的那一切只不过是演给手下和天下人看的一出戏罢了,作为一个由社会最底层爬到帝国最高权力者的男子,他不但有狮子般的凶猛,必要时也不缺乏狐狸般的狡诈。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官家已死,会有什么人跳出来呢?河东沙陀子?淮南杨行密、河北刘仁恭?四川王建?”朱温在帐中慢慢踱步,口中喃喃自语道,这几人都是他多年的敌手,实力雄厚,虽然随着宣武军势力的膨胀,这几人对朱温的态度也逐渐微妙起来,不再敢与其正面对抗,就是与朱温有杀子之仇的李克用,经历过两次晋阳之围后,也改变了应对宣武军的态度,但是此次之事,实在太大,这几人肯定会联合起来,对宣武军发起新的进攻,朱温也有了应付之策,但是其余的中小藩镇,他们的态度就会微妙的多了,也重要的多了。
“大王。”大帐的帘幕突然被打开了,进来的是敬翔,朱温对这个心腹点了点头,自顾问道:“此番事了,洛阳那几人当如何处置?”
“弑杀天子,朱友恭、氏叔琮这两人必须死,方能洗脱罪名。”
朱温脸上露出犹疑之色,朱友恭是他的义子,氏叔琮更是他的心腹大将,两次围攻晋阳,都是他主持的,这下要拿来脱罪,实在有点舍不得,便低声问道:“可否以他人代之?”
敬翔脸上露出难色,答道:“若是如此,下官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朱温看到连平日里态度柔顺的敬翔也露出难色,知道这两人是保不住得了,他本是剧盗出身,心狠手辣的很,转瞬之间便下了决心,叹道:“也罢,那本王一回洛阳,便将这两人拿下论罪便是。”
东都洛阳,也许是由于今年的夏天旱灾的缘故,街面上有些萧条,几条坊街两旁的墙壁上还残留着黑色血迹和烈火烧灼过的痕迹,这是前些日子军士不满粮价上涨,作乱劫掠市面的结果,掌管洛阳驻军的左右龙武统军朱友恭和氏叔琮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那些乱兵弹压下去,在四门附近的城墙上还挂着十余枚发黑了的首级,这些首级都是牵涉其中的乱兵的,偶尔有途径附近的行人看到那些首级,都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
洛阳宫崇勋殿,唐朝盛时,此地本为天子巡游东都时驻骅所在,朱温将天子劫持到洛阳时,便将其安置在此处,后来朱友恭、蒋玄晖二人领兵弑杀天子,伪称天子为昭仪所杀,便将梓宫放置于此处。这宫室规模甚大,天子居住时之占了其中很小一部分,仆役人手不够,许多残破之处未曾修补,如今天子已逝,宫中仆役更是大半离去,只有一名老太监正在殿中擦拭棺木,一阵阵夜风吹来,更显得四处积尘,衰草丛生,宛若鬼蜮一般。
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人声,那老太监不由得神色慌张,想要退出殿去,刚出得点来,便看到火光映照之下,一行人正向殿前赶来,若是向殿门出去,只怕撞个正着,只得退回殿中,左右看看,只得躲到那梓宫的背后阴影处,心中默默祝祷,只求能够躲过这一遭祸事。
那老太监刚刚躲好,那行人便到了,数十名披甲卫士便分立殿中,把住各处通道,幸喜那崇政殿面积甚大,那些卫士也并未仔细搜查,只是把住要道,不让外人进来罢了,那老太监才能隐藏的住,不过想要偷偷逃走,却也决计不能。
老太监躲在棺后,知道自己若是发出声响,定然惹来杀身之祸,只得全力屏住呼吸,心头却是不解,这个关头,又有何人来到这里,莫非还有谁对天子的尸首不利不成。
老太监正疑虑间,突然听到咯噔一响,与此同时,紧靠着的棺木也传来一阵震动,好似有什么重物撞击在上面一般,接着便听到一个男子的哭喊声:“君上在洛阳为乱贼所弑,全忠纵然身在关中,然朱、氏二贼皆为全忠部属,纵然罪臣全身是口,也难辞罪责。罪臣本欲自刎以谢天下,然幼主尚在,国事日危,全忠只得先讨逆贼以明志,再悉心辅佐幼主,中兴唐室,方得报得主上大恩。”说到这里,便传来一阵阵哭泣声还有重重的撞击声,想必是说话那人正在以头撞击棺木外壁。
“莫非是那逆贼朱温?他来这里作甚?”躲在棺木后的老太监心头生出疑念,这太监姓迟名树德,本为沧州人氏,为宫中太监,朱温将天子迁出关中时,为了更好的控制天子,便将天子身边小黄门等两百余人尽数坑杀,换上形貌相似的自家人代替,这迟树德少时遇有异人传授,会导引闭息之术,施展此术之后,可以半日呼吸减缓,心跳停止,仿佛真死一般,靠了这本事,他先装死,待宣武兵离去后方才从坑中挖出一条生路,逃得性命。他逃得性命后,便隐藏在洛阳城中,想要寻机救得旧主,可宣武兵对天子看守极为严密,直到天子为人弑杀之后,看管才松了下来,迟树德才寻得一个机会,入宫拜祭旧主,却没想到遇到了从永寿赶回的朱温一行。
正当迟树德猜疑的时候,外边又有一个柔和的嗓音劝解道:“大王请节哀,保重万金之躯,如今天子弃群臣而去,若您再有个万一,万民又有何依靠?”
听到这个声音,迟树德立刻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在这洛阳城中,能够被称为“大王”的除了这棺木中人的几个儿子外,剩下的只有被封为粱王的朱温一人,至于方才劝慰那人,迟树德也听出来了,正是那个先前催逼天子赶往洛阳的宣武军判官李振。
“冲出去杀了那逆贼?”迟树德伸手抓住怀中的匕首,旋即又犹豫了起来,自己只有一人,外面却有数十名护卫,伤到朱温性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白白丢了性命罢了。正犹豫间,却听到朱温的声音:“你以为当如何处置朱、氏二人?”
听到朱温的询问,李振犹豫了片刻,最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答道:“晋文帝杀高贵乡公,归罪成济。今宜诛友恭等,解天下谤。”
李振话出口后,便觉得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形体百骸空荡荡的,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眼前的朱温,他方才说的乃是三国故事,高贵乡公曹髦乃是曹魏的第四任皇帝,不堪司马氏兄弟的跋扈,带领宫人讨伐司马昭,结果在司马昭谋士贾充的指使下,为武士成济所杀,后来司马昭为了塞天下人的口,将成济族诛,却放过了自己的心腹谋士贾充。李振身为朱温心腹,在洛阳中总摄诸事,天子被弑杀,自然脱不得干系,他此时见朱温发问,揣测主上的心意,便抛出这两人当做替罪羊,想要保住自己。
“嗯,也罢,明日你便草拟文书,削去这两人所有官职,复朱友恭旧名,问罪斩杀。”朱温沉吟了片刻,最后下了决心。
李振看主上没有触及自己的意思,这才觉得松了口气,沉声道:“帝死时,已发出文书,言乃是二昭仪所害,若归罪于朱、氏二人,只怕反而惹人遐想,授人以柄;正要先前有护驾军士掠米于市者,不若言两人治军不严,使得军士侵掠市肆,这样也可以缓百姓之恨。”
朱温低头沉思了一下,的确弑君的罪名实在太大,无法拿到台面来,李振这个办法要巧妙的多,便点头道:“也罢,便按你说的做吧。”
两人计量已定,便纷纷退下,随后护卫的军士也随之退下,迟树德害怕有人留下,又等了许久,方才走出来。此时一阵夜风吹过,他顿时觉得背上一阵冰凉,原来方才他在棺后,紧张到了极点,除了一身的汗,却丝毫未觉,到了此时才感觉到。迟树德转身在棺前跪下,祝祷道:“朱温受唐室厚恩,却如此阴险歹毒,老奴纵然年迈体衰,也要拼得这一身性命,为大家报得此仇。”言罢,便起身下得殿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次日清晨,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府邸,唐时习俗,藩帅喜在军中选择勇武之士,养为义子,诸般待遇与亲子差异不大。朱温也不例外,朱友恭能得到今日的地位,绝非只凭自己和朱温的义父子关系,更多的是凭借这十余年的苦战而来的。如今虽然他在洛阳城中,然而不改武人本色,还是清晨,他已经在书房后的花园中舞了好一会儿剑了,他刚出了汗,便听到外间传来一阵嘈杂声,他以为又是乱兵起事了,不由得恼怒的皱了皱眉头,叫上几个伴当,往外间走去。
朱友恭走到大门口,只见与守门军士争吵的不是乱兵敌龙无,却是一队军士,领头的确是节度判官李振麾下之人,赶紧喝令手下让开,问道:“何事这般喧哗?”
守门士卒赶紧禀告道:“并非小的乱来,却是那位说奉了粱王钧命,要将将军拿去问罪!”
朱友恭听了一愣,哑然失笑道:“粱王还在关中领军征讨李茂贞,如何能在洛阳城中下令拒捕某家,定然是尔等弄错了。”
那领头的校尉赔笑道:“下官职分卑微,只知道奉命行事,请将军查看印信,若是无误,去上一趟便是,莫要为难小的。”说罢便呈上文书。
朱友恭看了看那文书,果然印鉴无误,他皱眉想了想,想必是在军中的朱温不知听了什么谗言,遣人发书来治自己的罪,以自己与其的义父子关系,只要小心从命,最多呵斥一番便是,若是不从,反而有害。想到这里,朱友恭笑道:“也罢,某家走上一趟便是。”说罢,便回身换上袍服,随那队军士往李振府上去了。
一行人走到半路,那使了个眼色,数条军汉扑了上来,将朱友恭拖下马来,夺去佩刀,五花大绑了结实。朱友恭待要反抗,虽然他颇有勇力,可又哪里抵挡的住对方人多,不由得怒骂道:“尔等奴才,这是为何,待某家见到李振那厮,定要将尔等尽数斩首。”
那校尉却只做没听到,领了军士往东门外赶去,待到了东敌龙无门外,朱友恭只见一大片空地,中间放着两个木台,正是处刑之处,正惊疑间,旁边又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也绑了一人,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同僚,右龙武军统军氏叔琮,脸上也是惊惶失色,到了此时,朱友恭方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为何惹来杀身之祸,赶紧拼死挣扎,可被绳索捆的结实,如何脱得了身。军士们立刻将两人拖到木台旁,准备行刑,朱友恭不由得又悔又恨,嘶声喊道:“卖我以塞天下人之口,如鬼神何?行事如此,望有后乎?”
刀光一闪,两颗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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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围观的百姓不明其中真相,正犹疑间,一名文吏来到行刑的木台旁,大声宣告起来,将为何处斩朱,氏二人的原委细细道来。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众人想起前些日子被乱兵劫掠市肆之事,轰然爆发出一阵称颂粱王之声,许多不久前刚刚失去亲人的百姓,更是痛哭流涕,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有几个胆大的发一声喊,拣起地上石子污物,雨点般的向朱、氏二人的尸首投掷而去,行刑的军士事先得了吩咐,并不阻止四周百姓,只是站在四周围观,众人见状,也纷纷模仿,不过须臾功夫,朱、氏二人的尸首便被投掷而来的石子污物埋了浅浅一层。
迟树德也隐藏在围观的人群中,为防止被人发现他的阉人身份,他在颔下粘了几缕假须,穿了件粗麻袍子,看上去不过是一般路人罢了。他在洛阳时曾远远见过朱、氏二人,方才仔细比对,确认并非李代桃僵之计。以他的阅历见识,再加上昨夜在崇政殿所偷听的到消息,自然知道这两人不过是朱温抛出来的替罪羊,他也知道此时洛阳城中朱温耳目众多,自己一个阉人,若漏出丝毫蛛丝马迹出来,便会惹来杀身之祸,他打定主意,自己受天家恩重,如今故主已死,眼看逆贼朱温谋篡之事日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孤身一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看是否能从魔爪中替先主抢出一点骨血来。那迟树德既然打定了主意,便赶往囚禁何后及诸皇子的所在,可蒋玄晖对何后与诸子皆看守极为严密,迟树德始终没有找到机会,眼见得身边财帛减少,只得离开洛阳而去,他一心为旧主报仇,便想假传天子衣带诏书,号召发对朱温的藩镇起兵讨伐朱温,救出何后和诸皇子。此时天下间反对朱温的而且相对比较有实力的藩镇并不多,不过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淮南杨行密、幽州刘仁恭,荆南赵匡凝、蜀中王建几家而已,其中河东、凤翔、幽州、蜀中四家不是距离洛阳路途险阻,就是途中多有军事重地,关卡众多,不易抵达;荆南赵匡凝兄弟不但相距洛阳不远,而且赵匡凝素来忠于朝廷,即使在关中朝廷早已残破的时候,历年来供奉赋税从未不曾断绝,于是迟树德便决定一路前往荆南,说服赵匡凝兄弟起兵讨伐朱温,如果不成,再顺长江而下,前往淮南,定要行得大事。
谁知待到迟树德好不容易赶到荆南襄阳,还来不及找到机会面见赵匡凝,便听闻朱温以赵匡凝东与杨行密交通,西与王建联姻为借口,以武宁节度使杨师厚领军进击,自己领大军为继。杨师厚兵锋极锐,突破了方城,连下唐、邓、复、郢、随、均、房七州,直抵汉水北岸,已经直逼赵匡凝首府襄州城下。赵匡凝以二万军列阵汉水之南,与之对峙。天佑二年九月,朱温自领大军列阵汉水之滨,吸引赵匡凝军主力,令杨师厚出襄州谷城阴谷口作浮桥,渡过汉水,侧击赵匡凝,大破之,赵匡凝精锐尽丧,逃回襄城,杨师厚遂领军直扑襄城。赵匡凝见形势不妙,便在当夜纵火焚城,自己领亲族部属乘船顺水而下,延汉水入长江,一路逃往广陵,投奔杨行密去了。迟树德见势不妙,抢了条小船,随之沿汉江而下,也往淮南逃去,好不容易才抢了条性命。待到迟树德逃到广陵,已经是天佑二年的十一月了,从那日在崇政殿中偷听到朱温与李振在先帝棺前的密谋已经有一年有余了,回想起那日宫中的故事,当真如隔世一般。
这迟树德这一路数千里的颠沛流离下来,便是身上有些财物,也悉数变卖丢失干净,待到了广陵,早已是全身上下,除了一件衣服外别无长物了。俗话说的好:“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便是开国时的左武卫大将军秦琼秦叔宝,落魄时也有卖马求医的窘境,更不要说迟树德不过是个失势的太监了,此时形势已变,他也早已没有了联合藩镇,为旧主报仇的那股子意气,每日里在街边摆了个字摊,替人书写书信对联过活,幸好他在宫中时司礼监做过,一手柳体相当不错,才能混个肚圆。
这天朔日,往来的人流不少,到了下午,迟树德竟然写了二十余封书信,算了竟有了百余文钱,他算了算加上积存的数目,勉强也够给自己缝上一件厚衫了,此时已经是十一月时分,广陵天气已经颇为寒冷,随手他练气有成,可毕竟是个阉人,阳气不足,哪里熬得住,眼见路上行人渐少,便收拾了家什,准备回家,到住宿旁的婆姨家央告做一件厚衫。
迟树德收拾好了摊子,便要动身,突然旁边钻出一人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笑道:“莫不是迟公公,想不到你也到这广陵来了。”
迟树德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此时早已息了那番雄心,只求能够苟延一条性命罢了,此时被人认出,也不知是祸是福,回头一看,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衣汉子,白面短须,生得体型长大,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虽然有几分面熟,一时间却认不出是谁。
那青衣汉子见迟树德眼神迷惑,显然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上前一步笑道:“家父河间张浚,曾为朝中宰臣,天复二年,赐某李姓,以为江、淮宣谕使,书御札赐吴王,拜吴王东面行营都统,以讨朱全忠。公公莫非认不出某家了。”
经过李俨这番提醒,迟树德仔细打量了一番,才认出眼前此人便是当年驾前那个英俊潇洒的金吾将军,赶紧躬身拜倒道:“原来是李宣谕,想不到老奴竟然在广陵能遇到您,当真是意想不到呀。”
李俨赶紧一把扶住迟树德,不让其下拜,他在这广陵城中,并不被淮南诸将看重,日子也过得并不如意,如非吕方暗中接济,只怕连衣食都不周全,这下突然见到旧识,更是欣喜非常,把臂笑道:“我昨日看到驿馆中的老卒的书信,一手字体劲道非常,竟然是宫中的旧体,暗想该不会是旧日相识,便询问清楚,赶过来查看,想不到竟然是施公公,来、来、来,快与我同去大醉一场。”说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李俨说罢,便要扯着迟树德往酒肆那边赶去,却一把没扯动,回头一看,只见施树德站在那里,脸色尴尬,十一月的天气,身上却只披着一件破旧的细麻夹衣,袖口、肘部还有几处缝补之处,显然这日子过得颇为窘迫,自己方才来得急,竟然没有注意道。李俨不假思索,解下身上那件青衫,披在迟树德的身上,笑道:“公公且将就披着,待明日再换新衣。”
二人到了酒肆,李俨显然对此地颇为熟络,对当胪的买酒女喊了一声,便自顾往里间走去,不一会儿外间便流水般的送进酒菜来,不过是些菜羹、鱼脍、狗肉一类的,酒也粗粝的很,不过这确实迟树德近半年来第一次喝酒吃肉,一时间双目竟然有些湿润了,他喝了两杯入肚,顿时觉得身上暖和了起来,却听到李俨问道:“某家从天复二年离开圣上东下后,便不知这数年宫中情形如何,公公可否告知一二?”
李俨开口询问时,迟树德正夹了一块狗肉塞入口中咀嚼,突然便僵住了,他想起自己得知被韩建杀死十九王的愤怒;被李茂贞劫持在凤翔城中,被朱温领军包围时的饥饿和绝望;在谷水时为宣武兵坑杀时装死时的恐怖;还有得知天子为逆贼弑杀的悲愤,还有这一路上的艰险,还有广陵城中的颓唐,这些他本以为已经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一下子又跳了出来,将他的脑袋塞得满满的,一时间迟树德竟然呆住了,连口中含着的狗肉也忘了咀嚼,双目流出两行泪来。
一旁的李俨见迟树德这般模样,以为他发了痴,也不敢出言惊动了他,怕让迟树德丢了魂,正无奈间。迟树德突然扑到几案上,不顾全身沾满了肉汁酒水,大声痛哭起来。
李俨见迟树德哭出了声,反而定下神来,知道不碍事了。唐时内廷权重,不要说外廷官吏,便是天子有时也要仰仗他们,这迟树德虽然离神策军中尉,观军容使、枢密使这等宦官首领还甚远,可昔日在宫中也是天子心腹之人,否则也轮不到他跟随昭宗到最后,一手书法不下于当世名家,唐家故事也都知晓甚多,若在太平年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哪里能想到如今这般沦落到广陵街头买字为生,也怪不得他哭的如此悲苦。
迟树德哭了半响,胸中的积郁去了不少,才觉得畅快了起来,抬头对李俨道:“李宣谕,自你离去之后,世事凋零,天子虽尽心竭力,然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实在是无可奈何,最后只得以身殉社稷,这般凄惨之事,让我如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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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迟树德便从昭宗企图去除宦官,反被宦官勾结外藩李茂贞所劫持说起,一直到最后为朱、氏二人所弑,自己逃出洛阳,一路由襄城流落到广陵,靠替人作书为生,迟树德说完后,觉得口渴,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发现杯中酒水早已冰凉,原来他这一席话说下来,足足耗了一个多时辰,外间天色已经发黑了。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李俨赶紧一面唤来外间店家取来热水温酒,一面替迟树德夹菜,他与这太监往日在长安时也不过是见面点头的交情,此时却觉得分外亲切,毕竟他这些年来颠沛流离,在广陵也吃尽了苦头,如非遇到高奉天、陈允等人接济,这境地只怕还不如迟树德,毕竟迟树德还写得一手好字,有人身自由,可以四处奔走。他自己虽然名为宣谕使,可实际却被拘禁在广陵城中,如囚徒实际并无什么区别。
这时房间的帘幕揭开,却是送热水的小二进来了,两人都下意识的闭住了嘴,虽然这店家应该不是密探,可两人的身份尴尬的很,谈论的事情也容易惹来祸患,待到小二将酒壶放入热水桶中,出去之后,李俨方才低声问道:“那迟公公今后有何打算?”
听到李俨这般询问,迟树德愣住了,过了半响,方才苦笑道:“还能如何,咱家一个刑余之人,那日在谷水时就该被宣武贼兵缢死,却苟且逃生,先帝爷弃世时又忍辱不死,不过是想报仇雪恨罢了,如今看来,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说到这里,迟树德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便活的一日算上一日罢了。”
李俨见施树德这般模样,也不知该如何劝解,毕竟对方是个刑余之人,家族亲族早已流散,自身又无法生育,报仇无望,若是自己易地而处,的确也没有什么念头了。
“那李宣谕呢?这些年来你在广陵,淮南士卒精悍,杨行密与朱温势不两立。为何你不说服吴王讨贼?”迟树德突然想到眼前这人在广陵多年,想必在杨行密麾下也有个一官半职,心头不由得生出一丝希望。
听到迟树德这般发问,李俨不由得摇头叹道:“施公公想差了,杨行密不过拿我当个幌子,又济得什么事。再说那杨行密固然与朱温不和,也不过饿狗争食罢了。这等人物,不过唯利是图,与朱温利益相冲突时,便领兵进击,若无利害冲突,则各自则弱而食,岂会为了大义而自损。”他这些年来都在广陵,对杨行密的这一流人物认识的极深,此时不由得发生感慨。
施树德却不气馁,起身问道:“那又如何,天下哪家藩镇不是如此?这等末世,天下间皆是这等人物,难道还指望孔孟那等圣人降世不成?唐室已衰,非人力所能挽回,咱家倒不恨那朱温要篡位,便是没有他,李茂贞、韩建之流也并非善类,只是自古篡位之徒,皆有善待前世,曹魏代汉,文帝言‘天下之珍,吾与山阳公共之!’岂有如朱温一般胡乱杀戮,纵贼行凶的。”说道这里,施树德满脸都是恨色,的确正如他所言,自三国以来,篡位禅让早已变成了一门专业技术,从封大国开始,然后是加九锡,上朝不趋,剑履上殿,还要三辞三让,到最后那些枭雄才能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其中牵涉的礼数细节更是繁复无比,绝非一般人能够搞得明白的,以至于王朝更替频繁的南朝时有的家族居然主持过几次禅让的仪式。虽然那些篡位者搞这个仪式的初衷是为了让自己的政权更有合理性,和传说中的三代之治扯上关系,使得权力来源更神圣化,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在一定程度上也保障了旧王朝统治者的生命安全,毕竟篡位者从保护禅让这个神圣仪式不被破坏这个出发点,也会尽量保证旧王朝统治者的生命,起码不会那么裸的屠杀。篡位者通过体面的方式得到皇权,旧皇帝能够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这也算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潜规则吧,可是朱温的行动则粗暴的破坏了这一潜规则,用裸的暴力屠杀朝臣、宦官,皇子,到最后是天子本人,粗暴的将这一规则践踏在泥泞里,这一切让施树德对朱温的仇恨早就超过了一个忠于皇权的太监对篡位者的仇恨,毕竟他也曾熟读史书,“自古岂有不灭之王朝”的道理还是懂的。
听了施树德这番话,李俨讶异的看了对方一眼,眼前这个太监的见识远远超过了他印象中宦官的水准,他苦笑了一下,答道:“公公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吴王年齿已老,重病缠身,子嗣中又未有贤者,麾下诸将皆强梁,如今自保不暇,哪里还有工夫去找朱温的麻烦。”
听到李俨这番话,施树德联想起河东李克用也已老朽,不由得慨叹道:“老成凋零,余子尚懦,难道天下间便无人能够收拾朱温这个魔王吗?”
李俨听到施树德这般说,突然灵机一动,站起身来,蹑步走到门旁看看外间无人,才回到桌旁,低声道:“有个人,倒是真英雄,却不知公公愿意投否?”
施树德见李俨突然行动如此鬼祟,不由得也提起了精神,笑道:“咱家一个阉人,家小子嗣皆无,又是这把年纪,还有什么丢不下的不成?若是真英雄,便是将这把老骨头与他当柴烧,又有何妨?”
李俨听得这般说,便将吕方从淮上一介土豪,经过多年苦斗,最后割据两浙,成为一方豪雄的事迹说与施树德听,说完后,李俨浅笑道:“公公看这吕方诸般事迹,是否真英雄?”
“这吕方由一介淮上土豪,不过数年功夫便割据一方,屡却强敌,自然是真英雄,你让我去投他,倒也不错,可我不过是个老太监,他要我又有什么用处?”
李俨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起身唤外间店家取来纸笔,便在酒桌上写了书信,待墨干了便折好书信递给施树德道:“公公只需将这书信交与镇海军高奉天高判官,自然有人替您引荐。”
施树德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刻便明白了这李俨只怕也是替吕方做事的人,他这样身份的一个人留在广陵,这吕方的居心可想而知,想到这里,施树德也不多问,将那书信纳入怀中,拱手道:“多谢李宣谕,那咱家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便去杭州了。”
李俨解下腰间的褡裢,递到施树德的手中,道:“穷家富路,这点便供公公路上花使。”
施树德也不推辞,接过褡裢系在腰上,拱手道:“后会有期。”敌龙无便向店外走去,李俨却没有尾随出去,反而坐下喝酒吃肉,待过了好一会儿,才喊来店家会钞,方才离去,此时施树德早已走得没影了。
李俨一路晃晃荡荡,回到自己的住处,和门口看守的老军打了个招呼,才回到自己屋中,本来他刚到广陵时,看守的还颇为紧密,可随着时日长久,看守的人也渐渐松懈下来,反正他一个外地人,又身无钱财,能跑到哪里去?今日他遇到施树德,让其前往两浙,投奔吕方,也是颇有深意,毕竟自己已经是吕方势力集团中的人,却孤身一个,无有援手,而这个施树德好歹也是曾在天子身边做过事的,对于朝廷秘辛知之甚多,若是落到吕方这等人物手中,说不定便有一番用处,那施树德若是在杭州站住了脚,自己也能多个奥援,也是意外之喜,想到这里,李俨的脸上露出了自得的微笑。
施树德回到住处,他也没什么行李需要收拾的,便将几件随身物品打了个包裹,便倒在草堆中早早睡去,准备次日一早,便买了干粮,出城上路。
吴王府中,杨行密的寝卧之处,戒备森严,此时已是深夜,可纸窗还是透出灯光,一阵夜风吹过,隐约可以听到女子哭泣的声音。
卧室内,杨行密斜倚在金榻上,双目紧闭,面色金紫,胸口微微的起伏着。榻旁坐着一名大夫正替他诊脉,紧闭双目,正努力感觉杨行密的脉象。大夫身旁的中年妇人,正是杨行密正妻史氏,脸色忧虑,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大夫的脸色,仿佛自己丈夫的生死祸福敌龙无便取决于大夫的脸色喜怒一般,史氏身后站着六七个年轻女子,都是杨行密的姬妾,个个都在低声哭泣。
那大夫诊脉良久,突然睁开双眼,缓缓站起身来,史氏赶紧迎了上去,低声问道:“先生,大王这病症如何?”
那大夫脸色沉重,低声道:“在下到外间开方,夫人在那边再问可否?”
史氏心知只怕丈夫病势沉重,大夫怕在这里说让病人听到,反而不为美,赶紧点头,正当此时,却听到身后有人说道:“在这里说便是,何必到外间说,生死有命,便是阳寿已尽,杨某也不会责怪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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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夫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回头一看,躺在锦榻上的杨行密方才还紧闭的双目已经睁开了,虽然面容枯瘦金紫,可一对眸子却清醒的很,绝非心神昏乱者所有的。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这大夫乃是广陵城中的名医,平生见过的临死之人不知凡几,他方才诊断杨行密的脉息,便觉得对方脉象浮大而无力,分明是旧病复发,肺腑虚弱,精血枯竭,已经是到了危在旦夕的时候了,身上的痛苦可想而知,此时却有这等眼神,分明是对自己的生死已经有了觉悟,他本是扬州土著,当年淮南混战,广陵被围八个月,斗米至千钱,杨行密遣部将以军粮煮粥相救,活口何止数万,可谓万家生佛,他家也是其中之一,如今却是这等模样,那大夫不由得鼻头一酸,跪倒道:“在下无能,大王之症只怕,只怕……。”说道这里,那大夫声音已经哽咽,泣不成声了。
史氏见那大夫居然对病人吐露实情,暗自担忧,可又见丈夫的模样,心知像杨行密这等人物,只怕心底对自己的病情已经了然,此时发问不过是为了求证一下罢了,便上前走到杨行密身旁,取了两个锦垫放在丈夫头下,让其头抬得高些,可以平视对方,方便说话。
杨行密感激的看了史氏一眼,才对那大夫问道:“你不必惶恐,我知道你已经尽力而为,只是某家父祖两代都活不过五十,这是命。只是你可能推断杨某还有多久寿命?”
那大夫低头考虑了一会,才抬头小心答道:“大王若是小心调养,大概还有三个月吧。”
杨行密点了点头,对那大夫道:“好,只是我的病情不得外泄,你这三个月便在王府之中,诊金我自会遣人送至你府上。”
那大夫也是灵醒人,知道这个敏感时候,杨行密的病情牵涉极多,自己一个落不好只怕惹来杀身之祸,留在王府之中,对自家也是一种保护,赶紧连声称是。
待到随从引大夫下去,杨行密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道:“快遣人招周隐来。”
周隐坐在乘舆上,此时天色已黑,宵禁的广陵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同行卫士整齐的脚步声回荡在街道上,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一般,不时遇到巡逻的弓手,远远看到在队伍前面士卒手中打着的节度府的灯笼,便避让到道旁下拜,一副次序井然的样子。
“在天下间还有多少这样的州县呢?十座,五十,也许不到五十吧!可元和年间可至少有三百呀!”周隐暗自感慨道:“三十年前,这里是天下间最繁华的都市,可就因为高骈错信了一个小人,便将这一切化为灰烬,吴王苦心经营了快二十年才稍微恢复了一点元气,可谁又知道明天这一切是否会被兵火所吞没呢?”
“周判官,王府到了。”周隐正慨叹着,旁边的信使轻声禀告道,周隐这才如梦初醒,从乘舆下来,这些日子来,杨行密病重,朱温却领大军进攻寿州,诸般事宜都是身为淮南军判官的他处置,几乎都是吃住在王府中,今天稍微空闲一点,才回到府中处理一点家事,可刚刚躺下,王府便有人赶到,说吴王相招,只得立刻起身,暗想莫非是寿州那边的紧急军情来了。
那使者引领周隐一路来到杨行密住处,进得屋来,只见杨行密斜倚在榻上,昏黄烛光照在脸上,更显得枯瘦,床旁侍立的却是左右牙兵指挥使徐温与张灏二人,周隐不由得一惊。“难道寿州那边形势紧张到了这般地步?竟然连他们两人都要领兵去了?”
“周判官,今日招你来乃是有一要事需征询你的意见。”杨行密沉声说道,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吐字十分清晰:“方才大夫告诉我,杨某时日已经不多,我打算把渥儿马上从宣州回来。”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杨行密虽然用的是“征询”这个字眼,可是言语中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让其子杨渥继承淮南的基业,为了这个目的,居然连自己死期将近都丝毫不隐讳。周隐并没有立即作答,思忖了许久方才答道:”大王,司徒性格轻佻,喜饮酒击球,诸子又尚幼,如与之淮南之位,若以稚子千金,行于道中,不过引盗贼而已,不但不能保住大王基业,反而惹来大祸;庐州刺史刘威,细微时便跟随大王,必不负王,不若使之权领军府,待诸子长后以贤者授之,方为完全之策。”
周隐说完后,徐温,张灏眼神闪动,张灏更是已经按住腰间刀柄,只待杨行密的一声号令,便要上前斩杀周隐,杨行密却只是双目紧闭,闭口不言,好似在思虑什么极为难以决定的事情。过了半响,杨行密悠悠的长叹了一口气,道:“夜已深矣,老夫困倦的很,周判官请回吧!”
周隐见状,也不好多言,只得躬身下拜道:“大王且静养,下官先回去了。”
周隐刚刚走远,徐温沉声道:“大王平生冒矢石,临锋刃,与万死间博一生,为子孙立万世基业,若按周判官所言,岂非为他人做衣裳?”
杨行密却双目紧闭,一言不发,一旁的张灏耐不住性子,急道:“周隐那厮分明居心叵测,与刘威暗中勾结,觊觎大位,他此时尚未走远,不如让末将领兵追上去将其斩杀。”
杨行密却闭口不说话,张灏没有得到他的许可也不敢行动,只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旁的徐温却灵机一动,问道:“我遣急使,速招司徒从宣州回来可好?”
杨行密这才突然点了点头,低声道:“若如此,吾死亦瞑目矣,你在信中告知渥儿,速速回到广陵,为父当忍死以待之。”
得到杨行密的首肯,徐温兴奋的躬身领命,徐张二人走出门外,徐温对张灏低声道:“张将军,大王不欲杀周隐那厮,只怕是害怕如今广陵城中形势微妙,自己又病重,只怕杀了这厮,反而为有心人所利用,破坏了形势,自己无力弹压。可如今既然大王病危的消息已经让人知道了,我等就要小心防备有人作乱,待会回去后,你我便分别领兵隔绝广陵城内外水陆交通,你看可好。”
张灏知道此时正是紧急关头,自己和徐温已经和杨渥是一条船上的了,如果让刘威这等淮南旧将集团中的人继承了淮南节度使的位置,自己和徐温的下场必定悲惨的很,听得徐温说得有理,也不推诿,拱手答道:“便按你说的办,你速速遣人去宣州招司徒回来,我领兵隔绝交通,一定要等到司徒回来。”
“那好,你我便同心协力,将此番大事办成,司徒即位之后,富贵定与张兄共之!”徐温见对方这般爽快,不由得大喜,伸出右掌与对方慨然相击,两人皆是武人,双掌连击三下,隐约间有金石之声。
广陵城东门,出来不远便是邗沟,由那里上船,北上便能直通楚州,然后便能通过淮河或者其他水路通往全国各地,而南下不远便是长江,正是全国水路枢纽所在。施树德昨日在住处收拾了行礼,第二天起了个一大早到路旁买了些炊饼作为干粮,便往东门那边行去,准备渡江到润州,然后依照李俨所说投奔吕方去。可他离城门还甚远便看到排了一条长龙,竟是拥挤的很。施树德不由得十分惊讶,这广陵虽然人烟繁盛的很,可当日又并非朔望日,哪来的那么多进出城门的百姓,赶紧赶上两步,对队伍末尾的那人唱了个肥喏,笑道:“借问小哥一句,今日为何城门这般拥挤,莫不是有什么事端发生?”
被问那人旁边放着一个货担,像是个行走乡间的货郎,回头看了施树德一眼,答道:“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守城的军士盘查的严密了许多,莫非是要缉拿什么要犯吧,等的让人好不心焦。”
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施树德心下不由得暗自生疑,这查问莫非是冲着自己来的?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一路行来,并非留下什么痕迹,再说身上也没有什么惹祸的东西,只要不让对方没有发现自己是太监,便无妨,想到这里,他在那边准备了一会儿说辞,便在站在队伍里慢慢排了过去。
那队伍走的甚慢,快到了正午时分,施树德才到了城门口,他很快注意到,守门的军士较之寻常多了数倍,而且有些甲具服色也与寻常军士不同,他暗自记在心里,军士询问,他只是回答自己是去润州采买些杂货贩卖的,又取出怀中的那几贯钱,这等小贩子多得很,军士查问了几句,看没有什么问题,便让他出门了。施树德出得门来,赶紧快步赶到码头,准备乘船过江,可到了那边却只见满是等待坐船的旅客,船只都停靠在码头上,一问船老大却说,水师有令,所有船只,三日之内不得出港,违令者本人斩首,妻子没入官府为奴,此时施树德已经大概判断出这应该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了,可心头又生出一股好奇心来:“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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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树德正在那里胡猜,却听到旁边有人低声道:“莫不是江东那边又有战事?我记得前两年田、安之乱的时候,安仁义那厮突袭东港,便也是这般情景。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那人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一人接口道:“不错,不错,那次也是这般情景,广陵各个城门都重兵把守,内外隔绝,我在城中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才听说,东港这边被安贼水师偷袭,数百条战船悉数被焚,整个烧成了一片白地,怎是一个凄惨了得。”
此时码头上的多是往来广陵的客商,未必清楚田、安之乱的详情,此时被堵在这里,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发,突然听到那厮说起旧事,不由得心焦起来,纷纷问道:“你说的那安贼使何人,如今如何了,这次该不会又会有人突袭这里吧?”
“与吴王做对,自不量力,还能有什么下场?”说话这人身形肥胖,身上那件外袍装下两个施树德只怕还有余暇,可穿在那人身上却还有点紧,在这等乱世里,这人的体型倒是稀罕的很。这胖子冷笑一声,道:“这安贼本是个降将,吴王看他有几分微功,便让他做了润州团练使,想不到这厮不思报效,反而起兵作乱,结果为王茂章将军生擒,全家都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摇头晃脑的总结道:“这厮是个沙陀子,所以说古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听了这人的回答,围观的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这人满耳都是赞同之声,正得意间,却猛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冷笑道:“世间尽多这等自以为是的庸俗之辈,当真让人生厌的很。”
那人正得意间,突然听到逆耳之言,顿时大怒,齐声喝道:“哪个在那里多嘴,快些给某家站出来。”
施树德怕惹来事端,一直闭紧嘴巴,只是竖起耳朵将那人的话记在心里罢了,他也知道像这等码头闲谈得来的消息十成里倒有五六成乃是虚言,可如果能将这些消息累加在一起分析推理,也能从中得到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可施树德正在心中分析那人的话语的时候,突然惊讶的发现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自己身上。“难道是自己无意间露出什么破绽了吗?”
“便是某家说的,你有什么不服气的?”施树德的身后突然有人高声说道,施树德回头一看,自己身后站着一个精悍汉子,两旁不知何时已经让开一块空地,看来众人的注意力是集中在这汉子身上,而并非是自己露出破绽。
那精悍汉子走到那胖子面前冷笑道:“若无安将军,杨行密那厮早为孙儒所破,哪里能有今日。杨行密节度淮南之后,田、安二公在江南与钱缪多年苦战,他方得全力北向,有清口之胜。田、安二公有大功于杨行密,杨行密不但不论功行赏,却在田公包围杭州,即将破城的紧要关头,强令田公退兵,做出令亲者恨仇者快的事情来,才逼得田、安二公起兵。至于安公是沙陀子,那又如何,不说河东李克用,淮南军中多有沙陀兵将,难道他们都怀有异心不成?”
施树德听到这里,暗想这人应该是安仁义的旧部,听到有人在这里侮辱旧主,忍不住出言驳斥,不由得暗自感叹这安仁义果然是当世枭雄,在败亡之后,还有旧日部属冒着生命危险为旧主出言辩护,可先帝为朱温所弑之后,却无人替他出头效那博浪一击。
那胖子听到那汉子的驳斥,本欲开口反驳,可看到对方双目中的凶光,不由得气势为之所夺,口中呐呐不敢言。那汉子见状,冷哼了一声,便自顾掉头走了,四周众人竟然无一人敢于阻拦。
施树德暗想一时间也无法渡江,呆在这码头也只是徒然耽搁时日罢了,不如沿着江岸那边走走,看看能否找到一只渔船渡自己渡江,毕竟广陵附近数十里江岸上,荡湾众多,任谁也不能尽数封锁。施树德打定主意,便起身沿着邗沟南下,一路向长江岸边走去,走了两三个时辰,终于在一条港湾中找到了一只渔船,与船夫说定了一百文的渡江钱,刚要上船,远处却有一人狂奔而来,一边跑还一边喊:“船家莫走,且载我渡江。”
施树德本不欲多事,让那船家莫要离来人,只管开船便是,可看来人颇为眼熟,仔细一看,正是先前在码头出言驳斥的精悍汉子,背上多了一个包裹。施树德转念一想,便吩咐船夫且稍待。不过半盏茶功夫,来人已经跑到岸边,高声道:“兀那船夫,且载某家渡江,多与你船资便是。”
船夫答道:“船已被这位郎君包了,行与不行,你且问他。”
施树德不待那汉子开口,笑道:“载一人也是载,载两人也是载,路上还多个人说话解闷,又有何不可呢?”
那汉子大喜,跳上船来,敛衽唱了个肥喏,笑道:“如此在下便谢过了。”
此时已经近午,船夫便取了昨日剩下的半尾鱼,用江水煮了,施树德取出所携的干粮,就着鱼汤,三人吃了个饱,便开船离岸,施树德与那汉子随口闲聊了几句,那汉子突然问道:“恕某家眼拙,这位郎君看来好生眼熟,莫不是在哪里见过不成?”
施树德也不隐瞒,笑道:“不错,今日上午码头时,你我相距不过丈许。”
那汉子听了一愣,大笑道:“原来如此,那倒怪不得了,不过你让我同船渡江不怕惹来麻烦吗?”
“那湾子只有你我二人,再就是那个渔夫,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又有甚麽麻烦。”
“萍水相逢!”那汉子重复了一下,喃喃道:“如水中浮萍,时聚时散。”脸上浮现出一丝佩服的神色来,道:“这词用来形容乱世中人倒是贴切的很,先生定然是大有学问之人,某家倒是失敬了。”
“哪里哪里!”施树德不由得暗自警惕起来,他出身宫中,又曾经受天子信重,言行谈吐与常人实在差别太大,稍不留神,便会露出痕迹来,强笑道:“少时读过点书,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也就荒废了,胡诌了两句,见笑了。”
当时北方战乱,许多家道中落北方的世家大族的读书人只得逃往相对于比较安定的南方,历史上像这样的人在杨行密、钱缪、王审知等人的幕府中都有很多,那汉子见施树德不愿回答,也不追问,便笑道:“某家姓李名锐,请问先生高姓大名,也好有个称呼。”
“不敢,在下姓施名树德,却不知壮士此次的目的地是哪里?”
此时渔船已经靠上了长江南岸,已经是润州地界,李锐纵身跳上岸来,便回过身来搀扶迟树德,笑道:““杭州!也不瞒施先生了,某家本是安公旧部,安公被杀后,我受其恩重,去广陵收拾他与诸子的尸骸。如今诸事已经妥当,便赶往投奔镇海军节度使吕方吕相公。”
“原来与我是同路人。”施树德小心的上的岸来,心中暗忖道,李锐的身份屋书龙敌无他也猜出了六七分,只是不好捅破了,反而尴尬。口中却是赞道:“李壮士不忘旧主,行事高洁,有古人之风,在下佩服的紧。”
“知恩不报,与禽兽又有何异?”李锐昂然答道,脸上颇有自得之色,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在这里作别吧。”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且慢。”施树德伸手拦住李锐,笑道:“我此番也是往杭州去的,若是壮士不嫌麻烦,便带上我一程可否?”
李锐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会施树德,只见此人中等身材,面容寻常,与寻常客商并无什么区别,倒不像是冲着自己来的,想必此人是听说自己曾在军中,想借助自己的武勇护送,想到这里,便笑道:“有甚么不可以的。”
于是施树德付了船资,两人便一同上路了,那李锐路上指点地势道路,河流何处较浅可以涉渡;何处山峦有缺口可潜越;何处水草丰茂,可以筑营歇息;何处地势狭窄,可以以奇兵扼守。施树德表面上只是唯唯而应,心中却是暗自好奇,他虽然未有经历兵事,可也历经艰辛屋书龙敌无,跋涉千里,并非那种居于深宫之中的宦官,以李锐所言与自己旧日所读过的兵法一一印证,竟然无一不符,显然眼前此人昔日在安仁义手下地位不低,像这等人物,为何要冒险渡江投靠吕方呢?施树德虽然已经决定前往杭州,可在投靠吕方之前多了解一点总有好处,想到这里,他便笑道:“李壮士,在下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施先生只管问,某家自当应答。”李锐正说得兴起,不假思索的答道。
“听壮士方才言谈,应当是知兵之人,如今各州藩镇,对壮士这等人物无不全力招揽,为何壮士却直往杭州,投奔吕相公呢?”
李锐也不避讳,笑道:“有两个原因,一来,我与吕相公乃是旧识,此次又带了安公的骸骨前去,吕相公定然不会薄待与我。”说到这里,李锐拍了拍自己背上的包裹,脸上神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这第二个原因嘛,淮南无有真主,迟早是吕相公的囊中之物,还是赶往杭州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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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士这话便差了。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施树德笑道:“淮南兵甲犀利,士民殷富,刚刚攻取武昌,乃南方第一大镇,兼且与两浙据上游之势,那吕相公有什么本事我不知道,可若说凭两浙之地,能并吞淮南,我是不信的。”
“我岂不知淮南士卒精锐,府库充盈,可若主非其人,纵有百万之众,又有何益。”李锐冷笑道。
“主非其人?”施树德不由得愣了一下,他虽然未曾见过杨行密本人,可是能在这乱世中自保其身,乃至割据一方的,人品暂且不论,各种能力都是在水准之上的,杨行密更是其中翘楚,李锐虽然由于其旧主为杨行密所杀,言语中对其颇有敌视的意思,但应该还不至于否认杨行密的政治和军事能力,可他还这般说,莫非所指的并非杨行密。想到这里,施树德再联想起早上突然码头封锁的事情,心下已经有了计较,便笑着试探道:“吴王莫非不在了?”
施树德的话音虽然不大,可正好触动了李锐心中最深的秘密。便好似平地打了一个响雷一般,不由得霍的一下跳了起来,手已经按在怀中短刀柄上,怒目而视:“你到底是何人,跟踪李某有何勾当?”
施树德见李锐这般模样,知道自己已经猜中了,笑道:“我姓施名树德,方才已经告知壮士了,若说跟踪,分明方才是某家先雇船渡江,壮士后至要求同船的,这长江沿岸,隐秘港汊不计其数,我又如何能预先知道壮士要到哪里,先在那里等候呢?”
李锐听到对方分辨的颇为有理,自己方才找渡船时随性所致,若是跟踪自己的人,决计无法事先赶在自己前面,雇好船等自己。想到这里,脸色微和,可在怀中按着短刀刀柄的右手还是没有抽出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施树德,问道:“那你又如何说吴王不在了呢?”
施树德笑道:“吴王乃当世英豪,可壮士却说淮南主非其人,将来定为吕相公所并,再加上早上广陵城中那般异像,所以才这般推断的。”
李锐听完对方的分析,才发现果然是自己无意中泄露出来的,不由得犹疑起来,眼前这人固然不是跟踪自己的奸细,可又已经知道这么多内情,不如便在这里杀了,也省得将来惹来祸患。
施树德见对方脸上神色变幻,双目不时闪过凶光,心知自己生死便在这一线之间,赶紧起身笑道:“李壮士,若吴王当真不在了,这消息也瞒不了多久,少不过四五天,多不过半个月,便会流传出来,其实我也是要去杭州,你我不如做个同伴,一路赶往杭州。”
“这人所说的不错,便是杀了他,这消息也隐瞒不住,不如同行便是,路上也多个说话的,省得闷的慌。”李锐听施树德说的有理,脸上的杀机逐渐褪去,拱手道:“并非某家多疑,只是这乱世中人心险恶,不得不小心自保而已,既然如此,你我便快些上路吧。”
于是二人便起身赶路,只是此时两人之间多了几分提防之心,话语间也不再如同开始一般。原来这李锐本是安仁义部下骑将,安仁义被围在润州城中时,他亦在其列。后来杨行密遣子杨渥持亲笔书信而来,劝降安仁义,言只要放出俘虏,弃甲归降,便既往不咎,授以淮南节度副使之职,只是不得外出领兵而已。安仁义接到书信后,不愿归降,但见军心已散,便将王启年放出,自领剩下的心腹退守高楼,结果为王茂章以地道攻入生擒,全家死于广陵。李锐本欲随之同死,但是安仁义却宛然拒绝,并以身后事相托。于是李锐便随降兵一同退出润州,安仁义死后,他赶往广陵收拾尸骸,焚化后准备替旧主寻一佳地安葬,可在广陵时却突然发现王府突然出兵包围判官周隐住处,并隔绝内外。李锐在淮南军中多年,深知周隐乃杨行密十分信任的重臣,杨行密病重后以军政相托付,而且淮南军中老臣许多人都反对让杨渥继承淮南节度使的位置,如今突然如此,定然是王府中有了突变,只怕是杨行密时日不多了,于是李锐便连夜出城,赶往杭州,想要以这个消息告知吕方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两人行了数日,已经过了丹阳、金坛,路上虽然有些巡兵关卡,可李锐在这润州地界呆了十余年,大小道路十分熟悉,只寻那隐秘小路,很快便到了常州地界,眼看过了宜兴,便是湖州,到了吕方所辖之处。眼看着路途一天天的缩短,施树德老实得很,李锐的戒备心也渐渐息了下来,可随着越来越接近双方边境地区,人烟也稀疏了许多,便是偶尔遇到一两个村庄,也是地势险要,深沟高墙,仿佛小城一般,显然田、安之乱后,常、润、宣这三个淮南统辖的州府与吕方所统领的关系便越来越紧张,于是便将零散的村庄居民要么集中,要么迁往相距边境更远的居民点,使得镇海军无法出兵劫掠。
可这般处置苦了施、李二人,两人身上的干粮此时已经吃的差不多了,可沿途的几个村寨都有土兵驻守,两人怕露了行迹,虽然身上都有钱帛,也无法购买,此时又是冬季,野地里无有庄稼野菜,只得在水塘里弄得河蚌、鱼虾充饥,待到了湖州地界时,两人都已经脸色枯黄,衣衫褴褛,好似逃荒的饥民一般,幸好施树德这几年来随着昭宗东奔西走,后来又从洛阳一路逃到广陵,经历了不少苦楚,否则只怕便熬不住了。
施李两人正沿着一条小河行走,据李锐所说,只要沿着这河逆流而上,再走上两里路便有一处小桥,过了桥再走上半个多时辰,便到了湖州地界,他们便可以找个村落留宿进食,好生歇息一下。可李锐越走越是脸色犹疑,到了最后干脆停了下来,四处查看周边地形,好似走错了路一般。
施树德自然也是两眼一抹黑,过了江后便跟着李锐蒙头乱撞,一开始倒还没有发觉,到了最后才发觉不对,便小心试探道:“李兄弟,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李锐抓了抓头皮,疑惑的答道:“不对呀,按说走了这么远,早就该到了桥那儿了,怎的没有一点踪迹?”
“莫不是桥损毁了?”一路行来,李锐对于地形十分熟悉,好几次走的小路只有一两人并行宽,可他却好似行走在自己后院一般,所以施树德也相信对方并非记错了。
“不可能,我记得那桥周边地势,一路来也有仔细查看,并没有看到,而且这河水量也多了许多,此时正是冬季,水量正是最少的时候,莫不是某家记错了。”说到这里,李锐脸上的疑惑之色越发重了。
听到李锐这般说,施树德也疑惑了起来,江南之地湖泊小河众多,不像北地那般少,莫不是李锐当真记错了,眼前这河虽然不甚宽阔,可也有五六丈宽,水流也甚急,在这寒冬腊月,赤足涉水渡河可不是什么好滋味,更不要说若是走错了道路,耽误了时间是小事,若是一头撞到常州兵手里去,丢了性命可就冤枉了。
两人正在河边犹疑间,小河上游漂来一条小船,船尾蹲着一个渔翁,船尾的两根竹竿上各站着七八只鱼鹰。李锐眼尖,赶紧高声喊道:“那位老丈,这里可是陈溪?”
那渔翁正蹲在船尾,注意的看着水下,看看有无鱼群,可以让鱼鹰扑捉,猛然听到有人问路,站起身来,答道:“不错,这里正是陈溪?”
听到那渔翁的回答,确认自己没有走错路,李锐这才松了口气,便接着问道:“那这里过去是否有座木桥,对面是否还有一片林子?”
“不错,的确这里过去有桥,也有林子,只是州中刺史修圩田,把桥拆了,林子也都砍了,二位若要渡河,再往上边走三四里路,便可渡河了。”
施、李二人听了,赶紧向那渔人道谢,加紧沿着河边行去,可两人越走,越是惊讶,原来地形变化极大,那些昔日是半为沼泽,半为湖泊的湿地,如今已经被高耸的土堤包围,一条条沟渠将淤水排泄出来,流入那陈溪之中,在那土堤后面,依稀可以看到房屋村庄,还有新近种植的桑枣树木,显然这一切都是人工建筑而成,光两人目光所及,这土堤就不下十余里,所包围排干的田地便不下数千亩,其规模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进行了这么大规模的土木工程建设,也无怪乎李锐方才不敢确认自己所在何处。
施树德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问道:“李兄弟,这圩田经营了多久了?”
李锐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此地三年前某家还最后来过一次,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到处都是沼泽和湖泊,我知道里面有一条小路,才从这边走的。”
“也就是说,这一切是最多三年内完成的。”此时的施树德脸上满是惊叹之色,过了一会,他回头对李锐道:“现在我相信你方才所言了,不要说吴王不在了,便是吴王还在,也敌不过吕相公,只怕这南方之地,无人可与之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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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锐也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当时杭嘉湖平原的地形和今天江南的鱼米之乡的模样差之甚远,主要的居民点都是在零星的高地上,地势较低的所在多半是水洼和沼泽地,很少开发,比较起河北、中原、乃至淮南来,无论是人口密度还是土地肥沃程度,都有相当大的差距,所以在《禹贡》中对扬州土地的评价是“厥田下下”,就是这个原因。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可是经过这般建设后,大片的低洼地区的沼泽经过排干后,也能够开发,可以容纳的人口和田地数量便增长何止数倍,自然能够动员的军事力量也随之增长。他与吕方相交多年,对其用兵的本事是清楚地,可没想到他攻取两浙后能这么快的动员如此巨大的民力进行水利建设,其魄力实在是让人思之胆寒。
“你看,这土堤那边应该还有陂塘,依我看,这圩田只怕不只是排水种田之用。”施树德突然指着不远处,李锐沿着施树德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一条沟渠在芦苇丛中忽隐忽现,最后慢慢与陈溪合流,一般像这等水渠的另外一头都会连接一个陂塘,来可以消去雨水的峰谷,涝时排水,旱时灌溉,这在江南很常见。李锐快步往上游走去,果然行了半里路,河对面便出现了一个陂塘,水面足有三五里开外,塘边站着几十人,好似正在打渔的样子。
施树德走到河边,指点着远处的地势,轻声道:“这圩田选择的位置大有学问,你看,这边地势都比那陂塘低,若是有敌兵来攻,他们将这陂塘旁的土堤掘开,那么多水冲将下来,周围数里之内便是一片泽国,敌军就是有千军万马,也只有当鱼鳖的份。”
李锐的脸上先是苍白,然后两腮又显出兴奋的嫣红色来,正如施树德方才所说的,如果守兵掘开堤坝,就算围攻的敌军事先有准备舟船,没有被淹死,可圩田四周的低洼地也会重新变成大片的沼泽地,要越过这样的沼泽地,对于进攻一方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看来我们这次的选择没有错。”李锐高声笑道,这些天来累积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施先生,我们加把劲,快些到前面过溪,到了湖州,我做个东道,好好请你吃一顿。”
两人过了陈溪,便要赶往那圩田所在的村庄,这几日来,二人路上肚子饿了便吃些生鱼、芦苇根;累了便找个避风处露宿一夜,不要说施树德这个老太监,便是李锐这等铁打的汉子,也有些熬不住了,正想着吃些热食,再用热水泡脚,好生歇息一宿,明日里便赶往湖州府治乌程。
谁知两人离得那村庄入口处尚有两百余步,看到道旁蹲着五六个拿着棍棒的汉子,李锐正要上前说些好话,那些汉子却跳将起来,口中喊着“拿探子”,不由得二人分说便乱棍打了下来。李锐赶紧一脚踢翻了一个,夹手抢过一条棍棒,对打起来,旁边施树德见状,后退了一步,取出怀中事先准备好的鹅卵石,搭在投石带中,在头上转了两圈,瞄准了为首那人松开了皮带,正着的额头,只听得哎呦一声,便跌倒在地。那几条汉子不过是寻常种田汉子,先前仗着人多,又贪图赏赐,才冲上来,可稀里糊涂的失了首领,又见对方凶猛,心下便怯了三分,纷纷丢了棍棒转头往庄中逃去,没口子喊着:“好厉害的奸细!”连自家那个被打昏的同伴也落在地上不管。
李锐手里提着棍棒,看着那些逃跑的汉子的背影,脸上不由得满是苦笑,看来晚上的床铺和热饭泡汤了,回过头来,却看到施树德正蹲在那昏倒汉子身上摸索着什么,不由的奇问道:“你这是作甚?”
“自然是看看有无什么吃食,我们晚上肯定是没法在这庄上住宿了,总不能再去吃芦苇根和生鱼吧。”施树德头也不抬,在那昏倒汉子身上摸索。
李锐不由得哭笑不得,他看施树德言行举止,怎么看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没想到居然做出这等拦路小贼的勾当来,他却不知施树德从洛阳颠沛流离最后到了广陵,一路上何止两三千里,若是清白如柳下惠一般,只怕早就饿死了,往日宫中里的那些顾忌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突然施树德咦了一声,从那汉子身上摸出一块东西来,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块木牌,喊来李锐一看,却是军中常用的令牌,正面刻了两个字“湖州义从”,反面则是刻了“长城县庚哨丁所”。李锐不由得一愣,自己方才打得难道还是镇海军士不成?
两人正惊疑间,却听到远处又传来“拿奸细”的声音,李锐抬头一看,只见庄门那边跑来二十余条汉子,正向这边跑过来,李锐正犹疑是否要逃走,便听到旁边的施树德低声道:“不好,来路被堵住了。”李锐回头一看,果然来时的路上也有六七人,显然无法逃走了。
那些汉子来的甚快,不过几息功夫便到了眼前,最前面那个正是先前那个被李锐踢倒,夺去棍棒那人,不过此时的他脸上早已没了方才的惶恐之色,得意洋洋的大声喊道:“头领,奸细便是他们两个,曲二哥也不知被他们用什么伤了,还躺在那儿。”
李锐仔细打量赶来的这群人,和方才那几人不同,他们手中拿着的不再是棍棒,而是刀矛连枷,甚至还有四五个拿了弓箭,而且行动之间隐然有序,显然受过一定的群战训练,这就绝对不是只拿了根棍棒的自己所能抵挡的。
“某家是镇海军范长史的旧识,并非奸细,方才不过是一番误会罢了,还望列位见谅。”李锐将自己手上的棍棒丢在地上,举起双手让来人看清,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放屁!就凭你这模样,也配是范长史的旧识,当我们是白痴吗?”那汉子听到李锐的回答,大声笑道,身后的那些汉子也随之起哄,那汉子拣起棍棒,捅了捅李锐的胸口,讥笑道:“你莫不说还与吕相公也是旧识。”
李锐却好似未觉一般,答道:“不错,某家与吕相公在淮上便交过手,若说旧识,倒也不错。”
人群中立刻爆发一阵狂笑声,那汉子更是笑道直不起腰来,指着李锐笑道:“说你胖你就喘上了,你这厮是不是还说和当今天子是旧识,真当我们都是白痴了。”
“先帝已为逆贼朱温所弑,当今天子年尚处稚龄,咱家倒是伺候过,李壮士倒是未曾见过。”答话的却是施树德,他不在装粗嗓门,太监特有的尖利声音在狂笑声中显得特别的刺耳,顿时,无论是李锐,还是当场的那些汉子都被施树德的惊人话语所惊呆了,虽然吕方早已得知了朱温弑杀唐昭宗的消息,可是企图从中获取最大利益的吕方只是发布了天子弃世的消息,但却没有公布天子的死因,更不要说施树德自称自己曾经伺候过当今天子,这叫这些寻常田间汉子如何会不惊呆了。
“来人可是李锐李校尉。”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李锐迟疑的转过头来,只见说话的汉子脸上纵横交错四五道伤疤,身上披了件两裆铠,隐然间便是这群汉子的首领,可李锐怎么看也认不出自己在哪里见过此人,只得迟疑的答道:“不错,正是某家,不过你是?”
那疤脸汉子笑了笑,扯动脸上伤疤让人看了颇为渗人,拱手道:“果然不错,某家乃是王佛儿将军旧部,在丹阳时见过几次李校尉,是以认得,想不到今日倒在这里碰到了。”
在这当口碰到旧识,李锐不由得喜出望外,笑道:“原来是丹阳的旧识,可你不在军中效力,怎的在这里呢?”他对吕方所部知之甚深,当年莫邪都时素来以兵甲犀利,号令严明著称,岂能如眼前这般。
那疤脸汉子弯腰将自己的右腿裤子卷了起来,只见那本该是小腿的地方只剩下一条木腿了,他敲了敲木腿,发出清脆的砰砰声,苦笑道:“攻杭州时,顾君恩领了钱缪牙兵最后反扑的时候,某家这条腿便丢在那里了,幸好捡了条命回来,吕相公是个厚道人,让我在这里当个三老,顺便教训一下这些儿郎们。”
李锐听到这番话,立刻明白了过来,他也听说过吕方军中士卒若有重创或者年老不能再战的,便分置到各个村庄中担任三老,一来这些老兵可以获得比较安定的生活,二来可以加强对各个村庄的控制,三来也可以训练各个村中的乡兵,毕竟这些能够在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无论是武艺还是胆色都是上选,可谓是一举三得。
方才那带路的汉子得知李锐乃是头领的旧识,已经吓得面如土色,赶紧扑倒在地连声求饶,李锐此时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也懒得与其多言,随手便放过了对方,便对那首领笑道:“你这些手下倒是调教的不错,不过先前说什么捉拿奸细是什么事情。”
那首领听了不由得一愣,转而苦笑着解释道:原来吕方在两浙进行了“度田料民”之后,清理出了大量的剩余人口和土地,其中一部分劳动力便征发到了建筑圩田和海塘的工地上,而报酬就是新开垦出的田地。但是这些人口多半是古代的“流民”,他们很多并不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在田土里刨食的老实汉子,于是便经常结为团伙,以“抓拿奸细”为名,剽劫过路的小客商,幸喜这一带也没有什么大的商路经过,是以为害也不是太重。
(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放开行事手段不说,这效果倒是明显的很。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一旁的施树德自忖道,中国古代建立了统一王朝的帝国政府,除了二世而亡的秦帝国外,基本都是采用了“外儒内法”的手段,对于这些流民,无论是儒家还是法家,对其的评价都是“游堕不耕,嘻游生乱”,在这个问题上,两者唯一的区别就是儒家的手段相对更柔和一些罢了。他自渡江以来,一路上便有仔细观察,比起淮南所管辖的常、润二州来,吕方这边多了一股勃勃的生气。
两人填饱了肚皮,又洗了个澡,自渡江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住在有房顶的地方,倒下便呼呼大睡起来,次日那首领便派了个手下作为向导,领着他们二人往乌程去了。
一路上两人注意到每隔约三十里便有驿站,不但有提供茶水,如果听到有外地口音的,还要查问来历,防备的十分森严,如非那向导身上带有信符,两人只怕便被扣住了。施树德低声问道:“湖州这边戒备的如此森严,倒是平生第一次所见。”
“自然是防备敌军探子啦!”李锐低声答道,原来古时敌国对峙,双方都会派出大量的探子到对方的边境区域,探查地形道路,军队虚实,粮草积聚,甚至收买内应,发动突袭等等。像湖州这般布置,无形之中就大幅度的限制了敌方细作的活动范围和工作难度,也自然增强了己方的防御力量。
“原来如此。”施树德点了点头,趁着喝茶的功夫,小心打量起那几个驿站里的驿丁来,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越发觉得那几人都在盯着自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低头喝自己的茶水起来。
两人到了乌程,到刺史府一问,却听说范尼僧不在,去了下面州县督促度田之事去了,幸喜府衙中有名校尉乃是丹阳人氏,认得李锐,赶紧吩咐招待二人。李锐暗想若是等范尼僧回来再将自己的情报说出来,只怕耽搁了军情,便将广陵戒严,杨行密垂危,淮南诸将不和的消息择一二不那么重要的告诉那校尉,那校尉也是军中老人了,知晓轻重,赶紧一面禀明湖州司马王许,一面准备快马送李锐赶往杭州通报,至于施树德,被当做李锐的随从,便安排在馆驿歇息了。
施树德被安排在驿馆之中,便好似被遗忘了一般,一连呆了十余日,都无人搭理他,只有每日里老卒送来早晚两餐,也不准出门闲逛,倒好似狱中的囚徒一般,幸好他是宫里出身的,耐性早被打磨的十足,每日里吃饱了便坐在屋中打坐养气,在心境方面倒是进境了不少。
这日他正在屋中打坐,突然听到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睁开双眼,只听得划拉一声响,木门便被推开,只见李锐站在门口,急声道:“施公公,快随我出发,吕相公召见。”
施树德站起身来,正摸不着头脑,李锐已经一把抓住对方,径直扯出屋来,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驿馆外面,早有车马相侯,刚刚上得车李锐便急着催促上路。李锐这才向施树德解释,原来他赶到杭州将消息告知吕方后,吕方立刻与其他渠道的消息加以印证,确认消息无误后,麾下诸将立刻分为两派争执起来,一派认为杨行密死后,淮南主弱臣强,正是彩虹难逢的好机会,如果联合其中的一派,发起进攻,即使不能并吞全境,只要也要夺取宣、润、常这三个位于长江以南的州郡,答道与淮南划江而治的目的。而另外一派则认为虽然现在杨行密垂死,广陵戒严,内部不稳,但是刚刚平定了田、安之乱的杨行密已经借机将内部的不稳定因素消灭了不少,杨渥通过判点衙内诸军和担任宣州观察使控制了相当一部分军力,在短时间内还是可以控制淮南的,而且淮南作为一个总体来看,实力上是远远超过镇海军的,吕方现在在名义上还是杨行密的部属和下级,如果去踩这趟浑水,并非明智之举,不如持兵观畔,等待机会为上策。眼下作为主君的吕方也还在保持沉默,这两派势均力敌,作为情报的提供者的李锐,自然便成了双方的争相拉拢对象,毕竟他刚刚来自广陵,又是个新加入者,与两派没有利害关系。说出来的话自然更有说服力。李锐也不是傻瓜,知道自己此时说话的分量,没有靠山的自己,若是说错了话,站错了队,下场可就是万劫不复,此时便想起了还留在湖州的施树德,这人不但和自己一般都在广陵呆了许久,而且还是个宫中的太监,说起勾心斗角,站队选边,天下里能和这些公公媲美的只怕还没有第二类人了,再说他和自己一般都是孤身来投,在镇海军中没有臂助,最好的选择便是和自己抱成团,也不用怕他害了自己,想到这里,李锐便一路赶回湖州乌程,接了施树德赶回杭州。
待到李锐将详情一股脑儿说完,施树德不由得沉吟了起来,正如李锐方才所言,自己和他来投,对于镇海军来说本来不过时间无关紧要的事情,若自己是吕方,李锐这等有经验的军官倒也罢了,像自己这等文不成,武不就的老太监,最多也就丢到府中当个书吏管理文书,权当养个闲人而已,自己对于这些也有心理准备,所以前些日子被关在驿馆里也是平心静气。可偏生他们两人来的时间颇为凑巧,恰巧夹在两派当中,说错了话站错了队自然是死路一条,可就算说对了战对了队也未必前景光明,输了的那边自然是怀恨在心,赢了的这边也只会把他当做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渣滓踢到一边去,只怕下场也未必比站错了队强到哪里去,在皇宫里呆了二十余年的施树德像这种情况实在是见得太多了。
想到这里,施树德看了看前面的车夫,压低了嗓音问道:“李兄弟,你在杭州时可有曾表态?”
“怎么可能!”李锐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某家又不是傻子,若是说错了话,那下场可是惨得很,你放心,我只是将广陵的情况照实说了一遍,其他的连一句实在话也没说。”
施树德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那就好,那就好。那李兄弟这里可否给我一句实在话,依你的心意,是该与淮南交兵吗?”
李锐稍一犹疑,笑道:“你我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还有什么虚的,若是按我的意思,就应该乘着这个机会跟淮南打一仗,否则,你我这些江北逃人只会被扔到角落里当个微末小吏,哪天才有出头的机会?”
施树德点了点头,李锐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如果继续和淮南龙无敌保持和平的状态,此时镇海军内部逐项都已经上了正轨,李锐一个外来者,要想出头实在是难上又难,唯有与淮南交兵,他才有用武之地,至于打赢打输,后果如何,那就不是他去考虑的事情了。
随着车辆在道路上的颠簸,车内静了下来,李锐看到施树德问了自己两个问题后,便只是低头思索,不再说话,也不再发问,毕竟从湖州到杭州路上时间还多得是,像这么重要的事情,也绝不是一下子便能有结论的,便也不再开口,只是看着道路两旁的风景。
两人经过两处驿站,换了船,沿水路前往杭州,施树德突然问道:“李兄弟,你说你昔日与吕相公曾是旧识,可知他是个怎样的人?”
李锐听了一愣,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嗯,我初次与他相遇乃是在淮上时,他指挥流民围攻淮南的商队,我在商队中指挥一队骑兵,他击破商队后,纵横捭阖,反而暗中投靠吴王,作为内应攻破了濠州。当时的感觉就是此人机变无双,而且极有胆略,什么都能豁得出去。后来相交日久,才发现他平日里是个极为小心谨慎的人,而且很能忍,当年董昌之乱时,他随安公下江南,屡建战功,可吴王却对其明升暗降,委任到实际已经被钱缪控制的湖州当刺史,他便将大部分手中实力交与安公,自己领着千余心腹淮上募兵,去取湖州,一点一点的拿下这么大的地盘。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能显能隐,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登天,秋分龙无敌潜渊,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听到李锐这般说,施树德脸色凝重,口中喃喃低语,好似在思索什么一般。一旁的李锐却是满头雾水,弄不懂对方口中好似谒语一般的到底说的什么,正要开口发问,施树德突然道:“若是你旧主像吕相公一般能忍,只怕便不会落到那般下场了。”
“不错!”听到施树德的话,李锐脸上露出一丝悲戚之色,点头叹道。
“李兄弟,吕相公这人心思高深莫测,切不可以寻常武将相视,我们若是贸然表态,只怕结局不妙,如今之计,只有到了杭州后见机行事,说不定还能有个好下场。你若是信得过我,到了杭州后便看我眼色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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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施树德这般说,李锐点了点头,他虽然还不是非常明白这老太监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可是有一点他很确定,在勾心斗角站队选边方面,武人比起太监是天生有差距的,自己按对方说的做没错。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杭州,镇海节度使府明堂,诸门紧闭,昨夜的一场新雪铺满了堂前的院子,诺大的院子除了偶尔有几只鸟雀飞落以外,别无他物,显得格外的寂静,当广陵那个淮南的心脏紧张倒了极点的时候,这个镇海军的心脏却无比宁静,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一般。
突然只听得扑哧一响,一个物件击破纸床,从明堂上飞了出来,落在庭院中,将一旁的几只在雪地上翻找草籽吃食的鸟雀惊起,几声鸟鸣划破了静谧的空气,过了一会儿,鸟雀们又飞回雪地,在那物件周边叽叽喳喳,好像在议论到底是什么东西,惊扰了他们的觅食。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鸟雀们赶紧又飞了起来,原来是一名守候在走廊内的侍卫,那侍卫拣起陷在雪地里的物件,原来是一枚羊脂玉佩,他抬头看了一眼明堂紧闭着的门窗,小心翼翼将玉佩擦拭干净,放入怀中。
明堂之内,紧张的气氛和外间庭院的静谧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陈允双目园瞪,下巴的三缕稀须几乎都要翘起来了,一双手掌不住的颤抖,腰间垂着两截丝带,显然方才被掷出窗外的玉佩便是他的,显然已经恼怒到了极点。站在他对面的高奉天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吕方麾下的文臣之中,除却镇守湖州范尼僧以外,资历权位最高的就是他们两人了,眼下他们两人闹如此不可开交,所为的正是是否出兵淮南之事。
“陈掌书,高判官乃是你的同僚,不过意见不同,岂可以玉佩投掷,幸好没有伤人,还不快向其道歉!”说话的乃是坐在上首的吕方,由于手下因为出兵与否这件事情争执的太过激烈,那些武人出身的部属吵得兴起,干脆老拳相向,吕方只好单独召见陈允与高奉天二人,想不到陈允的脾气也这般火爆,吵得兴起时居然用身上的玉佩投掷高奉天,幸喜没有击中。
听到主君出言斥责,陈允只得对高奉天唱了个肥喏,口中却不相让:“方才是下官性急,只是这机会实在太好,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至少要把广德县拿下来,此地俯瞰杭、湖二州,直指我军腹心,若淮南以精兵良将驻守,将来必为主公大患。”
高奉天侧身让开,不受陈允那一礼,亢声道:“陈掌书不必抱歉,方才我言语中也有冲撞之处,此事也怪不得你一人。只是你说要取下广德,那淮南新主又不是傻子,这咽喉重地岂有不来争得,从此以后便是战事延绵,除非两家有一家灭亡,哪里有个了期。彼居上游之势,且兵甲犀利,户口众多,且我主与吴王有上下之别,君臣之义,主上尸骨未凉,便起兵去欺压那寡妻弱子,道理上哪里说得过去?杨行密与麾下诸将颇有恩义,两淮百姓更是受其再生之德,这般做反而激得对方同仇敌忾,那时便后悔莫及了。”
陈允冷哼了一声,脸上满是不屑之色:“我本以为高长史乃当世英雄,想不到也如那腐儒一般,如今乱世,兵强马壮者即可为天子,更不要说主公与那杨行密同为唐臣,哪里有什么主从之别,更何况我们大可以以清君侧,扶助幼主为名,起兵攻伐便是。”
“陈公此言谬矣,若说兵强马壮,当年孙儒兵锋极锐,彼之余脉‘黑云都’;‘武勇都’纵横江淮,由此可见一斑,杨行密屡战屡败,却能只败不溃,广德一战胜之,最终抚有江淮之地,得道失道,多助寡助之别,如此分明,陈公博闻多知,尤其会不知。至于说以清君侧之名,广德乃杨渥亲领之地,岂有攻打人君直领郡县来清君侧的道理。”高奉天虽然表面上谦恭有礼,可言语中却锋芒毕露,句句直指陈允的要害,也无怪陈允方才那般失态。
看到无法在言语上击败高奉天,陈允转过身来对吕方道:“主公,广德一日不取,杭州便一日不安,这等乱世,其他的都是虚名,地盘兵马才是要紧的,您可千万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呀!”
看到下首两个重臣争的不可开交,上首的吕方也是犹豫不决。陈允方才提到的广德县乃是宣州的属县,东至浙江湖州府一百六十里,南至湖州府安吉州百二十里,北至江宁府溧阳县百五十里,再向东行,经过独松关,便到了杭州临安县,可以直薄杭州城下。钱缪未亡时,田覠和李神福多次出兵进攻杭州,都是从广德出发,或入湖州,或者通过独松关,直扑杭州,钱缪也有多次出兵攻击此地,焚毁仓廪,使淮南无法利用此地积聚粮食军资,作为攻击己方的出发基地。吕方现在东面是大海,南面的威武军的王审知已经通过联姻消除了威胁,西面的江西诸州分裂,势力微薄,而且与其相邻的浙西诸州多半是山地,难以逾越。唯一的威胁便是北面的淮南,所以他主要的防御重点也是北面,不但在边境地区设置坞堡,安置忠诚度较高的军事移民,在纵深要点部署精锐的六坊兵,再加上有技术优势的水军,吕方有信心击退由常润两州方向的敌军,但是那个广德县,便好像一根骨刺,深深的楔入了吕方的侧后方向,不但使湖州这个重点布防区域陷入了多面受敌的窘境,而且可以直接威胁镇海军的腹心之地,迫使吕方不得不在杭州保留大部分机动兵力,以应对对方可能出现的奇兵。这样一来,一旦淮南大举入侵,在前线镇海军本来就处于劣势的兵力,就会更加捉襟见肘了,所以即使是从改变防御态势的目的出发,夺取广德也是极为有必要的。
“但是现在是出兵的最好机会吗?虽然台蒙和李神福都死了,可是王茂章可不是省油的灯,自己能够迅速的在江北的援兵到达之前,就能够击败江南的淮南兵吗?会不会如同高奉天所说的,自己这个外敌的出现,反而会成为消解淮南内部矛盾的诱因,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是等待还是出击?这一切都取决于淮南内部的具体情况,可要做出正确的判断,自己所能获得情报实在太少了,可惜李锐所获得有价值的情报也太少了。”想到这里,吕方不由得叹了口气。
高奉天和陈允都是聪明人,他们看道吕方这等神色,便知道在屋书龙敌无现有的情况下,任何一方想要说服主君都是不可能的,最后谁能取得胜利,就要看下一步来的情报更能支持哪一方的论据了,但是现在广陵那边封锁的十分严密,一时间没有新的情报送达的情况下,关键就在那个李锐的身上了。他们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琢磨着如何说服那个李锐能够出言说出支持自己观点的情报来。
堂上三人正各有心思的时候,堂后进来了一名文吏,在吕方耳边低语了几句。吕方点了点头,沉声道:“让他们进来吧!”旋即对高、陈二人道:“从广陵来投的李校尉从湖州回来了,带回了与他一起从广陵渡江的一个太监,说有要事禀告。”
高奉天和陈允的神经立刻紧绷了起来,两人几乎是同时意识到,胜负就要马上决出了,关键就在那个同李锐一同逃来的太监身上,两人都在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才能不露痕迹的把那个太监拉倒自己一边来。
高、陈二人的行为吕方早已看在眼里,两人的争吵有多少是因为意见分歧,又有多少是因为权力之争,谁也说不清楚,但是作为一个上位者,对于下属的这种争吵,态度也很微妙。他固然不希望如同牛李党争一般吵得不可开交,诸事不论是非,只论敌我;但也不希望手下抱成一团,他现在的态度就是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将其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此时外间的门打开了,外间的冷空气一下子卷了进来,吹在三人的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方才的那个文吏引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前面那人正是李锐,跟在后面那个须发半白,容颜枯槁的相比就是那个同来的老太监了。
那两人走到吕方面前,正要俯身跪下大礼参拜,却听到吕方笑道:“李壮士,你我是旧交,今日也不是正式场合,这位公公乃是先帝身边的人,这大礼便罢了吧!”
李、施二人听了,对视了一眼,还是俯身跪拜,吕方见状,便让一屋书龙敌无旁的文吏取了两个木凳,让他们坐在上面也好说话。那两人推辞不过,只得坐下了。
两人在这寒冬腊月里,由一路赶来,李锐倒也罢了,施树德一个阉人,本就阳气不足,此时早就被冷风吹得手足僵硬,浑身冰凉,只有胸腹间还有一股子热气。此时进得堂来,地龙里的热气一冲,只觉得一股子暖意往上冲,说不出的舒服,一时间竟然手足有点发痒,禁不住伸手去抓挠。
“这位公公,莫要伸手去挠,你这只怕是给冻伤了,若是挠破了,只怕年年都会受冻,你且先忍忍,待会某家取些膏药来敷上,过两日便好了。”
(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施树德闻言,赶紧停止抓挠,躬身称谢。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只见说话那人形容魁伟,形容可亲,好似天生便带了三分笑容一般,正是高奉天,伸手扶起施树德道:“公公从北方来,这江浙之地虽不如北方苦寒,但多有江河湖泊,湿气重,到了冬天别有一般难熬,公公不可大意了。”
一旁的陈允哪里看不出高奉天向施树德示好,不由得腹中大骂对方无耻,为了压到自己,居然向一个老太监出言讨好,可眼见得双方正处于势均力敌状态,便好似那摇摆不定的天平一般,这老太监就算是根稻草,说不定放到哪一边便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也罢,若是二十年前,这帮宦官执掌大权的时候,天下英雄哪个不在他们面前屈膝,只当是拜死人了。”陈允转瞬之间已经下了决心,微微一拱手,轻声咳嗽道:“公公,你这番从广陵来,一路跋涉,辛苦的很啦。”他毕竟出身士人,比起在寺庙里长大,整日里和乡间民众打交道的高奉天来,还是不大拉的下脸面,只是道了声乏。
在路上李锐已经将镇海军内部情形一一与施树德说明,像陈允与高奉天这等吕方麾下的巨头,自然不会漏过。施树德见他们两人如此这般,心下早已明了,脸上早已现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起身拜倒在地泣声道:“老奴刑余之人,犬马一般人物,不敢劳二位询问。先帝大行,本应随之而去,只是弑主之贼尚在,一介残躯才苟延至此,只求能生见其得报。”说到这里,连连叩首,额头和青石地面的砰砰撞击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堂上。
吕方坐在上首,高、陈二人的那点小手段他自然明了,不过在一定得范围内他便装作没看到便是了。这施树德伏在地上,头发花白,仪容枯槁,满脸都是风霜之色,那几下磕在地上着实用力,隐约间地板上已经有了血迹,不由得暗自感叹,虽然说唐代宦官执掌禁军,联络外藩,卖官鬻爵,威逼天子,实在不是什么好玩意,可到了最后唐王朝最后覆灭的时候,保持忠诚并为之奔走的那些人里也有不少就是他们,对于这样的人,吕方的心里不能不生出一股好感。
“施公公请起!”吕方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将施树德扶起,柔声道:“公公乃是先帝身边的人,不必多礼,既然来了杭州,便请在吕某这里安心住下,好生将养便是。”说着便将施树德扶到木凳坐下。
待到施树德坐稳,吕方问道:“施公公,我先前听李锐说吴王病危,广陵那边形势紧张,满城都是甲兵,连判官周隐的居所都被重兵包围,长江渡口也被封锁,只怕又要再起刀兵,不知这是否属实呀?”
“要到戏肉了。”施树德暗忖道,吕方的这番问话其实是两个问题,第一个是问李锐所转述的事实是否当真,这个问题很好回答;而第二个问题是是否会再起刀兵,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了,毕竟一场死了十来个人的一场火并是起刀兵,像高骈死后淮南打了八年也是起刀兵,这之间可有天壤之别呀。施树德微微沉吟了一下,反问道:“吕相公,咱家离开广陵时,的确有听闻吴王病重,城中气氛也颇为紧张。只是树德愚钝的很,不知为何李壮士以为会有刀兵。”
听到施树德的回答,陈允冷哼了一声,脸上微有怒意,他偷偷看了吕方一眼,只见吕方脸上淡淡的,也看不出心里到底想的什么,一咬牙开口问道:“吴王病危,其子暗弱,如何能压服诸将,自然有刀兵之事。”
“若淮南有事,您以为当如何行事?”
“自然是举义帜!”陈允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了,发现自己中了这老太监的套子了,且不说现在还没有杨行密已死的消息,就算确定了杨行密已死,自己作为吕方的部属,在主上还没有表态的情况下,在施树德便捅破这层窗户纸,是很不妥当的。
“若吴王已经仙逝,施公公以为继任之人当如何行事?”吕方好似根本没有看到陈允方才的失礼行为,径直问道。
“若是其子杨渥即位,定然会对外用兵,若是其余部属,会与四邻修好。”施树德不假思索的回答,显然他在路上便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考虑了很久了。
“那又为何呢?”吕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色。
“杨渥年不到三十,以幼主继承大位,其部属皆为其父宿将,威福自重已久,如何号令的动?只有速立大功,以压服之,是以彼定然会尽快对外用兵。若是杨行密旧部,定然是老成之辈,深知如今淮南已具有形胜之地,朱温弑主之后,定然四面受敌,无力大举南侵,南方又无有强藩,与其冒险外侵,不如防备内部的昔日同僚。”
听到施树德这一番分析,吕方不由得暗自点头,这老太监别的不说,对于人心的权力倒是洞察很深,自己的这帮手下更多的从双方实力对比来分析形势的发展,而他虽然对这方面所知不深,可另辟蹊径,倒是别有一番洞天,再稍一考虑,便已经有了决定。
“施公公,你一路上辛苦了,且先下去歇息吧,过两日本官再设宴款待。”
待到李、施二人退下,吕方的脸上的笑容逝去了,沉声道:“陈掌书,取笔墨来,且为我修书一封与润州王茂章。”
宣州芜湖,自东汉时,这里便是长江的重要渡口,对岸上游不远处便是濡须水的入江处,三国时孙权便在那里修筑濡须邬,抵抗曹军的入侵,是东吴极为重要的水军基地,从此地沿着濡须水逆流而上,便可直通巢湖,毕竟合肥,东吴多次从这里出动大军北上攻取合肥,乃兵家必争之地。后来随着河道淤积改道,此地的重要性日渐下降,可即使如此,这里依然是宣州水师的重要基地,田覠在时便苦心经营,后来李神福大破宣州水师后,将大部分舟船器械悉数带走,而且现在长江中下游已经都为淮南版图,也不用担心北方的入侵,这个水军基地的重要性也降低了许多,杨渥到后也把大部分人力物力都放到了加强对广德的防御上,以备镇海军的入侵,无形之间这边便荒废了许多,只剩下十几条中小船只停靠在码头,用于捉拿“**”之用,营门的几名老兵解了甲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抓着身上抓不完的跳蚤,一副祥和的景象。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老兵跳了起来,踢打着同伴,喊道:“天杀的,都快给我爬起来,这般快马,定然有紧急军情。”
说话前骑手已经近了,几名守兵迎了上去,那信使跳下马来,落地不稳几乎摔了一跤,嘶声道:“传观察使之命,立即准备大小船只,明天便要使用。”
水营里立刻忙乱了起来,根据那信使带来的军令,观察使杨渥命令要在明日正午前准备好足够装载两千军士的船只,越多越好,前往广陵。可是码头上现有的船只最多能装五百人了,镇守水营的校尉不由得叫苦起来,也不知道这个上官发了什么失心疯,要从芜湖坐船去广陵,谁不知道田安之乱后,这里的船只都被搜罗一空,干嘛不由陆路去润州,然后在那边渡江前往广陵呢?可命令就是命令,更不要说这个命令还是来自未来的淮南之主,杨渥那里。
于是那校尉只得一面征用民船,一面修补那些被遗弃的破旧船只,再加上赶制木筏,终于在次日正午前,凑齐了大小四十七条船只,再加上后面拖曳的木筏,勉强可以装上一千五百人。
“这就是你准备的船队?”杨渥手中的马鞭指着在码头旁漂浮的几十条船只,那些船只大小种类各异倒也罢了,有十几条更是满是补丁,甚至连船帆都是用芦席代替,也不知是从哪里搜罗来的。
“司徒请恕罪,实在是时间太紧了,田贼被灭后,宣州水军的战船大半都被李神福将军带走了,剩下的也多半被送到了润州,留下的只有十余条用来对付**的,只好将一些遗弃的旧船修补了。”那水营校尉硬着头皮解释道,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可以看到杨渥那只握着马鞭的手上的青筋跳动越来越快,显然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的修养没有那么好。
“你就让军士们乘着这种破船回广陵?”杨渥只觉得胸中的怒气四处乱撞,无处发泄,手起一鞭便抽在在那校尉的脸上,黝黑的肌肤上立刻陷下去了一条,接着便肿了起来,殷红的鲜血从伤口处渗了出来,流的满脸都是。
“请司徒恕罪!”那校尉扑到在地连连叩首,连脸上的鲜血也不敢擦拭,在眼前这个位高权重的贵公子眼里,他这个校尉不过和蝼蚁一般,莫说是一鞭子,便是乱棍打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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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旁边一人上前按住杨渥右臂,低声道:“公子,如今正是收揽人心之时,切莫莽撞了。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杨渥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心腹部将范思从,他也知道要在这么短时间内准备那么多船只的确不易,只是他得了广陵的消息,父亲病危,让他尽快赶回广陵继位,又是少年得志,骄纵惯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不过既然是范思从出面,也只得冷哼了一声,将鞭子丢到低声,不再计较了。
范思从赶紧对那校尉喝道:“你快去准备跳板,让军士们登船。”
那校尉这才如蒙大赦,又磕了个头,才爬起身飞奔而去,营中立刻传来一阵呵斥声,忙乱了起来。
杨渥跳下马来,看了看那些船只,皱眉道:“就这么点船。如何装载这么多军士,不如我们从陆路出发,前往润州,然后乘船渡江,那样岂不是更快?”
“不可!”严可求答道,自从他跟随杨渥前往宣州后,为其出谋划策,多有中的,杨渥对其越发信重,此番赶回广陵,也将其带在身边。
严可求指了指后面大队的军士道:“其一:若是从陆路走,虽然比水路快,但军士定然疲敝,若是广陵有变,这便是致命伤!其二,若是从润州渡江,定然会惊动王茂章,如今人心摇动,正是多事之秋,公子领兵入广陵的消息能多瞒一天,这对公子好,也对王将军好。”
“严先生说的对。”范思从也赞同的点头:“吴王派来的信使也是乘船直接从广陵过来的,没有像平时那样先在润州渡江,然后乘快马赶往宣州,这至少要多花一天时间,吴王一定也考虑到了这点。”
看到自己的心腹们都意见一致的反对从润州走,杨渥也犹豫了起来,这时严可求添上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公子,我知道王将军曾经是吴王的护卫亲兵,对大王的忠诚毋庸置疑,可那是对大王的忠诚,未必对公子也一般啦!”
“好,我们从水路走!”杨渥终于下了决心,立刻他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船只不够,应该带上哪些军士呢?”
此次杨渥得到父亲的信笺,让他尽快赶往广陵继位,信中也提到了判官周隐反对让杨渥继位的事情。杨渥虽然骄纵,但可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在周隐身后还有一股很大的隐势力支持,否则他绝对不敢在杨行密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么对于这股势力来说,自己突然发生意外丧命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因为杨行密出身低微,一旦杨渥死了,其余诸子年龄还小,那时也只有任凭他们摆布了,所以他此番从带了两千军士前往广陵,毕竟以周隐为代表的那股势力在淮南军中盘根错节,潜伏极深,在这个节骨眼上,广陵诸军都不可信任了。
杨渥在选择随行军士的时候很是动了一番心思,除了八百名跟随自己多年的贴身卫士外,其余的都是那些从润州逃至宣州,原属安仁义的润州降兵,这些军士原属吕方,不但精悍善战,而且在淮南军中毫无根底,和淮南诸将也没有什么瓜葛,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自己,所以不用担心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倒戈之类的事情,可这个时候带谁去呢?
范思从此时已经看出了杨渥的为难之处,稍一犹疑,低声道:“公子,这次还是先让莫邪都随行吧,这些军士身经百战,比起那些亲兵来,还是要靠的住一些。”
“思从!”杨渥听到心腹的这番话,心里颇为感动,谁都知道这次随他前往广陵乃是立功的大好机会,范思从把自己这些部属都留在宣州,抢功的时候可就差得多了,这一步错,步步错,将来想要赶上来可就千难万难了。
“公子,范将军说的不错,这莫邪都新降公子,正是急欲立功以自明得时候,正好用在这个节骨眼上,而且和淮南诸将毫无关系,带他们上路吧。”一旁的严可求也出言赞同,此时他在杨渥的心中地位颇高,促使杨渥立刻下了决心。
“好,让军士们立刻登船。”
润州城,由于杨行密那封劝降信的缘故,王茂章破城时,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巷战,城中的建筑大多保存完好,经过这段时间的修缮后,粗粗看去,已经没有什么战争的痕迹。倒是刺史府由于安仁义后来带着少数心腹坚守,又苦战多时的缘故,倒是多有破损的地方,相较于周边完好的民居起来,形成了一副鲜明的对比。
刺史府中,王茂章斜倚在座椅上,一旁的王启年正看着一封书信,看到儿子看的差不多了,王茂章问道:“启年啦,你看这书信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王茂章出身低微,只是粗通文墨,稍微深奥点的书信便看不懂了,所以平日里如果有机密信件,往往让儿子王启年解释给他听。
“信中只是说让父亲迁任宣州观察使,接替司徒的位置,其他的便没有了,孩儿这里先恭贺父亲了。”王启年笑道,宣州在淮南诸州之中,无论是地域、户口、兵力和重要性都是仅次于广陵的,此番王茂章接任此处,应该算是升职了。
王茂章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捻着颔下的短须低语道:“宣州虽然富庶,可却不像这润州与广陵隔江相望,扼守广陵咽喉。吴王把儿子调回广陵自然是继承大位,可把我调离润州又是为了什么呢?”
听到父亲的话语,王启年下意识的低下了头,过了一会才抬头答道:“吴王这般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辈为人部属,依照命令从事便是了。”
“道理!”王茂章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吴王年岁越来越大了,做出的事情也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他该不会真以为就凭那几个兔崽子就能将这么大一片基业掌管的好好吧,现在就把我们这些老兄弟都踢得远远的,还早了点吧!”
“住口!”王启年大喝一声,双目紧盯着王茂章的眼睛,父子二人对视了半响,王启年终于支撑不住,低下头来,低声道:“父亲,吴王待我父子恩重,去宣州离那个权力漩涡远一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们做臣子的听命便是,莫要说这些惹来嫌疑的话了,若是传到吴王那儿,只怕反而不美。”
王茂章坐回椅子上,重新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儿子,笔直的身躯,刚毅的脸庞,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诚挚的光,他疲倦的摇了摇头,苦笑道:“也罢,几句牢骚而已,便是吴王听到,也不会在意,倒是那个继位的,是个分不清好赖的。”启年,我有些累了,你且退下让我一个人歇息一会吧。”
“那孩儿先告退了!”王启年敛衽拜了一下,便转身离去,只留下王茂章一个人坐在椅子中,苦笑着自言自语道:“李神福、台蒙你们两个倒是好运气,早早的便去了,留下我在这里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王茂章突然听到外间有侍卫通传道:“禀告将军,外间有人求见。”
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求见?王茂章愣了一下,便沉声问道:“那人多大年纪,相貌如何,做什么打扮,哪里口音,有没有说自己是哪里来的。”
“那人也就十七八岁,容貌倒是生的颇为俊秀,身形魁梧,穿件青色布袍,满口陈蔡口音,问他来历却是不答,只说自己是西陵为大军断后的故人派来的。”
“西陵断后之人?”王茂章脸色突然大变,“这厮好生无孔不入,不知他从哪里得了消息,竟然要来蹚这番浑水,那是见还是不见呢?”饶是他平日里行事果决,此时也不禁犹疑了起来。
那通传的亲卫跪伏在地上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答复,抬头一看,只见王茂章竟然坐在椅子上,正捻着颔下胡须思索,竟然呆住了,那亲卫也不知要等多久,便放大胆子低声道:“将军,那人还在外间等候,不如让小人出去将其擒下,免得走脱了。”
“不可!”手下的话提醒了王茂章,这般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且将其带上来,听听那人带来了什么话再做打算,王茂章打定了注意,沉声道:“且将那汉子带到后院我的住处去,给他换件衣服,莫要引人注意。”
“是!”那亲卫起身应答道。
书房中,王茂章不住的来回踱步着,脸上的神色奇怪的很,有几分期待,又好似有几分害怕。这时,外间有人通传道:“将军,客人到了。”
王茂章停住脚步,坐回到椅子中,努力装出一副镇静的神色,沉声道:“进来吧。”
随着一阵脚步声,侍卫带了一名汉子进得屋来,身上穿了件黑色短襟布袍,这种衣服在淮南军中是很流行的,低级军官和老兵们经常穿在身上。王茂章做了个手势,那侍卫躬身行礼后便出屋去了,随手带上了门,只留下王茂章和那人留在屋中。
王茂章打量了一会那汉子,从嘴唇上方的细细的茸毛来看,他才只有十七八岁,才刚刚成年,可是身高却有七尺有余,不要说在南方,就是在北方也属于很高的了,肩膀宽厚有力,四肢强健而又匀称,从双手上虎口和指腹厚厚的老茧来看,他在弓箭和兵器上都花了不少时间。面对着王茂章犹若实质般目光的扫视,这个少年只是站在那边,脸上保持着笑容。
“你在镇海军担任何职,吕任之派你来干什么?”王茂章的声音打破屋中的寂静。
“末将王自生。”那少年做了一个揖,笑道:“在吕节度麾下亲军做个虞侯,主公这次拍末将来,乃是为了带个口信给王将军。”
“口信?”王茂章冷哼了一声,手指习惯性的敲击着座椅的把手:“莫不是让某家依附于他?”
“那怎么会,主公与您共事过,每次提起往事对于将军的忠义都是赞不绝口,末将义父与将军也是旧识,也是十分敬佩,又如何会劝说您背主。”王自生一脸诧异之色,倒好似被误解了一番。
王茂章是老得成了精的,和吕方也是打了多年交道的,王自生那番作态他便好似全没看到一般,冷笑了一声,道:“也好,某家便听听这任之这老友派你来说些什么。”
王自生又敛衽拜了一拜,道:“主公让我带话与王将军:杭州鲈鱼脍肥美,茹菜羹爽口,乃天下美食。若是哪天将军欲来游玩,鄙人自当扫阶相迎。”
听到王自生带来的吕方传话,王茂章脸上顿时涨红起来,好似立刻就要发作起来,好不容易才压下去,冷笑道:“听你姓王,想必你父亲便是那王佛儿,倒是个忠义之士,看在他的份上,今日便不为难你,你且回去告诉那吕方,他出身不过一介淮上土豪,若无吴王恩重,哪里有今日局面。人生祸福,自有上天注定,非人力所能强求,他如今已经有两浙之地,富贵已极,须得持盈保泰,才是正理。莫要乘着吴王病危,便图谋人家基业,须知他自己也有年老体衰之时,岂知那时无有乱臣贼子做那篡逆之事,那时便悔之莫及了。”说到这里,王茂章不待对方回答,便高声喝道:“送客!”自顾起身到后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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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自生站在屋中,被王茂章突兀的举动给惊呆了,傻傻的站在当中宛若木鸡一般,到了外间的侍卫进来驱赶才出得门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他毕竟只是个不到二十的少年,投入吕方麾下后,更是只看到己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无论是钱缪那种纵横江南的枭雄,还是赵引弓那种盘根错节的土豪,在吕方的计谋和兵锋下,都纷纷倒下,自然将世事看的简单了,此番受命前往润州,早就下了决心,一定要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将这王茂章说服,兵不血刃便拿下这润州,可想到对方根本就不听自己说,便将自己驱逐出来,实在是又羞又恼,不知不觉间两行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老匹夫,他日落入少爷手中,定要将你的首级斩落,漆作尿壶!”王自生猛的一顿足,猛的向外间快步走去。
恼怒的王自生并没有发现,在他的身后,一扇窗户被微微推开了一丝细缝。在窗户后面,王茂章透过那细缝凝视着少年的背影,脸上早已没有了方才的恼怒,取而代之的是深深地疑惑。“吕任之呀吕任之,莫非拿下两浙之后醇酒妇人便让你糊涂了,居然以为派个半大孩子来,随便带句话,某家便会乖乖的投靠你,如果是这样,你也不过是砧板上的一块肉罢了,早晚都会成为某家的盘中美食。”
从派往宣州的通知杨渥的快船出发算起,已经有十余天了。像广陵这样户口和商旅众多的都市,绝对不可能长时间封锁交通,所以在派往宣州的信使出发两日后,吴王府中便下令恢复了各处交通,只是判官周隐依然被软禁在家中,不得与内外通信,各处城门也有重兵把守,严加看守。
广陵北门,戒备森严,把守的军士们披甲持兵,寂静无声,本来还有些暖意的阳光照在士兵们的甲叶和兵器上,闪烁出金属的寒光。进出的行人和商旅们经过这里,都下意识的闭住嘴,加快脚步,想要尽快通过这里。,可是平日那些十分松散的检查军士,此时也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好似眼前的行人个个都是犯了谋逆大罪的恶人一般,刨根问底,几乎连对方生下来屁股上长了几颗痣都搞清楚了。那些进出商旅虽然心底都恼怒的很,可看到这般阵仗,哪里还敢多话,只是在腹中大骂,只怕将这些军士的老妈都干上百次了。
“冤枉,冤枉呀!,小人当真是去楚州贩盐的商人啦!莫要冤枉了好人!”城门处突然一阵混乱,可就连那几个平日里最爱看热闹的本地破落户此时也一起将脸转到另外一边,好似身旁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开玩笑,当时不同往日,连吴王府中的亲军都派出来了,传闻是吴王危在旦夕,一个不讨好,吃了皮鞭军棍是小事,丢了脖子上的吃饭家伙都是寻常。
随着一阵甲叶碰击声,五六名披甲军士扑了上来,将一名中等身材的黑衣中年人拖到了一旁,方才询问的军士对正皱眉看着这边的军官拱手行礼后,禀告道:“启禀都头,这厮说要去楚州贩盐,可现在是冬天,都没甚么太阳,盐田产盐甚少,只怕没有说实话。”
那中年人本来看到那些披着铁甲的王府亲军,早已吓得半死,已经瘫软在地上了,可听到那军士的话,又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一股力气,一把抱住那军官嘶声喊道:“都爷,冬日虽然晒盐不行,可还有煮盐啦,小人的的确确是去贩盐的,若是都爷信不过,最多小人不去了就是了,小人家中还有老小,都指望着小人养活,还请都爷大发慈悲,放过小人这一遭了。”说完便连连叩头。
那都爷看那中年人额头上满是血污,不由得心头微微一软,正要开口训诫两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背上不由得一紧,硬起心肠,沉声道:“你这厮狡黠善变,分明是奸细,来人,拖到一边去斩了。”
那中年人顿时吓呆了,他原以为会挨上一顿军棍,最多是关上一些日子,自己家人要破费些钱财赎自己出来罢了,可谁想到那小小守门的都头便要把自己斩了。不待那中年人大声呼救,旁边早有两名壮汉扑了上来,将其拖到一旁的墙根的一个小洞里,按到之后便手起刀落,鲜血立刻溅了满墙都是,一旁早已横七竖八的躺倒了十余具无头尸首。
“将这厮的首级挂到城门上去,也好警示一下那些乱党。”那都头的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都头赶紧回身行礼,说话的那人便是淮南亲军左衙指挥使张灏,只见其脸色乌青,颧骨突出,脸上早已瘦了一圈,只有一双眼睛还如鬼火一般,幽幽的透出光来,虽然是大白天,也好似九幽恶鬼一般,一看便让人心生寒意。
原来自从杨行密病重,派出快船招其子杨渥回来之后,徐温与张灏二人便是昼夜不息,轮番巡视各处城门和城内的重要地点,他们明白在周隐身后的那些老军头在淮南军中有多大的影响力,在杨行密危在旦夕,杨渥又还没有赶到的这个紧要关头,就算是他们两人亲统的牙军之中也是人心摇动,若是那些外州大将以“清君侧”之名领兵攻过来,那些手下中若是有人响应的,便是一发不可收拾,那时无论胜败,广陵城都玉石俱焚的下场。他们两人既然已经上了杨渥的船,便早已没有回头的路可以走了,不说别的,只要那个被困在家中的判官周隐能够活着出来,只怕第一个就要拿他们两人祭旗,到了此时也只有咬牙苦撑了。这张灏脾气本就暴躁易怒,这些天苦熬下来更是变得残暴好杀,十余天来,广陵诸门也不知有多少无辜平民死在他的刀下。
看到那中年人一个不讨好便死于刀下,进出城门的客商百姓更是噤若寒蝉,如非害怕引来守兵怀疑引来杀身之祸,只怕那些排队之人早就一哄而散了。张灏又巡视了一会,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知道是自己已经是筋疲力尽了,便上的城楼,吩咐守门校尉一个时辰后叫醒自己,便找个角落躺下睡去。
张灏这十余日来,每日里最多也就睡个个把时辰,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过这般苦熬,脑袋一沾地面,便昏昏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只觉得地面上下晃动,倒好似地震了一般,突然惊醒,却只见方才那校尉正在猛力摇晃自己,脸色焦急,口中说的什么却一时听不清楚。
张灏坐起身来,脑中还是昏昏沉沉,只觉得什么事情好像都慢了几拍似的,旁边那校尉见情势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拿起一旁的瓦罐便倒在张灏头上。冰凉的冷水浇在头上,张灏打了个寒颤,神智立刻清醒了起来,那校尉见主将双目清明了起来,赶紧一把将其拖起,一面急道:“张将军,不好了,舒州刺史刘威和黑云都指挥使吕师周二人便在城外,要进城觐见吴王,还带了千余兵士。”
“什么?”张灏险些从陡峭的楼梯上跌了下来,这两位统军大员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要见杨行密,更不要说那个刘威还就是判官周隐举荐的淮南节度使继任人选,这一切也太凑巧了吧。
“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杨行密的病势了,便要动手了不成?”张灏摇了摇头,就这一千多人马,应该不太可能。张灏停住了脚步,回到城上,仔细的观察了片刻,城外的确只有千余人,远处也没有大军行进的痕迹,他转过身来,对那校尉低声道:“你立刻让城楼上的守兵们准备弓弩礌石,煮沸滚水,还有城门吊桥,我一下号令,就给我放下吊桥,关闭城门,放箭倒水。还有,你立刻派人到吴王府,让他们派援兵来。”
“是!”那校尉知道此时正式紧要关头,转身便要去执行命令,张灏一把抓住那校尉,补充道:“让城头的儿郎们手脚轻点,尽量别让他们发现,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
那校尉会意的点了点头,赶紧回身吩咐士卒去了。张灏这才向城下走去。
张灏下得城来,只见城门洞里,先前那个都头正站在一旁,竭力的劝阻着刘威与吕师周二人进城。可他不过是个芝麻大小的军官,哪里挡得住刘、吕二人,眼看这两人的亲兵已经将那都头赶到一边,让开一条通道来。张灏见状,赶紧快步赶了上来,脸上强自堆出笑容,敛衽拜道:“二位赶回广陵,末将未曾远迎,请多多恕罪。”
刘、吕二人虽然无论从资历,官位上都远胜张灏,可张灏毕竟也是杨行密身边的心腹将佐,也不好直接闯过去。那两人对视了一眼,也不下马,刘威将脸偏到一边去,装作根本没有看到对方,只是冷哼了一声。吕师周拱手还了一礼,笑道:“想不到在这里碰到张左衙,倒是凑巧的很,正好带我们二人去拜见吴王。”说罢便要打马前行。
张灏见状,赶紧上前一步强拉住二人的马匹,笑道:“下官浅陋的很,倒是未曾听闻吴王有招二位回广陵的消息。”
“让开!”刘威见状,眉头微微皱起,脸上已是生出一股怒意来,他本是领军大将,一声令下,便是千万人人头落地,此时颜色稍动,张灏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后退的冲动,可一想起此时的情形,若是让这两人领兵入了广陵,只怕局势便不可收拾,一咬牙却不让开,沉声道:“二位未得吴王敕书,便是不能进城!”
刘威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右手已经按在腰间刀柄上,却被旁人伸手按住,一看确实吕师周。吕师周方才还有几分笑意的脸上此时已经好似蒙上了一层寒霜:“刘刺史乃是吴王生死兄弟,往日里便是深夜求见,吴王也会单身相见,今日为何如此。”
张灏心知眼前二人都不是好相与的,那吕师周虽然平日里脸上满是笑容,却素来以多智闻名淮南军中,指挥的黑云都更是勇猛冠于淮南,像这等人物定然是不发作则罢,一发作便是斩尽杀绝,可现在也没有退路了。想到这里,张灏只得硬着头皮道:“二位须知今时不同往日,外臣无有敕书领兵入都者,以谋逆论处,莫要犯了法度让末将为难。”
看到张灏不但不让开路,还口气越发强硬。刘威不怒反笑:“好个以谋反论处,某家今日便斩了你这小卒,再去见吴王,倒要看看杨兄弟会不会治我个谋逆大罪。”说到这里,刘威已经拔出腰刀,从马上一刀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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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灏赶紧向后跳开一步,只觉得头顶上一轻,伸手一摸,头盔上的红缨已经被斩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若是方才慢上半步,只怕已经人头落地。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张灏还没缓过神来,耳边便听来一声马嘶,却是刘威一刀斩个空,便催马撞了过来,便要冲进城内。张灏身后的几名心腹军官见状,赶紧挥舞着长枪上前阻拦。刘威那坐骑乃是见惯战阵的良驹,眼见闪着寒光的白刃刺杀过来,不待主人催促,后蹄一发力,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便从那几人头顶上飞跃过去。后面的守城军士大半都是隶属黄头军,这支军队里主要来源都是淮南诸军精选而来的士卒,其中将校多半便是庐州人士,如今杨行密重病在床,生死不知,又看到刘威如同天神一般纵马而入,士卒们人心摇动,纷纷后退。
刘威坐在马上,横刀在胸,高声喝道:“吾等由细微时跟随吴王,历经百战方得这般基业,如今大王病重在床,几个小人便蒙蔽主上,隔绝内外,残害忠良,。其心不得而知。汝等皆为吴王乡里,股肱手足,还不将张灏这小人拿下,随我一同进城解救大王,还天地一个朗朗。”
这亲军中多半都是庐州子弟,更有许多都是以刘威为代表的淮南老军头们提拔的将校,乡里袍泽更是多有,而且张灏这些天来隔绝交通,软禁周隐,乱杀无辜百姓,属下将吏士卒早已多有不服的,只不过不敢明言,害怕惹来祸事罢了,此时见刘威这般威风凛凛,后面还有吕师周领着精兵以为后援,人群中立刻鼓噪起来,几名忠心于张灏的军官待要弹压,早被旁边的军士们围坐一团,根本出不得声,城头那些准备好的弓弩、滚水更是被撂到一旁,起不了作用。
张灏连滚带爬的好不容易才冲出城门来,只见吕师周驱使着部下亲兵拥进城来,自己部署的守门军士纷纷丢下兵器,四处乱跑,有的干脆倒戈相向,便是有些想要抵抗的,可被人潮一冲,也不成行列,眼见得形势已经不可收拾,张灏只得领着几个心腹掉头逃走,免得成为那些倒戈士卒的投名状。
张灏刚跑了不远,便看到一队军士正快步往这边赶过来,看旗号便是吴王府的亲军,仔细一打量,最前面的那人正是自己派去求援的军士。张灏不由得哭笑不得的停下脚步,若是早来半刻钟,自己怎会落到这般境地。
转眼之间,那队军士已经赶到眼前,领军的却是徐温,他见到同僚这般模样,赶紧跳下马来,急道:“张左衙,北门那边情况如何?”
张灏却不回答徐温的问题,反而反问道:“你怎的亲自来了,王府那边可有人把守,若是那边出了问题,你我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徐温笑道:“无妨,公子已经从宣州回来了,刚刚进府,吴王立刻下令遣人去招那李俨进府来。”他故意提高嗓门,好让周围的人听到,也好激励士气。
张灏听了这个消息,精神顿时一振,将徐温拉到一旁,压低嗓门道:“刘威与吕师道已经进城了,眼下我们军心不稳,我们赶快先去周隐那里,然后回王府去,我们借助吴王威望才能与这两条老狗抗衡。”经过方才城门口的一番经历,张灏已经对刘威这些宿将在军中的威望和潜势力有了直观的了解,他可不想再次领着这些摇摆不定的军士去面对他们,下次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逃出来还说不定呢。
“无妨!”徐温镇静的答道:“我带来的都是公子从宣州带来的军队,和淮南本部没什么瓜葛,不用担心。那两人刚刚领兵进城,若是不趁着事态还没扩大将其压制住,让其蔓延开来,你我又有什么颜面去见公子。”
“不错!”张灏立刻清醒了过来,的确如果让刘、周二人领兵入城,那些原先隐藏起来反对自己二人的势力就会起来和他们联合起来,那时就算有了杨行密出面,弹压起来只怕也是大费手脚。更不要说这一番工程中,造成的影响会不会引来下一个野心家,高骈被幽闭之后的一系列战乱不就是前车之鉴吗?最后就算这一切平定了,可是他们两人在杨渥心里会留下一个无能的印象,这一切都不是他们能够承受的。张灏本就是以勇力闻名军中,方才不过是心思想得太多罢了,这下去了杂念,立刻恢复了平日模样,立刻一旁军士手中抢过长枪,便当先向北门那边疾行而去。
不一会儿,徐、张二人便赶回北门,居然吕刘二人居然还在城门那边,并没有离去。让他们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对方行动迟缓,影响还没有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局面,忧的是要与这两名淮南军中的名将迎头撞上,他们本来还以为对方会直趋王府或者其他要害所在,只留下少数兵力留守城门的,这样的话,他们就麻烦的多了。
“列阵!”徐温对身后的校尉低喝道,虽然不远处的敌军还有些混乱,看样子是在收编原先的守门军士的模样,不过吕、刘二人都是淮南宿将,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示弱与敌,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列阵防备为上。
那校尉躬身行了一礼,回到行列中,随着一阵长短不一的哨音响起,尾随徐温而来的那队军士立刻分列成了六七个棋盘形的小方阵,分为前后两行,间错而立,面朝敌军的一面用大盾组成盾墙,数十名手持弓弩的轻兵站在方阵前面,张弓布矢对准了不远处的敌军,整个行动迅速而又井然有序,而且几乎没有听到军官们的呵斥声。
“这些都是公子从宣州带回来的?都是田覠的降兵?想不到田覠这家伙竟然练得如此精兵,怪不得他敢起兵作乱。”张灏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他也是打老了仗的,一看身后那队士卒行动迅捷,布阵得法,军士们临战却有静气,便知道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在这个紧要关头手下能有这等强援,自然是意外之喜。
“不是。”徐温压低了嗓门:“我在路上问了,这些本是那吕方的莫邪都的余部,这厮去了湖州后,留了约三千人在润州,安仁义便收为己用,后来被王茂章打败后,这些残兵害怕王茂章报复,便逃至宣州,被公子接收了,这次从宣州带来的便是他们。”
“怪不得,原来是那厮的精兵,早就听说那人善养士卒,用兵百战百胜,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张灏脸上露出了“原来如此”的了然神色,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徐温看到同僚如此,脸上却闪过一丝忧色,他和这张灏不同,跟随杨行密极早,可却一直未得大用,一直到献计杀了朱延寿才逐渐得到杨行密重用,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其城府绝非一勇之夫的张灏所能比拟的。原先他选择投靠杨渥固然有对方乃是杨行密亲子,在名义上是唯一的继承人,更大的一个原因却是杨渥身边并没有有力的外援,囊中也没有足够的人才,自己投靠他可能得到最大的回报,也不用担心杨渥继位之后,将自己踢到一边去,可是现在看来,情况并不想自己想象的那样,杨渥去了宣州一趟,已经在他身边拉起了一股势力,这些莫邪都精兵虽然人数不算太多,但是战力很强,更重要的是,这支军队在淮南军中没有任何臂助,唯一能够跟随的只有杨渥,反过来说,杨渥也可充分的信任他们,自己和张灏所统领的王府亲军也就不再是杨渥唯一可以信任和使用的力量了,那自己的价值无形之间也就降低了。
“严先生呀严先生,这次你可跟杨渥出了个好主意呀!”徐温脸上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
看到徐温这边结好阵势,刘威那边也迅速背城列阵,两边刀枪相对,剑拔弩张,广陵冬天的空气仿佛都凝结起来了。
“徐右衙,击鼓进军吧!夜长梦多呀!”张灏搓了搓手掌,他身上的血几乎都要沸腾了。
“还是等一会吧,他们背后就是城墙,若是厮杀起来,可以从城头放箭射杀我们,只怕形势对我们不利!”徐温摇了摇头,他虽然没有什么机会指挥大军作战,但是像这种小规模的作战的经验还是十分丰富的,而且从性格上,他也不愿意做这种孤注一掷的赌博,宁愿等待更好的机会。
“这般等下去总不是办法,不如我们派人回王府请公子过来,就说吴王请他们进府,看他们怎么应对。”张灏也不是只有一股子蛮勇,突然急中生智出了个主意。
“不错!”徐温点了点头,这个主意很对他的脾胃,现在杨渥回来了,形势自然就不同了,只要杨行密将位子传给其子,刘威等人只要不撕破脸,身为下属就只有打落牙和血吞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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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刘威与吕师周二人正搜罗降兵,打散编入己方军中。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原来杨行密病重之后,虽然徐温与张灏封锁交通,隔绝内外,可诺大一个广陵城,又岂是完全封锁的了的,约莫六日后,刘威便从广陵的旧部那边得到消息,便准备动员全军,直取广陵,直待杨行密一死便争夺淮南节度使之位。他顾虑庐州兵少,无法与驻扎广陵的淮南精锐相抗衡,便和与自己一向交好的黑云都指挥使吕师周商议,打算联合他一起进军广陵,吕师周听了后却表示反对全军出动,其理由如下:首先经过了平定田覠、安仁义之乱,诱杀了朱延寿之后,位于广陵的忠于杨行密的军队实力远远超过了各州的州兵,就算加上了黑云都,他们动用武力攻下广陵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其次有觊觎杨行密那个淮南节度使之位的人还有不少,他们此时也有可能已经得到了消息,如果我们动员大军出动,而且庐州这个根本之地也空虚了,一旦在广陵讨不得好,只怕连个落脚之处也没有了;最后无有符信,擅动大军乃是族诛的罪行,一旦动员大军,那就授人口实,如今淮南人心思定,始作俑者必定失却人心,就算攻下了广陵,其余诸军也会随之动手,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不如就领部分精锐立即出发,只做是随行的护卫,到了广陵再见机行事,只要能将杨行密抓在手中,就有机会。刘威听了觉得有理,便从牙军了选了五百人,再加上吕师周的牙兵共有千人,一路兼程赶往广陵,到了广陵好不容易借助刘威的名望夺了城门,二人也顾不得追击,赶紧搜罗降兵,他们知道这广陵城内外各种军队加起来足有两万多,只怕光是王府中的守兵都比己方多好几倍,如果不能尽可能的收编降兵,在杨行密死后竞争大位的较量中,就会处于极为不利的位置,所以他们没有追击张灏,而是留在原地将降兵打散编入己方,然后去解救周隐,吕师周还暗中派出亲信赶往紫极宫制敕院,想要将李俨控制在手中,如果杨行密想要将大位传给其子杨渥,身为江淮制敕使的李俨的认可就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可是没想到,亲信前脚刚离开,敌方的援军后脚就赶到了。
“当如何是好呢?”吕师周犹疑的打量不远处的敌军,作为一名淮南军中的宿将,他对广陵城中各支军队都很了解,可从旗号和布阵上看,眼前的敌人并不是自己曾经见过的任何一支。他疑惑的看了同伴一眼,看到刘威微微的摇了摇头。
“可能是刚编练的新军把!”刘威轻声道,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眼前的敌军布阵的方式很古怪,不过从对方迅捷而又整齐的行动来看,战斗力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先过去拖延一下,你赶快列阵。”刘威低声道,然后便领着二十多个亲兵往两军之间的空地行去,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的吕师周自然明白刘威的意思,一面命令城头上的部下准备弓弩,一面将那些还没来得及编入己方的降兵赶到藏兵洞去看管起来,否则一旦交起手来,战况稍有不利,这些新降之众只怕就会鼓噪起来,那时可就糟了。
刘威并没有骑马,原因很简单,没有奔跑起来的骑手只不过强弩的靶子,他可不像稀里糊涂的死在这里,同行的手下都拿着盾牌,随时准备掩护自己的主将。突然,随着一声尖利的哨响,一支鸣镝钉在他们面前约两三步远的地上。
“停住脚步,不然就要放箭了!”对方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刘威停住了脚步,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盾牌,高声喊道:“对面的是哪位,老夫是庐州刘威!”
对面无人出声应答,甚至除了偶尔的甲叶的碰击声,连声咳嗽都没有,仿佛那堵盾墙后面站着的不是几百条健壮汉子,而是一些不会喘气的僵尸一般。
刘威冷哼了一声,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城头上已经露出了一些持弓弩人的身影,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至少不用担心被对方打闷棍了。他提高了嗓门,喊道:“我和吕将军想要觐见吴王,你们是何人所部,为何阻拦我们,快让你们领头的出来答话。”
刘威喊了两遍,可是对面还是那副死人模样,他眼见得后面吕师周已经整理好了阵型,不再需要自己在这里拖延时间,正准备转身退回本阵,却听到对面的阵中传出一个声音:“吴王病重,广陵已经宵禁,发五十披甲以上者,皆需兵符印信,像二位这般,自然是不得入城的。”
刘威此时已经听出了对面说话的是徐温的海州口音,便回身答道:“说话的可是徐右衙,并非我等胡乱行事,只是我在庐州听说有人趁吴王病重,幽禁主上,假传钧命,迫害忠良,连判官周隐都被害了,只得带些卫士自保罢了,你也是一同起事的老弟兄了,我刘威是何等人你还不明白吗?再说这最多不过千人,诺大一个广陵城中又算得什么。”
听到刘威的回答,徐温与张灏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惊惶之色,对手不但将擅自调兵,返回广陵的罪行推得干干净净,还当面质问周隐的事情,这判官唐初不过是属官之一罢了,可随着藩镇发展,到了唐末已经成了节度使、刺史等州郡主官的副官了,远在他们两人之上,在杨行密病重的情况下,几乎就有权代理淮南节度使的职权了,身处这等要职之人被害是何等重要之事,如非他们现在指挥的是从宣州调来的外军,只怕眼下便要出乱子
“这分明是谣言?周判官明明安好的很,我刚从吴王府中出来时还向其禀告过公事。”徐温走出行列来,满脸是义愤填膺的模样:“刘将军若是不信,大可随我一同前往吴王府,亲自见过周判官即可。”他此时已经打定算盘,只要刘威和吕师周一离开他的军队,便立刻将其擒拿押送到周隐家中,一同关押便是,便是将淮南军中那些庐州人尽数得罪了也说不得了。
“那好,你让开道路,让我领着护卫一敌龙无同前往便是,待我见到周家兄弟,自然解散卫士向吴王请罪便是。”
“这,这怎么可以!”徐温完全没想到对方居然给出这么一个答复,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好,一旁的张灏抢过话头,道:“刘将军,这可是广陵城,你带着这么多军士去吴王府,知道的说你是自卫,不知道还以为你是谋反呢!”
“闭嘴,你这降虏!”如果说刘威先前与徐温的对答还保留着一点颜面,而对俘虏出身的张灏就没有一点客气了:“就是你们这些吴王身边的小人作祟离间,才搞出今日的局面来,将来若是出了纰漏,便是出在你这等居心险恶之人的身上。”
“你,你!”张灏被刘威骂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偏生被对方积威所慑,又不敢发作出来,只能在那边生闷气。一旁的徐温待要劝解,刘威已经抢过话头道:“你说周判官安好,那好,我给你两刻钟,你且请他来,若是他安然无恙,我便遣散士卒随你去见吴王,若是两刻钟来不了,哼!”刘威冷哼了一声,反手拔出腰刀虚劈一刀道:“便让你知道一下刘某的厉害。”说罢便转身领着亲信们离去。
看着刘威离去的背影,徐温不由呆住了,对方这可给他出了个难题,像周隐那等憨直人物,当着杨行密的面都敢将杨渥批得个狗血淋头,直接说他不是保家之主,像这样的人物,又岂是可以威胁挟制的,定然会将底细一股脑儿尽数倒了出来,那刘威与吕师周如果知道了全部内情,无论是立即动手,还是联络其他军头来争夺这淮南节度使之位,对于他们俩来说都是无法承担的后果。
“怕个鸟,就动手打吧,老子就要看看刘威那老狗有几分本事。”张灏被刘威骂了个狗血淋头,早已是恶向胆边生,摩拳擦掌的便要对那校尉下命令,却被徐温一把拦住。徐温倒是清醒的很,这些军士虽然看起来还敢战的很,可自己却从来没有指挥敌龙无过,算是新兵;刘威的本事他可是亲眼见过的,带来的亲兵不用说肯定是打老了仗的精兵,和这样的敌人决一生死,说实话,徐温还没这个胆子,在后世的以杨行密为首的“淮南三十上六英雄”中,以阴险,忍耐著称的他是一个异类,在绝大部分时候,他宁愿在不利的时候忍耐,等待对手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然后再加以致命的攻击,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吕方是一类人。
“不可,赶快派信使到吴王府去,这里的事情已经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外了。”徐温的脸色苍白,但是他的语气十分坚定。
韦伯的电脑电源烧了,只能用笔记本码字,可是很多资料都在台式机里了,简直是悲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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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灏虽然还有些不服,无奈他此时手中没有实力,那些新来的宣州兵都是唯徐温之命是从的,哪里争的过对方。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他没奈何正准备表示赞同,却看到来时的方向赶来一队人马,不由得喜出望外道:“王府派援兵来了,这下可就好了,快些一鼓作气,将那两条老狗拿下。”
说话间,那队人马已经近了,徐温看到队伍前面的却是杨渥,赶紧快步迎了上去,低声道:“公子何必亲身过来,这里有我和张将军二人足以应付了,眼下大事要紧,快些将那李俨拒来,将那大位坐上了才是要紧,那时名正言顺的再来应付这些老家伙。”
杨渥冷哼了一声,脸上满是不郁之色,侧过身来,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压低嗓门道:“父王便在后面,他听说刘威和吕师周这两条老狗来了,便一定要赶来,说切不可动了刀兵,伤了起事兄弟们的情谊,我百般劝阻,他也不听。”
徐温听说杨行密也来了,心中立刻大定,毕竟眼下淮南的情况,只要杨行密一日不死,他便是无可争辩的最高官员,即使是对面的刘威和吕师周也赞同这点,他们有争议的也只是杨渥是否有能力继承这个权力,只要杨行密当场出现,那两人只有解散军队,下马投降的份。他在这里担心里许久,心里这根弦一松,脸上自然便露了出来,让旁边的杨渥看到,心下自然不快,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徐温立刻明白了过来,只是已经后悔莫及,只得暗自小心。对面的刘威与吕师周看到敌方来了援兵,心知再也耽搁不得,不然等不到亲信抓到李俨,敌方已经大兵云集,灭了自己。两人正要下令全军进攻,却只见敌阵阵型分开,从中走出一队人来,当中簇拥着一顶暖轿,为首一人两人都认得,便是杨行密的嫡长子杨渥。看到他在这里出现,刘、吕二人心底不由得一凉,想不到杨行密动作这般快,已经将儿子从宣州召回了,看来这争位的事情十之是不成了。
杨渥走到那暖轿旁,替其揭开轿帘,伸手从里面扶出一人来,只见其身披紫袍,头戴金冠,正是淮南节度大使杨行密。刘、吕二人见状大惊,赶紧快步上前,俯身下拜,吕师周腹中更是大骂刘威:“你不是说杨行密病重难返,已经是旦夕间的事情了,可怎的还能坐着轿子在这大冷天跑出来,脸色还红润的很,我这次可被你给害死了。”
“渥儿,还不快去扶起二位叔父。”杨行密勉力吩咐道,他此时早已到了危在旦夕的时候,只是听说刘威与吕师周二人领兵硬闯北门,知道正是生死关头,于是强逼医生替自己准备了些激发潜力的药物,又在脸上涂了一点胭脂,好掩盖脸上垂死者的惨白,硬挺着乘坐暖轿赶往北门,此时的他几乎是完全靠在杨渥那只扶在自己背后的胳膊上,如果不是靠着药物激发出的最后那一点潜力,只怕他已经昏死过去了。
杨渥应了一声,正要将父亲扶回轿子中,扶在父亲后腰上的左手却被推了一把,却是杨行密一把推开儿子的手,强自站在地上了。杨渥不由得大惊,他是明白杨行密此时的状态的,正要上前搀扶,却看到父亲狠狠的瞪了自己一眼。他也不是傻瓜,立刻明白了父亲的用意,虽然心中不忍,还是快步上前,将刘威、吕师周二人一一扶起,吕师周和刘威虽然也知道此时绝不能撕破了脸,杨渥稍微一扶便赶紧起身,做出一副恭顺的样子来。
杨渥扶罢了两人,赶紧回到父亲身边,扶着他在胡床上坐下,短短的几息功夫,杨行密的手上已经满是冷汗,也不知他怎生熬得住。
刘威与吕师周对视了一眼,他们本以为杨行密就算不死,现在也已经卧病在床动弹不得了,可没想到是眼下这番光景,自己与其说是回来争权夺位,更不如说是自投罗网,还是找个由头赶紧脱身的好。两人脑子里正想着,便听到杨行密说话的声音:“我如今沉疴已久,也就是早晚的事情了。可这个位子总的有人继承。这片基业不是我杨行密一个人打下来的,是大伙儿的功劳,自然也不能我杨行密一个人说的算,你们两人此次回来的正好,刘兄弟,诸将之中你资格算是最老的了,你倒说说何人最适合呢?”
不要看方才刘威在徐温与张灏面前威风八面,视之若无物一般,可在杨行密这个病夫面前,却全然是另外一番模样。此时正是寒冬腊月,他却是满头大汗,好像搬了百八十斤的重物行走一般,一面犹豫,一面不住的用求助的目光偷看一旁的吕师周,吕师周却好似全然没有感觉到一般,只是站的笔直,双目低垂看着自己的脚面,好像个面对塾师的蒙童。
刘威半天没说一句话,杨行密脸上却是没有半分不耐烦的神色,柔声说道“此事倒也重大的很,刘刺史若是一时难决,不如且先回庐州,待想明白了,再回复与我也行。”
“不用,不用!”杨行密的劝慰好像一根抽打在刘威身上的鞭子,他赶紧抬头答道:“司徒仁厚爱人,历经兵事,正是上佳的人选。”
“哦,刘兄弟倒是高抬犬子了。”杨行密点了点头,转过身面对吕师周问道:“那吕将军以为如何呢?”
“刘刺史说出了末将的肺腑之言,大王百战方得这般基业,司徒不坐这个位子,又有何人能坐?便是他人坐了,第一个不服气的便是末将了。”吕师周毫不犹豫的答道,语气果断之极。
“嗯,这么说来,倒是某家多虑了,先前我征询周判官的意见时,他却说刘刺史才是最佳的人选。”
听了杨行密这番话,刘威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得好,吕师周更是明哲保身,全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专心的研究自己脚面上皮革的质地,过了好一会儿,刘威的脸上强逼出一点笑容,答道:“哪里,哪里,末将这点本事,如何能继任大位,周判官定然是说笑的,说笑的。”
“既然二位这般说,那自然是支持犬子做这个淮南节度使啦?”杨行密长大了眼睛,高声问道。
“自然支持,自然支持。”刘威与吕师周二人忙不迭声应答道,尤其是刘威嗓门更是尤其的大,恨不得让全场的人都知道他支持杨渥继承大位。
“来人,准备香案,请李宣谕还有周判官上来。”杨行密点了点头,高声道。话音刚落,后面便上来两人,分别是江淮宣谕使李俨和淮南判官周隐,看到这两人都在杨行密的控制之中,刘、吕二人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刚才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胜算。
不过一会儿,香案便陈设完毕,后面挂着本朝玄宗wudilongnet皇帝的画像,待到一切布置停当后,李俨小心翼翼的将一封黄绸帛书放到香案之上,正是昭宗皇帝发下的册封杨行密为东面行营都统,有权册封东南官职的制书,李俨放好后,便走到香案右侧站好。
杨行密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走到那香案前跪下,四周将吏们赶紧也随之跪下。杨行密三叩首之后,高声道:“杨某受天子殊遇,委以方伯之任,虽尽心竭力,然德薄众寡,不得讨伐叛贼,使其授首。今某家沉疴已久,将不久于人世,请以犬子杨渥继任杨某之位。”
跪在杨行密身后的刘威、吕师周不管心中怎么想,此时也只得齐声应和道:请以司徒继任大王之位。”
面对着淮南诸将吏的跪拜,李俨一脸肃容,高声答道:“准淮南将吏奏请,承制授司徒杨渥为淮南节度使、东南诸道行营都统,侍中,弘农郡王。”
“谢圣主恩准!”杨行密与诸将高声应答道,又叩首三次,方才站起身来,经过这番折腾,杨行密已经汗出如浆,全身各个部分不住颤抖,杨渥赶紧抢上一步将父亲扶起,免得直接瘫软在地上了。
“快扶我回王府,刘威和吕师周他们也不能放走了,一wudilongnet同带他们回府。”杨行密此时已经将大位传给了杨渥,这根紧绷着的弦一松,便觉得整个人便要立刻昏死过去,赶紧对杨渥吩咐了两句,便瘫软在杨渥怀中。杨渥赶紧将父亲送入暖轿之中,招来几名亲兵将刘威与吕师周夹住了,便一同带往王府去了,至于徐温和张灏二人,便好似被遗忘的孤儿一般,被丢在北门,无人搭理。
张灏望着远去的队伍,狠狠的吐了一口唾骂,骂道:“妈的,还不如打上一场,杀他个你死我活的好,强胜被这般晾着,两边都搭不着,难受的紧。”
徐温心里也泛起相同的感觉来,只是他比张灏城府要深的多,表面上没有露出来罢了,强笑道:“张左衙,这不是挺好吗?不用动刀兵,公子又顺顺当当的继承了大位,你我这次站对了队,前途是一片光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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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未必!”张灏冷哼了一声:“公子去了一趟宣州,一声不吭的便带了这些兵回来,就算能继任大位,难道还能动那几个老军头的位置,空出来位子就那么几个,再加上范思从他们几个,排座座分果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听到同僚的抱怨,徐温使了个眼色,张灏这才意识到自己身旁都是杨渥从宣州带回的人,方才的话语若是让别有用心的人捅到杨渥那里去,只怕便是一个“心怀怨望”的罪名,赶紧闭住了嘴,下意识的往徐温那边靠了靠。这两人本来心中都有点视对方为自己竞争对手,经历此番事后,无形之中都将对方当做了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伙伴,心中的距离倒拉近了不少。
放下徐、张二人心中的小九九不提,杨行密回到轿中,便做了个手势,让儿子杨渥也到暖轿来。杨渥知道父亲有私密话要与他说,赶紧钻入轿中。杨渥刚刚转入轿中,便只觉得右手一紧,便被一只汗津津的大手抓住,低头一看,却只见杨行密双目眼白上翻,牙关紧咬,嘴角渗出一丝血丝来,显然是疼痛到了极点,抵受不住,才会这般模样,他正要去喊医师来,却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道:“渥儿,你且低头到我耳边来,我有话与你说。”
“父王,有什么事情待会再说吧,你的身体要紧。”杨渥自晓事,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模样,心中不禁有些慌乱。
“快过来,莫要耽搁了,性命自有天定,我这病并非药石能够治的了。”杨行密却不送手,杨渥见状,也不敢违逆了父亲的心意,只得跪倒在杨行密身旁。
杨行密见杨渥跪了下来,喘息了两下,调匀了气息低声道:“今日你虽然坐上了这淮南节度使的位置,可在这乱世之中,位置越高便越是危险,在我去后,你须得依我三件事,否则我死也死的不安心。”
“父王放心,莫说是三件,便是三十件,三百件,孩儿也一一应允。”杨渥双目泪流,连连叩首道。
“第一件,我先前询问周隐,何人可以继我大位?他说你性好饮酒行猎,又奢侈无度,非保家之主,当以刘威接任,待你兄弟年长后再让与之。”杨行密说道这里,突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杨渥顾不得痛骂周隐,赶紧起身为其轻拍背部,过了好一会儿杨行密才缓了过来,继续道:“让刘威接任自然是不行的,权柄之物,何等奇妙,任你如何英雄了得,拿到了这东西的,没有一个不是死死抓住,到死也不放手的,说待你兄弟长大后相让那不过是诓骗人的。不过那周隐说你好饮酒行猎,并非保家之主,倒是没说错。人主好饮酒则易有昏乱之举,上多行昏乱,下则无所适从;行猎往往践踏禾苗,而且操劳士卒,百姓士卒必然怨恨,不亡何待?”
听到父亲的训斥,杨渥已是满头大汗,沉声道:“孩儿今后定然戒酒,也不再行猎,请父王放心。”
“那倒不必。”杨行密摇头道:“好饮酒行猎乃是你的天性,人之天性纵然能一时强行逆转,时日久了也难以坚持,到时候爆发出来反而变本加厉。这样吧,你答应我,今后每月最多饮酒三次,每次最多三杯;至于行猎,每三月一次,每次随行之人不得超过百人。”
“好,孩儿应允了!”
“第二件,我去之后,你对于刘威、周隐等老臣,须有容让之心,若无谋逆大罪,便放过吧。”
“父王,这怎么可以?”杨渥听到这里,不由得抗声道:“这几个老贼本就心怀不轨,欺您重病在床,我杨家又人丁单薄,待我即位之后,定要夺去他们的兵权,将其尽数拘到广陵来,若有不服者,定要让他们好看。”
“不可!”本来半坐半卧在轿座上的杨行密猛的一起身,险些跌落在地上,幸好杨渥抢上去一把扶住,杨行密却好似未觉一般,急道:“你若是这般做,便是逼着他们起兵了,他们与为父都是大唐的臣子,不过为父官职高些,加上那个都统之位,方才能命令他们一二,你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哪里使唤的了他们,你只有慢慢整理诸州财赋,抽调精壮,广陵有盐茶转输之利,不出十年,广陵亲军定然远胜各州兵士,那时你再小心行事才是正道。”
“还要十年?”杨渥急道,可看到父亲这满脸病容,只得低头道:“孩儿遵命。”
“你莫要心急,这世间事,得来容易的,往往失去也容易,得来艰难的,往往也把稳的很。为父苦战十年方得这淮南之位,你年少便骤得高位,没有经历其间的艰辛,不知世间人心险恶,会以为诸事来的太过容易,若是经历些挫折反而不是坏事,就怕你陡然得了大胜,只怕便小看了天下英雄,最后一败涂地,反而害了家人。”
“孩儿明白了,请父王放心。”杨渥磕了个头,小心答道。
“镇海军吕方,此人精明干练,善于用兵,你还不是他的对手,我死后,你立刻以我的名义,拜其为越王,与其修好。”
“是。”杨渥此时也打定了主意,将父亲的叮嘱悉数记在心里。
“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你未曾亲身经历,我这里再怎么说也是枉然,本来还想让你在宣州历练个几年,可惜天不假年啦。”杨行密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还有最后一件,牙城之内亲军,皆吾之心腹,万万不可调出,假之与人,否则悔之莫及。”
“孩儿明白了。”杨渥伏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头,过了半响,却没有听到杨行密接下来的话语声,不由得诧异的抬起了头,只见杨行密斜倚在座椅上,双手无力的垂落下来,杨渥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伸手探了一下父亲的鼻息,才发觉父亲已经过世了。
“父王!”杨渥哀号一声,扑倒在杨行密的尸体上,号哭起来。
一个月后,杭州,和满城孝服的广陵城恰恰相反,这里却满是喜庆的气氛,各个城门都有穿着新衣的军士在散施粥粮,与寻常施给饥民的粥铺不同,这些粥铺不但用的都是去年刚收的新米,粥也浓的连筷子插进去都不倒,甚至有些人吃了一碗再回去盛第二次,那些看守的军士也不呵斥驱赶,不由得让城外进来的百姓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位大哥,今天是什么喜庆日子?去年年成还行,敌龙无为何官府还开粥铺,还用这么好的米,便是我村里的中等人家也不能日日吃上这等好粥。”一个赶着驴车进城卖炭的汉子好奇,便拉着旁边人问道。
“你这烧炭鬼,快放开你那脏手,弄坏了我这衣衫,你可赔得起?”被拉扯那人回头一看,发现是个浑身乌黑的烧炭的,不由得大怒,一脚便向那人踢去,口中污言秽语连珠炮般的骂将出来,不过一会儿功夫,已经问候到了那烧炭汉子的十七八代祖宗。
那烧炭汉子身手倒是敏捷的很,往旁边一跳,便躲开了对方那一脚,他整日里在山间干伐木烧炭,平日里连个生人都难见到一个,哪里听过这么多花样的骂人话,只气得双目圆瞪,脸红脖子粗,便要撩起袖子上前厮打。
旁边有个好心的老者见状,上前拉住那烧炭汉子,道:“你这汉子鲁莽的很,这里是动手的地方吗,那边的弓手看到了,不分曲直,动手的一律便是二十棍子,别看你铁塔般的身子,一顿棍子下来也让你成烂泥。”说到这里,那老者回过头又训斥骂人那人:“刘五,便是弄污你那衣服,洗洗便是,又值得什么,惹出事来,于都头那杀威棍你可吃得消?”
老者看来颇有威望,刘五讪笑了两声道:“既然老丈替这厮说话,今日便放过他了。”罢便唱了个肥喏,到一边去了。
烧炭汉子赶紧对那老者拜了一拜,道:“方才若非敌龙无老丈指点,小子险些惹来祸事,这里先谢则个。”
那老者让到一旁,却不受那烧炭汉子的礼,沉声道:“你一个山里人,到杭州来便要小心点,如今与往日不同,那吕相公法度森严的很,稍有触犯,便是亲近之人也不宽贷,莫要白白挨了打,再后悔便来不及了。”
烧炭汉子赶紧点头称是,心下暗自害怕,自己方才若是出手,只怕已经稀里糊涂的挨了一顿打,他见那老者和善,便又问那粥铺的事情。那老者笑道:“这事倒也与那吕相公相关,听说他爱妾刚刚产下一子,他欢喜的很,便下令在四门施粥,你若是腹饥,也可去吃上些,不用钱的。”
那烧炭汉子却摇头道:“我有手有脚,凭力气吃饭,若要吃,待我将车上炭买了,有了钱买他十碗八碗吃便是,何必像乞儿一般吃这不要钱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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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听了这烧炭汉子答话,不由得颇为讶异。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要知道古时在山间伐薪烧炭,乃是最为辛苦低贱的工作,但凡是家中有两亩薄田能够糊口的,决计不会选择这个行当,眼前这烧炭汉子满头都是被炭火熏烤的焦卷的枯发,手足皮肤也满是伤口,全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睛外,几乎全是黑的,也不知是炭火熏烤的还是木炭灰染的,,便跟传说中的昆仑奴一般,显然是穷苦到了极点,可却拒绝去吃那不要钱的施粥,倒是有骨气的很。
“好汉子,也罢,你这木炭要换什么?”老汉从那驴车上捡了两块木炭敲了两下,木炭发出清脆的砰击声,断裂的缺口露出银灰色的纹路来。“不错,上好的栎木炭。”老汉的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来。
“粮食还有盐,山里都快断顿了,还要买点布,我要换身衣服了,还要新斧头。”烧炭汉子板着指头说道,显然他很少进城,这次要购买的各种货物颇多。
“你这木炭便买于我吧,粮食,盐还有布到了府上便可以直接换给你,其余的直接用钱,你也可以少受一层市场上那些奸商的盘剥。”老者看来对这烧炭汉子印象颇好,索性便将事情包揽在自己身上。
烧炭汉子见状,赶紧躬身拜谢,那老汉也施施然的受了他一礼,也不排队,自顾便带了那烧炭汉子往城门去了,守门士卒上前盘问,那老汉从腰间取出一面铁牌,守兵看了赶紧让其入城,连本来那烧炭汉子要缴纳的入城税都无人敢要。
两人进得城来,便沿着大道一路行来,只见道路两旁满植杨柳,行人摩踵擦肩,坊间叫卖之声交闻,好一幅繁荣景象。那烧炭汉子在山中时经常一日也未尝见过一个生人,哪里见过这般景象,不由得瞠目结舌,惊叹道:“老丈,想不到天下竟有这等繁荣所在,只怕长安天子所居之处也不过如此了吧!”
那老汉笑道:“这又算得什么?待会你到了我家主人所在,才知道什么叫做繁荣呢?不过也难怪你了,黄巢之乱后,两京残破,这杭州如今也算的天下间一等一的所在了。”
烧炭汉子听了,赶紧询问老汉姓氏,老汉却是笑而不答,这时,两人眼前的道路拐了个弯,行人立刻少了许多,显得僻静了起来,只是坊墙之后的建筑更是高大华丽,显然已经是富贵人家的所在。烧炭汉子也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不一会儿,两人便到了一处宅院门口,门前站着数名扶刀守卫的精壮汉子,好不森严,门匾上写着大大两个字“吕府”。
那老汉笑着指着那两个字道:“这便是我家主人府,我与主人同姓,族中排行十七,你便叫我吕十七吧。”
烧炭汉子连说不敢,只以吕公相称,他也道了自己姓名,姓屠名武。
那几个持刀汉子看到老汉,赶紧笑着上来打招呼,吕姓老汉应答了两句,便唤来一人领屠武到侧门卸炭,免得弄污了地面,正当此时,大门里侧传来一阵通传声,守卫们赶紧分两厢跪倒,不一会儿,从门内走出两人来,皆披绯色官袍,体型魁梧,正是吕方部将吕雄与徐二。
吕雄看到那吕姓老汉拜倒,赶紧上前将其扶起道:“十七叔你这是作甚,当真是屈杀小侄了。”
老汉却是坚持拜了一拜方才起身,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已经是徽州刺史,四品大员,受我一拜有何不可?吕家后辈中,除了相公外,你是第一个当上刺史的,老叔可是拜的高兴的很啦!”
原来随着与威远军结盟后,陈五也逐渐压服了浙东、浙南诸州的反叛,于是吕方便将陈五召回杭州,继续担任镇海军行军司马之职,以吕雄为徽州刺史,徐二为判官,在范尼僧、王佛儿、罗仁琼之后,吕雄总算出外独领一州了,这让他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我要去主公府上议事,晚上军中兄弟们要来我府上庆贺,十七叔你让府中准备一下,多准备些淮上的口味,都是些旧日兄弟。”吕雄随口叮嘱了两句,便跳上马与徐十五一同去了。
“雄哥儿你就放心吧!”吕十七高声答道,望着吕雄与徐二并骑离去的背影,脸上满是喜色。
待到两人的背影去远,吕十七便转过神来,指挥着府中男女动手准备,这府邸乃是吕方升了吕雄官后才刚刚赏给他的,仆役婢女根本都不齐,大半都是吕雄的亲兵充任,这帮汉子粗手粗脚,舞刀弄枪也就罢了,去做这伺候人的事情可就差得远了,让吕十七看的不住摇头,只是苦了屠武,他被人带到侧院卸下木炭,便无人过来称量付钱,便是有路过的,上前询问,也只说不知,便急匆匆的走开了。他腹中饿了,也只能舀了勺清水灌下硬撑,一直过了晚饭时分,还是没有人来处理木炭的事,他那驴车上的两头大叫驴可再也熬不得,不住口的大声嘶鸣。
屠武看这般等下去也不是办法,用料袋里的套了驴口,便出了侧院,想要去找个主事的人,可一路行来,都没看到人。他本是个山里人,哪里见过这等府邸,只觉得楼台水榭,重重院落,竟好似没有尽头,走了七八重后便迷了路,再也走不回去了。
正没奈何间,屠武突然听到一阵乐声传来,他虽然不懂韵律,也只觉得说不出的好听,便随着乐声行去,过了两重院落,便看到数十步外一座精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远远看出不时有人出入,手中还托着什么物件,好似是送进送出一般。他暗想这府中主事的人定然便在那精舍之中,便快步往那边行去,刚走了几步,便看到拐角处人影闪动,走过一个人来,屠武赶紧往旁边的树丛一闪,只见一名婢女走过,手中捧着什么物件。
屠武赶紧蜷缩起身子,免得被那婢女发现,可那婢女却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物件放到一旁,蹲下揉着脚根,好像被什么东西硌疼了似地。
屠武躲在树丛后,只是祈祷那婢女赶快离开,他白天也听那吕十七说了,这府中主人是个什么刺史,他虽然不太明白“刺史”是个什么官,可看这府邸的架势,也小不到哪里去,自己这般模样若是被人发现,定然被当做贼子,一顿军棍是免不了的。可那婢女在那儿揉了一会脚,不但不走,反而一屁股在路旁的木栏杆上坐下了,低声抱怨道:“府中就这么几个人,却要伺候那么多大爷,这般下去是要累死人了。”
屠武腹中不由得叫苦不迭,他此时也不敢乱动,怕惊动了那婢女,只能强忍住不动,正当此时,一阵诱人的香气传来,屠武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更是腹饥难忍,他低头一看,一个瓦曾放在自己面前,伸手便可触及,想必香气便是从这瓦曾中的东西传出来的。屠武清早出门,一路上除了两块干粮,一罐清水,什么都没有入肚,再闻到这香气,只觉得有一只小手在胃里抓挠,实在是熬不住了。他小心翼翼的伸出双手,将那瓦曾拿了过来,又蹑手蹑脚龙无敌的离开树丛,跑到远处,伸手在里面一摸,却是几块油腻腻,滑*润润的东西,好像是肉块一般,赶紧抓出来往嘴里一塞,只觉得滑腻鲜美,说不出的好吃。他此时饿得紧了,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些瓦曾中的东西尽数吃个干净,又将瓦曾的汤汁倒入嘴中,最后连手指间的汤汁都舔个干净,方才惬意的叹了口气,暗想道:“只怕是天上的神仙吃的东西,也不过是这般滋味吧,这府中主人能日日吃上这等东西,当真是没白来人世一趟了。”
“依我看,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心善了,才会让那个贱婢这么嚣张。”
屠武正坐在地上感叹,猛然听到有人大声说道,他抬头一看,原来自己方才拿了瓦曾,只想着尽量离那婢女远些,不辨方向,却跑到精舍旁来了,方才那声音却是从精舍中传出来的。
“你作死吗?这等话能乱说的吗?若是让旁人听到,只一个诽谤主上之罪便能砍了你的脑袋。”精舍中立刻传出一个浑厚的男声,随即屠刚便听到头顶上传来门窗的开启声,他赶紧将身体尽量贴近墙壁,窗中探出一个人来,左右看看无人,才缩了回去。
“怕甚么,这里的都是淮上兄弟,不是吕家的,也是七家庄中的旧日兄弟,难道还有谁会跑到那个沈姓贱婢那里出卖兄弟不成?”一开始的那个声音并没有收敛,反而继续忼声道。
“不错,不错!六房的可没有出卖龙无敌兄弟的孬种,这里谁敢多嘴的,可别怪老子的刀子没长眼睛。”接着便是一声闷响,想必是方才说话那人拔刀砍几案示警的声音。接着屋内便传来一阵叫好声,那个浑厚的男声虽然出言劝解,可此时势头已成,又哪里劝解的住,眼见得越发不可收拾了。
“主上虽然英武无双,可能到今日,也是夫人辅佐的功劳,更不要说若不是族中兄弟死力奋战,哪能有今日的局面?那沈姓贱婢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迷住了主上,又产下一子,这般下去,只怕几十年后,这基业都是人家得了。”那人说的兴起,声音越发大了,连在屋外的屠武斗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不知道“主上”、“夫人”、“沈姓贱婢”到底指的是何人,只觉得有些像听说的乡间财主争夺家产,心里还是稀里糊涂的。
韦伯这里给读者们拜年了,祝大家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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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本来都是些武人,又多半是吕氏族人,平日里在杭州,旁人也容让两三分,此时也多半有了五六分醉意,那个先前出言煽动的索性将衣衫扯下半边,袒露出右半边身子来,挥刀叫嚣道:“某家这便去将那贱婢砍了,若是主公责怪下来,我一人承担便是。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好汉子!我也与你同去。”“主公便是怪罪下来,大伙儿一起跪下求情,拼将功劳抵去了,也要保住九郎这条性命。”众人立刻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有几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也扯下衣衫,也随那吕九郎一同去杀沈丽娘,先前出言劝解的刚刚站起身,也不知道旁边哪个拉扯了一把,便跌倒在地,眼看要来不及了。
“还有没有王法了,来人,都给我拿下了!”人丛后面突然爆发出一声爆喝,那几条醉汉还没有反应过来,从屋外便冲进十几名士卒,两三人伺候一个,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几人夺下佩刀,按到在地,原来这这宅邸乃是吕方刚刚赐给吕雄的,婢女仆役少的可怜,所以今夜饮宴时侍应送菜的不是妙龄婢女,都是腰圆膀粗的军汉,那几人虽然也有些勇力,可此时早已喝得多了,十成本领也拿不出一成来,刚一动手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屋中其余人刚才还在叫好助威,可转眼之间,那几条“好汉”已经被按到在地,除了几个没脑子的还在那边叫嚣,其余稍微有点颜色都已经闭住了嘴。只见一个锦衣汉子猛冲了过来,正是吕雄,他从旁人手中抢过一个刀鞘,劈头盖脑的对为首那人一顿猛抽,接着又对着旁边几人狠狠抽打,那几人看清了打他们的人乃是吕雄,莫说是躲闪,连大声呻吟呼痛都不敢。吕雄打发了性,猛的一下抽在那九郎的右臂上,只听得咔嚓一声,竟然将那枣木制成的刀鞘给劈折了。
吕雄将手中断鞘往地上一掷,抢过亲兵手中的长枪抡起还要再打,突然看到那吕九郎臂膀奇怪的扭曲了,原来是被自己方才那用力的一劈给打折了,可是这吕九郎却只是跪伏在地上,只是咬牙忍住,连呼痛都不出一声。看到吕九郎脸上的倔强神情,那个以前与自己一同嬉戏打闹,种田打猎的旧时玩伴的身影不由得和眼前这个满脸血污的汉子重合起来,吕雄的心肠禁不住软了。
“老九,你可知道我今天为啥要打你?”吕雄将长枪丢到一旁,恶狠狠的问道。
“不知道!”吕九郎的话语中满是不服之气:“我自从十四岁披发从军来,全身上下刀伤便有十几处,这条性命早就权当没有了,今日挨上几下子刀鞘又有何妨,只是雄哥你为了一个贱婢打我,叫我怎么服气。”
“好好好!”吕雄听了吕九郎的回答,不怒反笑:“老九,我今天就让你明白为什么要挨打。”说到这里,吕雄突然对高声下令道:“你们几个把门窗关严,反正过几日我就要去徽州了,今夜索性也给你们这些蠢驴敲敲警钟,免得又做出什么蠢事来,让主公和大小姐为难。”
屠武在外间听得清楚,赶紧往游廊下的夹层钻去,果然头顶上传来一阵关闭门窗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却是亲兵们从屋中退出去了。屠武听到那些亲兵的脚步声渐渐离得远了,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的从夹层中又钻了出来,爬到窗下小心偷听了起来。
“首先,沈夫人不是你口里说的什么贱婢,是主公的侍妾,主公现在已经割据两浙,将来肯定是要裂土封疆,自立为王的。沈夫人已经给主公生下两个儿子了,俗话说‘母以子贵’,她迟早是要封妃子的。老九,你这叫以下犯上,就凭这一条,你就该掉脑袋!”吕雄的声音既低沉又有力,场中其余的人现在也差不多都清醒了,听了吕雄的话,想起方才自己所说的那些大不敬的话,不由得惶恐不安了起来。
“那又怎么样!任之哥在淮上练兵厮杀的时候,可只有大小姐看重他,体贴他,为他出谋划策,收拢人心,这才有了这片基业。那时候这个姓沈的在哪里,不管将来她被封了什么,在我心里,主公的夫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小姐。”那吕九郎脾气倔强的很,吕雄方才说完后,不但不屈服,嗓门反而越来越大了。
听了吕九郎的话,屋中众人虽然表面上不敢应和,可心中却不禁暗自点头。这本就是那些最早跟随吕方从淮上厮杀征战的那些吕氏族人的共识,在他们看来吗,现在的镇海军乃是吕方与吕淑娴夫妻二人的合资企业,当然吕方的股份要更多一些,而且他作为男性,也有主导权,但是其余姬妾的地位,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吕淑娴相比。随着吕方的地位日高,实力越发壮大,吕方手下的来源也越发复杂,有淮上时便跟随他的庄中子弟亲族,有濠州收降的蔡州兵,有丹阳子弟,还有攻取两浙时收降的钱缪旧部,作为吕方最信任的亲族,这些淮上子弟们虽然在州刺史这个层面上的人并不多,但是在中层军官上占了绝对优势,这也是吕方有意造成的结果,因为限于经验和教育的原因,在他的亲族中并没有多少勘任刺史这个级别的方面大将的人才,他不得不从陈璋、徐二、陈五、高奉天、陈允、范尼僧等后来者或者降将中选拔人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对这些人他并没有防范之心,通过这些中层军官,他可以真正的控制自己的精锐亲军,从而保证那些州刺史无法叛变。但是在这些淮上子弟,尤其是以吕氏族人为核心的七家庄子弟们看来,这些外来者抢占了他们的位置,本来这些方面大员之位应该更多分给他们的,毕竟他们才是第一批跟随着吕方奋战,为这片基业付出最多的鲜血和努力的那批人,他们也理所当然的应该从中得到最大的回报。作为吕氏嫡女的吕淑娴便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成为了他们的领袖,他们希望吕淑娴能够为他们在未来的政权内争取到最大的权力,同时也视任何有可能对吕淑娴地位的任何威胁为自己的不共戴天的敌人,所以吕九郎的酒后胡语便能引起那么大的反响,这不是没有基础的。
吕雄看了看四周,吕九郎回答后,屋中的气氛便有些古怪,那些自己的族人同僚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同情乃至赞同的表情,可是当自己目光扫过的时候,这些人又心虚的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他其实心里也明白那些族人的意思,但是从他的地位和高度让他看到的比那些同僚更多。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把今晚的事情处理好,将来受害的不只是眼前这些人,甚至还有吕淑娴,乃至吕方本人。在这个乱世里,失去了自己亲族这支最可信任的子弟兵的无条件支持,吕方是很难对抗身边无数个潜在的野心家的侵袭的。
“你先起来吧,这般跪着也不像样子。”吕雄放软了口气,先将吕九郎扶了起来,有将剩下几人也扶起身。待他们坐好后,他环视了一下众人,沉声道:“你们都知道,大小姐待我如何,我父母早亡,若无大小姐体贴照顾,我哪里有今天,这次能够出外镇,主公也亲口跟我说了,是夫人为我说了话的,我的心意和你们都是一般的。”
听到吕雄这番话,屋内众人不由得纷纷点头,这些人要么姓吕,不然也是七家庄中其余几家的子弟,多半还是吕氏的姻亲,对吕雄的过往都清楚的很,此人受吕淑娴恩惠极多,屋中之人只怕无一人比得上。
听到吕雄的语气转软,吕九郎脸上激愤的神情也少了许多,问道:“那你为何不让我去杀了那贱婢,这些日子她搬到城外去了,我挑四五个相熟的,晚上放上一把火,定然不会留下活口,你放心,就算被擒,我也只说是我自己的注意,绝不会连累你们。”
“糊涂?”吕雄骂道:“你去杀那沈丽娘,会不会伤到小公子?万一走漏了风声,主公知道是吕氏族人动的手,他会怎么想?你要知道沈丽娘可是主公嫡子的生母,你这般做会将夫人至于何等境地?你动手前想过吗?”
吕雄这一阵连珠炮般的反问顿时把吕九郎打蔫了,他也不是白痴,只是性格急躁,又喝多了酒,才行事这般莽撞。吕雄这一提点,他立刻想到,沈丽娘怀孕后不喜欢府中繁杂,便搬到杭州城外一处寺庙中生产,自己若是动手,吕方的二儿子定然也遭了池鱼之殃。吕方已经四十多了,好不容易才有了第二个儿子,正是欣喜若狂,若是遭遇意外,其愤怒可想而知。这沈丽娘平日里行事极为低调,也没什么仇人,自己若是动手,唯一能想到的动机便是吕淑娴妒忌,所以才指使自己动手,就算自己后来能够分辨清楚,只怕这股子怨气憋在吕方心中,迟早也会生出事情来。想到这里,吕九郎已是满头冷汗,自己这般莽撞,险些害了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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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吕九郎这般摸样,吕雄心知对方已经心服,他这才松了口气。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天下只有千日做贼的,断然没有千日防贼的,自己今天拦得住,明日拦的住,可总不能日日去防着吧,毕竟这些人乃是吕方的心腹中坚,若是连他们都出了问题,不用外敌来打,自家就会完蛋,不过这几个家伙行事冲动,方才那番行事又让太多人知道了,让他们留在杭州也是祸根。想到这里,吕方点了点方才那几个要跟随吕九郎去杀沈丽娘的汉子,沉声道:“你,你,还有你,回去后都给我准备好行装,后天都随我去徽州。”
那几人还有些稀里糊涂,一人摸了摸脑袋问道:“雄哥儿听到消息了,怎么我没有接到陈司马的凋令呀!”
“蠢货!”吕雄没好气的骂道:“你们几个行事这般莽撞,几杯黄汤下肚,连袭杀主公爱妾的话都说出口了,我还敢让你们留在杭州给大小姐惹麻烦?明日我去找大小姐说说,徽州那边濒临宣州,乃是边防重镇,我身边缺几个得力的手下,便让你们去那边帮我一把。其实听主公的意思,他也想提拔几个族中兄弟,可偏生也没几个长进的,拿得出像样的功绩来,这次‘度田料民’那个罗仁琼就干的不错,不就当上了台州刺史了?”
吕雄这番话说完,被点到那几人个个面有喜色,仿佛自己不久后也能升官一般,倒是旁人中有几个心思深点的,从吕雄的话中倒是听出了点意思:他莫不是害怕之后有人去吕方那边告发,首先将这几个多事的家伙带到徽州,那边与敌国接壤,到时候若是吕方怪罪下来,便说已经惩治过了,若是挨不过去,随便找个回不来的任务便料理了,谁也不为难。想到这里的,那几人不由得垂下头去,害怕旁人从自己的脸色上察觉自己的心思,惹来祸事。
屋外的屠武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屋内众人大概说的是什么事情。他看了看天色,明月已经升到了树梢的高度,时候已经不早了,若是此时有人去驴车那里付炭钱,发现自己不在,叫喊起来,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想到这里,屠武小心翼翼的爬下地面,又将自己那个吃剩东西的瓦曾藏到树丛中去,这才快步往自己驴车所在的院落跑去,可能是宅邸的仆役都在应付宴请的缘故,屠武这一路上竟然没有没有被人发现。待到他跑到那侧院中,只见木炭还是在原地,只是自己的那两头叫驴已经将套在嘴上的料袋里的麦麸吃干净了。
屠武此时也不着急了,先打了桶水给叫驴饮了,又在柴房中找出些干草来,可能是用来给夜里的更夫休息用的,扯了些给驴子吃,自己便躺在那些干草上,回忆起方才在屋外听到的那些话来,突然屠武狠狠的骂道:“那些家伙好不知足,能住上这等宅院,吃上这等美味,整日里还要杀这个,烧那个的,要遭报应的,死后定然被菩萨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
唐末时,随着佛教思想的传播,因果报应之说已经深入人心。屠武在草堆上翻来覆去,不知是怎么回事,平日里脑壳一沾床便呼噜打得山响的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就是不得劲,怎么也睡不着了,脑海中总是不断闪现着一个念头:“他们是人,自己也是人,为什么他们能住大房子,吃美味佳肴,自己却只能睡在干草堆上,喝菜粥,菩萨总说众生平等,可那美味的肉*团子和菜粥又怎么平等的起来?”这个从生下来便在山中打柴烧炭的劳苦汉子第一次失眠了。过了许久方才昏昏沉沉的睡去。在睡梦中他依稀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绫罗绸缎,躺在大木床上,面前摆满了美味佳肴,还有满屋的仆人婢女伺候着,吃的满脸的油光,就好像昨夜屋中的那些人一般。
次日清晨,屠武依稀听到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他睁开眼睛,却是那引自己入府的老汉吕十七。只见那吕十七脸上颇有歉色,笑道:“不好意思,昨夜我家主人宴客,人手不够用,竟然把这位兄弟给忘在这里了,还请见谅。”说罢,吕十七还做了一揖。
屠武赶紧让开,道:“不碍事,不碍事,某这粗胚身子,在山上也就是睡的草铺,就算昨日没忘,时候也晚了,也来不及赶回山上。只是请老丈今日早些将钱米给了,也好回山上去。”
“那是自然。”吕十七正待叫人来称量木炭,旋即问道:“你昨日晚饭都没吃吧。”不待屠武称谢,吕十七便回头下令道:“你们来称量一下木炭,顺便取些粥饼来,给这位兄弟吃。”
不一会儿,两人便取来一木桶米粥还有一叠麦饼,吕十七笑道:“屠兄弟请慢用,若是吃不完的,便请带到路上吃吧。”
屠武谢过后,便吃了起来,这米粥与麦饼都只掺了很少的杂粮,便是寻常的中产之家,也未必能日日吃上这等食物,更不要说像他这等在山间烧炭的贱民了。若是在昨夜没有吃过那瓦曾之中的东西之前,屠武自然是会十分畅快,可此时的他心中却别有一般滋味,自己整日里在山间伐木烧炭,辛苦之极,可是连别人给仆役的饭食一年都吃不到几次,像这等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搏一把,如果能过上这等日子,那怕五日十日,也胜过在山中数十年了。想到这里,他将手中的粥碗丢到一旁,猛的扑倒在吕十七的面前猛磕起头来。
吕十七正看着手下称量木炭,他本来对这刚毅质朴的烧炭汉子颇有好感,又因为自己的疏忽耽搁了对方半天时间,正准备带回乘着买对方木炭的机会多与他些钱米,却没想到屠武突然扑到在自己面前磕头,倒把他吓了一跳,毕竟他先前是知道屠武是何等自尊,连不花钱的施粥都不愿白吃。吕十七赶紧俯身去扶屠武,一边柔声道:“你这又是何必呢?男儿膝下有黄金,有事明说便是。”
屠武却是伏在地上不起身,只是一面磕头一面喊:“请老丈收留,请老丈收留!”
吕十七历经世事,见屠武这般模样,已wudilongnet经明白了六七分,他本来就很喜欢这汉子的个性,吕雄刚刚当了徽州刺史,那边多是山地,他身边亲信多半是淮上子弟,也需要些山里出身的手下,便笑着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家中还有什么人?可有什么本事?”
屠武抬头答道:“小人今年二十三了,双亲早就亡故了,只有两个兄长,因为家中田地太少,只得入山烧炭为生,也没有什么本事,只是在山里粗活干的多了,也几分笨力气,腿脚也还麻利,一日一夜能行两百里山路。”说罢,他爬起身来,走到那驴车旁,双臂拿住车辕,一发力竟然将那炭车举了起来。
“好,好,快放下来。”吕十七见状,不由得笑得合不拢嘴了,这装炭的驴车制作的十分粗笨,两个轮子竟然连辐轴都没有,完全就是两块实心的木轮,整个车的重量加起来只怕不下两百斤,想不到这汉子竟有这般臂力,又熟识山林,真是个当兵的好材料。想到这里,吕十七笑道:“那好,你先回家中,央村中的保正给你写份保书来,明日便到府中来,便在军中当兵吃粮如何?”
屠武赶紧跪下磕头道:“多谢老丈抬举。”
杭州城外,灵隐寺,在吕方围攻杭州之役中,范尼僧将庙中殿堂拆了个一塌糊涂,将材料当做建造攻城器械的材料,可这几年来,随着吕方治理两浙日渐成效,民众生活也渐渐安定富裕,来到此处烧香朝拜之人也日渐多了起来。随着香火的繁盛,灵隐寺也逐渐修缮了起来,虽然还远不能与昔日的胜景相比拟,可也恢复了几分旧日大丛林的景象。
可是这天来烧香朝拜的信众却wudilongnet惊讶的发现,老方丈玄机一大早就在山脚下的迎客庭守候,到好似在等什么要客一般。更奇怪的是,这老和尚还有随行的僧侣身上穿的袈裟都是补丁叠补丁,好似路边的乞丐一般。按说虽然最近的度田料民之事,灵隐寺的僧户和寺产被分割了不少,可信众的捐献也不少,再加上这么多年的积蓄,寺中的僧人一身袈裟还是有的,更不要说身为一寺之主的主持玄机了。
待到了中午时分,等候的玄机和几个心腹僧人都已经被冬日的冷风吹得脸色发青,不住的流着青鼻涕。他们这些高级僧侣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这般苦楚,若是往日里,早就找个借口,躲到路旁的佃户家中点上火堆歇息去了,哪里会在这里苦熬,可是今天却是出奇的很,上至主持玄机,下至接引僧,都老老实实的坐在四面透风的亭子中,十几道目光都死死的盯着官道上。
“终于来了!”接引僧的耳朵最为灵便。果然,不一会儿,一队人马便从官道那边行了过来,前面的骑手打着一面白边红旗,当中绣着一个“吕”字玄机赶紧领着手下僧侣来到道旁跪下,齐声喊道:“贫僧拜见吕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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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都起来吧,这些日子也劳烦诸位了!”为首的那人从坐骑上下来,伸手扶起玄机,此人身着锦袍,正是吕方,自从沈丽娘产下幼子以来,他抽得出空便赶往灵隐寺,探望母子二人,他好几次都开口想要劝说沈丽娘搬回府中静养,也方便些,可平日里十分温顺的丽娘不知是什么缘故,执拗的很,只说这灵隐寺中清净的很,又有菩萨庇佑,一定要呆到满月以后才肯回城中去。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吕方虽然不信什么菩萨庇佑的鬼话,可这山间空气新鲜,无人喧闹,便和后世的疗养院一般,产妇生产后往往心情容易抑郁,便依了沈丽娘,自己在杭州城与灵隐寺间奔走。
“岂敢岂敢!吕相公说的哪里的话,贫僧等不过是尽了本分罢了!”玄机脸上满是谀笑,随即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公子出世之时,赤霞满天,红光入于室中,香气弥漫,有此吉兆,将来定然是贵不可言啦!小寺能够做公子的出身之地,那是荣幸之极呀!”
听了玄机的话,吕方身边几个听到的亲兵脸上都是喜色,随着唐昭宗死去的消息逐渐被传播开来,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明白这大唐的三百年江山就要到头了,在这个鼎革之季,谁都希望跟随的主公能够一统天下,至少也能割土为王,自己也能够当个从龙之臣,荫庇子孙,听到这主持说的这么有鼻子有脸的,莫不是这二公子将来是九五之尊的命数。倒是吕方脸上神色倒是怪异得很,倒好似走路不小心踩到了臭狗屎一般。
“自己以前读历史书每次读到描述帝王降生时各种异象时,还经常嘲笑那些编史书的家伙也不变变花样,几千年来都差不多,想不到今天竟然落到自己儿子身上。”吕方心中暗忖道,他自然不信那个玄机和尚的鬼话,可偏偏又不能当面揭破,毕竟这个谎话对自己还是有点好处的,只得强笑道:“想必是时候凑巧,霞光正好照到产房罢了,犬子岂有那等贵命,主持想必是搞错了。”
玄机见吕方这等模样,心下不由得打起了鼓,这吕相公眼看是要做两浙王的人了,为何对自己方才的那股子造势的话好像并不高兴的样子,他本是个极精明的人,心念闪动间,突然想到:“糟糕,好像吕相公早已立了嫡子,我说这个次子贵不可言,那那个嫡子又放到哪里去呢?”想到这里,他赶紧强笑道:“吕相公说的是,贫僧浅陋之处,还望相公见谅。”
吕方倒没有猜出玄机心里那么多弯弯绕,他心中思念娇妻爱子,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和这个老秃驴磨嘴皮,口中道:“罢了,罢了,我们先上山吧,主持有何事我们在路上边走边说吧。”
那主持赶紧躬身让开,旁边早有青壮僧众抬了具乘舆来,原来灵隐寺的山路颇为陡峭,骑马颇不方便。吕方也不客气,自顾上了乘舆,那玄机便在乘舆旁随行,一行人便往寺院行去。
玄机在吕方轿旁随行,嘴里说着山间景致来历,心里却在想着如何才能把话头扯到自己想要说的事情去,本来像这次吕方前来,他只需在寺门处迎候便可,不必如此辛苦,可他偏生要在山下迎客厅相侯,就是为了多些与吕方相处的时间,好找个好机会提出要求来。这玄机历经世事,深知“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往往越是地位高的人物反而越是好说话,偏生是那些地位卑下的小人物往往反而死死咬住,难缠得紧。
玄机边说边想,脚下却不留神,被石阶绊了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乘舆上的吕方看到了,赶紧吩咐停下来,一边笑道:“主持这般年纪,为何不再多准备一副轿子。”
玄机本欲说自己身份卑微,不敢与吕方一同乘坐乘舆,话刚到了嘴边,又灵机一动,改口道:“相公有所不知,敝寺这两年来开支甚是紧张,全寺僧众都是步行,便是这乘舆,还是临时从库房中翻出来的。”
吕方听了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玄机身旁的几名僧众心领神会,纷纷应和,指着自己身上的僧袍说寺中已经数年没有发僧袍了,许多僧人迫于生计,也离开寺院游方去了,眼看这东南一大丛林便要消亡了。
吕方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就明白了那些僧人的用意,自从自己去丹阳以来,佛教寺院便是自己的主要动手对象,因为历朝历代,佛教寺院都有着免税免役的特权,他们荫庇大量的人口,形成了半独立的宗教势力。吕方占领两浙之后,更是利用各种机会,对辖下的多处寺院加以各种限制和打击,没收土地,征收度牒钱,解散僧兵,料理民籍,各种手段不一而足。灵隐寺自然也不例外,在吕方自己的印象中,光是没收的田地就不下五千亩,也无怪乎这老和尚要在自己面前哭穷了。
若是在平日里,吕方最多拿几句话搪塞掉也就罢了,毕竟区区一个灵隐寺主持也没什么机会碰到自己,恶人让高奉天这个僧官去做就是了,可今日却不同,好歹自己老婆还在人家的寺庙中,儿子又是刚出生,一毛不拔也说不过去,于是吕方笑道:“主持倒是清苦的很,这样吧,我回去后,全寺僧众每人我送一匹布,一石米,就算是丽娘母子的食宿之费吧。”
那些僧众见吕方开了口,赶紧纷纷称谢,一匹布一石米虽然不多,可也可以做两身衣服了,数月食用,再虚报些人数上去,也算是一笔小财了。可那玄机却摇头拒绝道:“相公,我辈释门子弟,既然出家修行,衣食自当俭朴为上,这衣服虽然有些补丁,也足够遮体御寒,正好磨练心志,纵然粮米有缺,僧众采撷些野菜,也就够了。这些布帛粮米还是施舍给附近贫苦百姓吧。”
听到玄机这般的回答,倒是让吕方吃了一惊,不由得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五十许人的老僧。“莫非眼前这人乃是真正的高僧大德,倒是自己先前看轻了他。”吕方暗自思忖道,他又表示了两次自己的诚意,可是那玄机还是坚持寺中可以自给,最后确定了对方并非虚言推辞后,吕方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玄机法师果然是高僧大德,慈悲心肠,好,明日我便将这些粮布分与附近农户。”
“阿弥陀佛!相公这般善行定然能感动上天,后世必有福报。”玄机双掌合十谢道。
眼看着到手的好处却飞了,众僧侣的脸上都龙无敌泛着一丝苦涩,连宣读“阿弥陀佛”的佛号声音都有些不齐。吕方是何等精明之人,已经看出了这乃是玄机一人的善举,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是人就有私心贪念,便是出门修行之人也不例外,像这等舍己为人的人一个两个也就罢了,若是一群人都是,那决计没有的。到了此时,吕方对这玄机的印象越发好了起来,索性跳下乘舆来,只说在上面做的气闷,要下来与玄机同行。
一行人又行了半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建筑物的影子了。吕方举目望去,只见树影婆娑,流水声声,红墙黄瓦间于其中,好一番世外桃源的模样,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回头对玄机笑道:“怪不得丽娘住在你这儿便不想回去了,待到我诸般事了,便来这寺旁结一草庐居住,将那尘世间的琐事尽数丢开,做个快活神仙去,那时,你这大和尚可莫要赶我呀!”
玄机笑答道:“相公说笑了,如今正是乱世之秋,百姓有倒悬之苦,圣天子有东顾之忧,正是大丈夫入世之时,吕相公如何能弃之不顾,出世结庐而居呢?”
吕方听了玄机的回答,静静的看着远处寂静的景色,眼中满是希冀艳羡之色,过了半响,才快步向前走去。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吕方脸上神色变得越发不快起来,原来这灵隐寺远看还没发现,走近了才发现许多庙堂多有残破,有的干脆只剩一个地基,梁木大柱都被拆干净了。
“玄机主持,这是怎么回事?寺中不像是遭了水火之灾,倒像是被人打劫了一般?”吕方突然回头问道。
听到吕方的问话,玄机的脸上愣了一下,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方才低声道:“这个,乃是那年范长史讨伐钱婆留时,向寺中借了些木材,后来却忘了还,结果小寺无力修缮,变成了这般模样。”
那玄机语音虽小,吕方听了龙无敌却闹了个脸红,原来这祸首是自己,当年自己围攻杭州之时,范尼僧为了报父仇竟然将灵隐寺中的许多梁木尽数拆去,运下山来,自己的那两座大攻城塔的材料许多便是来自于此,只是时候久远,吕方一时忘了。这玄机说的什么“借”自然是顾自己的颜面,当时的范尼僧只怕是拿着刀子借的。
“见谅见谅。”吕方赶紧出言逊谢,他也不敢出言修复这灵隐寺,这些庙堂上的梁木多半需要少有的良材,像杭州附近地区早已开发的差不多了,只怕很难找到那么粗的木材,只有从浙南山地中才采伐的到,加上运费,耗用民力不少,不是太平年间,谁也没有多余的人力物力搞这个不时之需。此时吕方对这玄机的印象已经很好,也不愿意以虚言诓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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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相公执掌两浙以来,筑堤修塘,施惠于百姓甚多。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佛法有云‘地狱不空,吾不成佛’,贫僧虽然浅陋,但也知道如今百姓两浙空乏,岂能以此不急之务耗费民力,修缮寺庙!”
“说得好!主持果然明了佛法精义,任之佩服的紧。”听到玄机这般回答,吕方不由得肃然起敬,躬身行礼道。想不到此人境界竟然如此之高,以前在中学革命史里读到的背叛了自己阶级利益的先进分子大概就是这类人吧,这趟来灵隐寺能够认识此人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吧。
“哪里,哪里,吾辈释门弟子不耕不织,口中食身上衣都是依靠信徒布施,若欲佛法昌盛,首先就要百姓安堵,这点道理贫僧还是明白的。”玄机赶紧让开,不敢受吕方这一礼,此时吕方越发觉得这老僧当真是少有的仁善之人,暗忖随着事务日烦,高奉天已经多次跟自己要求辞去两浙大僧正之职,可又没有合适的接替人选,这玄机倒是个不错的人选,起码不至于背着自己谋取私利,想到这里,吕方便打定主意,等会儿小心考察一下此人,若是其他条件也合适的话,便选定他了,好让高奉天专心于判官一职。
两人边走边谈,不一会儿便进了灵隐寺,待到了沈丽娘母子所居的院外,玄机合十笑道:“吕相公,贵夫人便在院中,老衲乃是方外之人,便告退了。”
“主持请便,诸事烦劳了。”吕方也拱手答礼,才往院中走去,他也知道古人本就以为产妇乃是不洁之处,更不要说玄机是个出家之人,能够让沈丽娘住在此处已经是看在自己这个镇海军节度使的份上了。
吕方和随从们刚刚走进院中,玄机一旁的僧人便急道:“主持,先前大伙儿商量好了,这次好不容易吕相公来本寺,要趁着这个机会向吕相公要求归还田土和修缮寺院的事情,可您不但不提,还说这是不急之务,这又是为何呀?”
其余僧人也纷纷点头,附和先前那僧人的问话,有个胆大的还抱怨道:“便是归还田土和修缮寺院不好开口,那为何那吕相公开口发放粮食布帛主持也不要,还说要给山下那些泥腿子,这岂不是把进门的好事往外推吗?”
“都闭嘴,还有没有上下之别了!”听到随行僧人的抱怨,玄机嗔目道,脸上哪里还有方才那般慈眉善目的样子,到好似菩萨身旁的护法金刚一般。
“喏!”众僧虽然心中不服,但玄机担任这主持之位已经十余年,积威深重,寺规森严,被他这般一喝,众僧也只得低头从命。
“玄苦、玄华、玄韵,你们三人随我到禅房去,其余的都散了吧!”玄机冷声道,被点到名字的三人都是灵隐寺中的各院首座,其余僧人知道主持有机要事情吩咐他们,虽然心中疑虑,还是依命散了。
玄机一行人回到方丈禅房,玄机吩咐心腹僧人在外间看守,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又关好门窗,方才回到蒲团坐下,笑道:“你们三人以为我今日做的对否!”
玄苦等三人对视了一眼,年序最长的玄苦小心答道:“方丈深思,非我辈能够知悉,请主持开解。”
“罢了,我料你们心中也怪我拒绝那些粮布!”玄机叹了口气道:“玄华,你主管寺中帐薄,库房中还有多少钱布,你说来与两位师兄听听!”
“是!”玄华也不去取帐薄,便如数家珍般的答道:“寺中尚有铜钱两窖,每窖约有二十万贯,布帛四千匹,倒是谷米不甚足,约有两千石。”
“罢了!”玄机伸手拦住玄华继续说了下去,低声道:“三位师弟,你们也听清楚了,全灵隐寺上下不过有三百僧众,按那吕相公的赏格,就算我们虚报一倍,也不过六百匹布,六百石米,我们其实也不缺这些粮米,若是收了这些东西,那吕相公便不再欠本寺的人情,还不如索性买个好,给那吕相公留个好印象,为将来的大事方便。”
“主持,那你也没有提出归还田地和修缮寺庙的事情啦,那些粮米虽然少,可总比没有好,如今寺产被分去大半,只有后山的两块菜园子,这般下去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呀!”那玄华主管寺中收入支出,平日里跟算盘帐薄打交道的时候只怕比木鱼蒲团还多,每日里看到钱财出去,收入的香火钱却远远无法抵偿,便好似身上的肉被一刀刀割下来一般。
听到玄华的反驳,玄机却不着恼,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师弟的性子,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把钱看得比天还大,笑问道“那你说如果我开口,那吕相公会答应了吗?”
玄华三人对视了一眼,随即一齐摇头,吕方以前的作为他们也有耳闻,就算今天后来对玄机的印象不错,可若是遇到归还田亩和修缮寺庙这两桩事,最多最多也就拿个十几亩和百把贯钱意思一下罢了。
“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开口去碰这一鼻子灰呢!”玄机双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又不行,那又不行,那方丈又何必一大早就跑到山下去等候,喝了一肚子冷风。”玄韵年纪最轻,性格还有些火燥,听到玄机只是说不行,终于耐不住性子,爆发出来!”
“这是不行,不过却是有行的办法!”玄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容,在他这端正庄重的脸上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接着他不待其余三僧发问,便低声道:“那吕相公将寺中田产夺去,大半按口计田,分给了寺中荫户和僧户,那些泥腿子大半家无长物,不但没有耕牛,有的连种子和农具都是借贷而来的,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三僧听了玄机说到这里,如同堕入了五里雾中一般,那些分到田的农户穷困和他们又有何干系?难道要去买回来不成,且不说那五六千上等田亩的价钱是个天文数字,而且那些刚刚分到田地的农户恐怕宁愿忍饥挨饿也不愿意卖掉田地重新当灵隐寺的佃户,没有官府的支持,想要通过赎买这些田地的价钱和难度都大的不可思议,而现在的官府是绝对不会支持灵隐寺的。
“我明白了!”玄华突然大声喊道,倒把龙无敌
旁边二僧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发了癔病。只见玄华满脸都是激动佩服的神色,急道:“是放贷,师兄定然是打算放贷给那些泥腿子,如果他们还不起借款,自然不得不拿田地还债,那时我们便可以将那些田地收回了,官府总管不会替那些泥腿子还债吧!”这三僧中,玄华以前便干过发放高利贷的事情,果然是他第一个想到。
“只怕没这么容易吧!”玄苦却泼了一盆冷水:“且不说那些泥腿子很多都吃过寺中放贷的苦头,未必愿意来借贷,再说那官府只怕也未必会支持吧,这等官府计口之田,按说是不能买卖的,那时官府不过户田契,我们岂不是空忙了一场。”
“无妨!”玄机笑道:“这些我早就想过了,不知三位师弟可有注意过,近一年来两浙的铁价始终都在上涨?”
玄苦和玄韵摇了摇头,他们平日里在寺中修行,哪里会注意到这些。玄华负责对外采购,倒是有注意到这些,应声答道:“不错,自从吕相公平定两浙后,铁器价格一直在涨,算来已经涨了四五成了,有时还有钱买不到,想必是兴修水利和军国耗用甚多,可这和我们放高利贷有何关系?”
“你们想想,这铁器若是稀缺,那些穷鬼肯定买不到,明日我便与那吕相公说,百姓无有铁器,与国不利,不如我将寺中多余的铁器还有那些铁钟,铁狮子尽数化去,分与百姓,再让那些百姓以劳力来修缮寺庙还债,于国于民皆为有龙无敌
利,那吕相公定然无有不允,他既然开了口,下属官吏岂有敢出言反对的。”
“师兄说的好,多亏那时我将那些穷鬼的家什尽数收回,拿来抵债,这次正好将这些铁器再拿来出贷,当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呀!”玄华听到这里,不由得击掌赞道,突然他又犹豫道:“师兄你方才说让他们用劳力还债,若是让他们还清了怎么办?”
“有师兄你这个铁算盘在,他们就是生了四只手四只脚,还能逃得出你的手掌心!”一旁的玄韵大声笑道,原来当时农村的贷款利率极高,就算是亲属之间的借贷,往往两季之间都有百分之百的利率,像这种寺庙的借贷更高,百姓又害怕还不清死后堕入地狱,所以一旦欠上高利贷后,往往几代人都沦为佃户,极少有能还清逃脱的,所以玄韵才这般说。
“那是自然!”听到玄韵这般说,玄华的脸上现出自信的笑容,踌躇满志的笑道:“此事便着落贫僧的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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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方走到屋前,推开房门,便侧身进去,。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一名在门旁的婢女看到吕方,正要跪下赞名行礼,吕方却将手指放到唇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婢女是个极精明的,知道吕方不欲惊动了在里间休息的丽娘母子,福了一福便让到一旁了。
可能是屋内生有暖炉的缘故,吕方进得屋来,便觉得身上一阵燥热,随手脱下外袍,递给一旁的婢女,放轻手脚往里屋走去。刚揭开门帘,只见沈丽娘靠在锦榻上,一旁的茶几的瓷瓶上插着一束腊梅,开的正盛,吕方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满是沁人心脾的香气,不知是花香还是沈丽娘身上的幽香。
兴许是昨夜没有睡好,吕方进屋时,沈丽娘正斜倚在枕头上打着盹儿,锦袍下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均匀的起伏着,身旁躺着新生的婴儿,连胎发都还没来得及剃去,在母亲身旁也正睡的香甜。吕方看到这般温馨的场景,心中不由得一暖,一路上的疲劳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榻旁,看着婴儿的面容,越看越觉得那孩儿的眉眼与自己幼时长的一模一样,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爱怜之情,伸手右手去抚摸那幼子的鼻尖。
兴许是心电感应,吕方的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婴儿的鼻尖,那婴儿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警惕的盯着眼前这个陌生人。看到自己的儿子的嘴角正在咧开,有放声啼哭的趋势,吕方赶紧竭力的脸上挤出笑容,一面尽量用温柔的声音哄道:“孩儿乖,孩儿乖,莫要哭!”
“哇!”一声尖锐的啼哭声打破了屋中的宁静,显然儿子并没有给初次见面的老子什么面子。吕方正没奈何间,一旁的沈丽娘好似条件反射一般,惊醒过来,将婴儿抱在怀中哄,婴儿回到母亲的怀抱,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和温度,很快停止了哭闹。沈丽娘这才发现吕方进来了,低声嗔怪道:“就是你,好不容易才把小家伙哄睡了,你一来又把他弄醒了,这可如何是好?”
吕方赶紧一边在旁边帮忙,一边低声赔礼,两人忙乱了好一会儿,方才将孩儿哄睡了,沈丽娘唤来老妈子将婴儿抱到旁屋去睡,屋内之剩下吕、沈二人,吕方伸手按住丽娘双手,柔声道:“你生产之时,我本应该在外间守候,只是有急事实在脱不开身,忘丽娘见谅。”
沈丽娘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莫要这么说,你一个两浙节度使,事务何等之多,能够抽出时间来这里探望我,已经是很不错了。圣人有云:‘过犹不及。’若是来寺中守候,只怕外间又有人说我持宠生娇,诱得吕郎沉浸女色,消磨了男儿志气。”
吕方笑道:“你能体谅我就好,至于外间传言,莫要放在心上,你我心中契合即可,嘴长在人家身上,要怎么说,还能拦得住不成?对了,过几日你还是回府中休养吧,毕竟灵隐寺也是佛门静地,你一个妇道人家,在这里长住也不是个道理吧!”
沈丽娘点头道:“那是自然,我怀孕后曾在菩萨面前许过愿,这次若能再次为吕郎产下麟儿,便在寺中做一番大*法事,此番一切顺利,待作罢了法事,我便还府。”
吕方听了丽娘的回答,稍一犹豫便笑道:“那好,待会我便与玄机主持说一下,这次也劳烦了他不少,索性一并再劳烦他一次吧!”本来按吕方自己的想法,他对于这些法事一律都是不信的,可他也不是不通世事的人,前世寺庙香火鼎盛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权当出笔钱买一个心理安慰也就是了,更何况经过上山时的交谈,吕方对主持玄机的印象很好,请他做这次法事也有补偿一笔的意思。
沈丽娘见吕方答允了她的要求,盈盈一笑,轻声问道:“吕郎,方才你说在府中有要事耽搁,才没法来,到底是什么事?”说到这里,仿佛是害怕吕方责怪她,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不方便的话,便不要告诉我了。”
吕方不由失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若非你在这世外桃源之中,只怕已经知道了,朱全忠派遣使者来了,以朝廷的名义封我为淮南、镇海两镇节度使,吴越王,诸道兵马都元帅。”
“原来郎君又升官了!”沈丽娘目光流转,别有一般风流韵味,随即她便觉得不对,问道:“淮南节度使?吴越王?淮南之地不是在那杨渥手中,朱温为何将此地封与郎君,莫不是搞错了?”
“你没搞错,朱温那不过是使了个驱虎吞狼之计,反正淮南之地也不是他的,拿个空头衔给我,两家谁打赢了,谁打输了,他都不心疼。”吕方冷笑道,随即他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道:“不过倒是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的?”沈丽娘被吕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语给弄得有点糊涂了。
“杨行密去世已经有快两个月了,按说他的使臣早就该到了,怎的到现在还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手下谋臣如雨,难道连这点都没有想到?”吕方捋着颔下的短须,自言自语道。
“吕郎,莫要在这里打哑谜了,明明白白说与我听吧!”沈丽娘终于耐不住性子,拉了一把吕方的短须,嗔怒道。
“莫拉,莫拉!”吕方一边呼痛一边解释道,原来他方才疑惑的是为何杨行密去世这么久,广陵的使节却还没有来,连个开价码的都没有。
“广陵的使节?现在淮南和我们的关系有那么好吗?”沈丽娘还是有些糊涂,她虽然整日里都在府邸之中,但是杭州城内外整日里练兵习武,苏、湖二州修治城垒,积蓄粮草的事情她还是有耳闻的,这一切的对象除了近在咫尺的淮南军还有谁,可吕方还说对方会派使臣过来封官修好,这叫人如何能相信。
“如今形势不同了,杨行密去世之后,虽然从实力上讲,淮南还是压倒镇海军,可如果我们内部不出问题,也不是对方半年一年能够打赢的。是杨渥既无威望,也没有一个放心的下的亲信班底,如果亲自领兵出征,则不放心老家;如果遣大将出征,则害怕尾大不掉,功高不赏。所以对他最有利的就是和我方议和,获得一个比较和平的外部环境,好能够空出手来整合内部。这个问题我能够想到,杨行密也肯定能想得到,可他都死了快两个月了,使臣还是没有影子呢?”杨行密耐心的将事情原委解释了一遍给沈丽娘听,沈丽娘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得感叹道:“唉!杨行密这等人物,死了也不能安心,倒是可怜的很。”
听了爱妾那番感叹,吕方也由不得屋书龙敌无摇头苦笑,杨行密是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年头那些身居高位之人,哪个不是午夜梦回,背上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只不过自己还没到那个年纪罢了。
淮南广陵,吴王府。由于杨行密刚刚去世不到两月,门前的护卫士卒甲胄外还穿着白麻孝衣,可是大门不远处街道上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过往人群的谈笑声,远远的传来,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让开,快让开!”两名兵卒呵斥着路人,为身后的高宠叫开通路。马背上的他脸上满是愁绪,按说杨渥即位之后,他这个杨行密再世时便极为信重,小心栽培留给儿子的心腹之臣,应该官位扶摇直上,春风得意的。可恰恰相反,杨渥即位之后,并没有对那些老臣做出什么动作,就连直言自己并非保家之主的淮南判官周隐,他也没有动;倒是将一些自己府中的亲近臣子和宣州时招募的将佐悉数带入府中,由于高宠本身的官位权力并不大,他权力的来源是和节度使本身的亲密关系,这样一来,无形之中高宠的地位不升反降了。
“什么人,竟敢擅闯王府,站住!”随着一声厉喝,将高宠从自己世界里惊醒了过来,他抬起头来,只见王府门前的守兵已经围了过来,雪亮的矛尖都快戳到自己的鼻尖了,那两名自己的开道士卒已经被缴了佩刀,拖到一旁,眼看便要皮鞭侍候了。
“休得无礼,某家乃王府书记高宠,快叫你们校尉来!”高宠也懒得和这些大头兵多言,从腰间取出一面腰牌晃了一下,冷声道。
围上来的守兵们对视了一眼,为高宠的气势所摄,一个领头的回身往门内跑去,其余几个虽然收回了长矛,可还是将高宠围在当中,也没有放开那两名开道士卒。高宠不由得心头大怒,他也不和那几名小卒理论,心底打定了注意,带回定要给那当值校尉一个好看。
不一会儿,从门内便走过屋书龙敌无来一名披着两档铁铠的壮年汉子,走到高宠面前,双手微微一拱,冷声道:“末将甲胄在身,请恕不能全礼!”
高宠也懒得多言,从腰间取下腰牌,递了过去,冷笑道:“不必了,请查验某家腰牌,本官有要紧事情拜见主公。”
那校尉接过腰牌,从怀中取出一块样品比对,高宠也懒得与那校尉多话,暗想待会到徐温那里告状便是,待了半响,那校尉却还是在比对,高宠不禁有些耐不住性子,正要出言讥讽,却听得那校尉道:“高书记您是否搞错了,这腰牌不对!”
“不对?”高宠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不可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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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那校尉的回答斩钉截铁:“前天上司传令下来,更换腰牌,从昨日起,旧的腰牌尽数作废,你这腰牌已经无用了。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那校尉一边回答,一边拿那块样品在高宠面前晃了一下,果然上面的图样与自己那块多有不同之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先自己却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看到那新腰牌,确认并非守门军士故意为难自己,高宠不由得又惊又疑,他强压下情绪,拱手道:“今日王府是张将军还是徐将军当值,劳烦这位兄弟带个话,便说是高某在门外相侯。”这吴王府亲军一向是徐温与张灏二人分领,高宠不愿再在门外耽搁时间,便打算直接找个能说话的进府中去,再做计量。
“张将军、徐将军?”那校尉脸上的神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反手按在刀柄上,喝道:“王府中哪有姓张、姓徐的将军?你这厮莫不是来耍弄某家的,来人,快将他给我捆起来。”
随着那校尉的命令声,四周的军士们立刻围了上来,将高宠拖下马来,高宠虽然奋力抵抗,可又怎么抵挡的住四五双手,正扭做一团时,突然一旁传来一声怒喝声:“王府面前打成一团,这成何体统。”
士卒们赶紧放开高宠,那校尉战战兢兢的上前解释道:“禀告徐押衙,这个疯子自称是王府书记,却又拿不出腰牌来,还说要见什么张将军、徐将军什么的……!”那校尉看到来人脸色越发难看,解释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了后来干脆闭嘴了。
“那就把人家绑起来?你当这里是丹阳县,任无法无天?这里是广陵,是吴王府门口?”来人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那守门校尉也早已没了刚才那副模样,只是垂头丧气的低着头。说话那人训斥完了部属,突然自言自语道:“张将军,徐将军?莫不是那两个前任亲军统领?”那人赶紧快步赶到高宠面前,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突然大声笑道:“你莫不是高书记?”
高宠正整理着身上被弄乱了袍服,抬头一看,说话那人却是个披甲的跛腿汉子,满脸络腮胡子,光脸上便有两三道伤疤,显然是个在战场间打惯了滚得老行伍,像这等人他见过的也不知有几百,哪里还记得住,不由得犹豫答道:“我是高宠不错,不过实在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阁下。”
那跛腿汉子上前一步抓住高宠的手臂笑道:“我是徐跛子呀!乾宁二年破濠州时,我在蔡州援兵中,城破之后被编为莫邪都跟了吕方,后来便南下去了丹阳,老吴王后来封吕方去了湖州当刺史,我跛了腿行动不便,留在了丹阳。好几次您来丹阳时,都是我领着兵士护卫侍候,您老人家可还记得我?”徐跛子说到这里,将头上的乱发收拾了一下,好让高宠方便辨认。
听到徐跛子这番解释,高宠好不容易才在脑海中找出一点印象,不由得苦笑道:“原来是你,不好意思,方才实在想不起来了,现在经你一提醒,才有点印象。”
“无妨,无妨,您是做大事的人,要操心的地方多着呢。”徐跛子倒是个豁达的人,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笑道。
“对了,你怎么来了广陵,还成了吴王府的亲兵?”高宠腹中不由得疑绪丛生,杨行密在世时,王府的宿卫之兵一向是精挑细选,不但要精悍善战,更重要的是忠诚可信,最好是是庐州子弟,就算不是的,多半也是附近地域的。这个徐跛子所说,安仁义叛乱时他应该也在叛军之中,像这等人,如何会被选到王府宿卫之用,再联想到刚才遇到的那些异变,高宠也顾不得唐突,直言问道。
“哦,是这么回事!安仁义起兵时,我们也随之起兵,后来为王茂章所破,江统领只好领着我们逃亡到宣州,被当时在那边的吴王收容,后来吴王在宣州当观察使的时候便把我们编入亲军。老吴王去世后,吴王便入广陵时,便以我们为侍卫亲军。”那徐跛子笑嘻嘻的将来龙去脉一一说明,到了最后感叹道:“这世间事当真是难料的很,吕老头领攻破杭州,平定两浙时候,留在丹阳的兄弟个个羡慕,说当年要是丢下这些劳什子田亩宅院,跟着头领一同去湖州就好了,现在累功叙赏,少说也是个宣节校尉,管着一个军府的差使;后来被王茂章打败后,更是骂声盈天,可谁知道没过多久,居然成了堂堂淮南节度使,吴王的宿卫亲军,管着百十号人,若是外放出去,也不比他们差,当真是一下子翻了个个呀!”
高宠这才明白了为何刚才自己问那守门校尉求见军中的张将军和徐将军时,对方却是那般反应。他想不到杨渥的动作这么快,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将王府亲军换成了自己从宣州带回的军队,而将为自己继位立下汗马功劳的徐温和张灏二人赶出了王府,如果不是在外州给他们留下了位子,那显然他们和自己一般都已经被划在了杨渥的亲信圈子之外了。想到这里,高宠心里不禁觉得一阵凄凉。
“高书记,你可是要进府拜见吴王,我替你通传一声吧?”徐跛子看到高宠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高声问道。高宠被惊醒,想起自己此行来的本来目的,赶紧收束心情,强笑道:“那就劳烦你了。”
“书记说的什么话,且请在这里稍待,我去去就回。”那徐跛子笑道,转身吩咐部下道:“你们几个快侍候书记坐下歇息,莫要怠慢了。”自己才一步一跛的往府内走去,旁边的那校尉赶紧放了高宠的随从,又堆着笑脸请高宠到一旁坐下慢侯,没口子的陪着不是,高宠随口敷衍了几句,心头却满是苦涩:“想不到今日自己还要托一个老降兵的面子才能进吴王府,早知如此,还不如让那刘威来当这淮南节度使呢。”
不一会儿,那徐跛子便出来了,拱手道:“高书记,里面说吴王正在后堂议事,请您马上进去。”
高宠应了一声,正要进门,突然转过身来,从怀中摸索了一会,取出一个布囊来,塞到徐跛子手里,笑道:“这些是点小意思,我这次来的匆忙,身上也没带多少钱钞,你也请包涵则个。”
徐跛子却只是不收:“我与书记乃是旧识,也不过是跑个腿的功夫,哪有收钱的。”双方推来推去,最后徐跛子还是收了,唱了一个肥诺:“小的谢高书记的赏!”
高宠进得府来,这里本来他极熟悉的,便是闭了眼睛也屋书龙敌无不会走错,一路上跟在随员的后面,只见往来的多有陌生的面孔,想必是跟随杨渥从宣州来的新人,不由得摇头苦笑,自己那番作为,将淮南那些老将们得罪了干净,可现在又被杨渥赶到圈子外边,实在是两边不讨好。
不一会儿,高宠便到了杨渥议事,上得堂来,只见两边分文武站着五六个人,杨渥身旁那个昔日站着的位置却立着一名青衣文士,那文士身材修长,举止优雅,只是脸上有数道深深地伤痕,使人有些望而生畏。高宠上得堂来,躬身行礼道:“臣高宠拜见吴王!”
“免礼吧!”杨渥的声音倒是颇为热情,看来他对这个父亲的心腹的到来十分高兴。“你来的正好,我正要遣人到你府上去,招你来议事。”
“招我议事?”高宠心里升起一股子暖意,莫非大王并没有将我排斥在外,只是事情匆忙,忘了给我发进府的腰牌,毕竟他新近继位,将王府宿卫换上自己心腹人也是应有之义。想到这里,高宠不由得高兴了起来,沉声道:“不知有何事微臣能够效犬马之劳的。”
“父王临终之时,曾经嘱咐过,要我派人出使杭州,与那吕方修好。你与他乃是旧识,此番便劳烦你走上一趟吧!”杨渥一边从面前几案上取出一份帛书递给高宠,一边笑道。
“臣谨遵大王钧令。”高宠躬身接过那帛书,心中屋书龙敌无满是欢喜之意,原来自己方才错怪杨渥了,虽然他刚刚继位,处事还有些毛糙,可毕竟先王遗命,还是不敢违逆的,此番自己前往,定要与那吕方搞好关系,好让杨渥空出手来,整合淮南。
“以前王府中文书多半都是出自你手,你也先看看这文书吧?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
“遵命!”高宠小心的打开帛书,细看起来,随着他的视线诸行而下,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来,到了结尾处,他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
“这是何人所书?乃是乱国之行,请恕微臣不能从命!”高宠抬起头来,猛的一下将那帛书揉成一团,脸上满是激愤之色。
“大胆。”两名站在一旁的将佐见高宠这般动作,不待杨渥下令,已经围了上去,双手已经搭在了高宠的胳膊上。高宠也不反抗,一双眼睛盯着杨渥的面容,高声道:“这是何人所书,先王尸骨未冷,便有人抗命而行,我一人性命又算得什么,只苦了淮南百姓,又要遭那兵戈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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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两名站在一旁的将佐见高宠这般动作,不待杨渥下令,已经围了上去,双手已经搭在了高宠的胳膊上。高宠也不反抗,一双眼睛盯着杨渥的面容,高声道:“这是何人所书,先王尸骨未冷,便有人抗命而行,我一人性命又算得什么,只苦了淮南百姓,又要遭那兵戈之苦。”
“大胆,还不跪下!”被高宠的言辞所激怒,那两名抓住他双臂的将佐怒斥道,他们都是被杨渥从宣州带回的新人,和高宠也没什么交情,此番正想在主公面前表现一番,手上加力,便想将对方按倒在地,偏生高宠骨头硬的很,抵死不从,寂静的室中只听到磨牙声,眼看他双臂就要被硬生生折断了。
“且慢!”范思从赶紧站了出来,对杨渥躬身为礼道:“大王,高宠这厮方才无礼,罪不可恕,可他也是先王心腹,您继位之事也实有微劳,功过相抵,便请饶过他这次吧!”
听到范思从开口为高宠说好话,那两名将佐手上的力道立刻小了,两双眼睛只是盯着杨渥的嘴巴,准备听命行事,这范思从在杨渥身边可是非同小可的人物,从他在广陵时便跟随在身边,忠实勤谨,杨渥对其也是言听计从。杨渥继位之后,立刻将王府内的亲军换成自己从宣州带回的军士,还准备从广陵各军中挑选精锐之士,分置王府旁东西两院,西院置步军,东院置马军,这马步军指挥使之职便是为范思从准备的,其信重可见一斑。
不待杨渥回应,严可求便出言反驳道:“范将军此言差矣,主上新近继位,威信未著,最重要的就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若是能够功过相抵,那些老家伙哪个不是立功无数,那岂不是什么过错都能抵了,主上还怎么行事呀!”
“这个?”范思从闻言语塞,他并不是那种善辩之徒,被严可求这番大道理一说,便不知如何回答,他也知道严可求说的是正理,可在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高宠这番举动出发点也是为了杨渥的利益着想,惩罚这样一个忠臣对于杨渥是绝对没有好处的。
看到杨渥手下文武两大重臣意见相反,那两名将佐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放开还是继续发力的好,毕竟得罪了任何一方,对于自己来说都是承担不起的。这时,一个声音解除了他们这种尴尬的状态。
“高世兄,你说我抗拒先父之命,有何凭据呀!”杨渥脸上无喜无怒,好似对高宠激烈的言辞和屋中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听到,没有看到一般。
高宠抖了抖刚刚被放开的胳膊,由于长时间的发力,肌肉已经有些麻木了。他此时已经豁出去了,指着地上的帛书道:“先王大行之前,曾经叮嘱过,镇海军吕方善于用兵,深沉多智,当为之奏明朝廷,封其为越王,与之修好,可主上却只封其为汝南郡公,还分封他诸名部下为节度,观察使,这哪里是与之修好,分明是挑衅与他呀!”
“哦!因为这个,你便说我抗拒先父之命吗?”听完高宠的辩驳,杨渥的声音还是如白水一般平淡,听不出喜怒来。
“不错,主上你无大功而居高位,当修德养民,才是正途,这般寻衅四邻,以求一逞的,只怕并非保家之道!”
“保家之道?”杨渥的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你这话倒是和那周判官差不多嘛,也说我并非保家之主,那你当时为何不站在刘叔父他们那边,他们定然会按父王所说的,封吕方那厮为越王,那时候你便能好好保住我们杨家!嗯?你说是不是呀?”杨渥的声音越说越大,到了最后的那句质问,已经是同吼叫一般,显然已经怒到了极点。
高宠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僵直的站在那里。他也没想到自己方才那句话竟然触动了杨渥那根敏感的神经,此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刘威他们威望远远胜过你,不需要通过和吕方修好,好抽出空暇来整合内部吧。
“都退下吧,今日便到这里了!”杨渥深呼吸了几下,强自压下自己的努力,沉声喝道,屋内众人赶紧如释重负的躬身拜了一拜,纷纷退下,只留下杨渥一个人在屋中生闷气。
“大王!”
杨渥抬起头来,只见严可求站在自己的面前,恭谨的站在那里。
“严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大王,高宠当如何处置?”
杨渥犹疑了一下,答道:“此人对某不敬,颇为可恨,但他叔侄两代为先父效力,在淮南中素有清名,我若杀之,世人不知内情,只怕惹来非议!”
严可求的无声的笑了一下,肌肉扯动了一下脸上的纵横交错的伤疤,笑容显得颇为诡异:“那有何妨?主上便遣其前往杭州,与吕方修好。吕方见这书信,定然大怒,定然会杀他泄愤,这样主上岂无需亲自动手,又能处置了他,一举两得?”
杨渥犹疑了一下,答道:“此人与吕方本是旧识,若是行那背主之事,他参与机密多年,岂不是麻烦的很?”
严可求笑道:“主上多虑了,他宗族子嗣都在淮南,又没有安排的时间,岂有孤身一人投奔吕方的道理?而且主上权柄不过赏罚二端,今日屋中之人都看到了他这般无礼,若是安然无事,此后又会有何人会听从主上之命呢?”
杨渥听了严可求之言,回想起方才高宠的那般强项模样,再想起那些与自己争夺淮南节度使之位的那些老臣们,脸上时青时白,终于点头下了决心:“好,你不仁我不义,高宠如此,也怪不得我了。严先生,你马上准备书信凭证,然后去高宠府上传令,让他明日便出发,免得夜长梦多!”
“主上英明!”严可求一揖到底,如果杨渥此时能够看到他的面容的话,一定会发现他的脸上肌肉扭曲,笑的十分狰狞。
严可求坐在轿中,他刚刚从高宠府上传令归来,在平静的表情下,他的内心已经激动到了极点。“十年了,十年了!从灭族之祸那年首尾算起已经十年了!可仇人势力越发强大,报仇的事情不但一点眉目没有,反而离目标越来越远了,天可怜见,自己总算在杨渥身边找到了这个机会,在淮南和两浙之间挑起了矛盾,只要双方起了战事,自己就有机会报大仇。”严可求的眼前闪现出刚才高宠脸上心若死灰的表情:“至于高宠,虽然你是一个忠臣,可谁叫你挡在了我复仇的道路上,无论是什么人,哪怕是我自己,只要挡在复仇的路上,都要将他碎尸万段!”
书房中,高宠静静的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放着屋书龙敌无几张信封,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格外的平静,可是在亲近的家人眼里,他这平静的面容下好似隐藏着什么东西。
“相公,有什么事吗?”三名女子福了一福,显然她们被书房中的奇怪的气氛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来,婉云,盈云这些是给你们的!”高宠从桌上拿了两个信封,递给站在后面的两人。
被叫到名字的那两名女子接过书信,有些疑惑不解。便听到高宠柔声道:“你们二人自从嫁给我以后,都十分贤淑,不过今日我们缘分已了,待会你们便到账房那里去取五十贯钱做盘缠,这两封信分别是写给郭叔父和李叔父的,他们和我叔父乃是旧交,你们去投奔他们,他们会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顾你们的,到时候是寡居还是再嫁都随你们的便吧!”
那两女听了大惊,不知为何高宠突然说出这等好似生死诀别的话语来,纷纷哭倒哀求,询问为何如此,不肯离去。高宠却只是摇头,叹道:“你们快些准备,我主意已定,莫要再浪费时间了。”
那两名侍妾见高宠这般,只得起身告辞,只留下最后一人,乃是高宠的发妻陈氏。陈氏并没有像方才那两名妾室那般哭闹,只是站在那里垂首低目,一言不发。高宠脸上现出一丝苦笑,道:“你为何开口说话?”
陈氏答道:“《女训》有云:‘在家从屋书龙敌无父,出嫁从夫’,夫君已经有了安排,我照做便是,何必多言?”
“好,好,倒是我多话了!”听到妻子的回答,高宠不由得失笑:“我此番受命,出使杭州,只怕凶多吉少。若有不忍言之事,你变带孩儿们回乡居住,虽然大王去世后,我和刘威叔父颇有矛盾,但看在叔父的份上,他还是会照顾你们母子的,只是苦了你,这般青春韶龄,却要守寡抚养幼子。”
陈氏听了高宠的话,也不回答,便转身出屋去了,不过半响功夫,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惊叫声,好似发生了什么骇人的事情。高宠站起身来,刚要出去看个究竟,却看到陈氏又进来了,只是往日里那姣好的面容上多了两道深深地伤疤,鲜红的肌肉翻卷开来,看起来分外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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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高宠见状大惊,抢上前去扶陈氏坐下,便要喊外间仆役请大夫来,陈氏却拉住高宠,柔声道:“不用了,这是我方才用簪子自己划伤的,只是看起来伤重,其实不碍事的。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听到妻子的回答,高宠不由得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撕开袖子一面替陈氏包扎伤口,一面责怪道:“你这是作甚,为何毁了自己容貌。”
“毁了容貌,你便不必担心我再嫁,亏待了我们的孩儿了。”陈氏轻声答道,听到妻子的回答,高宠正在替她包扎伤口的右手不由得一僵,他方才话语里的确有担心妻子熬不住青春寂寞,自己死后会另外再嫁,亏待了自己孩儿的意思,可他也没想到陈氏这般刚烈,竟然立刻毁去了自己的容貌,去了自己疑心。一时间高宠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却听到陈氏语气平静:“你也莫要心怀歉意,‘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夫君你既然有了必死的决心,妾身又何必爱惜这区区容貌,此番前往夫君请勿以家人为念,莫要坏了名节,身后之事自有妾身担当,绝不让高家断了这一线香火。”
杭州,镇海节度府沈丽娘院中,当日的天气不错,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地面上,斑斑点点的,便好似写意泼墨画一般,让熬了一个冬天的人看了就心里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妹子,这孩儿长的真俊,好似粉雕玉琢一般,叫人看了好不疼爱,真亏的你生出来。”吕淑娴满脸笑容,一边逗弄着怀里的孩儿,一边对躺在床上的沈丽娘说道。那孩儿好似和吕淑娴特别投缘,遇到生人也不害怕,只是咯咯发笑,让吕淑娴更是爱怜无比。
“姐姐谬赞了。”听到吕淑娴的赞美,沈丽娘红着脸逊谢道,眼神中却有一丝担心,却是害怕对方再出言将这孩儿夺走了。
“淑娴说的不错,这孩儿是生的俊得很,只是少夸了一个人!”站在一旁的吕方打趣道:“好歹这也有俺这当爹的一半功劳吧,否则,就算丽娘再有本事,总不能一个人生出娃儿吧!淑娴漏过了夸我却是大大的不对!”
听到吕方的话,吕淑娴和沈丽娘不由得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不同的只是沈丽娘是诗礼传家的大家闺秀,侧过脸去用衣袖遮住了脸方才开始笑;而吕淑娴则在丈夫面前毫无顾忌的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听讲下来,一边擦拭眼角笑出的泪水,一边喘着气笑道:“连这个都要争功,当年若知吕郎是这般人,打死也不嫁与你,你看看这孩儿的容貌,再去看看沈家妹子的容貌,便知道你这个当爹的多半干的事扯后腿的差事。”此时屋中并无外人,吕淑娴也放开了性情,不似平日里那幅庄重自持的模样,又拿出往日闺房之中那些调笑无忌的桥段来。
吕方正欲开口辩驳,却感到有人在旁拉着自己的衣袖,低头一看却是自己的才四岁大儿子润性,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弯腰一问,却是说要“骑大马”玩。吕方双手一用力,便将吕润性放到了自己肩膀上,笑道:“骑大马咯!”便大步往门外走去。
吕淑娴走到窗旁,将窗户推开,一阵夹杂着青草香气的微风吹了起来,院子里,暖暖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照在吕方父子二人身上,满是斑驳的光影。吕方正站在一棵桃树旁,正抓住一根低垂下来的树枝,正指着树枝对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吕润性说着什么,吕润性伸出自己的手指去触摸那树枝,不时的发出开心的笑声。
看到这温馨的场景,沈丽娘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幸福感好像温水一样充满了她的四肢百骸。
“妹子,我们也到院子里去吧,你刚刚生产不久,应该多晒晒太阳,夫君以前说过,产妇多晒晒太阳对骨头有好处,不容易腰酸。”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沈丽娘转过脸来,便看到吕淑娴的笑脸。她身负武功,产后又休憩了半个多月,吕淑娴稍一扶持,沈丽娘便站起身来。吕淑娴拿了块羊皮垫在地上,两人坐在地上,听见吕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这便是蝴蝶幼虫,莫要看它现在难看的狠,只能爬在树枝上,再过些日子,待它长大了,先吐出丝来缠住自己,然后就会变成会飞的蝴蝶了。”
正在一家人在春日下其乐融融,不知时间流逝的时候,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吕方微微一皱眉头,高声道:“什么事?”
敲门声停止了,接着一个恭谨的声音答道:“禀告相公,朝廷的使者询问相公何时才能接旨。”
吕方将儿子从肩膀上托了起来,小心的放到地面上,拍了一下屁股,柔声道:“到你大娘那边去。”吕润性乖乖的跑到了吕淑娴的怀中。吕方沉吟了片刻,高声道:“你去告与天使,便说任之偶感风寒,卧床不起,只恐无礼,请稍待数日,待吾病好后再接旨不迟。记住,要好生伺候,不得无礼。”
外间侍从应了一声,便离去了。吕淑娴看了看吕方的脸色,禁不住开口问道:“夫君可是不愿见那朱温的使者?”
吕方笑了一笑答道:“不错,那敕书封我为吴越王,淮南镇海两镇节度使,大笔一划,凭空把杨渥的地盘全给了我,这分明是驱虎吞狼之计,反正两边谁打残了他都不心疼。”
“那你又何必在这里装病呢?那朱温的使者也不是白痴,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现在感了风寒,又岂能骗得过他?”
“那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吕方笑道:“广陵那边的李俨已经传来消息,杨行密临死之前,曾经留下嘱咐,要杨渥和我们修好,我料淮南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至于那个朝廷的使者,我不过是给自己留条万一的后路罢了,也让那杨渥知道,实在不行,我吕方还有一条路可走!”吕方在自己妻妾面前,也不像平日里那般深沉,将自己的心思一一剖析分明。
“那样就好了。”吕淑娴点了点头:“两家能够修好,也是百姓之福。”
润州,镇江。这本是江南运河和长江的汇合之处,江湖纵横,交通方便,自南北朝时,三吴的特产粮赋便沿着运河运往金陵台城,隋炀帝修建大运河后,江南的财富更是沿着江南运河汇集润州,然后渡江经广陵输往长安。作为曾经的浙江西道治所,润州虽然无法与长江对岸的广陵相比,可也是户口十万,天下间少有的雄州大郡,杨行密统一淮南后,虽然根本之地是在江淮之间,可是位于江南的宣、润二州还是财赋的重要来源。
“已是春耕之时,可运河两岸的田地却少有农人耕作,这可如何是好呀!”高宠坐在船首,看着两岸的田地,这些都是上等的良田,可许多田地已经长满了荆棘,显然已经荒废了许久,就算偶尔能够看到耕作的农人,也少有使用耕牛的,农人身上衣着也是褴褛的很,显然田、安之乱虽然已经过去快两年了,润州还是没有从那场战乱的破坏中恢复过来。
一旁的书吏乃是高宠好友,杨行密在世时在王府中也颇受重用,此次被杨渥一同派来出使杭州,当个副使得差使,他见好友自从一上路来,便是满脸愁容,便随口开解道:“这运河两旁乃是交通要道,兵事多半都是在这一带,民夫牲畜征发的也多,残破一些也是正常,其他地方想必还不错,否则去年润州呈送上来的钱粮怎么没有少。”
“我就怕是这样!”高宠冷哼了一声,左掌已经重重拍在船旁的栏杆上,倒是把那同伴吓了一跳:“‘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大战之后,生民凋零,赋税却是不减,天下间岂有这般道理?还不是守臣盘剥百姓,以讨得主上欢心,那吕方在两浙专修德政,我们却在这边胡搞,这不是把属下百姓往他们那边赶吗?”
“高兄慎言!”那同伴赶紧制止住高宠的激愤之言,一面回头看了看船上的随员,发现都距离甚远,应该听不清楚方才高宠所说的犯忌之语,才放下心来。他在王府中做事,也知道杨渥继位之后,重用的多半是自己身边的旧人,像他们这些昔日杨行密信用的人,都比较疏远。此番出使,船队中便有几个是杨渥昔日司徒府中的身边之人,若是让他们听到了,传到主上耳朵里,一个“怨望”的罪名是跑不脱的。
高宠看到好友举动,也明白对方的意思,冷哼了一声,也不再多言,免得惹来麻烦,这时后面一人走了过来,一边大声道:“高正使,到曲阿城还有两个多时辰的船程,如今已经是正午时辰,我记得前面有个村子,我们在那里停船吃罢了午饭再赶路不迟。”
说话那人乃是杨渥的旧人,姓陈,挂了个虞侯的名在船队中厮混罢了,可平日里挺胸凸肚,与随员们说话也高声大气,俨然一副红人的模样自居。高宠也明白他是在广陵呆的久了,平日里也没有逞威风的机会,此番想要出来摆下官儿的威风,所以才故意在运河旁的村落停下吃午饭。他本欲开口拒绝,身后的好友见状,赶紧在高宠身上捅了一下,抢上一步笑道:“我等也正想找个地方停船休息,多亏陈虞侯熟识地理,否则便麻烦了。”
那陈虞侯是个粗人,也没看出其中的曲折来,见遂了他的心愿,便高声笑道:“那是自然,大王平叛时,某家跟随大王在这边打过好几仗,对这边地理倒是略知一二。”说罢便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看到那陈虞侯走远了,说话那人转过身来,轻声道:“他是大王的旧人,若是逆了他的意,只怕我们日后都没好果子吃,这一路上我们俩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便是。”
“哼!”高宠冷哼了一声,拂袖便往船舱中行去,只留下副wudilongnet使一人,站在船头,脸上满是无奈的苦笑。
“什么?村子里只有你们这几个老不死的?连个模样周正点的娘们都没有?”陈虞侯高声喝道,眼前的地上跪着七八个村民,个个衣衫褴褛,满头白发,看上去最小的也有四十多了。
村民中为首的那个磕了两个响头,哀声辩解道:“官爷,并非小人欺瞒,只是前两年都在打仗,这村子就在运河旁,兵爷们打来打去,许多腿脚灵便的便都跑了。”
“胡说?安贼被灭都快有一年了,那些跑掉的早该回来了,分明是躲藏起来不敢见我们,告诉你,大爷我可是广陵吴王府的人,快交出几个娘们来让我们乐一乐,还有民夫给我们拉纤,妈的,在这运河上船走的太慢了!”
“官爷有所不知呀!”那为首的村民哀求道:“战乱结束后,新来的王相公立刻便要收税,不但要收当年的税,连三年前的税都要收,说三年前广陵便没有收到润州的赋税了。天可怜见,这三年小民们可没有少缴一粒粮食呀!可这几年都在打仗,哪里有粮食交税,结果能走路的都跑了,只留下我们几个挪不动的老家伙留在村中,只想死在祖坟旁边,实在没有女子,民夫。若是官爷不嫌弃,待会便让我们几个替官船拉纤吧!”
“打不死的老贼!”那陈虞侯勃然大怒,飞起一脚便揣在那老汉的胸口,顿时将其踢得昏死过去,其余几名老汉赶紧上前扶住那昏死的同伴,一面向陈虞侯哀求。那陈虞侯却只是不理,大声喝令手下道:“你们几个到村里搜搜,我倒不信老子这么倒霉,wudilongnet偌大一个村子连几个取乐的娘们都没有!”
他身后的如狼似虎的十几个军汉应了一声,便往村中冲去,踹开门户,便进去搜查一番,那些老汉敢怒不敢言,只是伏在地上哀求。一旁的高宠好几次想要出言制止,却被身边的好友死命拉住,只得作罢。
过了半响功夫,那十几名在村中搜查的军汉一个个都回来,身边或多或少的多了点物件,可是还没有找到女子,陈虞侯也越来越沮丧,一旁的高宠见状,暗想如果他最好找不到女子,也只能离去,这几个老汉年老体衰,自己到时候开口为他们说句话,也不会让他们去拉纤,眼前这些事情,自己只当什么也没有看到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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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高宠站在一旁竭力说服自己的时候,不远处的村中突然升起一股黑烟,倒像是失火了的模样。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那几个正趴在地上恳求的老汉赶紧爬起身来,只留下一人继续看护被踢昏的同伴,赶回村中救火。高宠见状,也叫上几个随员回身从船上拿起棍棒水桶往村口赶去,待一行人到了村口,只见火光四起,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已经有七八处宅院都着火了,让人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高宠眼见得火势蔓延的如此之快,想要扑灭肯定是来不及的了,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将火场旁的房屋拆掉,免得火焰蔓延开来。于是他赶紧分派人手行事,幸喜这村中房屋多半是些茅草铺顶,土胚夯制的屋子,拆起来还比较容易。在高宠等人的奋斗下,总算将火势逐渐控制住了。
高宠眼见得火势没有继续蔓延开来,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到火场内传来一阵求救声,依稀可以辨认是年轻女子的声音。他不由得一愣,方才那几个老人不是说村中就他们几个走不开的老朽吗?哪里来的女子?正当他惊疑的时候,求救声又靠近了许多,透过火光依稀可以看到两个人影,正犹豫不决是否冲过火墙。
此时情势紧急,高宠也来不及多想,操起旁边的水桶便往火墙那边泼了过去,那火头烧的正旺,没冷水一激,不但没有灭,反而扑的一下升起了好大一截,高宠只觉得眼前一亮,赶紧偏过头去跳到一旁,只觉得左脸一阵微痛,一摸眉毛已经被烧焦了。
高宠也顾不得伤势,抢过一旁的木棒扑打了几下火堆,旁边两名随员又打来些井水泼上去,火势稍稍小了点,这时火墙后人影一闪,高宠等人赶紧让开,只见一人浑身火光跌倒在地,原来是火场中那人眼见得在火场中也是个死,看到高宠这边火稍微小了掉,便赌命冲了过来,那人落地后便四处翻滚,高宠等人又用浸湿了的衣物扑打,好不容易才扑灭了那人身上的火。刚刚喘了口气,火场中传来一声惨叫,回头一看,原来火场中一堵墙被烧的久了,倒了下来,正好将剩下那人压在了下面,眼见得不活了。
“水!水!”高宠等人正看着火场,身后便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哀求声,回头一看,却是方才逃出火场那人,正在挣扎着往一旁的水桶爬过去。高宠走到井旁,打了一罐水走到身旁,那人抢到手中,便往嘴里灌去。高宠这才有机会上下打量这人,只见这人衣衫被火焰烧了许多个洞,面容和其他裸露的皮肤也满是烟尘,披头散发,也看不出是男是女。高宠正打算开口询问,那人喝水喝的太急了,一口呛住了,趴在地上痛苦的咳嗽了起来。
“你可村中百姓,可知道为何突然发火了?”看到那人咳嗽逐渐停止了,高宠便开口问道,他也觉得这火来的蹊跷了点,而且火势蔓延的太快,倒像是有人故意纵火而成的。
“我也不知道。”地上那人茫然的摇了摇头,虽然声音还有些嘶哑,但可以听出是个年轻女子。“听说有官船经过,父亲便让我和小弟在地窖里躲藏,结果稀里糊涂的便着了大火,我们在地窖里,待到发掘的时候,四处都是火光,小弟也就……。”说到这里,那女子再也忍受不住,扑倒在地上痛哭起来。
此时高宠已经明白为何原委了,原来那几个老人看到官船,便让儿女隐藏在地窖中,自己来应付勒索,却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竟然招了祝融之灾,如非自己救援的及时,只怕这女子也是个葬身火海的下场。
高宠正想安慰几句,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怒骂声,声音依稀是使团里的那个陈虞侯的,他怕出了什么祸事,赶紧觅声跑了过去,拐了街角便看到血泊之中伏着两具尸首,左边站着七八条军汉,当中的正是那陈虞侯,正高声叫骂,手中提着的横刀正滴着鲜血。
“这是怎么回事?”高宠赶上两步,沉声问道。
“高正使你也来了。”看到来人是高宠,那陈虞侯转过身来,脸上满是油光,指着右边一伙人道:“那几个老贼看到官船来了,便将女子丁壮隐藏在地窖中,只说村中只有他们这个老汉,哄骗我们。丁老三脑子灵光,便在村中放火,逼他们出来。结果果然不出丁老三所料,不一会儿便逼出了十几个。这些贱民居然还敢持械行凶,围攻官差,不杀两个,他们就不知道马王爷生了三只眼!”
高宠往右边看去,只见十几个人或站或卧,男女老少皆有,当中几个老人正是先前在村口的老汉,齐刷刷的都盯着这边,目光中满是愤怒和仇恨。
“畜生!”对面人群中站起一人来,便是方才在村口被陈虞侯踢昏过去那个老者。他浑身颤巍巍的,好似随时都会跌倒在地一般,可这老汉猛地一下推开旁边伸手想要扶持他的村中后辈,指着高宠这边骂道:“你们一进村子就什么都抢,要丁壮,要女人,不给就放火烧村子。难道我们还要乖乖的把什么都送给你们才对吗?老天爷为什么不把你们都收了去。”
“老东西,你们竟然敢辱骂官府,来人,给我把这个老东西都杀了!”陈虞侯闻言大怒,身后应声冲出五六条如狼似虎般的大汉,扑了上去,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怒喝哭喊声,只是双方力量悬殊,不一会儿方才怒骂那老汉便被拖了出来,按倒在地。陈虞侯走到那老汉面前,一脚踩在对方的脸上,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拔出腰刀道:“老东西,你方才骂我什么?”
那老汉骨头倒硬得很,嘶声骂道:“畜生!要是吕相公还在丹阳,你们这帮畜生哪里赶来这里撒野,有本事你就杀了我,镇海军的大军迟早打过来,把你们这帮兔崽子全杀了。”
陈虞侯听了不怒反笑:“好硬的骨头,还指着吕方那贼子的兵来,我若是让你一个时辰内死了,算我对不起你。”说罢便一刀往下刺去,随即发出一阵惨叫声。
高宠见状再也按捺不住,正要上前阻止,却被一旁的好友抓住,高宠怒道:“你快放手,这厮太过分了。”
那好友却死也不放手,低声道:“你本来就和那吕方是旧识,若是在这里逆了那厮的意,回去告你一个包庇匪民,背主通敌的罪名,你可怎么吃得了干系。反正这个老头已经死定了,你又何必搭上自己呢?”
“罢了,罢了。”高宠自忖此次去杭州自己肩上的担子极重,若是和这个陈虞侯闹翻了,只怕反而误了公事,只是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场景他再也不想看下去。于是将袖子猛的一甩,喝道:“放手,我们回船上去。”
那副使见高宠转身离去,本想尾随而去,wudilongnet又怕那陈虞侯因为他们不告而别生气,正左右为难,却听到那陈虞侯的声音:“莫不是那高正使见不得这血污场面,回船去了?”
“正是。”那副使赶紧应道,脸上满是挤出来的笑容。
“听说高正使以前也是见过刀兵的汉子,不是那等百无一用的书生,想不到也是这般模样。”陈虞侯冷哼了一声,大声道:“那便请副使回去通知一声,稍待个把时辰,下官自会选两个模样周正点的娘们洗干净了给二位带回去。”
“不必了,不必了!”副使脸上满是尴尬,看到陈虞侯做了个自便的手势,便赶紧转身离去了,身后传来了一阵阵的惨叫和狞笑声。
“啪!”一只茶杯在地板上摔得粉碎,高宠脸上满是铁青色,右手正在剧烈的颤抖着,显然方才那茶杯便是他摔坏的。
“高兄,高兄,你这是何必呢?气坏了身子便不好了。”副使看着高宠,脸上满是为难的神色,其实他更害怕的是怕船上的随员将这告诉那陈虞侯,惹来祸患,只是他知道若是这般说,只会惹得高宠更加恼火,才换了个说法。
“害群之马,一过了江便这般横行霸道,仗着是大王的旧人便这般胡来,先王的基业定然要害在这些狗贼的手上。”高宠现在与其说是愤怒,更不如说是担心。自从杨渥继位以来,任用的多半是自己的旧人,像徐温、张灏、高宠等忠诚于杨行密的王府旧臣为杨渥的继位立下了大功却没有得到相应的恩赏。不但如此,杨渥更换王府卫兵,重新组建新军的行动无形之中也剥夺了徐温等人的权力,这样一来,从实际上来讲,徐温等人反而成了杨渥继位这一事件的受害者,而且徐温、张灏和高宠又不一样,徐、张二人都是绝对的现实主义者,并没有什么节操和道德可言,他们对于杨氏父子的忠诚从某种意义来说是一种投机,他们希望自己现在的忠诚可以在未来换来wudilongnet百倍的回报,可一旦他们得不到回报,那忠诚就不复存在,甚至会变成百倍的仇恨。而他们之所以现在还没有行动,无非是因为那些还保持着表面上的服从的外州实权派,没有杨家的大义名分,徐、张二人是没有能力控制他们的。所以从表面上看杨行密死后,完成了权力交接的淮南风平浪静,而实际上却是潜流涌动,这个平衡十分脆弱,这些杨渥身边的旧人是他的支持者,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他的累赘,他们的每一项恶行都会被记在杨渥的头上,到了那一天,那些隐藏在水面下的巨兽就会把他们和他们的主人一同拖下水面,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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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的座船沿江南运河而下,经过丹阳之后,便进入常州境内,也许是因为这边战祸相对于润州较轻的缘故吧,两岸的农人看上去情况要好一些了,大部分耕作的农人都有耕牛,在江南的淋漓的春雨下,不时有各种水鸟起落,在刚刚被翻耕开的田地里啄食着从泥土里翻出的虫子,配上正在后面正在放水插秧的农人,便成了一副颇有诗意的“江南春耕图”。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这里离苏州还有多远?”高宠站在船头询问一旁的船老大道,自从那次的事情之后,他便整日躲在船舱之中,尽量不和那陈虞侯打照面,便是不得已碰到,脸上也好似涂了三层浆糊一般,让人望而生畏,幸而他那个副使好友在中间不住的周旋,总算把这几日敷衍了过去。这天高宠算来快到淮南镇海两军的分界线了,便出舱来透透气,顺便看看两边的形势。
“禀告相公,这里离苏州也就不到一天的船程,你看前面那座小山,过了那里便是望亭,过了望亭,就是镇海军的地界了。”船老大恭谨的指着两三里外的一座小山丘,答复道。
“这么近?”高宠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又看了看两岸上正悠然自得耕作的农夫,惊疑的问道:“那岂不是镇海军的戍卒离这里也就五六里路程,这些农人也不害怕?”也无怪高宠如此惊讶,古时敌对双方的边境线上,双方戍守在边境的士卒都会抢掠攻击对方边境的居民,一来可以迫使敌方居民后退,使得敌军的据点孤立无援,二来也可以杀良冒功。这样一来边境地区的居民往往都是集中住在有设防的村落,耕作时也只会开垦村落附件的少数田地,耕作时也是小心谨慎,随时防备敌军的侵袭,所以《盐铁论》里有“介胄而耕耘,锄耰而候望”的语句,就是描述了当时北地汉人在匈奴强盛时的艰苦处境。
“相公有所不知。”那船老大笑道:“那边的苏州守臣虽是武人,可当真是个仁人君子,一到苏州之后,便禁绝士卒斩杀良民冒功,便是有生俘这边的细作,也抚慰一番便释放回去,时候久了,淮南的守兵也不再越境攻掠,两边百姓都受惠甚多,无不赞颂那人大德!”
“哦?你可知道那苏州守臣姓名为何?”高宠不由得在自己脑海里搜索起的吕方那几个手下,可印象里实在想不起来有哪个是这般作为的,这年头武臣中有这般菩萨心肠全天下数遍了只怕也不满一个手掌的。
“听说是姓王名佛儿,果然是人如其名,生了颗菩萨心肠,不但治下的百姓有福,连邻近州郡的也沾光了。”那船老大话语中满是敬仰的神色。
“原来是他?”听到船老大的话语,高宠眼前闪过一个魁伟的身影,想不到那个勇力过人的流民头目到现在还保持着那颗赤子之心,这倒是他当时所不能想象的到的。
使团的船只在望亭停泊了半个时辰,便开船出发了,到了傍晚时分,已经进入了苏州地界,很快便遇到了一条镇海军水师的巡逻快船,在听船上人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来历后,那船上的小头目立刻点燃了一个小竹筒,一道火光立刻冲天而起,飞到了大约四五十米高,爆出一团火花炸开,在昏黄色夜空的背景衬托下,十分显眼。高宠估计了一下,大约十里之内都可以清晰地看到。
“这应该是传递信号之用,久闻吕方那厮颇有巧思,军中器械精利,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使团副使在高宠耳边低声说道。
高宠点了点头,他细心地观察着镇海军的巡逻快船,这是一种在江南一带十分常见的小船,有三角型的帆,还有四对长桨,狭长的船身呈流水线形,在港汊纵横的狭窄水网地区行动转向十分方便,和寻常的民用船只不同的是,在桨手上方有一层木板,两侧也有木板保护,防止对手的弓弩的杀伤,侧面的挡板上一些无规律的孔,应该是供射击和观察之用,船首还有伸出了一只狭长的包铁木角,显然是供冲撞之用,从表面上看过去,这条快船就好像一条在水面上游动的水蛇一般。
“这是专门用来交战的船只!”高宠立刻得出了结论,水军和陆军不同,砍伐木材,阴干木材,打造船只,这并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不像陆军,只要你有粮食,很容易招到足够的流民给你卖命。两浙的水军在董昌之乱时,就曾经被淮南水师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后来钱缪虽然竭力重建,可是很快有发生了武勇都之乱,虽然他也听说过吕方的水军十分精利,可也没想到居然连这等巡逻用的小船也专门建造,这说明镇海军在水军方面的资源投入的十分巨大,显然这样一只强大的水军不会是用来自守的。
正当高宠在那里思忖的时候,远处便驶来了一只快船,相距信号发出的时间不过两刻钟,淮南使团众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看眼前这些人的目光中便多了些其他的意味。
在后来这条快船的引导下,使团的船只到了三更时分便到了苏州城下,一名军官上得传来,查验过了文书印信,便发与了文碟。到了次日清晨,使团便改乘了一条镇海军战船,前往杭州去了。
使团一路上经过吴江、嘉兴、桐乡、最后到达了杭州的武林门外的码头,一路上只见船只如梭,商旅如潮,两岸多有新近开辟的海塘,绵延十余里,宛若巨城一般,让使团众人看得叹为观止,高宠开口询问,随行的镇海军官员回答是排干积水,开辟田地之用,看到路上这番景象,几个知晓此行内情的官员个个脸色惨淡,如丧考妣一般。
使团一行人进了杭州,依照礼仪规矩,高宠立刻将此行的文书递了上去,此时一行人自副使以下,几乎都已经知道了那文书中的内容,稍微有点头脑的,自然都知道吕方根本不可能接受这封文书,这样一来,自己这些使团中人下场自然不会妙到哪里去了。后来从驿馆小吏口中得知,宣武朱温的使者也来了,应该是来与吕方封官修好的,这样一来,众人对自己的下场更是悲观到了极点,那个陈虞侯更是不堪,整日里伶仃大醉,这般下去,只怕再过几日,镇海军不来杀他,他也自己把自己给醉杀了。
倒是高宠还是常态,每日里便是在几个驿馆wudilongnet属吏的陪同下在杭州城内闲逛,晚上便在屋中写写画画,脸上反倒比途中多了些笑容,只是此时使团中各人各怀自家心事,也无人来管他。
过了两天晚饭时分,使团众人正在屋中进食,突然外间冲进来一人来,嘴里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外面都是镇海军士卒,定是来拿我们的。”
屋中顿时哗然,满是叫骂哭喊之声,有的将饭碗丢到一旁,要找路逃脱;有的破口大骂;还有的怨天尤人,后悔不该跟随使团来杭州;有个胆子最小的干脆两眼一闭,仰天倒在地上,居然被活活吓昏了。
正当此时,众人便听到一声断喝道:“噤声!”众人此时已经失了胆魄,被那人一喝,都不自觉地静了下来,一看却是高宠,只见他走到方才喊话那人身旁。沉声问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细细说来。”
喊话那人这才哆哆嗦嗦的解释道,原来他本是一名普通随从,看到取暖用的木炭不足了,便到驿馆小吏那边去索要,却看到没人,便去外院寻找,正好看到外面密密麻麻都是顶盔戴甲的军士,他这两日听使团成员私下里经常感叹前途渺茫的话语,一联系起来便吓得狂奔回来报信。
“原来如此!”高宠叹了口气,笑道:“列位想想,他若真要拿我们出气,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闹得满城风雨,应该是有镇海军的高官前来驿馆,那些兵卒应该是他的倚仗,大家只管放心吃饭便是。”说到这里,高宠带头坐下吃了起来。
众人见高宠这般镇定模样,也纷纷坐了下来wudilongnet,毕竟在这种时候,人们还是情愿相信那些对自己有利的消息的,只是众人多半一边眼睛都看着屋外,一边往自己嘴里拔饭,倒是不怕把饭塞到鼻孔里去。
饭没吃两口,院外便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紧接着院门便被推开,数十名披甲持兵的士卒便拥了进来,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兵刃的寒光照在众人的脸上,显得格外苍白。
“一切都完了!”几乎在使团每个人的脑海里都闪过这样的念头。面对着眼前这些武装到牙齿的精兵,即使是那些使团护卫也不敢生出反抗的念头,实力相差太悬殊了。
“开府仪同三司,侍中,同中书下平章事,知淮南、镇海两道节度事,上柱国,吴越王吕方驾到!”正当屋中人心若死灰的时候,门外进来一名青衣文吏高声赞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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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就这般把我们全抓起来吧!”那副使一边小心观察一边暗自想道,突然他发现身旁有两条腿膝盖还没有弯,抬头一看,却是高宠,只见高宠如同一根木桩一般站在一片跪伏的人群当中,显得格外的刺眼,那副使赶紧小心的拉着好友的衣衫,压低嗓门道:“快跪下来,快跪下来呀!”可那高宠却好似发痴了一般,只是傻傻的站在那里,口中犹自念叨有词,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正当那副使又急又怕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高君,自淮上一别,我们有十年未见了吧,今日故友重逢,当真是可喜可贺呀?”
“莫非说话这人便是吕方?”那副使正暗自思忖,便听到高宠的应答声:“岂敢岂敢,高某如今是阁下的阶下囚,生死不过是你顾念间事,又岂敢称朋道友呢?”
副使听到吕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旋即笑道:“高君说笑了,想必是驿馆的下人们伺候不周,惹得高君不快,某家回去后立刻责问有司,定然给高君一个答复!”
“那倒不是,驿馆上下都十分周到,只是这般甲士环立,利兵谁阿的样子,以吕相公当年领着千把流民就敢打劫杨王商队的胆略,只怕是用不着的吧?”
副使这时微微抬起了头,看了看吕方的模样,只见这如今已经闻名天下的枭雄,身披紫袍,头戴金冠,身材修长,颔下留了微须,脸型圆润,眉目清秀可喜,此时被高宠的抢白弄得有点尴尬,倒没有传说中那心思深沉,杀伐果决的模样。
这时吕方身后走出一名青衣侍者,高声应答道:“这便是高君说差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吾主已经是朝廷藩王,方面大员,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些不过是应有的鼓吹仪仗罢了。在下听闻高君乃是淮南俊杰,先吴王信重的人物,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高宠听到这侍者声音尖利,不类男子之声,上下打量了一下,只见方才说话那青衣侍者约莫五十左右,颔下无须,心下已经了然,冷笑道:“想不到吕相公用人倒是不择其类,连阉贼都有。”
吕方回头看了看施树德,此人出言之后,便回到自己身后,低头垂目,好似根本没有听到高宠对自己的辱骂之词一般,暗想:“也怪不得古代帝王都喜欢用太监,像这等几乎没有自我的工具,比较其文臣来,实在是太好用了。”只是他此次来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和高宠争辩,便转而笑道:“今日来见高君,只叙旧情,这些繁文缛节便罢了吧。”说罢吕方做了个手势,那些亲卫便从屋中出去了,旋即仆役便从外间流水般进来,将屋中清理干净,又摆上几案酒肴,使团的随员们纷纷站起身来,不自觉地将像高宠靠拢,挤成了一团。
不一会儿,屋内便整理停当,酒肴飘香,吕方自顾到了上首坐下,伸手在旁边的几案上拍了拍,笑道:“请坐,吕某前些日子有些庶务缠身,今日便借了这驿馆,聊尽地主之谊,与高君一叙旧情!”
高宠看了吕方一眼,只见刚才那个说话的老太监站在他的身旁,身后还站着两名青衣侍者,腰垮配刀,衣服下面鼓鼓囊囊的,显然是穿了甲胄,其任务实在是不问可知。他此时心中还有一点疑问尚未求证,便也不推辞在吕方右手边的几案坐下,使团的其他随员见高宠动了,赶紧随之按次序坐下。
酒宴开始之后,吕方便接二连三的向高宠敬酒,说些过去在淮南军中的趣事,众随员自然不敢此时扫了他的兴致,几个胆大的也纷纷陪笑凑趣,所以虽然高宠神色郁郁,好像别有心事,场中的气氛也还过得去,不至于冷场。
吕方几杯酒下肚,突然感叹道:“当年在淮上时,虽然由于情势所迫,不得已得罪了高、王二位,但吕某对二位的节操和本事都敬佩的很,希望日后能够随二位骥尾,效忠杨王,做出一番事业来,只可惜世事弄人啦!如今杨王英年早逝,弃我等而去,当真是可悲可叹啦!”
座中人听到吕方这番话,不由得个个腹诽道:“杨行密死了只怕天底下最开心的人就是你,还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吕方当真是厚颜无耻。”可嘴上还是颂词如云,只是有的人伪装的功夫还不到家,脸色有些古怪,倒好似便秘一般。
高宠却是不给吕方颜面,双眉一轩,冷声道:“杨王嫡裔尚在广陵,吕相公大可与我同去广陵,何必在这里徒自感伤?”
众人闻言个个大惊失色,高宠这话简直就是指着吕方的脸骂他惺惺作态。此时外间站满了他的军士,只要咳嗽一声,屋内的人便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他高宠自己求死也就罢了,可不能拖着大伙儿往死路上赶呀!
吕方却未着恼,沉声道:“那却不必,虽说先王待吕某颇有可商榷的地方,但吴王宽仁雅信,能得士心,彼时吕方居为臣下也亦无不可,但杨渥小儿连淮南旧部都收拾不清,就算本王以臣事之,他又有何德何能,敢受吕某的跪拜呢?”
吕方话音落地,屋中便是一片静寂,使团中人有许多知道吕方昔日在淮南军中的遭遇,立下大功却被派到已经陷落了的湖州当刺史;攻下杭州之后,杨行密又插手派来李彦徽来当杭州刺史。吕方的意思很明白,即使抛开那些旧怨不讲,如今也和往日不同了,当年他实力弱小,杨行密实力强大,而且杨行密本人的德望和能力都足以控制他,他才以臣下的身份侍奉;可如今自己和杨渥的实力差距已经缩小了许多,更不要说杨渥的政治经验和个人心胸都与其父相差甚远,就算吕方真的去当杨渥的臣子,只怕杨渥也没这个胆量来接受吧!高宠更是听出了其中弦外之音,吕方的话语中恐怕更多的是暗指杨渥既压低自己的封爵又分裂自己部属的手段。
听到吕方的回答,高宠一时间也不知道敌龙无书屋该如何驳斥,虽然他也知道吕方的话语中也不尽然属实,可这种九成真话掺杂着一成假话的谎话最难驳斥。正当高宠左右为难的时候,吕方肃容道:“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如今淮南内有人主暗弱,不纳忠言,外有强敌环视,高君纵有伊尹之贤、比干之忠,又有何益,不如留下来与本王共谋大事,建牙立府,封妻荫子也不过是等闲事尔。”
吕方既然表明了招揽之意,便不再说话,等待高宠的回答。他来之前早已派人暗中打听明白,使团中有好几个都是杨渥的旧日亲信,自己故意把对杨渥的不屑和对高宠的招揽之意都当面说出来。待到这使团回到广陵,这些杨渥的旧日亲信一定会把这些话一一告诉旧主。杨渥如今最是敏感旁人瞧不起他的时候,听到吕方的评价定然大怒,再联系起吕方对高宠的招揽重视之意,肯定会把心中的怒气发泄到高宠的身上。以吕方对高宠的了解,他相信对方一定也能想得到这一系列后果,这就可以逼得对方投靠自己,此人参预淮南机密多年,又是庐州集团的核心成员,对吕方未来的淮南侵攻计划有着很大的用处。就算最后高宠没有接受自己的招揽,回到广陵的他也必然失去杨渥的信任,甚至会被杨渥杀掉,也就消灭了对方一个谋士。无论最后是哪种结局,对于吕方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过了良久,高宠终于抬头答道:“多谢阁下厚爱,不过忠臣不事二主,高家受先王数代厚恩,自当以性命相报。”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着便将手中酒杯猛的一下摔碎在吕方面前,以示决绝之意。
吕方看了看地上的摔碎了的酒杯,又看了看高宠的眼神,脸上露出一丝了然,起身笑道:“既然如此,那今日便到这里吧,明日便送列位还乡。”说罢,做了个团揖,便自顾昂然离去。
吕方离开馆驿,过了许久,屋中还是一敌龙无书屋片静寂,众人好似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一般,那些地位低下的随员一面偷偷看着高宠的脸色,一面互相窃窃私语;几个地位较高则一面互相交换着眼色,一面想着如何才能自然地和高宠搭话询问,只有高宠坐在案前,一杯接着一杯的自斟自饮,旁若无人。
那几个地位较高的使团成员对了半天眼色,可还是没有决定到底是谁来第一个开口,眼见得高宠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下去,脸色越喝越白,倒酒却越来越快,到了后来竟然跟往嘴里倒一般。一旁的副使眼见得情形不对,刚要上前劝说,只见高宠突然晃动了两下,便一头扑倒在几案上,醉死过去了。
终于要开始打仗了,韦伯在这里剧透一下,希望我不会忘了如何描写战争场面。
(八度吧
(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高宠这般模样,自然是无法开口询问。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那副使只得吩咐仆役将其扶到寝室歇息,再看看屋中的其余人等,个个目光闪烁,显然都别有心事,只得叹了一口气,拂袖自回屋中歇息不提。
那副使在宴饮时虽然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可一根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当时还不觉得,回到自己房中一躺下便昏睡过去,一觉便睡到了大天光,朦胧间听到一阵阵的急促的敲门声,他猛地一下子坐起身来,也来不及穿上鞋子,便光着脚冲到门边,开门喝道:“出了什么事?”
“高正使,他,他不在了!”十几个使团随员将房门堵得水泄不通,脸上满是惊惶之色。
“不在了?那你们还在这里傻站着作甚,还不分派人手在驿馆内四处寻找,找不到就去通知驿馆的属官,快去呀!”副使定了定神,赶紧催促道,他昨夜也见到吕方公然招揽高宠的情形了,暗想该不会是好友半夜后悔,连夜投奔吕方去了,可不管如何,自己是现在还是要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
“不是不在了!”方才说话那使团随员急道:“高正使,他,他已经悬梁自尽了!连尸体都硬了!”说到此处,那随员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什么?悬梁自尽?”副使眼前突然一黑,一屁股便坐了下去,幸好旁边的人手快,一把扶住了。那副使伸手遮住自己双眼,只觉得脑袋里好像被塞进了一团马蜂,嗡嗡作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旁边的随员眼见得正使死了,副使又是这般模样,在敌境之中,更是六神无主,不由得哭作了一团。
“哭什么哭?都号丧啦,快去看看正使尸首看看有么有什么遗物要紧。”旁边陈虞侯喝道,他睡在邻院,刚刚才得到消息赶过来,眼见得众人这般模样,不由得心生鄙视。
众人被陈虞侯这么一吼,反倒有了主心骨,纷纷随他前往高宠房间。推开房门一看,只见高宠的尸体还挂在半空中,一张座椅倒在地上,显然是悬梁自尽用的,悬在半空中的尸体微微的摇晃着,青灰色的脸庞,伸出来的舌头,显得分外可怖。
“你们两个去把尸首弄下来,放到床上去!其余的人都在外面等候,免得弄乱了房间,丢了紧要物件!”陈虞侯也不客气,将副使撂倒一旁,自顾下令道。说罢,便在屋中察看,不一会儿便在床上发现了一封书信,看墨迹还新的很,应该是高宠昨夜写的,那陈虞侯也认不得几个字,便回头唤副使来,让他念与自己听。
那副使接过书信,刚念了两行便感动的喉咙哽咽,几不成声,原来高宠这临别书信乃是写给杨渥的,信中并无一字一句与自己相关,全是劝谏杨渥在其位不稳的情况下不可轻动干戈,应当虚心纳谏,收揽人心,谨守基业如此云云。
待到好不容易将书信念完,副使小心翼翼的将书信重新折好,准备纳入怀中,却被陈虞侯一把抓住手腕,夺过书信。副使不由得一愣,急道:“你这是为何?”
陈虞侯冷笑了一声道:“莫非你还当真把这书信带回去不成?”
“那是自然!此乃高正使的遗信,吾辈为其下属,自然是要遵照其遗命行事的。”
“糊涂!你想想,昨日吕方那厮的话大伙儿都听见了,回去后肯定有人传到大王耳朵了,你也知道大王的个性,最是心高气傲,再看了这封书信,大王会怎么反应?他高宠已经死了,可你我还活着呢,你该不会成为迁怒的对象吧!”陈虞侯一边冷笑着,一边将那书信纳入怀中。
“那该怎么办呢?”副使本不是个有主见的人,被陈虞侯这番恐吓,顿时没了主意。
“这还不简单!”陈虞侯冷笑了一声,伸手挽了副使的右臂一同出了门,回到了副使的房间,取了油灯火石,点着了油灯后,又取出书信道:“这书信只有你我见过,没有第三个人,一把火烧了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伙儿都落得个清闲!”
“这怎么可以!”副使听到这里,赶忙伸手去抢陈虞侯手中的书信,他与高宠是多年好友,如何肯做这等背友的事情。
陈虞侯用力一推,他何等力气。一下便将副使推倒在地,上前一步站在他副使身前冷笑道:“有什么不可以,这封书信上去,大王定然发怒,高正使虽然死了,可他还有妻子儿女,难道不会受牵连,你是他好友,怎么不替他身后事想想。”
“这!”副使争夺书信的动作迟缓下来了,的确正如陈虞侯所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激怒了杨渥,高宠留下的寡妻弱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可将这书信烧了,高宠自杀身亡这事情回去又如何交代呢?他不禁犹疑了起来。
陈虞侯看出了对方心事,伸手将副使扶起,笑道:“你莫非是担心高正使自杀这事回去不好交代?我早就想好了:就说吕方那厮勾结逆贼朱温,高正使以大义相责,吕方那厮却厚颜强要扣留正使。高正使忠臣不事二主,便悬梁自尽身亡,
这样不就说圆了,我们大伙儿都落了个好,高家妻子不但不会受牵连,还能多得些抚恤,岂不是落了个两全!”
副使听陈虞侯说完,思忖了半响,才点了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只是你我又如何知道这一切的呢?”
陈虞侯得意的笑道:“这就要劳烦副使你了,你与他相交多年,定然熟悉他的笔迹,再以正使的口吻写一封遗书便是。”说到这里,便将副使按坐在桌前,又去了笔墨纸砚放在对方面前。
“那也只得如此了!”副使想了想,最后还是没奈何的叹了口气,伸手去取了笔低头写了起来。一旁的陈虞侯见他按照自己所说的写了起来,才从怀中取出那高宠的遗书,在油灯上点着了,不一会儿便烧了个干净。
徽州(就是歙州,历史上北宋才改名为徽州,但是由于歙字太难输入,所以韦伯就提前将其改名为徽州,请读者见谅),东西长四百一十九里,南北两百四十里,从地图上看,它就好像一个狭长的三角形,深深地楔入了淮南的宣州和池州之间,掩护了杭州州等镇海军的腹心州县,其境内山峦众多,地形崎岖,土地并不肥沃,但地势极为紧要,浙江省内的最大江河浙江的源头之一的新安江便是发源于徽州休宁县,新安江流经两浙许多州县后,最后方才与浙江汇合,流入杭州湾。而且此地道路四通八达,关隘众多,所以史书上曾有云:“此地厚金陵之锁钥,控江浙之要领,山川险阻,襟带百城,摇足而定饶、信,运肘而慑杭、严,择利而动,无不可为也。且土沃民殷,资储易给,控御三方(江南、浙江、江西),战守足恃。明初繇此以靖南服,岂非地利之明验哉?”吕方控制了此地,形势不利时,便可以便是据关隘自守,屏蔽自己的腹心要害,形势有利就可以从这里沿着徽宁道进攻宁国县,攻打宣州,夺取建邺;沿着徽池道,进攻安庆,切断长江航道;沿着徽浮道,进攻浮粱县(就是今天的景德镇,当时属于饶州),然后沿着昌江直下,进攻江西钟传。但如果此地为敌军所控制,敌军就可以沿着新安江顺流而下,进攻睦州、杭州、衢州等州郡,镇海军就会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成为瓮中之鳖,所以吕雄被派到此处,整日里联结豪强,教练民兵,修缮关隘,清理航道,苦心经营,准备干出一番事业来让军中众人看看,自己有真本事,并非靠亲族的关系才到了这个位子的。
天佑三年七月,正是夏粮收割的季节,往日里商道上繁忙的人流也稀疏了不少,显得空旷了不少。徽州所在地势崎岖,本来耕作的田亩不多,土地也较为贫瘠,当地百姓多经商,做工为生,而唐代中后期,全国主要赋税都是以粮食或者布帛的形式征收于是在土地贫瘠,素来缺粮的徽州,当地百姓多受其苦,而当地豪强往往乘此机会以买卖粮食,获取厚利。吕雄抵任之后,发现这个情况,便下令两税可用多种形式征收,无论是粮食,布匹,钱币,甚至一些特产亦可,同时放宽了征税的期限,使得百姓有更宽裕的时间来筹够税款,同时也减少富户从中渔利的机会,同时从各地运送部分粮食来,这样一来大大减轻了徽州百姓的负担,而来也增加了自己军粮积蓄,为未来的征战做好了准备。
徽州刺史府,吕雄从外间进得屋来,便看到吕十七右厢房里,坐在案前拿着算筹,好似在算什么似的,满头的汗水,好似十分为难一般,便笑道:“十七叔,你也休息一下吧,到这边来吹吹凉风,什么事放一会再做也来得及,可别累坏了身子,再过几日便要开始征收两税了,那时候忙起来可是没日没夜的,我可离不开你。”
吕十七却是头也不抬,口中喃喃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显然根本没有听到吕雄的声音。吕雄看的好笑,上前一把将算筹从吕十七手中夺过,笑道:“算什么这么出神?两税又没开始收,府中那点钱粮出入有那么难算的吗?”
(八度吧
(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吕十七被吓了一跳,发现抢他算筹得乃是吕雄才苦笑道:“我倒是是哪个这般胡闹,原来是雄哥儿,你现在也是一州刺史了,俗话说‘君子重而自威”,平日言行也得注意点体统。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八度吧
吕雄笑了笑便将算筹还给了吕十七,他此番来徽州,身边带的人多半是武人军士,可他现在是一州守吏,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无论是钱粮税赋还是讼狱刑名都是他的事,更不要说还有移风易俗,修缮工程等等,这些事情可不是刀矛弓弩能够解决得了的。本来这州中本来就有一批文吏快手专门来管这一摊子事情的,可这些地头蛇和当地的豪强大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干脆就是当地豪强子弟,这一两年来吕方所推行的“度田料民”之事虽然增加了税源,减轻了普通百姓的各种负担,但也极大地损害了这些徽州本地的强宗豪右的传统利益,所以在吕雄来临行前,吕方就叮嘱过,要防止这些当本地豪强势力的反弹,对于这些对徽州当地情况了解的文吏快手不可专任,为此还从刚刚培训出来的文吏中抽出二十余人来给吕雄,抽查核算各种帐薄文档,监督那些本地文吏快手行事,而吕十七作为吕氏族中的亲信老人,又是吕雄多年的管家,懂得些算术,又行事稳重,到了徽州后便被吕雄任命为牙推,主要任务就是指挥这些从杭州同来的文吏工作。
吕雄看了看几案上堆满的账簿,好像是些粮食,盐、木炭等大宗货物的进出账目,笑道:“十七叔,我让你做这个牙推不是让你自己动手,而是让你指挥那些文吏干活,不过是些货物的账簿,你看看结果就行了,哪用得着你动手呀!”
“此时干系重大,徽州一地得失说不定都取决于此,你叫我敢交给别人?”吕十七低声答道。
“什么,你说来听听?”看来对方脸上神色,吕雄脸上也不再是那种轻松地表情,拿起一份账簿细看了起来。他虽然识得几个字,可并没有在店铺里做过,那账簿上又用了些隐语,在他看来便如同天书一般。过了半响,只得苦笑道:“十七叔,你还是说与我听吧,这玩意实在是看不太懂!”
吕十七取了账簿,一边指着上面的数字,一面解释道:“刺史请看,这是城中吴记盐铺的账簿,按这账簿上所记载,这一个多月来,他每日售出的盐最多只有平日的六成,可是从官府中得到的盐却反而多了两成!”
吕雄在吕十七的指点下,总算懂了个大概,皱眉问道:“这厮莫非想囤积居奇,从中取利?”
“不太可能!”吕十七摇了摇头:“据我查证,那吴记盐铺的价格并没有上涨,只是买盐的伙计动作慢了些,晚开门,早开门。而且两浙靠海的州县很多,百姓多有私煮的,若是价格太高,冒险贩私盐的便多了,他反而卖不出去,这吴记盐铺是近百年的老字号,不会为了一点小利便坏了自家招牌。”
“那就乖了,这盐一个人一天最多吃那么点,他屯着这么多盐,难道要腌很多咸肉不成?”吕雄摇头笑道。
吕十七又从几案上拿起一份份账簿,一一指点给吕雄看,原来这些账簿都是徽州几家大商铺的进出明细,这些店铺都不约而同的囤积粮食、药材,布帛等物质。原来吕十七手下一名文吏几日前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在夏粮即将上市的时候,市面上的粮价出奇的高。一般来说,粮商都会在夏粮上市前,尽快将手中的陈粮给低价出售掉,好有足够的寸头在新粮上市后粮价跌落的时候收购尽量多的粮食取利,所以这几天虽然粮价都不会太高。本来这文吏还以为这是因为徽州土地贫瘠所造成的特殊情况,可他询问府中的同僚,却发现并非如此。于是这文吏便四处调查,在他调查之后,他惊讶的发现,不但市面上出售的粮食很少,而且连盐、药材、木炭、布帛、油脂等许多物质都很紧缺,比起往年的同一时间段内,价格差不多要高上三四成。这个敏感的文吏立刻将这件事情报告了上司,吕十七得知后并没有声张,而是派人秘密调查,这些账簿便是他通过收买几家大店铺中的伙计先生偷偷抄录而来的。
“这也没啥吧!”吕雄看了看账簿笑道:“这徽州和我们那儿不一样,都是些生意人,就是靠价格涨跌吃饭,其实这几样货物也就粮食、盐还有布是干系大的,粮食方面只要夏粮一上来,自然就跌了;至于盐,十七叔你替我写封信给杭州主公那里,补送一批便是了,主公那里用了新法晒盐,多的要命;走新安江的水路也就不到一个月的事;至于布匹,现在是夏天,也不用操心将士们穿衣的问题,等到秋税后再操心也来得及。”
“可要是夏粮收不上来了呢?”吕十七的口气并没有随着吕雄的轻松口吻变得轻松起来,反而越发阴沉了。
“这怎么可能,这边又不是淮上,一发大水便把庄稼冲了个干净,都是些小江小河,也不会一起发水呀!”说到这里,吕雄的语速逐渐迟缓了下来,他突然明白了吕十七的意思。“你是说要打仗了?”吕雄突然迟疑的问道。
吕十七沉重的点了点头:“不错,这几样东西都是大军急需的东西,那几家商铺都是徽州的地头蛇所有的,他们消息可比我们灵通多了。使君你想想,现在夏粮还没上来,府库中都快见仓底了。如果有大军入侵围城,那时我们拿什么给将士们和城中的百姓吃,没有那些东西,我们那什么守城呀?”
吕十七一连串的发问问得吕雄满头大汗,作为久经战阵的将领,他很明白如果吕十七所说的那一切发生了,入侵的敌军可以就食于野外那些没有收割的夏粮,那些崎岖的山路,将不会再成为对方补给车队难以逾越的障碍;而作为守方的自己,反而会陷于绝境,更不要说杭州的援兵不但不能依靠徽州的仓储作战,反而还要通过崎岖的山路或者曲折多险滩的新安江逆流而上,运送粮食补给,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情况更糟糕呢?他为自己的愚蠢和迟钝感到惊讶。
“十七叔,你能够确定这些敌龙无书屋店铺都是受外敌指使,来收购各种物质吗?”吕雄低声问道,声音仿佛是从牙齿缝中挤出来的一般。
“还不能确定,我已经从军中抽出了几个面生的去打探消息,不过此次来我们就带了十二都兵来,其余的都是州兵,徽宁道上的多处岩砦都是州兵驻防的,这些地头蛇在州兵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一旦发作起来,便会一发不可收拾一定要小心防备。”
“十七叔说的不错,我们不能莽撞行事,若是打草惊蛇,让他们先发作起来便糟糕了,我马上去清点库房中的粮食军械,让那些兔崽子们都灵醒点,可别让那些混蛋打个措手不及!”吕雄点头赞同道。
吕十七刚才所说的都乃是镇海军的军事编制,每都一般是一百人左右,也就是说吕雄从杭州带来的军队约莫有一千二百人。在完成两浙十三州的内部整合的同时,吕方也对麾下庞杂的军队加以清理整编,镇海军的军队主要分为以下三类:
殿前亲军,这是镇海军最精锐也是吕方本人最信任的军队,分为左右二厢,大约有六千人左右,厢下有指挥,指挥下有都。五都为一指挥,十指挥为一厢,由于兵力不足的原因,并没有编满。殿前亲军的来源主要是淮上和丹阳子弟,就算不是以上两类也是从降军选拔出的勇健者,平时的主要任务是留在杭州宿卫吕方。
亲军六卫,这是镇海军的敌龙无书屋主力,大约有三万人,这些军队的主要部属在治所杭州,与淮南交界的苏、湖二州也有相当一部分,镇海军其他州郡由于或者基本没有强敌相邻,或者地形崎岖,易守难攻,所以驻扎的军队都相当有限,例如吕雄所在的徽州,他就只带了十二都军队上任,其余的内地州郡更少,有的州郡干脆只有两都,三都。这些军队的编制和殿前亲军相同,也是厢(卫)——指挥——都的三级编制,军官则按照以下编制指挥军队:节度使为主帅,厢(卫)设都指挥使,指挥设指挥使,都设军使、副兵马使(骑兵);都头、副都头(步兵)。平日的其军政事务由都押牙或左右都押牙管理,行军作战则由节度使、都指挥使、指挥使,都头指挥。都指挥使以下军官便泛称大将、都将、牙将。此外,镇海军还有一支水军,有大小战船四百余只,军士近万人。
州兵(义从兵),州兵的前身主要是被淘汰掉的钱缪降兵,还有便是原先个州县编练防备匪盗的土团兵,州兵并无固定的薪饷,不过可以减少一些劳役,平日务农防盗,农闲操练,战时出征,辅助亲军和殿前亲军作战,各州的州兵素质和数量都差别很大,例如苏州、湖州的州兵战斗力很强,组织也很严密,亲军扩编或者招募新兵时,也往往从这些州兵中选拔,其数量就十分庞大,约莫有十余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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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徽宁道,这条连接着徽州治所和宣州宁国县的要道,乃是沿着分隔两地的天目山脉中的深谷而修筑的,沿途断崖峭壁林立,山林茂盛。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从铺砌道路的青石板上留下的深深地车辙来看,这徽宁道上的昔日交通十分繁忙,宣州田土肥沃,盛产粮食;而徽州虽然土地贫瘠,但是盛产各种山货、木材、茶叶。这些徽州特产,还有由两浙的沿海州县运送过来的食盐、海产,都沿着这条道路输往宣州乃至整个长江中下游地区;宣州多余的粮食则也从这条道路运往徽州。
这一商道在钱缪灭亡后的短暂争霸战争中冷落了下来,但是随着吕方建立了对两浙十三州的稳固统治,徽宁道上的商队数目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数量,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精明的徽州商人的足迹很快就遍布了大江以南的广大区域,他们利用徽州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地位,在南方商人中取得了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徽宁道那坚固宽阔,保养良好的青石路面说明了那些商人对它的重视。
但是徽宁道的繁荣突然又消失了,随着田覠的灭亡,大量的乱兵逃入了广袤的天目山脉中,变成了山贼盗匪,穿行在山间道路上的那些商队成为了他们最好的目标。而且代替田覠的杨渥和王茂章都对镇海军满含着敌意,对徽州商人苛重的税负和频繁的没收使得那些往日利润丰厚的生意变得无利可图。很快,徽宁道又从旧日的繁荣商道变回了僻静的山间道路,从石缝中生出的杂草越长越高,很快就布满了路面,远远看去和两旁的谷地并无差异。
一只野兔伏在草丛中,快速的啃食者四周的嫩叶,不时抬起头警惕的察看四周的动静,灰色的背部融入了四周的背景中,就好像草丛中的一块寻常石头。突然野兔警惕的抬起头来,长大的耳朵竖了起来,粉红色的鼻翼剧烈的扇动着,这通常是它不安的表现,接着它突然往旁边一跃,接着便三蹦两跳就消失在山林中了。
片刻后,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从山路的尽头出现了十余骑影。那骑队来得好快,不过七八息功夫,骑队便到了眼前。为首的那人勒住坐骑,打量了一下左右地势,捋了捋颔下胡须,沉声问道:“这里应该离金沙镇不远了吧?”
“郎君好记性,这里便是明坑坞,再行十余里便是金沙镇了,过了金沙镇便是丛山关,那边就是徽州地界,有土兵防守,再行十八里便到了绩溪县城。
问话那人微微颔首,跳下马来继续观察起路面和四周地势来,他生得修眉长目,颔下微须,微红的脸胖,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身上穿了件锦袍,也看不出什么来历,倒是右手拇指上戴了一枚白玉扳指来,价值不菲,可也是看不出什么来历,但言语举止之间自信有力,显然非富即贵,平日里位居人上,乃是个发号施令的角色。
首领在那里观察地势,其余人等也跳下来,不待头领吩咐,便分出数人在四周高处放哨,其余人则取出马料袋喂马,有的还给坐骑擦汗,松开马肚带,让坐骑歇息一会儿,有条不紊,便是积年的老兵,也不过如此。
那首领看了半响,从土堆上走了下来,一旁的副手以为即将出发,正要着急部下,却听到首领指他说道:“你且将身上衣衫脱下,换我的穿上,待会去到镇上,便以你为首领,我便当一个副手便是。”
那副手听了一愣,旋即明白了首领的意思,躬身领命,两人很快便换好衣衫坐骑,一路往金沙镇赶去。
金沙镇,位于徽宁道旁,是徽宁道进入徽州地界前最后一个集镇,也是徽宁道在天目山脉中最大的一个集镇。在商队繁盛的时候,这里光是每天经过骡队吃掉的草料都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更不要说往来的商旅的各种消费,镇上的居民十有七八都是做往来客商生意的,颇为富庶。可是随着徽宁道的衰落,镇上居民的生活也日渐困苦了起来,由于依靠附近贫瘠的山地根本无法养活这么多人,许多年青力壮的汉子干脆四出谋生了,只有镇口那个巨大的青石牌坊还显现着古镇旧日的繁华。
虽然这时节应该是庄稼人在田间忙的夏收季节,可虞玄还是斜躺在镇口的青石牌坊下打着盹,顺便候着镇口来路。他原来在镇子里也有两三处铺面,做些杂货生意,供应往来客商,虽然发不了财,也能过得个小康。可随着商道的萧条,他的生意也就破败下来了,偏生这人过惯了舒坦日子,哪里熬得住农活的苦楚,又父母早逝,无有长辈管教,整日里在镇里三瓦两舍里玩耍,不过年余时间便把祖宗留下来的家产败的干干净净,老婆也早就跑了,只留下他孤身一人,在镇中首富吴员外家当个跑腿的,混个肚圆罢了。
虞玄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突然依稀听到一阵马蹄声,惊醒了过来。他站起身来,伸手在额头上打了凉棚,挡住刺眼的阳光,往蹄声来处望去,果然从远处官道上来了一队人马。
“这路上好久没来客商了,莫不是就是吴员外交代的客人?”虞玄一面暗自思忖,一面弓下身子,借助草丛的掩护,靠近官道,想要看得清楚点。
不一会儿,虞玄已经离商道不过七八丈开外,只见那队骑士个个身材魁梧,佩刀背弓,在马背上腰杆挺得笔直。虞玄在这金沙镇中往来客商也见过甚多,一看就知道这些骑士绝非是做正经买卖的,他也知道这吴老爷也做过没本钱的买卖,暗想莫非这一行人便是吴老爷吩咐的客人?
虞玄在草丛中思忖,下意识得直了直腰,立刻被马上的一名骑士发现了。只听得一声唿哨,两人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猛虎一般扑了上来,虞玄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扭住了胳膊,拖了出来,掼倒在地,摔了个七荤八素。
虞玄还没回过神来,从马上已经跳下一人来,连珠炮般的问道:“你这厮是什么人?受了何人指使?在道旁窥探吾等!快快报来,如果不然,哼!”,说到最后,那人冷哼了一声,拔出腰间佩刀虚劈了一下,锋利的钢刃从虞玄面前划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人的威胁让虞玄立刻清醒了过来,急促的话语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别杀我,别杀我,我是金沙镇吴员外的人,他让我在这里等宁国县来的客人,我没有恶意呀!”
“金沙镇?吴员外?”队伍中首领模样的男人脸上露出饶有兴趣的微笑,他圈过马来问道:“可是吴柯吴老爷?”
“自然是他!这金沙镇里除了吴老爷还有谁敢称员外的!”虞玄意识到自己可能接到人了,不禁兴奋地叫喊道,没读过几天书的他自然没有听出方才那人话语中的讽刺意味,更不知道员外本是指的是正员以外的官员,他口中那个吴员外又有什么官职,不过是乡间愚民胡乱跟着叫的。
“哦!那你家老爷呢?”
“就在镇中等候,你看那便是镇口的牌坊,过了牌坊再走半里路便到了!”虞玄兴奋地一面叙说,一面起身带路,却并没有发现骑士们的脸上都现出一丝怒色,那吴柯不过是一个土财主,居然不在道旁相迎,好生怠慢。
方才问话那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不要在龙无敌书屋意,便驱马尾随着虞玄往镇上去了。不一会儿便到了镇口,众人跳下马来,慢慢的牵着战马往镇中行去,马蹄铁敲击石板的声音回荡在街道间,显得格外响亮,居民们从门缝里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骑士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多马匹来金沙镇了。
虞玄把骑士们引导进镇后,指了指吴老爷家的宅院,便快步赶去通传客人到了。所以待到那一行人到了的时候,吴府已经大门洞开,吴柯本人站在门前躬身相迎。
“贵客远来,吴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正在敛衽行礼的吴柯约莫五十有余,五短身材,挺着一个大肚子,这使得他在普遍长得精瘦的镇民丛中显得格外显眼。
“吾等冒昧来访,吴老爷何罪之有!”首领笑着扶起吴柯。旋即一行人便一同进了吴府。首领与吴柯分宾主坐下,副手便站在首领身后侍卫,两人寒暄了几句,那首领笑道:“末将此次来,受王小将军之命,请吴老爷传话给徽州列位,对诸位完成托付之事十分感谢,待到事成之后,列位想要宣州建立商栈房之事,一定没有问题!”
“此事当真!”吴柯闻言大喜,脸上全是不敢相信的表情,这也难怪他这般失态,这金沙镇上几乎有一半的店铺客栈都是他的所有,如果宣徽两州的贸易重开,身处商道要点的他收益之大,简直不可胜数。
首领肃容答道“那是自然,王小将军是何等人物,难道会哄骗你不成!”说罢,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递过去,笑道:“这是宣州王观察的书信,信是王小将军代笔的,可上面的印鉴你总是认得的,大可比对一番。”
吴柯用哆嗦的双手接过书信,嘴里说着“不敢,不敢!”,可还是尽可能快的比对了信上印鉴,确认无误后方才小心的纳入袖中,到了此时他那颗心方才入了肚子,陪笑道:“这点将本求利的丑态,让您见笑了,只是大胆问上一句!宣州王使君龙无敌书屋为何要买这么多粮食、食盐、油脂、药材?食盐也就罢了,其余几样据小人所知,宣州那边远比徽州这边出产的更多呀?”
那首领被吴柯这一问,不由得语塞了,旁边的副手见状笑道:“本来这是军中机密,不过也就是旬月间的事情了,让吴老爷知道也无妨,淮南将要进攻江西钟传,这些东西都是西征大军所用,所以才托付列位向徽州这边采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吴柯点了点头,虽然他对副使的突兀行动有些怀疑,可随即便释怀了,这和自己一个商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商道能够重新繁盛,金沙镇能够重新繁盛起来,这不是最重要的吗?至于江西钟传,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那副手看了看屋中没有旁人,便笑道:“吴老爷,我们已经付了一成的订金,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出了漏子,这大军一动,各种军需之物便是流水般花用,若是一个接济不上,那可是杀头的罪过。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这个请二位放心!”吴柯应承道。这副使脸上笑容虽然和煦的很,可话语中透出的那股子阴森之意还是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这才想起自己正在打交道的并非寻常商人,而是杀人不眨眼的武人,若是惹得他们不痛快,住在徽州境内的那些同伴们倒也罢了,自己这个处在三不管地带的金沙镇,他们要洗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想到这里,吴柯赶紧解释道:“依照协定是九月交货,如今粮食已经有了六成,待到夏粮收上来,肯定能够筹齐,其余几样也都差不多了,一定不会误了列位的事。”
那副使看样子是个精细的人,并没有就这样放过了,继续问道:“购买这么多粮食,徽州守臣会不会发现?还有这么多东西现在都存在哪里,到时候如何运得出来,不会误事吧?”
“那徽州刺史姓吕名雄,乃是个外来的武人,整日里就是练兵筑墙,这些钱粮商旅之事都是在徽州本地官吏手中,那些粮食和货物存放在绩溪县城附近的货栈中,县城中只有几十名镇海兵,丛山关的守兵都是州兵,随时可以运出,其实镇中已经存了千余石粮食,若是赶着要,现在就可以运出,二位请放心。”吴柯耐心的解释道。
副使与首领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显然他们俩对吴柯的回答十分满意。吴柯是见惯了往来商旅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十分了得,起身笑道:“二位这一路赶来,想必也累了,小人也备了些酒饭,不如先用些,再作打算可好。”说罢,吴柯站起身来伸手延客。
虞玄费力的挠着后背,一双眼睛艳羡的看着隔壁的院落,那边十几条大汉正围坐一团吃着午饭,嬉笑呼喝之声一阵阵的传过来,正是方才他引领那队客商。
“娘的,都快想不起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这吴老爷也忒的悭吝,在镇口等了一上午,连口肉都不给吃。”虞玄一边低声的抱怨着,一边竭力将口腔里不断涌出的唾沫咽下去,一阵阵肉香和酒香飘了过来,仿佛有一只手在他胃里抓挠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这是一个青衣婢女快步走了过来,看到虞玄蹲在这里,立刻喝道:“虞二,你蹲在这里作甚,快些让开,老爷和客官过来了,小心吃打!”这婢女是府中婢女,姓吴名灵,这虞玄虽然干活营生没甚本事,可言语风趣,说话讨喜,和府中几个婢女平日里关系倒是不错,那些婢女平日里便以他族中排行称呼。
虞玄赶紧站起身来,忝着脸凑过去笑道:“灵儿,午饭还没有着落,都有半个月没有沾油腥了,实在走不动。”
吴灵看他这副惫赖模样,啐了口骂道:“你这身懒骨头,还想吃肉,活该饿死你!”她左右看看无人,压低嗓门道:“后院厨房里今日杀猪,应该还剩下些杂碎,你去看看吧。”
虞玄闻言大喜,唱了个肥诺便要往后院去了,却被吴灵叫住了:“你怎的直接过去,那岂不是让人看到了,快出府再绕过去。”
虞玄赶紧依吴灵所言,快步往府门走去。他此时知道有了肉吃,早将刚才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其实他这人也无什么大恶,只是肃无远虑,有得一日的快活便快活一日,实在不是发家致富的人才,才落得这般田地。
虞玄出得吴府门,便沿着院墙往后院行去,心情舒畅之余,只觉得当面吹来的凉风也分外怡人,正想哼两声小曲,面前拐角处却横撞过来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躲闪不及,便被撞倒在地,摔了屁股墩。
那虞玄定睛一看,原来是个汉子,背着一担木炭,从前面拐角处出来,撞翻了自己。他本不是有涵养的,眼见得又是个最穷苦不过的山里烧炭汉,又是在自家镇中,不怕对方耍蛮,污言秽语没口子的便骂了出来。那烧炭汉想必是个实心人,立即丢下担子,便要去扶虞玄起身。可虞玄却使出无赖手段,躺在地上只是不起身,只说摔断了骨头,要对方出膏药钱来。
虞玄见那汉子没奈何,打定了主意要狠狠恶上一笔,正得意间,却只觉得肋下一阵刺痛,定睛一看,原来自己左肋已经被一把匕首给顶住了,刀柄正握在那烧炭汉子手中。抬头一看,只见那烧炭汉子虬髯满腮,目露凶光,哪里还有刚才那副木讷模样,活脱脱是个黑煞神再世。
“给我老实点,不然老子就给你开膛破肚,让你这厮的五脏六腑也晒晒太阳!”那烧炭汉压低了嗓门威吓道,手中的匕首微微一使力,向下一拖,锋利的刀刃划破了衣衫,在虞玄的皮肤上划了一条白迹,接着又变得鲜红起来。
虞玄赶紧点了点头,他不敢开口说话,怕对方误解自己要开口呼救,像这等烧炭汉子在金沙镇很常见,这些人一年到头都在山里烧炭打猎,只有在需要购买食盐等必须品的时候才会到县城集镇里去,几乎跟野人一般,若是杀了自己,往山里一跑,鬼才能找得到他。
“站起身来,别乱动。”那烧炭汉子低喝了一声,左手在对方腋下一扶,虞玄便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烧炭汉子在他腋下那只手便好似铁铸成的一般,虞玄立刻就绝了反抗的念头,便哀声告饶道:“这位大哥且请饶过小人,小人家贫,父母也不在了,没有什么油水的。”
“什么油水不油水的,老子又不是山贼。”那烧炭汉子低喝了一声,匕首已经收入了袖中,回身挑起那挑木炭,可右手还是紧紧抓住虞玄的胳膊,稍一使力,虞玄便不由自主的跌了个踉跄。
“这汉子好大力气。”虞玄此时与那烧炭汉子靠的近了,看的清楚那挑木炭塞得密密匝匝,怕不有两百多斤,可那汉子挑在肩上却一脸轻松的样子,还伸出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不由得暗自咂舌,却听那汉子粗声道:“方才看你从那府中来,可有办法带我进去?”
“带你进去?”虞玄听的一愣,脑子里却快速的盘算起来,“这烧炭汉子是什么来路?难道是山里的乱兵盗匪的探子,来这金沙镇上踏盘子的?”他脑子里想着事情,脚下便慢了下来。那烧炭汉子见状,手上一发力,虞玄顿时觉得右臂好像被铁钳夹住了一般,惨叫一声便软了下去。
烧炭汉子一托,便将虞玄又扶住了,冷声道:“你莫要玩什么花样,快想办法带老子进去,不然这里便了结了你。”说到这里,他右手手腕一翻,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已经出现在手中。
虞玄没奈何只得走在前面,那烧炭汉子便挑了担子跟在后面,旁人看来便好似主顾买了这些木炭,烧炭工替其送至家中一般。原来这烧炭工便是屠武,他在杭州投入吕雄麾下后,便在军中当了一名仆兵,由于身捷力大,很快就便当了战兵,伙长。吕十七发现粮价的蹊跷之后,便从军中抽出人手四处查探。吕雄军中多半是淮上、丹阳人士,与徽州当地形貌、习俗颇有不同,这屠武本身就是烧炭工出身,又从军不久,举止间没有多少军中汉子的习气,便自告奋勇承了这差使。他改了旧时打扮,依旧扮作一个烧炭汉子,尾随那几家商铺的运送车队,发现这些车队的终点大多是绩溪县城,本欲回到徽州州城复命,可又发现吴记盐铺一名使者形迹可疑,便让通行的伴当回去复命,自己尾随着那使者一路前行,出了丛山关,到了金沙镇,虞玄迎接那队骑士的时候,屠武正好躲在路旁的草丛中,连众人的对话也听得七七八八。这队一切立刻引起了他的立即引起了他的怀疑,毕竟那伙骑士的举止分明是军中做派,胯下的也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战马,迎接他们的虞玄话语中也有许多隐情,他便混入镇中,蹲在吴府门前,想要找个机会混进府去,查明那队骑士的身份,正好虞玄出来,他便找了个机会制住了虞玄,逼他带自己进府。
两人行了一会,便到了吴府后门,屠武小心的观察着四周形势,万一等会自己被人发现,这可是逃生的道路呀。
虞玄苦着脸指了指那后门,答道:“这便是吴府后门,好汉爷可以放我回去了吧!”
屠武冷哼了一声,将木炭担子放到低声,冷喝道:“你去敲门!”右手已经按在了虞玄的背心。
虞玄只觉得背上一痛,心知若是自己不从,立刻便是透心凉的下场,只得苦着脸上前用力敲门。
刚敲了两下,门内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同时有人高声喊道:“谁呀!”
虞玄只觉得背后的匕首往前推了一下,只得高声答道:“是我,虞二呀,快开门。”
门内的脚步声听了一下,接着便听到门内人笑骂道:“虞二你当真是属狗的,厨房有点猪杂碎,那么远就把你引来了,这等馋嘴,死后定然要下油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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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咔嚓”一声,后门便被拉开了,从门后走出一个人来,满脸的油光,腆着肚子,身上披了件脏的看不出本色的葛衫,手上还提着一只木勺,看样子是个厨子。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那厨子看到虞玄身后的屠武,现出满脸的不快来,嗔怒道:“你这虞二好不地道,自己来偷馋嘴也就罢了,居然还带个人来,这可不行。”
虞玄此时十分精力倒有九分放在抵着自己背心的那匕首上,听到那厨子以为他还带着旁人来混饭吃,不由得哭笑不得,正要出言辩解,便听到身后的屠武瓮声瓮气的声音:“小人是卖炭的,并非来吃白食的。”说罢便让开身子,露出身后的木炭担子来。
“不要不要,后院上次买的还没烧完,还买什么,虞二你要吃肉就快进来,不然我要关门了。”那厨子满脸的厌烦,伸手便做势关门,虞玄正不知该如何脱身,却只觉得背后一松,只见黑影一闪,便看到屠武已经扑到厨子面前,一刀便扎了个透心凉,那厨子待要叫喊,早被屠武伸手捂住了嘴,哪里叫喊的出去。屠武又连刺数刀,将那厨子胸腹扎的跟筛子一般,顿时没了性命。
虞玄看到这番情景,只觉得两脚抖得跟筛糠一般,顿时跪了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念头一下子都没了,只知道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屠武将厨子的尸体塞到门后,转身回到虞玄身旁,将手中鲜血淋漓的匕首在虞玄眼前一晃,压低上门道:“听我命令从事,包你没事,否则便让你和那厮去地下作伴。”
虞玄被匕首的威逼下强自站起身来,随屠武进了门,随手关上门,屠武又找来两捆干柴压在那尸首上,才威逼着虞玄带他去牲口棚,他先前在道旁已经认出了那些骑士使用的马匹只怕都是战马,南方本来就缺马,军中使用的马匹一般都有烙印标记,只要去查看一下那些战马,自然便能查出那些骑士的来历。
虞玄被屠武的匕首抵着后背,两脚好似踩在棉花堆里一般,高一脚低一脚的到了马厩,屠武左右看看无人,一刀柄便敲在虞玄的脑后,将其打昏过去,这才过去察看马匹腿上的烙印。
“该死,果然是淮南军的战马!只怕这一行人地位不低。”屠武喃喃自语道,他知道这里随时都有可能有人出现,便挑了一匹健马,小心翼翼的牵出吴府,往镇门口行去。
吴府堂屋,觥筹交错,吴柯小心翼翼的与那骑队首领推杯换盏,他在这金沙镇住了半辈子,往来的各色人等见了无数,可眼前这两人却怎么也看不出深浅来,好几次出言试探,可都被那副手不着痕迹的推开了去。吴柯正想着如何才能弄清这两人在淮南军中的真实地位,屋门却被猛的一下撞开了,一人扑了进来,哭喊道:“死了,死了。”
屋中顿时霍的一声站了起来,吴柯厉声问道:“慌什么?什么死了死了的,到底谁死了。”
那人看到吴柯锅底般的脸色,吓得赶紧闭住了嘴,喘了两口气才小心回答,原来隔壁院中吃饭的那十几名护卫发现许久没有加饭加菜,便出言抱怨,管事的这才发现厨子王大不见了,一路找到后门发现四处有血迹,在四周翻寻才发现那王大的尸首,便在两捆柴堆下面,连胸口出挨了六七刀,尸体都硬了。
“寻仇?还是抢劫财物?”吴柯正在心中暗忖,却只见外间进来一名黑衣汉子,正是那些护卫中的一员,赶到那副使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那副使倒是脸色如常,转身对吴柯笑道:“吴老爷,时候不早了,我们便不再叨扰了,就此告别。”说罢便站起身来,快步往外间行去。
吴柯呆立在一旁,也不敢上前阻拦,他自然不会以为那厨子是这两人杀的,可应该和他们的到来有关。眼见得那首领与副手出得屋来,那些随从护卫早就在外间装束整齐,看到首领来了便一拥而上,护着往府门去了。
那队骑士出得吴府门来,便直往镇外去了,吴府中人不敢盘查,却没有发现那队骑士中多了一人。一行人出了金沙镇,赶了十几里路方才停下脚步,从马上推下一人来,跌了个踉跄,却是虞玄。原来那些护卫听说府中有人被杀后,立刻便赶往马厩,清点马匹后,立即发现少了一匹马,却多了一个被打昏在地的虞玄。那护卫头领知道身处险地,疏忽不得,立即通知头领之后,将那虞玄裹挟出来,离开了金沙镇,走的远了,才将虞玄放下马来,盘问究竟。
虞玄坐在地上,惊恐的看着四周的那些骑士,这半日来所发生的一切把他彻底搞糊涂了。为首的那人已经看出虞玄已经被吓糊涂了,若想盘问出实情,最快的办法不是威吓而是先安慰一番。于是那首领跳下马来,柔声道:“你这汉子,将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说与我听,我担保你性命无忧,还有赏钱。”
“当真?”虞玄半信半疑的看着那首领,凭借直觉他就能感觉到眼前这群神秘的骑士并非良善之辈,自己说出实情后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被灭口,可若是不说实话,惹怒了他们也是死路一条,左右为难的处境让他犹疑了起来。
“大胆!你这厮可知我家将爷是何等人物,会骗你这蝼蚁般的人物。”首领身后那人怒声喝道,将本来都快站起身的虞玄又一屁股吓的坐回了地上。
“罢了!”那首领摆了摆手,制止住手按刀柄威吓虞玄的手下,温颜道:“吾乃淮南徽州招讨使,都知兵马使陶雅,你说明实情后,我定然放你回去,这便是赏你的。”陶雅说到这里,旁边手下扔了一贯钱到虞玄怀中,且算是给他压惊的。
虞玄听到陶雅的名号,心下才安了三分,这陶雅乃是杨行密部将,在史书上所记载的“淮南三十六英雄”中,以宽厚仁义闻名,与其余等好杀贪婪的武人刺史不同。虞玄这才将自己被屠武所劫持,威逼入吴府,杀了开门的厨子,察看马厩等事一一道明,那陶雅听完后,又查问了一些细节,之后果然放了虞玄回家。那护卫头领低声道:“将军,入府杀人那人定然是淮南的探子,他察看马厩,说不定已经知道了一些线索,刚才那厮知道您的姓名,不如我赶上去杀了,省的走漏消息,惹来祸患。”
陶雅冷笑了一声,跳上战马道:“罢了,我们都是骑马的,那探子就算骑马回去,再调兵过来,也赶不及了,何必再造杀孽。就算那吕雄从那厮口中知晓我的姓名,只怕也会以为是我故意告诉与他的疑兵之计。”
“将军妙计,非我等能及!”那护卫头领奉承了一句,便尾随着陶雅打马而去。
屠武伏在马背上,急促的山风从他的耳边刮过,马颈部渗出的汗水已经将鬃毛浸的湿透了。他偷出一匹马来,本来想跑的快些,却没想到他本来就没骑过几次马,上马后不但赶不动马,反而几次被战马掀下地来,若非手脚便捷,几乎摔伤了。幸好他身强力壮,在山间也熟悉兽性,好不容易才在马上坐稳了,照着记忆中的样子照着马屁股上打了一鞭子,那战马便嘶鸣一声,往前狂奔而去,屠武只得死死抱住马颈,只求别被从马背上颠下来,也顾不得什么方向了。
那马儿越跑越快,屠武在马背上不由得暗自叫苦,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叫停马儿,这么快的马速也无法从马背上跳下来,否则定然摔伤,到了最后,他只得手臂用力,死死箍住马颈,那马儿哪里受得屠武双臂那千斤力气,知道遇到了真主,放慢了脚步,屠武这才小心的下了地,抬头一看,不由得喜出望外,原来不远处便是丛山关,赶紧牵了战马往关口跑去。
屠武出示了自己的腰牌,上得关来,将自己在金沙镇上看到的报与守关校尉,只说要立刻派兵去捉拿,若是去的快了,说不定还来得及。可那守关校尉却只是拖拉,一会儿说金沙镇上都是安分良民,定然是往来商旅的马队,让你弄差了;一会儿又说这边就是徽宣二州的边界,金沙镇乃是宁国县的地界,自己不过是个小小校尉,不敢擅动兵马,惹来祸端。反正就是推三阻四,不肯出兵,倒把屠武气了个七窍生烟,只拖着那校尉去看自己偷回的战马腿上的烙印,却不知这丛山关上的都是些州兵,早就被往来的商队买的饱了,如何会去抓自家人。
屠武眼看没奈何,又是军情紧急,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便跳上战马,一路往绩溪县城赶去。
徽州治所,刺史府。吕雄的房中站满了人,当中放着一副木图,标记着徽州的大致地形,数名军吏正依照已经情况在木图上标记己方的军队所在。粗粗看去,只见地盘上标有代表镇海军的红色木块只有寥寥数点,便好似汪洋大海中的几叶扁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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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据细作回报,池州与宣州方面兵马调动频繁,而且大规模的动员民夫,粮秣军械的集中方向分别是石台与宁国县。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只是具体的军力和动向都不清楚。”一名军官指着木图上两块地域叙说道。
一旁的另外一名军官点头应和道:“不错,这两地都是比邻我州,从石台逆秋浦河而上,至虎子渡,再经鹪鹩、沟汀便可直入我州境内;从宁国县沿徽宁道,便可直抵绩溪城下,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如今州中兵力不足,当速速向大王求援。”
屋中众人听到这里,纷纷点头赞同。众人对徽州的情况都清楚得很,现在堪于一战的只有吕雄带来的十二都亲军,治所处的两千州兵经过这段时间的整饬,勉强能够野战,至于其余各县的州兵,也就是能在城头呐喊助威一下的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去年在州中推行的度田,虽然大大增强了税口和民力,但与此同时也得罪了州中那些拥有大量荫户和隐田的豪强。这些地头蛇在镇海军强大的武力压制下,没有做出的反抗,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接受了现实,在即将到来的外敌入侵的面前,他们的态度是很让人寻味的。在这种情况下,就靠那点兵力想要击退强大的淮南兵绝对是不可能的。
“可是淮南军的主力在哪个方向呢?”坐在木图旁的吕雄突然发问道,从一开始他的眼睛便没有离开木图。没有人开口回答他的问题,谁都知道这两路肯定有一路是放烟雾的偏师,另外一路才是主力,毕竟淮南将帅肯定不会做出分散兵力的蠢事,而且两条道路相距甚远,只见又有巨大的山脉作为自然障碍,根本不可能互相支援。
屋中立刻静了下来,吕雄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以现有的情报是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的,方才的话语只不过是他无意识的发问罢了。
“其实淮南军的主力在哪个方向都是一回事,反正以现有的兵力肯定是抵挡不住的,不如就坚守州城便是,这半年来把治所的城墙都修补的差不多了,望楼,羊马墙、临台一应俱全,城中粮食也足够了,守城器械也不少,七里长的罗城,平均每丈城墙有四个兵,再发动城中丁壮,肯定能守到援军到的时候!等到援兵到来的时候再做决战。”一名将佐低声答道,他就是先前负责守城的人,现在说起城中情况倒是如数家珍。
“不错,不错!”众将佐立刻发出一阵赞同声,州中治所城池坚固,而且徽州财赋粮秣泰半皆在此城中,而且位处徽州心腹之地,只要守住此处,无论入侵军队的主力来自哪路,只要援兵到来后,都处在内线的有利地位,可以以此地为作战基地,逐个击破敌军。
“徽宁道,淮南军走的应该是徽宁道!”吕雄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木图的另外一边,指着木图的东北角道:“你们看,如果淮南军出徽宁道,攻下了绩溪,筑垒于瑶瑶岩,以木石塞山路,便可切断徽杭道,陷我军于孤立无援的态势。”
众将佐将目光投向吕雄手指的地方,一条蜿蜒的红线从杭州向西伸长,进入徽州境内后转折向西南方向,越过绩溪境内,最后到达徽州的治所,这正是徽州与杭州的官道,正如吕雄方才所说的,如果淮南军走徽宁道,攻占绩溪之后,便可分出偏师切断杭州和徽州的联系。
“刺史,就算敌军切断了徽杭道,援兵也可以走水路从睦州入徽州,虽然慢一些,可也就是一个月的事情,这城依山傍水,没有个半年肯定攻不下来,我们只要在这城中便是万无一失,若是我们猜错了,连这个根本之地都丢了,没有城中的粮秣军资,援兵来了连个落脚点都没有,那可就糟糕了。”方才那将佐显然对自己坚守城池,以不变对万变的策略很有信心,居然出言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吕雄辩驳起来。
“不错,我们的确能在援兵到来前守住此城。”吕雄并没有因为部属的直言而生气,继续点着木图上面解释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徽州不过是淮南与镇海两军之间的一个小战场罢了,如果徽杭两州之间的道路被切断,援兵必须沿着新安江逆流而上,耗费时间不说,还削弱了杭州的军力,一旦淮南军从宣州、常州发动进攻的话,杭州便陷入了三面受敌的窘境了,与其这样,不如索性将这徽州丢给淮南军,好省出兵力来抵御宣、常二州方向的淮南军。”
正如吕雄所分析的,相比于淮南一方,吕方的镇海军无论是军队数量,户口数目,财赋数量上都无法与之相比。所以吕方的策略就是首先在与淮南接壤的湖、苏二州部署重兵,将剩下的核心力量集中在杭州这一交通发达的中枢地带,借助自然障碍,将有限的兵力通过内线的机动优势来填补自己兵力方面的不足,以保护自己的核心经济区域不受到破坏。但是这一切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两浙内部的交通畅通必须得到保证,一旦徽杭道被切断,吕方不但不得从有限的机动兵力抽出军队绕道支援徽州,而且还必须在一条新的战线——徽州方向部署军队,这对吕方来说简直是个灾难,作为一州刺史,这是吕雄绝对不能允许的。
屋中静了下来,面对着几案上的木图,众人脸上的神色各异,有犹豫的,有沉重的,有沮丧的。有坚城而不可守,必须领着薄弱的兵力到周边满是恶意的环境下与优势的敌军作战,这可不是一个让人欣慰的结果。
这时外间冲进一名军吏来,高声道:“禀告刺史,绩溪那边有紧急军情回报。”
“快传!”吕雄脸色一冷,站起身来,身上的铁甲发出哗啦的甲叶碰撞声,室中的空气为之一窒。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走进来一名气喘吁吁的军士来,正是屠武。只见其满脸黝黑,两腮凹陷,汗流浃背,满头的乱发披散在肩膀上,仿佛野人一般,只有一双眼睛满是精光。细心的人可以发现他的两股内侧的裤腿上是黑色,全是已经凝结的血迹,这应该是一路狂奔而来被马鞍磨破的结果。
“禀告刺史,小人在绩溪县金沙镇发现有淮南军的骑队出没,看情迹与镇中豪商颇有勾结,这应该和州中粮食食盐流通异常之事有关。”屠武跪伏在地上,声嘶力竭的禀告道,并非他故意如此,这一路上他饥渴疲惫之极,若不是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只怕发出的声音比蚊子也大不了多少。
“来,你先喝上一口再说!”吕雄亲自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温和的口气和他乌云密布的脸色成了鲜明的对比。
“多谢刺史!”屠武双手接过茶杯,一口便灌了进去,却哎呦一声呛了出来,杯子中的水立刻变成了红色,原来他在一路上劳累之极,为了防止跌落下来,便不断咬自己的下嘴唇好用痛觉免得自己在马背上睡着了,被茶水一激,便痛的叫出声来,醒过身来赶紧跪伏谢罪。
“罢了,你先将事情原委道明。”
屠武定了定神,便将自己一路追踪私贩粮盐的车队到了绩溪,又出了丛山关,在金沙镇道旁看到骑队,又使计混入镇中吴宅中,确认了马匹腿上的烙印,还偷了一匹马出来逃回绩溪诸般事宜一一道明。吕雄只是皱眉细听并不出声,待到屠武禀告完毕后,才出言发问道:“你说有偷出一匹敌军战马,那马儿现在在何处?”
屠武磕了一个头,答道:“那马中途脱了力,我在半路上的驿站换了马,便丢在那里了。”
吕雄点了点头,又问清楚了那驿站的名称,便吩咐屠武下去领赏休息。待到屠武谢恩退下后,吕雄回过头来,脸色阴沉之极:“传令全军,准备出发,目标——绩溪!”
绩溪县城,已经是大战之前的忙乱景象,城中为数不多的百姓正争先恐后的携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家什逃离这里。绩溪本歙县地,梁大同初,置良安县,不久废为华阳镇,仍属歙县。唐永徽五年,置北野县,寻改为绩溪。以界内溪水交流如绩而名。此县并无城垒,只用竖了一排丈许高的木墙,入口处堆了个土城,连个好点的坞壁都比不上。后世直到明代嘉靖八年,为了防备倭寇,才开始筑土城,周长也只有四里有奇。
“快,快拦住那些王八蛋!”在城门口正声嘶力竭的指挥着手下阻拦那些逃走百姓的便是这绩溪县的县尉吕持,他本是吕方的族人,陈五平定了徽州后就带了五十兵留在这里,度田料民之事也颇有功绩。屠武从金沙镇赶回,将遇到淮南军骑队和粮盐私运的消息告知与他,吃了十几年行伍饭的他立刻就闻出这消息中的血腥气,不但马上送屠武上路,还开始组织州兵赶往丛山关,准备抵御淮南军的进攻,可没想到那些州兵却一哄而散,连城中百姓都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开始携带妻子四散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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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拦住那些王八蛋!”在城门口正声嘶力竭的指挥着手下阻拦那些逃走百姓的便是这绩溪县的县尉吕持,他本是吕方的族人,陈五平定了徽州后就带了五十兵留在这里,度田料民之事也颇有功绩。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屠武从金沙镇赶回,将遇到淮南军骑队和粮盐私运的消息告知与他,吃了十几年行伍饭的他立刻就闻出这消息中的血腥气,不但马上送屠武上路,还开始组织州兵赶往丛山关,准备抵御淮南军的进攻,可没想到那些州兵却一哄而散,连城中百姓都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开始携带妻子四散逃走。
“校尉,这般下去可不是办法,百姓们都从那边翻墙逃走了。”一名部属指着不远处的城墙喊道,吕持定睛一看,那名部属手指方向的木墙外有个土坡,百姓们看到无法从城门出去,便纷纷从那里翻墙出去了,土坡旁满地都是来不及带走的家什,一地狼藉。
“淮南贼还没到就是这般模样,刺史将绩溪县城托付给我,如今却是这般模样,叫我怎生有脸面去见人啦!”吕持眼看城中百姓纷纷逃走,不由得又急又气,只凭他手下这区区五十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保得住这一城的,他本是吕氏族人,可以说是吕雄铁杆中的铁杆,回想起从杭州出发时的志满得意,还有军中袍泽的艳羡嫉妒,不由得一下子蹲了下去,双手抱头,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
“县尉!县尉!快起来呀!”一旁的军士拉扯着吕持的胳膊,却惹起了吕持的一股子蛮劲,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怒骂道:“不起来,某家就是不起来了,要走你们便走吧,便是淮南贼到了,砍了脑袋便是,守不住这绩溪,老子这百八十斤便撂这里了。”
“县尉,州兵的曲都头回来了,还带着百余人,快起来呀!”
这句话比什么灵药都管用,吕持刺溜一声便从地上爬了起来,只见一条葛衣汉子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还站着百余人,都伸着脖子望着这边,依稀正是刚刚逃散的部分州兵。
吕持看到远处的那些州兵正交头接耳,依稀还可以听到传来的说笑声,不用问就可猜得到他们是在嘲笑自己这个过去神气活现的县尉现在居然像个田里翻土的泥腿子,蹲在地上撒蛮。顿时只觉得一腔子血都冲到顶门来了,大声骂道:“好你个曲三,临敌逃散,还敢回来送死!看老子今天不砍了你的脑袋!”说罢不待曲三立威,便伸手去拔腰间的配刀,要杀人立威。
“县尉息怒!县尉息怒!”曲三见状正要逃跑,却看到四周的亲军军士没来擒拿自己,反而抱住了吕持,这才回过身来苦笑道:“冤枉呀,我是去收散乱兵的,当时可都是吴、陈那些豪强部曲生乱,裹挟着我都中的弟兄们也散了,县尉你可不能冤枉了我曲三了呀!”
“你说的当真?”吕持听到这里,皱着眉头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来,好像和曲三说的差不多,的确最早起哄的并非他所辖的都,不由得停止了挣扎,一旁的军士见状也松开了手脚。
“自然是真的,不然俺干嘛还回来送死呢?你看那些弟兄手里就是些棍棒,可护不住俺。”曲三指了指远处不远处的州兵们,果然正如他所说的,那些汉子不要说盔甲,连刀枪都没有一把,虽然人数不少,可和吕持手下那五十披坚持锐的精兵交起手来,也就是送死的份。
吕持此时已经恢复了镇静,冷哼了一声道:“还不快你的军士叫过来,在那边乱哄哄的像什么样子,城中武库还有些军器甲械,眼下淮南贼寇随时只怕已经过了金沙镇,我们耽搁不起时间了。”
“是!是!”曲三赶紧称是,转身对那边高声呼喝了几声,那边的州兵便乱哄哄的往这边走了过来,吕持看到他们散漫的样子,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曲三回过身来,一边观察着吕持的颜色,一边小心说话道:“县尉,您不会还是准备去守丛山关吧!那关口虽然险峻,可弟兄们人数实在是少了点。”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这城中百姓四散,就凭这点军士,根本守不住的。”吕持指着正在从城中逃出的百姓,差不多已经有一半的百姓逃走了,城墙后升起了几道浓烟,显然是有些无赖子开始纵火掠夺了。“你莫不是要我不战而逃吧!”吕持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不是,不是!”曲三赶紧矢口否认,眼前这个县尉在他看来很有些混不吝的味道,他可不想那句话刺激了对方一刀砍了自己。他竭力让自己的话语变得更有亲和力一些,压低声音道:“县尉,你可曾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小乱住城,大乱住乡’”
吕持听了一愣,却不知道曲三在这个紧要关头怎么和自己说起这个来了,不由得皱眉问道:“倒是有听说过,却是不知道具体什么意思!”
“这是一句的谚语,意思是如果是乱世之中,若是一般的流民小乱,最好是比如州县城中,可以凭借州县官府的保护;可若是天下大乱,两军鏖战,这州县城池却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城中百姓反而容易遭受池鱼之殃,反倒不如在乡下地势险峻的地方聚族而居来的安全。”
“原来如此,这话倒是不错。”吕持点了点头,他对此倒是深有体会,当年在淮上时,那些县城州府中的百姓死了一茬又一茬,倒是身处僻壤的七家庄不断发展壮大,这固然有吕方的功劳,可更多应该归功于其没有大股军队进攻的原因。
看到吕持赞同了自己的意见,曲三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趁热打铁道:“那丛山关虽然险峻,可就凭我们这百把人,也不过是送死的份。这县城东南九里有唐金山,其山顶宽平,三面临水,周围如城,绩溪百姓战乱时多半投往此山中避难,县尉大可领兵前往此处,据险而守,岂不远胜自寻死路。”
“这个?”吕持不由犹疑了起来,可他毕竟也是久经战阵的人物,知道此时最是忌讳迟疑不决,转瞬之间便下了决定,沉声下令道:“曲三,你是本地人,熟识道路,立刻到城中去,便说是某家的命令,组织百姓依照宗族坊里,前往唐金山避难,将府库中的粮食布帛尽量带上,其余的待到离城之时尽数焚毁,免得资敌。”
“喏!”曲三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吕县尉好辣的手,随口便将这绩溪县治所尽数焚毁,幸好自己方才没有惹怒了他,否则下场也是不妙得很。
随着吕持的命令,军士们便各自行动起来,城中百姓看到军士们不再阻拦他们离城,反而打开府库,让他们自取粮食,不由得个个大喜,有的还在府库门口争夺厮打起来。路过的军士也当做没看见,自顾将军械粮帛装上大车,向东南唐金山方向而去,待到最后一队人便放了一把大火,将绩溪城烧成了一片白地。
正当吕持放火焚毁绩溪县治所的同时,从宁国县出发的淮南入侵军正在蜿蜒的徽宁道上急进,军队的前锋已经到了丛山关,可末尾的辎重车队还离金沙镇有两日的路程。大队的步卒,无数的大车,几乎将这条山路给撑破了。道旁的草丛中野鼠好奇的看着这些庞然大物,它们简单的头脑无法理解为什么眼前这些奇怪的动物那么急迫的奔向死亡。
丛山关,王启年站在关城之上,四周散落着丢弃的军器甲胄,却没有战斗的痕迹,远处一条蜿蜒的道路从山间蜿蜒而过,通过自己脚下的关门。在关城的另外一面,地形由崇山峻岭缓慢的过度成了平缓的丘陵谷地,溪流如同渔网密布在肥沃的谷地上,灌溉着金黄色的稻田,眼下正是夏粮收割的时节,可是却很少有农人在地里收割的景象,显然淮南军入侵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了。
王启年抬起头看了看夹立关城两侧的山缝,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不禁有些眩晕的感觉。
“实在是太险峻了!幸好镇海军这里的守兵不战而溃了!”王启年庆幸的舒了口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关城下传上来。“王将军,关外有些人求见,还带了一些粮食牲畜来,说是慰劳大军的。”
“什么?”王启年习惯性的眯起了眼睛,他这一路来急速行军,为的就是抢占这丛山关,辎重粮秣都扔在后面,这些倒是瞌睡来了个热枕头。
“不过该不会是吕方的诡计吧!”王启年回忆起了第一次和吕方相见的场景,那个满脸笑意的圆脸短毛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如果说朱温之流是当面叫哥哥,背后下刀子;这吕方干脆就是嘴上叫哥哥,手上动刀子,连面都不用转的,稍微一不留神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他立刻下令部下披甲上关,弓弩上弦,准备迎战,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才吩咐让来人上关。
随着军吏的通传声,一溜人上得关来,这群人形貌各异,身上的打扮更是千奇百怪,有穿葛衫长袍的,有披甲的,有短打扮的,眼神更是个个闪烁不定,倒像是一群做贼的,饶是以王启年的阅历,也看不出什么来历。
那群人走到王启年的面前,一起跪下叩首,却是众人对着眼色,推推搡搡的,每一个人愿意第一个开口,过了半响,当中那个穿葛衫长袍的兴许是被挤兑得受不了了,才结结巴巴的开口道:“吾辈代表徽州父老,在此迎接王师,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望请收纳!”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一封清单来双手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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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军吏接过礼单,递了过来,王启年扫了一眼,大约是些粮食,羊、鸡之类的小牲畜,却没有急需的车辆和驼畜,再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些形貌各异的使者,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便随手将礼单塞入怀中,淡淡的笑道:“列位徽州父老,送来粮秣,在下感激的很。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只是出兵之时,陶招讨曾经有言在先,此次出兵,乃是吊民伐罪,当是有征无战,不得擅取百姓财物,只是王某只是先锋部将,军中无有许多银钱,列位父老请报上姓名来历,待陶招讨的中军赶到后,一一发还物价便是。”
按说王启年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那些使者应该很高兴的留下姓名来历的。可恰恰相反的是,众人个个面有难色,只是站在当中对着眼色,却并不去一旁的军吏出报名。随着时间的流逝,场景越发尴尬起来,王启年却好似恍然未觉一般,笑着问道:“列位为何还不去留下姓名来历,莫非信不过某家的话不成?这也就罢了,陶招讨的话总该信的过吧!”
听出王启年话语中隐含的威胁味道,众人不由得慌乱起来,刚才说话的那个葛衫汉子陪笑道:“王将爷,这些都是我们愿输的,也不要什么价银,姓名来历就不必了吧!”
“嗯,你这厮好生不识抬举,将主都说话了,还不留下姓名来历,这般推三阻四,莫不是送来的东西里有什么蹊跷不成?”一旁的军吏看到王启年使了个眼色,立即会意的大声呵斥道。那几个使者顿时给吓得扑倒在地,没口子的求饶,只说自己都是良善百姓,愿意报名画押。经过这一吓,那些人只得乖乖的将姓名来历写下画押,原来这些人都是徽州豪族的一些旁支子弟,这些豪族在吕方住持的“度田料民”活动中利益受到了很大的损害,自然希望利用淮南军入侵这一机会,恢复自己的传统利益。但是这些见识过唐末两浙频繁的战争和吕方残酷报复手段的老油条们,在赌局的最后一刻之前是不会下注的。所以那些族中的实权人物一开始只是派出一些无关紧要的旁支子弟到淮南军中联络一下感情,探探风色,真正的卖身投靠要等到他们真正看清了风色,才会做出的,免得如果战局翻转过来,这些落到淮南军手中的画押可就变成了阎罗王索命的无常。因此当王启年要求留下姓名来历的时候,那些使者才会那般表现。
王启年看着手里的帛纸,上面歪七扭八的写满了姓名籍贯,他大致看了一下,果然和自己的推测差不多,没有一个是徽州几个望族中的首领。王启年随手将那帛纸折好纳入怀中,起身走到那葛衣汉子面前,沉声道:“这份明细我便收下了,你们回去后告诉家主一声,若要投效便不要像大姑娘一样扭扭捏捏,此番王师所向之处,是要踏平杭州,生擒吕任之的,这两浙诸州刺史、县令的位置大把的空着,有胆量的便来取吧!”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得满头惊惶万分,满头冷汗,纷纷叩首膝行退出。待到众人退出后,王启年沉声道,传令全军,立刻出发,目标绩溪县治所。”
一旁的虞侯劝谏道:“将军,依照先前的约定,攻取丛山关后,应当先据守关城,收集粮秣,待大军赶到后,再徐行进取,您这般做……!”
“两军相争,形势千变万化,为将帅者当临机而变,趋利而进,岂能事先定规,如今徽州豪强正是摇摆不定的时候,我军自当直取敌军心腹,因粮于敌,只要一战而胜,自然应者如云,势如破竹,若是在这里突然耽搁时间,彼军收拾人心,坚壁清野,那时变后悔莫及了!”说到这里,王启年突然提高声音,高声道:“下令全军,留下三百人守卫关城,余者开关出击,若有干系,陶招讨怪罪下来,王某一人承担便是!”
官道上,大队的镇海军士们正在急促的行军,毒辣的日头照在他们的身上,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葛袍,接着又将汗水重新晒干,黑色的葛袍上很快便出现了白色的汗渍。道路两旁的农夫用畏惧的目光看着他们手中的长槊和弓弩。由于正在行军,这些健壮的汉子并没有披甲,盔甲都打成了包用一根特殊的木架背在背上,木架上还有一些贴身存放的私人财物和一到两天的口粮。在每一伙(12人)士卒的身后,都跟着两到三只骡子或者车辆,上面放的是他们的帐篷、备用箭矢、刁斗、铁锹等宿营用的等家什。在所有步兵的末尾,有八辆骡车,车上用油布蒙着,看不清楚是什么物件,两旁随行的士卒也都没有像其余步兵一样背着搬运物件的木架,他们除了腰间的一把横刀什么都没有,只是轻轻松松的跟在骡车的两旁,这让道旁的农夫们好奇的看着他们,不时指指点点,好似在猜测着什么。
吕雄剧烈的喘息着,他的坐骑在一旁轻松地打着响鼻,他和普通的士卒一样,都是在徒步行军。自从十四岁披发从军以来,他便一直如此,无论是最普通的弓手到今天的一州之主。他这么做的原因有两个:一、步行行军可以节约宝贵的马力,关键时候几十名骑兵的一次冲击往往就可以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二、作为主帅,知道手下的士卒体力状况是很重要的,自己骑在马上,是无法体会背着沉重盔甲步行行军的士卒的感觉的。在这一点上,他一直对自己要求很严格。
“让开,让开!”从队伍的前部传过来了一阵叫喊声,行军的行列产生了一阵耸动,行军士卒们靠拢了队形好为飞驰而来的骑手让开一条路来,骑手身后被的认旗被风扯得笔直。这是前锋派出的哨探,那马儿还没有收紧脚步,矫健的骑手便已经滚下马来,嘶声喊道:“禀告将军,前方三里赵家桥处出现敌军,越有三百人,应该是淮南军的前锋!”
“这么快!”吕雄皱起了眉头,他现在的位置离绩溪县城还有十余里,按照当时骑兵哨探的活动半径来判断,只怕敌军的步卒主力也不远了。想到这里,吕雄从亲兵手中接过一块银饼,丢给那哨探令道:“接赏,再探,敌军主力离这里还有多远。”
那哨探接过银饼,磕了个头,便跳上战马往前飞驰而去。吕雄跑上道旁的高地查看了一下周围的地势,此地正是天目山脉和徽州中央的小块平原的交界处,浅山平岗,此起彼落。官道便是依山傍壑,可通行的地方曲折而前的。一条溪水几乎与官道平行的,在这样的地形下交战,抢占桥梁就抢占了先机,而且这种遭遇战如果一战而胜,往往对于手下军士的士气也提高很大。吕雄很快便下了决心。
在相距桥梁还有一里左右距离的时候,吕雄命令手下军队披甲列阵,桥头高地上的敌军显然也早就有了准备,正在忙碌的把随行的车辆摆成横排,并往车辆上填土,作为临时的壁垒,显然侦骑的出现也告诉了他们敌军即将到来。吕雄并没有让手下的军队先歇息一会,而是立即发动进攻,打算凭借着一股子锐气拿下桥头,消灭这一小股敌军,久经战阵的他明白,有时候果决的行动胜过万全的谋略,尤其是在双方都不明地方虚实的时候,快速大胆的行动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尤其是现在这种双方实力悬殊的情况下,一场干净漂亮的胜利也能震慑那些心怀不轨的徽州豪强。
随着隆隆的战鼓声,四都镇海兵开始前进,由于双方的距离还有半里多,军队前进的速度并不快,队形也十分严整,军士头盔上的红缨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好似一块红毯一般,煞是好看。镇海军的队形很简单,三都兵排成了四列的横队,剩下的一都兵落在后面,排成纵队,准备在敌方阵线出现缺口的时候再发起冲击,撕开缺口。
桥旁高地上的守兵此时也看到了镇海军,正在挖掘泥土的军士们停止了工作,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障碍物的后面,由于吕雄的主力军队还隐藏在帅旗所在高*岗的后方,淮南军并不能确定正在向他们进攻的敌军全部数量,不过他们迅速从一开始发现敌军出现的混乱中平静下来,除了军阵上方猎猎拂动的大旗以外,再也没有丝毫的动静,仿佛车辆后面并无一人一般。
“临战有静气,这是谁的兵呀,看来不好对付呀!”吕雄喃喃自语道,此时进攻的军队相距敌方距离已经只有半里路了,吕雄猛的下挥了一下手臂,一旁的亲兵吹起了号角,苍凉的号角声立刻响彻了战场的上空,前方的军队停止了脚步,最前一列的军士将大盾的底端狠狠的插入土中,后面两列的军士则将长矛搭在了盾牌的上面。与此同时,八辆骡车从镇海军的阵地向前飞驰而去,很快就赶到了进攻军队阵线的后面。骡车旁的士卒将车辆打横过来,再用支柱将车辆固定好,最后掀开上面油布,揭开的油布下面竟然是一具扭力弹簧弩炮。
炮营士兵费力的拉扯着轱辘,被扭曲到了极点动物筋腱发出咯吱的声音,仿佛随时都要被撕裂一般,终于被卡上了扳机,军士们松了口气,将石弹放入了导轨,开始等待都头的命令。不远处有的步卒好奇的回头观看,这些回头的军士大部分都是新兵或者被俘的浙兵,他们还没有见过背后这些弩炮的可怕威力,他们身旁的老兵们则低声的向他们卖弄自己的见识,直到走近了的都头用呵斥和刀鞘让他们闭嘴。
“放!”炮营都头猛的向下一挥手臂,从左至右的弩炮依次射出了石弹,高速飞出的石弹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声让那些第一次见识这种场景的新兵们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下意识得缩了缩脖子。“如果被打中的话,就是穿什么甲也是死路一条吧!”几乎是所有人的心里都闪过了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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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嘭!”的一响,飞驰而落的石弹狠狠的砸在地上,接着又向前弹了两下,终于停了下来。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幸好短了点,否则若是打在身上,十条命也没了。”虞玄咋着舌头,庆幸的看着石弹落地时带断的树枝碎片,此次淮南军入侵之后,金沙镇上百姓要么被征发一空,要么去当民夫,要么便做了向导,他便被派遣到前锋军中作为向导,虽然免去了当民夫的那些苦楚,可一想到那日后院厨子被屠武杀死的那副惨景,虞玄犹自胆寒不已。
正当虞玄拍着自己胸脯庆幸不已的时候,另外一发石弹干净利落的将他身旁的一名士卒脑袋打的粉碎,红白之物立刻溅得他满脸都是,擦身而过的死亡让他脖子后面的每一根汗毛立刻竖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凄厉的叫喊声从他的喉咙中喷射了出来。虞玄连滚带爬的在行列中漫无目的的乱窜,徒劳的想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身,一直到愤怒的领军虞侯将其踢倒在地,用横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虞玄才安静下来。
虞侯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了,敌军拥有这威力巨大的武器已经够糟糕了,这个混球居然还敢行伍中胡乱冲撞。“狗奴才,你要是再敢动一下,只要一下,老子就在这里活剐了你。”
虞玄尽可能快速的点着头,表示他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脖子上的一阵阵刺痛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口中威胁的真实性。随着炮击的持续,虞玄闭上了眼睛,听天由命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可也许是他的祈祷生效了,虽然不断有淮南军的士卒被石弹击中丧命,但是坐在地上的他却毫发未损,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也许是因为淮南军所占据的阵地地势较高的缘故,弩炮所发射的石弹绝大部分要么只是落在阵前,要么是从阵地上方飞跃过去,只有少数石弹击中了目标,并不足以给淮南军形成动摇。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淮南军的后继随时都可能到达战场,吕雄猛的挥了一下手,下令道:“击鼓!进军!”
随着一阵阵鼓声响彻战场,弩炮发射了最后一轮石弹,炮手们便开始收起支柱,调转车头,向老营方向撤退,与此同时,在他们前面的镇海军士卒开始缓慢的向前移动,无数支锋利的矛尖指向斜上方,在阳光下闪现出一阵阵的寒光。
虞玄小心的直起身子,从车障的缝隙望出去,刚才投掷石弹的那些弩炮已经退回了对面的高地,镇海军的步卒正慢慢的向己方阵地移动过来,他们肩并肩的靠在一起,好似一堵移动的墙壁。铁盔,铁甲,铁矛尖,还有盾牌上包裹的铁皮,一切都反射出金属的光泽,虞玄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那里面的人该不会也是钢铁铸成的吧。这时他身后传来一种他从没有听过的奇怪话语声,他疑惑的回过头来,只见一群赤足蓬发的蛮子们正小心的将一支支弩箭浸入腰间的竹筒中,然后放到一旁晾干,箭矢表面粘满了一种棕色的液体,在阳光下闪现出不详的光芒。虞玄好奇的伸出手想要拿起一支箭矢看个究竟,突然手掌一阵剧痛,条件反射式的收了回来,
“你这蠢材作死吗?这可是武陵蛮的药箭,擦破点皮就能要了你的狗命!”一旁的军士恶狠狠地呵斥道,手里的出鞘的横刀犹在晃动,便是他方才用刀背敲了虞玄手掌,阻止了对方去触摸药箭。
虞玄恐惧的看着那些蛮子的药箭,这些没有生命的箭矢现在仿佛也有了一股邪恶的魔力,让他禁不住向后挪动了两步。他先前也听说过淮南军此次特地招募了一批善使药弩的蛮子,没想到离得自己如此之近,现在他突然羡慕起那些被征发到后队做牛做马的同乡们了。
很快那些蛮子们便完成了对弩矢的上毒,开始走向车障旁,周围的淮南军士卒们小心的拉远了和他们的距离,此时两军的距离已经只有一百步左右了,随着鼓声的节奏变快,进攻一方的行动速度也变快了,后列的军士开始将盾牌举到头顶上,来抵御敌军的箭矢。
随着一阵扳机扣动声,蛮兵们射出了第一排药箭,接着他们弯腰拉开了弩机,装上了第二支药箭,再瞄准发射,然后……。虞玄注意到那些蛮子们在给弩机上箭时也小心的避免直接触摸到箭矢上的毒液,这个细节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可是对面的镇海军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损失,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些蛮子们并没有使用闻名天下的宣润强弩,而是他们惯用的山间射猎用的短弩。绝大部分箭矢都被盾牌给弹开了,剩下的箭矢也很少有能够射穿镇海军士卒身上的铁甲的,只有少数药箭被射中面孔或者盔甲缝隙的倒霉蛋才倒地。
淮南军校尉愤怒的骂道:“没脑子的蛮子!你们瞄准脸射呀,没看见敌兵身上都有披甲吗?”对面的敌军的装具让他不禁暗自咂舌,几乎有七成以上的敌军身上都有铁甲,这个比率在淮南军中恐怕只有吴王新建的东西两院亲军才能与之比拟,如果说这就是镇海兵的普遍水平的话,未来的两浙侵攻战的前景就很不乐观了。
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急剧缩短到只有五十步了,随着镇海军阵传来一阵凄厉的哨音,士卒们一起掷出手中的短矛,锋利的短矛划破长空,将为了射击而曝露出自己身形的蛮子弩手钉在地上,这突然的攻击一下子便把这些受雇佣而来的蛮兵们给击垮了,不止一个蛮子丢下手中短弩,发出惨烈的尖叫,向后逃去。但是身后的淮南兵们立刻将跑在最前面的逃兵杀死,并用长矛逼得剩下的他们回到原地。
这时,镇海兵已经冲到了车障前,他们开始一面用长矛往车障的空隙猛刺,一面设法砍断连接车辆的铁链和绳索,由于时间的关系,淮南军并没有将那些车障的车轮用泥土压紧,所以只要进攻一方能够砍断了串联车辆的绳索或铁链,就能将车辆推倒,冲进防御一方的工事内部,夺取战斗的胜利。
淮南军的士卒们也拥了上来,竭力用长矛刺杀对面的敌人,流血和死伤很快就出现了,武艺最高强,身手最敏捷的勇士们在这样的战斗中也无法自保,只能祈祷祖先和天神的保佑,每一个人都竭力的杀死眼前的敌人,也同时被敌人所杀死。防守一方的勇敢精神如果不能说超过了进攻一方,至少也不亚于对方,有些最勇敢的淮南军士卒甚至爬上内圈的车辆上,居高临下用弓弩射杀敌军,这些疯狂的家伙的往往在射出两到三箭之后,便会被一支投矛或者箭矢击倒,在这个距离内,几乎没有任何一种甲胄是可以抵御那些投掷武器的。
虞玄缩在内圈的一辆推车下,在镇海军第一轮攻击造成的混乱中,他便躲在了这个小小的隐蔽所之中,他竭力的蜷缩起身体,将自己的脑袋缩起来,在他的眼前,一双双腿在急速的奔走着,耳边充斥着武器的碰撞声和人们濒临死亡的呻吟和哀嚎,他伸手掩住自己的耳朵,可是那声音还是不断透了进去,仿佛自己长了腿一般。
突然,虞玄的瞳孔收缩了起来,在无数条腿的缝隙中,一名披着镇海军甲胄的敌兵正小心的爬行着,他居然想要从车障的底部爬过来!他疯了吗?即使他能够活着爬过车障,孤身一人的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会被四周的淮南军士卒给乱刀砍死,连根完整的骨头都不会留下。虞玄下意识的喊了一声,可是他微弱的喊声立刻就被场中吵杂的厮杀声给淹没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屠武小心翼翼的在地上爬行,双手拿着并不是军中常用的刀矛,而是骨朵和铁锏,相比于容易卡在敌人躯体之中的刀矛来说,这两件兵器对于他的冒险来说更为合适。他竭力的压低自己的呼吸声,小心的计算着眼前那些腿距离自己的距离,准备做出最迅猛的扑击。他也知道这个行动很冒险,但是他也相信自己的勇力和运气,很多时候果决加上一点点的小运气可以让看起来几乎不可能的冒险成功。
镇海军的进攻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他们竭力的推倒车障,越过缺口,许多车障间的铁链和绳索都被砍断了,淮南军士卒几乎都集中到了车障间隙和那些被推的松动了的车辆那里,他们也知道镇海军这样的势头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总有低落下去的时候,那时候对方没有工事可以依托,是无法像己方那样坚持,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咬牙坚持。
屠武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的一下子从车下钻了出来,一旁的一名守兵惊恐的发现从车下突然钻出了一个人,这一下子的犹豫结果要了他的命,屠武的铁锏狠狠的扫在了他的脑袋上,把那变成了一个混杂着红白留置的肉*团。
守兵并没有立刻发现这个疯狂的潜入者,直到第三个受害者倒在地上,一个眼尖的守兵才发现了屠武,并大声的尖叫,提醒同伴小心。接着他便为他的眼力付出了代价,屠武一铁锏砸飞了他的横刀,接着用骨朵击碎了他的鼻梁,在那个守兵在地上痛苦的翻滚哀号时,屠武击碎了对方的后脑,让其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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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玄躲在车下,眼前横躺着四五具尸首,满是红白之物的尸首让他觉得一阵恶心,只是偏生又吐不出来,难受之极。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他已经认出了屠武,看到眼前这莽汉将二十多斤的铁锏挥舞的跟车轮一般,将一个又一个淮南军士打得脑浆崩碎,他不禁暗自庆幸自己运气不错,居然能从这个煞星手中逃得一条性命,定然是祖宗在暗中保佑,回去后无论如何一定要弄个猪头香火好生祭奠一番。
屠武全力挥舞手中的铁锏和骨朵,没遮拦的往眼前的对手劈砸过去,他这左手的骨朵倒也罢了,右手的铁锏是用通体熟铁打成,足足有二十多斤,挨着就伤,碰着就亡,在这等近身肉搏之时,既不用担心用力过猛嵌入敌兵骨头里,一时拔不出来,也可以克制甲胄,最是好用。他也知道自己处境是凶险之极,唯一的出路就是乘着淮南还没有反应过来,在车障上打开一个缺口,让外边的镇海军士卒杀进来接应自己,否则任凭自己天大本事,在敌军阵中也是被乱刀分尸的下场,也不躲避右边拦腰砍来的一刀,当头一铁锏便向当面的敌兵杀去。
对面的淮南兵见当头一根又黑又粗的铁锏劈来,情急之下横刀抵挡,却不知屠武这一下已经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只听得哐当一声响,那佩刀竟然被屠武打成两截,那铁锏余势未消,接着将那淮南兵的脑袋整个打得粉碎,屠武只觉得脸上一热,已然被血浆溅得满脸都是。
正当此时,屠武只觉得左肋一阵剧痛,左手下意识的丢下骨朵伸手一抓,已经抓住了刀刃,原来旁边的敌兵一刀砍了过来,如非自己身上穿了两层铁甲,只怕已经伤到内脏了。砍伤屠武的敌兵发力抽刀想要再砍,却拖不动,原来被屠武死死抓住,那淮南兵正要翻腕绞断对方的手指,却听得一声厉吼,抬头一看只见屠武嗔目怒视,满脸都是红白之物,仿佛鬼神一般,饶是那淮南兵也是久经戎行的好汉,也不禁失了一下神,便被屠武一铁锏扫在腰间,顿时内脏碎裂,口吐鲜血而亡。
屠武击杀了眼前这人,便觉得眼前一阵昏花,几欲昏倒到地,赶紧用铁锏往地下一柱,才站稳了身形,他知道这是自己余力将竭的征兆,毕竟他先是从金沙镇一路狂奔回来,刚刚喘了口气随大军出征,又经历这般剧斗,便是个铁打的汉子,也有些熬不住了。
在外间镇海军一浪高过一浪的猛攻下,那道薄薄的车障已经摇摇欲坠了。有好几处缺口两军已经反复争夺了好几次,不过对于淮南军来说幸运的是,缺口处横陈在地上的尸首已经有齐腰高了,这实际上也阻碍了外面镇海军的冲击。但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苦战,许多车障间的绳索和铁链都被砍断了,许多镇海军开始用力猛推那些车障,想要推翻车障好冲进工事内,里面的淮南军只得全力的在反方面用力,抵御敌方的冲击。
屠武喘了两口气,才觉得好了点,可腰间的伤却一阵阵的钻心的疼,他正好奇怎么刚才没有别的淮南兵来围攻自己,仔细一看才发现淮南守兵的人力也是捉襟见肘,不是在缺口处厮杀,就是在拼命和外面的镇海军抵牛,反倒把自己这个伤疲交加的潜入者给撂在这里了。于是他便拖着沉重的步伐,向最近的车障走去,直到相距不过五六步,在车障旁拼命使劲的那五六名淮南军士卒才发现来人不对,为首的一个伙长左右看看,确实实在没有人来帮忙,只得抢过一旁的长矛,大吼一声便向屠武当胸刺去,想要一下子将对手捅个透心凉,情急之下却没发现脚下有一根露出地面的树根,给绊了一下,便刺了个空。倒让屠武拣了个便宜,反手一铁锏便将其击毙。
这个伙长的倒毙就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剩下的那几个拼命推搡车障的淮南军士卒一哄而散,几乎是同时,那车障轰的一声倒了下来,外间的镇海军士卒好像决堤的潮水一般从缺口处拥了进来。屠武这才觉得他的身体已经成了一个空壳,仿佛刚才一系列的苦斗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抽空了出去,无论是精神上还是**上。他将铁锏丢到一旁,两膝一软,一下子就扑倒在满是血污的草地上,全然不顾还有上百人在自己身旁追逐厮杀,不断有人倒在地上,吐出最后一口气息,他从来没有觉得身子下面的草地如此松软可爱,如果不是左腰和左手的创口还在一阵阵的抽痛,屠武就要这样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屠武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他想要翻过身来,却只觉的浑身上下,四肢百骸没有一处不疼的,不由得“哎呦”一声叫出身来。这时,两旁伸出一双手将其搀扶了起来,屠武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的都头,赶紧要躬身施礼,那都头伸手拦住,满脸堆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孤身杀进敌围,果然不愧是镇海亲军的好汉子。”
屠武稀里糊涂的点了点头,他完全被都长颠三倒四的话语给弄糊涂了,不过他总算弄明白应该是好消息。正当此时,有人喝道:“拜见吕刺史!”场中正忙着打扫战场,押解俘虏的士卒们立刻躬身行礼,屠武也赶紧依礼如仪,他站在自己都头的身后,除了同伴背后的甲叶外,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一阵甲叶的铿锵声,这应该就是刺史吕雄了。突然甲叶的铿锵声停止了,一个沉厚的男音问道:“抬起头来,便是你从车轮下爬入敌营中,打开缺口的吗?”
屠武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一名外罩红色锦袍的铁甲汉子,正是领军的徽州刺史吕雄,便恭谨的答道:“正是小人,不过小人没有能打开缺口,是敌军士卒眼看抵挡不住弟兄们的猛攻,才四散逃走的。”
“哦!”吕雄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颜色,毕竟这可是莫大的功劳呀!此时他突然觉得屠武的面容有些眼熟,只是对方脸上全是干涸的血迹,很难辨认出真实面容,便对一旁的亲兵道:“给他弄点水来,把脸洗干净。”
待到屠武将脸上的血迹洗干净了,吕雄这才认出了眼前此人便是那个从绩溪飞马赶回的探子,想不到转眼之间又当先陷阵,实在是少见的锐士。想到这里,吕雄笑赞道:“好汉子,果然是浑身是胆,我镇海军有这等好男儿,何愁淮南贼军不破。”说道这里,吕雄突然转过身来,一把将屠武拉到高处,对着下面的镇海军将士高声喊道:“今天我们打败了淮南贼军,吕某看到一个人勇猛绝伦,独自从车轮下爬过壁垒,斩杀了十余名敌兵,冲破了缺口,那是谁呀?”
众兵应和道:“是屠什长!”
吕雄却喝道:“甚么屠什长,是都长!”周围的兵卒们听了一愣,接着便会意过来,齐声欢呼道:“这等好汉子自然应该当都长!”
屠武站在吕雄身旁,看着下面的袍泽们对着自己欢呼,他少时贫苦,父母又早亡,只得依靠兄嫂而居,年纪稍长便入山伐木烧炭,平生不知挨了多少人的白眼,哪里受过这等的看重和荣耀,只觉得浑身上下热乎乎的,说不出的开心,此时便是吕雄让他立刻去死了,他也是心甘情愿。
吕雄转过身来,发现屠武腰间渗出一丝丝血来,显然是受了刀伤,便解下身上的锦袍,高声道:“这是大王赐给某家的锦袍,今日便给勇士包裹身上的创口。”
说罢用力撕下一块,小心翼翼的裹在屠武的伤口上。
这时,一名探子赶过来高声禀告道:“禀告刺史,又有淮南贼兵来袭,约有千人,相距这里只有一里多了。”
吕雄听了一愣,暗自思忖道:“淮南此番入侵,州中兵力单薄,豪强不稳,只有行险,先胜上两阵,震慑一下州中的不肖之徒,才有取胜之机。”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四周的部属,虽然先前进攻的四都兵力颇为疲惫,但是大胜之后看到吕雄奖罚分明,士气极为旺盛。吕雄立刻下了决心,高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列阵,准备击鼓进攻。”
徽州休宁谢家,这谢姓本是徽州望族,从族谱上说祖上便是“永嘉之乱”随东晋司马氏南迁的陈郡谢氏,这数百年下来,虽然早已没有了昔日建康城中乌衣巷那等繁华富贵,可在这徽州却越发盘根错节,与后来的吴、陆、陈、叶等大族互联互助,虽然在吕方的“度田料民”之事后损失巨大,依然是徽州境内一股子不可小视的势力。
“谢公!如今淮南兵已经攻入徽州,我等正应该群起响应,让那个蛮子刺史无法收拾,将镇海军赶出徽州,恢复我等的旧日权益呀!现在两边杀的根血葫芦似的,可我们却只是不疼不痒的送了点粮食,布帛,在一旁看热闹该不会误了事吧。”说话的是个黑脸胖子,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和一旁神态悠闲的品味着杯中茶汁的白衣文士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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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公!如今淮南兵已经攻入徽州,我等正应该群起响应,让那个蛮子刺史无法收拾,将镇海军赶出徽州,恢复我等的旧日权益呀!现在两边杀的根血葫芦似的,可我们却只是不疼不痒的送了点粮食,布帛,在一旁看热闹该不会误了事吧。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说话的是个黑脸胖子,脸上满是焦急之色,和一旁神态悠闲的品味着杯中茶汁的白衣文士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白衣文士抿了一口茶汁,在口中回味了许久方才将手中茶杯放回一旁的茶几上,一旁伺候的婢女赶紧撤了下去。先前那黑脸胖子早就急的满头是汗,偏生却不敢打断了这被称为“谢公”的谢氏族长谢乘的品茶雅兴。
“七郎!”谢乘手指头在茶几上轻轻敲动,仿佛在考虑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情一般:“我明日拿出一百石粮食来,你也出一百石,你们每个人都出这么多,全部送到州治去,就说是大伙儿报效的。”谢乘说到这里,伸出右手划了个半圆,将屋中围坐着的众人都包括其中。
“谢公您这是干嘛,一百石粮食倒是无所谓,可你这不是两边下注吗,到时候说不定哪边都没讨得好呀!”七郎,也就是方才那个黑脸胖子脸上满是诧异的颜色,他便是徽州吴姓的族长,姓吴名治,族中行七,比较相熟的友人往往便以七郎相称。
“不错,我便是要两边下注。”谢乘挺直了身子,压低了身子问道:“你们说淮南与镇海两家打仗,哪一家打赢了对咱们有好处?”
“自然是淮南军!”吴治咬牙切此的答道:“吕方那个‘诸伧子’,硬生生夺去我们祖宗留下的基业,我日夜都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怎么可能希望镇海军打赢呢?”(伧是古时江南人对中原人士的蔑称,吕方来自淮上,在吴治等江南大族来看便是中原人士)
“七郎,你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谢乘摇头叹道,接着他一字一句的加重语气说道:“我方才问的是哪一家打赢了对我们有好处,而不是你希望哪一家打赢了。”
“这又有什么区别?难道镇海军打赢了还会给我们什么好果子吃?”吴治睁大了眼睛,诧异的反问道。在他看来,谢乘方才所说的根本就是一个问题,难道自己不会希望对自己有好处的那一方取胜吗?
“不错,如果镇海军打赢了后,我们还是这般模样,自然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谢乘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看到众人开始低头思索自己话中的意味,他接着说了下去:“可那时候我们已经不会是这个模样了,眼下就是一个大好机会!”
屋中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被谢乘的一番话给搞糊涂了,在他们看来眼下的确是有一个好机会,就是投靠淮南军,借助淮南军的力量恢复自己的旧日经济利益,可按照先前谢乘所说的,又不像是这个,若非这谢乘一向以智谋出众而闻名,他们只怕会以为对方弄错了。
谢乘拿起婢女重新换上的新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喉,看到其余众人都是一副疑惑的神情,脸上露出了自得的微笑道:“列位昔日家中也有不少田客、家奴、佃户,为何当时官府“度田”之时,却无一人敢于聚众反抗呢?”
吴治虽然不明白谢乘为何突然转移话题,还是答道:“那还不简单,家中那些田客佃户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平日里乡间械斗倒还罢了,用他们来对抗官府的甲兵,还不是以卵击石吗?”
“不错,那如果给你同样的甲兵弓弩,你以为是否能与官府的军队抗衡?”
“那也不行,那些田客佃户不过是为了填饱肚皮才依附我等,绝对不会为我们的田产卖命,若与官兵交战肯定是一触即溃的局面。”吴治斩钉截铁的答道,他这方面的脑子倒是很清醒的,所以当时官府下令度田料民之时,他虽然心怀怨恨,但还是压下了族中聚众反抗的声音,顺从的按照了官府的命令行事。
“正是,吕方也是看准了这点,所以官府才敢在徽州如此激烈的行事,因为他知道我们没有反抗的能力,但是这吕方也不是在所辖的所有州县都推行度田的,比如在苏、湖二州的许多豪强官府不但不强制分划田亩,散出奴婢,反而发于田契约书,承认他们的现有田产和奴客,甚至还允许他们开垦圩田,收容流民,这又是为什么呢?”
屋中众人顿时陷入沉思,谢乘所说的也是众人都有听闻的,平日里也在暗中不平,过了半响吴治思忖了片刻,小心的答道:“应该是湖州乃是那吕方的起家之地,他手下军队中多是湖州义从兵出身,加上苏、湖二州与淮南接壤,他需要那些豪强的支持来抵御淮南的侵攻。”
谢乘站起身来,脸上哪里还有刚才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亢声道:“不错,说白了就是我们并无实力,不能像苏、湖二州的豪强一般为吕方所重视,所以才是这般任人鱼肉的下场。吕方会这般对我们,淮南军也会这么对我们,可现在就有一个好机会能改变现状。”
“机会?什么机会?你莫非要趁乱起兵?”吴治疑惑的问道,其实他心中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毕竟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势下,像他们这种没有足够军事经验的小豪强,在淮南和镇海军这两个庞大势力的冲撞下,很容易会落得个全族覆灭的下场。
“不错,是起兵,不过如何做却有奥妙。”谢乘坐下压低声音解释道:“明日我便前往府城送粮,并向那蛮子刺史说淮南贼军进犯,乡里多有盗匪横行,吾等欲聚众自卫,请刺史与个名义。那蛮子刺史眼下恨不得把手头的一兵一卒都集中起来应付淮南军了,只求我们不给他生乱子就知足了,定然会应允我们的要求,有了这个名义,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招兵买马。而且兵荒马乱的时候,人心惶惶,正需要有人来护卫乡里,这样聚集的士卒才能尽心死战,我们手头有了实力,最后无论哪家赢了,都能有个下场。”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点头赞同,谢乘这办法等于是以淮南军入侵为理由,自己组织土团兵。这种土团兵由于是以乡里宗族为纽带,又有在强大外敌入侵下护卫乡里的强烈战斗**,所以虽然士兵的装备和将领的才能一般,但是战斗力却不可小视,唐末历史上的许多枭雄出身也往往就是这些土团兵,例如钱缪、董昌等人都是如此。吕方作为一个外来政权的执掌者,他对于本地的这种土团兵是十分警惕的,除了一部份位处湖、苏两州边陲地区的意外,位于两浙内地诸州的土团兵基本都被分化瓦解了。
“反正不过是个名义,为何不去找淮南军的王将军那里要,他们肯定乐意给。”吴治还是有些不情愿,毕竟他心中对镇海军分割他田地,散其田客的做法心怀怨恨已久,很想借着这个机会在吕雄背后捅上一刀。
“其原因有二。”谢乘知道吴治的想法在众人中很有代表性,便细心地解释道:“其一,眼下淮南军兵势极盛,这从吕雄领兵两战皆胜,颇有斩获,却还是退回州城可以看出来,淮南军一定有强兵后继。若我们再起事,只怕镇海军便会大势已去,这样一来,淮南军独自占据徽州后,我们也就不再对他们有用了,这对我们并不有利。其二休宁离州治近,而绩溪离州治远,若我们向那淮南军行款,以那王将军的行事,定然将此事大加宣扬,那时只怕不是我们坐山观虎斗,而是要第一个面对吕刺史的精兵讨伐了。”
谢乘说到这里,众人不由得连连点头,连吴治也不得不表示赞同,如果他处在吕雄的位置,在那种情况下,肯定要先平定不稳的后方,才回去对付强大的外敌。他不是个行事拖沓的人,既然做了决定,便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宜早不宜迟,我立刻就回去准备诸般事宜,你从刺史那里一回来,我们便开始立团,你看如何?”
“那好,今日之事便说到这里,此事干系身家性命,列位回去后不得外传。”
“喏!”众人一起站起身来,齐声应答道。
湖州乌程,这座位于太湖之滨的古城如今却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城外建起了数座兵营,兵戈如林。城墙上也堆满了守城的各种器械,划过城墙的江南运河上,运输粮秣器械的船只川流不息,一副大战即将来临的模样。道旁的农人不安的看着通过的大队士卒,难道又要打仗了,可刚刚太平没几年呀!
刺史府前,却并非往日的仪仗,六面大纛飘荡在空中,两旁是身披铁甲手持各种仪兵的军士,在这一切的中央,便是淮南、镇海两道的节旗。原来在陶雅出兵徽州的同时,杨渥还任命王茂章为东南行营都统,统辖宣、润、常三州之兵,进攻吕方。虽然王茂章还没有立刻出兵进攻,可是淮南兵力还是调动频繁,于是吕方便统帅殿前亲军及二厢亲军共一万五千精兵,前出至乌程,以为王茂章与范尼僧二人的后继,准备抵御和反击即将到来的淮南军的大举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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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已近正午,刺史府的东偏院门前,在顶头的烈日照射下,接近地面的空气轻微的扭曲了,仿佛有许多透明的蛇在空中游动。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数名军士手持长矛,夹门而立,他们身上的铁甲在烈日的烤灼下,早就变得滚烫,可他们却好似浑然未决一般,还是如同泥塑一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偏院内,王佛儿与范尼僧二人正对着地图商议着什么。依照吕方的命令,午时后众将集中军议,商议如何应对淮南军的进攻,他们两人分别是湖、苏二州的守臣,相较于两浙其他州郡的刺史,范、王二人手中的权力要大得多。他们两人手中不但指挥着本州的州兵,而且兼有驻扎在当地的亲军指挥使的头衔,还兼有团练使,营田使,盐铁副使等头衔。这样一来他们不但可以统一指挥州兵和驻扎在本州的亲军,而且还有权利从新建的屯田和盐铁等大宗税收中获取财力物力,来加强州兵,这是苏、湖二州的州兵战斗力远胜两浙内地州郡的原因。他们也明白吕方给予他们这么大权力不但是因为对他们本人的信任,更大的原因是淮南入侵两浙的最主要路线都要经过苏、湖两州,吕方不得不给在最前线的范、王两人以足够的权力来应对淮南的进犯。
“佛儿,你我乃是前线统兵将领,待会军议之时,大王定然会首先问你我的意见,你说我们当如何应答呢?”范尼僧捋着颔下微须,皱眉问道。
王佛儿看着几案上的地图,过了半响方才低声答道:“依我看,还是坚守壁垒,勿野地浪战为上。那淮南军虽然在边境上多有冲突,但明显主力未曾出现。再说王茂章在青州与朱温交战时,手下就有千余铁骑,如果广陵那边沙陀铁骑也是十分精锐,交战起来那边就算有个两三千也不稀奇。我们这边全军上下搜罗起来也就小一千,野地交战,驰冲突击,骑兵少了可是要吃大亏的,不如坚守,以待敌机。”
范尼僧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们俩这次想到一起去了,那王茂章可与昔日的对手不同。连朱温在青州在他手中都没讨到好去,反正我们水军利害,江南水路纵横,只要淮南军不能在野战中取得大胜,他们总不能一路从那些沼泽地爬过来吧!”范尼僧说到这里,王佛儿也点了点头,原来当时两浙的地形与今天不同,并非沃野千里,田园相间的景象。由于当时两浙才刚刚开始开发,广阔的杭嘉湖平原上除了丘陵高地已经开发了以外,广阔的低洼地几乎都是以沼泽地的形式存在,最有利的交通方式并非陆路而是水路。所以在镇海军水军占优势的前提下,只要野战没有吃大亏,淮南军是很难切断敌方各个防御据点的联系的,而大片几乎无法通行的沼泽地又限制了大股军队的活动范围,使其无法绕过那些据点行动。这也是为什么董昌之乱时,淮南军虽然有了董昌部将的协助,在陆战中连战连胜,却始终无法攻下苏州,可是杨行密在黄天荡一战中大破镇海军水师后,立刻就能通过内应攻下苏州,生俘成及的原因。
两人正在屋中商议,外间传来一阵通报吕方一行人到来的声音。范、王二人赶紧出得屋来,行礼迎接。众人进得屋来,吕方看了看几案上的地图,上面还有几处折皱的地方,显然范、王二人早就来了,在屋中商谈了有一会儿了,便笑道:“你们两人乃是前线统兵大将,对情况最为熟悉,便最先说说吧!”
范、王对视了一眼,王佛儿上前了一步,躬身行礼道:“末将以为,王茂章乃淮南名将,杨渥又委以东南行营都统之职,专任之权,兵力强盛,我军应高垒深沟,养精蓄锐,先以不可胜之势应之,再寻机破敌。”
“嗯!”吕方应了一声,但并没有表明自己的意见,只是低头看着几案上的地图,上面清晰地注明了己方的兵力,仓储所在,但是淮南军一方的兵力部署就很模糊了,显然镇海军对于敌方的情报搜集做的很差。过了半响,吕方抬起头来,问道:“你们以为当如何呢?”他这次问的却是身后那些随他从杭州来的将领了。
吕方身后的将领中以身为镇海军行军司马的陈五官职最高,资格最老,他看到其余人都看着自己,主公的目光也是第一个放在自己身上,便咳嗽了一声,答道:“眼下敌情不明,兵法有云‘先计而后战’,依在下之见,应当先持重为上,等待机会。”
看到陈五表了态,其余诸将也纷纷表示赞同,这些将佐都是乱世尸体堆里滚出来的,不管有没有读过《孙子》,对于“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总是知道的,对上王茂章这等人物,又不明军情,贸然野战九成九都是送死,还是小心为上。
王、范二人见众人的意见和自己相同,都不禁暗中松了口气,他们虽然都知道吕方并非那种不知兵的主上,明了他们的苦衷,但如果众将意见相左,吕方也必须考虑大部分部属的意见,眼下意见既然统一了,那自然是最好了。
正当王、范二人松了口气的时候,一个人突然问道:“王使君,我看着地图上淮南一方的军力部署很不清楚,看来那边戒备森严吧!”
王佛儿抬头一看,说话的却是陈璋,吕方与福建王审知联姻之后,便把他从温州调回,担任殿前亲军左厢都虞侯之职,此番出兵,便也随行,显然吕方对其十分看重,否则也不会让其在最心腹的殿前亲军任职。想到这里,王佛儿点头答道:“不错,田、安之乱后,润、常、宣三州户口大减,淮南一方便将边境地区的百姓迁回腹地聚族而居,这样一来,边境地区时常有十几里甚至数十里无有人烟,便是派出细作,也很难渗入,王茂章又治军极严,所以得到的确实的情报很少。”
“原来如此,可这么说,那边的细作也应该很难过来,淮南一方的情报应该也很缺少呀!”
王佛儿点了点头,道:“应该也是如此,淮南军的细作也要越过数十里的无人区,才能到我们这边的边境,我们这边边境地区也多半是圩田,居住其中的也都编有保甲团练,王茂章那边对我军的部署也应该不是很清楚。”
陈璋听到王佛儿的回答,稍一思索便笑道:“果然如此,两边都把自家的篱笆扎得紧紧的,谁先动手谁就倒霉,若我是王茂章,这时候就首先把水搅浑了,然后再浑水摸鱼,从中取利。”
吕方听到这里,不由得暗自点头,陈璋方才的话正好契合了他的心意。这十余年来,他从一个小土豪发展为割据两浙的枭雄,十成倒有九成的仗都是在这苏杭两浙一带打得。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当年他扮演一个进攻者的角色,如今则是一个防守者,经历过这两个角色的他很清楚,对于杭州这种位于两浙地域中心,四周有大量自然地理屏障的重要据点,如果防守一方内部没有出什么大问题,是很难攻取的,这一点自己知道,杨行密知道,参与过董昌之乱的王茂章也应该知道。像这样的经验丰富的军事统帅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机会,如果的等待不到就会制造机会,不发则已,一发则不可收拾,现在的平静不过是一种假象,而自己应该做的就是等待机会,尽可能的制造机会,当机会出现的时候发现它,抓住它,看来自己手下的将领中虽然不乏良将,但是像陈璋这样的人物倒是少有,想到这里,吕方不由得暗自摇头。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房门推开,进来一名校尉,双手将一封书信呈送上来,陈允接过书信,看了看封面上的印鉴,呈给吕方道:“是徽州那边的急信。”
吕方接过书信,拆开刚看了两行,低声自语道:“宁国、池州那边淮南军调动频繁,徽宁道有骑队出现,淮南军即将要入侵徽州,请求指示?”说到这里,吕方看了看末尾的落款时间,屈指一算:“六日,七日,八日,九日也就是已经过去四天了。”他走回地图旁,在地图上指画了一阵,不由得脸色大变:“徽宁道,莫非淮南军要由徽州出杭州,从背后破独松关,仿李神福故事,直取杭州。”
听到吕方的话语,诸将纷纷挤到地图旁,查看起来。眼快的陈五已经脸色大变,正如吕方方才所言的,如果淮南军出徽宁道,便可以越过瑶瑶岩,沿紫溪水而下,直取唐山。这样一来,宣杭边境上的重要关隘独松关便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窘境,那时淮南军就可以走李神福当年进攻钱缪的故道,直扑杭州。和当年不同的是,这次进攻杭州的不再是李神福的一支孤军,自然也不会出现生俘顾成武之后,只是索要了一笔钱财就退兵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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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末将请求领兵增援徽州,一定要确保杭州侧翼无碍,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陈五躬身请命道,在屋中众武将之中,以他的官位最高,而且当年也是他领兵进取浙南时也经过徽州,熟识当地地理兵要,便直接慨然请命。
吕方点了点头,他也觉得陈五是个适合的人选,毕竟他职位在吕雄之上,若是派了其余人,只怕到了徽州两将事权不一,反而误了军机。想到这里,吕方正欲下令,外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吕方抬头一看,一名校尉手中捧着一只飞鸽,正进得屋来,不由得脸色大变,问道:“哪州的飞鸽?”
原来吕方这几年来在各州治所都放置了数对信鸽,以备传递军情之用。事先吕方下有严令,除非是危急到了极点的情况,否则动用之人要治以重罪,这从吕雄只是派加急信使赶回杭州就可以看出。如今既然是用信鸽传信,自然是有淮南军即将入侵徽州更加紧急的情报需要传输,那又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吕方接过信鸽,从信鸽叫上解下一个小竹筒,从中倒出一卷细帛,展开一看,将那帛纸扔在地上,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一旁的陈允赶紧捡起帛纸细看,吕方回身坐下,垂首思忖了起来。
一旁的陈五见状,上前询问道:“信中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唉!高判官从杭州飞鸽传信,淮南军以陶雅为徽州招讨使,领精兵万人,已经于昨日出徽宁道,只怕此时已经占了瑶瑶岩了。”吕方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这接连而来的坏消息让他有点措手不及的感觉。
“杭州飞鸽传信?”陈五*不由得一愣,旋即明白了吕雄先飞鸽传书到杭州,高宠立刻从杭州传书到湖州乌程。(吕方的飞鸽传信其实是个星形布线系统,只能从中心的杭州和各个州郡的治所之间通信,各个治所之间无法直接通信,而且每次通信完毕后,都必须把信鸽重新运回原地,所以并不能用于野战通信。)他己方上前躬身道:“请大王立刻发兵,末将定能将陶雅那厮赶出徽州!”
吕方却好似没有听见陈五的请战,只是皱着眉头在一旁苦思,好似有什么难决的问题一般,倒将陈五谅在一旁了。过了半响,吕方突然自言自语道:“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吕方的自言自语倒把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的陈五给弄得糊涂了,便开口问道:“大王您到底在说什么呀?可否告知末将?”
吕方这才发现陈五站在自己面前,半躬着身子,赶紧先让其起身,才笑道:“方才得到淮南兵入徽州的消息,再联系起先前的诸般事情,突然觉得我们先前的策略有些问题,倒是让陈司马久候了!”
吕方说到这里,起身走到地图旁,在双方交战区域上面一划问道:“陈司马以为淮南与我军士卒孰众?”
陈五是镇海军的行军司马,这个官职主要的工作就是平时组织训练军队,战时负责大军的行军运动,列阵补给,大概相当于今天的总参谋长一职,他对于吕方的家底自然是明白得很,此时能呆在屋子里的也都是镇海军的核心人物,不用担心泄密的问题,便直言道:“我方殿前司和亲军六卫、水军加起来,约有四万六千余人,去掉分驻各地,镇守后方的,在苏、湖二州前线的还剩下大约三万人;苏、湖二州的州兵还大约有一万五千人,编为30个指挥;其余各州的州兵虽然还有不少,但是训练兵甲都不够,又是客兵,做不得数的,我军能顶用的大概也就这么多了。”
吕方点了点头,笑道:“不错,咱们的家底大概也就这么多了,那淮南军呢?”
陈五回头看了陈允一眼,虽然他下辖的军中也有收集情报的细作,但是肯定没有陈允下辖的职方司情报来源丰富可靠。陈允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上前一步咳嗽了一声道:“大王,此次杨渥以王茂章东南行营都统,都督宣、常、润三州军事,宣、常三州在田、安二公时便素以兵甲强盛闻名淮南,精兵合计不下四万;田安之乱后,其降兵多为王茂章、台蒙收编,其数不少,而且杨行密还是将大部分税赋留置州中,送到广陵的只有象征性的一点,其目的自然是养兵来对付我镇海军的。再加上常州,其兵力只会比四万多,据我方细作搜集的军号,三州共有104个指挥,按一个指挥五百人算,这就有五万人了。还有那出徽宁道的陶雅,他此次出击,麾下应该主要是指挥惯了的老兵,再加上少量熟识当地地理的宣州兵,这么算起来,淮南一方光是在前线的就不下六万人,如果杨渥从广陵那边增派援兵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听完了陈五这番分析,镇海军诸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先前也不是没有在战争中以寡敌众过,但是对手要么是土团、豪强等弱兵;要么是有有力的援兵或者处在其他有利的环境下;但是眼下的对手是组织严密,训练有素的淮南精兵,在数量上还有这么大的优势,胆气不由得一下子弱了三分,下意识的把目光都聚集到了吕方的脸上,这些平日里目无余子的武人到了关键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主心骨还是那个带着他们从淮上一路杀过来的金冠紫袍男子。
“嗯,此番淮南兵人数是占了优势,又位居上游之势。不过那王茂章虽为良将,也犯了一个错误,若本王所料不错,最多到年底,淮南军便要退兵了。”吕方却好似全然没有感觉到屋中将佐们目光中的怯意,自顾着点着地图侃侃而谈。
众将闻言哗然,纷纷依照地图上吕方手指的方向细看,可怎么也看不出王茂章的指挥有什么问题。王佛儿在众人中最是心胸坦荡,便直言道:“大王,王茂章高沟深垒,蓄养士卒,以待战机这是正;出偏师拊吾之背是奇,以末将陋见,正是暗合孙吴之法,以长击短之道,如何是犯错呢?请打完为吾等释疑!”说到这里,众人也躬身附和道:“请大王为吾等释疑!”
“列位且坐下!”吕方双手下压,示意众将坐下,温颜笑道:“兵法有云‘则我专而敌分。’为将者用兵有千条万法,但归根结底就一句,那就是要在决定性的战场上以多打少,大伙请看,徽宣二州之间有天目山脉隔绝,只有狭长的一条徽宁道相通,交通不便。王茂章以陶雅领兵入徽州,只要我遣少兵隔绝徽杭道,其实就等于将这一万兵放在了决定性的战场之外了,也就是说王茂章浪费了这一万兵。”
王佛儿听到这里却连连摇头:“末将不敢苟同,吕雄那里只有十五都兵,众寡不敌,我遣兵少则无法击败陶雅,遣兵多则正面会露出破绽,虽然陶雅那一万兵一时间无法直接威胁我方侧翼,但王茂章也防守严密,所有的兵力也占有优势,那厮显然是要等我方露出破绽在动手的。”
听了王佛儿的反驳,众人脸上现出忧色,王茂章的策略的确击中了镇海军的要害,他巧妙的运用了自己兵力上的优势,并没有直接走直线攻击镇海军的心腹区域,而是通过间接路线打击在镇海军防线的薄弱环节上,迫使敌方动摇正面坚固的防线,再发起决定性的攻击。杨行密果然不愧为唐末有数的枭雄,有识人之明,临死前还把自己这个老亲兵放在宣州来对付吕方。
可是吕方脸上却没有丝毫忧色,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若杨行密还在世,或者王茂章本人坐在杨渥那个位置上,你说的自然不错。只是徽州府治坚固的很,吕雄那一千五百兵进取不足,坚守却有余的很,没有半年拿不下来。王茂章已经在前线耗了快两三个月了,没动一兵一卒,若是杨行密在世也就罢了,杨渥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有这个耐性,看着王茂章领着五万大军按兵不动?”
听到吕方这般说,众人的脸上的神色便活动起来了。淮南新主杨渥继位之后,强臣幼主,骄兵悍将的事情也都有听过了。五万大军消耗的物资可不是个小数目,光每天人吃马嚼的就是个天文数字,润州离广陵更就是一水之隔。在唐末那个纲常沦丧的年头,一个王茂章那样的老将领着五万大军蹲在首都旁边大半年,却不和敌军打一仗,只是流水一般的消耗物质,不要说杨渥,换了谁坐在那个位子上也不安心啦,谁知道对方会不会哪天一转念头,调转枪头回来自己来当这个淮南王的位置,这种事情在那时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
“不错,不错!咱们再在火上添一把柴,散布些谣言,便说王茂章那厮要自己当淮南王,才顿兵不战,和咱们大王暗中议和,割取宣、常、润三州,换取镇海军的支持。因为陶雅是外人信不过,才把他踢到徽州去了。”陈允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珠炮一般的说出许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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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陈允这一提点,众将佐明白了过来,方才听说淮南陶雅出兵徽州后,已经觉得局势十分危急,却没想到经过主公这一番解释,却从中看出大把转机来。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这些跟随吕方多年的部属,鉴于这么多年来的经历,对于主公这种挑拨离间,借刀杀人的本事还是很有信心的。众人脸上纷纷浮现出会意的笑容。
“嗯,这也是个办法,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过段时间再说吧!”吕方点了点头,看到部属脸上兴奋的表情,这才松了口气。他自然知道此事没有自己口中所说的那么容易,杨渥虽然年轻,可也是将门之子,像陶雅出徽宁道这等奇兵,他自然能看出其中的门道,如果战事顺利,陶雅三拳两脚就把徽州拿下了,开始威胁己方的侧翼,杨渥自然不会听信外面的谣言,去找王茂章的麻烦,毕竟离间之法,只能用在有嫌隙的君臣之间。只有陶雅在徽州战事不顺,战事僵持不下,甚至形势逐渐对淮南一方不利,杨渥才有可能相信谣言,吕方这般说也是振奋己方的士气,毕竟实力处于弱势一方的镇海军更需要军心的稳定。所以吕方避而不谈如何应付入侵徽州的淮南军,首先画了一张大饼把手下的情绪给稳定住了再说,然后该做的就是赶快向徽州派出援兵,稳住那边的战局,若是那边出了问题,这里自己说的天花乱坠也是白搭。
“可是要派谁率领援军,带多少援兵呢?”吕方的视线扫过众将佐的面孔。“显然不能抽出太多援兵的,否则就着了王茂章的道了,要使用少量的军队,面对陶雅那种良将,拖住乃至扭转徽州的战局,那将领不但要有相当的能力,还必须能够争取到徽州当地土豪的势力,这就不能是一个单独的武人。”想到这里,吕方心下已经有了计量。他看了看一旁的水漏,已经到了午饭时分,便沉声道:“这样吧,大伙儿先吃午饭,诸事饭后再议吧!”
待到众将退下后,吕方挥手招来一名侍卫,低声吩咐了两句,那侍卫叉手行礼后便快步出去了。过了半盏茶功夫,便引领了陈璋回来。陈璋看到屋中出了吕方一人外再无他人,脸上闪现过一丝明了的神情,才进屋躬身行礼道:“大王召见末将,不知有何吩咐?”
吕方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问道:“如果让你领兵去救徽州,你要多少兵?”
陈璋并没有立即开口回答,过了一会才慢悠悠的答道:“那要看大王想要什么样的局面了?”
“怎么说?”吕方饶有兴趣的问道。
“若只想守住州城,一千兵即可;若想与淮南兵相持,五千兵,若想击败陶雅,至少要万人。”陈璋慢悠悠的回答道。
“兵我没有!只有这个!”吕方伸手点了点一旁几案上的一个锦囊,沉声道:“你等会立刻带这个去徽州,能够击败陶雅最好,至少要与之相持,如果能成,左龙武卫指挥使的位置还空着,你去做。”
陈璋拿起那锦囊,打开一看,却是一封以吕方名义发布的敕书,看了内容之后,陈璋脸上现出一丝苦笑道:“大王,你凭这封归还田土的帛书就让我去徽州去对付陶雅,这也太难了吧。”
“自然不会让你孤身一个人去,我方才已经派人跟留守杭州的高判官说了,你到了杭州便可从留守的左龙虎卫那边带十五都兵走,再从杭州的州兵抽出一千人给你,再加上你的部曲亲兵,兵甲都由府库补充,到了徽州后,许你便宜从事,你看如何?”
陈璋看了看手中的印制精美的白麻敕书,他明白吕方已经打定主意了,自己为人部属,只有听命的份,思忖了半响,只得苦笑道:“罢了,我便从命就是,只是大王,那陶雅可是淮南名将,如今又抢了先手,又这么点兵,实在是太难了呀。”
“是很难,可能难得过我当年领着三千疲卒取湖州?能比的上三日拿下杭州?”吕方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陈璋面前,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目光中好似要喷出火来一般:“天下间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我吕方由一个淮上田客,走到今天的位置,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以后还要经历更多的困难。你若是觉得自己不行,大可把这敕书放在这几案上,我换别人去。”
说到这里,吕方也不再多言,自顾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的时候,停了一下:“将相本无种,英雄自取之,陈将军当年你领着三百兵乘舟出海,平赵引弓时的气魄到哪里去了,莫非这几年醇酒妇人把志气都消磨了?”
说罢便哈哈笑了两声,出门而去。
陈璋站在屋中,脸上忽青忽白,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几案,竟好似上面生出了朵花一般,过了半响,外间的侍卫听到里间啪的一声响,赶紧进去察看,里面却冲出一个人来,险些撞到一起,一看却是陈璋,那侍卫赶紧让开行礼如依,待到陈璋走远了,进屋一看,那几案上空无一物,右边缺了一个角,断面处光滑的很,应该是刚刚被人拔刀斫落的。
在吕方收到飞鸽传书之后两天,在通往徽州歙县的官道上,大队淮南军士正如同洪流一般向州城的方向涌去,正午的阳光照在军士们武器的锋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好似让天上的太阳都为之变色了。
“让开,让开!”随着一阵吆喝声,官道上得淮南军士卒们走下官道,停下脚步,好为旁边的骑队让开道路。飞驰而过的骑队带起了一片烟尘,落到了官道两旁的淮南军士卒的身上,激起了一阵咳嗽声。
“赶着去投胎呀,这么热的天气还逼着赶路,连找个荫凉的地方喝口水都不行。”一个葛布包头,赤足纹身的蛮子一边吐着唾沫,一边低声骂道,他的口音虽然有些怪异,但绝对可以听懂,应该是已经汉化较深的“熟番”。
一旁的同伴赶紧拉住那蛮子劝说道:“阿诚,别骂了,看旗号刚才过去的应该是汉人的大官,‘祸从口出’,可别一时嘴巴痛快惹来了祸事。”
那个叫阿诚的蛮子哼了一声,道:“还不是那帮软骨头的头人,咱们为啥要背井离乡为那帮子汉人去拼命?难道就为了那点盐和铁?”脸上全是愤懑之色。
一旁的同伴低声安慰道:“那有什么办法,你阿诚再硬硬的过头人,难道你不想回寨子呢?早点打完了这仗回去就是了,好歹头人也免了咱们三年的劳役和税负,抢到的东西也都归咱们自己,以前替头人打仗,抢到的东西我们能拿到一半就不错了!你是寨子里最好的射手,说不定立下功劳,汉人将军还会赏你个官职,那可是子孙的福气呀!”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阿诚脸上现出忧虑的神情:“此番的对手可不简单,听见过仗回来的兄弟们回来说,那些敌兵个个身上披的铁甲,拿着大盾,我们的弓弩根本射不透,那些敌兵还能从很远的地方射石弹过来,什么都挡不住,挨着就死,此番能够活着回去就不错了,哪里还敢想什么官职。”
听到阿诚的话语,四周的蛮兵心情也沉重了起来,原来此次淮南进攻镇海军,陶雅从黄州那边向蛮族那里招募了两千名药弩手来,一同进攻徽州,这阿诚便是蛮兵中有名的射手,他听闻到初次见仗时逃回的同伴描述的战况,不由得对前途十分忧虑。
“快起来,你们这帮蛮子别偷懒了,晚饭前要感到歙县城。”此时那队骑兵已经走远了,领队的军官们开始驱赶着在道旁歇息的蛮兵赶路,激起了一阵不满的埋怨声,好一会儿才官道上的淮南军才恢复了前进。
飞驰而过的淮南骑队自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那一点小插曲,他们飞快的越过了中军,前队,此时正是盛夏时分,灼热的日光晒在田地里,就连最活泼的鸟雀也都躲在阴凉的地方避暑气,只听到道旁传来草虫的鸣声,密集的马蹄声掠过这里,广袤的田野上并无一人,绝大部分田地里的稻谷也来不及收割,有的已经烂在地里,显然这里的农人已经得到了淮南军即将到来的消息,要么躲避到城中,要么逃入山中去了。
王启年放缓马速,指着道左的一座小山大声喊道:“陶招讨!陶招讨!就到这里吧,那边就是石壁山!过了这石壁山就到县城了,再往前只怕会碰到镇海军的伏兵!”
陶雅也收紧了缰绳,身后的骑队不待他下令,自然而然的便分作两翼散开,占据了官道两旁的高地。他打量了一会王启年所指的小山,这小山下有一大片平地,可以驻军。和徽州的绝大部分山峰不同,这座山峰上绝大部分都是陡峭的岩石,土层很薄,所以上面并没有生长什么高大的乔木,只有些低矮的茅草和灌木,无处可以隐藏,一眼便可看的清楚,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节,更是并无一人,荒凉的很。
陶雅将部下的骑兵留在山下的那片空地歇息,自己和王启年领着十余骑登上山来。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这石壁山上平日里没有什么行人,野草灌木蔓生,早已封了道路,前面开路的军士挥舞着佩刀开路,过了半盏茶功夫众人才到了山顶。
“把这边清理干净!”随着陶雅的命令,两名亲兵将山路旁的几丛阻碍视线的茅草斩断,视野立刻豁然开朗起来,徽州府城出现在众人眼前。
“徽州府城地势东面抱山,西据平陆,整座府城便在山坡上。城外从东北到西南,一条溪流环绕而过,最后汇入城西南的歙浦,这条溪流不但提供了城中百姓的水源,同时也起到了护城河的作用。这府城一共有三道城墙:子城、外城、罗城,四座城门,每座城门都有突出的瓮城和马面防御,在地势平坦,利于攻城器械行进的北面还有羊马墙,在城西北的河堤上还有一座小城,唤作新城。”王启年指着远处的徽州府城,一样样说明地势,如数家珍一般,他作为先锋出徽宁道后,就派出细作探察敌方守势,这些早已烂熟于心。
“那城内那座小山叫做什么名字?”
“招讨是问东南子城旁的那座小山吗?那山名叫乌聊山,岁末汪华初建此城便是依此山而建的。”
陶雅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他又指了指城外溪流上的桥梁问道:“镇海贼既然已经知道我军即将到来,为何不将河流上的桥梁拆毁?”
王启年脸上露出一丝忧虑的神色,答道:“末将以为,是因为贼军猖狂,并不害怕我军能够利用这桥梁。”说到这里,王启年看到周围众人脸上现出不解的神色,便解释道:“贼军首领吕方颇有巧思,制有一种石炮,百五十步内弹无虚发,中者辄毙。那桥梁相距城墙不过百步,正在敌军的射程之内,他们留下桥梁不拆还可以用作反击的通道。”
“有这么厉害?”陶雅脸上露出了怀疑的表情,淮南军中也有各种抛石机和弩炮投入实战,在威力和射程上都很惊人,但是命中率和发射频率都还很不理想,一般都是用于摧毁壁垒等固定目标,对于士兵这种活动的小目标效果很有限,这下听到王启年以“弹无虚发,中者辄毙”来评价,自然不太相信。
“不错,那吕方的确很善于制作器械,当年围攻寿州时便凭此立下奇功,后来围攻杭州时,三日内便拿下坚城。此次进军时,我军前锋便有遇到,深受其害。”说到这里,王启年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亲兵呈上半枚泥弹来,王启年接过转呈给陶雅道:“这便是镇海贼军发射的弹丸,落地后已经破碎。”
陶雅郑重其事的接过泥弹,在手上颠了颠,约莫两斤左右,整个泥弹至少有三斤以上了,被这样的重量的弹丸击中,就算是披着重甲只怕也是毙命的份了。陶雅将手中的泥弹还给一旁的军士,脸色变得郑重起来,沉声下令道:“传令全军,先掘壕筑营,隔绝敌军内外,打制冲车母驴,徐徐图之。”
一旁的亲兵领命而去,陶雅又观察了一下地势,转身对身旁的校尉道:“速速派出传骑,四处通告,我军乃奉王命讨贼,解百姓于倒悬之苦,对于民物,秋毫无犯,全军有擅取民物,践踏庄稼者,无论身居何职者,一律枭首示众。各处村庄,速速返乡,夏谷五取一,劳役三丁取一,解至军中,若半旬之内不还者。”陶雅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随即咬牙道:“以同贼论处。”
“喏!”那校尉赶紧躬身领命而去,陶雅回头看了看王启年,看到对方脸上现出不解的神色,便低声解释道:“吕方得知吾军进取徽州,定然会遣兵来援,而此城又地势险要,无法猝下。我军只得筑长围,隔绝内外,以为持久计。还有此城险要之处全在城外那溪流,城中贼军也凭此为城,岂不知这水亦能为害,我打算筑堤防以用水淹城,镇海贼军器再怎么犀利,又如何能与我军相抗?”
王启年这才明白了陶雅的用意,的确这徽州府城北地势卑下,又有河流流过,只要筑堤蓄水,再挖开堤防,以水灌城,城中守军百姓都只有化为鱼鳖的份,就算无法淹没整个城,泥土夯制的城墙也会因为洪水的浸泡而崩塌。但是无论筑长围还是水攻都需要大量的人力,所以陶雅才严肃军纪,以引诱百姓返乡,好征发民夫,毕竟人都是要吃饭的,若是让那些夏粮都烂在地里,那些徽州百姓即使不死于刀兵之下,也迟早是饿死的份,五分之一的粮食和三丁抽一的负担也很低了,陶雅这般一手拉一手打的办法的确很有效果。看来自己比较起那些上一辈的老将来,在用兵老辣方面的确还差的远。
“好了,前军也快到了,我们下山吧,指挥诸军扎营,免得被镇海贼军抓到漏洞,打个措手不及。”陶雅看到淮南军的前锋已经快到了,徽州府城的地势也查看的差不多了,便转身下山。
徽州府城,一副大战到来前的肃杀景象。数日前吕雄领兵救援绩溪,遇到淮南军的先锋,虽然取得小胜,但是随着敌方后继的出现,他不得不引军退回府城,幸好淮南军前锋将佐也不清楚敌方的底细,为镇海亲军强悍的战斗力所震慑,也只是收拾己方的残兵,吕雄才得以完成这兵事上最难的敌前撤退。他回到府城之后,知道淮南军的大队即将到来,便加紧修补城墙,准备物资,编练城中丁壮,准备抵抗对方的围攻,幸好他来到徽州这半年来,在修筑城墙和积蓄军资这两样事情着实花了不少力气,也已经将淮南军大举入侵的消息通过信鸽传至杭州去了,现在自己能做的事情就是尽可能坚持长的时间,毕竟这府城的地势紧要,只要一天淮南军没有拿下此城,就不能放心的大举入侵两浙其他州郡。
“将军,淮南军的前锋已经快要到了,是否要将南门外的木桥烧了?”一名军官急问道,在城墙上已经可以看到升起大股的烟尘,显然淮南军马上就要到了。
吕雄凝视着远处的烟尘,一队队的淮南兵正从地平线下冒出来。此时他的心脏跳得十分急促,好似随时都会从他的嘴里跳出来一般。其实他自从十四岁披发从军以来,绝大部分交战都是处于弱势的一方。可是这次却与往日不同。根据探子传来的消息,这次围攻己方的淮南军大约在一万以上,是己方的六倍以上,更重要的是,他不再是一个只需按照上级命令行事的厮杀汉而已,此时的他肩膀上不但担着这一州之地和千余将士的性命,而且这次抵御淮南入侵战的胜负都取决于自己是否能守住这座城池。吕雄竭力握紧双拳,连指甲都刺破了手心的皮肤,这轻微的刺痛感让他觉得松弛了一点了:“不必了,要留个出击的口子,七八丈宽的河面,那么多敌兵架桥起来也就小半个时辰的事,反而露怯了,淮南贼要是敢上桥过来就让他们尝尝咱们石炮的厉害!”
淮南兵抵达后,并没有立即发起进攻,反而开始挖掘壕沟,在壕沟里插入大量的竹签,在壕沟的背后修筑壁垒。让在城头观察的吕雄惊讶的是,淮南兵不但在面朝城墙的一面修筑壁垒,而且在自己军营朝外的一侧也挖掘壕沟,修筑壁垒。吕雄很快就明白了敌方这么做的原因:淮南兵打算通过长时间的围攻来夺取府城,他们不但打算凭借长围来围攻府城,还准备借助设防的营地来击败即将到来的镇海军的援兵。想不到自己第一次独立指挥大军作战就是最残酷的守城战,吕雄的脸色越发凝重了起来。
夜风吹过,带来了一阵阵刁斗声,已经是三更时分了,城墙墙角旁的草丛一阵晃动,转出一个黑衣人来,他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会儿,才回头做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从那草丛中鱼贯走出十几个黑衣人来。这些人都是吕雄在城中悬重赏而得勇士,准备乘淮南军新到,营盘未固,地形还不熟悉,发起突袭,好挫伤一下对方的锐气,同时也稳定一下己方的军心。
屠武尽可能的放轻手脚,免得引起隐藏在暗处的淮南军“夜不收”的注意,他便此次突袭行动的头领。借助夜色的掩护,很快这一行人已经靠近了溪水边,淮南军最近的营盘相距溪水只有不到两百步,这里就是整个突袭过程中最危险的一段,空旷的水面上毫无遮挡,隐藏在岸边某处的淮南军“夜不收”可以轻而易举的将渡河的敌兵射杀。屠武看了看左右,看到不远处有一根木头,便脱下身上的衣衫,套在那木头上,然后小心翼翼的将那套着衣衫的木头用力推入水中,套着衣衫的木头在缓慢的溪流上漂浮着,在夜里远远看去就好似一个正在潜渡的人。屠武回到岸边的草丛中,捡起弓弩屏住呼吸静静的等待着。
那木头在水中慢慢的漂浮出去,过了好一会儿,对岸的草丛还是没有动静,屠武的身后的部属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只是看到头目还是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示意起身的手势,一个个只得在腹诽不提。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正当此时,对岸的草丛一阵晃动,接着飞出一支羽箭,“夺”的一声便扎在那木头上。说时迟那时快,六七支羽箭便飞向那犹自晃动的草丛,只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叫声,对岸的茂密的草丛便矮了一大片,屠武身后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声,有个急性子的便要起身渡河。
“再等会儿,说不定对岸不止一个!”屠武伸手拉住那人,众人此时对他的观感已经大变,纷纷伏下身子,又过了一会儿,确认无碍后方才小心的徒涉过去。
一名黑衣男子横躺在地上,四周是被他压倒的茅草,显然刚才他在地上痛苦的翻滚挣扎过。鲜血正从他胸口和左肋部的伤口中渗出来。他竭力的想要坐起身来,可连让背部离开地面都做不到,箭头上涂抹的乌头毒素渗入了他的身体,让他脸色发黑,呼吸急促,四肢无力,瞳孔发散,最后夺取他的生命。
“还好这次屠头儿来了,不然你小子现在就跟地上这家伙一般模样!”
说话的是一名镇海军士,他的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闭嘴,少说句没人当你哑巴!”那个刚才被屠武阻止渡河的军士看样子并不喜欢同伴不合时宜的打趣,他看着地上那个垂死的淮南军“夜不收”,脸上神色颇为复杂,毕竟在战场上生死之间的间隔实在太微薄了。
屠武看着地上那垂死的敌人,他已经没有力气翻滚挣扎了,嘴唇剧烈的颤抖着,口中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嘶吼声,目光中的神色也由仇恨变成了软弱的哀求,显然他现在很痛苦,离箭毒要夺去他的生命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屠武突然拔出短刀,在那人的咽喉处一勒,锋利的刀刃割断了对方的颈动脉和气管,鲜血喷射了出来,溅在四周的地面和围观军士们的腿上。生命的迹象很快便从那“夜不收”的身上消失了,也许是因为屠武的善行,死者的脸色很安详,并没有通常战死者的那种狰狞和扭曲。
“取出油包,检查物件有无差池!”屠武低声下令道。
“喏!”众人此时话语中满是敬佩之意,屠武准备的判断让这些久经阵仗的老兵彻底服了气。众人纷纷解开背上的包裹,小心翼翼的打开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火把火镰,一一检查无误后才又重新结扎停当,这才小心翼翼的往淮南军营寨行去。
夜色笼罩之下的淮南军大营,仿佛一只正在沉睡的巨兽,穿行其间的巡逻军士,不时传来的刁斗之声,提醒着夜袭的镇海军死士们,此次的行动的艰巨。屠武半蹲着身子,望着不远处的淮南军营,他并不担心自己被守兵发现,毕竟自己距离对方营寨还有百余步,在这个距离能够凭借着微弱的星光发现一个半蹲在土丘上不动的活人,那淮南军的哨兵只怕个个都是养由基了。以屠武的眼光来看,淮南军的营盘防御算不上严密,也许是因为时间有限的关系,营壕有许多地方只有六七尺深、除了营门所在有插有竹签外,其他地方都是空空的,壁垒许多地方也没有建好。但是几处营寨的选址都不错,相互之间都可以用弓弩保护。营寨内部的帐篷间距也很得当,相距壁垒也有相当的距离,积聚粮食和牲畜的后营保护的很严密,这样一来,即使敌军纵火成功,所造成的影响就很有限的。看到这里,屠武不禁犹豫了起来,难道一行人冒了偌大的风险,只能烧掉淮南军几顶破帐篷吗?
“头领,左边那座营寨是个不错的目标,咱们就烧它们吧!”一名部属爬了上了,压低了嗓门说道。
屠武沿着部属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淮南军大营的左后方还有一座小营寨,被大营遮掩了大半,夜色下一不小心就看不清楚。他小心的爬下土丘,压低身形往左边小跑了一段,小心的观察了一会儿。果然正如手下所说的,那营寨与淮南军其他营寨迥然不同,营壕只有三四尺深,壁垒更是只有些木桩应事,营垒内的帐篷更是东一撘,西一搭的,没有什么章法,过了半响也没看到什么巡逻军士。屠武不由得又惊又喜,一旁的那名手下凑上来低声笑道:“屠都头,这营寨扎的便如同那瓦舍里岔开大腿的骚娘们一般,咱们若不进去闹上一番,岂不是白来了这遭。”
四周立刻传来一阵轻微的哄笑声,屠武强自压制住自己的笑意,低声道:“你这杀才,别现在嘴硬,等会别拉了稀,到时候可没人再来拉你一把!”
说罢,屠武便分派人手,留下两人在营外放风,自己领着剩余人手小心潜行,不一会儿众人便到了营壕旁,三四尺深的壕沟自然是一跃而过,又穿过木栅栏,便进得营来。
也许是为了取暖煮食方便,这处营寨中的帐篷并没有如同其他淮南军营寨中一般整齐排列,而是三五成群的聚落,中间都有燃烧着的篝火,帐篷也是杂乱无章,有的干脆就是临时用割取的竹木茅草搭成的茅棚。屠武不由得暗中讶异,他虽然没有和淮南军打过阵仗,可是镇海军中行伍营寨的规矩也是见过的,可以说是法度森严之极,可以说壁垒如何修筑,帐篷如何设置,哨探如何派遣都有相应的规矩;淮南军能与之相抗而且还占有优势,怎么会散漫,好似四处流窜的山贼流民一般。周围的部属见状不由得喜出望外,小心的找到值夜的敌兵杀了,又纷纷取出包裹中的清油硫磺等引火之物,在帐篷外撒放。有几个机灵的更是找到驼畜粮食的积蓄之处,撒放引火之物,待到一切准备停当,屠武一声令下,众人用火镰打着了草束火把,一一点燃,这才小心翼翼的退出营寨,一路狂奔回城不提。
阿诚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搬开同伴压在自己身上的一条大腿,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酸痛异常,便好似被十几头成年山猪践踏过一般,他一面揉着肩膀,一面回想起昨天一天发生的事情敬过来:自己好不容易赶到徽州府城城下之后,还没歇口气,那些天杀的汉人将军便逼着大伙儿挖土修墙。这么热的天气,赶了这么长的路,不让勇士们好好歇口气,还要挖土修墙,天下间岂有这样的道理。昔日山里头人们打仗的时候都是先约好时辰地点,两边的勇士们先好酒好肉的吃上两天,蓄足了力气,大伙儿刀对刀枪对枪的打上一仗,输赢都是正大光明。哪里像这些汉人一般,仗还没打,先跑了几百里路,累也累煞人了。到了地头第一件事却是挖土,咱们勇士们的双手是拿刀枪弓弩的,又不是拿锄头柄的。就算去帮汉人大官打仗,也是到手的东西都归自己,可这次倒好,沿途的村落稻谷都不许动手,几个私自去拿的弟兄都被砍了脑袋,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于是众人便鼓噪起来,说累得慌明日再挖不迟。督促的汉人军官拿鞭子抽打,可打起了这边,那边便坐下去了,到了天黑时分也就挖了浅浅的一圈,土垒更是没有影子的事,只有稀稀拉拉的一圈木栅栏应景。那汉人军官拿他们没有办法,只是恨恨的骂道:“好一群懒骨头的蛮子,连自家的营盘都不肯扎好,到时候被镇海贼夜袭杀的一个也不剩。”对于这点众人都是不信的,好歹这里有一万多人,城里的敌兵也就一千多人,十个打一个,那些敌兵肯定都吓破胆在城中坚守了,哪里还敢出来突袭,定然是拿来吓唬我们的。
阿诚正想得出神,耳边却传来一阵哔哔啵啵的声响,倒好似什么东西烧着了一般。他以为是哪个值夜的笨蛋没有照看好篝火,点着了四周的备用干柴,赶紧爬起身来,走出帐外,准备好好呵斥那个不小心的家伙一番。
阿诚刚刚走出帐外,只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不由得一阵眩晕。定睛一看,只见外圈的几处帐篷都已经烧着了,火势已经有四五尺高,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烧着的,他昏头转向的去找扑火的工具,脚下却被绊了一跤,伸手一摸却满手粘稠的液体,低头一看却是值夜的同伴的尸体,早就冷了。
“将军,将军,镇海贼夜袭了!”一名校尉在帐外高声禀告道,帐内一灯如豆,陶雅正坐在案前,认真的对照着地图算着什么,听到禀告后的他起身走出帐外,只见淮南军的数处营寨号角鼓声相闻,着火的那处营寨已经火势冲天,借着火光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一个个火球从营寨中冲了出来,在地上滚动,凄厉的惨叫声直冲云霄。
“将军,这一定是城中敌军纵火所致,那些懒骨头的蛮子防备太差,才中了道儿,我们……!”那校尉说到这里,陶雅沉声下令打断道:“命令诸营,除了值夜诸军以外,其余统统回帐中歇息,违令者一律处斩,若有冲撞营寨者,不得初战,无论敌我,一律弓弩伺候。”说罢自顾回到帐中,吹灭灯火,竟然上榻歇息了。
阿诚费力的挥舞着手中的锄头,粗粝的红土地已经挖开了一个齐腰深的坑,在土坑旁整齐的摆放着一具具尸首,只草草用芦草盖了盖,露出一片片被烧成焦黑色的皮肤。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在徽州八月的酷热下,这些尸体已经开始散发出一阵让人作呕的臭气,一旁的树木上停满了乌鸦,不时发出难听的“呱呱”声。
突然传来哐当一声,锄头碰到泥土中的石块了。阿诚只觉得虎口一阵剧痛,鲜血一下子染红了粗糙的锄柄,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一般,越发猛烈的挥舞着手中的锄柄,仿佛被那双鲜血横流的双手不是长在他身上一般。
“阿诚,先歇息一下,包扎一下再说吧!这么多尸首也不是一时半会埋的完的!”一旁同寨的同伴低声劝慰道,自从昨夜被守军突袭火攻之后,阿诚的表现就有些奇怪,一声不吭,只是拼命干活,一双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三尺之敌,到好似寨子中长老说的被恶鬼附身的模样。
阿诚却好似充耳未闻一般,只是将手中的锄头挥舞得如飞一般,突然只听得咔嚓一响,却是一下用力过猛将锄柄折断了。一旁的同伴赶紧上前抢过断柄,将其拖到一旁。阿诚挣扎了两下,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凄厉的哭声杂和着四周书上昏鸦的叫声,显得格外凄凉。
正在此时,远处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在茂盛的茅草和杂树丛的遮掩下,一队骑兵越来越近,正在挖坑的众人站起身来,却是淮南军的传骑。为首的一名校尉看了看清醒,跳下马来骂道:“山里的蛮子就是没脑子的懒骨头,有力气不挖壕沟,却给自己人挖坟。”
他的话语立刻激起了人群中的一阵耸动,几个性情暴躁的汉子已经围了上来,那淮南军校尉身后的骑兵见状,也催马上前,眼看异常斗殴就要爆发了。
“住手!”只听得一声断喝,蛮人们回头一看,却是阿诚,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这场眼看就要发生的殴斗便化解了。昨夜那场火攻之中,那些蛮人弩手中的头人都住在靠近火塘的内圈,死伤了泰半,剩下的几个也被吓的半疯半傻,再没人理睬,倒是这个阿诚平日里就以善射在蛮人中颇有声望,昨夜遇到火攻时逃出火场后又领着众人尽力扑救,很是救出来了不少人,天明后又收拾死去同伴的尸体,入土为安,无形之中,剩余的这些蛮人弩手都以他马首是瞻了。
“将爷,有什么事情请吩咐,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的话!”阿诚走到那校尉面前,目光清朗,不卑不亢,脸上早已没有了先前那种痴狂的模样。那校尉本欲调笑两句,被对方双目一瞪,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冷笑了一声,道:“这里的头领在哪里?”
“大部分昨夜都烧死了,剩下的都在那边。”
那校尉随着阿诚的手指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草窝中躺着两三个半死不活的汉子,不时还传来一阵疯笑声。
“这是这么回事?”
“昨夜遇袭之后他们就是这样了,问什么说什么都是那个样子!”
那校尉疑惑的看了看众人的脸上的表情,又走到那几个劫后余生的头领身前,过了半响才确认方才蛮子并非是在诓骗自己。只得回到阿诚面前,没好气的说道:“既然如此,那某家便将军令传给你吧,你们把这些尸首埋好后,便整理好器具,到上游三里处去,有事情安排你们做。”校尉的脸上露出了讽刺的笑容:“还是挖土,这次可别再搞砸了,否则!”说到这里,那校尉右手猛力往下一劈,做了个杀头的手势,狂笑起来。
徽州府城之中,却满是狂喜的气氛,先前兵临城下的那股子“乌云压城城欲摧”气氛早就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志满得意的狂喜,随同屠武出城的选锋更是对淮南军的战力也是贬低到了极点,一名镇海军士卒能够对付的敌兵数量已经上升到了10个。城中的百姓也被守兵的狂喜所感染了,那些忧心忡忡的脸庞上也挤出了一丝笑容。他们这些生活在乱世中的人们,都知道在围城战中,他们这些平民的性命是最没有价值的,他们不但要负担着各种苦役后勤工作,必要时也会被驱赶上城,拿着粗糙的武器甚至赤手空拳和等城的敌军厮杀;守将不但会夺去他们的财物和妻女来满足军士们野兽般的**,在粮食不足的时候,他们还会被夺去口粮,甚至会被像猪羊一般的屠杀,来填饱守军士卒的饥肠,简单地说,在守军眼里,他们兼有骡马、盾牌、车马,城碟、粮仓的多重作用。
但是吕雄并没有被这轻易到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昨夜在派出屠武等人后,亲自领着五百名军士在城门口等待机会。陶雅冷静的决定没有给他留下一点机会。于是吕雄在详细的询问了屠武淮南诸军营寨的详情后,便重重的奖赏了同行的所有将士,准备抵御淮南军下一步猛烈地进攻,他相信从本部的援兵应该已经出发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吕雄预料中的猛烈攻击并没有出现,淮南军只是稍微移动了一下营盘,加强了各个营垒间的联系,偶尔发动了几次骚扰,剩下的就什么都没有做了,甚至连在溪水上架桥的企图都没有。这种蹊跷的情形让吕雄十分奇怪,他和军官已极自己的幕僚商议过后,认为还是小心防备,以静制动为上,毕竟城中粮食充足,求援的消息也已经传出去了,拖延下去对己方有利。于是吕雄越发勤勉的巡逻城守,唯恐有了疏漏,让城外的淮南军钻了空子。
时间如流水,一晃已经是九月初了,淮南军这些时日也就发起了几次进攻,可无论是投入的兵力和强度都是象征性的,这下连守碟的那些青壮百姓都看出来了,他们对于是否能守住府城的信心越发大了,有几个胆大的居然从城头向淮南军的巡逻士卒叫骂,投掷杂物。倒是吕雄督促巡视的越发紧了,几乎都要睡在城上了。
天佑三年九月十日夜里,已经连续下了三四天的雨,空气中透着一股子湿气。守城的军士披着的湿透的蓑衣,徒劳的看着城下的空地。说实话,他是不太相信淮南军会挑这种时候发起攻城的,虽然这种雨天守城一方的弓弩威力大减,可城下的土地早就变成了烂泥滩,在这种夜里发起进攻,根本无法有效指挥,守城一方只需要用石头灰瓶就能把进攻一方击退,只是徒然浪费兵力罢了。想到这里,他艳羡的回头看了看城下闪动的火光,不禁盘算起还有多久自己就能回到那个暖和的地方,喝上一口热米酒,把身上那身湿漉漉的衣服烤干。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军士挺起长矛,面朝着声音来处,厉声喝道:“越骑!”
“长水!”
听到正确的口令,军士安心的放下了长矛,此时不远处拐角处出现一个灯笼,借着微弱的灯光,那军士看道来人正是徽州刺史吕雄,赶紧躬身行礼道:“小人拜见吕刺史!”
“罢了,你盔甲在身,不必全礼了!”吕雄摆了摆手,犀利的眼光扫过了那士卒,见其蓑衣下盔甲齐全,又检查了放在一旁的长弓,发现弹性保持的很好,显然平日里保养得很好。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不错,咱们武人弓弩刀矛就和庄稼人家里的牛马一般,平时不好好伺候着,关键时候就要掉脑袋。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看你眼生的很!”
“小人姓韩名允,原来是州兵。”
吕雄点了点头,那次出城迎击淮南兵之后,感于兵力不足,便将手中的州兵打散了编入那一千五百亲军之中,看来这韩允便是其中一员,从现在来看效果还不错。吕雄又查看了一会四周情况,随口问道:“这几日城外的淮南军可有什么异动?”
韩允还是第一次遇到刺史这等大官,更不要说如此和气的与自己说话,不由得激动地涨红面孔,想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答道:“城外的敌兵还是那般模样,每日里修墙伐木,倒好似要在这边常住一般。”
“哦!”吕雄笑了笑,这几日他几乎是扳着指头数日子,只盼着早一日援兵赶到,击退敌军,也好卸了肩上这副担子,听到一切正常,便随口问道:“可还有什么其他异常的情况?”
“其他情况?”韩允皱眉想了想,犹豫的答道:“倒是还有件奇怪事情,都下了好几天雨了,若是往年,这秋水只怕都涨到只离城门五六十步了,可现在还是老样子,甚至比前些日子还浅了点,倒是奇怪得很。”说到这里,韩允也许是因为拿这个并不重要的情况烦忧了刺史,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哦!”吕雄下意识的应了一声,在城头来回踱步起来,口中喃喃的不知道说些什么,脸色却逐渐变得沉重起来。韩允不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站在那里只觉得手足无措。吕雄突然停住脚步,沉声问道:“你能确定往年溪水要比现在大很多?”
被吕雄这般一问,韩允又有些拿不稳起来,吕雄见状,回身对身后的亲兵下令道:“快去找几个城中的老人来。”
身后的亲兵应了一声,快步跑下城去,吕雄走到女墙旁,一双眼睛望着远处,微弱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颧骨高企,眼神凄厉。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亲兵带了几个老汉上来,那些老汉半夜里被人从床上强拉了出来,都觉得凶多吉少,刚到了城头便扑到在地,口称无罪,倒是弄得吕雄有点手足无措。
吕雄尽量放缓口气,安慰了那些老汉几句,便询问他们往年此时城外那溪水的水势。那几个老汉定下神来,众口一词都说此时每年这个时候城外溪流水势甚大,尤其是城西北的河堤更是要派出丁壮值守,免得被溪水冲垮了河堤,淹没了城外的桑林,倒是今年老天爷保佑,秋水不大,保全了城外的桑林。
吕雄听到这里,脸色越发变得阴沉起来,他竭力压抑住自己胸中的烦躁,命令亲兵送那几个老汉回家。自己才急冲冲下城去了,只留下韩允疑惑的看着他的离去的背影。“刺史到底在忧心什么呢?”
府城西北外的河堤,这河堤之上本来有一座小城,城中居民唤作新城,好与老城相区别,每年秋水来临的时候,官府都会发动城中的丁壮到小城上戍守。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淮南军入侵之后,吕雄由于兵力有限,便将城中的百姓尽数迁徙到老城中,将新城放火焚毁,遗弃不守。淮南军也没有渡河进取,结果这新城就荒芜了,倒多了些狐狸蛇鼠,到了夜里便满是啾啾之声,让人胆寒。
约莫一更时分,溪对岸出些了十几只火把,慢慢的划过水面,走近一看原来是些小划子,上面都是些青布包头的蛮子,刚过了溪水中央,那些蛮子便跳下船来,用力拉船。原来这些日子以来,虽然下了些雨,但溪水却日渐浅了,过了水面中央不远便无法行舟了,必须下水牵引。
那些蛮子上得岸来,为首的看看四周无人,便留下数人放哨,其余的便全力挖掘起河堤来。这几天又下了雨,堤坝上得泥土早已松软了不少,这些蛮子约莫有百余人,又都是些健壮汉子,轮班干活,到了三更时分,便在上面挖开了两个丈许宽的口子,为首的那人察看了会,便爬到高处挥舞了几下火把,看到对岸溪水边的茅草丛中也闪动了两下火光,只得己方已经收到了信号,便领着手下乘船渡河,消失在岸边的草丛中。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隆隆声,好似有一头可怕的巨兽正从远处狂奔而来一般,河堤旁的草木丛中的宿鸟发出尖锐的鸣叫声,飞了起来,那些躲藏在废城中的狐鼠也惊惶的从自己的藏身处钻了出来,开始狂奔,好似有什么大难临头一般。
这时韩允正在城头等待着换班的同伴上来,他突然觉得脚下的地面在轻微的震动着,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值夜过于劳累以至于头昏。可他很快从同伴脸上同样惊诧的表情判断出并非是自己的错觉。他赶紧转过身向城外望去,只见远处的树丛中飞起了一群宿鸟,正凄惨的叫着向远处飞去。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小时候从老人口中听过的各种鬼怪传说一下子又涌上心头。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见了鬼了?”同伴趴在女墙上,盯着发出各种走兽鸣叫声的草丛。
“不知道,你先去叫醒下面的都头,我看个究竟。”韩允回身拔起插在墙上的火把,用力扔出城外。火光下的情景让他惊恐的长大了嘴巴,一堵暗黑色的水线正向城墙处冲来,所有挡在洪水前进的道路上的东西都被吞没,在洪水的前方,各种各样的走兽正在狂奔。
“堤破了!”一声凄厉的嘶喊立刻惊醒了徽州府城。
府城北门,正作一团,在晃动的火光下,成群的丁壮正飞快的将沙包运到城门洞内,洪水早已冲垮了羊马墙,直到城根下,水面上漂浮着死去动物的尸体和树木。昏黄色洪水已经从城门的缝隙流入城中,借助着城楼上火把的光线,可以清楚的看见北门门洞内的水已经有小腿深了,而且还在不断的上涨。
“大伙儿加把劲,不然冲垮了城门,满城人都没有活路!”吕雄在城楼上高声喊道,甚至抢着搬运起沙包来,他现在明白到底为什么溪水比往年要低那么多,对于没有想到淮南军的水攻计策,此时他的心中满是懊悔和自责。想不到平日里那么温婉可爱的溪流现在竟能变得如此可怕。
可是很快沙袋就用的差不多了,毕竟沙包守城时只能用来填补缺口和扑灭火焰,有些性急的汉子干脆脱掉衣裳来代替沙包装土堵塞门缝,可是门洞中的水深依然在不断增高,从小腿升到了膝盖以上,民夫们开始有些慌乱起来,有的胆小的甚至开始鬼鬼祟祟的寻找逃生的道路了。
吕雄的眼睛已经满是血丝了,他很清楚到了天明,淮南军的进攻就会到来。洪水阻拦不了他们的脚步,那个经验丰富的陶雅一定准备好了足够的船只和木筏,只有在天明前尽可能的堵住洪水,才有抱住府城的希望。
正当此时,吕十七从城楼上跑了下来,脸色惶急的很,赶到吕雄身旁,将其拉到一旁耳语道:“刺史,不好了,城西那边城墙被冲缺了个口子,眼看已经堵不住了,水已经从那边涌进来了。”
吕雄顿时觉得天旋地转,险些一个踉跄摔到水中去了,吕十七赶紧一把扶住,低声道:“雄哥儿,水就要过来了,快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走?还能走到哪里去?”吕雄脸上惨笑道:“大王将一州之地托付给我,族中子弟随我同来就有不下百人,我弄到这般田地,一个人逃回去,就算大王慈悲饶我性命,我又有何颜面去见族中父老!”说到这里,吕雄反手拔出腰刀推开吕十七道:“十七叔,你回去跟大王和夫人说,吕雄无能,愧对了他们的信重,恩情只有来生来报了。”说罢便要自刎。
吕十七看到情形不对,赶紧扑了上来,他虽然年老体衰,可也有百余斤的重量,吕雄此时心丧欲死,竟然被扑倒在地,自然那一刀也割了个空,跌到不知哪里去了。吕十七怕他再自杀,赶紧一边起身,一边急道:“雄哥儿,罗城破了还有小城,那里地势甚高,水一定淹不到那里,咱们领着弟兄们退到那城中坚守便是,援兵指日可到。退一万步说,就算兵败要死,也等到无路可退的时候再死也来得及。”
吕雄这才清醒了过来,他赶紧分派亲兵去各门传令,让部下退回城东的小城,又吩咐吕十七去府库中赶运粮食,随着他命令的发布,顿时城下忙作一团。
石壁山,已经是黎明时分,天边露出了鱼肚白色,昏暗的光线下已经可以看到数里外的徽州府城下已经三面被洪水包围了。凶猛的洪水冲垮了西北角的城墙,涌入城内。从听到晨风中传来的隆隆洪水声可以想象出这洪水的威力。
“如何!这镇海兵虽精,城池虽固,在这洪水的面前,还不是如同蝼蚁一般?”陶雅脸上浮现出自得的笑容,这些天来他随连遭挫折,但以弱示敌,暗中却以水为兵,轻而易举便攻破坚城,饶是他涵养不错,此时得意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陶帅果然妙计,不费一兵一矢便摧强城,破强敌,末将连做梦也未能想到当如此用兵。”此时的王启年脸上满是敬佩之色,这些天来陶雅表面示弱,修筑长围,一副准备长期围攻的模样,暗中却将那些蛮人派到上游筑坝蓄水,将主力移到高处筑营,收集木材打制船只木筏,待到这几日连续下雨,水位高企之时,再派人挖开了对岸的河堤,开坝放水,果然一举冲垮了守军的城墙。这一切看起来简单,可实际上对于地势天气水利的了解,时机的掌握,军队的运动这几样缺一不可,淮南军那些随杨行密打下这片地盘的老将果然没有一个好相与的,自己比起这些父执辈来,还是嫩的很啦!
“贤侄,先前这城中守将与你有小挫,待会便让你为先锋,生擒那贼首,也好雪恨。”
“多谢陶帅!末将领命!”
湖州乌程,刺史府。陈允双手呈上一个细纸卷,这正是镇海军中信鸽上所用的急信。
“徽州来的消息?”吕方一边接过细纸卷,一面问道。
“正是!”
“又是密信?只怕不是什么好消息!算来陈璋的援兵也应该快到了,难道是战况不利?”吕方脸色凝重了起来,毕竟依照镇海军中信鸽的紧缺情况,除非是十万火急的消息,守将是绝对不会使用信鸽这种消息传递方式的。他小心的摊开信纸,不由得念出声来。
“淮南贼以水攻城,城西北角为水冲垮。雄领余众据子城坚守,如今有余众四百,粮不足月用,人有矢不满十。末将无能,覆军失地,已是待死之身……。”念到这里,吕方手指一松,已经将那信纸落到地上。
“什么,徽州府城已为淮南贼所取?此事当真?”一旁的陈允赶紧捡起信纸,急声问道,这些日子来,苏、湖二州的前线上还是保持着前些日子的平静状态,就是有几次小规模的遭遇战,淮南军也是一触即退,显然王茂章也是抱着静观待变的主意。
“信上说子城还在守军手中,不过从信上所书的情况看,也就是旬日间的事情了,淮南军得了府城,我军的援兵反倒成了客军,主客倒转,形势可就完全不同了。”说到这里,吕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杨行密手下这帮子老将,可没一个好相与的,也亏得他当年统御的住,好一个‘高材疾足’!也无怪乎当年朱温在清口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那要增派援兵吗?”陈允急道。
“不必了,现在就算派援兵去,等赶到徽州,那里的局面早就定了,现在就看陈璋够不够机灵,千万别再傻傻的冲上去让人家一口吃掉。这只是前哨战,只要正面王茂章那边打不开口子,我们就还有翻盘的机会。”吕方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好像一个输了一笔筹码的赌徒:“就看老天站在谁家那边,好戏还在后面呢!”
陈允点了下头,他从主上的口气中已经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自从他投入吕方麾下,听吕方用这种听天由命的口气说话还是头一遭。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他斟酌了一下口气,低声道:“大王,那是否要下令睦州、衢州等相邻徽州的州县加强防备,以备万一!”
吕方点了点头,低声道:“传令让温、台、明三州刺史,选拔州中勇壮,到杭州宿卫;还有,你替我修书至杭州,让奉天去一趟福州,向王审知借兵!”
“是!”陈允躬身领命,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王,那王审知并非等闲之辈,再说自古以来借兵都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现在形势当真到了这般地步吗?”
吕方脸上泛起一丝苦笑:“我岂不知道这借兵的害处,最多将温州割与那王审知便是,眼看就要到决战的时候了,淮南在广陵还有预备军,我们杭州那边可都快成空城了。再说我只是害怕现在如果不去借兵,到时候就算想借都借不到了。”
听到吕方这番话,陈允不禁哑然,他也不是傻瓜,已经听出了吕方话外之意:现在镇海军和淮南军战局胶着,如果吕方派出使者借兵,那王审知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又看在姻亲的份上,有很大的可能性会排出援兵。若是等到战局胜负已分,淮南军直逼杭州城下时,王审知那时候恐怕就会害怕不但不能救出镇海军,反而会给自己惹来横祸,不要说派援兵,不落井下石就算很有义气了。听到这里,他那张平日黑的发亮的脸庞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泛出灰白色来,又躬身拜了一拜,低声道:“微臣马上去办。”
吕方点了点头:“你速速去办,莫要走漏了风声!”
陈允应了一声,便小步倒退到门口,才转身出门快步离去了,只留下吕方一个人站在屋中。只见他站在那里苦思了许久,突然自言自语道:“钱缪在此立国百年,我吕方又如何不能?贼老天你尽管把折腾人的招数都使出来,看谁最先挺不住!”
徽州内城,精疲力竭的军士们斜倚着城墙的内壁,连多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到处都是紫黑色的血迹和武器的碎片;二十几个伤兵躺在墙根下,不时发出低沉的呻吟声,四周满是死者的尸体,比起这些尸体来,他们也就多了口气而已,多则两天,少则半天,这些伤兵也会加入这些尸体的行列。成群的绿头苍蝇在上空飞舞着,发出让人生厌的嗡嗡声,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子尸体腐烂和粪便夹杂的气味,
吕雄手里拄着一根长矛,一步一跛的行走在士卒身旁,不时弯下腰低声询问激励几句,身后吕十七领着几名老兵扛着瓦罐,给每个士卒们面前倒上一大木碗豆粥。其实守兵并不缺粮,起码现在还不缺,子城中也有水井,但糟糕的是没有燃料。洪水虽然已经退去,但是这子城之中早已是一地的烂泥,几乎所有可以点着的东西都被浸的透湿,根本没法点着,士卒们只好吃生米,淮南军又趁着水势乘船和木筏连夜发起了四五次猛攻,吕雄倚仗着子城中剩下的三具弩炮,好不容易才将敌军击退,已经是到了疲不能兴的紧要关头,幸好水势退去,城外满是烂泥地,淮南军的进攻士卒也没法踩着齐膝深的泥浆攻城,没奈何也只得退兵等待地上干了再攻,小城中的镇海军守兵这才有个了喘息的机会,吕十七这才有了余暇,拿几具破了的木盾劈碎了当引火物,又拆了两间屋子,煮熟了些豆粥送上城来,可是守兵一连苦战了一日一夜,早就累的忘了腹饥,绝大部分士卒都是毫无表情的倚靠在背后的墙上,对眼前的粥碗好似没看到一般,只有少数几个士卒伸手去够粥碗,喝上两口。看到眼前这般凄惨景象,连吕雄这等铁打一般的汉子也不禁觉得眼角一酸,落下泪来。
“刺史,大伙儿是杀脱了力,歇息一会儿,就有力气吃饭了,咱们淮上汉子,什么样的难处都能熬过去,更不要说城外的那些淮南贼了,待到大王的援兵到了,一股脑儿把折去的老本都给捞回来。”吕十七他是看着吕雄由一个光着皮肤玩泥巴的小孩儿长成执掌一州的刺史的,心目中便将其当做自家孩儿一般,看到吕雄落泪,赶紧出言安慰道。
听到自家人的安慰,吕雄擦了擦自家的眼角,低声道:“若我发现城外溪流水位异常,便警醒些早做准备,派人去城外堤防处警戒,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就算不派人警戒堤防,也应该巡防城墙的薄弱处,或者粮食和军士们撤到城中高处,又如何会致得此败。若是主公在此,定然不会这般粗疏,主公将一州之地,千五士卒交在我手中,我却致得此败,将士们苦战一日一夜,我连口肉都没法让他们吃上,只能吃口豆粥!”说到这里,吕雄喉头已经哽咽,说不下去了。
吕十七见吕雄这般痛悔,心头也如同刀割一般,可偏生他也想不出什么话语来安慰,这时,他突然眼前一亮,城外有几处水洼,漂浮着几只猪狗的尸体,已经被洪水泡的鼓鼓的,有些发白了。吕十七转过身来,低声道:“若是肉的话,某倒是还有些办法。”
淮南军大营中,陶雅高居首座之上,三军将佐分两厢展开,脸上满是志满意得的喜色,也无怪他们如此,自从出兵以来,诸事不顺,虽然没有大的挫败,但是面对人数只有己方零头的镇海军守兵,不但没有取得压倒性的胜利,反而吃了不少小亏,最后虽然将敌军包围在城中,但是兵法中有难莫大于攻城的说法,也不知道要多少条人命才能堆下这座城来。可却没想到形势急转之下,主帅以水攻不费一兵一卒便攻下此城,内城虽然还在残敌手中,但也就两三百人,也就是迟早的事情了,自从开战以来的各种不顺和晦气一扫而空,再比较起正面战场里的静默,这边可以算是淮南军取得的第一个大的胜利了,联想起与之而来的各种封赏,每个人的脸上不禁都露出了希冀的笑容。
“休宁县的探子来报,镇海军的援兵已经抵达了徽州,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休宁县了,军队数量约莫在三千到五千之间,正在向我们这边赶来,列位以为当如何应对呀?”陶雅点着身旁几案上的地图,发问道。
帐中的将佐们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开始争执起来,毫无疑问,眼下淮南军有两个选择:一、迅速攻下府城,然后以此城为基地击败镇海军的援兵,从而控制整个徽州,进取两浙腹地;二、留下少量军队继续围攻府城,带领主力进攻镇海军的援兵,达到控制徽州进取两浙的目的。这两者各有各的好处,第一个选择比较稳妥,无论是城中的残余守军还是镇海军的援兵,陶雅现有的实力都有着很大的优势,如果援兵直冲过来,淮南军可以利用现有的营地作为作战基地轻易的取得胜利。但是这一切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镇海军的援兵真的这么老老实实的直冲过来,假如援兵的将领利用淮南军攻取府城的时间,收集徽州州兵的残兵,重新占据休宁或者其他的徽州县城,徽州内的战事就会拖延下去,这对陶雅来说是很不愿意看到的,也是帐中的多数将领不愿意看到的。而第二种选择看起来很危险,淮南军必须分散兵力,放弃自己的根据地,与敌军的援兵进行胜负未定的野战,但是结合其实际的兵力对比情况来看,并没有实际上那么危险。毕竟内城的残兵已经极其衰弱了,如果不是凭借城墙的保护,不要说出击,连自保也很成问题了。援兵的数量也只有五千之众,淮南军拥有二比一的优势,只要淮南军主动出击,镇海军的援兵是没有机会和地方势力结合来扎稳脚跟的,胜利也是很有把握的,所以绝大部分淮南将佐都支持选择第二种方略,留下少量军队包围府城,主力拔营迎击镇海军的援兵。这样一来,留下围城的将佐自然没什么功劳,几个脑子机灵的已经抢着大声禀告道:“陶帅,末将愿为先锋,为大军前驱,讨伐镇海贼。”
陶雅看到帐中将佐争先恐后的上前求战,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笑意。的确任何一个主帅看到部属这般士气旺盛求战都不会不开心的。突然他微微的皱了皱眉,发现在求战的人群中有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影。王启年皱着眉头在那边苦思,好像有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情一般,难道这个以多智善战而闻名淮南军中的后辈想到了什么事情吗?
“启年贤侄,你别站在那边皱眉头,把你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让本招讨听听!”
王启年张了张嘴唇,好似有什么话难以出口一般,好不容易才开口问道:“末将斗胆问招讨一句话?此次吴王是要和那吕方一决生死还只是想要占据个一两州的地盘呢?”
陶雅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挑,笑道:“宣、润、常三州之兵尽出,吴王所领的广陵之众以为后镇,每个月光士卒的酱菜钱都有十万余贯,这般规模的用兵自然是要饮马浙江,生擒吕方啦!”
“既然如此,末将以为我等应继续包围徽州府城,引诱镇海兵援兵来攻。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王启年走到地图旁,指点着地图上徽州府城的位置道:“这徽州地形崎岖,号称‘八山一水一田’,人口粮食都不众多,宛若石狱一般,大军易进而难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吕方在徽州只留下很少的兵力防御,之后派出的援兵也很有限,显然这是由于徽州的地形决定了很难投入大军作战,无法对他形成致命的打击,因此吕方将主力集中在补给和交通都比较方便的杭嘉湖平原上,利用内线的机动优势逐次来击退我军从各个方向来的侵攻。既然如此,纵然我军打败了镇海军的援兵,完全占据了徽州,吕方的损失也有限得很,他的主力还完好无损,依然可以利用内线的优势地位,选择有利的交战时机。那我们千辛万苦的来到这里又是为什么呢?可如果继续包围府城,甚至围而不攻,镇海军的援兵将领就会向吕方索要增援,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削弱手中的机动兵力,削弱正面的防御兵力,这对整个战局是很有好处的。”
帐中的众将发出一阵不满的抱怨声,显然他们并不同意王启年的意见,这将使他们沦为一支负担副攻任务的偏师,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糟糕的呢?陶雅伸手压下不满的声浪,问道:“你设想的固然不错,可那吕方为何又怎么会听从你的吩咐呢?如果他不派出援兵,反而将现有的援兵撤走呢?毕竟从现有的情况看,他很清楚对自己最大的威胁是你父亲统领的大军。从过往的战例来看,吕方是个异常冷静的人,不会被你这样的小伎俩给骗倒的!”
“吕方没有选择!”王启年的眼睛放射出自信的光芒:“如果他撤走援兵,这就意味着他不战而放弃了徽州,毕竟现在还有半个徽州在他的控制之下。强敌压境,己方却不战而退,流言会把我们的胜利夸大一百倍,这样一来,与徽州相邻的那些州郡又会怎么想?四周的那些豺狼会怎么想呢?吕方付不起这个代价的。万一这样我军也没有什么损失,不战而取徽州,不也很好吗?”
陶雅皱起了形状美好的眉头,右手下意识的抚摸着颔下闪亮的长须,熟识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正在权衡两者的表现。突然,他的右手握紧了长须,沉声道:“传军令,令诸军退回营地,多出哨探,勿让城中残敌走了一人!”
时间流逝的很快,一晃就是二十天过去了,天上的雨下个不停,冰冷的雨滴落在地上,溅起好高的水花,整个府城中早已变成了一个大泥潭,空气的温度也下降了许多,俨然是一副晚秋的模样,谁还能想得到一个多月前,这里还是炎热的秋老虎呢?
“刺史,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快吃一口吧!”
吕雄睁开眼睛,这些日子打熬下来,整个人早就瘦脱了形,越发显得一对眼睛大的吓人。他抬头一看,却是屠武站在眼前,身上披了件破蓑衣,手中捧着一个木碗,热气腾腾的里面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一张皱纹交错的老脸上满是关心之色。
吕雄伸手接过木碗,问道:“不是前日就断粮了吗?哪里还有吃的,将士们都吃了吗?”
“每个人都分了一碗,只要是能喘气的都有份!”屠武答道:“这几日发了瘟病,死了一百多人,不然粮食早就吃光了,也不知这日子如何才是个头!”
吕雄没有答话,他喝了口汤,浑身上下顿时热乎了起来,这让他感觉好了不少。又吃了几口,发现汤里有几块很坚韧的东西,咬了几口,有些发涩,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费力的咽下了一块,问道:“汤水里是什么玩意,难道是马肉?可这城里早就没有马了呀?”
“是牛筋和牛皮,都是盔甲,盾牌和弓弦上弄下来的,反正这种天气,弓弩也用不上,弟兄们也早就没力气披甲拉弓了。一起煮了煮,省着点吃还能撑个十来天。”屠武的脸上神色很淡然,好似身经百战的老兵痞一般。
“十来天?”吕雄惨然的笑了笑,显然这个数字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依照推算,镇海军的援兵应该早就到了,拖到现在只能说明有其他的事情发生了。
屠武见状,也猜出了几分吕雄的心思,出言安慰道:“刺史别急,你是那等福命人,一定能熬到援兵赶到的那天。”
听到屠武拙劣的安慰,吕雄笑了起来:“福命人?哈哈!屠武你从军前是做什么的?”
“属下苦命的很,父母早亡,长兄又不收容,十来岁就入山烧炭为生!”
吕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问道:“那你猜猜我从军前是做什么的!”
屠武笑道:“末将不知,不过定然是将门子弟。“
吕雄突然大笑起来,手中的木碗落在地上,汤水溅了一地。一旁的屠武惊疑的看着吕雄,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引得主将这般失态。过了好一会儿,吕雄的笑声才逐渐平息了下来,他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道:“我是吕家的田客,父亲是,祖父也是,至于曾祖父就不知道了,想来也是的。看来我的出身只怕还不如你,至少你父亲还是自有田土的良民,不像我父亲是寄食与人。”说到这里,吕雄看到屠武脸上那副不敢相信的惊讶神色,突然感到一阵恶作剧的冲动。他站起身来,走到屠武身旁,压低声音道:“不要说我,就是大王他以前也是吕家的田客。那时候他和我一起在地里挖土,在阵上厮杀,便和现在你我一般。”
听到这般惊人的消息,屠武坐在那里,目瞪口呆,一时间根本无法消化。虽然吕方并不忌讳自己出身卑微,曾经为人田客的事实,但是随着他地位日高,声望愈隆,部属中对他的态度也日益变化。后来到江南之后,当地从军之人更没有几个知晓他旧日出身,那些昔日的庄中子弟出于为尊者讳的原因,自然也不会说出那些吕方出身的事情,屠武这等刚刚加入镇海军之人又如何知晓,吕雄如非是在这孤城绝境之中,也不会说出这些事情来。
吕雄看了看雨雾中的淮南军营,一副森严的气象,不由得叹了口气,突然转过身来,肃容对屠武道:“当年在吕家当土兵时,大王手把手教我如何练兵,如何行军,如何宿营,没有大王,我吕雄也没有今日。此番若是你我能活着出去,大王昔日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如何?”
跌坐在地上的屠武听到这里,翻身扑到在地连连叩首,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淮南大营,前部督帐中。王启年坐在几案前,手中拿着十几根算筹,口中喃喃自语,倒好似在算什么账簿一般。
“十七,十九,二十一,八,九,三十,加起来一共是一百零四。”王启年费力的得出了结果,显然这方面他并不擅长。他郑重其事的在纸上记录下结果,成功以后的他脸上并没有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反而叹了口气道:“没打一仗,就左营的半个指挥已经没了六分之一的兵力,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还有更糟糕的呢!”这是帐篷的帘幕被一下子掀开,一阵冷湿的气息随着一条人冲了进来。
“知悌,右营那边的情况如何,不会也这么糟糕吧!”王启年站起身来,进来的那人脱下挡雨的蓑衣,脸色青黑,头戴儒巾,正是王启年的记室参军戚知悌。
“糟糕透了。”戚知悌擦了擦头上的雨水,压低了声音:“几乎每个都都有士兵发病,生病的士卒脸色发黑,身体发热,昏迷不醒,大量腹泻,没几天就卧床不起。少的一个都有五六人,多的有三四十,面对这么多病人,那几个医生根本就束手无策。”
听到戚知悌的陈述,王启年的脸色越发阴沉起来,两三天前有人通报说军中出现染病的士卒,他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吩咐将生病士卒隔离起来,好生医治便是,却没想到随后病势便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各营不断有生病士卒的消息报了过来,病症的情况也大同小异,都是脸色发黑,身体发热,昏迷不醒,大量腹泻,随后就是大量的死亡。作为一个少时便从军作战的将门子弟,他很明白流疫对于军队的可怕,本来古代科学不发达,对于传染性疾病就没什么办法,更不要说军队这种人员集中,卫生条件差,又很容易遇到大量尸体的集团了。历史上大军遇到疫病,不战而亡的例子可以说是屡见不鲜。最近的例子就是杨行密,广德一战,如果不是孙儒所领的大军遇到瘟疫,孙儒本人卧床不起,无法迎战,杨行密也无法一战而胜,生擒孙儒。如今自己遇到这般情形,让他如何不越发惶恐呢?
戚知悌见王启年一时间也拿不出什么主意,便低声说道:“将军,你我不懂医术,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不如问问大夫该如何处理吧。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不错。”王启年如梦初醒的点了点头,像这等简单的事情他居然都没有立刻想到,实在是已经被疫病这等突然而来的打击弄得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属下来时已经将两名随军的大夫一同带来,此时便在帐外等候!”
“快,快请他们进来!”王启年叠声催促道,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作为唯一一个提出留在府城下围攻的将领,他很明白疫病的流行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这些天来营中早已有流言说自己贪功之极,倚仗父亲王茂章身居东南行营都统,一意孤行,身居下僚却挟持主帅。他也知道这些散播流言的都是那些妒恨自己拦了他们升官发财的军中同僚。只是他觉得这些流言也没什么作用,以上司陶雅的见识度量绝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只要自己的筹划成功,引得吕方分散兵力,最后对镇海军的侵攻作战成功,是非公道在人心,这些流言也自然不攻自灭。但反过来说,一旦这谋划失败,己方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放弃继续围攻府城,而白白放弃了水攻破城后的大好局面,淮南军的整个战局因此变得被动,那这些本来无害的流言就会变成致命的毒药,不但王启年自己,甚至身为东南行营都统,征讨镇海军主帅的王茂章都会因此受到牵连,这样一来,杨行密死后,好不容易才形成的权力平衡就会被重新打破,一想到这些,王启年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行,哪怕舍掉自己这条性命,也绝对不能允许这一切发生!”王启年握紧了拳头,口中喃喃自语道。
“将军,这两位都是军营中的大夫,疫病的事情,他们最清楚了!”帐门的帘幕被掀开,戚知悌引领着两名短打扮的汉子进来,正是淮南军中的大夫。
“二位不必拘礼,先坐下说话!”王启年见着两名大夫双目凹陷,目中满是红色的血丝,显然已经在营中忙了许久,已经是疲惫到了极点。饶是他焦急的很,还是先压下心中火气,柔声说道。
那两名大夫对视了一眼,便唱了个肥诺坐下,他们也是在疲惫到了极点,这两日来流疫来势是在太过猛烈,淮南军中也不过三十余名大夫,恨不得将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早就疲不能兴了,眼见的有得坐自然不会再拘礼谦让。
王启年此时心急如焚,也不再绕弯子,那两名大夫刚刚坐下便开门见山的问道:“这几日来前营中的疫病到底是什么病?到底是什么缘由?还有几日才可以平息下来?”
那两名大夫对视了一眼,眼中满是局促不安之色,显然王启年连珠炮般的问题他们很难给出满意的答案。年龄稍大的那名大夫眼见得王启年脸色越发阴沉,显然所剩的耐性已经不多了,只得小心的答道:“王将军,这几日来前营中的患病士卒多半体生高热,呕吐腹泻不止,多为伤寒之症;其原因乃是府城被淹之后,百姓牲畜尸体不得掩埋,多生瘴气,军士多有感染的,加上这些日子来雨水甚多,气温陡降,军士劳倦饥饿,起居失常,寒温不适,自然多有患病之人。至于平息下来嘛……。”那大夫说到这里,脸上露出难色,声音也低了下来。
王启年压下胸中的急怒之气,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二位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平息军中疫病的手段,只要王某做得到的,一定会想方设法为二位做到。”
那为年龄稍大的大夫见主将很好说话的模样,便壮着胆子说道:“王将军,这伤寒之病有内外之因,外因无非是风、寒、暑、湿、燥、火六淫之邪;内因是正气虚亏。军士们食物饮水都不洁净,瘴气横行,自然体内正气虚亏,连日下雨,将士们的衣衫都是湿漉漉的,住处又拥挤的很,在这种情形下,如何不会疫病流行;更不要说营中的医生和药品都缺乏的很,依在下的意思,只有退兵离开这里,让军士们获得更好的环境,才能平息疫病。”
“大胆!大军行止岂是你们两个小人可以致噱的!”王启年听到这里,跳起身来,鲜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高声呵斥道。
那两个大夫一下子就被吓趴下了,赶紧扑到在地上连连叩首,请求恕罪。戚知悌也赶紧为他们出言求情,王启年站在帐中,他其实也知道这两个大夫只不过说出平息疫病的唯一办法罢了,只不过听到“退兵“二字他就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将一直压抑在自己胸中的怒气发泄出去,可是他心里也知道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启年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戳破了的皮球一般,瘪了下来,他摆了摆右手,示意那两个大夫站起身来,问道:“除了退兵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那两个惊魂未定的大夫站起身来,互相对视了几眼,那个年龄稍小的大夫害怕同伴再说出什么激怒主将的话来,抢着答道:“我等才疏学浅,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王将军可否容我等先回去合计一下,再来回禀将军可否?”
王启年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那两名大夫赶紧叩了一下首,便小步退往帐门,随即转身逃走,显然这个帐篷对他们来说和虎穴没啥区别。
“将军!”那两名大夫一离开帐篷,戚知悌便低声道,显然他对于王启年的行动有什么话要说。王启年举起右手制止住了部属的话语,低声道:“我现在很累,你让我单独呆一会儿!”
戚知悌嘴唇张合了两下,还是躬身行了一礼,退出帐外,只留下王启年一个人留在帐中。王启年回到几案前坐下,目光迷惘,好了许久,他长叹了一口气:“时也,命也,难道老天爷也在帮吕方那厮吗?”
次日清晨,淮南军大营帅帐中,将佐们正分坐两厢,正等待着主帅陶雅的到来。除了位于左厢第一个的王启年以外,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竭力压抑住胸中的兴奋之情,从他们闪烁的目光中可以判断出,那个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共通的。
“徽州招讨使陶帅到!”随着一声宏亮的通告声,所有的淮南将佐们站直了身体,帐中立刻传出了一阵甲叶的碰撞声。陶雅快速的从帐后来到当中坐下,锐利的目光划过众人的脸庞,做了个示意众人坐下的手势。
众将佐坐下后,陶雅询问了几个诸如敌军动向、粮秣情况的问题后,便停了下来。这个停顿好像触动了某个无形的机关,右厢的一名将佐突然站起身来,拱手道:“禀告陶帅,末将有一件要事禀告!”
“哦?”陶雅做了个让对方继续说的手势,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齐刷刷的聚集到了那名将佐的身上,只有王启年好似丢了魂魄一般,目光聚集在自己的面前三尺之处,对帐中的事情置若罔闻。
“末将要禀告之事,乃是前营督王启年将军不恤士卒,导致军士多患疫病,死伤颇多,请陶帅责罚!”
那名将佐的控诉声便好似一滴水落入了滚烫的油锅之中,顿时激起了一片声浪。其余的将佐纷纷出声应和:“不错,王启年将军力主围城,结果连日下雨,土地泥泞,不但无法攻城,而且士卒多病,他必须为这个负责!”
“要不是他那日强要围城,现在我们早就击败援兵,获得大胜了,如何会呆在这城下,整日里在泥坑里打滚?”“前营的军士已经折损了五分之一了,这些都是身经百战的锐士,却未经一战就完了,这些都是王启年那厮的错!”
声讨他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好似要一下子就把他一口吞掉一般。可是王启年却是一副充耳未闻的模样,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三尺之地,倒好似聋子一般。
“肃静!”随着一声断喝,帐中顿时静了下来。陶雅脸上无喜无怒,静静的看着王启年,沉声问道:“王将军,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王启年站起身来,走到当中,屈膝跪下垂首道:“末将无能,至士卒多死,贻误军机,请陶帅责罚!”
看到王启年这般模样,两厢的将佐目光中闪现出一番快意。陶雅所领的军队乃是杨渥从广陵抽出加强王茂章的主力的,其中多有杨渥继位之后提拔的年轻心腹,他们此番出师,个个都憋足了劲头想要立下大功为自己未来的升迁之路铺上第一块砖石,可没想到出师之时陶雅居然把先锋这个最容易立功的位置交给了王启年这个“外人”,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因为王启年仰仗了父荫的原因,许多人心中都对这个拦在自己的前进道路上的“挡路石”生出了怀恨之意。后来在进攻的道路上,陶雅又将几乎所有立功出彩的机会都给了王启年这个故人之子,这更是印证众人心中的猜测,只是王启年也的确做的不错,众人没有机会将怨恨表现出来罢了。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好机会,自然是“墙倒众人推”,每个人都在琢磨着如何在这个机会为自己获取最大的利益。
陶雅看着直挺挺的跪在下面的王启年,目光闪动,显然正在考虑应当如何处置这个故人之子。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众将佐也都屏住呼吸,看主帅会如何处置此人,一时间帐中陡然静了下来。
“王启年伤士顿兵,有负重托,革除差遣,押赴后营看管,待回师后再做处置!”陶雅宏亮的声音回荡在大帐中,两厢的将佐们兴奋的交换着眼神,总算搬掉这个自进兵以来便一直压在他们头顶上的石头了,接下来的就应该出兵攻击镇海军援兵,攻取徽州全境了,几个最为心急的已经准备争夺前营督这个抢功的有利位置了。
“自从出兵以来,顿兵城下月余,士卒多病,明日引兵转进绩溪,以待敌军之弊!”陶雅接下来的一句话好像一盆冷水浇在那些将佐的头顶上,却万万没有想到王启年的倒下并不意味着通往战功的大门就向他们敞开了,正要一起开口劝谏,却只见陶雅沉声道:“吾意已决,尔等立刻回去准备,午后便开始拔营!”说罢便起身出帐了,只留下一众将佐面面相觑的呆立帐中。
数日后,绩溪县城旧址,淮南军后营,王启年斜靠在草堆上,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帐篷顶部,在那里一只蜘蛛正在努力的织网,这个几个时辰前还为营中爆发流疫而烦躁不安的人现在却好似将一切都抛在脑后了,正饶有兴趣的研究着那只昆虫。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帐帘被掀开了,陶雅走了进来,回头对尾随的亲信道:“你们就在外面等一会。”
陶雅待厚厚的帐帘落下,将帐篷内外隔开,便转身低声道:“启年,方才我罢去你所有差遣,你可怨恨某家!”
此时王启年已经站起身来,笑道:“方才分明是叔父为末将解围,我谢叔父都来不及,又怎会怨恨!”
“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陶雅满意的笑道,他方才那般作为不过是给众将看的,反正军中差遣随事而设,并非阶官,王启年的父亲就是淮南东南行营都统,回去后什么样的差遣没有?他被贬的原因也是军中发生疫病,这又并非王启年主观行动所能预料避免的,回去军中虞侯也不会给他什么治罪,算来不过是避避风头罢了,陶雅这一手实在是漂亮的很。
这两人都是聪明人,对言两句便明了了对方的心意,不由得相视而笑。片刻之后,陶雅轻声道:“我此番用你为先锋,固然有看着你长大,知道你的本事的原因,更是因为你曾经与那吕方打过多次交道,对其知之甚深的原因。此番我退回绩溪,固然有养兵蓄力,不可轻用其锋的缘故,更有故意示弱,想要引得敌军冒进一举破敌,不过看镇海军援兵入徽州以来,就据休宁而静观其变,并不冒进,只怕此计诓不到他。”
王启年叹道:“我本欲围府城而不攻,引敌军援兵来救,再一举破之。这府城守将姓吕名雄,乃是那吕方的心腹,细微时便跟随他,并非寻常部将。援军主将竟然都能熬得住,只怕陶帅这计是不成的。”
正当王启年和陶雅二人正在后营慨叹战事艰辛的时候,在不远处的另外一顶帐篷下,十几条汉子正围坐在一起,低声的商谈着什么,看他们身上服色,都是淮南军中的中层将佐,个个脸色不满,倒好似在抱怨什么事情一般。
“进一步,退两步,像这般下去,也不知哪一天才能打到杭州去!”
“杭州?秋老四,你还指望能打到杭州?这般下去咱们不被镇海军赶回宁国县就谢天谢地了!”
“按说这陶帅也是先王留下的老将,看他水攻破城,兵法韬略也都数的着的,怎么这仗打得这么憋屈,不就是病死了几个人吗?却退兵了,当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这般还不如去当沙门吃斋念佛算了!”
这时一人冷声道:“有啥奇怪的,陶帅有私心呗!自然这仗就打得糊里糊涂的。你们想想这次那么多将佐,为啥一定要那王启年当先锋?还不是他老爹是这东南行营都统,这次那姓王的力主围城,结果病死了那么多人,城也没拿下来,陶帅又怎么了他了?去了差遣,回去处置,他父亲就是都统诸军之人,还能怎么处置?”
此人说完,帐中顿时静了下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沉思的神色。这时旁边一人疑惑的反驳道:“你这话不对吧,那王启年虽然是都统的儿子,可我们也都是大王府中出来的人,陶帅不会不知道呀!都统再大能大过大王吗?陶帅又岂会偏袒那个王启年,应该是别有原因吧!”
“什么别的原因,你懂什么?那些老将根本就不把大王放在眼里,把着权柄不放,军中多半是他们的故旧子侄。你想想若是咱们立功了,论功行赏,不是不得分出些兵权来?这些老家伙又怎么会情愿?所以这仗才打成这般模样。咱们也不是没见过阵仗的小孩子,两军交战多则一两个月,少则十四五天,总得见刀兵吧!哪有这般模样,把着几万大军一动不动,又不是在看堂会,那些老家伙分明是想把这兵权不放,跟咱们大王讨价还价呢!”
“说的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军帐中立刻爆发一阵叫嚷声,几乎将帐篷顶给掀开了。原来那日陶雅发出退兵的命令后,淮南军的将佐们虽然不敢违背命令,但是心中还是充满了不满,尤其是这些原先出自杨渥门下的人,更是明了眼下淮南主弱臣强的局势,视陶雅、王茂章等人为挡在自己立功封侯路上的绊脚石,于是便时常暗中联络聚会。
一名首领模样的军官低声道:“大伙静一静,咱们都是大王的人,这帮老家伙若是老老实实的为大王做事倒也罢了。可若是像这般心怀叵测,咱们可不能答应,得合计一个办法来,不然大王养了咱们和养了群狗又有什么区别?”
“不错,依我的意思,咱们派人送信回广陵去,将这里的情况禀告大王,让大王把陶雅那厮换了,用陈潘将军来带着咱们大伙儿,一定能三下五除二将这徽州平定了!”一人起身提议道,他说的陈潘的乃是杨渥昔日身边的部将,与范思从并称,乃是杨渥的左膀右臂,极为信重。听到他的名字,帐中众人纷纷赞同。
“我看不行!”方才那首领模样的军官摇头道:“那王茂章与陶雅是一丘之貉,穿一条裤子的,又有都统诸军的权柄,你让陈将军来这里当偏师的头领,那个王茂章稍微使个绊子,陈将军就要吃大亏,不如索性让陈将军代了王茂章那厮的位子来的方便。”
听到这番话,帐中人人皆喜,于是众人选个识字的,将这里的情况写成书信,又挑了两个把细的士卒,吩咐其尽快送回广陵。之后首领命令所有在场的人都发下毒誓,这才各自回到自己营中不提。
随着徽州前线战事的平息,整个淮南和镇海军的战事也重新平静了下来。吕方在得知吕雄并没有在围城中丧命后,便修书以陈璋为徽州团练使,统辖徽州诸军。接下来在得到了威远军王审知三千援兵和十万石粮食后,作为回报,王审知得到了那剩下的半个温州。在得到了这些军粮和援兵之后,镇海军的水师活动开始变得频繁了起来,不断有船只出现在常州附近的江面上,袭击过往船只,攻击沿岸的村庄,有少数大胆的战船偶尔有出润州附近的江面上,袭击从长江中上游下来转由运河北上的各种船只。一时间淮南东南各州府风声鹤唳,只要看到镇海水师特有的那种宛若乌龟模样的战船出现,沿江百姓便四处逃亡。
“啪!”一封帛书被狠狠的摔在地上,滑出去好远。王座上的杨渥身穿紫袍,脸上早已气得通红。一旁的范思从赶紧劝慰道:“大王且息怒,保重万金之躯。”
杨渥霍的一下站起身来,一边快步疾走一边怒道:“‘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吾军深沟高垒,以待敌敝。’他王茂章奏章里这几句话我都快会背了,开战已经两个多月了,他领着四五万大军就在那里挖土修墙!陶雅领着一万人在徽州打了一仗也退回去守着了,敢情他们打算等到吕方那厮老死了再进军吗?要是这样,还用得着他们这几个老家伙,我从王府里把那个教书的老夫子派去就行了,起码人家给我的奏章还知道换换花样。”
“大王息怒!”范思从耐心的劝谏道:“王宣州、陶招讨都是先王留下的良将,身经百战,他们这般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两军交战最忌讳的就是事权不一,大王且宽心。镇海吕方能以一介土豪到今日之位,其必有过人之处,他们两位小心也是有道理的。”
看到范思从这般模样,杨渥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言语。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他方才说的也不过是一时的气话罢了。正如范思从方才自己所说的,自从杨行密将其派到杨渥府上,便任凭驱策,便如同忠犬一般,无论是杨渥在广陵为检点衙内诸军,还是到宣州为观察使,-范思从都是鞍前马后,奔走不已。杨渥虽然世事历练还不够,眼光和处事的手腕还不够老辣,但也不是傻子,对于眼前这人的忠诚还是信得过的,只是一时间面子上过不去罢了。过了半响功夫,杨渥转过身来,看到范思从还是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心中不由得一软,哼了一声道:“罢了,我信得过你,方才本王若是话语中有重了的,范舍儿你也莫要放在心中。”
范思从在地上又磕了个头,方才站了起来到:“某家受杨家两代之恩,打了杀了都无妨,几句话又算得什么。只是王宣州的任命是老大王遗命。以老大王的眼光手腕,这般做必有其原因。大王只要拱手而待,再过月余定然有佳音回报。”
杨渥听到范思从搬出了杨行密的牌位来,脸上露出了悻悻然的神色来,低声道:“父王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人心叵测,他又岂能样样都算得准的,有些人他在世的时候那些人忠心耿耿,可未必他不在了还是一般模样。这些老家伙本事自然是有的,只是现在高官显爵,田产美婢什么都有了,自然胸中的那股子锐气也就没了,爱惜羽毛起来了,有如何能破敌呢?”
听了杨渥的话语,范思从也默然不语。杨渥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只是杨渥的夹袋中虽然不乏人才,但是从威望和经验来说都还不足以统领大军,杨渥自身的威望和名分又不足以指挥那些老将,一旦战局胶着便出现了这种状态。这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杨、范二人目光向屋外投去,只见门外走进一名绯袍汉子,正是与范思从同为杨渥左膀右臂的陈潘,陈、范两人分统杨渥新建的东院马军,可谓杨渥寄托腹心的任务。只见这陈潘神情激动,好似有什么要紧事情要禀告杨渥一般。
“陈伴当,这般匆忙,莫非前线战事有变化不成?”杨渥见状急问道,这陈潘在他还未继位之时,便跟随在身边早晚相随,所以在他继位之后,私下里还是不以官位想成,而直呼其为伴当。
陈潘敛衽拜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了上去,低声道:“大王猜的不错,正是陶雅军中传回的消息。”
杨渥接过书信,拆开细看,脸色便越发阴沉了起来,范思从在一旁看了不由得起了疑心,这前线战事有了变化,传到的书信都要经过自己的手,这参预机密之权王府之中不过寥寥数人,自己便是最核心中的一个,就连个那满脸伤疤的严先生都及不得自己,怎的陈潘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这封书信,自己却是丝毫都不知情,倒是怪异的很。
范思从正思量着,一旁的杨渥已经耐不住性子,将那书信丢到几案上,恨声骂道:“好个陶雅,好个王茂章,这两人好大胆子,竟然敢串通起来如此欺瞒于我,当我杨渥是个死人吗?”
范思从赶紧捡起书信,正犹豫自己是否可以看,杨渥已经恨道:“范舍儿你看看,纵敌不击,敌前退兵,难道这就是父王选拔的良将,这两人分明是居心叵测,说不定这两人与田、安二贼一般,正在和吕方那厮勾结,准备起兵谋反呢!”
“大王且慎言!”范思从赶紧出言劝阻,可是他的心里此时也犹豫了起来,依照心中所写的,进攻徽州的淮南军在水攻破城之后的大好局面下,却不但没有攻击援兵,控制徽州为进一步进攻两浙腹地做好准备,反而呆在城下浪费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接着又莫名其妙的退回绩溪,将出兵以来的成果尽数舍弃,再联系起正面王茂章的行动,的确很蹊跷。更不要说这信并非一人之辞,信的结尾有十余处画押签字,其中好几个都是他熟悉的字迹,都是淮南军中的将校,这么多人众口一辞的攻击,让他的心中也不禁犹疑了起来。
一旁的陈潘早就耐不住性子,高声道:“不错,大王,那王茂章与吕方在董昌之乱时便有过同僚之谊,他儿子王启年与吕方的关系更深,当年吕方投入淮南军便是此人替他引荐的,这几个月来那王茂章不动一兵一卒,只是要兵要饷,谁知道这两人会不会勾结起来,倒戈指向广陵呢?这防人之心可千万少不得呀!”
范思从看到杨渥在上首来回踱步,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正在思量应当如何处置,赶紧上前道:“大王,这些都只是一面之辞,并无王宣州直接勾结吕方作乱的证据。当年那吕方乃是淮南部属,王宣州与之有旧谊也是正常的,可千万不能一时冲动呀!”
陈潘在一旁却是意见相左:“范长史,话可不能这么说。信上的签字画押你也都看见了,十几人可都是广陵出去的将佐,怎么可以说是一面之辞。再说这等事哪里能弄到十拿九稳的证据,等到王茂章那厮大兵过了江倒是证据确凿了,可那时候就已经晚了。这年头宁为祸首不为苦主,这个道理你总知道吧!”
陈潘与范思从两人在那里挣得不可开交,杨渥却坐回座椅上,低头思索,一言不发。陈范两人见状,也不再争论,只是一齐盯着杨渥,等待将主的决定。
“范舍儿,你去请严先生来!”
“是!”范思从转身向屋外走去,心中觉得一阵心安,主公虽然年龄不大,但是也知道多纳雅言,这可是个好兆头。
过了半响功夫,范思从便带了严可求回来,二人进得屋中,行罢了礼。杨渥便将那书信递给严可求看了,说明了事情原委。严可求看罢了信,沉思了半响答道:“单单从这封信中小人也无法判断出王将军的心思,毕竟兵法之道,千变万化。我等都是局外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说到这里,严可求顿了一下,杨渥不由得一阵沮丧,暗想你这厮也说不出什么新花样来,正要让严可求退下。却听到严可求继续说道:“只是,纵然不知王宣州是否有谋反的图谋,也是有万全之策的。”
听到严可求这般说,杨渥不由得精神一振,笑道:“严先生有以教吾!”
“不敢!”严可求脸上那几道伤疤抽动了两下,应该是笑了一下:“在下记得大王曾经任过宣州观察使一职,先王去世之时,回广陵又匆忙的很,想必在宣州府库之中还遗留了不少物件吧?”
杨渥听了一愣,却不知道严可求为何突然将话头扯到这边来了,便随口应答道:“是有些器具丢在那边,都是用的熟了的,倒是可惜得很。”
严可求笑道:“甚好,大王可遣一亲信之人,到王宣州处,以为府院使,督领财物粮帛出入,便说将府库中的旧物用的熟了,要取回广陵用便是。”
杨渥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他也知道严可求这当口绝不会让他去向王茂章要那些杂物,其话语中必有深意,只是皱眉苦思,过了半响,杨渥猛然击掌赞道:“好个妙计!严先生果然好办法!”
这是陈、范二人还没有转过弯来,看到杨渥已经猜想出来了,只得询问严可求。严可求笑道:“其实这事说穿了一文不值,二位都是娴于军旅的,应该知道军无粮草不行。王宣州手中有五万大军,每日所消耗的粮秣军资便是一个大数目,若大王的亲信卡住了这个口子,王宣州就是再有本事,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呢?”
陈、范二人听了不由得连连点头,严可求这招其实就是派出了一个控制后勤的监军,王茂章手中的军队除了自身的宣州兵外,还有润、常二州的州兵,只要能控制后勤权力,王茂章的军队调动自然都在那个亲信眼中,也就不可能和吕方勾结了。而且杨渥这个要求冠冕堂皇,也由不得王茂章拒绝,这严可求转眼之间就能想出这个办法实在是一个厉害人物。
“王宣州若是忠心不二,自然不会拒绝大王的要求。不过也不能不防备万一。”严可求压低了声音道:“为防止王宣州当真有叛心,大王应当先招一重将,准备停当,如果王宣州有叛心,便立刻先发制人!”说到这里,严可求的声音里阴气毕露,满是杀意。
杨渥点了点头,沉声道:“陈将军,这次你便去王茂章那边一趟,若是无事,你便好生辅佐;否则的话!”说到这里,杨渥顿了一下:“招马步都指挥使李简,领精兵五千,屯于城南门外待命!”
“喏!”陈潘敛衽下拜,应声如雷,目光中满是兴奋和激动。站在一旁的范思从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话,双目中流露出忧虑的神色。(八度吧www8du8com百度搜索)
宣州广德,自从台蒙平定了田、安之乱后,继任宣州观察使,便苦心经营此地,其目的不问可知。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www8du8com八度吧)王茂章被任命为东南行营都统,都督宣、润、常三州军事,指挥征讨镇海军的战事之后,并没有将自己的幕府留在宣州城中,而是放在广德这座重镇,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这座江南重镇控扼两浙咽喉,直逼吕方心腹的地理位置。
宽大的帅帐之中,只有王茂章一人,站的笔直,面前悬挂着一副宽大舆图,上面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各种标志,都是标记着淮南军与镇海军对正峙近十万大军。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目光一瞬不瞬,仿佛要用目光将那舆图刺出一个洞一般。
这时外间一名校尉进得帐来,敛衽下拜道:“启禀大帅,广陵有特使赶到,在外间等候。”
“喔!”王茂章应了一声,刚硬如铁的面容并没有一丝变化,过了半响,他才转过身来冷声道:“让他进来吧!”
那校尉应了一声,便小步倒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重新引领了一人进来,正是陈潘。陈潘进得帐来,只见王茂章独自一人,背对着自己,正看着挂在壁上的舆图,眉头一轩正要发怒,转而想起来时范思从叮嘱自己的话,才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末将陈潘拜见大帅!”
王茂章转过身来,目光淡淡的在陈潘身上一扫,淡淡的道:“陈将军一路辛苦了,不知你此行有何贵干啦!”
陈潘这一路上早就把要说的话背了个滚瓜烂熟,他也懒得绕弯子,先拱手对东北方向虚拱了一下,高声道:“末将此行乃是受大王之命,取回一些大王在宣州时落下的旧物,还望大帅行个方便?”
“旧物?”王茂章皱起了眉头,脸上现出了狐疑之色,以陈潘现在的地位,乃是杨渥左膀右臂,这等人物又岂会被派出来办这等小事。陈潘见状,也懒得解释,从怀中取出一封敕书,双手呈了上去,恭声道:“大王在信中说的一清二楚,大帅一看便知。”
王茂章接过书信,又上下打量了陈潘一下,方才打开细看,他越看脸上的那一对浓眉便越是皱的厉害,待到最后他看完信几乎成了一个“几”字。
王茂章回到座中,将那敕书放到一旁的几案上,沉声问道:“陈将军可知这信中的内容?”声音平静的很,但是若是细听,便能感觉得到其中的寒意。
陈潘昂首答道:“临行之前大王倒也有提点过一二,此次除了让末将取回旧物,还让末将在大帅这里当个粮料使,也好有点长进。”
“粮料使?陈将军这般大才,为何不干脆做个观军容使岂不更好?”王茂章突然怒声喝道,只听得哐当一响,却是方才引领陈潘进来的校尉被王茂章的怒喝吓得碰落了一旁的铜盘。原来这观军容使乃是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的简称,乃是唐代后期由监军发展而成的使职,肃宗时﹐郭子仪﹑李光弼等九个节度使围安庆绪于相州(今河南安阳北)﹐肃宗因子仪﹑光弼皆元勋﹐难相统属﹐故不置元帅﹐而以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总监九军﹐成为事实上的统帅,观军容使从此得名。其后担任此职无不是天子极其信重的宦官。唐末田令孜、杨复恭等有名的权阉都担任过此职,王茂章这般说,话语中颇有指责杨渥之意。
陈潘脸色涨得通红,心头已经怒到了极点,王茂章话语中颇有指责自己是阉人之意,身为一个男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大的侮辱?他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入帐之时,已经将佩刀给缴交上去了。
王茂章在上首看的清楚,冷哼了一声道:“陈将军意欲如何,莫非要杀了老夫不成?”话语中已经有了几分杀意。
陈潘正是初生牛犊的年纪,被王茂章一激,便昂首道:“不错,你为淮南重将,却居然敢出言诋毁大王,吾等受大王俸禄,自然要杀你!”
“好,好,好!”听到这里,王茂章不怒反笑:“想不到你倒是个不怕死的,老夫今日杀了你也就和捏死只蚂蚁一般,倒也不在乎这一刻。看你也是个武人,应当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老夫领着数万大军,两军之间形势千变万化,多了个拘捉在身,如何能随机应变,破敌制胜。本朝安史之乱之时,九节度围相州安庆绪之役,兵非不精也,将非不勇也,然事权不一,将帅相疑,结果惨败与叛军,是以河北三镇之祸贻害百年,这个道理你该不会不懂吧!”
陈潘冷笑了一声,辩驳道:“此一时彼一时,情形不同如何能够类比。你领着五六万大军,每日里靡费军资,却不上前一战,这是什么道理?陶雅在徽州水淹破城后,为何却自动退兵,这又是为什么?你若是心中无愧,又为何不愿交出后勤之权?莫非是与那吕方勾结,想要行那不轨之事不成?”
陈潘这一席话说完,王茂章脸上油然生出一丝傲色:“老夫跟着先王打天下的时候,你们这帮子小崽子还在玩泥巴呢!兵法上的阴阳变化的奥秘又其是你们明白的了的?大王身边尽是你们这等蠢货,才会做出这等蠢事来,尔等且回去禀告大王,便说待老夫先破镇海贼后,再回师广陵为其清除身边的小人!”说到这里,王茂章便挥手作势,示意陈潘退下。
此时的陈潘早已气得咬牙切齿,他也知道自己此时处身险境,生死悬于人手,便也不多言,冷哼了一声,便往外间去了,那校尉便随之出帐。过了好一会儿,那校尉回到帐中,低声道:“大帅,陈将军他出帐之后便上马走了。这个,这个。”那校尉重复了几下,上前几步道:“他回广陵后,吴王会不会对大帅不利呀!”
王茂章听了部属的话,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闭紧了双目,过了半响,他张开双眼,低声道:“召集众将,准备进攻!”
数日后,广陵吴王府,杨渥脸上满是怒容,喝道:“这老匹夫太不像话了,居然敢如此跋扈,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大王了!”
陈潘站在下首,低头不语,一旁的范思从脸上满是焦急之色,想着如何劝谏,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只得不住的向下首的严可求使着眼色,只是严可求脸上都是纵横交错的伤疤,也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严先生,你说现在应当如何行事!”杨渥突然走到严可求的面前,高声问道。
严可求低眉垂首,倒好似老僧入定一般,低声道:“此事干系重大,无论成与不成,这攻伐镇海军之役已经败了七八成,大王可要想明白了!”
场中一下子静了下来,的确正如严可求所言,王茂章这等人物绝对不是那种束手待毙的人物,只要杨渥一动手,自然会出现混乱。眼下两军对峙数月,一旦一方出了问题,局势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范思从正要上前劝谏,杨渥已经沉声道:“如今之计,只有速速行事了,如果那老匹夫与吕方有勾结,那自然是应当早早动手;如果没有勾结,只要我方动手的快,吕方以守势为主,等到发现情况不对,已经来不及了。”
“来人,传令给马步都指挥使李简,让他速速渡江,目标——宣州!”杨渥不待部属出言,已经高声下令。
湖州乌程,经过近三个月的对峙,就如同承受着重压的石墙一般,镇海军的防御虽然还没有崩塌,但是许多地方已经出现了松动的迹象。在军中服役的州兵逃跑的人开始增多,日益沉重的劳役和赋税开始让后方的百姓开始抗税和暴动,前线的将佐们抱怨和要求出战的声音也开始大了起来,只是碍于吕方的威望,才没有变成当面的顶撞,在这些将佐的记忆中,他们从没有过这样长时间的相持。的确对于唐末五代的那些藩镇来说,由于双方经济和政治基础的薄弱,一般多是以迅速的速决战解决问题,像这样消耗巨大的总体战没有一方愿意接受。
“大王,杭州骆牙推来信了!”陈允拱手呈上了一封书信,正对着几案上的地图的吕方一边接过书信,一边笑道:“我敢打赌,那厮信中定然又是叫苦之词,幸好这次从威远军那边换来了十万石粮食,不然迟早被他唠叨死!”
“大王说的不错!”陈允笑了笑,脸上却满是忧色,显然他也对眼前的战局很不乐观,他低声道:“淮南民力远胜我方,这般消耗下去,总不是办法吧!”
吕方摇头道:“淮南民力虽然远胜我方,但是我们只有一个敌人,他却有很多敌人,更重要的是。”吕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压低了嗓门道:“我吕方既是镇海之主,又是大军统帅,他王茂章只是大军统帅,并非淮南之主。两军对垒,战场不一定只是在阵前!只要我们坚持下去,肯定能够等到机会!”(八度吧www8du8com百度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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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允看到吕方紧抿的嘴唇,本来还有些动摇的心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了。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这些年来吕方领着众人走过的道路让陈允禁不住对之产生了一种迷信的感情,仿佛只要是他说的话就一定会便变为现实,这种感情在后世有一个特别的称呼——“个人崇拜”。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吕方与陈允一齐转过头去,只见范尼僧手扶门框,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前,脸上满是一股子狂喜到不敢相信的神色。吕方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打趣道:“尼僧,有何等事弄得这般模样,莫非是天下掉下个霹雳,一下子把淮南兵全打死了。”
这时范尼僧喘息稍定,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虽然淮南贼未遭天谴,不过也差不离了。独松关守将遣信使来报,说淮南王茂章引众来投,如今正在关下休息,如何处置请主公示下!”
“什么?“陈允失声惊呼,脸上全是惊诧莫名的表情,他正要上前询问详情,看到一旁的吕方还是坐在那里,脸上神色如常,脸上不由得一红,赶紧收回了脚步,小心的侍立在吕方身侧。
“守将确定是王茂章本人吗?信中可有说明王茂章来投的原因?随行的人马有多少?”吕方一阵连珠炮的问题让范尼僧有点应接不暇,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送了上去,竭力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道:“听信使说,守将还特别挑了几个以前见过王茂章的将佐去验证,的确是王茂章本人。至于原因和随行人马,他也不是很明了。”
吕方接过书信,小心翼翼的打开细看,陈允与范尼僧两人紧紧的盯着吕方的脸色,仿佛这样能够从吕方的脸色中猜出信上写了什么来。陈允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已经凝固了,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吕方突然站起身来,随手将信纳入怀中,急促的下令道:“快下令殿前左厢骑军准备,马上随我去独松关。陈掌书和我同去,范长史你留下来镇守乌程,还有,命令各军准备停当,随时准备应战。”说罢便快步向外间行去。
“喏!”陈允与范尼僧赶紧躬身领命,两人还没抬头,便听到咔嚓一声轻响,一看才发现是吕方走得太急,穿的木屐被门槛带了一下,折断了木齿。
独松关下,蜿蜒的官道从远处蜿蜒而至,然后通过关城,通往杭州。在官道左侧,横七竖八的布置着十余顶帐篷,军士们散坐于其间的空地,战马低头啃食着地上的野草,不时抬起头摇摆着耳朵,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发出一两声轻嘶,整个军营仿佛笼罩在一股迷惘的气氛中。
一名军官从帐篷里走出来,看到这番景象,不由得怒骂道:“你们这些杀才,居然让战马随便吃这些湿草,难道不知道这样要拉肚子的吗?军中失马者要如何处置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说到这里,那军官便捡起一旁的皮鞭抽打过去。
躺在地上的骑兵躲闪不及,顿时被抽的满地打滚呼痛,四周的士卒们赶紧围拢过来,其实也难怪那军官这般恼怒,马其实是一种极为娇贵的动物,尤其是军中使用的战马更是如此,绝对不是随便割些草喂喂就行的,还要大量的大麦、豆类等马料,否则马就会掉膘乃至死亡;更糟糕的是,马和牛不同,他不是反刍动物,无法像牛一样迅速的吃下大量的草料,慢慢咀嚼消化,结果就是马一天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用在进食上,所以骑兵很大的一个任务就是照顾马匹,乃至半夜起来给马匹喂食,古代军法里坐骑无故消瘦骑士都要受到很重的惩罚,尤其是在缺马的淮南军中,像这般慢待坐骑掉脑袋都不是不可能。
那军官一边抽打,口中一边“千刀杀万刀剐“的痛骂,突然觉得手腕一紧,却是被一名围观的士卒给抓住了。那士卒满脸都是怨愤之色,亢声道:“大伙儿一路从广德赶过来,关上的镇海军连人的口粮都不给,哪里还有马料干草。大家的家眷都还落在广德,你要是逼得狠了,最多一拍两散,咱们回头去也就是了,最多是掉脑袋的差事,总胜过骨肉分离还挨你的鞭子。”这人话音刚落,四周围观的军士也鼓噪了起来,这些人就是王茂章的亲信,约有千五人,几乎全是骑兵。原来杨渥得知王茂章逐回陈潘后,当机立断,立刻派李简领兵五千,渡江直取宣州。等到王茂章得到消息的时候,宣州已经为李简所得,他麾下宣州将佐家眷多半都在宣州,立刻人心惶惶,他见状不妙,只得裹挟了这些骑兵一路往独松关,投奔吕方而来。独松关上的镇海军守将见状也不敢让他领兵入关,只是一面派出急使请示吕方,一面拿出了十几顶帐篷让其在关下宿营,自己在关上刀出鞘,箭上弦,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至于这些来意尚不明的敌军的吃喝拉撒自然是一律不管,更不要说战马的草料问题了。
那军官看到四周那些本来还在围观的军士围拢了过来,个个都是要寻衅的模样,不由得慌了神,赶紧抽回手,拔出腰刀晃了两下,威吓道:“尔等要作死吗?还不快都给我滚回去,不然个个插箭游营!”他虽然嗓门不小,声色俱厉,可目光游移,分明是在寻找退路所在。四周的士卒早就看出了此人的老底,只是围了上来,目光中满是嗜血的光芒。
眼看一场军中哗变就要发生,古代军队本来就是一个等级森严的暴力团体,而维持森严的等级的就是严刑峻法,于是上下之间本来就充斥了仇恨和恐惧,一旦维持这个等级的力量不复存在,这些仇恨和恐惧就会以千百倍的威力爆发出来,所以军中哗变与其他民变在血腥和残暴程度方面要可怕的多。更可怕的是,哗变流出的每一滴血都会要求千百滴血来补偿,这本身就会为暴乱之火提供更多的燃料,让其无限度的蔓延开来,每一个潜在的野心家都会巧妙的利用这个机会,从中谋利,直到这一火焰将所有可以毁坏的东西全部毁灭,这个火焰本身才会逐渐熄灭。
那校尉终于崩溃了,他丢下佩刀,疯狂的转身逃走,徒劳的想要从人墙钻出一条逃生的通道。愤怒的士兵将他掀倒在地,狠狠的用脚猛踢他的四肢和躯干。那军官绝望的挣扎着,发出尖锐的求救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尖叫声逐渐平息了,士卒们停止了殴打,散开来,在地上躺着一个奇怪扭曲着的**,除了不时抽搐的手指以外,没有什么能将其与一个活物联系起来。
乱兵们气喘吁吁的看着同伴们的面容,他们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表现——发泄后的满足和疲倦,但是更多的是对前途的茫然和对即将到来的惩罚的惶恐,现在该怎么办呢?
“戗!”方才那个阻止军官殴打同伴的士卒拔出腰刀,猛的在那军官的尸体上砍了一刀,大声喝道:“弟兄们,咱们现在只有抱成团来,才有一条出路,咱们每人都在这狗贼身上砍一刀,谁也别想脱了干系,谁要是不砍就是想出卖兄弟的孬种,莫要怪我毛五*不讲袍泽义气。”说到这里,那士卒猛的虚劈了一下横刀,脸上满是杀气。
场中稍稍静了一下,那毛五身旁的军士拔出刀来在那军官的身上砍了一刀,接着又有人砍了一刀,拔刀斩尸的人越来越多,动作也由一开始的犹疑和缓慢而变得越来越坚决,很快那尸体便变成了一团草丛中的肉泥。
毛五站在乱兵丛中,现在其余的军士都下意识的将他簇拥在中间,一道道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仿佛这个不久前还和他们是同侪的小兵现在成了他们的主心骨了。突然间好似一个神秘的精灵充满了每一个人的胸膛,所有的人高声喊道:“毛五哥,带着我们干吧!”
众人的呼喊好似一杯烈酒灌进毛五的喉中,他只觉得全身一下子充满了力量,他跳到一个小土丘上,高声道:“大伙儿都是吃粮当兵的汉子,家小都在宣州,现在却被王茂章那厮裹挟了去当叛贼,家中妻子如何脱得了干系,不如随我擒了王茂章那厮,回宣州为上!”
众乱兵听了,齐声应和,便好似天上打下来一个霹雳,震得人从头到脚麻麻的。于是毛五便领头,带了众人向王茂章所处的帅帐杀去,路上军士们见了,纷纷随之合流,乱兵的声势越发大了。
王茂章端坐在帐中,双手拄刀坐在一张胡床上双目微闭,好似正在养神一般,背脊挺得笔直,在经历了这么多变乱挫折之后,他竟然全无变化,整个人便好似铁打的一般。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喧闹声,隔着牛皮帐篷也听不仔细,王茂章眉头微皱正要站起身来,外间却冲进了一名校尉,狼狈的扑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不好了,士卒哗变了!”
王茂章皱了皱眉,脸上满是厌恶的神色,一把将那校尉提了起来,喝到:“慌什么,有话起来好好说!”
那校尉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过话音倒是清晰了不少:“大帅,乱兵们往这边来了,他们说要拿了你回宣州去,你快逃吧!”
“逃?”王茂章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这个可怕地表情让那校尉不禁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还能逃到哪里去?王某当年在青州面对朱三都是且战且退,今日面对一群劳什子乱兵居然要逃,还不带某家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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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五在乱兵的簇拥下,气势汹汹的向王茂章所处的帐篷处涌了过来,不时有人大呼小叫的催促着:“快,快!莫要让王茂章那厮跑了!”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
“哪个说某家要跑?”随着一声断喝,帐篷帘幕便掀开了,王茂章当先钻了出来,身后紧跟着那个方才入帐报信的校尉。乱兵们见状,为王茂章的积威所慑,来势不由得一滞,目光不由得都集中到毛五身上。
王茂章是何等人,已经看出了毛五乃是乱兵的头领,他知道自家性命就在这呼吸之间,若是让这些乱兵回过神来,自己就算是项藉复生也是一个死字,便上前一步对毛五喝道:“你这厮就是首领,要来取咱家的性命?”
“不错!便是咱家!”毛五下意识的应道,随即就生出微微的悔意,这一问一答,无形之间气势便弱了三分,倒好似现在还是旧日王茂章为一军主帅的时候。于是毛五反手按住腰间刀柄,强道:“王茂章你作恶多端,今日得有此报,并非某家一人要杀你,而是人人皆要杀你。”
“笑话!”王茂章冷笑了一声:“要杀人就杀人,哪里还扯这么多由头,老子作恶多端不假,可老天让谁来报应都可以,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没卵子的杂种。”说到这里,王茂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神态间全是不屑之色。
毛五闻言大怒,拔出腰刀大喝道:“贼厮到这般境地还敢嚣张!”便拔刀向王茂章当头砍来。王茂章也不拔刀抵挡,大喝一声一脚便踢了过去,正好踢在毛五的鼠蹊处,毛五只觉得小腹一阵剧痛,软倒在地翻滚呕吐了起来,他几个死党刚要一涌而上,看到王茂章这般勇武,为其神威慑服,不由得停住了。王茂章弯腰捡起毛五丢下的佩刀,围观的众乱兵都以为他要杀了毛五,却没想到王茂章只是用刀背拍了拍毛五的脸颊,嬉笑道:“老子刚才跟你说就算老天要取我这条命走,也轮不到你这没卵子的,你偏生不信,结果不错吧!”说到这里,王茂章哈哈大笑的站起身来,毛五伏在地上,羞愧欲死。
众乱兵见状,不由得面面相觑,若是王茂章杀了毛五,他们自然一拥而上,将王茂章杀了;可偏生王茂章只是羞辱毛五,并未伤他一根毫毛。而且毛五现在被对方如此折辱,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只怕也没人再会听他的指挥了,一时间局面竟然僵持起来了。
王茂章环视了一圈众乱兵的面容,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迷茫和愤怒。他随手将佩刀插入土中,高声道:“老子知道你们担心留在宣州的家眷受到牵连,可某家和你们一般,家眷也留在宣州,启年那狗崽子也在徽州军中生死不知。我王茂章自从十四岁,就跟着先王起兵,从帐前亲兵做起,积功至这宣州观察使,族中子弟死于军中的有近百人。先王对得起我王茂章,我王茂章也对得起他杨家。”王茂章顿了一下,观察了一会四周士卒们的脸色,看到他们的脸色有些松动,才继续道:“这次杨渥遣人突袭宣州,是非公道你们可以自己判断,若是还要杀我的,大可进来动手。”说到这里,王茂章冷哼了一声,拔起插入土中的佩刀,自顾回帐中去了,留下众乱兵站在围观。
王茂章回到帐中,回到胡床上坐下,才感觉的背上一阵冰凉,伸手一摸竟然全是冷汗,原来方才太过紧张竟然没有发现。他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双眼,过了良久才又睁开,帐外一片死寂,突然,那帐帘被掀开了,先前那报信的校尉钻了进来,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惊喜,哆哆嗦嗦的说道:“都走了,都走了!”
王茂章眉头一轩,起身走出帐外,只见方才还满是乱兵的四周只剩下满地的脚印,早已空无一人,那些乱兵早已散尽,只剩下空荡荡的营帐间还剩下的三三两两的残兵。
“万千之喜呀,万千之喜呀!仰仗大帅神威,三言两语便逐退乱兵!”那校尉跟了出来,没口子的奉承道。王茂章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一军之帅,居然要靠些口舌来一时之侥幸,还有什么可喜的!”说到这里,他对那校尉道:“你且去清点一下剩下的军士器具,估计吕方那厮就快到了,那时我们就可以进关了!”
果然正如王茂章所料,到了次日清晨,镇海军殿前亲军左厢前锋已经赶到,吕方正在第一批入关的人中,随后他立即打开关门,亲自出关迎接王茂章一行。
纳降的吕方并没有着华服,只是穿了一身锁帷子,和镇海军的寻常骑兵一般,离王茂章还有四五丈远,便跳下马来,伸出双手快步迎了上去,高声笑道:“吕某一路来迟,让王公在关外久候了,罪过罪过!”
王茂章脸上满是谦恭神色,小心的让开了吕方的双手,跪伏在地,额头贴紧泥地,沉声道:“外臣王茂章拜见大王,微臣罪该万死,请大王责罚!”
吕方脸上满是讶异之色,一面去扶王茂章起身,一面大声道:“王公何出此言,古人云:‘桀之犬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更不要说先吴王有大恩于王公,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何罪之有?王公快快起身便是。”
吕方身后的陈允附和道:“大王所言正是,杨渥那厮倒行逆施,亲昵群小,驱逐良臣,正是自取灭亡,王公这番,正是弃暗投明,正是可喜可贺呀!”说话间有意无意间已经拦在吕方和王茂章之间,护住了吕方。
王茂章站起身来,脸上满是羞愧之色,躬身抱拳道:“王某一路上士卒离散,到关下只剩士卒六十,战马十五,甲十七,妻子皆落于人手,已是走投无路,若无大王收留,这天下虽大,真不知有何处可投?某家往日一向以英雄自许,今日才知道当年霸王在乌江边的感受!”
“王公莫忧!”吕方轻抚王茂章的背脊安慰道:“诸般事都着落在某家身上便是,今日本王得王公来投,胜过了千军万马,更不要启年兄弟也是吕某旧识,如非当年他向先王引荐,某家又岂有今日?此番战事了后,本王自会向那杨渥勾结,取王公合家老小团聚便是。”
王茂章听到吕方这般大包大揽,将诸般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喉头哽咽,转身对东北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身来对吕方说:“某家受先王大恩,本欲为其子效忠一世,也算还了他的恩情,却没想到世事作弄,如今却反面为仇。‘君视臣为手足,臣视君为心腹;君视臣为草芥,臣视君为仇寇’如今大王以手足相待,王某纵为犬羊,亦有图报之心。广德乃淮南诸军之后距,粮帛军械悉数集于此地,如今两军相持数月,淮南军新易其主而主帅威信未孚,若大王以奇兵出间道,定能一战而胜,”
吕方不由得大喜,伸手把住王茂章右臂高声道:“我早欲行此奇计,,然苦无人知晓敌军虚实,是以束手不行。今日得王公相助,定能一战而胜,定是上天助本王成大事,以王公赐吾!”说到这里,吕方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狂喜之意。
四周随行的镇海军士卒,纷纷拔刀高呼“万岁”,近千军士呼喊之声混杂在一起,震得四周的树叶哗哗作响,好不慑人。
徽州绩溪淮南军大营,自从淮南军主动退回此地之后,镇海军的援兵之事留在休宁,却不敢上前一步,徽州的豪强们现在总算能够分辨双方的实力强弱了,纷纷派出质子信使到淮南军大营投诚示好,运送粮秣的人群牲畜络绎不绝,充沛的补给让从受到疫病打击的淮南军士卒很快恢复了过来,不断有请战的军官前往陶雅的帅帐,从他们离开帅帐时的不满脸色来判断,陶雅并没有满足他们的要求。
积石关,这处徽宣两州之间的要隘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重要作用,只有一个都长带着五十名老弱看守。本来过去这里还有许多淮南军的补给车队通过,但随着徽州的本地豪强逐渐倒向淮南军,越过崎岖的徽宁道运送补给对于陶雅来说也变得越来越没必要了,于是镇守此处的那个都长也就彻底的清闲下来了,整日里睡懒觉,吃闲饭,有了兴致便领着几个腿快的兵士去打猎,在这等兵荒马乱的年头倒过得跟神仙一般。
这日里那都长灌了几口黄汤下肚,更是觉得浑身的老骨头发软,自己去到关下睡了,值勤的几个军士没了管辖,更是放纵了起来,取了骰子出来吆五喝六的赌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年历最浅的在关上瞭望。众人正赌得热络,那新来的兵卒从关上跑了下来,没口子的喊道:“有传骑来了,有传骑来了,快开关门。”
题外话,向那位自荐当带路党的兄弟道歉,带路党的差事已经有王茂章来做了,轮不到你了。
关下那几个聚赌的军士正赌的兴起,七八道目光全盯着盖在地上的骰盅上,坐庄的那人正大声喊着让人下注,上面的喊声只当做没听道。去看看小说网www7kaNKancom。那新兵跑下关来,抢到聚赌的众人面前喊道:"快去开关门,传骑到了,定然有紧急军情,要是耽搁了,要掉脑袋的!"
"定然是你这厮看差了,到这里胡喊,这当口就算有军情也是从前方过来,怎么可能从后方传来军情!"说话的那人已经连输了五六注,连这个月的酱菜钱都输光了,正指着最后翻本,自然不理会新兵的说话,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庄家按在骰盅的大手上,只怕此刻天塌下来他也顾不得了。
那新兵见众人这般模样,急的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此时他一人打不开沉重的关门,他又不敢用强,否则冲撞了这么多人的赌性,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不明不白的丢了性命,只得在一旁苦候。好不容易众人下完了注,那庄家小心翼翼的揭开了赌盅,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狂喜和绝望的叫喊声,其中尤为方才说话那人嗓门最大,此人刚刚输光了他最后一文钱,正愤怒的望地上吐着唾沫,诅咒着自己的手气。
庄家一面得意的将输者的钱划到自己这边来,一面笑嘻嘻的对已经输光了的那人说:"武舍儿,反正你也没钱再赌了,不如且去关上看看到底是不是真有传骑,也让咱们在下面赌得安心,兄弟们都承你的情!"
听到庄家的话,众赌徒齐声应和,武舍儿没奈何,只得点头应承了,骂骂咧咧的往关上走去,不时还回头看看下面众头攒动的赌局,目光中满是留恋之色。
武舍儿一步三回头,好不容易上得关来,懒洋洋的往外间望去,只见官道上数骑已经到了关下,背上正是淮南传骑所特有的红色认旗,马上的骑士们看到关门未开,正对着关上破口大骂。武舍儿见状,额头上立刻渗出了一身冷汗,依照军法,只有极其危急的情况下,才会派出带有这种红色认旗的传骑,骑手一路上换马不换人,任何有耽搁传骑行程的行径的人一律以军法从事,他们在关下聚赌的事情若是被发现了,立刻便是推出辕门外斩首,妻子没入官府为奴的下场。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下关来,冲到人群中一脚将骰盅踢飞,高声道:"当真是传骑到了,还是背插红旗的,伙头你快去请都头来,剩下的人随我去开门。"
众兵丁闻言大惊,赶紧分头行事,待到大门打开,那个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都头已经被连扯带拉的拖到了门前,关外的传骑已经冲进门来,骑士们滚下鞍来,一叠声催促道:"快换马,再取些吃食来,快!,快!"
在淮南军中担任传骑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可这两人落地后竟然连站都站不稳,一骨碌的便跌倒在地,显然是在马背上太久,双腿已经发麻,只怕已经在马背上折腾了一夜。众兵丁赶紧听命行事,先将取来清水干粮,同时将关下的驿马装束停当。那都头在一旁伺候着,看到那两名传骑狼吞虎咽,显然是一路上饿的紧了,只得小心的探询道:"二位这是从哪里来,有何等事情这般惶急。"说到这里,他又害怕对方怪罪他多嘴,赶忙补充道:"若是下官不该知道的,二位便当下官未曾问过便是!"
那两名传骑对视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其中一人摇头道:"你便是这积石关的头目吧,你快些准备守具吧,说不定什么时候镇海军便要攻过来了!"
"什么?"那都头闻言不由得一愣,讶异道:"二位为何这般说,镇海贼明明是在西面,就算攻过也应该是我们先知道,二位从宁国那边过来,如何会知道的?"说到这里,都头突然脸色大变,问道:"莫非?难道?"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惊恐之色。
那传骑苦笑点头道:"不错,也罢,反正很快你也就知道了,镇海贼数日前出奇兵,直逼广德城下,大破守兵,尽焚城中积蓄。随后镇海军以大兵猛攻,连破我军十余寨,我军大败,降者万余人,如今只怕镇海军已经到了宣州城下了。"
"什么?"众人立刻被传骑带来的消息给惊呆了。这几个月来双方虽然都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但是淮南军一直处于攻势一方,陶雅所部更是以水攻兵不血刃便拿下了徽州府城,若非运气太差,发生了疫病,只怕现在已经攻入两浙腹地,直逼杭州城下了。而且即使是现在,他们对于全占徽州也是充满了信心。但万万没想到转眼之间,形势居然急转直下,镇海军居然一下子拿下了广德这个淮南行营都统的驻节所在,还俘虏了一万多淮南军,这叫他们如何会相信,如何能相信。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王宣州的幕府就在广德,更是重兵把守,前沿的营寨也扎的很严实,镇海军就是再厉害,也拿不下来。而且镇海军要是出奇兵,也应该是早早出了,如今相持了这么久,两边的营寨都扎的严严实实,哪里这般容易会漏过去。"听到这里,武舍儿强声道,四周的同伴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纷纷应和道:"不错,不错,定然是消息弄差了。"也无怪他们这般,那广德乃是淮南军最大的军粮积蓄所在,除了部分常州诸军,绝大部分淮南军的军食都是先集中到广德,然后再分送到前线各寨,一旦此地被镇海军攻取,即使前线各寨的淮南军还都完整无缺,也会很快陷入束手待毙的绝望状态,换句话说,整个淮南军的战线就会全部崩溃,这样一来,深深嵌入镇海军境内的陶雅所部的处境就极为不妙了。
"哼!"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另外一名传骑冷笑了一声,脸上满是愤懑的神色:"不错,的确是不可能,可要是王茂章那厮背主投敌,为吕方那厮引路呢?这还不可能吗?"
"什么,王宣州背主投敌?"这个惊人的消息便好似一枚重磅炸弹,炸的众守兵几乎站不稳了,在唐末这样一个乱世里,武将背主投敌,本来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但是像王茂章这样身为指挥整个进攻镇海军战役的方面统帅叛变投敌,那就太骇人听闻了,毕竟以他在淮南一方的地位和权力,叛变到镇海军一方也很难得到更多的东西。
"不错,正是王茂章带路,镇海军才得知我军防线的空隙和各种切口暗号,得以突袭广德成功,之后也是他亲自招降,吕方那厮才得以那么快的招降了那么多败兵,如今形势万分危急,我们便是赶往陶招讨那里,让他尽快退兵的。"另外一名传骑看到众人模样,心中不由得暗自叹息。两人三口两口吃完东西,勉力站起身来,上马一路向绩溪的陶雅大营赶去。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武舍儿突然拔出腰刀,一刀斩在地上,恨声道:"王茂章!"
广德,这座昔日的淮南重镇已经落入了镇海军的手中,大队的镇海军士正沿着官道前进,无数的旌旗震天蔽日,长枪仿佛移动的密林,整齐的脚步仿佛让大地都为之下限。在官道两旁,不时成百上千名淮南降兵,他们或坐或蹲在地上,这些已经被解除了武装的人们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敌人,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占据着优势。
一名大个子降兵向地上吐了口唾沫,不服气的说道:"神气个鸟,要是把家伙还给我们,刀对刀枪对枪的干上一仗,谁赢谁输还说不定呢?"
他身旁的老兵听到,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才小声抱怨道:"你要作死呀,咱们现在就是人家砧板上的肉,要扁要圆都由得人家,你一个人要死可别祸害了兄弟们。"
那大个子降兵听了老兵的话,虽然还有点不服气,还是低下了头。那老兵看他这般模样,知道还没服气,害怕他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只得耐心的劝说道:"我知道你小子不服气。可咱们吃粮当兵,讲的就是兵随将走,人家王宣州那么大的官都能从了吕方,你小子有几两骨头,还不服气?再说这交兵打仗,固然凭本事,可更重要的是凭命数,楚霸王厉害不厉害,可命里当不了天子,也得走乌江那一遭。你还真别不服气,当年老吴王遇上孙儒是百战百败,偏生广德一战,连降大雨,疫病传播,孙儒病卧不起,老吴王这才一战生擒此人,定下了淮南的基业。如今吕方能赢这一仗也是天数,要不然王宣州为何会去降了他,你骨头再硬能硬过老天?"
面对老兵的封建迷信思想的猛攻,那大个子降兵终于服了气,那老兵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咱们给谁当兵都是吃粮,先出头的椽子先烂,可别做傻事呀,掉了脑袋可没法接上去的。"
降兵们正说话间,官道上的镇海军行列出现了变化。空中飘荡的大纛,开道的护卫军士身上的精良盔甲和仪刀,都说明正在官道上通过的应该是镇海军的高级将领。很快,降兵们就看到看守他们的镇海军士卒对官道上的骑队齐声欢呼,原来官道上正在通过的就是敌军的最高统帅,镇海军节度使,吴越王吕方。
许多降兵的口中发出一阵无意义的啧啧声,这在当时通常是用于表示说话人赞叹的意思,从他们脸上的艳羡表情来看,此时早已将兵败被俘的愤懑抛到脑后去了。
“如非王公之力,某家如何能得此大胜!”虽然已经有两天未曾好好休息了,可吕方还是背脊挺直,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胜利对于他来说也许就是最好的兴奋剂。
“大王天命所钟,自然有机会出现,王某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王茂章只比吕方落下一个马头的距离,他此时的心情复杂的很,道路两旁的那些降兵在不久之前还是自己的部属,被攻破的广德的防御更是自己苦心经营而来的,可是这一切又是因为自己亲手将其毁灭,还有身在陶雅军中的嫡子王启年如今是否安好,心中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喜是忧,脸上的神情也就恍惚了起来。
吕方是何等精明的人,看到王茂章脸上表现,立刻猜出了对方的内心大概的想法,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王公,某家与你说句心里话,当年我投入淮南时,也没有多大的野心,只求能护得家小族人安康,做个富家翁便罢了。只是后来一桩桩事情逼上门来,就由不得你了,这年头你不去杀人,人家就来杀你。与其一路哭,不如一家哭吧!”
王茂章立刻听出了吕方话语中的安慰排解之意,不由得点了点头,心中的郁闷也少了几分,强笑道:“王某方才想起家小失态了,让大王见笑了。”
“王公言重了!”吕方肃容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启年与我也是旧交,王公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大可直言,只要某家能做得到的一定尽力。”
看到吕方这般大度,王茂章不由得微一错愕,毕竟现在双方正在激战,王茂章作为降将,最忌讳的就是和淮南军那边勾勾搭搭牵扯不清,吕方却这般表示,气度可就非比寻常了。饶是王茂章性格沉稳,脸上也禁不住动容:“大王如此气度,与当年杨王差相仿佛!”他将吕方与过世的旧主杨行密的气度相比,可谓是极高的评价了。
“王公过奖了。”吕方摇头笑道:“我与淮南这一战,从现在来看,虽然我方占了先手,但也还没有足够的实力来打过长江去,吞下整个淮南。既然如此,就应该选择一个有利的时机来议和。反正都要议和,能够把启年兄换回来,让王公一家团聚,多付出点代价而已,这又有何妨呢?”
听完吕方的话,王茂章望向吕方的目光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由先前的感谢变为了惊讶,钦佩甚至还有一点恐惧,吕方却很坦然的承受着王茂章的凝视,过了半响,王茂章突然摇了摇头,仿佛要将某种东西从脑海中赶走似的。“吕相公!”王茂章这次没有用“大王”来称呼吕方:“我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好像!”说到这里,王茂章犹豫了起来,仿佛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一般。
“好像什么?”吕方露出了好奇的笑容,他也想不到王茂章这个铁打一般的粗鲁汉子,此时怎么突然心思细腻起来。
“异类!”王茂章脱口而出,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话语失礼,赶紧解释道:“也不对,就是和我们有些不一样的意思!吕相公你也太冷静了,获得如此大胜,不想着直捣敌军心腹,却想着如何议和,真是少见的很。”
吕方笑了笑答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本来攻战就只是一种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胜负本身并不是我的目的。广德一役我能取胜并非我军强过了淮南军,而是因为淮南一方主弱臣强,将帅不合,上下离心,才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但是淮南军其根本之地在江淮之间,主力也完好无损,在更换了主帅之后,将帅不和的弱点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弥补。以镇海军现有的实力,不要说渡江进攻广陵,就是吃下宣、润、常三州都力有不逮。既然如此,与其白白的消耗民力,冒险进行胜负未定的战争,不如在得到一定的利益后,见好就收,达成对己方有利的和议。”
“那若是杨渥拒绝和议呢?”
“不会,他一定会接受的!”吕方脸上满是自信之色:“淮南军中多有智士,也会看出这次淮南军的战败是因为内部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打下去,固然对我不利,但对杨渥会更加不利,他们一定会劝说杨渥暂且议和休兵,完成内部的整合之后,再来求战,只要我的条件不太过分,和议就会达成。”
“你就那么看重和议?难道你不害怕杨渥整合好了淮南的内部,再回过头来消灭了你?以双方的民力看,淮南一方远胜镇海军的。”
“哈哈!”吕方不屑的笑了两声,回过头来,盯着王茂章的双眼肃容问道:“你以为杨渥他有能力整合淮南内部吗?如果杨行密死后,他不一开始就对外用兵,培养人才,等待机会,积蓄威望,逐渐从各州中抽调精锐军士入卫广陵,相信花上五到十年功夫,也不是不可能整合淮南。可是在这次的事情发生了之后,淮南内部脆弱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听到吕方神棍般的预言,王茂章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低头思忖,吕方也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道旁的景致,过了半响,王茂章低声问道:“那你下一步打算如何行事?”
吕方哈哈一笑道:“下一步嘛,争取拿下常州,就和淮南议和!”
“那宣州这边呢?”王茂章问道,镇海军的前锋已经到了宣州城下,现在宣州城中人心摇动,如果镇海军趁势猛攻,有很大的可能拿下这个要地,能够夺取宣州这样的要地,就可以对于广陵占据上游之势,镇海军的强大水师也可以进入长江,他可不信以吕方的眼光,会连这点都看不到。
“宣州这边就不必了,分兵进攻宁国那边就行了,争取能截断入侵徽州的陶雅军的归路。”吕方看了看王茂章的不解的表情,笑着解释道:“像宣州这样的要地,淮南军肯定会全力来争的,我只要能够据有广德,掩护杭州就可以了。再说如果有大兵在外,淮南的那些大小军头们又怎么会放心的内斗呢?”
王茂章点了点头,他现在明白吕方的想法了,广德是进攻杭州的重要跳板,如果吕方占领此地,还可以解释为一种积极的防御,对于腹心之地在江北的淮南军来说,并没有什么实在的威胁。但是宣州就不同了,当涂、芜湖、吉阳矶等长江上的要冲渡口都在宣州境内,一旦这些地方落在吕方手中,他不但可以随时威胁江北诸州,还可以顺江而下直接威胁广陵,这是杨渥绝对不会答应的。更重要的是,如果镇海军夺去了此地,所造成的威胁不但是对于杨渥本人的,更是对于淮南军内部的各个势力的,面对这样的威胁,就算他们对杨渥再怎么不满,也一定会先隐忍下来,打退了这个外部威胁以后的事情。这样一来,吕方岂不是帮助杨渥整合内部了,这样的蠢事他是绝对不会干的。就在广陵对岸的润州也是同样这个道理。现在王茂章终于明白了吕方先前说的“攻占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这句话的意思了,镇海军的所有军事行动都是服从一个最高的目的的,那么吕方的那个目的是什么呢?想到这里,王茂章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此时吕方所在的骑队已经到了广德城外,在城外的空地上,垂头丧气的淮南降兵正在镇海军士卒的指挥下修补着破损的城墙,城内不时飘来一阵阵被烧焦物体的味道——这是好几个被烧掉的淮南军仓库的后果。
“下令各军在城外扎营!”吕方对身旁的一名押衙下了命令,在城墙受到了很大破损的情况下,与其呆在城中,还不如在外面建立稳固的营盘更好。王茂章看着随着吕方的指挥,一条条命令开始如流水一般传送出去,镇海军士卒开始驱使着降兵挖掘壕沟,修筑营盘。这一切在王茂章这个老行伍的眼里,显现出一种富有韵律的美来,如果不是自己的嫡子还生死未卜,他的心情几乎可以算得上不错了。
随着一阵隆隆的鼓声响起,各处营盘的将佐纷纷向吕方帅旗下的小丘汇集过来。王茂章看了看这些因为刚刚取得巨大胜利而意气昂扬的虎贲们,又回头看了看站在猎猎节旗之下的吕方,这个正处于黄金年龄的男人,在耀眼的阳光照耀下,平日里看起来颇为寻常的容貌此时看过去也仿佛天神一般。王茂章不由得下意识的移开了目光,心中一时间也不知是喜是忧。
几乎是在同时,徽州绩溪淮南军大营,却是完全另外一番景象。军官们正尽可能快速的收束自己的部属,整理行装,准备撤离营地。至于大量刚刚征集来的粮秣资财还有多余的军械,一律全部就地焚毁,以为被敌军获得,甚至就连淮南军士卒本身的行装,也必须轻装。虽然陶雅在得到了王茂章投敌,广德已经落入镇海军之手的惊人消息后,尽可能严密的封锁了消息,但是他的这一系列举措本身就暴露出很多了。那些正在离开营地的淮南军的士卒们不断的回头,看着营地上升起的浓烟,那些浓烟的下方正是燃烧着的粮食和军械,这些东西有的是从宁国好不容易才运到这里的,有的是从徽州征集到的,都花费了偌大的本钱,本来是用来供应他们进攻两浙的。可是现在却被毫不吝啬的全部烧掉了,这一切只能说明一个事实,他们这次再也不会回来了,起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不会回到这里了。想到这里,这些军士的士气就跌落到了谷底。
王启年跌坐在帐中,闭目养神,这些日子来他几乎就是在这帐中渡过的。每日三餐都是看守的士卒送进来的,待他吃完了便再将碗筷餐具送出帐外,除了方便的时候,几乎未曾出过这顶帐篷。他知道自己身处嫌疑之地,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都是错,既然陶雅已经向其交了底,王启年索性躲在帐中,倒是舒坦的很。
眼看早已过了早饭时分,可送饭的士卒好似忘了一般,连个人影也没有。王启年虽然有点奇怪,但他在军中历练久了,行军打仗啊的时候多吃一顿少吃一顿司空见惯的事情,便只是在帐内静坐相待便是。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送饭的人始终未来,外间的动静却越来越大了,依稀可以听到哭喊哀求之声,空气中还飘来东西烧焦的味道。王启年不由得生出疑念,陶雅治军极严,平日里便是多一声咳嗽也听不到,更不要说他所处的地方乃是淮南军的后营,粮食军资多半便在附近,这些东西多有易于燃烧的,若是失火了可不是开玩笑的,难道是不小心走水了吗?
想到这里,王启年站起身来,快步向帐外冲去。他掀开帘幕一看,一副可怕的情景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远处的十几个草料堆上火光冲天,更远的地方可以看到正在行进的淮南军行列,看方向应该是往东回宣州宁国去了。不时有后营的士卒奔走而过,都或提或抱大小包裹,往几辆大车上丢掷,显然也是要走路的模样。
王启年看到这般景象,不由得又惊又疑,也不知道自己在帐篷中呆着的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本来形势一片大好的淮南军现在却是一副大难即将到来的模样。他赶紧高声呼喊那些来回奔走的兵卒,可那些兵卒却好似聋了一般,只顾着将各种包裹往大车上搬运。王启年正要抓住一个问话,一旁却传来一阵哀求拉扯的声音,转身一看却只见两人正拉拉扯扯扭作一团,好似正在争执什么一般,他赶紧快步赶了过去,却听到一人呵斥道:“你这厮好生可恶,我既不是后营医官,又不是虞侯,你拉住我不放作甚。还不快快放手。”说着话那军汉猛的一把将对方摔倒,自顾抱着东西便要走。
那军汉得了解脱,正要迈步,却只觉得左腿一紧,却是迈不开步子,低头一看却是被摔倒那人一把抱住了腿,死死不放,一边嘶声喊道:“你说你不是医官、虞侯,可为何将大车尽数夺去了,伤病的兄弟们没有车辆又如何上路,你要走不打紧,可不能连车子都拿走了。”地上那人脸色蜡黄,话刚说完便剧烈的咳嗽起来,显然是处于病中,尚未痊愈。
被扯住军汉奋力挣扎,可地上那病卒被在地上拖得脸上划破了好几个口子,血流满面,可咬紧牙关就是不放手,死死抱住对方小腿不放。那军汉没奈何,只得放缓口气道:“你这般是作甚,我这也是上司的军令。你也是吃惯了军粮的,须知道军中自有法度,你们这些病人上司自有安排,自管在帐中安心等待便是。”他心中打定了主意,只要对方手稍一放松,自己便立刻脱身离去,以对方久病的身体,又如何追的上自己。
“你休得诓骗我,陶帅的军令是各军须得轻装,连粮食军械带不上的都放火焚毁,可你们往大车上搬得到底是什么?分明是私下里弄到的财帛。再说现在连军械粮食都烧掉了,何况我们这些病卒,只怕我一放手就再也拉不住你了。”那病卒虽然力弱,可脑子可清醒的很,一条条一桩桩说的分明,让旁观的王启年不由得暗自点头。
被拉住军汉闻言不由得恼羞成怒,他们这些在后营管后勤的人,平日里财帛经手都要分润一二,自然有不少积蓄,眼下淮南撤兵时,放火焚毁仓库,正是发财落的好时机。他们这些人便偷取了不少财帛,装到这些大车上准备一并运回宣州,却没想到给这个病卒给撞到了夹缠不清。眼看这等时刻,多耽搁了一刻,便多了一份风险,那军汉便恶向胆边生,飞起一脚便踢到病卒的胸口,将其踢得口吐鲜血,却没想到对方挨了这一脚,反而发了性子,不但不放手,反而一口咬在小腿上,痛得那军士连声惨呼。
那军汉被咬住了小腿,跌倒在地,四周的同伴们赶紧过来帮忙,拳脚雨点般的往那病卒身上落下去,转眼之间就将其打得满脸青肿,可那病卒性子却硬,知道自己此次必无幸理,只是低头苦熬,死死咬住对方小腿不放,只听到那被咬住小腿的军汉连声哀嚎,如同杀猪一般。直到旁边一名军士用刀柄猛击那病卒的脑袋,将其打昏了才总算让其松了口。
被咬伤的那军汉将裤子拉开一看,只见那伤口极深,几乎将一块肉扯下来了,便是被狼咬了也不过如此,不由得又气又怒,从同伴手中抢过佩刀,便一跛一拐的要去杀那病卒,那病卒此时已经昏倒在地,眼看就要命丧人手。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却冲过来一人,拿住那军汉手腕一扭,便将那佩刀夺了下来,再沉肩一撞,那军汉便踉踉跄跄的退出去五六步,如非同伴扶住了,便要摔个屁股墩,他不由得又惊又怒,指着来人骂道:“你这厮到底是何人,包天的胆子,敢管我等的事情。”
夺刀救人的正是王启年,他这些日子都躲在帐篷中,除了方便以外几乎未曾出来,未曾与那些人打照面,获罪之后又只是随便披了件青色的圆袍,那几个军汉一时间倒没有认出眼前这人到底是谁。王启年冷冷的扫视了眼前几人一眼,冷声喝问道:“他方才说的到底是否属实,尔等当真夺取病人的车辆搬运私财?”
被咬伤那人看不出王启年的身份,以为是某个路经此地的兵卒,他旁顾四周,其余十来个搬运财物的同伴看到这边争吵已经靠了过来,在看看那边只有王启年一人一刀,气势立刻变壮了起来,昂首狞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快快让开,让老子把地上那条疯狗剁成肉酱,然后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老子性情好了,说不定还能饶了你,不然的话。”说到这里,那被咬军士右臂猛的向下虚劈一下道:“便让你与那疯狗一般下场。”
四周的军士看到那军汉手势,缓缓围了上来,场中气氛不由得一滞。王启年见状,心中已经有了分晓,不怒反笑道:“好,好,好!想不到几个后勤的硕鼠竟然也敢来惹某家,今日就让你们尝尝厉害。”说到这里,微微含胸,双腿微曲,已经挺刀在手,摆了个门户出来。
对面那几人见王启年孤身一人居然还敢挺刀相抗,不由得狂笑着围了上来,他们心中有了轻视之意,走的便快了些,无形之间便乱了围攻呼应的阵势。王启年是何等人,在军营中生长,会走路的时候便拿着刀杖,阵前厮杀少说也有百十遭了,后腿一发力,整个人便一个箭步窜了过去,一刀便当胸刺去,对面那人见状赶紧挥刀横拨,却哪里来得及,只听得一声惨叫,已经被王启年一刀刺入胸口,用力一剜,便已经结果了性命。
那几个后营军汉本就没什么上阵厮杀,平日里不过打些烂头架罢了。只不过仗着己方人多,想要以众陵寡罢了,却没想到这次却踢到了铁板,一交手便丧了一人,顿时激起了一阵惊呼。
王启年杀了那人,接着猛的一脚蹬在尸首的腹部,将其蹬向另外一人,顺势拔出佩刀,一记“鹞子翻身刀”便劈在从背后扑上来宁外一人的脖子上,将其的脖子几乎整个斩断,腔子里喷出的血溅了一地。四周正要围攻上来的军汉见王启年如此凶悍,不禁都寒了胆,喊杀叫骂的调门倒是依旧,向前的脚步却慢了不少。
正当此时,外圈传来一声怒喝:“尔等好大狗胆,竟敢在军中私斗,还不快放下军器,听侯军法处置!”众人赶紧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名校尉正手按刀柄,怒目看着这边,身后十余名士卒或手持长矛,或张弓布矢对着这边,眼见得只要这边不听从那校尉的命令,便要放箭射杀。
王启年丢下手中佩刀,拱手答道:“并非某家私斗,只是这些家伙夺取病卒的车辆,来搬运私财,某家看不过眼,才出手制止,他们居然还想杀人灭口,这才厮杀起来!”
那些军汉听到王启年这般说,不由得又是害怕又是恼怒,纷纷开口反驳:“校尉莫听这人的胡言。”“一派胡言,分明是你出手伤人,我们才拔刀抵抗的。”吵成了一片。
“都给我闭嘴!你们这么多人一起说,谁听得清楚,一个一个说!”那校尉怒喝道,摆了摆手臂,身后的士卒围了上来,将那些军汉手中的兵器尽数收缴了,赶到一堆看管起来。
“你大可看看地上的包裹,里面都是他们私取的财物,还有那边躺在地上的便是被他们殴打的病卒,你问问他们便知道了。”
那校尉点了点头,便自去看地上的包裹,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却是已然认出了王启年的身份,赶紧上前低声道:“小王将军,你怎么还在这儿?”
王启年见对方语气私密,好似有什么要紧事情一般,便也低声答道:“我获罪之后,这些日子都在后营禁闭,也不知外间也发生了什么大事,方才出来才发现大军正在撤退,却撞到了那些家伙。”
“陶帅昨夜发出了回师的命令,定然是军情有了变化。”那校尉左右看了看,确定四周听不到自己这边的声音,才压低了声音道:“某家有个在大帐当值的同乡,方才偷偷跟我说王宣州已经出奔杭州,我军大败,如今镇海军已经深入宣州境内,所以陶帅才那么惶急的撤兵,是怕镇海兵断了我军的归路。”
“什么?”王启年的身子不由得一阵晃动,几乎当场跌倒在地,那校尉赶紧扶住了他,用一种体贴的目光看着他,只见王启年紧闭双目,好似这样会让他好受点一般。终于他睁开双眼,快步往淮南军主营防线走去。
那校尉见状,赶紧拦住他,急道:“小王将军,方向错了,那边可是主营方向。”
“没错,我正是要去陶帅那里。”
那校尉大惊:“你可莫不是失心疯了,王宣州出奔,你是他的嫡子,岂不会受牵连,你此时跑去主营那边岂不是自投罗网。快走快走,完了就来不及了。”
“那你为何对我这般好,你现在擒了我去,也能得不少恩赏!”
那校尉笑道:“小王将军可曾记得田安之乱时,我军在常州与安仁义苦战,大军惨败,便是您留下断后苦战,许多败兵们才逃得生路,小人当时便是其中之一,承您之恩惠,才能活到今日,自然要报答万一。”
“这里有许多人都看到我了,我这般跑了,岂不是牵连了你。”
“好叫将军知道,我家中没有妻小,您一走,我也就跟着走了,如何牵连的到我。”那校尉朗声笑道,浑然不以丢弃军职为意。
王启年听道这里,叹道:“你受小恩于我,便可抛却官职报答与我。我受吴王大恩,又如何能负义逃生呢?罢了罢了,你便带我去见陶帅领罪便是。”
听到王启年这般回答,那校尉不由得大惊失色,又百般劝说,可王启年态度十分坚定,没奈何,那校尉只得领了王启年往帅帐去了。
淮南军帅帐,陶雅独自一人来回踱步,不时抬头看眼前几案上的沙漏,在他的感觉中,时间好像比平日里快了许多,每走一步路,就有许多沙子穿过那细小的缝隙落入下面,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心里却跟猫挠一样,恨不得动手将那些沙子倒回缝隙上面。作为一个在战场上已经度过了二十年的老兵,陶雅很明白战争的变化有多么剧烈,上一分钟胜利仿佛就触手可及,下一分钟就有可能一败涂地。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己方竟然会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惨败,作为最高统帅的杨渥居然派出军队从后方进攻作为战区最高指挥官的王茂章,迫使王茂章逃奔到了敌人那边,接下来整个局势就急转直下了,敌人充分的利用了这次机会,派出精锐部队穿过了淮南军防线的缝隙,摧毁了作为进攻和补给基地的广德,然后在强大兵力的压迫下,利用王茂章迫使那些绝望了的淮南守军投降,而且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那些壁垒,而自己这支深深楔入敌军阵地的偏师,则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后方正在敌方的兵锋之下,返回的道路则是一条蜿蜒在群山中的狭窄徽宁道,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糟糕的呢?
“该死的!”陶雅无意识的骂了一句,他也不知道对象是谁。是出奔敌方的王茂章?把一切都弄砸了的杨渥?还是正在恶狠狠的追亡逐北的镇海敌军?一时间陶雅也无法确定,也许都有吧,自己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快速的将尽可能多的军队带回宁国,希望宁国的守军能够坚持到自己回到那里的时候,更希望徽州的那些敌军不会尾随而来。想到这里,陶雅不禁自失的苦笑起来,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像那些愚夫愚妇一般,只知道求神拜佛。
正当此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争执声,好似守卫军帐的牙兵正在阻止某个人进来,那个人却坚持不退。“这个时候还有人来捣乱!”陶雅心头立刻一股无名火起,快步冲到帐门前,怒喝道:“什么人在外间喧哗?”
王启年推开拦在面前的矛杆,强挤了过去,跪倒在地叩首道:“陶帅,罪将王启年求见。”
陶雅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王启年。这些日子王启年在后营本就看守的很松,他得知王茂章出奔两浙的消息,也并没有派人去加紧看管,反而将看守的人都全部调走了,其目的也是不想这个自己十分看重的子侄辈不要遭了池鱼之殃,毕竟如此此次王启年回到淮南,无论他是否参与了其父叛变的事情,都会成为杨渥泄愤的工具,难逃一死,可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道他不知道其父叛逃两浙的消息吗?
“哼!进来说话吧!”陶雅冷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帐中,王启年站起身来,尾随陶雅入帐。两人进得帐来,陶雅转过身来,冷声问道:“你不再后营那边,到这边来作甚,这营中还有没有军法了。”
王启年敛衽拜倒在地,道:“末将之罪,万死末恕,此次来乃是求陶帅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给个恕罪的机会。”
陶雅听到王启年说出“万死末恕”的话语时,便明白对方已经知道了其父出奔的消息,心中不由得一酸,默然不语半响,才问道:“你既然知道了,为何不逃走呢?难道你不知道就算你能活着回到淮南,你也难逃一死吗?”
王启年跪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头,答道:“君上之罚,岂可逃乎?末将固然畏死,更畏人言!”
陶雅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王启年,目光闪动,半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终于,他上前扶起王启年道:“罢了,你还有何要求,可说与我听。”
“徽州的镇海军此时只怕也得到了我军大败的消息,他们定然会前来追击,若陶帅与精兵三百,末将定然能不然敌军越过雷池一步。”王启年慨然道,脸上笑容洒脱之极。
看到王启年脸上笑容,陶雅不由得心中一痛,口中的话一时间也说不出来。王启年见状,以为对方信不过自己,脸上的笑容不由得黯淡了下来,垂首道:“若是陶帅信不过在下,可另外派勇将督兵,只要让末将在其中为一小卒亦可。”
“好,好,我答应你!就让你领兵断后!”陶雅赶紧答应了王启年的要求,他唤来军吏,将军士部署完毕后,看着王启年昂然离去的背影,他那早已干涸了的双眼湿润了起来。
“贼老天!”
淮南广陵吴王府。
“混蛋!王茂章那厮竟敢如此行事。”随着一声怒骂,一柄玉如意在地上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杨渥双目通红,凶光毕露,环顾四周,便好似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一般,让堂上侍奉的仆婢都不禁瑟瑟发抖。
“大王且请息怒,保重万金之躯,莫要气坏了身子。”范思从见状赶紧上前劝谏道,一旁的徐温看到杨渥如此模样,脸上出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神色,一闪而过。
“战事败坏,广德落入镇海贼军手中,贼军兵锋已经直至宣州城下;常州受三面围攻,形势紧急;陶招讨的偏师还没有消息,估计情况也不妙,你叫我如何息怒?”范思从的劝谏便好像点燃了一根引信,杨渥的话语便如同连珠炮一般喷射出来,几乎将范思从给淹没了。
“大王,正是因为战事败坏,形势危急,您才更不能如此。先王当年与孙贼苦战时,形势较之如今恶劣百倍,可先王连败连战,终于生擒孙贼,立此大业!如今我方实力远胜镇海贼军,切不可自乱阵脚呀!”
听了心腹的忠言,杨渥总算将平静了点,恨声道:“王茂章背主投敌,罪该万死。现在他在吕方那厮那边,本王一时拿他没什么办法,不过他投奔吕方时,应该还来不及带走留在宣州的家眷,陈潘,你去一趟李简那儿,
将其尽数杀了,曝尸示众,也让天下人看看背主逆贼的下场!”
“喏!”陈潘走出行列,应了一声,便要离去。对面却走出一人,疤脸青衣,正是严可求,拱手行礼道:“在下以为不可,若是将王茂章的家眷尽数杀了,只会适得其反,让其死心塌地的为吕方效力。不如将其扣在手中,也好让其有点顾忌。”
陈潘冷笑了一声,道:“严先生此言差矣,那王茂章逃到吕方那边的时候,又是献计,又是劝降,他也知道家眷还在我军手中,可他哪里还有什么顾忌?不如尽数杀了,让天下人看看背主投敌的恶贼的下场!你这般说话,可是袒护那恶贼不成?”
严可求脸上疤痕纵横,在外人看来总是一种表情,终日没什么变化。他低咳了一声,对上首的杨渥拱手道:“大王,王茂章孤身去投吕方,若不立功。何以立足?活人随时可以杀,但死人却再也没法活!微臣的话便说到这里了,请大王三思!”
杨渥冷哼了一声,他此时对严可求满怀恶感,和所有出身富贵,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年轻人一样,杨渥懂事的时候,其父杨行密已经身居高位,耳边听到的都是逢迎赞扬的话语,眼里看到的都是阿谀讨好的笑容,时间一久,就以为自己如同那些人口中所说的那么睿智勇武,一旦遇到挫折,那定然是属下办事不利,少有自己的问题。看到严可求出列反对杀死王茂章家眷,杨渥立刻想起了此番王茂章出奔镇海,最后导致战事败坏,归根结底也是严可求出的那个馊主意的原因,与此同时,他却选择性的遗忘了自己当时的大声赞同,归根结底,一直以来的顺境已经扼杀了他身上反省的因子了。
“镇海军素来以兵精闻名,吕方那厮又有王茂章为耳目,深晓我军虚实,又占了先手,如今不可贸然与之争一时之长短。如今之计,应当首先稳固根本,厚积兵力,先为不可胜,再求可胜之机,虽然前线报急之书如同雪片一般,可镇海军最多不过四五万兵,如何能多路出击,只要我军能抓住机会破其一路,其余几路自然便不攻自破了。”严可求正侃侃而谈,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上首的杨渥脸色越来越阴沉,便如同暴雨即将来临一般。
“罢了,严先生且住吧!”杨渥突然打断了严可求的话语,此时他的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厌烦,这厌恶的对象绝对不会被人误解的。
惯于揣测主公意图的陈潘迅速的领会到了这一点,他对严可求拱了拱手笑道:“严先生的脸皮定然是铁做的,若无严先生的妙计,王茂章又如何出奔,我军又如何会大败。若某家是严先生,此时早已在家闭门思过,哪里还会在这里高谈阔论!”四周的淮南将佐听到话语中隐隐约约的讽刺严可求脸上的伤疤,纷纷发出低声的哄笑。
听到陈潘的讽刺,严可求身子微微的颤抖了一下,旋即转身对上首的杨渥拜了一拜,沉声道:“微臣考虑不周,败坏了大事,请大王责罚,不过王茂章家眷之事,还请大王三思!”
杨渥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气,他厚实的胸脯快速的起伏了几下,显然他正竭力压下自己的怒气,他突然做了个拒绝的手势,高声道:“吾意已决,此事无须再议!陈潘你马上领万人亲军渡江,增援李简,受其节制。”
“喏!”陈潘躬身领命,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军议之后,徐温与张灏下得堂来。杨渥继位之后,他们两人并没有获得想象之中的报酬——外往州郡,执掌方面,不但如此,杨渥还以自己从宣州带回的亲军为核心,重新建立亲信部队——东院马军。杨渥不但从徐、张二人原本统辖的王府亲军中抽调壮士,削弱了徐、张二人的实力,更重要的是,由于东院马军的出现,徐、张二人的地位变得日益尴尬起来,他们本来是吴王最亲近军事力量的掌握者,但是现在这一身份已经被陈潘、范思从所统领的东院马军所代替,而且在拥立杨渥继位的过程中,两人不遗余力的行动还深深得罪了以刘威、周隐为代表的老将集团,就这样他们两人便被孤立了。相同的孤立处境使得徐、张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无形之间的靠拢了。
两人下得堂来,上了游廊,此时左右无人,张灏低声道:“徐兄,今日大王的那番作为你可看到了!”
徐温并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清楚了同伴的话语。
“陈潘那厮以前最大的官职不过是个指挥使,领着一两千余人罢了,如今却让其一下子领万余大军,分明是要大用了。”张灏的声音里满是妒忌的痛苦。
徐温笑了笑答道:“那有什么办法,大王夹袋里就那么几个人,陈潘那厮还算好的了,好歹还是领过兵的,说不定再过几年,连王府里喂马的小厮都可以开府建牙,出知郡府呢!”
张灏冷哼了一声,满是不满之意:“要不是咱们当年在广陵城里十来天睁着眼睛不睡觉,替他把那些老军头堵在外面,轮得到他杨渥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早知今天,还不如就让刘威那厮来坐这个位置了,起码人家不会亏待了咱们!”
“那也未必!刘威这等老军头可不像杨渥这样的小孩子,夹袋里有的是人,要是他当了吴王,只怕你我现在早就被解了兵权,去做面团团的富家翁了。”徐温却没什么怒色,连说话的声音都慢悠悠的,好似全不在意。
张灏突然加快脚步,拦住续徐温,紧盯着对方的双目道:“老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某家这可就不明白了,莫非咱们还得感谢杨渥那小子没把咱们剥的干干净净,回家去吃自己不成?”
徐温笑了笑,笑容中颇有令人玩味之处:“按说你这话也没错,你可记得高宠高书记吗?他们高家可是庐州时就跟随先王了,先王在世的时候,他可是奔走的不亦乐乎,立下的功劳可不在你我之下吧!结果呢?给派到杭州去做那必掉脑袋的差使。看看他的下场,咱们可不要感谢那位,还留给咱们这个位子坐着!”
张灏也不是傻子,已经从徐温的话语中听出了什么,他左右看看无人,伸手指了指大堂方向,压低嗓门道:“徐兄弟,莫非你的意思是那厮要拿你我开刀?”
徐温摇摇头,道:“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你想想,这杨渥继位以来,得到他恩惠的是什么人?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忠臣烈士是个什么下场?你我就不说了,严先生为杨渥那厮继位也出了不少力,此次逼得王茂章出奔也是经过杨渥同意的,此时他却将罪责尽数推倒部属身上。像他这等亲近小人的昏君手下,你我还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
张灏点了点头,叹道:“徐兄弟你说的不错,在杨渥这厮手下,你我迟早都没个下场,只是你我现在势单力薄,又得罪了那些老军头,两头不靠,又能如何?”
“多行不义必自毙,杨渥那厮这般倒行逆施,迟早都要出问题的。陈潘那几人小人得志,跋扈的很,已经深为众人所忌,你我只要低调行事,牢牢的把住手中的兵权,一定会有机会的!”
听到徐温的分析和打气,张灏点了点头,这时,从后面走来一人,青衣疤面,正是严可求,不知为他落在后面了。徐温眼神一亮,对张灏做了个且待的手势,自顾向严可求那边走去。
“严先生,多日未见,贵体无恙?”徐温一拱手,脸上笑容可掬。
“有劳徐将军挂念了,倒也还康健!”严可求停住脚步还礼,自从他投入杨渥府中之后,便少与徐温交往,就连留在府中当徐温养子的朱咏踪也未曾去探望过,毕竟他明白杨渥继位之后,对徐温、张灏这些杨行密留下的旧臣并不信任,自己若想借助杨渥之力向吕方复仇,就必须与徐温等人保持距离。
徐温笑道:“三日后便是知诰的生日,来王府前那孩子让我带个话,对先生思念的很,先生若是得空,那天可否拔冗来鄙府一趟?”徐温口中所说的“知诰”就是严可求带到王府的朱家遗孤朱咏踪,徐温将其收为义子,取名为徐知诰。
严可求微一错愕,心头不由得滑过一阵暖意,他自从族人尽死,决议毁容复仇之后,早已是两世为人,徐知诰这个朱家遗孤可以说是现在的他和过去的那个雍容华贵的世家子唯一的一点联系了,只有在想起这个孩子的时候,严可求才觉得自己的内心中除了仇恨与阴谋之外还有一点其他柔软的东西。想到这里,他那张疤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敢,三日后徐某便叨扰了。”
张灏在一旁看的奇怪,待到严可求走远了,便开口问道:“徐兄弟,你对那个义子那么好作甚,你不是有好几个亲子的吗?”
徐温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说来惭愧的很,张兄弟你不知道,我家那几个小畜生都不成器的很,尤其是知训,更是行事荒谬,天生是个惹祸的材料,倒是知诰敬重长上,敏而好学,将来必成大器!”
张灏脸上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话可不能这么说,知训再怎么不成器也是你老徐的种,那个什么‘知诰’再怎么好也是别人的种,这怎么可以相比。依我看那知训也就是顽皮了点,赶过车的人都知道,烈性的牲畜一开始往往拉不好车,可驯好了就是个好帮手,老徐你也别太担心了。”
“但愿如张兄所言一般!”徐温脸上不由得泛起了温暖的笑容,毕竟世间人又有那个不希望亲子比养子更加成器呢?
吴王府后堂,初更时分,堂上两厢摆着两行粗如儿臂的大烛,将大堂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杨渥衣衫半解,双眼迷离,已经喝得有七八分酒意,两侧各有一名娇美的姬人服侍,堂下两厢坐着十余人正在聚饮,都是在宣州时便跟随与他的心腹,宴饮已经持续了两三个时辰,许多人都已经喝过了量,这些人又多半是粗鄙武人,清醒的时候倒也罢了,喝到这般田地哪里还记得什么礼法,一个个坦胸赤足,一双双眼睛都在盯在往来上菜倒酒的婢女歌姬身上。
突然一声女人的尖叫,打断了这场狂饮,原来是右侧一人喝得多了,竟然伸手去摸给他倒酒的婢女的屁股,那婢女吓得跳到一旁,手中的酒壶自然抓不稳,砸在那汉子头上,弄得满头湿漉漉的,也不知是血还是酒。
那人本来已经喝得七八分酒意,所以才敢去调戏王府中的婢女,可被这酒壶一砸,倒给砸清醒了,赶紧扑倒在地,连呼“该死”向上首的杨渥请罪。杨渥却混不在意,挥手让那人起身,赦免了那人无礼之罪,还将他方才调戏的婢女赐给了他,不但如此,还让众人在堂上的婢女中随意挑选一人,以为赏赐。众人顿时大喜,颂词如云,于是君臣之间高呼狂饮,乱成一团,不知今夕是何宵何地。
“大王!”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范思从出现在后堂的门口,他苍白的脸上满是忧虑和气愤,显然他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赞同。
“范卿!”杨渥诧异的叫了一声,竭力想要站起身来,但是他觉得的手脚并不大听自己的使唤,刚才喝下的大量醇酒好像强力的胶水一样,把他牢牢的黏在地上了。
“来人,给范卿也倒上一杯,咱们君臣今夜同乐!”
范思从接过婢女呈上的美酒,抿了一口便将酒杯交还给那婢女,躬身道:“大王,如今已是三更时分了,这宴饮便罢了吧!”
杨渥已经喝得烂醉,范思从的话语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般,他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范思从,却半响也没有回答。范思从看到杨渥这般模样,不由得摇头叹了口气,回头吩咐一旁的婢女将杨渥送回卧房,又让仆人们将其余人等送到客房安歇,待到众人离去后,他看着一片狼藉的堂上,又看看那些已经烧去一半的大烛,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三日后,徐温府邸偏堂,摆着一桌酒席,席上只有徐温、严可求、徐志诰三人。酒过三巡之后,徐温笑道:“知诰,你有今日,全是先生所赐,还不敬严先生一杯!”
徐知诰自从上得堂来,一双眼睛便死死的盯着严可求,胸中不知有多少话语想要向其倾诉,只是有第三者在场,很多话不好说罢了。听到徐温的吩咐,他立刻站起身来,倒满酒后,小步趋行到严可求面前,长揖为礼,双手呈上道:“先生与小子乃再造之恩,请满饮此杯,为先生寿!”
严可求平日里古井无波的双眼里也泛起了一丝涟漪,当年那个娇弱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少年,声音也粗了不少。他突然想起自己死去的亲生孩儿,如果没有那灭门之祸,只怕也和眼前这人一般大小了吧,想到这里,严可求心中不由得一阵剧痛,好似刀绞一般。
徐温看到严可求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徐知诰,目光中满是怜爱之意,一时间竟然忘了去接酒杯,腹中不由得暗想,知诰这孩子莫非是严可求的亲生骨肉,否则眼神怎会如此奇怪。可如果这两人是父子关系,那严可求为何这几年来也不来探视一次,还有这人那次是被什么人刺杀的,他身后一定有一个大秘密,倒是要小心提防。想到这里,徐温见严可求还是那般魂游天外的模样,只得低声提醒道:“严先生!严先生!”
严可求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方才想一件事情,走神了,徐公见笑了!”
“无妨,无妨,严先生如今乃是大王股肱之臣,自然是事务繁忙,某家自然是体谅的很!”徐温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的盯着严可求,想要从那疤痕遍布的丑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徐公说笑了,大王府中谋臣如雨,我一个半残之人,只不过充数罢了,哪里敢说什么股肱。”严可求谦谢道,让一旁的徐温失望的是,他始终没有从对方的面容上找到什么自己需要的东西。想到这里,徐温皱了皱眉头,道:“厨房里的那几个家伙怎么搞的,怎么这么久后面的菜肴还没送上来,难道是睡着了不成。知诰,你去催催,再去取些热水来温酒。”
“是,父亲!”徐知诰应了一声,小步倒退到门前,方才转身离去。徐温支开了徐知诰,转过头来,压低声音对严可求问道:“某家有件事情一直不得其解,严先生可否为我解惑?”
严可求心知今晚的戏肉来了,放下手中的筷子道:“徐公请讲,在下受徐公大恩,但有所知,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温伸手向南方指了一下,低声问道:“某家要问的就是,此次与镇海军的战事还有转机?”
严可求脸颊上的那道长疤一阵抽*动,仿佛一条被抓住的蚯蚓一般,徐温满意的发现对方一直毫无端倪的神情总算有了一丝波动,就好似其下有着鲨鱼游动的海面一般,虽然还看不出什么大的迹象,但是有经验的渔人已经能够从中感觉到危险的迹象。
“徐公何出此言,我军虽有小挫,但根本之地尚在,淮南之地尚有精甲不下十万,倍于吕贼,只要我军同心一致,吕贼定然有授首的一天!”严可求的语气激昂,倒和在朝堂之上的谏臣有几分相似。
徐温摆了摆手,好似将对方的激愤拨开了一般:“严先生说的有理,如果我军同心一致,的确能够胜过吕方那厮。”徐温特别的加重了“同心一致”这四个字眼,看了看严可求的脸色,才继续说了下去:“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淮南还能够同心一致吗?说实话,如果杨渥没有猜忌王宣州,局面就根本不会败坏到现在这个样子,这般耗下去,吕方迟早得分兵去救徽州,那时局面就会变得对我方有利!在那种情况下,我军都没法做到同心一致,现在难道还能做到?”
听到徐温连珠炮一般的反驳,严可求默然了半响,终于低声道:“大王年龄还轻,才会犯了这样的错误。不过吕贼便如那巴山之蛇,贪得无厌,如果不收拾残局,待其占了宣、润、常三州,广陵都将位于其兵锋之下,我想众将应该都能看到这点的,就算是为了去除外敌,也能够团结一致。”
徐温呵呵的笑了两声,起身替严可求斟满了杯中酒,在其耳边低声道:“若吕方那厮见好就收呢?”
听到徐温的话,严可求身形不由得一震,抬头一看,只见徐温脸上满是若无其事的微笑,仿佛刚才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不过是“吃了吗?还要加酒吗?”这一类无足轻重的问话。他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到外间一阵响动,却是徐知诰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壶热水,一边为暖酒的铜壶换上热水,一边禀告道:“孩儿方才去过厨房了,后面几个菜都已经好了,正在装盘,已经就送上来。”这时,外间走进了几名仆人,流水般的在桌上摆满了菜肴。
“好,严先生,这个蒸乳猪,是我家师傅的拿手好菜,在广陵都是有名的,待会一定要多吃点!”此时的徐温脸上堆满了笑容,夹了一块乳猪放到严可求的碗中,此时的他和一个一般的殷勤待客的主人没有什么区别,让严可求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严可求将乳猪夹入口中,细细咀嚼,那乳猪滑而不腻,味道鲜美,徐温倒没有夸口。只是他此时脑子转的飞快,不住的猜度徐温方才那一番话的意思,显然对方先前说为义子庆生不过是个托辞,一定另有企图。方才他话语中分明对眼前的战局并不乐观,可最后又说吕方会见好就收,难道此人从其他渠道得到了什么消息?可就算有了消息,那又何必就提了个话头,吊了自己的胃口便打住了,难道他想通过自己这层关系来向杨渥进言还是有别的企图?想到这里,严可求只觉得脑子里便如同一团乱麻线,早已绞成了一团,一时间根本找不出头绪来。
“如何,这乳猪可还使得?”徐温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严可求伸手又夹了一块纳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的答道:“在下方才吃的太快了,未曾尝出味道来,徐公容再吃一块后答复。”
“好,好!”徐温看到严可求这般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知机的徐知诰赶紧为两人杯中斟满酒水,一时间屋中满是宾主尽欢的气氛。在此之后,兴许是因为徐知诰回来了,徐温再也没有提到过关于战局的话题,只是不时询问徐知诰的文武进度,一副慈父的模样,到好似真是一场单纯的家宴一般,这一席酒一直吃到初更时分方才结束,徐温带着徐知诰亲自将严可求送出府门方才作罢。
义兴,是常州的最南的一个县,与湖州最北的长城县交界,常州地势西南高,东北低,南为天目山余脉,西为茅山山脉,东面便是波涛万顷的太湖,而义兴位于茅山山脉和太湖之间的一条狭长走廊之上,从湖州乌程前往常州官道便从城下通过。淮南军发动进攻之后,镇海军则在位于湖常二州边境区域天目山余脉的各个山口筑垒防御,淮南军虽然发起了几次猛攻,但是也只能压迫镇海军逐渐后退,并不能取得突破,其结果就是双方的壁垒犬牙交错,打成了一个僵持不下的局面,而义兴就是淮南军后方的重要支撑节点,前线的补给都是运送到这里,然后再分别转运出去的,义兴城旁的官道上车马相属,人烟繁盛,虽然是在战时,可市面反而较平日更繁盛了三分。
义兴东门外驿亭,官道两旁的田土本来都是些菜园子,可是自黄巢之乱开始,常州便屡经战乱,俗话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这菜园子离城郭如此之近,又在官道两旁,自然哪次战事也逃不脱。几番兵火下来,菜园子的主人自然是不知去向,这菜园子自然也就荒废了。此次淮南军与镇海军之役,常州倒是没有遭到涂炭,反而因为人马往来繁盛,多了不少商机,于是在这东门之外的空地上便多了些临时搭就的棚子,买些茶水酒食,粗粗望去倒是人烟繁盛,多了几分太平盛世的气象。
此时已是响午时分,一行人正由官道上行来,灼热的阳光晒得地面滚烫,便是穿了草鞋踏在上面,也同踏在火炭上一般,无论是牲畜还是夫子,都是汗流浃背,疲惫不堪,远远的看到道旁的棚子,纷纷喊着要去歇口气,待日头落下些再赶路不迟,为首的军汉也是渴得喉咙里便要冒出火来,便一同去草棚歇息不迟。
一行人进得草棚,早就伙计送上茶水,民夫们自去牵了牲畜找阴凉处就着茶水吃干粮歇息,押运的两个军汉则占了一张桌子,大呼小叫的要酒,这店主眼见得是丘八大爷,不由得暗自叫苦,只得期期艾艾的送上酒来。
那两个军汉几杯酒水入肚,只觉得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来,凉风一吹,说不出的畅快,待要再倒,壶中却已经空了,其中一人待要发火,却被另外一人拦住了,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布袋,抖了两下,发出响亮的铜钱碰击声,高声道:“兀那伙计,莫以为我等是吃你的白食,快去再倒些酒,若有鱼肉,也弄些上来。”
伙计听到铜钱声响,脸上的苦色立刻不见了,笑着答道:“酒倒好说,鱼肉却是没有,只有些煮好的鸡蛋,还有只风鸡。”
“一并煮来便是,哪来这么多话!”
不一会儿,却是宁外一条青衣汉子便取了一壶酒和鸡蛋上来,一边为二人斟酒,一边笑道:“二位军爷想必是从国山,阳羡那边过来的吧?这一路上倒是辛苦了。”
那两名军汉对视了一眼,方才取钱那人才笑着答道:“不错,我等正是运送粮秣至国山那边回来的,你倒是猜的好准!”
那青衣汉子笑道:“那倒用不着什么脑子,这官道上运送粮秣的军爷每日里都有几十趟,一问都是去那边的,所以小子才这般猜的。”
“原来如此。”那军汉点了点头,自去取了煮鸡蛋吃,正如那汉子所说,国山、阳羡都是常湖二州边境上的重要隘口,那地方和义兴之间并没有什么水路联系,只能用人力和牲畜运送物质,淮南军在前线的各处岩砦里的守兵算下来有数千人,每日里光吃掉的粮食就不在少数,官道上的车队自然不少。
那汉子上完酒食,却不急着离去,只是站在一旁,两个军汉吃喝了一阵,见那人这般模样,不由得有些奇怪,其中一人说道:“我等不用你伺候,你若有事可自去忙!”
那汉子摆了摆手笑道:“小可姓陈行三,熟识的朋友皆唤我陈三,这边的棚子都是鄙人开得,小人有几件事情想要请教二位军爷,若是二位行个方便,这点酒食便算在小人身上了。”
那两名军汉听了,倒是高兴的很,为首那人笑道:“那边叨扰了,陈三爷请直言。”
陈三微微拱了拱手道:“小人听说前些日子,前线战事颇为不利,就连广德也被镇海军给占了,是否当真有此事?”
那两名军汉对视了一眼,神色颇为犹豫,为首那人沉吟了片刻,苦笑道:“不错,反正这等大事也瞒不住,估计再过几日消息便传过来了。”
“多谢二位,既然如此,小人还是赶快将这些生意散了,免得镇海贼打过来,遭了池鱼之殃!”那店主拱手为礼,便要转身离去,看神色倒是匆忙的很。
“你也不必如此匆忙!”先前那军汉笑道:“只怕一时间镇海贼是打不过来的。”
那店主闻言停住了脚步,转身问道:“这又如何解释?”他在这里也花了不少心力,每日里赚到的钱也不少,如非是害怕镇海兵打过来,自然是不愿意将其弃之不顾。
那军汉伸出手指在酒杯里蘸了蘸,便在桌子上花了两排平行的锯齿线,解释道:“前线那边山势崎岖,两边都把着岩砦,双方的阵地犬牙交错,若是一支兵先退了,那剩下的只怕就会被切断粮路,只有投降的份了。看那形势,至少一两个月内是退不下来的。”
那店主半懂不懂的点了点头,原来由于湖常二州的边境是崎岖的山地,镇海军选择的阵地又十分险固,淮南军进攻时无法从正面攻克对方的阵地,于是淮南军则派出轻装步兵从小路从侧面绕过去,为了应对淮南军的进攻,镇海军也不得不派出兵力向侧面延展自己的战线,于是乎双方的阵地相互对峙,犬牙交错,阵地和阵地之间都在相互掩护侧翼和己方的交通线。由于双方的军队都分散在绵延数十里的数十个岩砦中,在地形崎岖,交通十分不便的战区上,同时从所有阵地撤兵在通信条件十分原始的当时又是几乎不可能的,所以先撤兵的一方都会导致有许多落在后面己方军队被隔断,一旦被隔断,守军就只有在饿死和投降做出一个选择。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对于任何一个指挥官都是几乎不可能的选择。
虽然那店主还没有完全明白军汉的解释,但是知道镇海兵不会立刻打过来让他的心情开朗了不少,于是他又取了两壶酒上来,以示对那两名军汉的谢意。茅棚里的气氛立刻热烈了起来。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喧闹声,店主转身一看,却是又有一行人到了,赶紧对客人道了声谦,自去外间招呼生意。这两名军汉刚刚对饮了一杯,却看到那店主又跑进来了,一副惊惶的模样,口中连声道:“不好了,不好了,镇海军打过来了!”
“休得胡言,我们两个刚刚从国山城回来,守得好好的,哪来的镇海贼!”那两个军汉霍的一声站了起来,拔出了腰间的横刀。
那店主看到寒光闪闪的白刃在眼前晃动,立刻倒退了两步,一边双手连连晃动一边解释道:“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是刚刚跑过来的那些人说的,二位问问他们便知!”
那两名军汉冷哼了一声,伸手将那店主推倒一旁,快步向屋外走去,只见外间已经是一片混乱,几十个民夫如无头苍蝇一般,正四处乱跑,笨手笨脚的驱赶着驴骡上路,偏生好几头驴子发了倔性子,说什么也不动,只是大声鸣叫,便好似一锅滚粥一般。
那两个军汉看到这般景象,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为首的那人解下皮鞭打了个响鞭,响彻全场,才高声喝道:“乱什么,都皮痒了吗?都给我站好了,再敢乱动的,便让他尝尝老子清水蘸皮鞭的味道。”
那些民夫看到军汉们手中的皮鞭和雪亮的横刀,纷纷停了下来,有个胆大的怯生生的答道:“二位军爷,不是我等不遵号令,乃是镇海贼打过来了,我们若是不跑,被裹挟了去,只怕性命难保!”
“放屁,谁跟你说镇海贼打过来了。咱们昨天刚从国山城那边回来,那边如何你难道没看见,就这么一转眼就打过来了?快把哪个乱嚼舌头的杀才指出来,某家今天就让他好生吃点苦头。”那军汉一边呵斥,一边抖着手中的皮鞭,发出威胁的声音。
“是他,就是他说的!”方才说话的那个民夫立刻指向一旁的那个麻衣汉子,四周的民夫立刻散开来,只将那麻衣汉子落在当中,好似生了瘟病一般。这般一来,那麻衣汉子只觉得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连连叩首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哪个要你的脑袋,快说实话。”那军汉一把将麻衣汉子提了起来。原来此人也是淮南军征发的民夫,运送军资到前线后返回义兴,在经过荆溪时,却正好碰到镇海军的前锋,在镇海军轻装部队的突袭下,押送的淮南军士卒很快就被砍倒,民夫们大部分被擒获,若不是他是当地人,熟悉地理,也逃不出来。
那民夫所说的荆溪乃是常州境内的一条溪流,其在义兴城西的部分又名西溪,乃是发源于广德、溧阳、金坛与义兴县西面的一些溪流汇集而成,向东而流,绕过城南之后分为两条,一条向东流入太湖,名为东泻溪,另外一条北达常州治所,又名漕河。这条河流乃是从宣州通往常州的重要通路,平日里溧阳运船,皆由此河,自古便是溧阳与义兴之间的重要水路。如今宣州那边战况不明,也不知溧阳是否在哪一家势力手中,这些镇海军莫不是难以突破湖常两州间的山地,便由溧阳乘船东下,攻取义兴这个淮南军的重要防御节点。想到这里,那两名军汉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骇然之色,如果义兴落入敌军手中,就等于是切断了前线那数十个岩砦里的守军的粮道,那些守兵进不得退不得,只有束手待毙的份。
为首那军汉急促的问道:“你可知道镇海贼有多少人,可有船只?”
那麻衣汉子却回答的含含糊糊,一会儿说有好几百人,一会儿又说有两三千人,也说不清楚有无船只,显然他已经被不久前的突袭给吓坏了,那军汉眼见得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便对同伴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如你我将民夫散去,分头去向前线守军和义兴城通报,说不定还能来得及。”
另外一名军汉点了点头,于是二人便分头行事去了。
义兴城下,此时一片忙乱,大群的背着各种家什的百姓正向城门处涌来,想要逃进城中躲避即将到来的镇海军。但是守兵却是害怕这些百姓中掺杂有敌军的奸细,并没有大开城门,让这些百姓进城,只开了一个小门,让落在城外的一些重要人士进城。于是人们越发用力的向那小门拥挤而去,双手捧着所有的财物向守兵哀求,好让自己能够进入城中,仿佛这样就可以获得安全一般,但是这些平日里很好说话的士卒此时却一个个板着脸孔,挥舞着枪杆将他们推了出去,一副不可通融的模样。终于人们发出绝望的咒骂声,四散离去,只留下丢了满地的杂物,镇海军的前锋到了。
刘满福看着远处的义兴城墙,人头攒动,是在搬运各种守城器械,显然自己的行动达到了突然的效果,位于第二线的义兴守兵根本没有想到敌军会这么突然出现,为了转运物质方便,城外荆溪旁还有一座寨子,里面存放从船只上卸下来的物质,现在这寨子已经被点燃,火光冲天,显然是因为来不及将其中的物质全部运进城中,守军便将其烧掉,免得资敌,不远处的荆溪水面上有着两排木桩,这是被拆掉桥面的残骸。
“淮南贼动作倒是挺快的,倒省了咱们动手了!”刘满福裂开大嘴笑了起来,守军的行动正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看了看左右的地势,回头拿起一把锄头,快步走到一块水边的高地旁,发力挖出一块土来,高声下令道:“传令下去,立即开始掘壕筑墙,今天晚饭老子要在有壁垒的营地里吃。”
陶雅骑在马上,身后紧跟着数十名牙兵,自从得知王茂章出奔镇海军,广德被破的消息之后,他便将丢弃不必要的粮食和器械,领兵由徽宁道退回宁国县,然后又由宁国赶往宣州治所,去保护这个淮南军的重要作战基地,为了提高行军速度,他几乎将可以丢弃的辎重都遗弃在徽州了,只有在这里才能够得到补充。
宣州,这座淮南道在大江以南的第一雄城,此时却是一片混乱,街道两旁到处是横行的士卒,却并没有一个普通百姓。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临街的墙壁上虽然经过了清洗,但还是可以看到黑色的血迹和劈砍的痕迹,不时能够在路边的府门上看到悬挂的首级,从首级的颜色来判断,这也就是两三天内的事情。
陶雅看着两旁的景象,心情十分糟糕,耳边不断传来的牙兵们的私语声,王茂章出奔,广德失守的消息现在早已在军中传开了,这对淮南军普通士卒的士气不能不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即使是陶雅本人,他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会一下子变成这样一个不可收拾局面,作为一名在战场上厮杀了快二十年的老将,他经历过比这艰难的多的局面,但是他内心深处第一次充满了无力感。
“陶帅,刺史府到了!”随行校尉的声音将陶雅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嗯了一声,从马上跳了下来,突然一个恐怖的景象映入了他的眼帘,刺史府门的两旁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首级,有男人的,有女人的,甚至还有孩子的,这些首级被挂在墙头上,形成了一副恐怖的图画。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的首级!”陶雅惊讶的问道,突然他认出了最近的一枚首级,不,应该是说这个首级的主人是谁。她本来是一个端庄的中年女子,可是现在那扭曲的面容让其看上去十分恐怖,显然她是在痛苦和绝望中失去生命的,这个女人正是王茂章的夫人,在她的旁边还有王茂章的侄孙、妾室等等。
“谁?这是谁干的?”陶雅愤怒的喊了起来,他那双略带棕色的眸子立刻变得通红起来,即使是最大胆的老兵看到他这双红色的眸子都会吓得骨头打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王茂章背主投敌,依律应当族诛!”一名守门校尉上前解释道,他一直是在杨渥府中行事的,还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可怕。话音还没落地,这校尉便觉得眼前人影一晃,小腹便挨了重重一击,顿时跌倒在台阶上,他只觉得小腹被插入了一根烧红的铁棍,剧烈的疼痛让他立刻呻吟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某家没听清楚,再说一遍!”陶雅走到哪守门校尉面前,沉声问道。
“末将方才说王茂章背主,依律应该族诛!”那校尉用一种惊恐的目光看着陶雅,几乎是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刚才所说的话。
“哼!”陶雅脸上青气一闪即没,狠狠的一脚踢在对方脸上,那校尉脸上顿时便好似开了个酱醋店,鲜血横流,连牙都被踢飞了不少。突然的打击让他立刻崩溃了,这守门校尉一面连滚带爬的向门内逃去,一面喊道:“这是陈潘陈将军奉大王之命干的,和小人没有干系,没有干系呀!”
那校尉的喊声就好像一盆冷水泼在陶雅的头上,使他的行动一下子停滞下来,呆呆的站在府门前。那守门校尉见状,赶紧抓住空隙连滚带爬的向府内逃去,在他心里陶雅早就成了恶魔一般的存在,离得越远越好。
“陶招讨!陶招讨!”陈潘从府门内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方才那守门校尉,脸上已经涨得通红。他对陶雅微微拱了拱手,便权当过了礼,用含着怒气的声音问道:“某家这小校犯了什么军律?陶公便是打杀也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折辱!”
陶雅冷哼了一声,连看都不看陈潘一眼,神色轻蔑之极,只是抬头看着府门上悬挂的首级,双目之中已经含有泪光。陈潘见状不由得大怒,他受杨渥之命,领兵万人渡江,虽然临别时杨渥曾言受李简节制,但言语之间也有让其暗中监督诸将的意思,他也以监军的自许,在他眼里陶雅不过是一介败军之将,何足言勇,不受王茂章那厮牵连治罪就不错了,居然还在自己面前摆出如此倨傲的模样,叫他哪里忍耐的住,眼看陈潘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紫,由紫转黑,眼看就要爆发出来了。
“万幸呀万幸,陶兄总算你回来了!”这时府内又出来一人,正是受杨渥之命,领兵驱逐王茂章的淮南兵马都指挥使李简,此时他暂摄淮南诸军,担任主帅的角色。自从王茂章出奔两浙,引镇海兵攻破广德以来,他在这宣州城中是一夕三惊,手下只有从广陵带来的五千兵是可信的,满城都是人心浮动的宣州兵,唯恐镇海兵直扑城下,那些王茂章的旧日部属在对方招诱之下反水,自己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好不容易才熬到陈潘带着援兵赶到,镇海兵也没有向宣城发起猛攻,这才觉得喘了口气,眼见得本以为回不来了的陶雅也从徽州全须全尾的撤回了,更是觉得意外之喜。李简冲出门外,看到陶雅与陈潘二人的尴尬模样,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见过李都统!”陶雅对李简唱了个肥诺,他对同为杨行密时代的老军头的李简倒是持礼甚恭,随即他指着大门两旁悬挂着的首级问道:“看样子这些首级也悬挂数日了,不如尽数取下来了吧!”
不待李简回答,一旁的陈潘便截口道:“不可,王茂章背主投敌,正要让天下人看看乱臣贼子的下场!”
“奸贼!”陶雅一路上积蓄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了,他猛地转过身来,戟指指着陈潘叱道:“王茂章虽然背主投敌,可是其子王启年却是为大军断后,死在镇海军乱箭之下,连尸首都没有找回,你将他亲族妻小杀了不说,还悬首街头,这是什么道理?先王在世时,庐州刺史蔡俦反叛,掘了先王祖坟,先王也只是罪及一人;田覠穷凶极恶,起兵作乱,先王奉养其老母;王茂章虽然有罪,又怎能比得上这两人,尔等这般做法,和当年孙儒、秦宗权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尔等如此这般倒行逆施,大王基业定然为尔等所堕!”
听到陶雅这番激烈的批评,陈潘不由得勃然大怒,喝道:“你这厮休得胡言,王茂章背主投敌,导致我军受挫,若不严加惩处,如何威慑不臣?你陶雅败军之将,居然还敢替王茂章那厮说话,定然是与其有勾连,待某家上奏大王,再做打算!”
“放屁!”听到陈潘居然威胁自己,在淮南诸将中以儒雅闻名的陶雅也不禁爆出了粗口,他在归途中已经知晓了王茂章被驱逐的前因后果,此时又与陈潘撕破了面皮,再无顾忌:“古人云‘未闻有权臣在内,有大将立功于外者’,此言诚不我欺。如非尔等在广陵胡搞,王茂章又如何会出奔,战局又如何会落到这般局面,只怕那吕方此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你这般胡搞只会寒了一众老弟兄们的心,王茂章虽然不对,但毕竟曾经有大功于杨家,其罪只及一身,你却将其满门老小尽数诛杀,还曝尸街头,使其不得入土为安,这宣州军中有多少都是他的旧日部属,你让他们看在眼里会怎么想?你这般倒行逆施,他日必有果报,只是牵连了大王,其罪万死难赎!”
李简眼看陈、陶两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吵得只差没有拔刀厮杀,赶紧上前一把拖住陶雅,苦笑着劝解道:“陶兄弟,如今大敌当前,有什么嫌隙咱们都先放下,先对付了吕方那厮再做打算吧!先王好不容易打下这点基业咱们这些老弟兄不去扛着,百年之后你我去了地府哪有脸面去见先王。”
陶雅听到李简提到杨行密,才稍微冷静了一点,恨声道:“依某家的意见,与镇海军这一仗就不该现在打。先王去世时,曾留下遗言,他去世之后,数年之内切勿擅动刀兵,勤修内政,积蓄民力才是。便是大王身边这些倾险小人,欲建功邀宠于上,岂不知镇海军虽然兵力民力逊于淮南,但君臣相得,百姓已附,士卒精炼,府库充裕,外有盟友,岂是好相与的,弄到这般田地,也不知如何收场!”说到这里,他不禁跌足磋叹。
陈潘看到李简拦住陶雅,知道已经打不起来了,暗想回去后定要修书将此人的言辞尽数报于杨渥,给他一个好看,定要报了今日之辱。想到这里他也不愿再在府门前让众人围观,冷哼了一声便自顾转身进府去了,李简见状也没奈何,但要劝说陶雅进府议事,陶雅却是不肯,只是派人收拾了王府上下的首级,小心收缮了自带出城门外好生安葬不提,自己便回到城外自立一营,一副撇干净的模样。
陈潘与陶雅闹得不可开交倒也罢了,可淮南军的求救文书便如同流水一般从常州那边送了过来,原来在攻取了广德之后,镇海军接着进取溧阳,然后沿荆溪东向,直抵义兴城下,切断了前线的淮南守军和义兴这个后方枢纽的联系;与此同时沉寂许久的镇海兵水师也从乌程出发,通过太湖逆东泻溪而上,不但切断了义兴与后方的水路联系,而且建立了这支镇海军迂回部队和后方的补给线,这样一来,义兴城中的淮南军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不出城击败迂回的镇海军,时间一久,前线岩砦中的己方守兵必然会因为饥饿而被迫投降,如果出城野战,迂回的镇海军不但已经修建了坚固的野战营盘,而且有了大量的战船的掩护,这在河流纵横的常州太湖之旁,几乎已经占据了不败之地,更不要说一旦战败,义兴城落入敌手,常州境内就再也无险可守,位于常州治所的刺史李遇苦于兵力不足,只能流水般的将求救信使向宣城发过来。身为东南行营都统的李简没奈何,只得遣人请陈潘和陶雅商议军事,毕竟在广德之败后,他眼下手中的直属兵力少的可怜,离开了这两位手握重兵的大爷,他什么也做不了。
宣州观察使府邸,节堂之上,陈潘、陶雅二人分别坐在两厢首座,部属将佐随之列下。陈潘的目光落在左壁上,好似眼前的陶雅是个透明人一般;而陶雅则干脆抬头向天,饶有兴致的研究这天花板上的花纹,气氛尴尬之极。随着牙兵的通传声,李简从后厢走了出来,陈、陶二人起身相迎,李简见状,脸上露出了一丝松了口气的表情,赶紧请二人坐下。三人坐下后,李简也不寒暄,便直奔主题道:“二位已经知道镇海军的消息了吧,如今义兴被围,形势危如积卵,我辈食君厚禄,正是效命之时,望二位尽弃前嫌,同心对敌,可好?”
“都统请放心,末将渡江而来,便是要在枪尖上取勋赏,如何部署但请都统吩咐。”陈潘大声应答道,同时他看了陶雅一眼,目光中满是挑衅之意。
陶雅冷哼了一声,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只是对李简拱了拱手便罢。
李简见这两人这般模样,心里不由得暗叹一声,军中袍泽却如同寇仇一般,如何破敌,自己这个空头都统有啥当头,如今也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想到这里,他强打精神,高声道:“镇海贼兵锋甚锐,水师尤其精悍,二位以为当如何应对呢?”
陈潘看了陶雅一眼,见对方还是双目朝天,一副研究天花板的模样,便起身拱手道:“末将以为,义兴不可不救,无义兴则无常州,无常州则润州不稳;无润州则广陵危矣!末将部属皆为淮南精锐,愿赶往常州,定然能大破镇海贼,献吕贼于都统帐前!”
“无知小儿!也敢妄称兵事!”
不待李简回答,堂上便听到有人冷笑道,众人的目光一下子积聚到陶雅身上,只见他还是那副看着天花板的模样,让人不禁怀疑方才那句话是否是他说出口的。
“陶将军若是要指教末将军事,便请直言,小将洗耳恭听!”陈潘倒是没有发火,反而持礼甚恭。只是若是观察仔细的话,可以看到他两个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得厉害,熟识他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他暴怒到了极点的征兆。
“广德失守之后,攻守之势已经逆转,我方现在能争取的只是求个不败的局面便是万幸。”陶雅站起身来,走到当中的木图前,在地图上一边指点,一边解说道:“原先我兵出徽州,王茂章屯兵广德,这两地都可以直逼吕方那厮腹心,是以吕方虽然处于内线地位,有兵力的机动优势,但却只敢坚守待变,不敢主动出击。但如今广德已经陷入敌手,我也不得不退出徽州,其腹心之地已经无虞担心,大可利用内线的优势,随意打击在我军的每一个点上,反而我军外线兵力分散,相互之间的路途也要远得多,一旦落后一步,便步步挨打,更不要说王茂章现在在吕方那边,他深晓我军内情,吕方知己知彼,这仗不打我们就输了一半。若是按你这般行动,不过是送死罢了!”
陶雅这番话说完,陈潘不禁低头沉思起来。他毕竟也是杨行密当年简拔出来给儿子府中,也是通晓兵事的俊才。陶雅的意思很明白,吕方先前为了将兵力集中在乌程、安吉、苏州等地,相较于淮南军分部在从常州到徽州绵延数百里的战线,兵力要集中得多,而且这些区域地形平坦,有水路相通,没有大的自然地理障碍,机动的速度要快得多,但是由于广德和徽州这两个可以直接兵临杭州城下的要点都在敌军手中,主动权操于人手的镇海兵并不敢发动主动进攻。但是广德失陷后,局势发生了剧烈的改变,吕方不但解除了宣州方向敌军的直接威胁,而且陶雅为了避免被敌军切断后路,不得不从徽州撤兵,这样一来,进攻的主动权就转移到了吕方的手中,他现在可以利用自己内线的有利地位,攻击位于外线的淮南军,如果陈潘去救援义兴,吕方可以逐个击破援兵,甚至可以利用水师优势,选择从苏州与常州的边境,沿着望亭、无锡、常州江南运河的方向进攻,淮南军走陆路肯定没有镇海兵走水路省力快捷。
“那陶招讨以为当如何呢?”陈潘也不是傻子,既然明白了陶雅的意思,心中的骄横之气也去了三分,口中的话语中也多了几分诚挚的意思。
“我的意思,既然一时消灭不了镇海军,有无法全师投入,不如便想办法和吕方那厮议和吧,广德已经在他们手里,就给他们,义兴乃至常州守不住,也可以给他们,反正那里一马平川,四战之地,我们随时可以拿回来的,这般疲于奔命,若是再输一仗,那可就难以收拾了。”
听到陶雅的话语,陈潘与李简的脸上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尤其是陈潘尤甚,此次淮南军与镇海军的交兵,虽然淮南军多有败绩,但所失去的实地并不多,不过是宣州东南一角广德一县罢了,但按陶雅所言,连偌大一个常州都要不战而让给吕方,这个损失可就大了,在广陵那边很难通过。在陈潘心中其实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与江淮之间的淮南本部不同,位于江东的宣、润、常三州不但户口繁盛,财赋殷实,更重要的是在田、安之乱和王茂章出奔之后,无形之中州县长官的位子空了出来,相对于淮南本部那些已经被淮南老军头们瓜分完毕的职位,宣、润、常三州这块肥肉变成了陈潘这些新贵的觊觎之地,若是不战而让给了吕方,这简直就和硬生生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一般,这叫他如何接受的了。
陈潘皱了皱眉头,低声道:“陶招讨,这常州之地乃是先王百战而得,纵然眼下形势不利,我等又岂能不战而弃与吕方那厮?而且议和之事,非你我所能置置喙,还是想想如何应对吧?”
陶雅见陈潘这般模样,心中的火气也发作不出来,过了半响,叹道:“若是我们现在出兵去救常州,便是已经落后了。两军相争,便如同对弈一般,如果两人棋力相若,那占了先手便据有优势,如今镇海贼已经占了先手,我方就只有步步受制。依某家所见,与其去争常州不如去抢先手为上!”
李简点了点头,道:“陶公所言甚是,只是如何才能抢回先手呢?”
“广德!”陶雅的手指猛的戳在木图上,几乎将木图上戳破了一个洞:“只有抢回广德才能抢回先手,广德距离杭州不到三百里,轻兵两日即可赶到,抢回了广德便能直接威胁吕方的腹心之地,此地便是吕方的必救之地,在吕方眼里,十个常州也及不上一个广德。”
“不错!陶招讨说的对!”两厢的将佐纷纷发出赞同的声音,不但陶雅的属下,就连那些陈潘带来的部属脸上也满是钦佩的神色。应该说陶雅的这一招是深深符合这些武人的脾胃。《孙膑兵法》里面有“必攻不守”说法,并不是说不防守,而是攻击到地方的要害上,迫使敌方受到己方的调动,虽然也看到己方防守上的弱点,但是困于被动的局势,不得不被动防守。陶雅这一招可谓是了解《孙膑兵法》里的真意,不愧是淮南诸将中的翘楚。
“陶公高策,末将佩服的紧!”陈潘一直紧绷着的眉头今天第一次舒展开来了,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老将也有顺眼的地方,随即他站起身来转身对上首的李简行礼道:“末将愿领本部为前驱,请都统恩准!”
李简却没有被屋中乐观的气氛感染,作为一个在沙场上打滚了近二十年的老将,他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李简先对陈潘做了个且慢的手势,转身对陶雅问道:“陶招讨,事情恐怕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吧!吕方那厮也是老阵仗了,从先前镇海兵那般隐忍来看,他也知道广德对于双方的重要性,又岂会不小心提防?更不要说还有王茂章在他身边,又岂会不提醒注意?那广德乃是我军苦心经营多年的坚城,一旦久攻不下,士老兵疲,镇海兵再打过来,这大江以南只怕都非我所有了!要知道我方在江南的机动兵力也就城内外这点了,可不能就这样胡乱糟蹋了!”
李简的话就好像一盆冷水泼在已经有点热血沸腾的淮南将佐头上,此时的他们不仅有点不知所措,茫然的看着陶雅,仿佛这个人还能够给他们带来一丝希望。
“到底是老家伙,被你看出来了!”陶雅笑了笑:“的确凭现有的兵力肯定是不行的,除非广陵再增加两万以上的援兵,否则我觉得放弃常州和议是眼前最好的选择!”
堂上顿时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紧皱着眉头,想要找出一个更好的办法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沮丧的神色在人们的脸上占据了越来越大的份额,显然没有人能够推翻陶雅的判断,沉寂好像一个巨大的石锁压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压得他们连气都喘不过来。
“李都统,陶招讨,请援兵之事便落在末将身上吧!”终于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陈潘黝黑的脸上满是诚恳,显然他已经下了决心。
陶雅与李简对视了一眼,一齐点了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广陵,吴王府白虎节堂,杨渥的目光扫过两厢的将领,却并没有立即开口说话,过了半响,他才沉声道:“宣州有急信传回,镇海贼出兵下荆溪,围攻义兴,战况甚急。本王欲增派援兵二万渡江,不知哪位将军愿意前往雅?”
堂上立刻哗然,众人一面暗自估量着自己的资格,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开战以来虽然淮南屡有败绩,但从总体实力来看,淮南一方还是具有优势,此番又投入大量援兵,显然是个捞取武勋的好机会,只是不知道哪个家伙有这么好的运气。
张灏也耐不住性子,正准备上前一步请战,却只觉得右臂一紧,低头一看却是给一旁的徐温伸手抓住了,动弹不得,又看到徐温微微的摇头,显然是在暗示自己莫要请战,虽然他不明白徐温这么做的原因,但还是静了下来。
很快就有将佐走出行列向杨渥请战,很快请战就变成了一种争吵,而徐温却好似睡着了一般,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只有右手死死抓住张灏不放,一直到杨渥将出兵的权力交给了一名他的旧部手中方才作罢。
此番事了之后,徐温与张灏下得堂来,两人刚走到无人之处,张灏再也耐不住性子,拦住徐温的去路问道:“徐兄,你我现在憋在广陵里,整日里受着大王手下那帮宵小闲气,做梦都想外出领军,做个州郡之主,今日好不容易等到个机会,你为何拦住我不放?”
徐温左右看看,低声道:“王府之中耳目甚多,待到出了府外无人处再说不迟。”
张灏强忍住性子道:“好好好,这次就依你,不过今日你若是不给我个满意的答复,某家定不与你干休!”
两人出得府来,并骑而行,徐温低声道:“大王分明是要提拔自己的身边人,你便是请战又有何用!”
“那又如何?他们吃肉,总得留点汤给某家喝吧!再说你都不做又如何知道不行?”张灏又何尝不知道杨渥的心思,但主将轮不到他,副将总轮得到吧,若能立下战功,杨渥总不会有功不赏吧,是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
徐温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压低了声音道:“张家兄弟,其实留在广陵说不定能碰到更好的机会,不要说刺史、观察使,就算是节度使、侍中也不是不可能的!”
“节度使?侍中?”张灏摇头笑了起来:“徐兄弟,某家和你相交多年,怎么不知道你说笑话还是一把好手,这节度使在整个淮南除了田覠、朱延寿那几个倒霉鬼,再不就是朱瑾等人,遥领罢了,你我若要做到这个位置,那又把大王放到哪里去?你这不是在说笑话吗?”
“杨渥?若是你我做到那个位置,自然他就不在那个位置了,他杨渥不过是承了先王的祖荫才坐到了这个位置,杨行密的恩德耗尽了,自然就要换个人来坐!”徐温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双目中满是尖锐的光芒。
“什么?你要谋逆?”张灏的声音不由得颤抖了起来,这个素来以勇悍而闻名的汉子却突然被同僚大胆的言辞给吓住了,禁不住策马和徐温拉开了了一段距离。
徐温脸上却神色如常,轻轻的踢了踢马肚子,靠近了张灏,笑道:“张兄莫不是要将小弟生擒到杨渥那里去邀功?”
张灏微一沉吟,便苦笑道:“徐兄说的什么话,莫说这不过是口说无凭,就算有凭证,杨渥那厮身边早已挤满了小人,哪里有某家的出头之地。只是你方才那话也是在是吓人,以后还是莫要再说的好,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你当我是在胡言吗?难道你没发现此番事乃是你我的一个大好机会?”
“机会?你我手中虽然有六七千精兵,但是光王府的东院马军便有近万人,加上城中其他军兵不下三万,我们那点兵又算得了什么,更不要说杨渥乃是先王的嫡子,有朝廷诏命护身,只要他当面振臂一呼,只怕我等军中就有大把人倒戈将你我拿下,又有什么机会?”
也无怪张灏这般说,杨渥虽然行事莽撞,但并不是傻子,兵权是抓的极紧的,尤其是东院马军,其中中高级将佐多半都是自己心腹,军士的薪饷也倍于其他部队,徐温和张灏若行不轨之事,成功的希望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过去也许如此,可将来就未必如此了,你想想,杨渥此番逼得王茂章出奔,还将其满门老小诛杀,曝尸街头,还不把那些老军头给得罪死了。王茂章干过的事情他们哪个没干过,谁知道这个大王会不会照葫芦画瓢来对付他们。这样一来,杨渥只能派广陵的军队渡江了,那广陵城中便空虚了,岂不是咱们的机会了!”
“不错,不错!”张灏笑道,可他稍一思忖便转喜为忧:“若杨渥将你我手下士卒调出渡江,那岂不是糟糕了。”
徐温笑道:“这我早就想到了!待会你我便派几个心腹到军中去,只说同为士卒,东院马军薪俸倍于他军,煽动军士闹事。这样一来,杨渥总不能把刚刚闹过兵变的军队派到前线去吧!”
张灏听到这里,又仔细思量了一会,才佩服的对徐温赞道:“老徐呀老徐,我和你搭档了这么久,今天才知道你这般厉害,感情你肚子里的肠子都比某家多拐几道湾,没说的,就按你说的办,我立刻就去。”
吴王府,杨渥斜倚在锦榻上,啜饮着杯中残酒,一对醉眼正目光迷离看着堂下的歌舞,两旁各有一名姬妾正小心翼翼的替他揉着肩膀,不时剥好一块柑橘放入杨渥的口中。两厢传来一阵阵悠扬的音乐声,场中的十名舞姬随着音乐的节奏翩翩起舞,好一副富贵升平气象。
突然响起了一阵羯鼓声,随着有节奏的鼓声,舞姬们的飞奔了起来,她们的广袖飘起,体态轻盈,就好像好像两行剪开柔波、掠过水面飞行的燕子。她们以左右两行单列纵队出场,顷刻间就变换了几次队形,从纵队到横队,然后绕成一个大圈子,然后又倏地分散为两个相互穿插、相互交换、人数从来不固定的小圈子。同时她们又不断地变换着舞姿,一会儿单袂飞运,一会儿双袖齐扬,忽然耸身纵跃,忽然满场疾驰。这一套熟练的基本功,让观者禁不住眼花缭乱
“好!跳得好!本王有赏!”杨渥用力拍着双掌,脸上泛出兴奋的红光,此时的他仿佛将义兴被围,王茂章的出奔,损失的万余将士等不顺事情尽数抛到脑后去了。
“多谢大王!”舞姬们敛衽行礼,艳丽的绫纱飘落在地上,仿佛替地面铺上了一层地毯。一旁伺候的王府僚属挥了挥手,数名青衣仆人上得堂来,在每名舞姬身旁放下半匹绸缎。
上首的杨渥已经有了五六份酒意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突然高声问道:“怎么就这么点?本王就这么小气吗?”
那僚属跪下答道:“禀告大王,依照旧例,就这么多了,先王在世时,赏赐诸将也不过百余钱,数尺绢,她们不过是舞姬罢了,如何当得厚赏。”
“往时岂能与今日相比?先父在世时,府库空虚,那不过是不得已而已。当年朱瑾、李承嗣投奔先父,父王也赏赐钱万贯,绢千匹,可见父王也并非偏执一端之人!”
那僚属听的目瞪口呆,暗想朱瑾与李承嗣都是闻名天下的大将,投奔杨行密时麾下更有精兵万人,铁骑数千。后来清口之战更是居功至伟,朱温遭此惨败便是拜他们二人所赐。这样的人物又岂是几个舞姬可以相比,大王这话实在是荒唐之极。可现在形势比人强,他也只得躬身答道:“微臣愚钝,该如何赏赐请大王示下。”
杨渥正要开口,旁边正在替其剥水果的姬妾俯下身去,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杨渥顿时大笑着伸手抓住那姬妾的小手,拖入怀中笑道:“好个促狭人儿,想出这个办法来,一定好玩的很。”
那姬妾一面娇笑着钻入杨渥的怀中嗔笑道:“都是大王喜欢作弄人,妾身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偏生来怪妾身,不依,不依,就是不依!”
那僚属看着杨渥与姬妾笑作一团,如堕五里雾中,却又不敢开口询问,过了半响功夫,杨渥方才停住笑声,对那僚属道:“你且取两千段绢布来!”
“什么?”那僚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一段绢布大约价值钱五百文,当时的粮食价格大概是一石250文左右,按照一人一天食谷两升计算,那两千段绢布便是足够购买一千名士卒的口粮半年有余,这几乎是个天文数字,那些舞姬们脸上顿时泛起了狂喜。
“两千段绢布,快去搬来!”杨渥的声音让那王府属官确定了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不敢多嘴,赶紧起身向堂下行去,不一会儿堂下便赶来数辆马车,那两千段绢布颇为沉重,十余名军士搬了好一会儿才搬完,在堂上堆了好大一堆,如同小山一般。
舞姬们竭力压制住自己激动地心情,等待着杨渥的赏赐命令,她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能得到这么一大笔厚赏,实在是个意外之喜呀!
“你们今天跳的很好!这些绢布便是赏赐给你们的!”杨渥的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笑容,他伸手制止住耐不住性子的舞姬们的拜谢,继续说道:“你们每个人想拿到多少就拿多少,但是!”说到这里,杨渥加重了语气:“不过,你们必须自己将赏赐拿出前面那道大门外,不能使用任何工具,也不能让别人帮忙,以一刻钟为限,你们背也好,拿也好,抱也好,只要你能够带出那道门外之外,这绢布就是你的。”
杨渥的话语在舞姬群中激起了一番涟漪,每个人都摩拳擦掌的看着那些绢布,准备从中获取最大的一块。这时一名姬妾取来一支计香,杨渥指着那计香道:“这根计香点完正好一刻钟,待会本王一点着你们便可以搬运了。
话音刚落,杨渥拿起一旁的烛台点燃计香,舞姬们立刻蜂拥而上,扑在绢帛的小山上,尽可能多的抱起绢布,向外间跑去。这些平日里仪容娴雅的女子现在却好似乡间的最粗鄙的农妇一般,相互之间厮打着,拉扯着对方的头发和衣袖,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同伴的贪婪,不时有人因为拿的绢布太多,而摔倒在地,绢布摔了一地。摔倒者顾不得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便起身去捡散落在地的绢布。坐在上首的杨渥一面观赏着这些舞姬们的仓惶模样,一面和方才出主意的那名姬妾大声调笑着,高亢的笑声在夜空里传的很远,仿佛夜枭一般。
很快计香便烧尽了,杨渥敲响了一旁的大鼓,军士们立刻封锁那道大门,只有寥寥两名舞姬带着绢布通过那道大门,绝大部分姬妾还都在路上和过多的绢布挣扎,甚至有人因为带了过多的绢布而扭伤了腰,躺在地上呻吟。杨渥下令军士们将那些没有通过大门的舞姬身边的绢布取回,舞姬们看到眼前的赏赐又被拿了回去,纷纷痛哭起来。
“这财帛果然是个妙物,能使人喜,能使人忧!”杨渥看到这般场景,不由得若有所思,低头自语道。
那姬妾见状奉承道:“其实能使人喜使人忧乃是大王,您若是再将取走的绢布赏给她们,她们定然会破涕为笑?”
此时外间传来一阵哭喊声,和舞姬们的哭声汇成了一片,杨渥初时没有听出,可时间一长,他逐渐觉得不对,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厉声道:“出了什么事,偌大的动静!”
众人面面相觑,杨渥一顿足,快步向堂后的高楼行去。待到了楼顶,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广陵城东边点起了几处火光,怕不有两三个坊区已经点着了,看火势蔓延的速度,定然是人为纵火无疑。
“混蛋!”杨渥不由得又惊又怒,转身快步向楼下跑去,高声道:“快准备衣甲,让侍卫军士也准备起来,去城东平乱。”
堂下当值的将佐应了一声,便快步跑了出去,在吴王府旁有一座小城,平日当值的亲军便住宿其中,行动十分便捷。杨渥刚刚穿好衣甲,当值的将佐便赶回躬身行礼道:“禀告大王,淮南亲军右衙指挥使徐温求见!”
“那厮半夜三更来作甚?”杨渥自忖道:“莫非是起火的事情?”他低声吩咐道:“传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便看见徐温走了进来,身上的衣衫凌乱,头上戴的纀头也破了两个洞,狼狈得很。他离得杨渥还有三四丈距离,便跪下叩首道:“死罪,死罪,末将无能,请大王责罚!”
杨渥不明徐温此番作为的意思,冷哼了一声道:“徐将军,你先起来吧,有什么事情起来也好说话!”
徐温却不起身,在地上又重重的磕了两个头,方才抬头说话道:“末将治军无方,士卒哗变,四处烧杀,请大王责罚!”
“嗯?徐将军你且将内情说明!”
“末将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原来末将与张左衙所统领的军士风闻要渡江出征,几个狂徒便挟制上官,放火作乱,张左衙已经领了亲兵去弹压了,末将来大王这里请罪,请大王责罚!”
杨渥上下打量了一会徐温,只见对方跪伏在地上,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血丝,应该是是方才叩头磕破的,身上的衣衫多有破损之处,狼狈的紧。杨渥不禁想起了先父杨行密病重的那段时间,眼前这人日夜不眠,在广陵维持了一个局面,自己才有今日,心中不由得一软,上前一步扶起徐温,柔声道:“军中生乱,所在皆有,也怪不得徐将军,来人取我的锦袍来,与徐将军换上,我们一同去东边看看!”
徐温又在地上磕了个头,方才在杨渥的搀扶上站了起来,泣不成声道:“大王恩重,末将粉身难报,且安居府中,某家定然在天明前将乱兵讨平!”
杨渥点了点头,接过一旁侍从呈上的锦袍披在徐温身上笑道:“夜深露重,将军小心身体,本王便在府中静候佳音!”
徐温小心翼翼的将锦袍穿好,也不再多言,常揖为礼,便离去了。看着徐温离去的背影,杨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歉意,自己继位以来都是在提拔自家班底,巩固自身权位,莫不是亏待了他与张灏二人。
果然在徐温离开吴王府不久之后,广陵城东部的动乱就渐渐平息了,到了天明,徐温便带着三十余枚首级到王府复命,只说是乱兵以即将渡江出征为理由,煽动士卒作乱,索要出征钱等财物,这些首级便是那些被当场斩首的乱兵首领。杨渥心中本就对徐温有了内疚之心,又见其行事果决,并没有让乱兵造成很大的影响,也并没有对其治罪,只是抚慰了几句,便让其回府了,只是让其将手下军队加以整编,防止再次发生暴乱。
徐温出得吴王府,悬着的那颗心总算落入腹中,看来他的计策已经奏效。杨渥下令让他整编军队,自然在整编完成之前就无法渡江出征,而且通过整编还可以将自己的心腹放到更重要的岗位,而将那些不那么服从自己的中级军官放到没有实权的岗位去,从而更加切实的掌握手中的军队,自然以自己的手腕,他会将这一切做的不露痕迹,剩下能够做的就是等待机会了。正当此时,一阵微风吹来,带来了一阵寒意,徐温禁不住抚摸了一下身上所披的锦袍,良久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决然之色,扯下锦袍,丢在地上,策马践踏而过,一行人马过后,地上的锦袍上已经满是人马的脚印,面目全非。
宣州广德,古名桐汭,西汉时为故鄣县地,属丹阳郡。后汉中平二年,析置广德县,仍属丹阳郡。隋省广德入石封,寻改石封为绥安县。唐于绥安置桃州,又增置桐城、怀德二县。州寻废,又并二县入绥安。至德二载,改绥安曰广德,以广德故城名也。如果从高空鸟瞰下去,广德位于一个南北长,东西窄的盆地之中,由长江中游地区通往两浙区域的道路便是通过这个盆地,自古长江中游的政治势力有事于东南,多半途径此地,历史上第一次提到广德便是《春秋左氏传》中记载的“夏,楚子西、子期伐吴及桐汭”,由此可见一斑。但可能是因为地势卑湿的缘故,此地一直没有城郭,只有一座内城,乃是一座裸城,居民、仓库兵营都没有城墙保护,是以李简袭破宣州治所之后,王茂章无险拒守,只有出奔的份。后来镇海军潜兵突袭,也能够一举大破守军,取得大胜,也有守兵没有城墙可凭借的原因。镇海兵控制此地之后,吕方虽然花了不少力气加强守备,但由于时间有限,也没有能够完成筑城的庞大工程,于是主力还是在城外高地宿营,只有吕方本人和少量殿前亲军才主宿在内城之中。
广德内城之中,市井萧然,路上只看到披甲持戈的镇海士卒,并无半个平民。镇海军攻取此地之后,吕方便驻节此地,将湖、苏两州的军事交由范尼僧节制,自己统御主力监视位于宣城的淮南军,如今他已是朝廷使相,位极人臣,地位何等高崇,自然其仪仗华美非常,当年吕方接受朱温封授的官职之后,那使节立刻将带来的各种礼乐仪仗拿了出来,一桩桩的摆弄出来,让吕方见识了一把什么叫做“汉官威仪”,如今虽然驻兵在外,简单了不少,但吕方所居之处依然是旌旗如云,仪仗如林,好不威风。
陈允快步走上节堂,对站在几案旁察看木图的吕方敛衽为礼,高声禀告道:“大王,前线传来军情,湖常边境的国山、阳羡诸垒皆平,长城与围攻义兴的刘满福部之间的陆上联系已经打通,虽然还有数处岩砦还在顽抗,但已经无碍大局,讨平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此时的他神色兴奋,那张黑脸好似要放出光来一般。
“嗯!”吕方应了一声,做了个手势,一旁侍候的王自生立刻小心翼翼的将木图上标志驻守国山、阳羡的淮南军的红色小旗尽数取去,换上标志着镇海军的黑色小旗。他还是死死盯着木图上两军的对峙形势,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陈允上来一般。
“只要拿下义兴,常州境内便再无险可守,苏州王将军发动起来,两面夹击,淮南军在江南就只能局处一隅,那时杨渥那厮若还不议和,索性便将其赶过江去,与其划江而治。”陈允笑得几乎合不拢嘴了,他对于淮南军本身就是个主战派,并不赞同主公以战迫和的方略,只是一直以来吕方那种惊人的远见和恐怖的执行力,让其习惯性的信服而已,但眼下镇海军出奇兵迂回成功,形势一片大好的局面下,一举将淮南军赶过江去,与其划江而治的方略又在陈允的脑海中蠢蠢欲动了。
“不对!不对!这情形不对”吕方突然摇头道:“自生,你快去请王宣州来,某家有要事请教他!”
王自生应了一声,便快步向外走去。在一旁的陈允被弄得一头雾水,待王自生出去后,小声问道:“大王,有何事不对的吗?义兴被围,形势不是一片大好吗?”
吕方摇了摇头,伸手指点着木图上淮南军上的部署形势道:“陈先生你看,我军破广德之后,先取溧阳,放出风声欲取宣城、宁国诸地,实际却是暗中出奇兵迂回进取义兴,淮南军统帅又不是傻子,现在也应该知道中计了,又岂会没有动作,岂不是奇怪之极!”
陈允摇头道:“那又有何妨,如今湖常二州之间的险地已经为我方控制,我军进退皆有后踞,彼若大军来援义兴,我方则坚壁不战,由苏州出轻兵袭扰起后,彼必不能久持。战与不战皆持我手,岂有不胜之理!”
吕方摇头道:“陈先生说的有理,若淮南军统帅也如此应对我倒是不怕,只是兵法之道,千变万化,又岂是事先能尽数料的到的!我这两日总是心惊肉跳,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一般,王宣州他深晓淮南军内情,等会还是多请教他为好!”
两人正说话间,王茂章已经到了堂下,吕方不待对方上堂,便出门下阶相迎,柔声道:“战事紧急,不得已打搅,望王公见谅!”
“不敢,王某穷极来投,怎当得大王如此相待!”王茂章躬身下拜,这个铁打一般的汉子,现在却憔悴的仿佛只剩下一个影子。满族被灭,尤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就好像一柄巨斧将他这棵老树的根系一一斩断,虽然凭着这么多年来的强硬习惯,腰杆还是直直挺着,但他身体内部的好像少了一些东西,只剩下一个坚硬的外壳,一捅就破。
王茂章还没有拜下,吕方就抢上前去一把扶住道:“启年兄得骸骨已经收拾好了,阿雄已经将其焚化送到杭州,某家已经嘱咐拙荆寻一处好墓地,待此间事了,王公回去再行安葬。”吕方脸上满是歉容:“自从当年我与启年兄在淮上相识,对其人品武略就钦佩的很,早已心许为知交。却没想到天意弄人,竟然落得个这般境地,吾虽不杀伯仁,伯仁因吾而死,王公,某家实在是……!”说到这里,吕方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王茂章听到吕方提到王启年的名字,那层坚硬的外壳仿佛被戳破了一个洞,,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余岁,颓然答道:“大王莫要说了,这都是天意弄人,启年这孩子单骑冲阵,独自断后,分明是自己求死,与你又有何干?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这都是命呀!“说到这里,他双目不由得流下两行无声的老泪来。
两人说话间,吕方已经扶着王茂章走上节堂,各自坐下后,吕方道:“今日劳烦王公来,却是想要请教一下敌军中诸将的习性,还望王公赐教!“
王茂章在战阵间翻滚了二十多年,一听吕方的问话便闻弦歌而知雅意,沉声道:“说赐教不敢,大王如此问,莫非有什么难决之事不成?”
吕方点了点头:“不错,我虽在淮南军中也有呆过,但是那时职分低微,又一直在安使君麾下,对陶雅等人并无深交。如今表面上虽然局势对我方有利,但淮南军主力动向不明,某家心中颇为不安,故而向王公请教,想要从敌方将帅的个性猜测一下淮南军下一步的动向。”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王所为皆暗合兵法,百战百胜果非幸致。”王茂章不轻不重的拍了个马屁,低头思索了片刻答道:“如今在江南的淮南军其将帅主要是陶雅与李简二人,这两人皆是先王部下健将,骁勇善战。但细看又有不同,陶雅行事谨慎的很,极少弄险;但李简用兵轻骁善斗,各自不同。”
吕方摇头道:“王公何出此言,陶雅出兵徽州时,长驱徽宁道两百余里,直逼我方腹心,这等用兵,胜即是大获全胜,败即是全军覆没,怎说他极少用险呢?”
“大王所言甚是,不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陶雅用兵谨慎,若是要出奇兵,定然亲自去查看之后再做打算,是以似险实夷。他与我商议出徽州以分敌势时,我也曾问过徽宁道蜿蜒曲折,乃两百里石穴,若有失着,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那陶雅则回答他会亲自查看,堪清路况,再行出兵,确保万无一失,此人行事一向皆是如此,所以末将才这般说的。”
“好个似险实夷,说尽了兵法中的深意,那杨行密麾下果然济济多士,如天与其寿,只怕吾辈皆为其所虏!”吕方玩味了一会王茂章的话语,不由得叹道,其实广德一战他赢得就极为凶险,如非杨渥自乱阵脚,这般对峙消耗下去,先顶不住的肯定是自己这边,即使是现在,镇海军最现实的目的还是争取有利的和谈条件,原因无他,杨行密给其子留下的遗产实在是太丰厚了。
“大王也不必妄自菲薄,您能从一介淮上土豪,不到十年便割据两浙,位极人臣,与杨行密也是一时瑜亮,便是他还在世,进去不足,自保还是有余的1”陈允在一旁插口,转而对王茂章问道:“如今战局虽然表面上对我方有利,但敌军动向不明,王宣州,您在淮南军中多年,知晓内情,还请您不吝赐教,指点迷津。”
王茂章微一沉吟,并没有立即作答,他临时受招,来时便已经明了吕方招他来的目的,只是世人皆有私心,王茂章亦不例外,且不论他的灭门大仇,纵然为自保计,他心中也希望镇海军能够击败淮南,至少战事连绵不绝,互为寇仇才好,否则双方一旦修好,他这个出奔之人就算可以保住性命,处境也是尴尬得很,报仇那就更不要提了,只是吕方先前想方设法与淮南军停战修好,若是自己出言挑拨,以吕方的精明时间一久定然会被拆穿,那时下场便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王茂章字斟句琢的说道:“王某穷途来投,大王以国士相待,某家自然以国士相报,但有所知,定然倾囊相诉。只是两军对垒,形势瞬息万变,又岂是在军帐中揣度的出来的?末将只怕所言不当,误了军机,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吕方笑道:“王公但说无妨,某家虽然愚钝,但还不是那种委过于人的昏主!”
王茂章点了点头,道:“淮南将帅为李简与陶雅二人,一人急一人缓,互为佐使,一时间也难以揣测他们下一步的做法。但兵法有云‘勿持敌不来,应持吾有备。’虽然难以揣测敌军的下一步动向,大王只要先看看己方薄弱之处何在,小心防备,至少先位于不败之地了。”
听到王茂章这般说,吕方眼中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本以为以王茂章对淮南军内情的了解程度,能够给自己一些有益的建议,可想不到居然说出这么一番不咸不淡的话来。两军对垒,又岂会没有薄弱之处,只不过在对方打击到自己薄弱之处之前先将对手击垮,自然薄弱之处便不再是了,若是按照王茂章所言,岂不是将好不容易抢到手的主动权又拱手让了出去?吕方心中不由得暗想:“这王茂章莫不是伤心过度,心绪失常,胡言乱语起来了。”
吕方尽力掩饰住自己的失望,起身强笑道:“王公所言甚是,此番打搅王公了,时候不早了,您且先回去安歇了吧,陈掌书,你且待本王送王公一下。”
过了半盏茶功夫,陈允送王茂章回来,皱眉道:“大王,这王茂章好生奇怪,按说他与杨渥有那般大仇,为何还出这等主意,难道说有什么隐情不成?”
吕方也摇了摇头,道:“本王也是觉得奇怪,也罢,眼下要紧的是赶快把常州拿下来,只要拿下此州,长江之险淮南便与我方共有,杨渥在广陵便不可安枕,不像现在,只有他打我,没有我攻他。”
两人正在商议间,外间一名校尉领着一名探子赶到阶下,高声禀告道:“禀告大王,传来急报,淮南大军已经出宣城,沿句溪水逆流而上,兵锋甚锐,形势万分紧急。”
吕方快步走到阶旁,急问道:“淮南军有多少兵马?”
“敌军戒备森严,哨探无法靠近,只看到行军队列绵延十余里,光是指挥一级的旗帜便有五十余面,军容十分壮盛!”
“五十余面?”吕方不由得眉头紧皱,淮南军和镇海军的编制都是脱胎于晚唐军制,相差不大,都是分为都——指挥——军(厢)三级,百人为都,五都为一指挥,十指挥为一军(厢),一指挥便有五百战兵,如此算来这支敌军就有战兵近三万。开战时淮南一方总共的兵力也不过六万,连番战事后折损了近两万人,就算后来杨渥又补充了部分援兵,但考虑到他现在和淮南内部老将的恶劣关系和北方的压力,他撑死也就抽出个一两万来,这般算来,此次淮南军竟然是扫数而来,一副决一死战的态势了。
吕方站在阶前苦思了许久,旁人也不敢打搅,那哨探一路上换人不换马,赶了两百余里路,早已经是疲惫到了极点,跪在地上只觉得一对眼皮灌了铅一般,不住的往下沉,一不小心手上一滑,跌在地上,腰间的盛水竹筒碰在青石台阶上,发出轻响,这才惊醒了吕方。那哨探见自己犯了失仪之罪,叩头如捣蒜一般,吕方摆手赏赐了钱帛让其退下歇息,又下令多派哨探打听消息,又遣人请王茂章来商议军情。
广德,严公台,不远处的官道上,大队的士卒和车辆正在通过,激起的尘土泛起,倒好似起了一场大雾一般,有些浮尘稀稀拉拉的落在台上的残碑上,将上面残余的文字遮盖的更厚了,粗粗看去,和寻常石头又有什么两样。
台下传来一阵人声,台上那几只栖息在老树上的乌鸦呱呱叫了两声,振翅飞远了。过了一会儿,一行人上得台来,当中那人身披铁甲,外裹大红色的披风,正是陶雅。陶雅看了看台上景致,眼中滑过过一丝哀伤的神色,他漫步走到那块残碑旁,对身后那些将佐问道:“尔等可知此地为何叫做严公台吗?”
他身后那些将佐都是些江北人,又粗鄙不文,不由得面面相觑,半响也无人回答,陶雅笑了笑,自问自答道:“传闻东汉时贤士严子陵常垂钓于此地,故以严公台而名之。”他随手将眼前那块残碑上得浮尘擦去,破旧的石碑上现出五个字来“陵垂钓于此”,想必断去的那半块石碑上面刻有的便是“严子”这两个字。陶雅伸出手指在石碑上摩画,悠然叹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若非那块只剩一半的残碑,谁又知道数百年前先贤垂钓于此地?”
随行的将佐不知为何陶雅突然感风伤月起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一个机灵的灵机一动,上前笑道:“我等自然是不知晓的,不过陶帅文武兼资,尤其是我等可以望其项背的,岂不知数百年后此地又多出几个陶公台什么的!”
众人赶紧齐声应和,唯恐落于人后。陶雅笑道:“你们可知我为何知道此地来历?”
“陶帅博览群书,自然是知晓的。”方才那出言的将佐赶紧接了上去。
“错了。”陶雅摇头道:“此地的来历我并非是从书上得知,而是亲耳从别人口里听到的。”说到这里,陶雅看到随行将佐眼中露出不解的神色,便随手划了个半圆,笑道:“你们坐下吧,反正大军通过还要些时候,某家便将此事说与尔等小子们听吧。”
说罢陶雅自己也在那残碑上坐下,开始回忆往事:“算来是十四年前,不对,是十五年前,孙儒渡江围攻宣州,他的前锋便驻守在这严公台之上,我当时年纪也和你们一般大,杨王令我领骑兵袭之。”说到这里,陶雅的话语停了下来,仿佛他的思绪已经赶不上说话的速度,需要停下来等候一会似的。
两旁的将佐们都没有参加过那场苦战,虽然他们已经知晓战事的结果了,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结果如何呢?战事激烈吗?”
“激烈吗?”陶雅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道:“我当时麾下有骑兵四百,步卒千人,一番苦战下来,有个完整身子的还有两成,这严公台上血足足浸下去有半尺深。”说到这里,陶雅随手揭开上衣,袒露背部,只见背上一道伤疤由左腰一直延伸道右肩,十分骇人。
“若非我那件甲好,只怕在这里和你们说话的已经不是我了。”
饶是那些将佐也是历经生死,听到陶雅这番叙述,也只觉得屁股下面好似有一层白骨一般,耳边的风声也变成了垂死的呻吟声。方才那个插话的大胆将佐挤出笑容道:“蔡贼虽然强悍,可最后还是为杨王所擒,我等这番出兵,也定然能旗开得胜,克服广德,报前番兵败之耻。”
“旗开得胜?”陶雅脸上浮出一片苦笑,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浮尘:“也罢,你们下山准备一下吧,我们也要上路了。”
“喏!”众将佐赶紧起身领命,纷纷退下,最后那个见陶雅还站在原地没有动身的迹象,正要询问。陶雅摆了摆手道:“先下去吧,某家在这里再一个人呆呆。”
那将佐不敢多言,叉手行礼便退下了。此时严公台上只留下陶雅一人,只见他在台上漫步走着,不是抚摸一下残垣断壁,老树枯藤,过了半响,他才向台下行去,走到路口却又停下了,回头又看了看那半块残碑,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唉!老了老了,今日你陶雅凭吊别人,却不知他日谁又来凭吊你陶雅呢?”
不好意思,最近上级来检查,韦伯在单位做内勤,忙得都快吐血了,请列位见谅。而且写得也觉得很不好,好像进入瓶颈了,长篇历史小说好难写呀!
庞大的皖南山系仿佛一只伏在广袤的江南大地上的巨大的章鱼,伸出无数只触手向四方延伸,九华山、黄山、天目山都是它的支脉之一。(_泡&)其南北走向的山脉南高北低,一直延伸到长江南岸,甚至在江北还有还有它的部分余脉。而在这些山脉之间,便构成了许多或大或小的盆地,这些盆地土质肥沃,气候湿润,自古就成了人烟稠密,经济繁荣的地域。但是由于这些山脉的谷道低洼之处,则成了遍布的河流湖泊。由于这块区域的山脉多为南北走向,盆地间的东西方向的交通则十分不便,主要依靠割裂山脉的水道,是以在皖南地区,水路交通尤为重要。
所以淮南军离开宣城之后,并没有直接向东赶往广德,而是沿着句溪水向北,然后向东顺流进入建平县境内的南湖,再沿着郎溪向东南方向,转由桐川,最后由陆路进军广德。这样虽然路途上要远了很多,但是绕过了陡峭的皖南山脉,实际上可以减少许多必须克服的水路障碍,还可以利用水路运送粮秣,比直接向东要快捷的多。这样一来,位于郎溪和桐川处的建平县变成了两军必争之地了,此地就像一扇大门一般,正好扼守住了广德所在那个小盆地的入口,只要镇海军能够将此地牢牢的控制在手中,就能够确保广德乃至两浙腹地的安全,反之淮南军如果控制了此地,就能够直接威胁广德乃至杭州的安全,毕竟双方都很清楚,广德除了一座内城之外没有任何城郭,并不是一个适合坚守的据点,只有以重兵控制外围要点,才是正确的方略。
此时在广德附近还有大约战兵一万六千,其中包括两卫亲军,还有左厢殿前亲军的一部分,另外还有一万名辅兵和数千名还来不及撤到后方的降兵。在得知淮南军出兵的行动之后,吕方迅速的采取了行动,他立刻让部将王许统领三千殿前亲兵立即出发,赶往建平城,汇合当地的守兵加强防御,于此同时派出信使赶往杭州,要求抽出援兵。自己则在第二天统领这主力出发,赶往建平,至于老营则由陈允把守。经过四天的行军后,镇海军主力赶到了建平县城,在观察了地形之后,吕方并没有将大营布置在也是一座裸城的建平治所,而是将大营设置在铜川旁的一块高地上,然后下令士卒在桐川河中打下木桩,在木桩后建起浮桥,在对岸又设置了一座小寨。同时掘破浮湖塘、青陂塘、信武塘等数处塘陂的堤坝,使得营寨前形成一片泽国,待到两日后淮南军前锋赶到时,这一切都已经粗具规模了。
陶雅站在一座土丘上,不远处便是一片水色,依稀可以看到水面上的房顶和树木的尖端,这些地域不久前还是村庄和田地,显然这一切不是自然发生的结果。
两名军士拖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过来,叉手行礼道:“陶招讨,这厮方才伏在房顶上,被我军的哨船发现了,便带了回来。”
陶雅上下打量了那汉子,他身上披的那块破布与其说是一件衣服还不如说只是一些麻布的残片,惨白的皮肤,被水泡肿了的手脚,无神的双眼,若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几乎让人以为眼前只不过是一具新鲜的死尸罢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陶雅开口问道。
那汉子却好似痴呆了,一双眼睛只是傻傻的盯着空气中的某一个点,仿佛有个什么透明的物体在那里一般,嘴唇微微的张合着,不过声音低微也听不清楚再说什么。
“招讨在问你话?你莫非发痴了?”一旁的军士见状,赶紧出声呵斥,另外一人干脆横起枪杆抽在那汉子脸上,将其打倒在地。
“且慢!”陶雅还来不及出言制止,那汉子突然跳将起来,睁大了眼睛,好像眼前发生了什么万分可怖的事情一般,嘶声道:“坝被掘了,水来了,房子被冲走了、牛也被冲走了,阿爷被冲走了,阿升也被冲走了,什么都被没有了!”说到这里,那汉子突然扑倒在地,一边以头抢地,一边痛哭了起来。
“罢了,带下去吧,给些吃的,衣服,好生相待,莫要为难他了!”陶雅伸手制止住准备继续逼问那汉子的军士。他心中已经明白,这场洪水定然是镇海军所为,毕竟这些天又没有大雨,除了人为原因又怎么会使得那么多塘陂尽数破堤,造成这么大一块泽国呢?
随陶雅同行的陈潘恨声道:“招讨,吕方那厮好生辣手,竟然将此地众多坡塘尽数毁去,淹没的百姓只怕不下数千,他此番逆天行事,必遭天谴。”
陶雅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道:“兵法之道,本就是只求克敌制胜,无所不用其极,不要说水火,便是父子之情,亲戚之谊,只要能用来破敌,在这乱世之中都用的上来。陈将军你还年轻,可千万要记住,刀剑虽利,哪里及得上人心险恶呀!”
陈潘咀嚼了两遍陶雅意味深长的话语,心中若有所得,这一路上,陶雅好似中了什么魔法一般,快速的衰老了下来,口中不时冒出不详之语,陈潘虽然觉得有些不对,但又不好直接出言驳斥。此时陶雅已经开始指挥军队在高地扎营,陈潘倾听着陶雅的命令,揣摩着其中的道理,待到陶雅部署完毕后,小声问道:“陶招讨,我军也有战船,为何不从水路进攻呢?
陶雅答道:“吕方扎营定然在封锁了铜川河道,至于其他水域,深浅不一,我军船只多为大船,若是贸然出兵,很容易搁浅,反而为敌所乘,不如先深固根本,再寻机破敌。”
两军的统帅在面对大水泛滥的环境,都采取了相通的策略:派出大量的小船去袭击对方侧翼和补给线,这样一来,就发生了很多次激烈而不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接触战,在这些接触战中,淮南军取得了大部分的胜利,原因很简单,镇海军的主要水师基地是在湖州乌程和苏州、杭州、明州。而这些区域和广德之间并没有大的水系联通,而淮南水师则可以通过大江、丹阳湖、句溪水等一系列水系机动,所以镇海军这些船只几乎都是临时打制或者勾拘来的民船,自然难以抵挡对手的进攻。十余日后,临时挖掘堤坝造成的洪水逐渐退去,两军之间水泊变成了间隔着大片的沼泽地小块高地的地形,更加残酷的陆战开始了。
天佑三年四月,洪州(南昌)节度使府。已经是深夜时分,可大堂上站满了人。他们一个个神情焦急,不时将目光投向紧闭的厢门,每一次厢门打开,众人都围拢上去,想要从那婢仆紧闭的双唇中挖出点什么来,显然后屋内正在发生什么紧要事情。
在与大堂一屋之隔的卧房中,锦榻上躺着一条汉子,那汉子脸色灰败,呼吸微弱,显然已经到了迩留的状态了。榻前的空地上跪了十余个人,其中有六七名满头珠翠的美貌女子正低声抽泣。
“时儿,延规他还没有到吗?”榻上那汉子挣扎着抬起头来,低声问道。
“父亲,只怕那厮不会来了!”位置离那汉子最近的一名青年男子应答道,话语间脸上闪现过一丝矛盾的神色。
锦榻上那汉子虽然已经命悬一线,但灵台反而格外清明,儿子心中的那点念头立刻被看得一清二楚,他叹了一口气道:“时儿,你也莫要担心,你是我亲生骨肉,这镇南节度使的位置自然是你的!”他话说的稍多一点,便立刻剧烈的咳嗽起来。
跪在地上那青年男子身旁的一名双鬟女子赶紧起身轻抚那汉子的胸口。原来躺在锦榻上那垂死汉子便是割据江西的镇南节度使、检校太保、中书令,爵颍川郡王钟传,这个与钱缪、杨行密、王审知等人齐名的南方军阀,此时也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尽头。跪伏在地上被他称为时儿的青年人,就是其亲子钟匡时,而询问的是否赶到的延规,则是钟传的养子,江州刺史钟延规,那正在服侍钟传的则是他的女儿钟媛翠。
钟媛翠轻拍父亲的脊背,渐渐的钟传的咳嗽平息了下来,她正要喂钟传吃些药汁,钟传却摇头道:“罢了,自家人知自家事,某家这性命也就是这一两个时辰的事情了,又何必再吃着苦杀人的东西,乖孩儿,你若是当真爱惜爹爹,便去取壶酒来,让老父临死前再畅快的喝上一口可好!”
听到钟传的要求,钟媛翠不由得犹豫了起来,钟传看到女儿为难的模样,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苦笑道:“也罢,看来延规孩儿是不会来了,某家便把这后事交代一下吧!”
钟传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接着便是沉重的脚步声,屋内的众人不由得一起转头望向房门。只听得一声响,大门便被推开了,走近一个身披铁甲,背阔胸停的七尺昂藏大汉来。
钟匡时看到那大汉进门,不由得脸色大变,后退了一步,厉声道:“怎么是你?”只听得哐当一声,原来钟匡时惊讶之极,举止失措,竟然将一旁的一支瓷瓶碰落在地,摔得粉碎。
那汉子冷哼了一声,却不回答钟匡时的问话,自顾上前跪倒在钟传榻前,沉声道:“孩儿延规拜见父王!”原来他便是方才众人口中的钟传义子,江州刺史钟延规。
“好!好!你来了,就好!”钟传本以为已经见不到这个义子了,钟延规的突然出现让他又惊又喜,枯槁的脸上泛起一丝嫣红,强挣着坐起身来,想要伸出手去抚摸钟延规的头顶。
钟延规见钟传躺在榻上,难以抚摸自己头部,便随手解下纀头,膝行两步俯下身子,让钟传抚摸着自己的头顶。钟传苍白枯槁的右手放在钟延规乌黑有光泽的发髻上,形成了一副鲜明的对比的图画。
钟匡时看着钟延规的背影,脸上神情复杂,互喜互忧,他左右看看屋内众人注意力都在榻前的钟延规身上,便小心的对墙边服侍的侍女做了个手势,将其招了过了,低声在耳边嘱咐了几句,待看到那侍女悄无声息的走出屋外,钟匡时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得意的微笑,转瞬即逝。
钟传此时的生命就好像一堆所剩无几的干柴了,钟延规的赶到带来的兴奋就好像突然暴涨的火焰,很快将最后一点燃料也烧成了灰烬。坐在他身后扶持着他的钟媛翠是最有切身体会的,她感觉到父亲的体温在缓慢的下降,帛衣下面的肌肉在急剧的抽搐,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跃上这个女孩子的心头。
“父亲,父亲!”钟媛翠摇晃着父亲的身体,但钟传并没有做出相应的回应,放在钟延规头顶的右手无力的滑落下来,双眼微闭,嘴角还有一丝未曾消逝的笑容,钟延规伸手在鼻前一探,已经没有了呼吸,显然生命已经在刚才那一刹那离开了这具躯体。
四周的妇人见状立刻大放悲声,钟媛翠待要想哭,却只觉得欲哭无泪,浑身无力,顿时便昏转了下去,一旁的钟延规赶紧将其扶到一旁坐好,才站起身来。钟匡时见父亲已死,脸上神情却奇怪的很,似喜似悲。这时外间传来一阵人声,却是外间相侯的人们听到屋内的哭声,前来询问的。
钟匡时打开房门,从外间鱼贯走进几人来,为首的那人皮肤黝黑,青布包头,耳悬金环,一副蛮人打扮,正是吉州刺史彭玕。唐末时江西山湖间多有蛮僚,钟传起事时军中便有万余蛮僚,这彭玕便是蛮僚之中的世代的大酋长,又勇力过人,钟传生时倚之为干城。在钟传已去的现在,屋中众人隐然之间以他为首,钟匡时见他进门,赶紧躬身道:“小侄见过彭家叔父了,父王他去了!”
彭玕点了点头,走到榻前,从腰间拔出匕首在脸上右颊上横着割了三刀,顿时血流如注,屋内的众妇人见状不由的发出一阵惊悚之声,彭玕却好似没有感觉一般,自顾在钟传榻前叩首。原来蛮人旧有风俗,若有酋长去世,部落中的勇士则割伤自己面颊,围绕酋长尸首的榻前长歌舞蹈,以作送别之意,甚至还有将酋长妻妾心爱之物一同焚毁作为殉葬的习俗。彭玕虽然汉化已深,但在主公去世之时,还是以族中的习俗为其送别。
彭玕在榻前行礼完毕,又低头祝祷了几句,方才站起身来,也不处理脸上的伤势,沉声问道:“钟王去世之前,可有安排好后事?”
屋中众人一愣,才回过神来彭玕问的应该是谁是钟传的继承人,钟匡时用眼角余光扫了钟延规一眼,只见对方好似没有听到彭玕的问话一般,只是站在小妹钟媛翠身旁,不由得暗中冷笑了一声,上前一步叉手行礼道:“父王去世之前,已经留下遗言,让小侄继任军府。”说到这里,钟匡时摊了摊手道:“父亲说话的时候,屋中人都听到了,彭家叔父一问便知。”
彭玕点了点头,他也不顾忌,便当面询问起钟传的遗孀妾室起来,众人纷纷点头,有的还将钟传先前说要把镇南节度使的位置留给钟匡时的原话重复了一遍。待到询问完毕之后,彭玕沉声道:“既然如此,那边劳烦陈掌书一次,上书朝廷,请以匡时公子为镇南军留后。”
彭玕身后的一名白衣微须男子应了一声,他便是镇南军掌书记陈象。屋中众人对彭玕如此行事并没有什么异议,一来是因为彭玕实力雄厚,在镇南军中威望卓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便是钟匡时的妻子乃是抚州刺史危全讽的女儿,危全讽乃是江西著名的大土豪,黄巢之乱后以立团自卫为名起兵,据有抚、信、袁、吉四州之地,后来与钟传争霸失败后,将女儿嫁给钟传之子钟匡时,与并与吉州(今吉安)刺史彭玕、虔州(今赣州)刺史卢光稠友善,亲弟危仔倡为信州刺史,其人经营抚州二十余年,户口殷盛,城郭坚固,有这样一个老丈人站在背后支持,自然无人再敢多言。
眼看得自己继承大位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钟匡时不由得大喜过望,早将老父去世的悲痛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对彭玕躬身下拜道:“彭家叔父大恩,小侄没齿不忘,富贵当与叔父共之!”
钟媛翠悠悠醒转,只看到众人都背对着自己,亡父的尸首躺在榻上也无人搭理,倒是兄长钟匡时站在场中,满脸喜色的说些什么,哪里有半点悲戚之色。看到这般情景,钟媛翠不由得悲从中来,肩膀上却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两下,抬头一看却是钟延规,只见这个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兄长,正看着自己,威武的脸上满是关心安慰之意,钟媛翠只觉得心中一阵暖意,脸上一红便低下头去。
钟匡时正笑的合不拢,却听到人群后有人沉声道:“继得大位便将老父尸首抛到一旁,倒是好孝心,好孝心呀!”众人将目光向投向语音来处,只见说话人体型魁梧,身披铁甲,正是钟延规
钟匡时闻言暗怒,钟延规语意中讥讽之意颇为明显,分明是在指责自己虽为骨肉之亲,却有违孝道,这话在极重孝道的中国古代杀伤力是极大的,他正欲开口辩驳,却听到彭玕开口道:“延规公子此言差矣,春秋时秦穆公出兵袭郑,当时正逢晋文公大丧,其子晋襄公以墨服治戎,于崤山大破秦师,获其三帅,回师之后才为先王入葬。世人又有谁指责晋襄公不孝呢?孝有大孝小孝,如今先王弃我等而去,留下这番基业,外有强敌环伺,匡时公子先定大位才是真正的大孝。”彭玕虽然一身蛮服,脸颊伤痕犹在,但言语间却询询好似大儒一般,别有一番趣味。
钟延规冷笑了一声,道:“是吗?某家只怕现在这片基业姓钟,数年之后便要改作他姓了!”
众人闻言不由得皆色变,钟延规话语中分明是暗指钟匡时不能守住钟家基业,会被背后的老丈人危全讽等人所控制,其言颇为诛心,钟匡时一时忍不住,冲口骂道:“钟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无家无姓的秃贼在此多言了!”
钟延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身上的铁甲发出一阵哗啦声,仿佛就要立刻扑上来将侮辱自己的钟匡时斩杀当场,原来他本为珈蓝院中僧徒,钟传笃信浮屠,见其勇健过人,便将其收为养子,只是钟延规一直将其视为忌讳,平日里自然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到此事,一时间场中温度好似立刻低下了五六度一般。
眼看钟传尸首前便是一番鲜血四溅的场面,钟匡时不由得脸色苍白,心中暗惧,他是知道父亲这个养子的勇武的,自己的牙兵亲卫此时都在外间,若是对方发作起来,彭玕虽然勇武,但毕竟年纪大了,未必保得住自己,想到这里,钟匡时不由得暗自后退了两步。
彭玕是何等精明的人,已经察觉了钟匡时的胆怯,不由得暗自摇头,心中暗想:“果然将相本无种,钟王何等豪杰,这个亲生儿子却全然没有继承了半点刚勇,倒是眼前这个义子有几分血勇,不是个好相与的,如非他娶了危相公之女,哪里轮得到他来做这个镇南军节度使。”想到这里,彭玕正要上前拦住钟延规,却只看到一个人影冲到场中,张开双臂拦在钟延规身前,悲声道:“父亲尸骨未寒,你们便喊打喊杀的,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你们若要动手,便先从我的尸首上跨过去吧!”
钟延规定睛一看,来人却是自己的妹子钟媛翠,只见其双目含泪,透明的泪珠从她雪白的脸颊上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目光中满是悲痛欲绝之色。饶是他在行伍中打滚出来的铁石心肠也不由得一软,便叹了口气道:“罢了,匡时你听好了,你我从此之后,再无瓜葛,父亲的丧事你好生办妥,某家这就回江州去了。”说到这里,钟延规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拂袖出门去了。
这两天韦伯加班又生病,腹泻的都快虚脱了,见谅见谅,现在总算明白了,任你英雄好汉,也挡不住三泡屎,当真是手脚酥软。
众人见钟延规如此行事,不由呆住了,唯有钟匡时看着钟延规离去的背影,脸上浮起了一丝阴狠的狞笑。果然,钟延规刚刚出门,外间便传来一阵厮杀声,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得哐当一声响,房门被人从外间撞开,一人从外间冲了进来,浑身血迹,正是刚刚出去的钟延规。
“狗贼,义父刚亡便要弑杀兄长吗?”钟延规戟指着钟匡时厉声吼道,他左手提了一柄横刀,钟延规刚才进门时身上并无刀剑,想必是刚才在外间夺过来的,此时他身上的铁甲上满是血迹,也不知是别人还是他自己的,右颊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深可见骨,方才他从出门到重新撞进门来不过七八个呼吸的功夫,便变成这般模样,可见外间厮杀的激烈。
屋内众人被这番突变惊的目瞪口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正当此时,门外又冲进四五条披甲军汉来,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刀剑,目光中满是**的杀意。那几个钟传的妾室见状吓得失声尖叫,纷纷躲在那锦榻后,仿佛那里就是屋内最安全的地方一般,屋内顿时乱作一团。
“哈哈!”钟匡时突然狂笑起来,此时的他脸上全是狂喜之色,哪里还有半分老父刚亡的悲戚:“你这秃贼,也敢自称某家的兄长,来人,把这厮给我砍成肉泥,重重有赏!”
那些军汉齐声应和了一声,围了上去,顿时屋内杀气腾腾,眼看钟传尸首之前便要演出一处手足相残的惨剧。
“住手!”随着一声尖叫,钟媛翠冲到钟延规身前,展开双手用单薄的身体护住了钟延规,军汉们犹疑的站住了,将目光投向了钟匡时。
“小妹,你这是干什么,还不让开,刀剑可不是长眼的,伤着了可不是好玩的。”钟匡时见状不由得又惊又怒,大声喊道
钟媛翠却痛苦的摇了摇头,双目中满是晶莹的泪珠:“阿爹刚刚去世,二哥你便要杀大兄,难道这权位富贵就这么重要,连骨肉亲情都不要了吗?二哥,放过大兄了吧?大家像过去一样,好好的不是很好吗?”
钟匡时怒道:“那厮不过是父亲收的养子罢了,和我们哪有什么骨肉亲情,你没看见他刚才那般作为,哪有把父亲放在心上,小妹你别发傻了,快快让开,今日不杀了他,日后必成我们钟家的大患。“
“就算不是一母同胞,可少时一同读书习武,同出同入,相互扶助的那些事情二哥你难道忘了吗?阿爹已经把大位都留给你了,你又何必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呢?我实在不想看到你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今天要杀大兄,便连我一起杀了吧!”钟媛翠嘶声劝说的,声音凄切,犹如杜鹃啼血一般,饶是钟匡时铁石心肠也不由得犹疑起来。
军汉中为首那人乃是钟匡时的心腹,钟延规右脸颊上的伤便是他的杰作,他看到钟匡时犹疑,赶紧大声道:“匡时公子,缚虎容易纵虎难,今日若不杀了此人,他日我等必受其害,万万犹疑不得呀!”
心腹的喊声好似一盆冷水浇在钟匡时的头上,让其立刻清醒了起来,的确如同那心腹所言,钟延规这等人物便如猛虎一般,若是未曾撕破颜面倒也罢了,若是动了手还让其走脱了,将来必然受其反噬。他强硬起心肠,厉声道:“小妹,我数三下,如果你还不让开,就莫要怪哥哥无情了。”说到这里,钟匡时举起右臂,高声数道:“一、二、三!”数到这里,眼看他右臂便要挥下。钟媛翠见钟匡时这般绝情,心丧欲死,紧闭双眼,眼看这样一个娇柔女子便要命丧黄泉。
正当此时,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拉住钟匡时的右臂,沉声道:“匡时贤侄还是罢手吧!”顿时数十道目光积聚在那人身上,却是吉州刺史彭玕。
“叔父,却是那厮无礼在先。”钟匡时不由得又急又怒,急声道,平日里冠玉一般的面容早已涨的通红。
“那总不能连你妹子也一齐杀了吧?这里好歹是大王的尸骨之处。老父尸骨未寒,你就在先父尸首面前杀死兄妹,这孝悌之道首先就亏了,不要说传出去,屋中之人哪个还会服气你来坐那个位子?难道你要把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起全部杀了灭口不成?”彭玕一开始还语气轻柔,可越到后来嗓门越大,到了最后几乎是一副教训晚辈的模样。屋内众人被他一带,也纷纷起哄起来。
“叔父说笑了,说笑了!”钟匡时尴尬的笑道,脸色早由激动的通红变为惨白,屋中众人有不少都是父亲留下的重将,彭玕更是实力雄厚的实力派,就算是钟传在世时,交往时也是称彭公而不名,自己若是一口气把他们都杀了,镇南军节度使这个位置肯定是做不上去了,只怕连洪州都呆不安稳了。
“我也知道你既然动了手,也不好收场!”彭玕见钟匡时一副低头受教的模样,口气也和缓了起来:“你怕他与你争位也是人之常情,不如将其拘禁起来便是,他好歹也是你父亲义子,立有大功,待朝廷制敕下来了,你位子坐稳了,再放他出来便是,何必弄得这般血肉横飞,骨肉相残的。再说你现在把他杀了,江州无主,江西岂不是门户洞开,你在这洪州难道坐的安稳?”
“叔父所言甚是,小侄照办就是!”钟匡时低头应答道,正如彭玕所言,钟延规的地盘江州(大约在今天的九江市)正好处于鄱阳湖与长江的交汇处,与杨吴的黄州隔江相望,乃是江西的门户所在,如果此地落入杨吴手中,杨吴水师便可由长江入鄱阳湖,直取镇南军的心腹,洪州、饶州等地都有水道与鄱阳湖相同,局势便会一发不可收拾。钟匡时他事先也没想到钟延规会受招回洪州,只是临时起意要杀钟延规,也没有想得那么多后着,此番见彭玕坚决反对,权衡利弊后只得罢手。
钟媛翠本来已经闭目待死,见峰回路转,不由得跪倒在地喜极而泣。彭玕上前扶起钟媛翠柔声道:“今天倒是多亏了你,不愧是钟王的骨血,若不是你,今天也不知道如何收场。”钟媛翠听得彭玕的安慰,想起方才的事情,不由得分外委屈后怕,不由得一头埋入彭玕怀中大声哭泣起来。
彭玕轻轻拍了拍钟媛翠的头顶,便将其交给一名钟传妾室走到钟延规面前。钟延规就在这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已经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遭,饶是他英雄虎胆,也不禁觉得微微的头晕目眩,他看到彭玕走到自己面前,微微一拱手行礼道:“小侄谢过彭家叔父救命之恩!”
彭玕却是微微一让,避过了钟延规的礼,沉声道:“你也不必谢我,我不过是看在先王的情分上,不欲在他尸骸面前子女骨肉相残。你放下兵器,束手待擒吧,若是有缘,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钟延规微微一笑,丢下手中横刀,伸出手来,朗声道:“捆得紧些,老爷可是生了一声横练筋骨!”
那些军汉见状,立刻围了上来,取了掺了麻绳的牛筋,抹肩溜背,五花大绑了起来,方才在外间厮杀时,钟延规几个照面便夺了兵刃,突出重围,杀了好几个他们弟兄,在他们心底对其又是痛恨又是忌惮,手上的力道着实重了几分。钟延规倒是硬气的很,脸色如水,倒好似身上不过穿了身麻衣,而不是紧绷的牛皮索,屋中众人也不禁暗自佩服。
彭玕在一旁冷眼观看,他出言阻止钟匡时杀钟延规倒不只是他口中那几个原因,其中还有更深一层次的原因却没有说出来。虽然他是支持钟匡时继承钟传镇南军节度使的位置,但是在钟匡时的支持者中又属于少数派,毕竟论亲疏,论实力,他都及不上钟匡时的岳父抚州刺史危全讽。在钟匡时尚未继位的时候倒也罢了,一旦钟匡时成功的登上镇南军节度使的大位,既有大义名分,外间又有实力雄厚的危全讽的支持,势单力薄的自己就很有可能会被边缘化。老谋深算的彭玕早已看到了这点,与其这样,不如留下钟延规这着暗棋,只要钟延规一日不死,就依然还有对钟匡时的威胁,自己就自然不用担心会被边缘化,这才是彭玕出言救了钟延规一命的真正原因。
待到钟延规被压出屋外,众人这才想起钟传的尸首还落在后面。方才连番剧变,几乎将这茬事给忘了,于是赶紧依照礼制换上孝服,为钟传的尸首换上尸衣。身为孝子的钟匡时也跪在尸首前面高声哭号起来,只是经历方才那么多事情,他的哭声在众人的耳朵里总觉得有些异样,好似掺杂了什么不同的东西一般。
众人按照官职大小,关系亲疏依序祭拜。钟媛翠换好衣衫后也跟在兄长身后,她此时心情复杂的很,既有阻止了即将发生的骨肉相残的欣慰,又有对老父去世的悲戚,但是更多的却是对于未知未来的惶恐,毕竟不需要多高的智慧,她也能知道这一切不会就这么简单的结束,方才的冲突不过是更大暴风雨到来前的序幕罢了,而她自己,作为一介弱女子,虽然明知道这一切,可却毫无能力来左右自己的命运,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钟传的丧礼十分冗长,从当天傍晚一直延续到次日下午还未曾结束,钟媛翠只是中途抽空吃了两口粥食,跟随兄长都一直站在父亲灵前向祭拜钟传的来人还礼。她拒绝了兄长和母亲让其去歇息一会的建议,极度的疲惫让她那柔弱的身体已经变得麻木了,这样可以让她短时间的忘却对于外来的惶恐,这样一天耗了下来,钟媛翠那单薄的身体看上去更是好似迎风杨柳,仿佛随时都可能折断。
到了晚饭时分,前来祭拜的人流少了点,钟匡时和钟媛翠二人退到后间进食休息。钟媛翠刚吃了两口,便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进来一名白衫微须的中年男子,正是镇南节度使府掌书记陈象。只见陈象走进门来,叉手行礼,目光扫过钟媛翠身上,眼神露出一丝犹疑,旋即而逝,走到钟匡时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钟匡时点了点头,起身走出屋外,陈象对钟媛翠道了个不是,也转身尾随钟匡时出去了。钟媛翠突然耳边好似有人说了一句什么似的,发了魔怔一般,也站起身来尾随钟、陈二人而去。
钟媛翠看到兄长与陈象二人出得屋来,便一路往僻静人少的后花园而去,她灵机一动,想起后花园中有一棵大樟树,由于年代久远被虫蛀空了,中间可以容人,外间却是枝叶茂盛,若是有人躲在其中,旁人决计难以发现。想到这里,钟媛翠便抄了近路,飞快的往后花园跑去,待躲到那树洞中钟媛翠喘息未定,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小心翼翼的将双眼移到树洞旁向外望去,果然是兄长与陈象二人,正站在树下,神色激动,好似正在争执什么一般。
“公子,钟延规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你点一点头,待会我就让人在他的饭食里做点手脚,便把这个麻烦解决了。”陈象低声道,右手做了了下劈的手势,脸上满是阴狠之色。
钟匡时却有点犹疑,彭玕日前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他倒不是在乎什么兄弟的情分,但众人对他的观感还是在乎的,毕竟他现在还只是镇南军节度留后,在父亲旧部中的威信和控制能力都微弱的很,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实在不想再出什么岔子了。
陈象看到钟匡时这般神色,已经猜出了对方心中一二,连声催促道:“公子,钟延规那日的模样你是看到了,公子等在外间安排了二十名勇士,他的兵器事先被人收去了,手无寸铁,竟然能够赤手搏杀数人,又突入屋来,毫无惧色。公子有这等如同猛虎一般的强敌,有杀他的机会又岂能放过了?”
“陈掌书你说的虽然有理,可那日彭家叔父的话你也听到了,想来再过月余朝廷的制敕就要到了,反正那厮也在我的掌中,等我坐稳了大位,再杀了那恶僧也不迟呀!又何必此时受人于柄呢?还有江州乃江西要冲,若是杀了此人,激起兵变,岂不是弄巧成拙吗?”
“公子你此言大谬!”陈象听到钟匡时的回答,不由得又急又气:“在朝廷制敕到来的这一个月时间内,这洪州城中便好似在暴风的中心一般,看似平静,但随时都可能发生异变,杀了钟延规,便少了一个变数。像钟延规那等人物,便是在桎梏之中,也不可小看了,只要杀了他,才是一了百了。至于话柄,公子只需说他是大病发作而亡,众将中又有谁会为了一个死人和您撕破脸呢?那彭玕分明是挟敌自重,才出言救钟延规,他若是真心要救,为何一开始不说话,待到郡主挺身相救之后才出来说话?公子千万不可将其的虚声恫吓给当真了。至于江州,公子与我精兵三千人,待杀了钟延规后立刻出发,彼军中无主,见我大兵奄至,定然能一鼓而破。”
陈象这一番话下来,钟匡时不由得连连点头,伸手抓住对方的右手双手握住道:“若非掌书点醒,匡时此时尚在五里雾中,他日若能光大先父基业,富贵当与先生共之。此番行事都由先生去办,却不知应当何时下手?”
“便在今夜!”陈象不假思索的答道:“白日里人多眼杂,不好下手,今夜我领人亲自去那厮所在,若是那钟延规有了提防,便闷杀了他,只说他恶疾发作而死便是了。得手之后,便赶往城外兵营,乘快船赶往江州。”
“如此甚好,那某家便静候先生佳音吧!”钟匡时满意的点了点头,两人又低声商议了几句,便一同离去了。待钟、陈二人离去不久,那大樟树上枝叶一阵晃动,跳下来一个人来,正是躲在那里偷听的钟媛翠,只见她脸上满是惊惶无助的神色,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才阻止住的骨肉残杀并没有结束,不过过了两天,二哥便要派人药杀大兄,还准备制造大兄恶疾发作而死的谎言,一时间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跌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将胸中的悲痛发泄出来。
钟媛翠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逐渐由软弱和无助变得坚定起来,爬起身来,擦干脸上的眼泪,小心的整理好身上的衣着,去除那些在树洞中偷听是留下的痕迹,才快步向前堂走去。与钟媛翠柔弱美丽的外表相反,她的躯体里却有一个坚定沉着的灵魂,这在当时的女性中是十分罕见的,尤为难得的是,她还有一个十分冷静的头脑,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比起她的两个兄长更适合继承钟传的权位。
当钟媛翠回到前堂得时候,钟匡时已经回到那边,正准备着答谢前来击败钟传的宾客,他看到钟媛翠脸上依稀的泪痕,以为对方是思念钟传过甚,便柔声安慰道“小妹,你也莫要太过悲伤了,若是伤了身子,那可就不好了!”
钟媛翠敛衽行礼道:“匡时哥哥,我方才觉得头有些晕,想回房中去歇息一会儿,不知可否?”
钟匡时闻言笑道:“这就对了,这一天多你眼未交睫,又只吃了那么一点。一个女儿家,又怎么打熬的住,快去好生歇息才是正理。”
“那这里便劳烦匡时哥哥了,小妹便先去了!”钟媛翠也不多言,又拜了一拜便转身离去。钟匡时看着小妹离去的身影,脸上浮现出笑容,其实他心中颇为喜爱这个美丽乖巧的小妹,所以那天才没有逼令手下将钟延规与钟媛翠两人一同杀了,老父死后,他更是将心中所剩不多的一缕亲情寄托在这小妹身上,这两日看她这般操劳,心中着实心疼的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现在看钟媛翠主动去休息,钟匡时心底倒是踏实了几分。
钟媛翠回到房中,却不歇息,快步走到床旁的小橱边,一阵翻箱倒柜,翻出一件物件来,小心翼翼的纳入怀中,这才出得屋来,来到厨房了叫了一名仆役带了酒菜,才向王府右厢行去。
南平王府右厢,在钟传在世时,此地便有一处独立的别院,其门窗都是用铁条打制,特别坚固,专门用来关押那些需要特别对待的囚犯。那日钟延规被擒拿后,便被关押在其中,一来钟匡时对洪州城内控制的还不够严密,这座小别院就在王府之中,离钟匡时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三百丈,守卫都是钟传留下的精锐亲军,若是有人能冲进王府将钟延规劫走,只怕要砍了钟匡时的脑袋也不是什么难事;二来这等兄弟相残的事情,传出去实在难听的很,钟匡时也不愿意让太多人知道,关在王府之中也少些人知道;若是万一有人指责他不友,他大可反驳又未曾将钟延规关押到狱中,两人都是住在王府之中,一般待遇,也好少授人于柄。
这别院当中只有一间屋子,立在当中,突兀的很。这屋子与旁屋不同,乃是用数尺厚的青石堆砌而成,坚固无比,夹了铁棍的橡木门户,便是用板斧劈砍,一时间也打不开。只有一间两尺见方的窗户,用铁栏杆隔了。一条光柱从窗中照了下来,更衬得屋内阴寒的很。钟延规跌坐在地上,身上的铁甲还穿在身上,身上的牛筋麻绳已经解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副脚镣和肩上的一副九斤半重铁叶团头木伽。四周散落着些盘碗,上面的吃食却好似没有全然没有动过的样子。阴暗的屋中只有钟延规沉重的呼吸声,加上那不时开合的精光闪烁的眸子,便好似卧虎一般。
突然外间传来一阵人声,好似有人正在争执哀求些什么一般。钟延规站起身来,想要走到窗户旁去听的清楚一点,走了两步却发现铁链的长度太短了,根本无法走到窗边。他懊恼的顿了一下足,突然发现外间说话的声音颇为耳熟,竟然是个女人。
院门处守门校尉正竭力拦住钟媛翠进入院内,低声哀求道:“留后有严令禁止任何人进入院内,否则守卫之人一律斩首,妻子没入官府为奴。郡主您还是看在末将还有老母妻子的份上,莫要为难在下了吧!”
“匡时哥哥说的‘任何人’难道还包括某家在内吗?我不过是怕有幸进小人为了邀功,对大兄苛待了,让是让外人看到了,说他为了些许权位,却不要骨肉亲情,岂不是坏了匡时哥哥的名声,你这般阻拦于我,莫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成?”此时的钟媛翠毫无先前的柔弱无助,精明干练之极,言语之间步步紧逼,便是积年老吏也不过如此。
那校尉被钟媛翠逼问的焦头烂额,一叠声的叫苦道:“万万没有此事,江州相公的饭食都是王府小厨房做出来的,绝无半点苛待,只是不可出得屋外而已。小人区区一个校尉,蝼蚁一般的人物,不过听命行事罢了,如何敢参合到王爷家事中去。”
“哼!”钟媛翠脸上满是怀疑的表情:“你们这些小人,做事情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最是阴狠。若是像你说的那般,为何不让我进去看看?分明其中大有蹊跷。我身为留后一母同胞,难道还会做什么事情来不成?”
“这个,这个?”那校尉听到这里,不禁犹疑了起来。钟媛翠见他这般模样,便伸手从发髻间取下一枚金簪,柔声道:“你若是放心不下,等会大可在一旁看着,只让我一人进去看看大兄,送些酒食过去便罢,出去后也觉不与他人说,这枚金簪便你的了。”说到这里,钟媛翠将金簪丢在那校尉怀里,压低声音威胁道:“你若是不允,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日后你莫要有把柄落到别人手上便是!”
那校尉听到这里,不由得暗自叫苦,正如钟媛翠所言,也许现在拿尼没啥办法,可对方是留后的嫡亲妹子,何等亲厚尊贵,这样的人物想要弄死自己和捏死只蚂蚁也没啥区别,便是留后知道事情原委也不过是付之一笑罢了。但若是放她进去,看她不过一介女子,又能做出什么事情来,外面还有百十个披甲军汉看守着,便是那钟延规肋生双翼也飞不走,更不要说这金簪子打制精细,龙口处镶嵌的那粒明珠有食指大小,散发出柔润的光芒,只怕不是几百贯打发的下来的,便是为了这金簪也值得搏一把了。
想到这里,那校尉一咬牙便下了决心,他苦笑道:“罢了罢了,我今日便使了泼天的胆子,替您担了这些干系,您可要快些出来,莫要在里面耽搁了,小人一家老小都念您的好!”
“这才是聪明人!”钟媛翠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在里面看看送点酒食与大兄便出来,绝不会为难你的。”说罢她从一旁的婢女手中接过食篮,随着那校尉向院子当中的石屋走去。
那校尉引领着钟媛翠走到门前,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打开门锁,小心的推开沉重的铁门,伸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道:“您请自便,千万莫要耽搁了!”
钟媛翠点了点头,脸上微微露出激动的神色,走进屋来,低声道:“大兄,小妹来探望你了!”
钟延规坐在地上,身形微微动了一下,手脚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沉声道:“小妹你来这个地方作甚?”
此时的钟媛翠双眼已经适应了石屋内混暗的光线,她打量了一下钟延规身上的木伽和锁链,回头愤怒的瞪了那校尉一眼,用坚定的语气命令道:“快将他身上木伽打开!”
那校尉犹疑了一下,接下来的便是钟媛翠的呵斥声:“你若不开锁,我便将你让我进来的事情告诉留后,你应该知道会有个什么样的下场!”
“罢了,小妹,他也是听命于人,莫要为难他了!”钟延规沉声答道,浑身枷锁的他却泰然自若,好似他才是这里的话事人一般。
“延规哥哥,他这般待你,你却替他说话!”此时的钟媛翠再也没有方才那精明干练的模样,好似一个小女孩娇嗔起来。
“这都是匡时那厮下的命令,他不过是一个走卒罢了,小妹,这地方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将吃的留下,快些回去吧!”
听到钟延规的话语,那校尉投过去赶紧的一瞥。钟媛翠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食篮打开,将盘碟一一放到那钟延规手足可及之处,对那校尉道:“你且将那木伽打开,让我大兄好进食,待他吃完后再加上去不迟,他吃完我就走,可否?”
那校尉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赶紧吩咐手下打开木伽,钟延规解下木伽后,伸了个懒腰,拿起碗筷风卷残云一般的将钟媛翠送来的酒食吃了个干净,之后伸出双手对那校尉道:“加上吧!”
钟媛翠倒也干脆,收拾好食篮后便出院去了,那校尉送罢钟媛翠出门后,赶紧回到石屋窗户旁,细心察看没有异状,才觉得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此时一阵微风吹过,他只觉得背上一阵冰凉,伸手一摸,竟然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待到那校尉走远了,钟延规左右看看无人,才小心的取出一件事物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块帛纸,里面包着一把精巧的小锉刀。他摊开帛纸,走到窗户旁光亮出摊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快逃,陈象夜里杀你!”
钟延规看完后,将帛纸塞入口中嚼碎吞下,脸上并无表情,他坐回地上,开始用力的锉了起来,那锉刀钢口极好,他手上的又不过是一个铁叶木枷,约莫一刻钟功夫便听得喀嚓一响,那木枷便被他挫破了口子,用力一挣,散架开来。既然钟延规双手自由开来,他行动更是方便,不一会儿,他便将脚上的镣铐也锉开了。
钟延规站起身来,走到窗户旁,上面的铁栏杆足有两根食指粗细,在远处的灯光映照下幽幽的发出寒光。钟延规看了看天色,时候已经不早了,估计最多再过一个时辰,那要来杀自己的陈象便要到了,可那小锉刀钢口已经退了火,没有趁手的工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己绝对没有办法锯断足够的栏杆,找出一条生路。想到这里,钟延规回过头来,目光扫过屋中的一件件器具。
陈象骑在马上,风吹在他身上的铁甲上,如同寒冰一般,可他心中却如同着了火一般,烧的滚烫。自从出得王府以来,他便像一个小旋风,疯狂的穿梭在兵营、码头和各处衙门之间。军队已经编组完成,船只也准备好了,只要自己现在去解决王府牢狱里的钟延规,这桩事就有了七成把握,江州虽然城墙坚固,士卒精锐,但是没有钟延规这大脑在,手足四肢再强壮也不怕。至于说剩下的三成就要靠自己搏一把了,天下间事,有五成把握就可以去博了,想到这里,陈象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待到了那宅院门前,陈象跳下马来,那守门的校尉早已到了门前相迎。陈象低声问道:“那厮可还安好!”
“禀告陈掌书,末将半刻前还去看过,一切正常!”那校尉恭声答道,眼前这个人乃是留后的智囊,可是了不得大人物。
“好!快带我进去!”陈象满意的点了点头,快步向院内走去,一行人走到门前,陈象透过门缝向屋内望去,借助昏暗的光线,依稀看到墙角边有一个昏暗的人形物体,应该就是钟延规。
“打开门,等会你便到外间守候,任何人都不许他踏进院门一步!任何人!”
“是,末将遵命!”那校尉打开门锁,也不推门便向外间倒退而去,不需要多敏感的神经,他也能感觉到这屋内即将发生什么事情,自己最好还是离这里远一点比较好,免得遭了池鱼之殃,想到这里,他又摸了摸怀里,那个硬硬的物体还在,那校尉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只要等会那钟延规断了气,就自己捞到好处的事情就再也不会泄露出去了。
陈象推开沉重的铁门,擦油不足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奇怪的是,这声音在陈象的耳力却悦耳的很。他走进屋来,对屋角的人影敛衽行礼,用尽可能有礼貌的语气道:“钟大爷,留后让下官送您上路了!”
但是墙角的人影没有任何动静,陈象脸色微变,却并没有上前,先前钟延规的勇武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虽然此时他已经是陷阱中的猛虎了,但猛虎就是猛虎,他可不想成为对方垂死报复的对象。他伸手右手对背后的部属做了个手势,才高声道:“大爷请起身,时辰到了,留后让下官送您上路了!”
墙角依旧没有动静,此时身后的部属已经将灯笼递了过来。灯光照到墙角上,陈象脸色顿时大变,只见墙角处只有一个破碎的木枷,上面套着钟延规那副铁甲,至于钟延规本人,早就不知去向了。
那校尉正在外间暗喜,突然听到远处屋内传来一声惨呼,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腹诽道:“那钟延规都被缚住了手脚,还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那陈掌书手脚也忒不干净了!”他正暗自思忖,却只见从石屋那边跑过来两名凶神恶煞的军汉,不由分说便将自己赶到石屋里,只见陈象双目通红,面目狰狞,右手指着窗户厉声喝道:“你说,钟延规那厮到哪里去了?”
那校尉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顺着陈象的手指望去,只见窗户上的两根铁栏杆上拴着一根布索,那栏杆好似被巨力扭曲,当中露出中一个足以容纳脑袋出入的空洞来。那校尉只觉得头盖骨被掀开,当中浇下一桶冰水来,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哭叫道:“小人不知呀!”
此时陈象早已气急败坏,拿起一件事物掷到那校尉面前,喝骂道:“这些分明都是锉刀打开的,钟延规那厮进来时都有搜过身的,身上并没有那些物件。快说,这段时间有什么人见过他,你要是有半句隐瞒,小心你一家老小的性命!”
那校尉低头一看,丢在地下的是破损的木枷和镣铐,其破口处分明是锉刀打开的痕迹,他立刻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定然是先前钟媛翠做的手脚。那校尉好似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抽去了一般,顿时软了下来,磕头捣蒜一般,哭喊道:“晚饭时郡主曾经带着一个婢女来这里,说要看望那厮,送些酒食,小人虽然竭力劝阻,可她是留后嫡亲的妹子,我又如何拦的住。还请掌书饶过小人妻小,小人来世就是结草衔环也要报得掌书大恩!”那校尉也知道此番闯下了大祸,自己这条性命是绝对留不住了,所以只是为妻子讨饶。
陈象听到这里,已经清楚了是钟媛翠先偷送锉刀给钟延规,然后钟延规利用锉刀打开了身上的枷锁镣铐,然后用身上衣服制成布索,绞弯了窗户上的铁条,逃出了这石屋。他摆了摆手,身后的部属便将那校尉拖下去了。
陈象稍一思量,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去抓住钟延规,而是尽快的赶往江州,只要能够将那地方控制在手中,钟延规就算逃出去了也无大碍,想到这里,他立刻吩咐亲信赶往钟匡时那里,将事情原委告知对方,赶紧紧闭城门搜捕,自己则立刻出得城外,赶往江州。
钟延规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右侧的望楼,那里的哨兵正懒懒的打着哈欠。他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比起对岸就是杨吴敌军的江州,这里的哨兵显然要松懈多了,不过这却给了自己机会。钟延规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跃出城墙,他魁梧的身体飞快的从两丈高的城墙上落到地上,在他脚尖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他顺势向前一滚,便消去了的落地的冲力,好似一只灵猫一般,滚入了草丛之中。望楼上的哨兵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待他跑到这边望过来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摇晃的草丛了。那哨兵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嘟囔了两句,最后还是把这当成是追逐嬉戏的野猫,没有上报。
江州,这座扼守江西门户的雄城,在夕阳的照射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箔,显得格外庄严。自从钟传取得朝廷的承认,登上镇南君军节度使的宝座后,主政江西二十余年,便修养生息,注意文教,吸引了北方的许多知识分子前来投奔,是以江西不但迅速从黄巢之乱后的损害中恢复过来,还吸引了许多北方移民,经济取得了很大的进步,虽然江州毗邻强敌杨吴,但毕竟两家现在还处于和平状态,商旅往来也十分繁盛,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前满是赶着要在关门前进城的商旅,拥挤之极。
一名都头提着皮鞭对着人群大声喊着:“别挤,妈的,你们这几个贼汉子还挤个球,皮痒了要找打吗?”不时抖着手里的皮鞭发出脆响威吓着人群。人们一面发出不满的抱怨声,一面尽量的表现的有秩序一点。这时那军汉突然发现人群中一阵耸动,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从推开众人,旁若无人的走了过来,被他挤开的人们发出一阵不满叫喊声。
“你这厮好生无礼,怎的不排队呀!”
“哎呦,这厮好硬的骨头,挤得我好痛!”
那都头看到那穷汉如此无礼,将自己好不容易才整治的好点的队伍又重新冲乱,不由得火冒三丈,抢上前去骂道:“挨千刀的穷汉,还不快给我滚回去,不然你身上若能留下一块好皮,老子就不姓张!”说话间,他已经手腕一抖,一鞭便向那穷汉头上抽去。
那穷汉也不躲闪,伸手一捞竟然就将飞速的皮鞭抓住了。那军汉见状正待发怒,却见那穷汉沉声喝道:“张三斗,你可是饿昏了头,连某家也不认识了吗?”
那都头听了一愣,原来他本为河东人氏,家中行三,幼时皮肤黝黑又饭量极大,乡里都以“黑蝗虫”称之,后来从军时,便请村中乡老为其起名,乡老谓之曰:“汝有何欲?”,张三则答曰:“好叫老爷知道,俺从小饭量大,偏又家里穷,常常吃不饱。俺就想啊,以后能天天吃到白米饭,嗯,最好是早上吃一斗,中午吃一斗晚上也不多吃,也来一斗就成。”村老闻之默然无语,良久谓之曰:“既然汝与斗颇有缘,今后就叫三斗吧。”张三斗闻之大喜,“多谢老爷,甚合我意!”这般称呼他的都是极熟识的人物,于是张三斗不由上下仔细打量起来,却越看越像一个人来,只是以那人的身份地位怎么也不会这般模样吧!想到这里,那都头不由得疑惑的问道:“难道您是钟大相公,可您怎么会这般模样?”原来钟延规赶往洪州时为防止杨吴得知他不在江州,乘机偷袭,隐瞒了他出城的消息,那张三斗自然不会知道。
“不错,正是某家!我进城之后,你立刻紧闭城门,准备守具!”钟延规快步向城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命令道。
张三斗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听到钟延规的命令,不由得得了个寒颤,自言自语道:“准备守具?难道有敌军来攻吗?”
张三斗在城门便找到一张竹椅,便让两名军士用长矛当做轿杆,做成了一个简单的乘舆,送钟延规往刺史府赶去。钟延规这一路上或乘快船,或搭乘车马,几乎是目不叫睫,紧赶慢赶,总算赶在陈象的追兵之前赶到了江州,早已是疲惫之极。方才挤进城来几乎是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此时几乎已经连站直了都很难了。
待到钟延规赶回刺史府,数名将佐围聚在他身旁,这几人都是他的心腹,知道他为何赶回洪州,眼下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心下已经明了六七分,一个个都紧盯着钟延规的面孔,等待着主上的命令。
钟延规的目光炯炯盯着着一名黄脸汉子,一个个字仿佛是从他牙缝里蹦出来似的:“戚知悌,你马上出发,去广陵一趟去见杨渥,就说我钟延规愿意为前驱,将江西之地献于吴王,请其出兵讨伐钟匡时。”
那黄脸汉子愣了一下,被钟延规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有点糊涂,但他并没有多言,只是躬身行了一下礼,便快步向外间退去。看到部属离去后,钟延规强自站起身来,道:“来人,给我换衣甲,某家要亲阅牙军!”
刺史府前的广场上,两千名军士披甲持兵,按照什伍之序,结为军阵。他们便是钟延规的牙军——他最坚定的支持者。这些强悍的汉子正用疑惑的目光不断扫过前方的高台,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面绣着“钟”字的节旗,一股奇异的气氛笼罩着全场,虽然军士们并不知道什么,但是他们心中都觉得即将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
“刺史来了!奇怪,他怎么穿着麻衣呀!莫非是……?”一名前列的军士低声嘟囔道,立刻他的脸色惨白了起来,毕竟钟延规这般打扮的理由只可能有一个。
“噤声,皮痒了吗?”一旁的都头低声呵斥道,他的脸色也立刻变得苍白起来,在那个年代,藩镇节度的死亡往往就是意味着一场残酷内战的爆发,而身为钟延规牙军的他们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钟延规走上高台,他在平日里所穿的盔甲外面又套了一层麻衣,距离高台较近的士卒可以看到他的脸色苍白,眼圈发黑,整个人显得疲倦而又悲痛,他三次张开口,可却没有发出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喉咙给堵住了,终于,他开始说话了。
“数日前,洪州有密使赶到,说义父病危,招我前去。可我赶到后却只见到钟匡时,那厮却只是虚言推诿,隔绝内外,不让某家与义父相见。”说到这里,钟延规顿了一下,突然大哭道:“第二天便传来消息,说父王昨夜重病发作,呕血而亡。钟匡时那厮自称留后,不让某家参与葬礼,反而派人幽禁我等,若非有义士相救,某家这条性命只怕便丢在洪州了!”
众牙兵看到钟延规上台时的打扮,虽然也猜出了几分,但钟延规亲口说出钟传身死,钟家兄弟内争,自己在洪州遭到囚禁的事情来,台下的牙兵们顿时都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哗啦一声大声议论起来,行伍中的都头、十将们一时间也目瞪口呆,忘了弹压。
钟延规举起双手示意牙兵们暂且噤声,接着说道:“弟兄们,我十四岁便披发从军,你们当中很多人都指点过我箭术枪法。后来我年岁渐长,先父施恩,收养我为义子。”钟延规说到这里,解开上半身的衣甲,只见他胸腹之间纵横交错,怕不有数十道伤痕,可背上却光洁如新,全无伤痕。他手指着身上的伤痕大声道:“弟兄们请看,某家从军后出为先锋,退则殿后,生平经过的死战何止百次,可有一条伤痕在背上的?”
台下的牙兵看在眼里,钟延规这么多伤痕却没有一条生在背上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从未在敌军面前转身逃走。这些牙兵都是在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唯一能让他们服气的便是钟延规这等硬汉,不由得轰然而应,齐声叫好。
钟延规待牙兵呼喊的声音稍微低落些后,高声道:“我虽然与钟匡时那厮并非骨肉至亲,可好歹也是以兄弟相称,这些年来把守江州抵御杨吴也不无微劳。如今先王去世,强敌环伺,正是危急存亡之秋。钟匡时在父王尸首尚未下葬之时,便要对兄长下毒手。”钟延规说到这里,台下的人群中一人高声喊道:“反了那贼厮鸟的!”
这个喊声便好像一颗落到火药桶里的火星,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轰鸣,无数支胳膊举了起来,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仿佛一片金属的森林,一声声“洪州”的呼喊在校场的上空回荡,惊起了四周树林上的一群群宿鸟,好似乌云一般。
广陵城外,马球场,数十骑骑士分着红黑两色窄袖袍,足登黑靴,头戴幞头,正挥舞着偃月形球杖在场中纵横驰骋,追逐击打着一枚木球,那木球装饰着红紫色的彩锻,艳丽之极,在骑士们的击打下便好似流星一般飞射,突然这木球落在了场地中央,双方相距最近的数骑立刻冲了上去,将那木球围在当中,争夺起来,不过十几次呼吸的功夫,那木球竟然有数次易手,一时间竟然僵持了起来。
双方正相持不下的关头,突然从斜刺里冲出一骑红衣骑士来,冲入团中,球杖伸出,便将那木球从数骑之中抢了出来,接着一勾一带,便轻巧的从对方骑丛穿了出来,顿时唿哨声四起,被夺去木球的一方骑士纷纷调转马头冲了过来,想要抢回木球,无奈那骑士骑术精绝,胯下坐骑又是养精蓄锐已久,木杖连拨便闪出一个空挡来,接着那人木杖横扫,便将木球击入球门,取了一分。场地四周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声,那得分骑士解下纀头,一边擦拭脸上的汗水,一边得意的向同伴招手,只见一张国字脸,其略显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满是笑意,正是淮南节度使、东南诸道行营都统、侍中、弘农郡王杨渥。
杨渥擦干净脸上汗水,将纀头丢到一旁,对着走近过来的黑方首领骑士笑道:“如何?尔等输的可还服气?”
那黑方首领脸上神色又是沮丧又是佩服:“大王方才夺球,躲闪,射门那几下莫说是骑在马上,属下便是站在地上也做不出来,小人自然是输的服气,只是一下子便输了两百贯去,实在有些肉痛!”这黑衣骑士姓朱名思勍,乃是杨渥旧时心腹,尤善马球,时常与杨渥一同游戏,颇得主上信重,此次两人各领壮士相斗,以两百贯为赌注,是以朱思勍方才有肉痛的话语。
杨渥听到朱思勍这般模样,不由得笑道:“思勍好小家子气,也罢,本王今日便饶你了这一注,不取你这两百贯了,省得下次叫你来,你又找借口推脱!”
朱思勍听到这里,不由得大喜,赶紧唱了个肥诺,笑道:“这里先谢过大王了。倒不是小人怕输钱,只是范长史私下里叮嘱过,说大王已是淮南之主,身份已与往日不同,不能再像过去那般耽于游乐,例如马球,最多一旬只能和大王打上一次,若是打得多了,范长史定会责怪!”
“好个范思从,连本王打马球都管!”杨渥顿时不乐,原来自从他继位以后,范思从便不断对其劝谏,希望他减少饮酒打球,谨慎行事,在杨渥的旧部之中,彪悍勇武之士不少,但能够像范思从这等不顾利害,敢于直谏的却一个也没有。
朱思勍看到杨渥这般模样,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笑道:“范长史一番苦心,都是为了大王基业,请大王明鉴!”
杨渥心中也知道范思从对自己的忠心,虽然心中不喜,但还是点了点头,只是想起平日里那些不顺心的事情,不由得叹道:“我如今身为淮南之主,位极人臣,但还没有昔日里判点衙内诸军时每日里射猎击球,快活之极!这天下事怎的不能两全呢?”
杨渥正慨叹间,远处出现了一个骑影,朝这边飞驰而来。朱思勍眼尖,离得尚有两百余步便已经看清了那骑士背后的靠旗,肃容道:“大王,是王府的传骑,定然有紧要消息!”
“莫非是与镇海军的战事有变化!”杨渥眉头一跳,神色紧张了起来,自从他将一部分亲军增援到前线,重新对广德一线的镇海军发起猛攻以来,吕方放水迟滞彼军,前线战事便十分胶着。杨渥的心情也十分着急,只是如今自己的心腹陈潘已经在第一线了,也不主张再更换主将,只得耐心等候。
转眼之间,那传骑已经赶到杨渥面前,骑士跳下马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书信,朱思勍探身接过书信,呈送到杨渥面前。杨渥打开一看,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轻踢马腹道:“快回王府!”
吴王府节堂,七八人分两厢坐开,个个神色疑惑,不时交谈着什么,从他们脸上的神色来看,应该他们还不知道被突然招来的原因。这时,突然外间传来一阵通传声,众人立刻刷的一声站了起来,接着杨渥便一身窄袖圆袍上得堂来,径直走到首座坐下,对一旁的范思从问道:“长史,江州的使者在哪里?”
范思从敛衽行礼道:“启禀大王,安排在左厢的那座独立别院歇息,门外有精兵把守!”
杨渥满意的点了点头,道:“长史,你快将事情详情说与大家听听,之后也好商量!”
范思从点了点头,便细细的将钟传身故,钟匡时与钟延规兄弟相争,于是钟延规派出使者向淮南求取援兵的事情一一说明于众人听。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堂上众人神色各异,有惊喜,有惋惜,有疑虑,更多的则向范思从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钟延规那厮说要借兵,可有送出人质来?”
“钟延规在信中说钟传乃是钟匡时所暗害,这到底是他编造出来还是当真如此?”
“钟延规说要借兵,那他有无交出大江入湖的关口,这可是紧要的很!”
雨点般的问题让范思从一时间很难回答,看着众人兴奋的神色,他的嘴唇张开而又合拢了,显然经验还不够丰富的他在这段不长的时间内并没有从使者那里得到确实的消息。
“依我看这消息中颇有蹊跷,据我所知,这钟延规不过是钟传的义子,钟匡时却是钟传的嫡子,两者的身份本就是天壤之别,钟传又不是那等暴虐之人,钟匡时又何必暗害自己亲父来夺取王位呢?依我所见,定然是钟传死后,钟延规不服钟匡时继承大位,便起兵夺位,又害怕兵力不足,便向淮南借兵以为后援!”一名老将笑道,此人虽然未曾亲见,但凭借着过去的经验倒也猜得**不离十。
“不错,那江州与我军接壤,钟延规若是引兵南下去争洪州,其老巢必定空虚为我所夺,与其这般,不如索性向我军借兵来的痛快。”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反正现在能够不战而取江州,洪州便门扉尽去。大王果然洪福齐天,敌军兄弟相残,门户洞开,江西唾手可得了!”
随着疑惑的渐渐解除,狂喜逐渐占领了堂上绝大部分人的胸中,他们几乎都是杨渥的忠实支持者,但是自从杨行密去世之后,淮南诸般事情都很不顺,仿佛上天的眷顾也随着杨行密一同离去了。但眼前的这一切仿佛是老天给众人的一个信号,不顺已经过去,光明的未来正向自己招手。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大王明鉴,如今大军在广德常州一线与镇海贼相持未决,如何还有余力出兵江西?此事还请大王三思呀!”说话的人正是严可求,若是淮南接受了钟延规的请求出兵江西的话,他想要借助淮南军之力报大仇的希望只会化为泡影,所以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出兵。
严可求的话语就好似一盆冷水浇在兴致勃勃的众人头上,堂上顿时静了下来。众人一下子都静了下来,正如严可求所言,两线作战乃是兵家大忌,更不要说杨渥本身在淮南的权力基础并不稳固,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支持钟延规而战事不利,很有可能导致杨渥本身的倒台,这样一来在座的所有人都会遭受池鱼之殃,在考虑到这种后果后,每一个人说话都慎重起来。
杨渥目光扫过下面部属的面膛,但是他这些心腹都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目光,显然面对这样的问题他们还嫩了点。看到心腹们这样的表现,杨渥心中不禁有些恼怒,作为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年轻人,他在文武两方面都有相当的才能,但问题在于他年纪和显赫的身世也使得他的经历过于顺利,缺乏面对困难时候的耐性,毕竟这对于从生下来便一路顺风的他来说没什么必要。在发动与镇海军的战争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战事并没有像他一开始所想象的顺利,反而出现了不少挫折反复,自然也没有给他带来期待中的威望和快感,这一切都让杨渥觉得厌倦了,只是碍于自尊心的原因,他不愿意自己来提出和议,但是突然出现的钟延规请求给了他这样一个念头:“看样子这是个更好的机会,如果拿下父亲都没有拿下的江西之地,自己就能堵住那些老家伙的嘴巴,堂堂正正的坐稳淮南节度使的位子了吧!”可没有一个手下能够替自己分忧吗?
“末将以为可以先和镇海军议和,然后再出兵江西!”徐温起身道:“广德战事胶着,吕方部属乃是百战之余,非一时间能够取胜。而江西钟氏兄弟内斗,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我军不取,必有他人取之,那时便悔之晚矣!”
“说的好!说得好!”杨渥又惊又喜的看着徐温,这个平日里不是很看重的部将此时在他眼里却是万分的可爱。离开广德那个大泥潭,去江西那边去捡便宜,这是个多么明智的选择呀!
“徐将军所言差矣!”严可求起身反驳道,心急如焚的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在杨渥已经表示了赞同的情况下,自己否决徐温的行为已经犯了“不敬长上”之罪:“镇海军据两浙之地,与淮南乃是心腹之患,非吴吞越则是越灭吴。徐将军要弃心腹之患而不顾,却要去争夺小利,在下不敢苟同!”
严可求言辞激烈,语中颇有伤人之处,徐温却是大度的笑道:“的确镇海军与我正如腹心之患,但江西土地肥沃,且多有金铁之利,又位居我之上游,若非强敌所得,便居高屋建瓴之势,为我大患,这又岂能说是小利?何况如今吕方已经得地利,且士卒信附,我方兵士虽众,也无法猝拔,但江西的机会却不是天天都有的,更不要说若是取了江西之地,便可从西面威胁镇海军。老子曾云‘将欲夺之,必固予之’,这难道不也是兵法上的道理吗?”
徐温这一番宏论,论据翔实,言辞犀利,堂上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赞同,严可求虽然还是不服,但也无碍大局了,杨渥点了点头,笑道:“徐将军,你方才所言甚是,只是这议和的事情干系重大,你以为谁能担此重任呢?”
徐温叉手行礼道:“这主意是末将出的,自然也不敢劳烦他人,若是大王信得过,末将便去广陵一趟便是。”
杨渥听了大喜:“既然如此,便劳烦徐将军了,此番若是事成,本王必有重赏!”
吴王府门前,徐温笑着和数名将佐拱手道别,方才在堂上的那般举止,让杨渥的那些心腹对他的观感好了许多,话语间也自然亲近了不少,刚才作别之时便有四五人设下饭局邀请与他,徐温只是推说马上就要出行,有些私事要回家安排,待到回来再一一叨扰,将其全部推却了。待到诸将离去之后,他转身上马,与张灏一同回家。路上张灏突然问道:“你堂上今日这般卖力,莫不是当真要当杨家的忠臣?”
徐温听出张灏语气中颇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心知自己这个同伴心胸狭窄,兼且多疑,看到自己今日在堂上得到杨渥的欢心,生出了嫉妒之心,不由得笑道:“张兄想的多了,你且想想,是广德离广陵近还是江西离广德近,杨渥若是用兵江西,他手下那几个掌兵之人定然要去,那时这他在广陵城中还不是任凭你我摆布?”
张灏摇头道:“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只要王府旁那小城中的三千兵不走,你我就是有天大本事也是白搭,难道你还能骗的杨渥将那道护身符也扯去了?他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任凭你的摆布!”
徐温脸上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道:“依我看那杨渥还真和三岁孩儿没有多大区别,我那点小伎俩在杨行密眼里连个屁都不是,但用来对付他却足够了,当真是虎父犬子呀!”
广德,延平县,相距吕方掘开陂塘,迟滞淮南军的攻势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了。这洪水来得固然快,去的也快,大部分地势较高的地区已经变成可供军队通行的干地,而其间的低洼地,则变成了难以通行的沼泽,于是双方的主要战场则就在这些破碎的高地上,受到战场的宽度的限制,双方能够投入的兵力都很有限,即使野战中取得了胜利,敌方也能很容易的借助工事的掩护扼守住要道,胜利一方也无法通过追击扩大战果。淮南军与镇海军就好像两个纠缠在一起的摔跤手,经过了第一阶段的角逐之后,都已经耗费了很大的体力和鲜血,都咬紧牙关,等待着对方先倒下。
镇海军帅帐,吕方坐在案前,看着眼前的书信,眉头紧锁,显然他眼前的信纸上记载的不会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消息。这时王自生兴冲冲的从外间走了进来,刚刚进得门来便敛衽行礼道:“禀告大王,殿前亲军右厢的周虞候领兵夜袭,攻破淮南贼两座岩砦,斩首七十,生俘二十余人,夺得军旗三面,甲仗无算!我军大胜,大胜呀!”
吕方抬起头来,脸上却没什么欢愉之色,叹了口气道:“是罗仁琼选派来的那个周虎彪吗?的确是勇武的很!哎!只是若这种胜仗我们再打个七八次,只怕你我都无法活着回到杭州了!”
王自生听到吕方的回答,不由得十分惊讶,抬头问道:“大王为何这般说?”
吕方苦笑了一声,将手中的书信纳入怀中,站起身来道:“也罢,你也到了出外领兵的年纪了,我今天就考校你一下,一军主将最大的责任是什么?”
王自生低头想了想,小心回答道:“自然是带领着弟兄们克敌制胜啦?”
“你这般说倒也不算错,只是没有答道最关键的地方!”吕方摇头道:“一个统帅第一个要做的并不是克敌制胜,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养兵可是放在用兵前面的,一军之主最重要的就是让你的士兵有饭吃,有衣服鞋子,手里有兵器,如果可能的话,还有甲胄马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有饭吃,其他那些倒将就些,吃饭可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说句极端的话,就算你打不过对手,但是你有饭吃,而能够让对手没饭吃,能把敌兵饿死了,就算一箭不发,最后的胜利者也是你。军无积储必亡!”
听到吕方这般语重心长的话语,王自生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问道:“大王,该不会我军的粮食……”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所问的问题颇为敏感,赶紧闭口。
“那倒还没到那个地步!只是也颇为不妙了。”吕方从几案上拿起两张纸抖了抖道:“骆推官的信里写的明白,上个月光是杭州的民变就有了十五起,而两个月前才只有四起,这说明两浙的民力征发一定到了一个限度,若是这般持续下去,第一个支持不下去的就是我方。”
“那又如何?”王自生不解的问道:“为何第一个支持不下去的是我方,淮南军兵力比我们多,消耗的也比我们多,补给线也比我们长,为何是我们先支持不住?”
“那不一样,淮南军从广陵一直到前线都有水路相通,可用舟船运送。而我军从杭州到广德,多为山路,并无水路相通,这搬运所需的人力物力可就差的远了。”吕方摇头叹道:“我本以为以淮南内部矛盾重重的现状,再经过王茂章出奔,广德、义兴之败后,问题就会爆发出来,却没想到杨渥那厮反而增兵,看来我还是低估了敌方呀。”
吕方轻叹一声,从几案上拿起一叠文书,这些都是骆知祥历次发来的文书,在这些文书上详细记载了两浙诸州民夫征发的次数和时间,按照一户三丁抽一的原则,每次征发两个月来计算,杭、越、苏、湖、徽这些接近战区的州郡的民夫几乎每家都有丁口被征发过了。甚至有的家口已经被征发第二次甚至第三次了。这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古代农民的家庭经济十分脆弱,尤其是作为家庭顶梁柱的壮年男子,一旦在农忙季节被征调走,往往会导致大规模的歉收,那时这些农民就只有死路一条。俗话说“山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何求?”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吕方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应付这内外交争的困境。
“大王,营外有淮南军使者求见!”正当吕方在帐中左右为难,帐外突然有侍从高声禀告。
吕方闻言问道:“淮南军使者?可否知晓来者何人?”
“禀告大王,来人自称是淮南亲军右衙指挥使徐温,说受吴王之命,有要事通传。”
吕方皱了皱眉头,暗自思忖道:“为何是此人,由广陵那边传来的消息看,自从杨渥继位之后,便简拔壮士,自建东院马军,以陈潘、范思从等旧时心腹统领,分明是并不信重这厮,难道此番是派此人来羞辱激怒我,好从中取利,被我杀了也不心疼?”想到这里,吕方对王自生吩咐道:“你且先请陈掌书来,让淮南军来使稍候一下。”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陈允来到帐中,吕方吩咐其到帐后暗藏,等徐温来后仔细观察,看看能否从其中看出什么端倪来,毕竟淮南军突然派出使者前来,其后必然有所原因,若能猜出个一二来,对应行事,必然事半功倍。诸事准备停当之后,吕方便下令请徐温前来。
不久,徐温便在王自生的引领下进得帐来,只见偌大的帅帐只有吕方一人,显得空空荡荡。徐温见状不由得微微一愣,这和他事先准备的情形颇有些不同,他本以为吕方会摆出仪仗,在气势上也压自己一头,却没想到吕方竟然与自己单独相见。不过他城府颇深,旋即便收敛自身情绪,上前一步拜倒道:“末将拜见吕相公!”
“大胆!”站在徐温身后的王自生厉声吼道,徐温对吕方的称呼颇有学问,他并没有以王爵称呼吕方,而只是称其为相公,虽然这也是非常尊敬的称谓,但在使相泛滥的残唐五代,相公不再只是宰相的特有称谓,便是观察使、团练使、刺史也勉强也可以当得上了,徐温这般称呼吕方本身就拒绝承认吕方受到大梁封敕的吴越王,镇海、淮南两镇节度使的官爵。
“罢了,徐将军乃是本王故人,如今虽然各为其主,但也不必为些许称谓争论了!”吕方脸上神色温和,旋即对徐温道:“敦美兄,我没有让诸将在旁,为的就是免了些许麻烦事,你此番前来,想必是有要事吧,请直言相告!”徐温字敦美,吕方以字相称两人之间的关系一下子便拉近了许多。
徐温听了吕方的话,不由得双目一亮,起身笑道:“吕相公果然好见识,某家今日前来,乃是受了吴王之命,要与镇海军议和的!”
“哦?”吕方闻言暗中不由得吃了一惊,脸上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有站在帘幕后面的陈允才看到吕方扶在大腿上的右手一紧,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显然紧张到了极点。
吕方冷笑一声道:“一开始要打的是他,现在要和的也是他,吴王莫非是未长成的孩子,把这军国大事当做儿戏不成?须知这可不是家家酒,打由得他,和却由不得他了!”
徐温却没有被吕方的气势所压倒,沉声答道:“那时打有打的道理,现在和有和的道理,如今藩镇之间战和无常不是司空见惯的吗?吕相公见闻多矣,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徐温将吕方的话直统统的顶了回去,吕方却不怒反笑:“打有打的道理?和有和的道理?某家倒是不明白了,那边劳烦徐将军你将这两番道理解释与某家听听吧。”
“朱温弑杀先帝,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吕相公你不但不出兵讨贼,反而接受朱温那厮授予的官爵,便是附逆,再说吴越之间,州县犬牙交错,互为心腹之患,吴王出兵讨伐岂不是有道理的很?”
吕方笑了笑,接着问道:“那为何和也有和的道理呢?”
“吕相公你兵精地险,吴王力有不逮所以只能和了!”
只听得扑哧一声,却是站在徐温身后的王自生实在憋不住,被徐温方才直言不讳的回答给刺激的笑出声来。眼前这人的回答简单到了极点,也直接到了极点,完全是**裸的利害关系,让人即使想骂也一时间觉得无从骂起。坐在上首的吕方也不禁摇头苦笑起来,过了半响,吕方止住苦笑,开口问道:“按你这般说,吴王要议和不过是因为现在无力破我,我若与其议和,将来若是我镇生变,吴王必举大兵相攻,与这等恶邻议和,岂不是与虎谋皮,吕方虽然不智,难道会做出这等蠢事吗?”
“天下藩镇,强攻弱,大吞小,何日无之?若吕相公镇中生变,有机可乘,便是吴王不发兵攻伐,难道他镇便无异心?当今天下,若兵马强盛,仇敌变为臣妾,若内生祸患,姻亲也会成为恶敌,这个道理吕相公不会不懂吧!如今镇海与淮南两镇苦战经年,士卒疲敝,民夫怨尤,与双方皆无益处,与其这般,不如双方修好,各得其志,岂不两全?”
听罢徐温这一番话,吕方不由得低头思忖了起来,正如对方所说,当时的中国处于一种完全没有秩序,没有是非,只有力量的混乱时代,任何一个割据势力只要稍微露出可乘之机,四周的其他势力就会像闻到血腥味道的鲨鱼一般扑上去,将其撕成粉碎,影响战和关系的唯一因素就是实力的对比。既然淮南与镇海两镇现在的实力对比是谁也无法彻底消灭对方,那么对双方都有利的选择就是暂时休战,直到双方的实力对比发生变化,下一次战斗爆发。
徐温看到吕方低头思忖,一时间也做不出决定的模样,暗中一咬牙,便下了决心:“其实吴王想要与吕相公议和,还有一个原因。”说到这里,徐温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对方脸上神色,才继续说道:“镇南军节度使钟传已经去世,钟家兄弟相争,吴王想要与吕相公议和,好抽出实力进取江西!”
吕方听了一愣,旋即便明白了徐温的用意所在:反正钟传身故的消息也无法隐瞒,估计吕方知道也就是这几日间的事情,钟延规投靠淮南军也不可能长时间隐瞒,以吕方与其身边谋士的脑子,立刻就能猜出杨渥要求议和和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与其这般,不如主动告诉吕方,以江西内乱这本身对于镇海军也是一个机会,与其在这边和淮南军打死打活没有半点好处,不如趁着钟家兄弟内斗去江西分一杯羹。而徐温自身的想法则更深一层:反正他要的是淮南与镇海军议和,杨渥的心腹力量远去江西,自己好在广陵有机可乘。至于吕方知道消息后,会不会也去江西插一手,会不会导致淮南军进取江西的战事败坏,那就和他无关了,反正帐中只有自己、吕方还有后面那个小将三个人,也不用担心有人将自己在帐中的话传到杨渥耳边去,无论江西战事结果如何,他徐温在广陵肯定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两人都心怀鬼胎,转眼之间都已经将利害关系考虑的明明白白。吕方笑道:“某家也不是不愿和谈,只是眼下两军之间壁垒间隔,议和之后当如何划分呢?”
徐温听到吕方松了口,心中不由得暗喜,面上强自收敛情绪答道:“不如便以两军实际控制区域为界吧,这样也少了许多的干系麻烦!”
听到徐温这般回答,吕方不由得暗自欣喜,这样一来,义兴与广德二县便在己方手中,义兴倒也罢了,这广德却是杭州门户,从此之后,淮南镇海两军攻守之势便已经逆转,如今两浙度田之事已经初见成效,只要休养生息数年,江东之地迟早尽为镇海军所有,这却是杨渥未能预料到的了。
待到徐温退下后,陈允从帘幕后面走了出来,走到吕方身前拱手笑道:“恭喜大王,数年之后,定然能尽取宣、润、常诸州,与广陵隔江对峙,霸业可期!”
“若要取宣、润诸州,必先得经营广德,经历此番战事之后,百姓流离,又无城郭,易攻难守,须得拿出个方略来,招募流散,修筑城郭,将此地经营起来,才能屏障杭州。)”吕方稍一定神,便从方才的欣喜中恢复了过来,他很清楚广德现有的情况,经历了诸番大战之后,此地百姓本就逃散了不少,而影响更大的是,镇海军对坡塘的破坏,这些坡塘被破坏以后,大量的水流到低洼处,将肥沃的良田变成了沼泽,而地势较高处的田地却无法得到灌溉。这固然阻止了淮南军的进攻,但同时也对当地农业生产造成了极大地破坏。现在既然吕方打算重新经营广德,摆在吕方面前第一件大事就是重新修缮坡塘,恢复当地的农业生产,然后才有谈得上修缮城郭,囤积粮食,使之成为屏蔽杭州,进去淮南江东之地的基地。
“大王所言甚是,广德田土肥沃,只是战后人口稀少罢了,不如从两浙腹地各州中将罪人,无以聊生之民,移居此地,以五十人为一屯,分署头目,修缮河渠坡塘,既可以灌溉田园,又能够便于水路行舟,计口授田,资以种子农具耕牛,公私分其收获,不过数年,定然能城郭坚固,仓廪充实。”
“如此甚好,不过此事牵涉甚多,人从何处来?如何计口?如何授田?种子农具耕牛从何处来?如何分配收获?修缮城郭要耗费多少资财,这些都要小心准备,你且与骆牙推商议一下,再拿一个方略上来。”吕方点了点头,走回案前坐下一桩桩细心嘱咐,陈允看到吕方脸上现出倦色,便躬身行礼退下。
吕方一人坐在帐中,只觉得太阳穴上的大筋跳得厉害,便好似有两支鼓槌在两边猛敲一般,生生的发疼。他闭上眼睛,伸出双手轻轻的揉了起来,可是并没有什么效果,头疼并没有减轻,他不禁自失的苦笑了一声,正如沈丽娘所说的,自己这双手只能用来拉弓舞枪,给人按摩只会越按越难受,这时吕方越发的想念其远在杭州的沈丽娘来,如果能够有她在身边,哪怕只是面对面的说说话,那感觉也要比现在好的多。
吕方在帐中闭目歇息了一会儿,总算觉得好了点,重新走到悬挂着地图的木架旁,重新看起地图来,不时用炭笔在地图上画着什么,他经常就这样在地图前呆上个把时辰。终于,吕方回到案前,高声道:“来人!”
“末将在,不知大王有何吩咐!”在帐外守候的王自生立刻进帐,躬身行礼道。
吕方在几案上奋笔疾书。他的速度很快,不过是一会儿功夫便已写好书信,小心的拿起信纸对上面吹气,待墨迹被吹干后,小心的装好再在信封口处盖上印鉴,一边递给王自生一边下令道:“你立刻去徽州一趟,将这封信带给陈璋和吕雄。”
王自生小心的接过书信,心中不由得暗自好奇,自己身为贴身的侍卫头目,平日里几乎是寸步不离吕方的,竟然被派出去当一个信使,这信封钟到底记载了何等机密的信息。不过他在吕方身边已经很长时间了,知道谨言慎行的好处,只是将那信放入怀中装好,便躬身行礼准备出发。
“你且等一下,我还有一件事情!”吕方站起身来,走到王自生身旁,低声道:“你将这书信送到徽州后,便乔装打扮,去江西走一趟。”
王自生听了一愣,低声问道:“请恕末将愚钝,大王要小人前往江西,是要见什么人,还是要送什么东西,请大王告知,免得误了大事。”
吕方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即回答王自生的问题,过了半响,他才低声道:“自生,方才淮南来人说江西钟传已死,兄弟不和,淮南欲用兵于此地,你以为如何?”
王自生低头思忖了片刻,抬头答道:“末将以为绝不能让淮南得逞,否则我镇海军再无宁日。”
“不错,不过也不能让淮南军立即撤军,最好是让其大军在江西泥足深陷,无暇顾及我方,这样我方才能有足够的余暇休养生息,侵攻江东,此番钟氏兄弟内斗,从实力大小,据有城郭来看,投靠淮南一方的应该是江州刺史钟延规,此人势力相对较弱,江州又毗邻淮南。只是这般一来,江西便门户洞开,那钟匡时刚刚登上大位,威信未立,未必能驱使先父旧部,只怕并非淮南大军之敌。你此番去江西,小心探察江西诸州将佐分别支持钟家何人,其城郭坚否?粮草足否?士卒精炼否?以为将来之用!”
“末将明白了!”王自生叉手领命,他犹豫了片刻,小心的说道:“末将说句逾越的话,先下手为强,既然大王已经觉得钟匡时凶多吉少,为何尽快出兵呢?”
王自生的问题虽然已经有些逾越了他的职分,但吕方并不以为忤,反而有几分欣喜,毕竟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很明白一个优秀的将领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勤于思考,敢于思考,眼下镇海军正是用人之际,像王自生这种根正苗红年轻一辈,更是培养的对象。
“我不愿出兵有两个原因,其一眼下淮南与我军刚刚和议,我若一开始就出兵江西,支持钟匡时,说不定惹怒杨渥,使其重新进攻我方,这般岂不是平白替钟匡时解忧,反而惹祸上身了?其二眼下江西那边形势混沌不明,我若出兵,只怕惹得生出敌意,反而有人投到淮南那边去了,岂不是弄巧成拙?不如修生养息,静观其变,再做主张不迟!”
“那若是淮南军迅速取下洪州,我方再出兵岂不是为时已晚?”
“那又有何妨?当年钟传虽然受朝廷册封为镇南军节度使,但部属多为僚蛮首领和本地土豪,其实不过是一个盟主罢了,凭借的不过是自身的威望和朝廷的一点名义罢了,袁、信、吉、抚诸州的刺史都是半独立的军头。如今钟传一死,他自身的威望自然也不复存在,朝廷现在更没有什么了,实际上钟匡时能够有的不过是洪州和他自己的袁州两地罢了,所以要拿下钟匡时不难,取下江西全境却是不易,与其立刻出兵,为淮南军分散压力,不如等到淮南军将这个硬核桃砸碎了,我们再去那边捡碎果子吃更为省力。”
王自生点了点头,作为一个年轻人,他对吕方还是处于一种信任到盲从的地步,叉手行礼后便立即出外去了。待到王自生离开后,吕方重新回到地图旁,仔细揣摩了起来。作为一个已经在乱世中打滚了近二十年的老行伍,他自然明白计划没有变化快的道理,很多事情从道理上讲是一回事,但是实际上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么自己能够做的就是尽量多一手准备,随机应变,这才是在乱世中的生存之道,虽然自己不能立刻派兵前往洪州,但还是可以给淮南军找一些麻烦的,想到这里,他高声道:“来人!”接着吕方便对进来的亲兵下令道:“你且去请王宣州那边,就说本王有要事与其相商!”
王茂章快步行走在道路上,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圆领袍服,头戴一顶葛布纀头,在纀头的下缘露出了不少白色的头发,在唇角旁有两条深深的纹路,让他那张黑铁一般严肃刚强的面膛多了几分凄苦,自从他出奔至镇海军,虽然吕方对其十分敬重,但却没有给予其统领一兵一卒的权力,只是留在身旁当做一个高级参谋罢了,往日那个手握重兵,叱咤一方的淮南重将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仰人鼻息的老头子,比起丧子之痛,也许这个对他的打击更大。
王茂章进得帐来,只见吕方还站在地图前写写画画,好似并未感觉到有人进帐的样子,便叉手行礼道:“末将参见大王。”
“王公免礼!”吕方转过身来,伸手延请王茂章坐下,脸上满是温和的笑容:“吕某想请王公前往江西洪州一趟,不知可否?”
“此乃王某分内之事,只是大王要某家前往江西做何勾当呢?”
“王公有所不知,方才淮南军有使节前来,欲与我军议和!”于是吕方将先前徐温前来要求议和,以及江西钟传已死,钟家兄弟不和,淮南军即将入侵江西诸般事情一一向王茂章说明,而王茂章脸色虽然如常,但那一对唇角旁颤抖的深纹显示了他心中的激动。待到吕方说完后,王茂章沉声问道:“大王要王某前往江西是为了对付淮南军吗?”
“是,也不是!”吕方答道:“王公深晓淮南军内情,但钟匡时却未必能用。我让王公前往江西,却是为了留下一个尾巴,与江西那些刺史们留下一条通道,让其到了危难之时,能够第一个向我们求救。更重要的是,王公你老于兵事,对与江西诸州的战力能有一个准确的评价,这对镇海军下一步的行动有着莫大的意义!”
王茂章点了点头,躬身行礼之后便转身向帐外退去,口中并没有言语。吕方突然惊奇的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王茂章那一直笔挺着的腰背突然佝偻了起来。
到这里,第四卷为王前驱就结束了。杨行密在去世前消灭了田覠、安仁义、朱延寿等淮南内部的不稳定势力,但是由于天命所限,他没有能除掉吕方这个心腹大患。杨渥继承了其父留给他的庞大遗产,很快发动了对镇海军的战争,虽然吕方抓住了淮南军将帅不合的漏洞,接连取得了几次胜利,但战争双方民力兵力的巨大差距使得胜负的天平逐渐开始向淮南一方倾斜。但是,天佑三年五月,镇南军节度使钟传的突然死亡使得淮南军与镇海军的战事终于平息了下来。在接下来的一年,也就是天佑四年,朱温终于迫使唐哀帝禅位给自己,那一年既是唐代的末尾,也是五代的开端。在这样一个两个时代的分界线上,钟氏兄弟谁能够取得胜利呢?他们那个善良聪慧的妹妹钟媛翠的命运如何呢?杨渥是否能攻取江西,保持自己在淮南的地位呢?徐温的阴谋是否能够得逞?严可求是否能够达成自己的复仇宏愿?最重要的是,吕方能否能够达成割据江东,雄霸南方的目标呢?请看《天下节度》第五卷——大侵攻。
江州浔阳县,刺史治所所在之地。此时已经是一更时分,钟延规站在城头上,凌烈的江风从北边吹来,将其身边的火把刮得火光摇动,不时有伸出的火舌扫过他的脸颊,可他却一丝不动,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北面的大江,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东西一般。
“报!”随着一声拖长的禀告声,从城下赶上来一名信使,只见他赶上城头,气息尚未喘匀,便跪伏在地急声道:“南湖嘴戍守将遣急使来报,贼军前锋到后便发起轮番猛攻,我方士卒死伤甚多,形势危急,请将军出援。”
钟延规的眼角微微一跳,但却并没有立即做出回应,闪动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更显得阴晴不定。方才信使口中所说的南湖嘴位于治所以东四十里,位临鄱阳湖的入江之处,旁有港名为将军套,乃是极为要紧之处。钟延规在此处建设壁垒,旁遍植杨柳以防止大军冲突。此次钟匡时所遣大军猛烈进攻此地,分明是要打通鄱阳湖和大江的交通,切断钟延规从水陆获得外援的可能,从水陆两面围攻浔阳城。众将佐都屏住呼吸吗,等待主帅的号令,可过了半响,钟延规只是面沉如水的望向大江的方向,沉默不语。时间一久,众将佐逐渐耐不住性子,终于一人再也耐不住性子,抢出行列道:“将军,末将愿领兵出援!”
钟延规却好似充耳未闻一般,只是摆了摆手让那名将佐退下,过了片刻才沉声道:“传令下去,让将士们卸下甲兵,进食歇息,我也有些累了,大家都散了歇息去吧!”
“将军!”听到钟延规命令,那将佐不由得失声惊叫道,声音中满是失望和愤怒。钟延规却不为所动,做了个坚决不容辩驳的手势,便当先向城下走去,竟然当真回去歇息了,只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将佐们。
只听得亢当一声响,却是方才那将佐又气又怒,一刀砍在一旁的女墙上,那江州城的女墙外有包裹青砖,十分坚固,钢刀斩在上面,只见火星一闪,钢刀已经折作两段。
转眼已是两更时分,刺史府卧房之外,名当值的侍卫正努力和不断下沉的上眼皮作着对抗,勉力保持直立状态。突然门内传来一声响,让这两人立刻警醒了起来,这两人正要出声呼喊,房门突然打开了,只见钟延规身披铁甲,目光如电,哪里是刚从榻上起来的模样。这两名侍卫正目瞪口呆,只听钟延规沉声道:“击鼓,召集府中牙兵以及城中诸将,准备出城!”
那两人手忙脚乱的跑到二门旁的大鼓旁,拿起鼓槌猛击起来,沉闷的鼓声立刻在浔阳城的上空震荡起来,很快,三五成群的军士们披甲持兵向二门旁的校场拥了过来,只见牙旗之下,火光闪烁,主将钟延规站得笔直,一旁的骏马不耐烦的刨着地面,马蹄铁和青石铺成的地面发生摩擦,不时发出火星。
转眼之间,三通鼓已经敲过了,校场上已经有了约莫七百人,平日里钟延规府中有六百人宿卫,战时增加一倍,算来已经有一大半赶到,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钟延规也不多言,跳上战马,高声道:“士卒们整队出发,目标——南湖嘴寨!”说罢便策马第一个当先而去。
南湖嘴寨旁的一座小丘上,数百只火把如同树林一般,将那里照的如同白昼一般,陈象坐在大旗旁的胡床上,正指挥着大军围攻远处的南湖嘴寨。约莫三百步外,大队的镇南军士卒正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不断涌向南湖嘴寨,比起汹涌的镇南大军,南湖嘴寨那单薄的壁垒好似随时都有可能被攻破,但在守军顽强的抵抗下,镇海大军的攻势一次次被粉碎,只得丢下一具具尸首退了下来。
小丘上一名将佐看到由于天黑,镇南军士卒的进攻虽然猛烈,但效果并不好,不由得上前劝谏道:“掌书,如今已经是四更时分,我军士卒行军之后未曾歇息,已经疲敝了,连夜攻城效果也不好,不如让军士们歇口气,待到天明之后,再一举破城,岂不更好?”
陈象冷哼了一声,伸手指了指远处的浔阳城的方向,高声道:“某家岂不是士卒们疲敝,但你有所不知,那江州据江湖之口,乃吴楚襟喉之地,钟延规那厮又深悉镇南军内情,若不速速将其扑灭,待其引外敌入寇,则大势去矣。我军士卒虽然疲敝,但还可以轮流歇息,那寨中守军势单力孤,比我军更累,只要我军连夜猛攻,天明之时定然可以取下此寨,让水军进入大江,那厮便成了瓮中之鳖,
劝谏那将佐点了点头,但仿佛还有些担心的模样,上前道:“掌书所言虽然有理,但我军抵达之后,连营寨都未曾立好,便连夜攻城。万余大军猬集一处,天色又不明,若敌军有援兵赶到,只怕便是土崩瓦解之势。钟延规那厮久历戎行,诡计多端,掌书不可不防呀!”
陈象冷哼了一声,还未曾回答,他身旁一名参军冷笑道:“钟延规虽然有几分诡计,可在陈掌书那里,不过如同小儿一般。掌书在城中早已布有暗线,钟延规那厮一举一动,掌书都已经了若指掌,何用尔等在这里白担心?”
那劝谏将领闻言,犹豫了片刻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旁的同僚赶紧扯了他的袖子,轻轻的摇了摇头。原来军中律令森严,上下阶级分明,陈象此行一副独断的模样,若是纠缠下去,惹恼了对方,一个沮丧军心之罪是跑不脱的。
陈象此时心中满是自得之色,他先前追击钟延规不得,并没有立即进攻城垒坚固的江州,而是返回洪州,一面引领大队水军赶往江州,一面派出细作与江州城中联络忠心于钟匡时的将领士卒。虽然钟延规在军中威望甚著,但毕竟钟匡时乃是钟传的嫡亲儿子,从礼法上说继承大位要比钟延规要理由充分得多。陈象再以厚礼相诱,很快就在江州城中获得了相当多的细作,方才那参军说的了如指掌是夸张了,但钟延规若要做出什么大动作瞒过他的眼睛,却是难上加难,
正当此时,远处的南湖嘴寨传来一声巨响,却是在镇南军的猛攻之下,寨西面的一段壁垒终于被撞塌了一段,攻方和守方同时发出呐喊,汇成了一片,唯一不同的是一方是狂喜,而另外一方则是绝望。
“恭喜掌书!”
“掌书庙算如神啦!”
眼看胜利已经唾手可得,小丘上的众将佐赶紧抢先道贺,眼看此人已经是留后手下第一红人,此时若不狠狠拍马,岂不是白走了这一趟。不过众将佐心中也有几分钦佩之意,毕竟取下这要害之地,水军能够进入大江,便已经抢了大半的胜机,像这等连夜猛攻,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武人是最现实的,打赢的就是有道理。
陈象被众人的谀辞捧得颇有点熏熏然,幸好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笑道:“此番取胜,上仰仗留后洪福,下赖将士用命,某家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列位所说的陈某实在是受之有愧!”可他毕竟伪装功夫还不够,脸上满是洋洋自得之色,哪里有半点受之有愧的样子。
土丘上众人正得意洋洋,谀辞横飞的时候,战场西面的高地上不知不觉间出现了一队人马,正是钟延规一行。他从二更时分从江州出发,一路疾行,只有少数将佐听到鼓声,领了亲兵尾随而至,待离南湖嘴寨还有两里处时,已经有约莫步兵六百人,骑兵三百人,钟延规下令军士们下马歇息半刻钟,将坐骑喂饱马料,缓步靠近战场,准备突袭敌军。
高地上钟延规静静的看着不远处战场的情形,虽然还是四更时分,无法准确判断敌军的数量,但靠他多年阵仗的经验,从对方的军阵大小大约可以推断出敌军的数量在一万左右,这还不包括水军的数量,这个数量对比是很惊人的。
钟延规身旁的将佐看到主将一声不吭,低声道:“将军,咱们冲吧,天色快亮了,咱们的机会不多了!”
钟延规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亲自领骑兵冲锋,你带领剩下的步兵点起火把,高声鼓噪,但不要急着进攻,待到敌军乱了,在徐徐前进,知道了吗?”
“末将领命!”那将佐叉手行礼后,便快步退到后边准备去了,钟延规回过头来,骑兵们已经纷纷跳上马匹,靠拢了过来,形成了一个以钟延规为箭头的三角形。在昏暗的星光下,钟延规只能够看到最近的几个人的脸庞。他张了张嘴唇,但没有说出什么话来。终于他提起长槊,高声道:“上马,点火,目标”他手中的长槊猛的下劈,槊尖所向之处竟然是远处火光通明的小丘——镇南军帅旗所在之处。
南湖嘴寨,虽然进攻一方罗列的火把灯笼将战场照的如同白昼一般,但西段那一段被撞塌的壁垒,烟尘四起,进攻一方的士卒视线被烟尘所阻,无法视物,不由得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等待溅起的烟尘落下,再发起最后的猛攻,这个战场的核心区域一时间反而平静了下来,千百道粗重的呼吸汇成了一片,好似猛兽巢穴一般。
“快推柴车过来,塞住缺口,不然大伙都逃一死!”寨中的守将双眼通红,大声催促着守兵,想要用柴捆堵塞缺口,但已经苦战半夜的士卒们已经疲敝已极,行动迟缓,甚至有的人在搬运柴捆时便一头跌倒在地,脱力昏死过去,眼见得缺口处的烟尘已经渐渐落地,已经依稀可以看到对面镇南军士卒矛尖的金属闪光,可那缺口的柴捆却只有两尺余高,一跃可过,那守将不由得转身对浔阳城方向拜了一拜,悲呼道:“刺史呀刺史!我于大眼对得起你了,这颗脑袋今天便丢在这里了!”说罢,便提刀向缺口行去。他身后剩下的十几个亲信也尾随而去,就连委顿在地上的伤兵也纷纷拿起身旁的残刃,石块,准备做最后的一搏。原来古时作战惨烈莫过于围城,他们方才借助壁垒的掩护,杀伤的敌军士卒何止己方的数倍,这下一旦破城,攻方必然会用屠杀来报复,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捞个垫背的。
于大眼手提大盾横刀,站在柴捆后面,其余的守兵便以他为中心排成了三列横队,这几乎是寨中所有还能迎战的士卒了。此时其余部分寨墙上的战斗也平息下来了。攻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打开了缺口,那与其在黑夜之中攀爬壁垒,不如攻击敌军队列,好歹血肉总比砖石容易摧毁的多。随着一声声沉重的战鼓,借助对面照过来的火光,于大眼甚至可以看到对面镇南军士卒脸上的狞笑,他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放箭!”
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入进攻一方的行列中,镇南军的行列出现了不少缺口,但很快就被填补了起来,守兵不待于大眼下令,便丢下手中的弓弩,剩下的距离太近,已经不足以让他们再射一箭了。正当此时,镇南军的后阵传来一阵喊杀声,一开始还很模糊,但就如同海潮一般,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杀贼!万胜!”钟延规高声呼喊,左手提着铁锏,右手挥舞着约莫四尺多长的半截槊杆,他的长槊在冲进敌阵后不久就折断了。在他的马前,成群结队的疲惫的镇南军士卒如同受惊的羊群一般四处乱窜,自相践踏。钟延规有意识的驱赶着他们向小丘那边逃去,这些乱窜的败卒不但冲乱了己方的队形,而且如同瘟疫一般传染着惊恐和失败的情绪,这让还没有受到攻击的友军队形也开始松动起来。
小丘之上,方才那种胜利就在眼前的乐观气氛早已荡然无存,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莫名其妙和惶恐的表情。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浔阳城里有我的内应,他们都传来消息,说钟延规已经回府歇息了,众将也各自回营了!这不可能!”陈象疯狂的喊叫着,此时的他披头散发,头上的梁冠早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此时的表现就好像本以为胜券在握但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输光了全部本钱的赌徒,绝望而又惊慌失措,全然忘了自己还是一军的统帅,负有指挥全军的职责。
一旁的将佐看不过眼了,上前劝谏道:“掌书,眼下最重要的是击退敌兵,至于是谁待到天明之后自然就明白了。末将愿领亲兵出去,击退敌军!”
另外一名将领却是意见不同,反对道:“如今天色昏暗,连敌军来自何方,人数多少都不知道,你领兵出去很容易陷入混乱之中,与己方自相残杀。不如让诸部严守己阵,若有乱动之人便以强弩射杀,这才是御敌之道!”
“若是有营盘据守,倒是可以这般应对,可现在大军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猬集成一团,败兵一冲便乱了阵脚,如何严守己阵?你这分明是覆灭之道!”
听到身旁诸将吵成一团,陈象只觉得头痛欲裂,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般弱小,刻把钟前还在对自己大奉谀辞的这些人现在脸上都写满了对自己的不屑,这些将佐们仿佛自己这个主帅已经不复存在,为如何应对突袭吵得不可开交,几乎就要交起手来。陈象脑子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要是这次统军将领不是自己该多好呀!
“你们看,那边的高地上是什么!”一声大喊将小丘上正在争吵的众将警醒了,顺着方才说话那人手指的方向,众人看了过去,只见不远处的高地上,满是大片的火把,怕不有五六千人,随着一阵阵鼓声,那些火把正缓慢的向前移动,显然方才突袭己方的不过是敌军的先头部队,现在敌军大部赶到,开始大举进攻了。
“该怎么办?”陈象脑海中顿时乱成一团,难道自己在浔阳城中的那些奸细都不过是些反间,故意传来假情报给自己,而淮南军的援兵早已赶到,故意引诱自己连夜猛攻,待到己方士卒疲敝再一举突袭。他惶恐的将目光投向自己那些将佐幕僚们,可他绝望的发现那些方才还滔滔不绝的人们现在却一个个闭口不言,避开主帅探询的目光,显然他们对于眼下的形势也没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正当陈象一筹莫展的时候,小丘下传来一阵喊杀声,竟然是钟延规率领的骑兵已经杀到了小丘下,只见钟延规左手挥舞着铁锏,右手则手持不知从哪里夺来的一根长矛,当先突入守兵阵中,铁锏所向,竟然无一合之将,转眼之间便杀透了敌阵,直向丘顶火光通明之处扑来,口中如同雷鸣一般呼喊着:“匡时小儿何在,可敢与某家一决雌雄!”
这一切就好像最后一根压倒骆驼的稻草,陈象终于再也忍受不了这一切了,
远处无尽的黑暗中好似有无数张牙舞爪的恶魔,正在向自己冲来,他疯狂的跳上战马,高声喊道:“撤,我们撤,诸将留下断后,幕僚随我先退!”说着便打马向南方逃去。
陈象的逃走就好像抽去了镇南军这个庞大机器的枢纽,各支部队就好像被抽去骨架的肌肉,垮了下来。大队刚才还在努力奋战的士卒们开始丢下兵器,解下盔甲,全力逃走。一面面旗帜,被丢在地上,无数只脚从这些刚才还飘荡在风中的锦旗上践踏而过,将其深深的踩入泥泞之中,更不要说伤兵和辎重了。即使有少量想要保持秩序的营伍,在海潮一般崩溃下来的溃兵面前,唯一的命运就是被吞没席卷。
拂晓时分,太阳的光芒从地平线下折射上来,天边露出了一线鱼肚白色,钟延规站在不久前还是镇南军指挥所的小丘之上,眺望着战场。借助着拂晓的微光,可以依稀看到脚下的战场上满是镇南军尸首和遗弃的辎重物质,一直远远的延伸向南方。这就好像发生了风暴之后的海边,海潮席卷而过,将无数的遗弃物丢在沙滩上。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嘶鸣声,钟延规转过身来,凛冽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起来,原来是他的坐骑靠了过来,这匹忠诚的畜生靠拢了主人,开始用柔软的舌头舔着主人的右手。钟延规爱怜的抚摸了一下坐骑的鬃毛,从腰间解下一个牛皮袋,从里面拿出自己的干粮,掰碎了一块送到马儿的嘴旁,那坐骑立刻吃了起来,显然经过昨晚的一番苦战,这畜生也饿得紧了。钟延规笑了一笑,将袋中的饼全部拿了出来,一一掰碎了放在地上,他站起身来,突然发现坐骑的屁股上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划伤的。他左右看了看,突然冷笑了一声,快步走到一旁,捡起了一面大旗,正是此番镇南军统帅江州招讨使,镇南军留后府掌书记陈象的帅旗,此时这面显赫的大旗被遗弃在地上,和其他尸首、辎重没什么区别。
钟延规将那面锦旗撕碎,选了两块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回到坐骑的身旁,小心的替坐骑包扎其伤口来。包扎好了以后,钟延规走到一旁,看着包在马屁股上的大旗,轻蔑的冷笑起来。
一名副将跑了过来,高声禀告道:“将军,南湖嘴寨的守将于大眼还在,不过敌军大将陈象已经逃走了,这厮倒是灵醒的很,第一个跑了,可惜得很,不然抓到了他一定要剥皮拆骨,让他吃尽了苦头才死!”
钟延规转过身来,笑道:“大眼还在就好,这次如果不是他死守小寨,让贼军疲敝之极,我们也不会赢得这般容易,不过也没啥可惜的,像陈象这等无胆匪类,留到钟匡时那边去继续祸害人才好,还怕他逃到天边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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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钟延规信心十足的话语,部属将佐们发出一阵赞同的哄笑声,一旁正在舔舐地上碎饼的坐骑仿佛被众人的哄笑声所感染,不由得抬起头来长声嘶鸣,声中似有金铁之声,直上云霄。
江州浔阳城,在一番大胜之后,这座古城充满了生气,不久之前那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氛已经被胜利之风吹得一干二净了。民夫们搬运甲杖辎重的号子声,孩童跟在车辆后面的喧闹声汇成了一片,竟然将弥漫在城头上的杀伐之气也冲淡了不少。
刺史府内,将佐文吏云集,大部分人脸上满是迷惘和兴奋混杂的神色,出了极少数的几个人以外,其余人并没有参与昨夜的大战,他们次日一早就听说刺史昨夜两更时分出城,大破洪州军,斩杀俘获无数,接着便接到命令,到刺史府中军议,在堂上的不少人此时心中的感觉只能用忐忑不安来形容。
“刺史到!”随着一声通传,钟延规快步从堂后出来,他身上还披着铁甲,虽然经过粗粗的擦洗,但还隐隐传来淡淡的血腥味。有些心怀鬼胎之人不由得微微一抖,下意识的低下了头。
“末将(属下)恭贺府君大破贼军!”堂上众人敛衽行礼,齐声道贺。
“罢了!”钟延规摆了摆手,沉声道:“昨夜的事情诸君应该都有耳闻,我这里就不多说了,今日招大家来却是还有一件事情。”说到这里,钟延规轻击掌道:“将那东西拿上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名侍从堂后走了出来,双手捧着一个镶金的小木匣子,离得近的将吏们可以闻到一股子檀香味道,显然这匣子要么使用檀香木制作的,要么是用香料熏制过的,众人都知道钟延规虽然为一州刺史,但自奉微薄,并无熏香这等士人的习性,显然这木匣子并非是他所有。
钟延规接过那木匣子,打开盖子,从中拿出一叠信笺,举起来让众人看了看,沉声道:“这木匣子乃是从贼军主帅帐中得到的,其中的信笺很多都是来自这城中,有不少人现在就站在这堂上。”
钟延规话音刚落,堂上顿时哗然,众人的脸上神色各异,有诧异,有愤怒,有慌张,还有绝望,钟延规却是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观察着堂上众人的脸色。
“府君,这等勾结外敌的恶贼绝不能放过了,末将请求将其一一索出,枭首示众,妻子没入官府为奴!”一名将佐跳出行列高声道。
“不错!”“正是!”堂上立即满是赞同声,每一个人都唯恐落于人后,引来致命的怀疑。
“肃静!”钟延规高声道,堂上将佐静了下来,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膛,在很多人脸上他都可以看到竭力压制的恐惧。钟延规暗中冷笑了一声,道:“取火来!”
很快一名随从就取了一只点着的蜡烛,钟延规好不可惜的将那些信笺一一点着,火焰很快就吞咽了这些白皙的纸张,变成了一小堆灰烬,钟延规将那些纸灰倒在地上,又将木匣子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钟匡时乃先父亲子,又兵势强盛,某家只有江州一城,势单力薄。这里人人都有父母妻族,行这自保之道,某家也不怪你!”钟延规话音突然一转:“但昨夜之战,列位可以看出兵虽众,但将帅不得其人,军势不整,若寻其暇而击之,则不难破。如今吴王已遣三万大军西向,相助我等,诸君若齐心而行,必能建不世之功,荫庇子孙百代!”
听了钟延规的话语,堂上诸将纷纷下拜应答道:“使君恩重若此,我等敢不效命!”
洪州镇南军刺史府,节堂声传来一阵阵怒吼声,不时夹杂着器物的摔碎声,过往的婢仆将吏都放轻了脚步,生怕落下把柄,成为堂上的发怒的留后发泄怒气的对象。
钟匡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俊雅的面容肌肉扭曲,显得有几分狰狞,让人望而生畏,他指着跪伏在眼前的陈象破口大骂:“你领着万余大军,战船数百艘,那逆贼手中兵不过五千,你居然一战而溃,一个人就这样逃回来了,将甲杖器械尽数丢给那厮,居然你还有脸活着回来见我。”
“末将该死,末将该死!”陈象在地上磕头如同捣蒜一般,抬起头来恳求道:“只是在战场上发现了几件紧要事情,须得尽快告知留后,末将这才忍辱偷生,晚死数日。将事情说完后,末将自然敢当留后斧钺!”
钟匡时冷哼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将愤怒的情绪压制了下来,沉声道:“好,快说!”
陈象又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膝行了两步,向钟匡时靠近了些:“末将是连夜围攻南湖嘴寨之时,遭到敌军突袭,才一败涂地的。本来依照逆贼军中细作的情报,当夜逆贼早早就寝,诸将也已经散去,根本无法出袭的。”陈象说到这里,钟匡时已经听得不耐烦了,打断了对方的话语道:“你在那里啰啰嗦嗦什么,钟延规无力攻你,那又是谁来打你,莫非是天兵天将不成?”
“倒不是天兵天将,乃是淮南军!”陈象答道:“逆贼与外敌勾结,结外敌以自重,我军猝不及防,才吃了败仗,我见败局已定,害怕这消息泯灭在乱军之中,这才逃回洪州,向主公禀告,望主公体察微臣的一点血诚!”
听得陈象的回答,钟匡时脸色忽变,来回踱步,思忖半响后突然问道:“你说是遭遇淮南军突袭方致败绩,可逃回诸将之中,并无有人说有看到杨吴旗仗的。”说到这里,钟匡时声音突然转厉:“莫非是你以虚言诓骗某家,逃避自身罪责不成?”
陈象听到钟匡时的叱喝,却并不慌张,一一辩解道:“当时天色不明,又是在败军之中,尔等昏乱之中如何能确定不是淮南军?微臣也是敌骑冲阵之时才确认是淮南贼军,再说纵然是淮南贼军突袭,末将身为一军之主,也逃不脱思虑不严,防御不备之罪,又何必再加上一个欺君之罪呢?”
钟匡时听到陈象的回答,思忖了片刻,脸色稍和道:“你且起来吧!”
“微臣谢恩!”陈象磕了一个头,方才站了起来,他方才磕了许多个头,头皮早已被磕破了,鲜血从伤口中流了出来,显得狼狈之极。他看到钟匡时眉头紧皱,显然是因为方才自己所说的钟延规勾结淮南军之事,便小心的上前一步到:“吴人轻狡,将佐又多为百战之余,钟延规那厮又深悉江西内情,两端和在一起,主上须得小心应付呀!”
钟匡时正是心烦意乱之时,他当上了日思夜想的镇南军宝座之位,才发现这宝座竟好似铺上了厚厚一层荆棘一般,刺人的很。钟延规勾引外敌入侵倒也罢了,连自己的岳父都态度暧昧,只是闷头经营自己的抚州小王国,并没有给予自己实际的支持,相比较起来,眼前这个陈象也显得可亲了不少,毕竟他是自己的人,想到这里,钟匡时不由得叹道:“我今天总算知道了天子为何自称‘寡人’了,孤家寡人,每个人都在打你的主意,却没一个肯出手相助的。”
“留后,钟延规那逆贼可以勾结为敌,您也可以结交外援呀!他不过是一个区区江州刺史,您可是镇南军留后,若要结交外援,岂不是远远胜过他了!”陈象察看钟匡时脸色,觉得对方的怒气已经渐渐消去了,这才小心的说道。
“外援?”
陈象看到钟匡时来了兴趣,便小声道:“钟延规可以勾结杨吴,您就可以与杨吴的敌人结盟,与之抗衡。镇海军节度使吕方雄踞两浙十三州,士卒精锐,他和淮南乃是大仇,若您与其结为秦晋之好,共同抗击吴贼,彼一定会应允。而且您有了这等强力的外援,在镇南军内部也是大有好处的!”
听了陈象这番话,钟匡时不由得连连点头,脸上的愁容也消散了不少。突然,钟匡时愣了一下,问道:“秦晋之好?你的意思难道是……?”钟匡时的脸上满是讶异之色。
“不错,臣下的意思就是将郡主嫁给镇海军吕相公,两家结为姻亲!”
“不可不可!”钟匡时头摇得与拨浪鼓一般:“我那妹子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外和内刚,若是这等将其强嫁过去,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再说吕相公正是春秋鼎盛,定然早有妻妾,难道让我妹子嫁过去寄人篱下不成?”
面对钟匡时的反对,陈象却寸步不让,抗声道:“有何不可,先王去世之后,留后便是郡主的长兄,长兄为父,郡主婚嫁之事您一言可决。若说吕相公,乃天下英雄,两家身份相符,正是郡主的良配,他看在留后份上,又岂会苛待了郡主。”说到这里,陈象又上前了一步,压低了嗓门道:“若是郡主不愿,那也怪不得别人,如非她私放了钟延规那逆贼,又何至于引来淮南外贼?如非有淮南军入侵,留后您又何必要结盟镇海军与其抗衡?”
听了陈象这一番话,钟匡时脸上神色忽阴忽晴,然思想斗争极为激烈,过了半响,他忽然跌足叹道:“罢了,罢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是还要一个亲信之人前往杭州,通达好意,却不知何人可往!”
陈象后退了一步,敛衽下拜道:“若是留后信得过微臣,微臣愿意跑上一趟,当个月老!”
钟匡时闻言大喜,笑道:“也罢,此时干系重大,未成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陈掌书愿意跑一趟那是最好了!”说到这里,不知不觉间钟匡时对陈象的称谓又变成了陈掌书,自然那兵败的罪责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陈象下得节堂来,才觉得额头上的伤口生生的刺痛,伸手摸了一看,只见手上满是血迹,不由得暗中骂了两句。他方才在堂上使尽了心思,欺骗钟匡时说钟延规与淮南军勾结,一来可以推卸一部分自己战败的责任;二来为迫使钟匡时与镇海军联盟,将钟媛翠嫁给吕方打下了伏笔。一旦钟匡时同意联姻之事,自然一事不烦二主,自己就是前往杭州最好的人选,既然要用自己来办这么大一件事情,战败的责任就轻轻松松的逃了过去了,而且还顺手报了钟媛翠私放钟延规之仇。这一个连环计丝丝入扣,只要你一开始上了套,就由不得你不接着跟着走下去,实在是陈象毕生的杰作,反正淮南军是否有派兵,也是个无头案子了,钟匡时也没法派人去问钟延规。想到这里,陈象抬头望向北面的厢房,脸上满是阴狠的笑容,钟媛翠便是被囚禁在那厢房之中。
次日,洪州镇海军节度使府,北面厢房之中,钟媛翠静静坐在妆台前,正对着铜镜贴花黄。那铜镜本是上品,打制的十分精细,但由于多日未曾打磨的关系,生了一层薄薄的铜锈,灰蒙蒙的,看过去只看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唉!”随着一声轻叹,钟媛翠将手中的绢花叶丢在妆台,随手一拂,将妆台上的物件拂乱。此时她心中的思绪就和眼前妆台上的物件一般,乱成一团。她站起身来,走到房门旁,透过门缝向外间看去,只见院中角落隐隐约约的站着数名青衣老妇,目光扫动之间都在院中的房门,显然是在看守自己。原来自从钟媛翠私放钟延规之后,虽然钟匡时并没有立即惩治自己的妹子,但还是将其幽禁在北边的厢房之中,用亲信的老仆妇日夜巡守,就如同囚徒一般。
钟媛翠回到妆台之前,对着铜镜发呆。这些日子来,那些看守禁止她进出院落,但她还是从侍从仆妇们的片言支语中听到了些许消息,二兄钟匡时已经派出大军前往江州,讨伐大兄钟延规,她虽然对于这同室操戈的情况颇为痛心,但身处困境的她也无力干涉这一事实,只得听天由命,呆在这院中苦熬。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参见相公”的通传声,不待钟媛翠站起身来,房门已经被推开了,进来一人,正是钟媛翠的亲生兄长,镇南军留后钟匡时。
钟媛翠稍一犹豫,便上前一步敛衽下拜道:“小妹见过兄长!”
“免礼免礼!”钟匡时赶忙伸手虚托,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仿佛有什么难以出口的话要说一般,又微微咳嗽了一声,才笑道:“如今我新继大位,若不处事公允,只怕惹得旁人闲话,这才将你禁足一段时间,妹子你可莫要怪我!”
“媛翠自知罪责深重,兄长如此已是法外开恩,小妹又岂敢责怪兄长!”
“那就好,那就好1”钟匡时干笑了两声,接着又询问了钟媛翠一些衣食住行方面的琐碎问题,钟媛翠也一一作答,待到问完之后,钟匡时也不知如何导入正题,而钟媛翠则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温良谦恭的样子,屋中气氛一时间竟然冷场了。
这时,外间进来一人,正是陈象,看到这般模样,心下了然。他对钟匡时使了个眼色,钟匡时没奈何,强自挤出一张笑脸,笑道:“好叫妹子知道,今日为兄前来却是来说一件喜事与你听的!”
钟媛翠却是被钟匡时突兀的话语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的答道:“小妹这般模样却是何喜之有?”
钟匡时笑道:“镇海军节度使吕方吕相公已经遣人来向小妹求亲,那吕方吕任之割据两浙,横行江东,乃是天下间有数的英雄,两家地位相符,正是门当户对,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求亲?喜事?这怎么可能?”钟媛翠讶然道:“兄长您又不是不知道父亲去世不久,我这为人子的岂能在亲父尸骨未寒的时候谈论婚嫁之事?吕相公想必也不是那等不知礼法的人物,岂会行事如此荒唐?”
“这个?”钟匡时立刻被钟媛翠的话语驳的哑口无言,正如钟媛翠所言,钟传才刚刚下葬没多久,依照礼法,钟媛翠一般要守孝三年,方可再谈婚娶之事,象吕方这等身居高位之人,纵然自己不知道,身边的谋士文臣又岂会同意这等事情?”
一旁的陈象看到钟匡时无言已对,赶紧上前接口道:“郡主这些日子在这院中有所不知。钟延规那厮逃回江州之后,竟然卖身投敌,引入淮南外敌,一同进逼洪州,如今形势已经万分危急,须得与镇海军吕相公联合,方能共抗吴贼。所以这虽然有违礼制,也只能从权了。”
钟媛翠闻言大惊失色,她只知道钟匡时已经派兵去攻打钟延规,依照双方的实力对比,钟匡时已经占了绝对优势,她在院中日夜祈祷钟延规能够逃出性命去,也就罢了,却万万没想到钟延规居然投靠淮南,引外敌以自重,居然还占了优势,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得酸苦参杂,万般滋味。
陈象看了看钟媛翠的脸色,揣摩着说道:“说句逾越的话,那钟延规若是凭自家之力,夺得大位,钟王春秋二祭,血食香火是不会少的。可他如今勾结吴贼,为虎作伥,自身不过是吴贼的一个傀儡罢了,若是让他得胜,这江西之地就再也不会姓钟了,钟王在泉下有知,岂会瞑目?郡主虽非男子,可好歹也是……。”
“不要说了!我应允了就是!”钟媛翠突然厉声打断了陈象的话语,她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她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今日这番局面,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私放钟延规的结果,那日自己若是没有擅自行事,最多死了钟延规一人,但江西之地,亡父的香烟可却都保住了,说来今日这番危局,还都是自己造成的。
“郡主深明大义,洪州满城父老皆深蒙大恩,陈某在这里替众人拜谢了!”陈象见钟媛翠已经开口应允了,赶紧敛衽拜谢,将事情板上钉钉,免得对方出言反悔。倒是一旁的钟匡时还有一点骨肉之情,嘟哝道:“小妹你还是思量一下在说,那吕相公正是春秋鼎盛之年,想必已经有了妻室!”
陈象见状不由得大急,可此番情景下他也不好出言,幸好钟媛翠答道:“二兄不要说了,我此番是为了父亲和洪州百姓,莫要说那吕方有了妻子,就算他是个罗锅独目的老朽,我也嫁给他。”说到这里,钟媛翠突然背转身去,不再言语。
“郡主果然深明大义,满城父老皆深感大德!”陈象此时已是意外之喜,赶紧将不要钱的谀辞一堆一堆的送了过去,唯恐对方突然变了主意,又生出什么事端来。钟匡时看到这般情况,心中也有一丝悔意,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便被陈象拖了出去,两人走远后,陈象又偷偷折回来,细细叮嘱那看管的仆妇头子:“这些日子来,除了那两个固定送饭的人,谁也不许和郡主说话,否则唯你是问!”
江州浔阳城,往日那座几乎从不打开的北门洞开,城门外那层层匝匝的羊马墙、壕沟、壁垒等障碍物也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官道也被重新铺上黄土,洒上清水,人马走上去点尘不起。钟延规身穿素袍,坐在道旁的盖伞下静候,好似在等待上司来访的下僚一般。
到了正午时分,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黑影,初时还不甚明显,但很快黑影很快就变得清楚了起来,眼力好的士卒已经可以依稀看清楚那是移动的军队。钟延规站起身来,沉声道:“来人,替我更衣。”
一旁的军士赶紧上前,替钟延规脱去上衣,袒露上身,又将一束荆条捆在背上,待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钟延规走到道旁,跪伏在地。
不一会儿,那军队的前锋已经到了近前,见到这番情景,赶紧有军使向后通传,过了半盏茶功夫,便有一队人马赶来,为首的正是淮南大将秦斐,杨渥任命其为西南行营都招讨使,指挥入侵江西之战。
钟延规见对方主将到了,便叩首道:“罪将抵御朝廷大军,为恶深重,今日袒身负荆,请将军责罚!”
秦斐见状,跳下马来,伸手将钟延规扶了起来,沉声道:“钟将军何必如此,今日你我已是一殿为臣,往日之事便让他过去吧!”说到这里,秦斐解下对方身上的荆条,丢到一旁,又脱下自己身上的锦袍,披在钟延规的身上,高声道:“吴王已经上奏朝廷,以钟兄为江州刺史,镇南军节度判官,各军将吏赏赐有差,列位有功无罪,无须惶恐!”
江州士卒位于抗击杨吴的第一线,多半都有杀伤杨吴士卒,此番投靠,心中都不免有些惴惴,眼下看到身为敌军主将的秦斐当着众人的面这般许诺,一颗心这才下了肚子,纷纷欢呼起来。
钟延规、秦斐一行人进得城来,到刺史府分宾主坐下,上过茶后,秦斐便开门见山问道:“此次进军江西,吴王虽然以我为主帅,但如论镇南军内情,钟刺史所知当属第一,我等都是武人,也不来虚的,你且说说当如何进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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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延规也不谦让,对屋中人团团作揖道:“以在下所见,钟匡时新继大位,威信未著,士众之心尚未亲附,兼之新遇大败,正是人心浮动之时。若大军浮舟而下,直逼洪州城下,彼虽有智勇之士,亦无暇得以施展。若拖延时日,彼卑辞厚币,求的外援,城内人心安定,洪州城郭坚固,存黍可支数年,那时攻城不下,外有援兵,则悔之晚矣!”
听了钟延规这番分析,淮南诸将脸上纷纷露出兴奋之色,有几个性急的干脆交头接耳的说了起来,毕竟淮南大军出动之后,不费一兵一卒便取下了江西的门户江州,众人寸功未立,在这种情况下,屋中淮南将佐胸中的求功之念便好似火上浇油,燃烧的愈发炙热。
秦斐却是丝毫不为屋中热烈的气氛所动,冷静如恒,一对眸子直视着钟延规问道:“那危全讽、危仔倡、彭玕他们呢,这几人实力雄厚,我军长驱直入,直取洪州,这些人若是领兵来援,会不会对我军不利呢?”
“彭玕所领的吉州与马殷交境,危氏兄弟虽然是钟匡时的亲家,但这两兄弟都以抚州为自家地盘,乃是自守之贼,而且这两人当年与先父也是分庭抗礼的人物,兵败之后为形势所迫才屈身降服,钟匡时虽然娶了危全讽的女儿,但其中实有芥蒂。只要我军行动迅捷,就能将其各个击破。”
秦斐并没有立刻做出回应,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已经听到了,屋中的淮南将佐见状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待主将的命令。却只听到秦斐沉声道:“将士们远道而来,已经疲敝了,且先休息一日,再做打算!”说罢不待诸将多言,便自顾下堂去了。
江州刺史府和当时绝大多数唐末的官府衙门一般,大体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部为处理公事的刺史府邸和附属诸曹,而后面部分则是刺史本人及其家属亲兵的私人府邸。自从淮南军进入浔阳城之后,钟延规便从这刺史府中搬了出来,让与秦斐,自去寻了一家院落居住,于是这江州刺史府便成了淮南军西南行营都统秦斐的幕府所在。
府内的一处院落中,竹影婆娑,夜风吹过,带起一阵微响,反倒显得更为清幽。明亮的月光照在院中,倒映出一片片黑影,在微风的吹拂下慢慢摇动,倒好似无数影藏在阴暗中的猛兽,随时都可能跳出来择人而噬。
秦斐站在房中,正扫视着屋中的摆设,这屋中布设的简朴异常,除了一床一几以及墙上悬挂的横刀和一张硬弓以外,环顾萧然,床上的被褥也都是葛麻所制,便是中产之家,也不至于如此。秦斐打量了半响,脸上神色复杂,感慨万千。
这时,外间传来一声通传,却是范思从前来拜见,此番淮南出兵,杨渥将自己的一众心腹尽数遣来,积累资历和经验,连范思从这个头号心腹也不例外,在秦斐属下担任记室参军一职,方才他去秦斐的住处,却又扑了个空,只听说秦斐去了此处,便赶了过来求见。
“属下拜见都统!”范思从敛衽下拜道,他在广陵时便就行事持重,在杨渥诸多新近得志的心腹之中,更是迥然不同,此番在秦斐属下更是谨慎小心,虽然眼下并非正式场合,诸般礼数也是一点不缺。
“范参军请起,不必多礼!”秦斐扶起范思从,他对这个杨渥的头号心腹十分小心,丝毫不以自己身居高位而自倨。
“属下此番来拜见都统,却是想为白天的事情请教一番,那钟延规所言末将听来颇有道理,为何您却不置可否呢?”
秦斐却没有直接回答范思从的问题,指了指这屋中陈设,问道:“思从,你可知道这屋中原先住的是何人?”
范思从这才左右打量了这屋中陈设,答道:“这里本是江州刺史府的后府,看这屋中陈设,应该是一个钟延规属下的都头、十将之类的人物吧!”
秦斐笑了笑,道:“错了,这里的主人便是钟延规本人!”
“什么!”范思从不由得大惊失色,他又重新打量了一会四周的陈设,带着有些不敢相信的神色问道:“属下看那钟延规的年岁,也应该有妻妾,看这室中便是个中产之家也都不如,他好歹也是统御万人,执掌方面的人物,怎会如此自苦?”
“某家一开始也不相信。“秦斐脸上现出感慨万分的神色:“我到了住处之后,看到那住处虽然摆设的十分华丽,但却不像是个武人住的地方,于是便招来仆妇询问,才知道那只是钟延规妻妾的住处,他自己平日里都是在这个院中,那个地方十日里也住不上一日。此人如此自苦,必然所谋甚大,绝非甘居人下之人。”
范思从听了秦斐的判断,不由得点了点头。自古上位者驾驭人心的手段,无非是赏罚两道而已,象钟延规这等不爱财货妇人的,赏这一条是没什么用处了,只剩下一个罚字又如何能驾驭的了这等人物呢?想到这里,范思从已经明白为何秦斐白日那般表现,这个淮南西南行营都统脑子里不但想着如何进取江西,更在想着如何对付眼前这个表面十分驯服的钟延规。
“钟延规这厮数日前,以千余兵夜袭敌军,斩首千余,生俘四千,所获甲杖不计其数,洪州水师胆寒之下,多有登岸求降之人,光投靠过来的船只便有数十条,从这般来看,钟匡时人心不附,士卒疲弱,要破洪州不难,只是得了此地之后,如何处置这钟延规便是个大学问了,若是将此人留在此地,是去了一狼,来了一虎,只怕又是一个吕任之!”秦斐摇头叹道:“我年岁已老,此番征讨江西只怕是最后一役了,可不能再养虎遗患!”
“那都统以为当如何行事?”
秦斐微一沉吟,便压低了声音道:“明日出兵,范参军你便留守江州,钟延规他随大军前往洪州,他的部属则留在江州,由你统御。这样一来,这厮纵然有什么本事,没有亲信在身边,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待到平定洪州之后,便将其送到广陵,委以高位,养起来便是了!”
范思从躬身道:“属下定将这江州城守得如同铁桶,不让生出半点事端,请都统放心。”
两人商量完毕之后,便各自回到屋中歇息,待到次日,秦斐便发布军令,将钟延规所领的部属尽数划至范思从指挥,而将钟延规拘在自己身旁,领大军出发,直扑洪州。而钟延规却好似完全没有半点感觉一般,只是躬身领命,驯服的交出了手中的军队。范思从接过指挥权后,便先遣散了部分军队,剩下的也打散编制,重新编制,掺入自己带来的军官亲信,不过转眼的功夫,钟延规手下昔日那只让人望而生畏的强兵便被拆的七零八落,不成模样。
杭州郊外,自从战事平息之后,吕方便遣散民夫,与民休息,并且通过与福建威武军的粮食贸易,减轻了粮食的紧缺情况,从而有余力可以减免了民力征发过度的杭、湖、苏、徽等州的秋粮。古代中国的农民不愧是最为勤劳忍耐的群体,经过这两个多月来的休息,杭州郊外不久前那副“田亩多杂草,村中少炊烟”的景象就有了很大的改观,农夫们正驱赶着耕牛在田中忙碌着,尽可能多挽回一些损失,也让家中老小在秋后能够多吃几顿米饭。
随着一阵犬吠马嘶声,一队行猎人马从大道上赶过,道旁的农夫们赶紧小心的伏低身子,在泥水中叩首。虽然他们无法确定道上经过的到底是什么人,但凭借多年的经验,他们还是能够判断出自己的生死祸福不过是这些人指掌间的事情,恭顺一些还是明智的选择。
吕方身着窄袖袍服,骑在马上,头戴青布璞头,手提弯弓,腰间的的箭囊中装着十二支羽箭,身旁便是吕淑娴、沈丽娘二人。嫡子吕润性不过七八岁年纪,也横坐在一匹儿马上,手持小弓,精神抖擞,好一副唐末出猎贵族图卷。
“润性你要抓紧缰绳,这段路两边都是田亩,若是驾驭不当,误入田中,踏了禾苗便不好了!”吕方一边指点着儿子骑术,一面看着道旁的田亩农作物生长情形如何,他们正在经过的这一段道路颇为狭窄,几乎就是稍微宽一点的田埂,两边的禾苗又长的不错,到了后来几乎都覆盖到路上来了,吕方干脆跳下马来,迁马前进。
吕润性年龄尚幼,还坐在马上,由一名亲兵为其牵马,他看到父亲小心翼翼的牵马前进,不由得奶声奶气的说:“这些禾苗好生讨厌,若是没有这么多的禾苗就好了!”
“休得胡言!”吕方突然停住脚步,厉声呵斥,他虽然权位日高,但在妻妾子女面前还是保持着言语温和,容貌可喜的模样,对于润性这个嫡子,更是连句重话都未曾说过,此时突然见疾言厉色,倒是把吕润性给吓住了,嘴巴微微咧开,一副想要哭却又不敢哭的模样。
吕方话刚出口便觉得后悔,他这几年来不是忙着东征西讨,就是勾心斗角,花在家中子女身上的心力连半分也没有。吕润性的教养便由发妻吕淑娴来承担了,可偏生吕淑娴虽然行事公允,深孚众望,却一直没有生出一个男丁来,这下有了润性,自然就对其宠溺了点,虽然年岁还小,没有到纨绔子弟的地步,但也不像是个武人子弟的样子。
“润性呀!”吕方走到儿子坐骑旁,那儿马还不甚高,吕润性坐在上面也只到吕方肩膀那么高。吕方伸手抚摸了一会儿子的头顶,柔声道:“这禾苗可是好东西,你我口中食,身上衣,无一不是来自于这田亩之中,若是胡乱践踏,那时可要饿肚子的!”
吕润性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吕方看到儿子这般模样,不由得哑然失笑,说来这个儿子倒和刚刚穿越到唐末的自己颇为相似,生下来就衣食饱暖,哪里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如果说自己在穿越之前那个时代还有经历过选拔性教育的竞争,眼前这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儿连这个都没经历过,自己现在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识稼穑艰辛”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想到这里,吕方不由得低声叹道:“某家今天总算知道‘只求生生世世莫再生于帝王之家’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一旁的吕淑娴与吕方数十年的夫妻,如何听不出吕方话中的深意,不由得脸色微红,低声道:“妾身教子无方,让夫君忧心,实在是惭愧的很!”
吕方摇了摇头,叹道:“这也怪不得你,慈母多败儿,这也是古今至理,不过如今我也打下了一个局面,也该花些心思在孩儿身上,否则便是打下多大一个江山,也不过是个二世而亡,反倒害了亲族!”
吕方如今是何等身份,虽然言语中并没有明言指斥,但吕淑娴还是立即下得马来,敛衽拜谢,既然主母都下马了,通行的随从也一起下马跪伏在地跪拜谢罪,只有沈丽娘突兀的站在一旁,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尴尬之极。
吕方伸手扶起吕淑娴,沉声道:“都起来吧!”待到众人起身之后,才对吕淑娴道:“俗话说孤木难直,独子难教。教养孩儿还是多些友伴才好,今日回去后,我便在军府将佐的子弟中挑些忠实可靠的,与润性作伴。”说到这里,吕方转过头对吕润华笑道:“润性孩儿,为父明日为你挑几个哥儿当伴当可好!”
此时的吕润性对世事还是懵懵懂懂的,方才发生的一切他还根本搞不明白,只听到父亲说要给他派些玩伴来,少年人本就是喜好玩乐的,听到吕方的话不由得鼓掌笑道:“好,太好了,府中什么都好,就是整日里太无聊了些!”
听到吕润性天真的回答,吕方不由得笑了起来,随从们见主公心情转好,也不由得松了口气。随之附和说笑,一行人的气氛也随之活跃了起来,唯有站在一旁的沈丽娘目光闪动,好似有心事一般。
吕方一行人经过那段狭窄的道路,地势逐渐高了起来,道路两旁也逐渐由稻田转变为旱地、灌木丛。随行的杂役们开始散开队形,一边拍打着灌木丛,一面发出喧哗声,将隐藏在灌木丛中的走兽惊扰出来,好让在高地上的吕方以及亲随们策马射猎。此地本就是草木丰茂的地带,走兽颇多,亲随们有意无意间又将走兽驱赶到主公面前,结果不过小半个时辰功夫,吕方便打了两只麂子,四五只野兔,也算的收获颇丰了,他觉得有点疲倦,便回到宿营地,刚刚坐下准备歇息,便看到一骑正沿着来时道路飞奔而来,心中不由得自忖道:“莫非是有什么要事不成?”
片刻之后,那骑士便赶到近前,跳下马来便快步向吕方所在小丘跑来,随行的护卫见是镇海军节度判官高奉天的属吏,便引领了上来。那属吏敛衽下拜后高声道:“启禀大王,洪州镇南军留后钟匡时有使者前来!”
“什么?”吕方眉头一轩,方才还斜倚在胡床护手上的身子立刻坐得笔直,他屈指一算,自己派出的王茂章与王自生一明一暗两招棋,依照路途推算,最多到了抚州,如果再算上钟匡时使者路上所耗费的时间,对方使者出发的时间至少在半个月前,这么来说就应该是江西的战局发生了变化,而不是自己的布置起了效用。想到这里,吕方不由得下意识的捏住颔下的短须。
“杨渥那厮好快的手脚!”吕方心头不由得暗生悔意,原先在广德苦撑时,他日夜都盼着杨渥移师他向,可现在真的淮南兵西向,去找钟匡时的麻烦了,吕方又发现一旦杨渥取得江西之地,便可以从三面包围自己,那时镇海军便会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想到这里,吕方霍的一下站了起来,高声道:“带马来,立刻回城!”
杭州城驿馆,陈象斜靠在木桶之中,略有点烫的热水刺激着他的皮肤,那种酥麻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用一只无形的刷子搔弄着他的骨髓,惬意之极。陈象反转右臂伸了一下,试图挠挠有点发痒的背部,可惜有点够不着,他无意识的嘟囔了一句,不情愿的坐直了身子,准备找个什么物件来好生挠挠。
“郎君可是哪里有些不适,让妾身服侍便是!”随着一声甜腻的女声,一对滑腻的手臂从陈象背后伸了过来,小心的在他背上发痒的部位挠了两下。陈象立刻觉得舒服多了,他无意识的哼了两声,满意的重新回到水中。婢女机灵的又开始替他按摩其肩膀和太阳穴来,不一会儿功夫,陈象就感觉到他这一路上积累的疲惫和紧张就渐渐消失了,充沛的精力又重新回到这个身体里,无论是上半身还是下半身。
“水有点凉了,郎君可要加点热水?”身后的婢女柔声问道。她看到浴桶的男人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从一旁的热水桶中舀了一勺水重新回到浴桶旁,小心的沿着桶壁将热水搀了进去。她刚刚加完一勺热水,便觉得手臂一紧,却是被一只有的大手给抓住了,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只觉得身体一轻,却是被人抱了起来,掉到浴桶中去了。
陈象大声的笑着,怀中那个鲜活的**的跳动让他感到一种充实感,那个婢女在一开始几下本能的反抗之后,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一路上带着钟媛翠这个定时炸弹的紧张感,任务可能失败的恐惧,在这个时刻都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最重要的就是眼前这个年轻柔软的**,至于即将拜见吕方这个此行的目的,等到那时候再说吧!
正当此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驿吏的呼喊声:“陈郎君,陈郎君!大王到了,大王到了!”
“大王?”陈象的行动一下子停滞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大王”这个名词现在代表的是谁。这时只听得哗啦一响,却是驿吏在外间等不及了,自行打开了房门,冲了进来,那婢女此时正躺在浴桶之中,残余的衣衫浸透了水,紧紧的贴在丰满的**上,和**也没有什么区别,她看到驿吏冲了进来,羞不可耐,嘤咛一声跳出木桶,往屋后跑去。
“陈郎君你快些更衣,大王已经到门口了,可不能让他久候!”那驿吏好似根本没看到眼前的一切一般,只是忙着从外间取来袍服,手忙脚乱的替陈象更衣。此时的陈象脑中却是一片昏乱,还没有从方才的一切中回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结结巴巴的开口问道:“你方才说的大王可是吕相公?”
“那还能有谁?这两浙之地能够称大王的除了他还有谁?”
陈象的脑中产生出一个不祥的兆头,他小心的问道:“那吕相公现在会在哪里呢?”
“大王进得驿馆便直往郎君所住的那个院落去了,现在应该在您所住的地方等候吧!”正在忙着替陈象包上纀头的驿吏随口答道,接着他就发现对方的举动停滞了,驿吏不满的抱怨道:“时间可紧的很,您可别再拖了!”
“糟糕!”陈象好像火烧了屁股一般,跳了起来,接着也顾不得头顶上的纀头还没有戴正,便三下五除二的系好腰带,向自己所住的院落狂奔而去。
陈象所住的院落,正堂之上,吕方身穿紫袍,头戴金冠,坐在主座上,高奉天侍立在身后,脸上却带着一丝笑意,好似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这么说,公子乃是南平王(钟传的王爵)的幼子咯!”吕方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只见其身穿一件青绢圆领袍服,剪水双瞳,鼻挺口小,皮肤白皙,分明是个女子乔装而成,而且从其外貌来看,其本来的容貌还十分出色。
“不错,小子在族中行十三,大王可以钟十三相称!”那乔作男装的女子还没有发觉吕方和高奉天都已经察觉了自己的真实性别,正竭力装粗嗓门,自我介绍道。
“哦!”吕方点了点头,他来到驿馆时,眼前这女子便说使节不在,自称是钟传的公子,接待自己。从她言谈举止来看,应该出身优裕的很,就算不是如她自己自称的钟传子女,也是镇南军中重要人物的女儿,像这样的人物,应该对于江西那边的形势知之甚多,与其等会跟那个心怀叵测的使者猜哑谜,不如先和眼前这个“钟十三”扯扯闲话,说不定能从中得到什么重要消息。
想到这里,吕方已经打定了主意,笑道:“某家前些日子听来自江西的客商说,南平王去世之后,其诸子不合,乃至兵戎相见。杭州与江西路途甚远,其间消息迷失甚多。十三郎乃是钟王幼子,定然深悉内情,可否将事情说与本王听!”
吕方说完之后,表面上还是一副轻松的模样,暗地里却是集中精神,察言观色,看看能否从对方的表情中获悉什么内情来。只见对面那男装女子眼圈一红,鼻翼微缩,好似就要立刻哭出来一般,接着却强自忍住,低声道:“家门不幸,手足相残,让大王见笑了。不过先父崇佛荐贤,修缮文事,与江西百姓多有恩惠,‘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今日虽有少许不顺,必能渡过难关。”
吕方看到那女子这般表现,虽然不能确定对方的具体身份,但一定和钟传有极为亲密的关系,很有可能就是钟传的亲生女儿,只是他对于江西的情报收集还很薄弱,对于钟家有权位的男丁也还罢了,有几个女儿却是一无所知,没有足够的情报支持,吕方就是诸葛复生,也猜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钟匡时派这个女子到自己这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这女子乔装打扮又有什么目的呢?吕方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正当吕方在那边沉思的时候,堂上那乔装女子也在上下打量着吕方。这女子正是随陈象同来的钟媛翠,她虽然早已下定决心,拼却一己幸福,也要换得镇海军的援兵,挽救老父遗下的基业,但天下间的女子,又有哪一个听说自己未来的夫婿就在外间,能够忍住不去看个究竟呢?但以她现在的身份,无论是从礼法还是利害关系都不适合以本来的身份去见对方,于是她便用帛布束了胸,又找了个身材与自己相仿的文吏换了衣服,乔装作一个青年文吏,自称是陈象的属吏,来见吕方。钟媛翠她自以为得计,却不知吕方眼光何等老辣,两个照面下来便被对方看出了破绽,只是吕方未曾掌握全局,还不动声色,装出一副未曾察觉的样子。
堂上两人正各怀心事,揣测对方的底牌的时候,只听到外间一阵脚步声,扭头一看,却是陈象衣衫不整的狂奔而来。陈象进得门来,也顾不得头上的纀头歪斜,衣衫不整,便敛衽拜倒在吕方面前道:“大王驾临,外臣不曾远迎,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吕方笑了笑,伸手指了指陈象身后的钟媛翠道:“陈掌书请起,你虽然不在,但贵方这位郎君应对得当,并无失礼之处。某家久闻南平王治理江西二十年,招揽人才,开科取士,英才荟萃,今日得见,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呀!”
陈象稀里糊涂的随着吕方的手指回头一看,这才看到男装打扮的钟媛翠坐在后面,一脸神气活现的样子,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姑奶奶居然就这般跳了出来,也不知道吕方那老狐狸已经从她嘴里套出了多少东西,只怕自己此行的目的底牌对方已经一清二楚了。想到这里,陈象不由得越发沮丧,吕方脸上的笑容在他看来越发像给小母鸡拜年的老狐狸——不怀好意。
“这不过是卑职分内之事,如何当得大王一赞!”吕方的夸奖听在钟媛翠的耳里却是另外一种滋味,她站起身来,拱手为礼,竭力装出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文吏的模样,可惜她娇柔的声音和略微有点做作的动作出卖了她,这更让跪在地上的陈象有一种想一头撞死在眼前的大柱上的冲动。
吕方饶有兴味的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仿佛第一次见到对方一般。正午的阳光由右侧的窗口射入,正好照在钟媛翠的脸上,白皙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吕方可以清晰的看清皮肤下淡淡的青筋,还有颈子上细细的茸毛在随着对方的呼吸而起伏。也不知道为什么,吕方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欣喜,好似自己一下子突然年轻了十岁一般。
陈象沮丧的站起身来,他心里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多么难对付的人物,如果让这样的人物在谈判之前获悉了对方的底牌,吕方就会像对付一只核桃一样,不断收紧铁钳般的双手,一直到将对方压成无数的碎片。但无论眼前的情况有多糟糕,生活总要继续,陈象竭力收拾自己的心情,在腹中的枯肠中搜索合适的词汇好来说服吕方答应与钟家联姻,并结成联盟共同对付淮南。突然,陈象注意到了吕方看着身后的钟媛翠的目光,在这目光中好似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他的心情突然转好了起来。
“也许眼前的处境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陈象暗忖道,脸上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容。
“你且先退下吧,本官有要事与吕相公商议!”陈象回头对钟媛翠下令道,钟媛翠稍一犹豫,显然她对接下来将要商议的事情颇有兴趣,但她还是迅速的服从了陈象的命令,叉手行礼后退下了。
此时屋中只剩下了吕方、高奉天、陈象三人,一下子静了下来。三个人都笑着看着对方,谁也不肯首先开口,过了半响功夫,陈象终于再也沉不住气,咳嗽了一声,强笑道:“外臣此次来杭州,却是为了一桩好事来的!”
“哦!”吕方微微的点了点头,一副一切尽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模样,却并不搭话。陈象见状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家留后久闻大王乃当世英雄,仰慕已久,欲与您结为秦晋之好,两家联盟,共抗吴贼!”
“秦晋之好?”吕方惊诧的睁大了眼睛,他也猜到了对方此行来的目的,根据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乱世规则,镇海军拿出少量的力量扯扯淮南的后腿,也不是不可以,当然钟匡时必须拿出相应的好处来,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吕方万万没有想到,钟匡时拿出的却是这样一个“好处”。
高奉天看到主公皱眉思忖,场中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便上前笑道:“原来陈掌书此行来却是做的个冰人的差使,却不知是哪位贵人?”
“贵人乃是南平王幼女,我家留后的嫡亲妹子,身份也与吴越王相称,正是天作之合!”陈象竭力在脸上堆起笑容,可一对眼睛却是死死的钉在吕方的脸上,只见对方只是皱眉思忖,却是沉默不语,他猜不出吕方此时所想,心中更是不住的打鼓。
“莫不是便是刚才那位女子?”吕方暗自思忖道,如果联姻对象当真是钟匡时的嫡亲妹子,以对方的贵重身份,又岂会这般第一次便巴巴的送过来,更不要说乔装打扮来与一个陌生男子的自己相见了,毕竟这是真实的唐末,而不是琼瑶阿姨笔下的言情小说,想到这里,吕方不由得摇了摇头。一旁的陈象见状,却以为是对方拒绝的意思,不由得情急道:“大王为何如此,吴贼乃两家共同的大敌,联姻之举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呀!”
“陈掌书弄差了!”吕方见对方误解了,笑着解释道:“某家并非拒绝联姻之事,只是某家已经有一妻一妾,兼有子女。若是贵女嫁过来,岂不是要为人妾室,这岂不是有违礼制?”
陈象这才松了口气,笑道:“大王此言差矣,您这般年纪,又岂会没有纳妻。我家留后来前就叮嘱微臣过,以吴越王的功绩,迟早是裂土封侯的,那时多纳几个夫人也是应有之义,正是我家妹子的良配,若是这件事情,大王就不必多虑了。”
听了陈象的话,吕方却越发狐疑了起来,显然钟匡时对于联姻的要求十分迫切,难道说眼下洪州的形势已经万分紧迫,才逼得他卑躬屈膝的请求联姻?虽然从主观上来说,吕方是很愿意派出军队支援钟匡时的,但是派援兵的时机却是个很有学问的事情。派早了不行,如果两家还未曾交兵,战况还不明朗,镇海军的援兵很容易被钟匡时当做炮灰而白白消耗掉,吕方也很难从战后的结果中获得相应的好处;派晚了也不行,因为如果钟匡时已经被打败了,战局已定,镇海军的援兵就只会授人于柄,反而引来淮南军的入侵;只有在钟匡时大大的消耗了淮南军的实力,而又未曾败亡的时候,吕方投入的援兵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但要做到这一点,准确及时的情报就十分必要了。
想到这里,吕方笑道:“联姻之事,干系重大,本王今日也无法给你答复,这里先谢过留后了。不过,掌书此次从洪州来时,那边情形如何,还望指教!”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问题,陈象心情沉静了下来,在前往杭州之前,他就想到了对方一定会询问自己江西的战局,陈象也反复考虑过该如何回答。首先欺骗是不行的,毕竟吕方肯定不止自己一个信息渠道,就算自己暂时能够骗过对方,也很快会被对方发现,那么在自己所在阵营前途不明朗的现在,得罪吕方这样一个人物,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全部说实话也是不行的,如果吕方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后,自己在对方眼里也就不再有利用价值,反而断了自己未来的一条退路,只有尽可能少的说实话,才是在这个乱世中的生存之道。想到这里,陈象斟酌着字句答道:“禀告大王,我离开洪州时,钟延规已经投靠了吴贼,献出了江州城,我军略有小挫,不过袁、信、抚、吉、饶等州县都表示支持留后,洪州有精兵数万,粮可支十年。”
“那湖口呢?是否还在留后控制之中?”
陈象脸上露出难色,答道:“已经落入吴贼之手!”
“那可就形势不妙了!”吕方叹气道,钟延规本人所有的洪州,以及江西的其他州郡,多半都在鄱阳湖边,或者也有水路与湖水连通。一旦湖口落入淮南军的手中。淮南水师就可以从中进入鄱阳湖,随意的攻击任何一个州郡,镇南军陷入了分兵防守的窘境,这对本来就对其他州郡控制不力的钟匡时是非常不利的。
陈象默然不语,他此次抢着前往杭州与吕方联姻修好的任务,本来就暗含着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千言万语不如一默的道理他还是懂得。)吕方一边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一边上下打量着陈象,只见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倒好似修行多年的大德高僧一般。吕方静观良久,突然莞尔一笑,柔声问道:“本王年少时曾经听一位老者说过,最重要的不是找对答案,而是找对问题,陈掌书以为如何呀?”
陈象听了一愣,全然没有想到吕方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只得稀里糊涂的应答道:“大王高见,非外臣所能及!”
吕方笑了笑,自顾说了下去:“陈掌书,此番联姻之事了了之后,却不知你有何打算呀?”
听到这里,陈象的心头被好像被一道闪电划过,仿佛知晓了什么,但又好像被一层薄膜给隔住了,看不大清楚,便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自然是返回洪州复命,不过……。”说道这里,陈象突然停住话语,抬头看了吕方一眼,方才小声道:“外臣想这联姻事关重大,只怕并非短时间可以完成的。”
“不错,所以只要联姻之事一日没有完成,陈掌书就得在杭州呆上一日!”吕方的声音斩钉截铁,但脸上的笑容却和语气的坚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象不假思索,上前一步敛衽行礼道:“微臣拜见主上!”
吕方不待陈象跪下便起身扶起对方,长声笑道:“快快请起,你我君臣之义,全在这方寸之间,又岂在那些虚礼上!奉天,你说依陈掌书之才,当得以何职方才供其展布!”
一旁的高奉天赶紧应答道:“军府中还缺一个推官,只是官职卑微,只怕亏待了陈掌书。”
这推官本是节度使、团练使等外派使职下的属员,掌推勾狱颂之事。这官职位远在判官、掌书记之下。可陈象听了却面露喜色,跪倒拜谢道:“主公如此大恩,微臣只有肝脑涂地,方能报答万一。”原来陈象知道像自己这等孤身来投的外臣没有什么根基,就算吕方给自己一个天大的官,也只是个空头馅饼,只能被部属钳制的死死地,说不定哪天还倒霉落得个没下场。倒不如当个吕方身边的小官,虽然品级低微,但只要进入了吕方身边那个圈子,得到他的信任,自然日后有大把的机会。
陈象爬起身来,此时的他既然已经卖身投靠,也再无顾忌,便将钟传身死之后,钟延规奔丧,钟匡时派自己安排死士伏击不成,后来又将其囚禁准备将其杀死,却被钟媛翠所救,后来自己又领兵进攻洪州,却被钟延规击破这一桩桩事一一说明,中间或有少许事情,陈象有意无意的想要跳过隐瞒,吕方和高奉天是何等精细的人,立即抓住反复询问,一直到将诸事都了解清楚方才罢手。此时两人才发现已是深夜,于是吕、高二人拜别而去,陈象赶紧送出门外。
马车行走在街道上,此时的杭州街头已经宵禁了,静寂无人,吕方坐在车中,可以清晰的听到马蹄铁和青石街道的碰撞声。突然吕方抚掌笑道:“侠骨柔肠,倒是个妙人!”
一旁的高奉天是何等人,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低声笑道:“想必今日那个扮作副使的女子便是那位郡主了,倒是个有胆有识的女子,在下这些先恭喜主公了!”
“高判官休得胡言!”吕方摆手笑道:“眼下头一桩大事便是如何应付这钟家兄弟的内斗之事,听那陈象所言,钟延规颇有胆识,又得淮南大军相助,只怕钟匡时不是他的对手,看来我军要早做准备,不然让淮南军得了江西之地,下一个倒霉的便是我们。”
“依属下所见,主公不如答允钟匡时所求,纳了那女子!”高奉天坐起身子,向吕方靠拢了点,接着说道:“那钟延规不过是淮南军的一个幌子罢了,只要淮南军前脚进了洪州城,只怕他后脚便会人头落地,最好的下场也是被送到广陵当个衣食不愁的寓公,只怕钟匡时那厮的下场都比他好些。那时候,这位郡主便是钟传的唯一后裔,钟家在江西颇有遗泽,主公若纳了此女,便可以钟传半子的名义整合钟家残余势力,驱逐淮南军,这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
吕方闻言,再想起先前在堂上钟媛翠那副男装丽人的俏皮模样,不由得意动,脸上也不由得微笑了起来,旋即他发现自己的失态,强自收敛形容道:“眼下说这些还太早,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只有多了解江西那边的消息,才能制定方略,高判官,你须得多拍得力细作前往江西,探听那边的情报!”
“喏!”马车中高奉天肃容领命。
江西抚州,位于今天江西省东部,古名临川,位于洪州南部,州境三面临山,一面临湖,河流纵横,土地肥沃,自从春秋时候便有了相当程度的开发,危全讽夺取此地后,苦心经营,当时在江南西道南部的吉、信、袁、饶、抚等诸州之中,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军事实力都当属第一,在钟传死后,隐然已经成为了洪州之外镇南军的另外一个政治军事中心。
汝水,由建昌府蜿蜒向北,流入抚州境内后,由转折向西北,中途接受了大量的小河溪流之后,水量大增,待到了抚州城东以后,依然是水量十分充沛的大江河了。汝水环绕过抚州城东南部分,然后向北继续前行,自然而然的就成为了抚州城外的一段天然的屏障,于是位于抚州城东北面北津就成为了抚州城外的重要渡口,官府也派了一名津吏,带着十几个差役在这里设卡一来收些税款,二来也可以管理修补这里架设的一座浮桥。虽然如今两百多里外的洪州已经是兵锋相见,百姓流离,可这里还是人烟稠密,商旅辐辏,全然是一副太平景象,若非桥头不远处的柳树下多了二十多个步弓手,哪里能看得出此时正是兵火连绵的乱世年头。
“王公,这渡口是何等要紧的地方,只要守住这里,北面来的敌人就得到绕到数十里外才能渡河,那危全讽却只派了几十个弓手把守,看来这厮也只是徒有虚名罢了。”在汝水北岸的渡口等待上浮桥的行列中,有一行人颇为醒目,按说他们穿着打扮倒也寻常,和平日里往来的客商并无什么两样,只是精神举止却是截然不同。举手投足之间迅捷异常,目光更是锐利的吓人,寻常过路人只要一对视,就下意识的绕开了去。说话的那人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蓬勃的精力仿佛要从他那身酱色圆袍底下喷出来一般,此时的他正对着一个为首模样的白发老人说话,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轻蔑之意。
那白发老人并没有立即回答属下的话语,只是仔细的打量着浮桥的设置和往来的行人。接着又看着远处的抚州城墙轮廓,过了半响方才低声答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抚州人烟如此稠密,客商云集,城郭齐备,颇有一番太平气象,看来那危全讽治民倒是有一套的,能有这般名声倒也非幸至,至于其他的,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毕竟南士脆弱,非北兵所能比,当年他败于钟传,只怕今天也并非淮南军的对手。”
说话间,众人已经随着行列向前走了一段,不远处便是桥头,几个差役正在桥头收缴税款,同时控制上桥的人数和车辆牲畜,免得同时上桥的人太多,压塌了浮桥。不一会儿,便轮到了他们,一名差役走了过来,大声道:“每个人两文钱,每个人两文钱,谁也不能少!”手已经向第一个人伸了过来。
第一个人便是方才那个说话汉子,他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把铜钱来,数了数便递了过去道:“俺们一共二十个人,这是四十文钱!”
那差役接过铜钱,在手上掂了掂,却将另外一只手伸了过来,道:“这些不过是些‘薄脆’,如何能当得钱使,快取些‘肉好’来!”
那汉子闻言大怒道:“我给你的个个都是上等好钱,岂会是坏钱,你难道是恶某家吗?”原来这差役口中所说的‘薄脆”说的乃是制作低劣的钱币,因为分量不足,使用铅等贱金属等原因,易于破碎,所以民间称其为“薄脆”;而肉好是指古代圆形玉器或者钱币的边缘和孔,肉是边,好就是孔,常代指钱币,隋文帝时重铸的五铢钱,因为铸造质量好,分量足,在民间流通的效果很好,百姓们就称其为肉好。
那差役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嘲笑道:“不知哪来的外乡佬,你见过几个钱,还能分得出‘薄脆’和‘肉好’,若不拿出钱来,便滚到一边去,莫要挡路。”
那汉子正要攘臂上前,好好收拾一下眼前这家伙,却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同伴,低声说道:“给他就是,不过些许钱币,莫要误了大事。”
汉子只得在怀中摸出钱囊,从中挑选处品相好的四十枚钱币,重新递给差役,那差役接到手里一枚枚细细看过来,才笑嘻嘻的倒入囊中,打了个唿哨,对身后的同伴喊道:“让他们过去!”
汉子见那差役向后走去,准备收取下一拨客商的渡河钱,却不还自己先前交的那四十文钱了,不由得大怒,上前一步便扯住对方衣袖,喝道:“某家先前那四十文钱呢?便是薄脆你也得还钱呀!”
那差役却一把甩开衣袖道:“不晓事的家伙,难道你还想拿这些坏钱去害别人不成?某家不拿你去治个伪造钱币之罪就是开恩了,快快让开,不然便让你吃一顿柳条!”
那汉子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抢上一步便一把揪住那差役衣领,抡起醋坛一般大小拳头便砸在对方脸上,顿时打得那差役口鼻鲜血横流,口中连声骂道:“爷爷不来欺负你便是开恩了,想不到今日你区区一个差拨也敢骑到爷爷头上来了,今日若不打的你脑袋开花,今后某家便管你叫爷爷!”
那差役挨了两拳,开始还挣扎反抗,大声叫骂,可挨了两拳之后,便再也没力气反抗,口中的叫骂也变成了哀号求饶之声,旁边的几个差役上来帮忙,被那汉子手一拨一推,便成了滚地葫芦倒了一地,又有那个敢于上来,待到那汉子的同伴赶上来拉开二人,那差役已经满脸是血,四肢无力,出得气多进得气少,眼看就要不行了。
后面的同伴中一个领头模样的汉子伸手探了探那差役的鼻息,只觉得已经如同游丝一般,随时都有可能断绝,不由得勃然大怒:“好你个周虎彪,此番主公派我等出来,是何等大事,你却如此鲁莽,要作死吗?”
那周虎彪知道自己理亏,期期艾艾的答道:“我也知道是错了,只是方才这厮欺人太甚,某家实在是忍耐不住,却想不到忒不经打,挨了两拳竟然便这般模样!”说到这里,他走到那差役身旁,蹲下身子给那差役扇了两个耳光,骂道:“你这厮莫要赖在地上装死,快快起身,某家不再打你便是!”
那差役离死也就差一口气了,被周虎彪这两耳光一扇,白眼一翻,眼看就要咽气了。
正当此时,四周一阵混乱,方才还围在四周看白戏的酱油众们突然忙乱的散开,众人抬头一看,却是那差役的同伴看到周虎彪凶猛,不敢过来解决,却去一旁的柳林拉来了那些乘凉的步弓手,好来给那些外乡汉子一个好看。只见那个头领打扮的正挥舞着手中的佩刀催促道:“快些,快些,就是这群混蛋,莫要放走了一个!”
“都是你这厮做的好事!”护卫首领狠狠的瞪了周虎彪一眼,高声喝道:“还不快护住王公,快快撤退!”周虎彪知道理亏,冷哼了一声,拔刀殿后,这一行人都是镇海军中千挑万选的锐士,也不用具体指挥,便自然而然的摆开一个圆阵,将王茂章护在当中,徐徐向后退去。抚州这十余年来也没有什么大阵仗,这些弓手平素里见过最大的阵仗不过是乡间火并,几千人围拢厮杀半日,结果却往往不过死三五个,伤六七十,而眼前这二十多人结阵而行,面对敌手凛然不乱,宛若一座移动坚城,那些弓手胆气自然而然便落了几分,于是任凭首领大声催促,那些弓手还是一步一拖,保持着与对方的距离,只是提高嗓门叫骂,却不上前追赶。
周虎彪也不是傻子,很快就看出了对方的底细,回头笑道:“跳梁小丑,也在老子面前舞刀弄枪的,校尉,待某家去砍翻几个,余众自然逃走,省得听他们在那噪聒,烦心的很!”
那首领观察了一下形势,发现那些弓手虽然不敢上前,但也不退,己方也不好大步退却,的确需要人断后将其击退,才好放心撤退,于是才不情愿的点了点头:“也罢,虎彪你便带五个人去赶走他们,莫要恋战,赶跑了他们便回来!”
“不用了那么多人,老子一个人就够了!”周虎彪大大咧咧的从肋下拔出短刀,一长一短两把刀绰在手中便要单独上前。正当此时,却听到身后一人道:“不必动手,报上某家的姓名,就说有故人要拜访危刺史!”
周虎彪回头一看,说话的却是王茂章,为了防止对方弓手冷箭,随行护卫将其围在当中。那护卫首领有点犹豫,低声道:“王公,我等此次前来抚州乃是机密,眼下危全讽敌我未明,我等还是先探明敌情,再做计较吧!”
“镇海大军威震江南东西两道,危全讽又岂敢伤我等分毫,你不必多言,只须依照我命令行事便是!”王茂章沉声道。他此次一路上沉默寡言,行止道路全然由那护卫首领发号施令,开口的时候吃饭多过说话,这些护卫们口中虽不说,但心中都颇有轻视之意,可此时他脸色一沉,往日那大军统帅的威势一下子又回到他身上,那护卫首领哪里还敢多言,只得俯身领命而去。
这些年来,危全讽治理抚州颇有成效,与周围的袁、信、吉、虔诸州关系都颇为和睦,虽然百姓富庶,可也有一个副作用,那就是手下士卒已经有十余年未见刀兵了,这些弓手们更是不用说了,眼见的对方渐行渐远,个个都心中暗喜,只是嗓门又高了八度,将平生里所知道的污言秽语尽数骂了出去,可脚上的步伐又慢上三分,可莫要将那强寇逼得急了,狗急跳墙,回身死战,那可就不妙了。
可没想到那伙强寇走到一半,却不知道为什么,又转回头来,还有个首领模样的人提着横刀当先走了过来。弓手们不由得心中暗生悔意,刚才莫不是自己骂的太狠了,触到了什么忌讳,那些家伙莫不是来寻晦气的,早知如此方才嗓门就小些了。
众弓手正寻思间,却看到来人离得还有十余步远便停住了脚步,高声道:“来者可是抚州危公部属,我等乃是镇海军节度使吕相公的使节,有要事拜见危公,请代为禀告!”
弓手头领正准备指挥厮杀,却被突然的转折搞糊涂了,他打着胆子应答道:“口说无凭,你可有什么印鉴书信?”
那护卫首领回头做了个手势,身后便跑过来一人,手中捧了一个包裹,打开后他便取出一只卷轴来,双手捧起晃了一下。那弓手头领已经看清,那卷轴葵花锦面,乌木轴头,制作的十分精美,绝非寻常百姓所能持有,心下已经信了七八分,小心的走出行列道:“既然是吕相公的使者,自然效犬马之劳,只是请上使告知姓名,小的也好向上峰禀告!”
那护卫首领还没开口,便听到身后王茂章沉声道:“老夫王茂章,你便与危公言,只说是宣州故人来访!”
王茂章北破朱温,斩杀朱温子朱友宁,此时已经是名震天下的名将,那弓手头目得知眼前竟然是这等大人物,不由得瞠目结舌,期期艾艾半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赶紧派出手下去抚州城中通传,自己引领众人到柳林荫凉处歇息不提。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功夫,便看到对岸赶来一队人马,衣甲鲜明,仪仗齐全,上得浮桥,不一会儿便过得汝水。弓手们看旗号正是抚州刺史危全讽,赶紧散到道路两旁俯身下拜。待到那行人到得近前,只见一骑排众而出,身穿绯袍,中等身材,圆润的脸庞,若除去身上所穿的绯色官袍,粗粗看过去,也就是个乡间一个寻常小老头罢了,只是细长的双眼里目光闪烁,才能看出其并非等闲之辈。
“王公,多年未见,得无恙呼?”危全讽跳下马来,高声笑道,神色间颇为欢愉,待走到近前,才发现王茂章纀头下露出的鬓角已经是雪白,已经颇有衰颓之色,不由得讶然道:“王公,某家记得你比我还小几岁,当年你到我这里来求借粮食的时候,也没见得特别老呀,怎的现在成了这个模样?”
“危府君有所不知!”王茂章苦笑道:“老夫家人幼子皆为杨渥所杀,如今这世间只有王某孤身一人,如非报仇之念尚存,只怕老朽也不能苟存至今了!”
“怎么会这样,杨行密待下宽厚,没想到竟然有这样一个儿子!”危全讽摇头叹道:“也罢,且随我进抚州城吧,自从上次你来抚州借粮一来,怕不有二十年了!”原来当年杨行密在淮南争霸战中,围攻宣州赵鍠,军粮缺乏,便派王茂章向危全讽借粮,两人当时便是相识了。危全讽应允了这个请求,杨行密能够攻取宣州,危全讽实在是颇有助力。
危、王二人上得马来,一同向抚州城行去,一路上只见道旁桑林遍野,田畴纵横,一副百姓安乐的太平景象,不要说刚刚从安定中恢复和平的两浙,就是南方最强的淮南杨吴也远远不及。王茂章看到这番景象,不由得感慨道:“危府君别的不敢说,这二十年倒是没浪费,抚州百姓有你这样一个刺史,的确是有福气呀!”
“不敢,不敢!”危全讽象征性的谦让了两句,自得的笑道:“当年钟郎君有天命在身,某家不与他争这个镇南军节度的位子,如今钟郎君已去,看匡时孩儿也不像是能坐稳那个位子的样子,应该是轮到某家了!”
听到危全讽这般说,王茂章的眉头微微一皱,试探着问道:“如今钟氏兄弟相争,钟延规引杨吴大军入境,危公待如何计较?”
危全讽却没有立即回答王茂章的问题,只是打了个哈哈,过了半响方才说话道:“王公你在淮南军中多年,深知兵事,明日某家便请你为某家做一桩事!”
“危府君有命,某家自然惟命是从!”王茂章躬身领命。
一行人过了汝水,便一路西行,东面便是临水,二水之间有一块平地,土壤微红,其上有一处城郭,远远望去规模倒是不小,颇有破败之处。危全讽指点着那城郭笑道:“王公可还记得这城郭?”
王茂章皱眉回忆了一会答道:“这便是赤冈城吧,六朝时治所便在此地,新城便在旧城以西五里处。”
“王公好记性!”危全讽击掌赞道:“的确六朝时治所便在这西津赤冈,因其靠近渡口,利于交通,本朝宝应年间中,太守王圆以其地势卑下,又非道路之会,自赤冈移治于连樊小溪之西陲,新建州城,不过,”说到这里,危全讽话锋一转,脸上满是自得之色,笑道:“今天抚州新城又不在连樊小溪西陲那里了。”
王茂章听了一愣,已然明了了危全讽的意思,想来他又将抚州治所换了地方,便接着对方的话语说了下去:“莫非危府君又有建设?”
“不敢,黄巢之乱后,百姓流离,不得安居。某家观抚州旧城颇为残破,且地势不够险要,不足为乱世之中的屏障,于是某家便在中和三年将治所迁往羊角山,后又在子城外建罗城,经历五年而成,已成坚固不摇之势,足以护抚州士民。”
危全讽骑在马上,用马鞭指点着山形水势,侃侃而谈,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显然这件事让他自己也非常自豪,唐时后期尤其是南方,由于承平已久,而且朝廷也不愿意当地的城郭成为反叛势力的凭借,有意无意之间并不加以维护,城郭壁垒早已破坏无遗,很多地方干脆就是一座裸城,所以黄巢、庞勋等流贼往往一旦发作,官府士民便束手无策,盗贼所到之处,糜烂无遗。危全讽作为当地地方豪强势力的代表,以镇压黄巢等流贼起家,对此是深有体会,于是一旦据有抚州之地,民力稍有余裕,便大兴土木,重新兴建新城,作为自己势力的根据地,当地百姓在丧乱之余,也愿意拿出力量来支持他建设新城。
一行人说话间,便已经到了新城。王茂章仔细观察,这新城果然不凡。原来危全讽这子城乃是因羊角山山势而建,周长只有一里多,十分险峻,而新建的罗城则是外包了五座山峰,周长怕不有十几里,如果论起工程量,几乎达到杭州新城工程量的一半,但是危全讽所能动员的民力比起钱缪可要少多了,而且在夯土城墙外面都有包砖,这对于位处南方多雨的抚州就显得尤为必要,城上马台,望楼密布,显然在建设开始就对于各种进攻方式都有准备。危全讽看到王茂章的脸色十分凝重,脸上露出得色,笑道:“王公,你是当世兵法大家,你看这城郭可还使得?”
“这城郭的确十分坚固,不过!”王茂章语意一转:“这守城绝非城墙坚固就行了的,城中粮秣、财货是否存储充沛,士卒是否善战才是最重要的,否则就是千仞之城,也无法坚守!”
“王公说的好!”危全讽并没有为王茂章话语而生气,做了个伸手延请的动作,笑道:“王公进城后便请看看某家财货是否充足,士卒是否善战吧!”
两人并骑进得抚州新城,只见城内商旅云集,道路辐辏,坊间多有佛寺,道上行人摩肩擦踵,坊市里百货齐集,危全讽策马扬鞭,一一为王茂章指点。镇海军那些随行护卫都是刀剑堆里打惯滚的,哪里见过这般繁荣景象,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低声私语,让首领看的不住皱眉,想要厉声喝斥,偏生有旁人在场,不方便说话,端的是又闷又气。
这一番情景看在王茂章眼里又是一种意味,自古战争最重要的资源就是有足够的粮食,在这个乱世,有粮食就有足够的兵,但并不是有粮食就可以的,牲畜、铜铁、油脂、皮革、木材、食盐等多种物质都是战争必须的资源,但是官府不可能在平时就积存那么多种类的大量物质,这样做成本实在太高了。所以如果一个城市百货云集,工匠众多的话,一旦开战时候,官府就可以大量购买或者征发物质和人员,补充军械和军队的消耗,这对战争这样一种消耗极大地活动是十分必要的,而且这样繁盛的商业活动本身就意味着丰富的税收,这说明抚州有相当充沛的财力,危全讽向王茂章毫不掩饰的炫耀这些,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告诉王茂章乃至王茂章身后的吕方,自己争夺镇南军节度的野心有着足够的实力支持,当然也不乏警告吕方放弃侵略江西野心的意味。
王茂章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沉声道:“危府君果然治理抚州有方,不过王某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王公请直言,危某自当洗耳恭听!”
“虽说打仗日废千金,戎行之事,钱粮丰足是大好事。可是,两军交战,结果归根结底还是靠将士们一刀一枪打出来的,若是钱粮多的一方就能赢,那也不用开战了,直接把钱粮拿出来比一比就行了,危府君以为王某此言是否有理了”
危全讽脸上顿时蒙上一层灰色,王茂章方才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你钱粮再多,城墙再高,可争夺镇南军节度还是要阵上白刃相见,总不能用钱粮和砖头把淮南兵全砸死吧?显然对以危全讽为代表的袁、信、抚、虔等诸州州兵素质很不看好。他到底做了几十年抚州刺史,那点城府还是有的,强自压下胸中的怒气,笑道:“说的是,说的是,王公且去歇息,明日便请王公去校场,指点一下我抚州士卒!”
抚州驿馆的一处院落,王茂章端坐在堂上,低眉垂目,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那护卫首领盘腿坐在门旁,正给擦拭自己的佩刀,这护卫首领姓吕名端和,是吕家的一个族人,本在殿前亲军中当一个小头目,因为行事稳重,寡言少语,又是同姓,于是此次吕方便派他跟随王茂章同来,担任护卫之职位,同时也兼有暗中监视王茂章的任务。这吕端和也不怕王茂章着脑,每日里都跟在王茂章身旁,便是吃饭拉屎也不走远。而王茂章也好似恍然未觉,随遇而安,这才一路到了抚州。
吕端和擦了半响佩刀,知道那钢刀如镜子一般能鉴人形,方才还刀入鞘。他正准备站起身来,却听到里间王茂章问道:“端和,你对这抚州城有何观感,较之杭州如何?”
吕端和赶紧站起身来,躬身应答道:“很好,非常好,如果论百姓富庶程度,只怕比杭州还要胜上三分,更不要说两浙的其他州郡了,只是寺庙多了些!”
“寺庙多了些?”王茂章听到吕端和的回答,不由得一愣,接着反问道:“这说明抚州那边百姓生活富庶,危公治理有方?毕竟若是百姓生活无着,哪里还有余钱来供奉沙门呢?”
吕端和苦笑道:“我是个没见识的,只知道哪些沙门焚香拜佛,浮屠金像,耗资何止亿万,更不要说他们不耕不织,口中所食,身上所穿,无一非布施而来。小民终岁劳苦,税赋劳役之后,所得难得一饱。危全讽将民力花在这些不急之务上,一旦有战事发生。难道哪些泥塑木雕还能帮他打仗不成?当年钱婆留花在菩萨上的布施可曾少了,但我大军入杭州时,可有半个僧人相助于他?”
王茂章默默地点了点头,唐代自武宗以来,虽然屡有灭佛之举,但佛教却越演越烈,越发兴盛。直到黄巢之乱后,藩镇混战,北方经济受到巨大破坏,寄生在帝国身上的佛教自然也随之受到沉重打击,再也无法恢复到旧日的胜景。但是在南方又是一番情景了,南方十国的统治者在完成对地方的割据之后,往往都文教兴盛,崇信佛教,钱缪、钟传等人都是如此。但是吕方作为一个穿越者,在看到佛教有安抚乱世人心,重建秩序方面的功用的同事,也看到了佛教,尤其是唐宋之间的佛教有靡费财物,侵占土地,人口的反面作用。于是他对于佛教的态度与钱缪、钟传等南方藩镇成了鲜明的对比,以强大的武力为后盾,对治下的佛教寺院经济进行了严厉的打击和限制,大量没收寺院的土地和依附人口,分给部属军官和士卒,他的这一系列行动,不能不影响镇海军中的中低层军官和大部分士卒对与佛教的态度,毕竟中国人是最讲究实际的,对于大部分来说,对和尚们对来世的许诺和打入畜生道的威胁再怎么可信,也及不上眼前的土地和财产来的现实,吕端和方才的说辞就是很具有代表性的。
次日,罗城外校场,临时撘起了一座高台,台上罗伞之下,危全讽与王茂章二人并排而坐,此时的危全讽满脸笑容,就如同一个热情的主人一般,指点着台下正在变换队形的军阵,为王茂章介绍着台下诸军,仿佛早就将昨日的不愉快抛至脑后了。待到三通鼓过,诸军演练完毕,危全讽伸手划了一个圆圈,仿佛要将台下诸军圈在当中,高声笑道:“抚、信、袁、吉共有精兵十万,危某欲凭此纵横江南,为国安守一方,王公深识军机,以为可否?”
王茂章默然不语,只是看着台下抚州兵将,只见在烈日之下,操练完毕的诸军阵型已经颇为杂乱,不少军士嬉笑打闹,有的干脆躲避到校场旁的树荫之下,不由得暗自摇头,半响之后方才答道:“扬州有士众三等,公之众不过当其下者,公若欲起事,只怕须得更益之。匡时乃危公之婿,不如以大军救援为上。”
危全讽听到王茂章的回答,脸上顿时僵住了,脸色发紫,宛如一个茄子一般,过了半响,只见危全讽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只留下王茂章一人独自坐在台上。
王茂章一个人被晾在高台之上,却是面无表情,自顾品茶,待到将茶饮尽之后方才缓缓下得台来,却只见危全讽站在台下,脸色苍白如纸,地上落着一张书信模样的白纸,好似失了魂魄一般。
“危公?危公?”王茂章一连喊了危全讽几遍,而危全讽却好似泥塑木雕一般,只是傻傻的站在那边,嘴唇不住的发抖,却是一言不发,一旁的抚州属吏也个个噤若寒蝉,不敢上前劝慰。王茂章见状只得告了声罪,俯身捡起那封书信,正欲展开看,一旁的危全讽却好似被触动了机关的木偶,猛的一下从王茂章手中夺过书信,厉声道:“不要看!”
王茂章被危全讽突兀的举动给吓了一跳,竟然被其从手中抢过书信,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只见危全讽将那书信飞速的塞入怀中,尖声命令道:“诸军解散,回府!”说罢便自顾上马,往城门赶去,抛下一地的随员和王茂章站在那里,不知当如何是好。
洪州,夜风一阵阵吹来,吹得城头上的“钟”字大旗猎猎作响,引得城头守兵的心也随之不住摇动,在昏暗的月光下,城下的灌木丛、土丘映射出一块块黑影,在守兵们的眼里,每一块黑影都仿佛隐藏着那些可怕的淮南兵。夜风从城西的蓼洲吹来,带来了一阵阵淮南军的庆祝喧闹之声,可是这些声音反而让城头的守军更加胆寒。原来两日前淮南大军赣江而下,建大营于城西里许外的南塘湾旁的蓼洲之上。这蓼洲分为两块,由石桥相通,约有百余户人家居住,洪州城东南的南塘水便是经由这蓼洲的中间汇入赣江之中,淮南军只要控制了此地,便可以让水军直接进入南塘,水陆并举,直逼洪州城墙,反之若守军控制了此地,镇南军不但可以掩护南塘旁的城墙,还可以用小舟日夜骚扰淮南舟师,从而争取主动权。但淮南军统帅秦斐并未依照常理,阻水为寨,扼守住这个赣江要害,反而故意只留下少许兵众把守,示之以弱。钟匡时看得便宜,遣健将刘楚领精兵五千抢占拒守此地,结果秦斐故意等刘楚登上蓼洲之后,乘着对方立足未闻的时机,大举进攻,一举歼灭了这五千人,还将刘楚生擒。这刘楚刚勇过人,乃是钟匡时手下的头号健将,却一开战就被秦斐一举生擒,镇南军不由得为之夺气。
西城门守兵正忐忑不安、疑神疑鬼间,城下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好似有人潜行的样子,众人本就紧张到了极点,经此一吓更是乱成一团,若非负责这段城墙的都头都是多年的老兵,挥舞着佩刀踢打呵斥,在刀背和拳脚的威胁下,那些守兵总算没有逃下城头,小心翼翼的拿起兵器回到女墙后,几个手脚灵便的还轻手轻脚的将本来做夜宵用的两盆滚粥推到碟口旁,一旦有淮南兵登城就一头淋下去。
那都头左右看了看,确认手下士卒都已经各就各位,才小心翼翼的从取暖的篝火中挑了一根烧的很旺的木柴,压低身形走到女墙后。他知道像这种夜袭城墙靠的就是突然性,与其等待援兵,不如反客为主,突然袭击打潜伏接近城下的敌兵一个措手不及,毕竟对方也是在黑夜里,只要打乱对方的秩序,就算敌兵人数再多也不过是自相践踏罢了。那都头正准备将那火把扔出城外作为照明物,让城头的手下借以射杀敌兵,城下却传来一阵呼喊声,那都头不由得一愣,旁边一个耳朵灵醒的士卒已经听出了喊话的用的正是当地口音,并非淮南军多有的吴音,压低声音道:“都头,莫不是蓼洲逃回的自家弟兄!”
“闭嘴,老老实实的守好你的碟口!传令下去,敢擅动者一律斩首。”那都头恶狠狠的骂道,那士卒赶紧缩回头去,紧紧贴在女墙内侧。那都头从旁边取过一面团牌来,遮好自己才小心翼翼的探出身子向外间望去,只见城外的空地上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这时一阵微风吹来,城下传上来的声音一下子清晰了不少,果然是洪州口音,自称是蓼洲逃回的败兵,请求城头放下吊篮缒他们上去。
都头大着胆子将手中火把向城外一掷,接着火光向城下看去,接着火光依稀可以看见城下的空地上站着七八条汉子,并没有预想中的夜袭敌军,城头守军这才松了口气。那都头这才挥了挥手,吩咐手下取了箩筐缒了下去,他还留了个心眼,放下的箩筐最大也就可以容纳两人,以免着了敌军的道儿。过了半盏茶功夫,那七八名虎口逃生的镇南军士卒才一一上得城头,一个个惊魂未定的模样,刚刚到了安全的处境便瘫软在一旁,气喘嘘嘘。城头的守兵物伤其类,也纷纷取来热粥给逃回的同伴食用。那都头一面派人将此事上报,一面有意无意的询问逃回军士们一些问题,确定这些人并非是淮南军士假扮而来的。经过一番观察询问,那都头发现逃回军士中有一个年轻人举止颇为怪异,那年轻人不过二十许人,身材高大,神态安详,上城是最后一个,守城军士送来热粥时也并未于其他逃兵争抢,也是最后一个才拿到粥食,而且此人拿到粥之后也并不是像其他人一般抢着大口吞咽,往往烫伤了自己,而只是放到一旁,待其稍微凉一点再小口吃,全然没有其余逃兵那种虎口余生,饥疲交加的模样。于是那都头心中不由得生出疑念:“莫不是此人乃是淮南军细作,故意掺杂在逃回的己方士卒中,想要混入城中,等待机会不成?”
想到这里,那都头挥手招来一名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那年轻人便被带了过来,都头沉声问道:“你是军中哪一支的,速将都头、十将姓名报上来!”
那年轻人笑了笑,叉手行礼答道:“启禀军爷,小人本是徽州行商,这次是前来洪州贩运丹参、葛布,并非军中士卒,因为为乱兵冲动,才与商队失散,无路可去,才与这些军爷碰到一同逃回的。”
听到年轻人的回答,那都头不由得暗自诧异,如果淮南军的派来的细作,定然事先会做好功课,对冒充的镇南军部曲情况十分了解,以备对方询问,却没想到此人居然坦然承认自己并非镇南军士卒,那都头本身对于商旅之事也并不了解,只得询问了几句丹参、葛布货品这方面的知识,那年轻人一一作答,一副十分熟悉的模样。最后都头问道:“你说前来洪州行商,可此地有战事发生,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年轻人苦笑道:“小人出发之时,也未曾听说洪州有战事发生,徽州战乱刚刚平定,丹参、葛布等货物都十分紧缺,只要贩运过去至少有个对本的利头,纵然有危险也只得硬着头皮来了。小人所属商户也洪州城中的吉兴号颇有来往,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收购货物,军爷若是不信,我这里还有印信在此,可请吉兴号中的掌柜前来作保。”说到这里,他便从怀里取出一枚木符和书信递了过去。
那都头将信将疑的结果手下呈送上来的木符与书信,拿在手中看了看,那木符制作的颇为精细,正面刻了福泰瑞三个字,背面则是数字和姓名,最后则是一个梅花形状的印记,应该是商号发给伙计的符信,而书信则都头识字不多,也看不大明白,于是他吩咐一名手下带着木符、信笺前往吉兴号那里,再将那年轻人带下去好生看管。
王自生靠在城碟旁,不远处的篝火在夜风的吹拂下,火光闪动,仿佛许多吐着蛇信的毒蛇,此时他的心中也和那火光一般,闪烁不定。自从得了吕方将令,命令他由徽州前往江西,探听军情,王自生便立即由杭州出发,快马赶往徽州,与陈璋交代完事情后,他便在徽州选了一家与洪州有生意往来的客商,索要了木符信笺,孤身往洪州而来。待到他感到洪州时,正好遇到蓼洲之战,镇南军大输特输,眼看淮南军就要筑长围围城了。王自生年龄虽然不大,但自小便孤身流浪,行事果决的很,他知道一旦大军围城,洪州城内外交通就会断绝,他再想进城可就千难万难了,虽说他此时返回徽州将战况报与陈璋也不是不可以,但他自忖主上让自己这个亲兵头目前往洪州,一定不只是让其打探军情,还有便宜行事的意思,正好他碰到了一小撮从蓼洲之战中逃得余生的溃兵,于是他便混入其中,想要借这个机会进入洪州城,看看有没有机会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王自生正在那边独自思忖,自己方才那番对答举止有无露出破绽,眼下的处境他也清楚,只要守兵觉得有半分疑点,要么是直接推出去砍头,至少也是大刑伺候,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救不了自己,他正想得出神,却听到旁边有人说道:“小兄弟你想啥呢,莫不是想家吗?”王自生抬头一看,却是与自己一同逃回的一名军士。
“不错,小人正是想起家中双亲,便有些失神了,让军爷笑话了!”王自生赶紧掩饰的笑道。
“什么军爷,小人的。”那军士笑道:“咱们也是一同共过患难的兄弟了,如果不是你又背又拖,伤了腿的刘大哪里能活着回来,说来咱们还欠你的清,再这么说岂不是生分了?再说是人哪有不想家小的,有爹娘的想爹娘,有浑家的想浑家,大伙说是不是!”
“不错!”
“鲁四说的在理!”众人轰然称是。尤其是那个伤了腿的刘大声音更是响亮,这些溃兵与王自生共过患难,感情自然是不同一般,那鲁四将王自生放在一旁的粥碗拿起塞到对方的手上,语重心长的说道:“来,先把瓤子填了,再好生睡一觉,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好了。我知道兄弟你心事重,可不吃饭可会搞坏身子的。”
感觉到鲁四话语中的浓浓的关切之情,王自生只觉得心头一暖,赶紧接过粥碗,低声道:“谢过鲁四哥了!”
鲁四一拍大腿笑道:“这就对了,以后咱们就是生死兄弟了,有啥过不去的事,大伙儿一起出主意,可千万别‘军爷军爷’的叫,冷了兄弟们的情分!”
王自生吃罢了粥,刚刚躺下一会儿,便被守城士卒弄醒,却是吉兴号的一个执事看到符信来了,保了他出去,于是王自生与鲁四等人作别,约定有机会碰头聚聚,与众人作别后,王自生便随吉兴号执事一同下城,一路上他注意观察,发现洪州城中虽然处在围城之中,但可能是因为水陆交通十分发达,淮南军无法切断所有内外交通,所以物质并不匮乏,几个粮店价格也只是微微上涨,并不像围城之中的模样,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毕竟在他也不希望淮南军能够轻易攻下洪州。
王自生与那执事一同到了吉兴号,那执事便安排他在一间厢房住下。那执事也不知道王自生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是徽州福泰瑞的一个比较高级的伙计。那执事叮嘱几句,让王自胜莫要到处乱跑,便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厢房中只剩下王自生一人。
“总算进城来了!”王自生一头躺到床上,这才觉得浑身疲惫,背上的两根大筋一阵阵的抽痛,其实身体的疲惫倒是其次,精神上的紧张才是最磨人的。)虽说他混入溃兵前早已将利害得失考虑清楚,但在城头上被那都头盘问时,他心中还是紧张万分,毕竟那时自己的生死操于人手,对方心中的随便一个疑念,自己答复稍稍不对,甚至吉兴号的保人来的晚了一点,都会让自己的脑袋搬家,当时还没有感觉,待到回到房中神经松弛下来,王自生这才觉得疲惫如同泥沼一般将自己淹没了,很快他便昏沉沉的睡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王自生迷迷糊糊的听到外间有敲门声响,他自小便在外间流浪,投入吕方军中也是在殿前亲军当差,为人十分警醒,一骨碌翻起身来便已经站在门后,右手已经按住了怀中的短刃刀柄,这才装出一副迷迷糊糊久睡刚醒的口气,高声问道:“什么事呀?”
“王爷!”门外的小厮喊道:“店铺外有群军爷说要找你,为首的那个自称叫什么‘路斯’的,你可认得这人?”
“‘路斯’?”王自生听了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先前与自己一同进城的溃兵头目“鲁四”,赶紧应道:“认得,认得,你且让他稍待一会,我收拾一下就出来。”
王自生将短刀藏入怀中,收拾了一下衣着,便出得屋来,只见三四条汉子团团蹲在廊下,正闲聊着什么,身上穿了件黑色对襟的个正是鲁四,王自生正要开口招呼,鲁四眼尖已经看到他了,起身笑道:“我等此番能够整个回来,多半都要承王家哥儿的情。我们几个方才回营中报了到,打了一只狗,又凑钱买了点薄酒,却要请王兄弟喝上一杯,万望莫要推辞。”
王自生闻言心中不由得暗喜,他此时虽然混入洪州城来,但只是孤身一人,对于周边情况也是两眼一抹黑,无论是搜集情报还是想要做些别的什么都是无从谈起。俗话说“酒肉桌上好做兄弟”,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把这几个人拉拢了,岂不是远远胜过自己一个人无头苍蝇一般胡搞。想到这里,王自生心中已经有了定计,对鲁四唱了个肥诺笑道:“四哥这般礼重,小弟如何敢当。列位在此稍待,某家进去收拾一下便出来。”说罢王自生对众人做了个团揖,便往里间去了。王自生径直往吉兴号得账房去了,凭借符信取了两贯钱来,放在怀中,原来那福泰瑞商号与吉兴号是有多年商业往来的老客户了,福泰瑞有一笔货款在吉兴那边还未结清,王自生便是冒充福泰瑞的伙计前来这里用那笔款项购买丹参、葛布回徽州的,也省得身上带许多钱财引来祸端。
王自生取了钱,便出得门来,与鲁四等人同行,众人走了半盏茶功夫,到了军营旁的一进破落宅院,鲁四与门外的妇人打了个招呼便径直往里间去了,王自生刚刚进得里间,便闻到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只见天井里两条汉子正忙着收拾着一张狗皮,一旁的大锅里已经烧的滚了,那扑鼻的肉香便是从那锅中来的,王自生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口里早就淡出鸟来了,禁不住咽了口口水。
鲁四见状,已经知道王自生已经动了馋虫,赶紧招呼手下切肉倒酒,这才发现没有碗筷。鲁四只得跑到外间找到门口那个妇人,索要了一只破碗洗干净了,又折了些柳枝剥了皮拿来当筷子,众人席地团团坐下,轮流用碗倒酒,到锅中捞肉,倒也吃得爽快。待到酒过三巡之后,鲁四在碗中倒满酒,送到王自生面前笑道:“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兄弟一个生意人来这洪州作甚?”
王自生听了鲁四的问话,心中不由得一动:“这厮该不会是被派来来探自己的底细的吧!”想到这里,他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苦笑道:“哎,吃人的饭,便得替人做事,掌柜的开了口,我有什么办法。先前淮南军与镇海军在徽州打得一塌糊涂,生意自然是做不成了,好不容易战事平息了,掌柜的想起在吉兴号有一笔没有结清的款项,便让我来这边用那笔钱买些土产,运回徽州去,也有个四五成的利,却没想到徽州倒是不打仗了,洪州这边又打起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碗安生饭吃!”说到这里,王自生将那碗中酒一饮而尽,将那碗重重的放回地上,脸上满是疲惫厌倦之色。
众人见状,也不禁为其感伤所感染,这江西自从钟传压服群雄,登上镇南军节度使的位置,算来已经有了十余年年的太平日子,比起战事连绵的四周,此地可以说是小块乐土了,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士卒对于战乱也尤为厌倦。过了半响功夫,一人倒了慢慢一碗酒,一饮而尽,低声骂道:“该死的淮南贼,放着太平日子不好好过,今天打东家,明天打西家,他日定遭果报!”
这话便如同一根导火线,引发了一阵诅咒声,这些士卒刚刚惨败于淮南军之手,不少袍泽都丧于人手,岂有对淮南军不痛恨的,只不过没人挑起来罢了,众人一边骂,一边用那破碗喝酒,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将买来的半坛酒喝完了。王自生正要从怀中摸出钱来,鲁四却已经站起身来,大声道:“大伙儿且稍候,某家且去弄些酒来。”说罢便摇摇晃晃的向外间走去,可过了一会儿,酒没弄回来,外间却传来一阵哭骂声,王自生正莫名其妙间,却只见四周的士卒们个个脸上都现出奇怪的微笑,显然其中有隐情,唯有自己不知。不待王自生开口询问,旁边有个口快的已经将其一一道来,原来方才外间那女子乃是个半掩门的,也贩些私酒,这鲁四是个单身汉子,与其有些露水姻缘,平日里大半的饷银倒都花在这妇人身上。只是这妇人对钱财看重的很,为人又十分泼辣,鲁四此次逃命回来,身上一贫如洗,连那半坛酒都是众人凑钱买的,若要赊欠,只怕是千难万难。
王自生听到这里,才弄明白其中隐情,不由得心中暗笑,他年龄尚小,又投在王佛儿这等铁打一般男儿麾下,对于男女之事还知晓甚少,方才外间那妇人长得身材瘦小,容貌平庸,便对鲁四的作为颇为不屑。却哪里知道鲁四这等军汉平日里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也没什么产业,哪里又有哪个良家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只有和这等女子厮混。这时鲁四从外间回来了,脸上多了两道伤口,神情又羞又恼,身后传来一阵女子的叫骂声,那话语说的又快又急,王自生也听不全懂,大约是穷军汉还想喝酒的意思。
王自生不待鲁四说话,便抢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贯钱来,塞到鲁四手中笑道:“四哥,这里还有些钱,且去买些好酒来,小弟今日要和众兄弟们痛饮一番。”
鲁四见状不由得又是惭愧又是窘迫,急道:“这如何使得,今日我等是请兄弟来吃酒,如何还能让王家兄弟破费,你且稍候,我再去想想办法。”说罢便将那贯钱塞到王自生手中,转身便要往外间去。
“我说使得便使得!”王自生一把拉住鲁四,又将那钱塞到鲁四怀中,笑道:“方才四哥兄弟兄弟的叫着,怎的此时又见外了,一贯钱而已,大伙儿喝得尽兴才是要紧,再说这围城之中,若是淮南军明日打进来了,我留着这钱又有何用?”
鲁四看了看王自生,见其神色诚挚,脸上不由得现出一丝苦笑,接过钱后转身而去。不过片刻功夫,鲁四便抱着一坛酒回来,众人围坐一边喝酒吃肉,一边闲聊,不知不觉间,王自生与众人之间的界限已经消失了。王自生酒喝得并不多,只是将众人话语中的有用信息牢牢记住。
“王家兄弟忒的不爽快,你怎的就喝这么点酒呀!”对面的刘大问道,他注意到王自生已经两次轮到他喝酒时只是浅浅的喝了一口,不由得有些不满。
“你以为王家兄弟是你这种粗胚,大腿上挨了一箭还喝得那么起劲,也不怕金创发作,送你到地府去!”鲁四截口笑道,右手顺手拍在刘大的大腿伤处,疼得他一声怪叫跳了起来,惹得众人齐声哄笑。
待到众人笑声停了下来,鲁四喝了一口酒,肃容道:“王兄弟你可是有什么心事?若是信得过咱们,便说与咱们听,俗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说不定大伙儿一合计,便能将这事给办妥了!”
“鲁老四说的不错,喝了酸酒,吃了狗肉便是自家兄弟,还有什么说不开的?”这却是刘大的声音,他已经忘了腿上的伤势,满脸都是诚挚之色。
王自生本欲随便编个理由将这些人给搪塞过去了,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止住了,他心中暗想:自己一个人便是有三头六臂,在这洪州城中又能济得什么事,主公大军远在徽州,远水救不了近火。可若是能将这几人收入囊中,那可就不同了,便可静观其变,待到城破之时,说不定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来。想到这里,他便装出一副为难之色,低声道:“四哥猜的不错,我此次出行之前,浑家有了身孕,出发之前,我与浑家说多则四五月,少则一两月,定然回到徽州,可如今困在这洪州城中,也不知道那浑家如何了,这叫我如何不忧心挂念!”
听了王自生这番话,场中顿时静了下来,这些兵卒固然有鲁四这种孤身一人没有牵挂的,可也有有妻子父母的,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得觉得碗中那香醇的酒液也变得苦涩难饮,也不知是哪个低声叹道:“天杀的淮南贼!”
“说句大伙可能不爱听的话,物必腐而虫自生,淮南杨渥贪欲无穷,继位之后,出兵侵扰的又岂止镇南军一家?如非钟家兄弟自相残杀,钟延规献了江州城给淮南贼?淮南水师如何能长驱直入,直抵洪州城下?列位又如何会有蓼洲之败?钟家兄弟内斗,就算淮南军不来打,也会有湖南、西南、荆南兵来打的。”
王自生这一番话说的众人低头沉思,这些平日里地位低下的兵士们平日里也很少考虑这些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天生愚蠢,王自生的话语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开了他们眼前的迷障,将惨痛的现实摆在了他们面前:在钟氏兄弟内斗之后,钟氏政权在江西的统治已经必然毁灭,唯一还有争议的不过是灭亡在具体哪一个敌人手中而已。
“王家兄弟,你到底是什么人?”鲁四站起身来,此时的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酒意,没有任何表情的他显得有些可怕。
王自生却是坐在地上一丝不动,笑道:“四哥,我是谁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
“那天我们这些武夫都吓得魂不附体,可你却若无其事一般的领着我们逃回洪州城,还有刚才那般见识,又岂是一个商号伙计所能有的?还有方才你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便动弹不得,这力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随着鲁四的话语,两旁的众人脸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纷纷站起身来,隐然间已经将王自生围在当中。
王自生却是夷然不动自顾饮酒吃肉,一副老神仍在的模样,众人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有些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泡!*待到王自生将一块狗肉吃饭,方才抬头笑道:“若我是淮南军的细作,四哥要如何对付我呢?”
“自然是拿到上司去领赏,蓼洲一役,我团中兄弟,战死的十有七八,岂能轻饶了你?”鲁四满脸都是杀气,两旁众人纷纷拔出腰刀,眼看就是乱刀分尸的局面。
王自生却毫无惧色,站起身来,昂然道:“四哥果然猜得不错,某家姓王名自生,乃是苏州团练使王佛儿义子,殿前亲军左厢押衙,在吕相公身前当差,这次来洪州便是受吕相公之命。”
听了王自生的回答。众人却犹豫了起来。他们也听说过淮南大举入侵镇海军,却连遭重挫,名臣重将可折损了不少。可就是这些连败于镇海军之手的淮南兵,掉过头来打自己的时候,却是摧枯拉朽,由此可以想象一下镇海军战力到底有多么可怖了。在城外有强敌的情形下,实在不宜再惹来这等强敌,而且听眼前这年轻人所说,其身份地位不低,若是随便杀了,只怕不但无功,反而有过。
王自生目光闪动之间,仿佛已经猜透了众人的心思,笑道:“既然四哥也不打算马上将小弟擒拿了去领赏,不如大伙儿先一起坐下来喝酒吃肉,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便是要砍小弟的脑袋,起码也容我做个饱死鬼吧!”说罢,王自生便重新坐了下来喝起酒来。
鲁四见王自生这般作态,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其余人等见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那个受了王自生恩惠的刘大出来打圆场,拉扯着众人坐下,分说道:“王家兄弟说的不错,他是把咱们当兄弟才说出实情的,再说咱们在城外跟丧家犬一般逃命的时候,那留后可有派出一兵一卒来接应咱们不成?”
众人回想起不久之前蓼洲惨败后自己的那番惶恐模样,如非这王家兄弟拉扯激励,只怕现在能够活着在这里喝酒吃肉的连一半人都不到。想到这里,众兵丁纷纷还刀入鞘,坐了下来,就连鲁四最后也在刘大的拉扯下坐了下来,喝了两圈酒后,鲁四再也憋不住心中的疑念,将手中的酒碗猛的往地下一摔,厉声问道:“王押衙,你是吕相公身边的人,打扮成一个伙计,跑到这洪州来,到底有什么勾当?莫不是你上面那位相公也要打江西的主意了?”
“大王派我来洪州自然是有公干的,”王自生买了个关子:“却不是镇海军将要对洪州用兵,我家主公与淮南杨渥刚刚狠狠的打了一仗,眼下虽然两家息兵,但都心底都把对方当做生死大敌,这镇南军与两浙乃是近邻,若让淮南得了镇南军,那淮南不但实力猛增,而且还从三面包围了两浙之地,对我方大大不利。大王此次派我来为的就是探察这边情况,好采取相应的对策,决计不能让淮南将镇南军之地收入囊中。”
众人听了王自生这番解释,虽然还是将信将疑,但无形之间敌意还是减小了不少,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大家都是知道的。鲁四却冷哼了一声,冷声道:“不错,你家相公肯定不愿意淮南并吞了镇南军,可这不意味着他对镇南军有啥好意,他和淮南杨渥不过是一丘之貉,都想趁着老大王去世,钟家兄弟内斗的机会在镇南军这块大肥肉这里分一块去。说不定王押衙你这次来洪州就是为大军打前站来的!”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又聚焦到了王自生的脸上,王自生苦笑了一声,答道:“四哥你想想,淮南军有钟延规引路,已经一股脑儿打到了洪州城下,若镇海军现在出兵,撑死也就拿下个把州郡,牵制了你们的援兵,反倒把整个镇南军都送到淮南杨渥嘴巴里了,若是让淮南军得了江西之地,就算咱们占了个把州郡,最后还不得吐出来,这岂不是自讨苦吃吗?我家主公是何等精明的人,岂会做这等赔本买卖!”
鲁四终于被王自生这一番道理给绕糊涂了,他迟疑的问道:“那你这次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小弟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来探探这边的底细,便宜行事。”
一旁的刘大听的气闷,突然听到“便宜行事”这句话,大声笑道:“吕相公倒是个有趣人,你听听这话——‘便宜行事’,这岂不是让王兄弟有便宜就占,这样的主公我才喜欢呢!”他这一席话倒是引得众人哄然大笑,自然鲁四的问话也进行不下去了。
鲁四终于放弃了继续盘问的打算,盯着王自生的双眼说道:“王家兄弟,我鲁四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你救了咱们弟兄的性命,咱们也就拿这一腔子血还回去就是了。可你这来历实在太大,咱们这些吃断头饭的穷汉实在搭不上干系,这样吧,今天你说在这里的话就当从来没说过,可你也莫要再来撩扰咱们,咱们就只当从来没见过便是了!”说罢鲁四便站起身来,当先向外走去,其余人见状也纷纷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刘大落在最后,对王自生笑了笑,压低声音道:“鲁四就这个倔牛性子,王兄弟你可莫要放在心上。”
“哪里,是我不对,瞒了大家这么久,又岂敢怪罪四哥。若是形势不妙,你们可派人到吉兴号那里来找我,只说找王之恩,这是我在这里的名字。”王自生低声道,从怀中取出一枚钱币,拔刀在上面划了一道深痕,掰成两块,递给刘大道:“这边是暗记,我若是找你们,便以这个为凭证,只要一对便知真伪。”
刘大点了点头,将那半枚铜币塞入怀中,低声道:“你若是用的着咱们,到南门口旁的兵营去找即可,只说找丙团戊都的刘大即可。”说罢便拱手离去。
王自生送刘大离去后,又在大门后等了一会,确定四周没有人尾随才快步离开,直往吉兴号方向而去。
扬州广陵,大雨倾盆,天地之间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仿佛上天被打开了一个口子,天河之水从中飞泻而下。位处长江北岸,运河之畔的广陵城,在磅礴的暴雨之下,往日那巍峨的城墙宫室,便好似孩童玩耍是堆砌的沙城。也显得渺小了起来。
吴王府,明堂,廊前的房檐下,数百道水柱飞泻而下,撞击在地上,发出雷鸣般的声响,竟好似一个小型的瀑布一般。可这巨大的声响,也压不住堂上宏亮的人声。
“好个范思从、好个陈潘,果然不愧是本王的心腹,给本王争脸面!蓼洲一战,钟匡时五千大军一鼓而灭,健将刘威束手就擒。哼!我倒要看看周隐,吕师周、刘威那些老匹夫听到这消息是什么脸色,看他们还敢说什么,驴骡之才,却当骐骥之位!”杨渥在堂上来回踱步,边走边说,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声音之宏亮,连外间的水声也压不住他。
“大王所言甚是,彼等老朽,嫉贤妒能,死抱着权位不放,哪里及得上大王慧眼简拔的英才!”说话的也是杨渥的心腹,一张黄脸已经涨得通红,满是激动的神色。
“范思从在江州留守,根本没随大军南下,陈潘也不过是个偏将,就这样也能把功劳记在他们两人头上,大王可偏心的很!”一名将佐和一旁的好友低声附耳道,脸上颇有不平之色。
“可不,秦斐乃是一军主帅,我还听说蓼洲一战,当先突入敌阵,立下首功的是那个降将钟延规,这等大胜,这两人大王连提都没提一句,只顾着夸他那两个心腹,看来今后咱们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了!”
众人的窃窃私语声,上首的杨渥听到了,他不悦的皱了皱眉头,高声道:“我淮南军中,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范思从、陈潘立有军功,本王以为当勋功三转,赏钱两百贯,绢百匹,列位以为如何呀?”
场上众人又不是瞎子,岂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去触杨渥的眉头,立刻齐声应和。杨渥见状,脸上的神情也柔和了起来,于是立刻让掌书记写好书文,自己和节度判官用印之后,便送了出去,此番事了之后,杨渥便让将吏们退下,自去后殿行乐去了。
徐温站起身来,随着诸将的人流一同向殿下行去,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意见,便是有人在他面前抱怨大王偏心,他也只是微微的笑笑,一副憨厚从容的模样,只有站在游廊拐角等待家人送来雨伞,单人独处的时候,他的脸色才逐渐凝重起来,眉头微皱,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要紧的事情。
“敦美,你怎么在这里,让我方才好一番找!”说话的是张灏,他急匆匆的走了过来,脸上颇有不渝之色。
“是张兄弟呀,你怎么还没走,有什么事情吗?”徐温转过身来,脸上又变回了先前那副憨厚从容的模样。
“还能有什么事情!”张灏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你看范、陈那两个小子这次一出去,官阶就跟三级跳一般,眼看着已经比我们两个一般了,这次一回来肯定要么剥夺了咱们的兵权,要么派人到咱么手下把我们给架空了,那时候我们还不跟泥巴一般他让你扁就扁,方就方,那个整天被关在府内的周隐就是咱们的下场。”
徐温笑道:“我看不至于吧,我俩对大王好歹也是有功之臣,那周隐可是说过让老吴王让位给刘威的话的,我俩岂会和他一般下场。”
听到徐温的回答,张灏冷哼了一声道:“大王也许不会,可他那帮子手下可眼馋着我俩手下这点兵,今天那小子的话你可听见了,他们是‘大王简拔的贤才’,咱们是‘死死抱住权位的老朽’,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听了张灏的抱怨,徐温的面容有了微微的变动,望向自己同僚的目光也带了微微的讶异,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平日里常以粗鲁无学面貌示人的同僚竟然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语来,的确也许杨渥看在往日功绩上不会拿自己怎么样,但是杨渥那些心腹却放不过自己这个拦在他们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而以杨渥现有的威望和权力基础来看,他这些心腹是最信任也是唯一可以信任的手下,这样一来,自己和张灏被那些人所代替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除非……,徐温目光闪动了一下,突然笑道:“也许情况没有张兄你想的那么糟糕。”
“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难道你要等到王府的敕书拿到你面前你才信我的话?”张灏厉声道,他环顾了一下左右无人,压低嗓音道:“你先前说范思从、陈潘等人出去,广陵空虚,咱们就有机会,可都拖了这么久了,机会在哪里?我早就说过,只要王府旁那个小城那三千兵在,我们就没有机会!”
“哦,是吗?”徐温的目光越过雨幕向远方望去,那边正是小城的方向,他回过头来,低声笑道:“其实让那三千兵不在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真?若是如此,要收拾掉杨渥这小子就跟捏死个三岁小儿一般容易了!”张灏脸上露出狞笑,右手手掌捏紧,仿佛杨渥的脖子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可转眼之间,怀疑又占领了他的头脑,张灏低声问道:“敦美,你方才所说的该不会哄骗我吧,这小城中的三千兵可是杨行密时候就屯扎着了,那杨渥又不是傻子,岂会做出这等自掘坟墓的事情。”
“杨渥自然不是傻子,可他手下那帮子狂徒可多得是傻子!”徐温冷笑道:“张兄你只管静候佳音,我是不是诓骗你三五日内便见分晓。”这时,两名仆役打着雨伞已经来到廊前,正是徐温家人,徐温回头对张灏拱了拱手便下的游廊去了,只留下张灏站在游廊上,将信将疑的看着同僚离去的背影。
李怀生独坐在屋中,面前的几案上放着四色酒肴,自斟自饮,倒是自得的很。他本来也是杨渥判点广陵诸军时的属吏,只是从资历和能力上都低于范思从、陈潘等人一筹,算是杨渥手下第二等的人物,只是这次淮南出兵江西,范、陈二人还有一部分杨渥腹心都随大军出发,他便冒出头来,暂代了范思从的位置,判点王府诸事,一时间大权在手,倒是快活的紧,加上今天听杨渥的意思,范思从、陈潘二人立下战功,眼看就是要高升了,他头上这个暂代的帽子眼看就有希望去掉了,一想到这个权位带来的各种好处,李怀生不由得又满饮了一杯,只觉得浑身上下通体舒泰,说不出的爽快。
这时,门外传来两下轻微的敲门声,接着便是管事的通报声:“禀告郎君,亲军右厢指挥使徐温徐将军在门外求见!”
“什么?他来干什么?你出去便说我不在府上,不见!”李怀生一下子将酒杯放了下来,心中暗想这人过去私下里又未曾和自己打什么交道,还是不见为妙。
那管事却没有立刻离开,继续说道:“郎君,徐温那厮这次带了一份厚礼过来,您要不先看一下礼单再说吧!”
“礼物?”李怀生下意识的站起身来,他本是个贪鄙之徒,听到这“厚礼”二字,立刻转了心思,改口道:“也罢,你且将那礼单拿来与某家看看!”
那管事进得屋来,双手呈上一张礼单,李怀生双目在礼单上一扫,便好似被胶水黏在上面一般,再也离不开了。“彩锻百段,金五十两,银百两!城南如意坊一间宅院!徐温这厮好大的手臂呀!”李怀生不由得咋舌道:“看来这厮当年平定朱延寿、田覠、安仁义之乱的时候,着实吞了不少油水进去,不然如何能拿出这么大一笔厚礼!”李怀生心中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羡妒,欢喜的是白白的得了这么一注大财喜,羡妒的是徐温手中肯定还有更多的钱财。一旁的管事看到主人自从拿到礼单便好似痴了一般,脸上一时笑一时咬牙切齿,也不做答复,只得小心的问道:“郎君,徐将军在外间等候,我应当如何答复他呢?”
李怀生这才回过神来,急道:“见,自然是见,快,快帮我更衣,我要亲自到大门出迎!”
徐温坐在门旁的小屋内等候,身旁只有一个老仆相随,脸上无喜无怒,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只把一旁门卫的奇异目光当做不存在一般。过了约莫半响功夫,里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李怀生快步赶了出来,一边疾行一边高声道:“徐将军若有事,只需遣一仆前来,小弟自然照办,方才小弟有些许小事耽搁了,让将军久候了,请恕罪,恕罪!”说到这里,李怀玉已经走到徐温面前,拱手拜谢。
徐温赶紧站起身来,叉手行礼道:“末将来得唐突,李总管肯拔冗相见,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说什么怪罪的话!”
看到徐温如此谦卑,李怀玉心里不由得闪过一丝快意,这个往日高高在上的男人,此时却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但他还是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将军如此说便折煞怀中了!”说着便伸手延请徐温进府。
二人回到屋中,分宾主坐下,不待李怀中开口询问,徐温便笑道:“某家今日厚颜做个恶客,不请自来,却是有一桩大喜事。”
“大喜事?”李怀中听了一愣,心中暗想:这徐温好生奇怪,他有大喜事何必来找我,若非送了这么一大注财喜过来,我还以为他是来消遣我的。想到这里,他喝了一口茶水,笑道:“那怀中便恭喜徐将军了,不过这事和怀中有何关系呢?”
“李总管误解了,末将口中的喜事说的固然是末将的,却更是总管的,末将此次来却是向总管贺喜的!”徐温此时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平日里那幅端方稳重的模样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李怀中听到这里,心中不仅有了兴趣,也不再喝茶了,笑道:“怀中这里有喜事?那小弟怎么不知道,愿闻其祥!”
“总管知道,大王甚喜马球,若是一旬不在马场上驰骋个两三回,便会全身都不舒坦。”徐温稍微停顿了一下:“可是这段时间,广陵连绵多雨,城外的几处球场都被冲坏,一时间也无法修复,此时若是能够弄出一个距离和设施都合适的球场来,大王定然大喜。”
“不错不错。”李怀中点了点头,可他眉头接着便皱了起来:“只是这马球场所耗甚多,占地也不小,加之这段时间雨势颇大,其实仓促见能够建好的,莫非徐将军胸中已经有了成见?”
“不错,王府旁的小城不就是一个好场所,那里地势宽阔,地面也夯制的十分结实,就算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水也不会变为泥沼,而且四周的营房稍加改制,便可以作为存放器具的库房和看台,马厩也是现成的,将军士迁出即可,也不会扰民,这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好马场?”
听到徐温建议将小城中的士卒迁出后将那里改建为马球场,李怀中不由得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苦笑道:“我道是什么主意,这小城驻军乃是先王时候便定下的铁律,就为了打马球将其撤出去,这肯定会被那些老将骂的狗血淋头,不可不可,决计不可!”说罢李怀中便要起身向堂后走去。
徐温一把拉住李怀中的衣袖,笑道:“李总管说的不错,若是这般说,定然会被那些老将骂的狗血淋头,可大王却会喜欢。李总管你是大王的总管,而不是那些老将的总管,说句不该说的话,反正您无论怎么做那些老将难道会说您半句好不成?”
李怀中听到这里,停住脚步,脸色阴沉不定,的确正如徐温所说的,他们这些杨渥的元从心腹早已和一些淮南军的元老们势成水火,这种权位之争也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可言,无非是站队的问题,只要他李怀中能够牢牢的抱住杨渥的大腿,那些老军头的骂声其实并无所谓,甚至这种骂声多从某种意义来说还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李怀中别无选择。只有老老实实效忠杨渥一条路可以走。
徐温见李怀中反对将小城改建为马球场的态度不再那么坚决了,便上前一步小声道:“小城屯兵虽然是先王遗训,可大王才是如今的淮南之主,再说我们也不是永远将军士撤出小城,只不过暂时撤出罢了,等到天色转晴,城外的马球场重新修好,再将那些军士撤回就是了,这也不算什么违背先王遗训吧!”
此时的李怀中已经完全被徐温那条三寸不烂之舌给说服了,他也知道依照杨渥的性格,这条建议一定能得到主上的喜欢,对自己大有好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疑惑的问道:“徐公,这事你为何不自己和大王说呢?偏要通过我这里,还送这么一大笔厚礼来。怀中自问平日里对徐公并无什么恩惠呀?”
徐温看看左右无人,突然敛衽拜倒在地,他这突然的举动倒一下子把对方给吓着了,李怀中赶紧搀扶住徐温双臂,急道:“徐公速起,有事直言便是!”
徐温却是跪伏在地,坚持不起,沉声道:“徐某之所以将此事说与李总管,便是要投到总管宇下,万望总管不弃徐某愚钝,予以收纳!”
“徐公你官位远在怀中之上,你这又是何必呢?快快起来吧!”李怀中见状,不由得颇为尴尬,竭力想要扶徐温起身。可徐温却是伏在地上不起,口中话语如连珠炮一般喷出来:“李总管你乃是大王心腹,虽然如今官职还在徐某之下,但他日必将在徐某之上,万望总管莫要推脱,而且大王麾下心腹颇多,总管你也需要臂助方能成一番事业的!”
李怀中听到这里,不由得暗自点头,的确正如徐温所言,杨渥麾下的那些心腹人数也不少,之所以现在内部斗争还不明显,不过是因为外部还有强敌罢了。李怀中本人在杨渥手下也不是第一梯队的,若想在将来走的更远,眼下就应该多做准备,眼前的徐温手中握有重兵,若是倾心接纳,未来便是多了一大臂助。想到这里,李怀中脸上变出一副亲切的笑容来,柔声道:“既然如此,某家便去和大王说说吧,只是什么投入宇下之事再不要提了,从今往后,你我便不再分你我,今日之事,心照不宣便是。”李怀中从怀中取出那张礼单塞回给徐温道:“这些东西就敦美便收回去吧!”
徐温却不接那礼单:“徐某平定田、安之乱时,也拿到过一点好处,总管在王府之中,用钱的地方不少,还是莫要推辞了,只要今后总管高升的时候,还念得在下的好处,徐某便感念不已了。”
李怀中没奈何,只得将那礼单纳入怀中,心下不由得大畅,笑道:“既然如此,怀中也只得却之不恭了,今日之事李某定然铭记在心,敦美请放心。”
徐温见自己此行的目的达到了,便起身拜别,笑道:“徐某在这里不好呆的太久,那些财物明日自然有人送到府上,房契也在其中,免得惹人闲话,还望总管见谅。”
李怀中想想也是,便也不再挽留,送徐温出得门外方才回到屋中,又从怀中取出那张礼单,又将上面的数字扫了一遍,只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泰,又让管家重新整治了一桌精美酒肴,自斟自饮,到了深夜方才罢休。
徐温回到府中,不动声色,也不见外人,只是在府中静养。果然数日后,便听到消息,王府旁小城中那三千兵被迁到广陵城外,小城外在雨天大兴土木,工匠们和迁出城外的军士们怨声载道。徐温听了暗喜,正准备出门去军营,却听到外间有人通传,说严可求严先生求见,徐温正思量是否找个理由推辞了,却听见外间一阵惊呼叫喊声,还没回过神来,却只见一个疤脸文士已经冲进门来,劈头盖脸便问道:“徐温你献此毒计,到底有何居心?”
徐温抬头一看,来人正是严可求,只见对方脸上数条伤疤好似几条大蜈蚣一般扭曲颤动,看起来分外可怖,显然已经气恼到了极点,徐温挥手示意赶过来的亲兵仆役退下,伸手延请严可求进屋,关上房门,方才笑道:“徐某这几日有小恙缠身,都在府中静养,全然不知严先生说的什么‘毒计、妙计’,您只怕是搞差了!”
见徐温将一切推的干干净净,严可求不由得大怒,待要发火,却又强自冷静了下来,沉声道:“李怀中出得那个将小城中亲军撤到城外,将小城改建为马球场的主意可是你出的?”
“哦!”徐温皱了皱眉头,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模样,让严可求看的气闷不已,过了半响,徐温方才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笑道:“不错,数日前我的确在李总管面前提过一句,不过也就是随便扯了一句罢了,没想到他竟然去跟大王说了,如何,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严可求看到徐温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便是气不打一处来,高声道:“这怎么是好事,小城驻军不可擅动这是先王留下的遗训,你却将其改为马球场,难道你有不轨之心,要谋反不成?”
屋中的空气好似一下子凝固了起来,严可求好似被自己刚才说出来的话语吓住了一般,唯有徐温倒是镇静的很,一副笑吟吟的样子,看着严可求的目光毫无敌意,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话语并非出自对方之口一般。
“徐将军你不会谋反吧?不会当真想谋反吧!”严可求低声的重复自己方才的话语,此时他的语调不再像是指控,反倒有点像是乞求,像是不敢面对事实真相的孩子。
徐温站起身来,柔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想必你在大王面前已经反对过了,结果如何呢?”
徐温的语音并不高,但却立刻击中了对方的要害。严可求好似一片秋风中的树叶一般颤抖起来,问题的答案也就不问可知了。徐温拍了拍严可求的肩膀,笑道:“杨渥是个什么样的人,严先生你应该知道了,杨渥身边是些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了,我为何要这么做,严先生你这么聪明的人,想必也不用我说了,该怎么做,也不用我教你了吧!”
严可求的肩膀佝偻了下来,好像一下子突然老了十岁一般,过了半响,他低声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说呢?”徐温笑道,笑容温暖的很,好像是面对着一个孩童一般。
严可求没有回答,转过身去,向屋外走去,此时他的身体里再也没有刚刚进来时的那种劲道了,仿佛有个黑洞将其抽走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名叫“严可求”的空壳而已。
严可求离开屋后,徐温还没坐稳,便听到外间一阵忙乱,接着便听到张灏那破锣般的嗓门:“徐家兄弟,徐家兄弟,你怎生做到的!”徐温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便听得嘣的一声响,房门被硬生生撞开了,张灏满脸兴奋的冲了进来,高声道:“徐家兄弟,你端的好本事,某家当真是不服不行呀,快将事情原委说与某家听!”
“张兄,噤声,此事干系重大,小心墙外有耳!”徐温低声道,走到房门探出头赶开仆役,又让一名亲信把守不让闲杂人等靠近,这才重新回到屋中。**泡!*张灏站在那里早就耐不住性子了,看到徐温回来,赶紧说道:“小城驻军已经出去了,咱们什么时候动手呀!”
徐温沉吟了片刻,才低声道:“杨渥虽然倒行逆施,但他毕竟是先王的骨血,先王有大惠于淮南百姓,且州郡诸将皆为其旧部,我们若是伤了他,只怕引起众怒便不好了!”
张灏一听徐温这般说立刻便急了:“敦美你怎么又怕了,好不容易才遇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呀!”
徐温正欲解释,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到门外有人喘息道:“启禀郎君,出事了,出大事了!”
徐温站起身来,厉声道:“有什么大事不能等一会儿,我刚才不是说过我和张左衙有要事商议,不得打扰吗?”
门外人声停顿了一下,显然那通传人犹豫了,不过消息的紧要还是战胜了对徐温的恐惧,那人高声道:“请郎君恕罪,大王杀人了,大王杀了节度判官周隐!家中老小也尽皆族灭!”
“什么?”徐温一个箭步冲到门前,一把推开房门,向外推开的房门立刻将跪在地上的亲信打倒在地,鼻孔流血。徐温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其揪了起来,急问道:“你方才说的什么,再重复一遍!”
那亲信从没见过徐温这副模样,不禁给吓住了,机械的重复道:“大王杀人了,大王杀了节度判官周隐!家中老小也尽皆没入官府为奴!”
“好!好!”徐温脸上满是狂喜之色,他喜悦的来回踱步,突然他停住脚步,对那亲信问道:“把你知道的全部复述一遍,一个字都不许少。”
“今天早上,大王与诸将议事完毕之后,突然责问周判官曰‘卿为人臣子,却买人家国,何面目复见本王面目?’言罢便将周判官推出去乱刀砍死,接着便在城中大搜,周判官诸子皆死,其余亲属也没入官府为奴!”
徐温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这消息可曾确实?”
“这是小人在王府的同乡传出来的消息,可能具体还有所偏差,但周判官身死和家人没入官府为奴小人已经确定过了。”
“好,很好!”徐温点头笑道:“你先去账房取十贯钱,这是我赏给你的,然后你便去打探消息,越详细越好,回来后我还有重赏!”
那亲信大喜,躬身拜谢道:“多谢郎君!”便小步倒退着离去了。
徐温转过身来,只见张灏已经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满是兴奋狂喜之色,在这一瞬间,不用照镜子,徐温也能知道自己的表情和张灏一样,也是一样的狂喜。
广陵,节度判官府邸,蒙蒙的细雨落在道旁房屋的瓦当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让人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寒意来。这雨已经连续下了快二十天了,黄土夯制而成的坊间道路早已泥泞不堪,道路两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华丽的府邸门口,那平日里几乎从不开启的包铁红木大门此时已经倒在地上,依稀可以看到已经变成黑色的血迹,整座大门就好像一张被敲掉门牙的嘴,成群的淮南军士卒正不断的从这大门出入,搬运出一箱箱的财物来。
“出来了,出来了!”随着一阵低语,围观的人群出现了一阵耸动,只见从大门中推出一群囚徒来,男女老少都有,个个身着白衣,被长索串成长长一串,被两厢的淮南军士卒驱赶着,在泥地里走的一步一滑,狼狈不堪,这些人都是淮南节度判官周隐的家人,看到这些数日前还高高在上的人们落到这般下场,围观百姓的感受是很复杂的,场中突然静下来了,一时间只能听到押送士卒的喝斥和甲叶碰击声。
突然行列中一个老妇脚下一绊,跌倒在泥泞中,众人被长索串在一起,顿时行列停滞下来了,一旁押送的军士见状大怒,不由分说便操起矛杆狠狠的抽打在那老妇背上,那老妇身体本就不行,挨了两下便口吐鲜血,趴在泥泞中动弹不得,那军士还要再大,却被旁边冲出来的一个年轻人撞开,摔了个屁股墩。那年轻人可能是老妇的子侄,推开打人军士后便去搀扶老妇,却不防那军士爬起身来便一枪当胸刺来,年轻人待要闪避,却无奈被长索捆着,躲闪不及,被一枪贯腹而入,余势未尽,连其身后的老妇也一齐钉在地上。
突然看到这番血腥的场景,道旁围观的百姓们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叫,许多妇女都下意识的用手掩住眼睛或者扭过头去。囚徒中的男人们愤怒的吼叫着,竭力挣开绳索,发起反抗,押送的军士则用枪杆和皮鞭狠狠的殴打,由于数量和武器上的优势,反抗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了,泥泞的道路上满是血迹,但很快就在雨水的冲刷下消失了。
哗啦!一只茶杯摔在青石地面上,碎了一地,一个中年男子怒道:“太过分了!好歹周隐也是跟随武忠王起兵的老人,就算当年吴王继位的时候说错了话,可这几年也都尽忠职守,未曾有过逾矩的事情,吴王竟然就这么把他杀了,杀了也就罢了,还牵连到家人老小。当年田覠起兵谋反身死,武忠王还替其奉养老母,这父子二人行事怎么差的这么大!”
一个生的颇为富态的妇人赶紧走到门旁,探出头去看看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的关上房门,小声劝阻道“相公,你小声点!小心让哪个多嘴的传出去,惹来灭门之祸,周家便是前车之鉴呀!”
那中年男子满脸都是愤懑之色,但在妻子的劝阻下还是闭口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恨声道:“大王这般胡来,依我看,武忠王的基业也就到这一代了!”
那天晚上,在广陵城中的许多家庭中都有发生过和上述类似的情景,尤其是那些跟随杨行密打天下的老将们,周隐的遭遇不但让他们胆寒,更让他们愤怒,已经逝去的杨行密的行为越是宽厚,眼下杨渥行动的毒辣就让他们觉得越发难以接受,人们都用一种阴郁的眼光看着吴王府那高大的府邸,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一般。
广陵吴王府,大殿上两侧排满了儿臂粗细的大烛,将殿上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杨渥斜倚在一名姬妾怀中,已经喝得有六七分醉意,正得意的看着坐在下面两厢的心腹饮酒喧哗。从江西传来的胜利消息就好像一股明快的溪流,将他即位以来的不顺一扫而空,即将改建而成的马球场,曾经反对自己的周隐的死都让他觉得更加快意,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权力的甘美,那种心中所欲立刻就能化为现实的畅快感觉让他几乎觉得自己整个人就漂浮在半空中一般。
这时,从背后伸出一对圆润的玉臂,捧了一杯酒呈到杨渥嘴边。“大王,妾身请您满饮了此杯!”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杨渥身后响起,杨渥转过头来,只见一个俏丽的妇人半跪在地上,女子名叫馆娃,是杨渥的一个姬妾,吹得一手好笛,颇得杨渥宠信,正双手捧着一杯美酒,脸上满是柔媚的笑容,这
杨渥却没有立即接过酒杯,只是瞪着一对醉眼上下打量着这馆娃,直到对方笑的脸上都有些发僵了,才突然狂笑道:“好,好,好!”一把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那馆娃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准备接回酒杯,躬身拜谢道:“大王果然海量,妾身佩服!”
杨渥却没有将空了的酒杯还给对方,笑问道:“馆娃儿,你可知道我方才赞好的到底是什么吗?”
馆娃觉得杨渥的笑容有些不对,但到了此时也只得跪下答道:“妾身愚钝,请大王告知!”
“我方才连说三声‘好’,赞的便是馆娃脖子生的圆润修长,实在是世上少有,不过还有一件更好的事情。”杨渥突然将酒杯往地上一扔,反手拔出放在一旁的佩刀,横刀一挥将馆娃的头颅斩落在地,横刀狂笑道:“不管这脖子长得多漂亮,本王随手一挥便断为两截,这岂不是更好的事情?”
杨渥突兀的行动一下子让场中人都惊呆了,过了半响功夫才听到一声惊叫,原来是方才坐在杨渥身旁的那名姬妾这才回过神来,看到方才还活色生香的一个大美人转眼之间便身首异处,不由得惊慌失措,一面惊叫一面连滚带爬的向一旁逃去,却被杨渥快步赶上,一把抓住头发扯了起来,一刀从后心刺进去,立刻便丢了性命。
正当殿上一片混乱的时候,殿下突然有一名卫士狂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禀告大王,有乱兵,有乱兵冲进来了!”
殿上正在饮酒作乐的众人一下子全部站起来了,身为王府总管的李怀中抢上前去,一把揪住那卫士厉声问道:“什么乱兵?领头的是什么人?一共有多少人?府内的亲兵呢?”
“乱兵很多,也不知有多少人,领头的听说是亲军左衙指挥使张灏,大伙儿拼死抵抗,无奈乱兵太多了!”那卫士狼狈的很,说话也语无伦次的很,但从他的回答中很容易判断出局势的严重性,显然这不是那种自发的兵变,而是后面有人发动的有组织兵变。这时李怀中已经可以用自己的耳朵听到远处传来的厮杀声,三四重院落外已经升起了几股黑烟,显然这是王府的卫士正在全力抵抗,但是从双方的声势来看,防守一方能够坚持的时间是很有限的。
“快,王五郎,李老七,你们两个护送大王出府,赶快去东院马军那里,剩下的人随我断后,只要大王能够逃出去,咱们还有扳回来的机会,不然大伙全得死在这儿!”李怀中立刻做出了准确的判断,王五郎与李老七赶紧扶起已经喝得手脚发软的杨渥,由后堂向外冲去,李怀中则定了定神,开始尽可能的用能找到的武器武装好自己,准备争取足够多的时间来换取杨渥逃生出去的机会。正当众人忙乱的时候,乱兵们赶到了。
张灏站在行列的第一排,黑色的铁甲上已经沾满了血迹,肩膀和右臂上还有几道刀剑划过的痕迹,如果不是这件山文甲优良的质量,只怕他此时已经无法还站在行列中。他的目光扫过殿上的众人,仿佛在寻找某个人一般,终于张灏沉声问道:“杨渥在哪里?”
“张灏你好大胆子,竟敢直呼大王名讳!想作死吗?”李怀中高声呵斥道,他心中暗喜,如果能用言语来换取宝贵的时间是最好了,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一切的幕后指使人是谁,只要叛军没有在第一波的突袭中将杨渥掌握在手中,他们就无法逃脱失败的命运,到底那时候,自己说不定也能逃出一条性命去,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能够在眼前的劫难中活下来,想到这里,李怀中只觉得口中一阵发苦,不由得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张灏并没有理会李怀中的斥责,他摆了摆手,身后的甲士们向前移动了几步,锋利的矛尖在光线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深蓝色。张灏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高声道:“我数三下,说出杨渥下落的可以活命,其余的死!”接着张灏毫不停顿的喊道:“一!”与此同时屈下了大拇指,剩下直着的手指只有两根了。
“二!”李怀中咽了一口不存在的唾沫,此时他的喉咙跟被四五个月没下雨的旱地一般干渴,看着慢慢靠近的敌方甲士,他现在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就是如果自己现在回头去殿上找一杯酒喝还来不来得及。
“张左使切勿忧心,大王安然无恙!”一个响亮的声音在殿后响起,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向声音来处投过去,只见徐温宽袍玉带,一旁两名军士挟持着一人,被捆得跟粽子一般,口中塞了核桃,言语不得,正是杨渥。
李怀中见此情景,只觉眼前一晕,险些跌倒在地,他也知道自己留下来断后固然是九死一生,只不过若是杨渥落到乱兵手中,自己以及其他的杨渥心腹肯定是十死无生,权衡利弊之后还是留下来拼死断后,说不定还有一丝活路,却没想到徐温计高一着,让张灏领重兵在正门猛攻,自己却带了少数兵力在后门静候,正好逮了个正着。
“徐温、张灏,大王待你们不薄,你们却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难道不怕天公有眼,降下天罚吗?”李怀中身旁一人见状,再也忍耐不住,厉声喝斥道。
张灏好似听到极为可笑的事情一般,仰天狂笑起来,过了半响他才停止狂笑,上前一把,猛拍了一下腰间的佩刀高声道:“天公?天罚?这刀把子就是天公、天罚,杨渥手里抓着刀把子,想杀谁就能杀谁,现在这刀把子在老子手里,自然老子也就想杀谁就能杀谁!”
张灏的狂语一下子激起了众人的怒骂,那些人也知道自己绝无幸理,也再无顾忌,污言秽语铺天盖地一般的倾斜过去,那张灏也不着脑,只是笑吟吟看着,好似看一场好戏一般。
“张左使此言差矣!”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众人的怒骂,众人诧异的目光一下头投了过来,只见徐温笑吟吟的说道:“分明是尔等奸佞小人,蛊惑主公,滥杀旧臣,好大喜功,弄得广陵城内怨声载道,眼看先王万般辛苦方才创下的一点基业,就要毁在你们这几个小人手上。我等兴义兵,除奸佞,清君侧,又有什么不对的!”
张灏听到这里,不由得又惊又喜,连声击掌赞道:“说的对,说的对,敦美兄说的正是某家的心声。听到没有,你们才是奸佞小人,老子是义士,哈哈哈!”说到这里,张灏不由得狂笑起来。
听到徐温这番颠倒是非的谬论,堂上众人不由得连声怒骂,徐温却只是不理,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军士也齐声回骂起来,两边人数悬殊,一下子便把堂上的人给压住了。张灏见大局已定,笑嘻嘻的走了过来,翘着大拇指赞道:“徐兄,当真有你的,略施小计便把这些家伙玩弄于股掌之间。怎么样?现在就把这些小崽子给杀了?然后收拾了杨家,咱们两个也来坐坐这个淮南节度使的位置?”张灏行事虽然素来不甘于人下,但这次发动兵变,几乎就是按照徐温的计谋而成的,于是隐然间他也把徐温当做了首脑,下意识的过来询问下一步当如何行事。
徐温却没有立即回答张灏,而是转过身来微微一拱手,恭声询问道:“严先生以为下一步当如何行事呢?”
张灏这才注意到徐温身后站着一个黑衣男子,那男子从一开始就一身不吭,紧紧站在徐温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倒好似徐温的影子一般,若非徐温突然转身询问,张灏还以为不过是跟随的某个护卫,经徐温这一问,张灏这才发现对方便是那个以前跟随杨渥前往宣州的谋士严可求,现在看他与徐温的关系如此亲密,莫不是这两人早就勾搭在一起,只是将所有人都瞒在鼓里?想到这里,张灏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来。
严可求双手微微一拱,伤疤纵横的脸上并无半点表情,低声道:“依在下陋见,杨渥和这些人都杀不得,起码现在杀不得!”
张灏闻言,立刻变恼了,喝道:“如何不杀,现在他们落在咱们手上,若不立刻杀了,待到他们脱了身,只怕便要反过来杀我们了。你这般说话,莫不是得了什么好处,现在来替他们说话!”
严可求被张灏呵斥,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继续说了下去:“二位将军此番行事虽然果决,一举将杨渥极其亲信一网打尽,但也留下了不少遗患:其一、淮南在外州郡的将帅们虽然对杨渥暗怀不满,但毕竟杨渥是有朝廷敕令的节帅,是先王的骨血,那些将帅们只会服从杨渥的号令,若是二位将军直接将杨渥杀了,将杨家一脚踢开,只怕立刻便会面临着打着讨伐逆贼,为杨渥报仇的讨逆大军,无论结果如何,最后坐上这淮南节度使宝座的肯定不是二位将军。”
随着严可求毫无感**彩的话语,张灏脸上的轻狂渐渐消失了,变为惶恐和不安,在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最紧要的是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杨渥极其心腹一网打尽,然后控制住广陵,其余的事情他觉得不过是应刃而解,眼下听了严可求的一番分析,才发现拿下杨渥和他的那些心腹不过是刚刚开始,剩下的诸多麻烦事一个弄不好,自己和徐温辛苦许久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想到这里,他对严可求急问道:“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严可求却好似没有听到张灏的问话一般,继续分析道:“其二,杨渥的亲信大部分都在西南行营之中,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些二流货色,若非如此二位也无法如此轻易得手。虽然秦斐才是都统,但他们手中也控制着相当一部分军队,这些都是淮南精锐,一旦其联合马殷等外地,顺流而下,以讨逆为名,只怕又是一番大祸!其三……。”
“莫说了,莫说了!”张灏终于被严可求毫无感**彩的分析给压倒了,他一把抓住对方双手,急道:“严先生,你快说现在该如何行事,我与敦美照办就是!”
严可求看了徐温一眼,徐温笑着点了点头,他才抽回双手,低声道:“在下以为眼下最重要的有两件事情,第一,派出得力军官到城外东院马军军营去,将杨渥亲信尽数拿下,控制住广陵诸军。”
“说的对!这桩事的确得抓紧!那第二桩呢”张灏急问道。
“第二桩则是要先赦免周隐之罪,释放其家小,公布其冤情,然后将史太夫人和城中诸将一同招来,共同审判杨渥亲信!”严可求斩钉截铁的说道。
“什么?赦免周隐之罪收买那些老将人心是一招妙棋,那将杨渥亲信一同审判岂不是多此一举,若是审判后要放过了他们,那我们就当真放虎归山?”张灏不解的问道,他脸上满是疑惑之色,若非方才严可求言辞有利,只怕他便要跳起来了。
“好个妙计!”徐温突然大声赞道,随即他笑着对张灏解释道:“张左使,你想想,本来我们若杀了这些人,还有可能被加上个‘擅杀’的罪名,但如果有了史太夫人和城中诸将的背书,这就是名正言顺了,就算外州诸将想要起兵,也没有借口,这岂不是绝了未来的后患?”
“这话虽然不错,可若是太夫人他们放过了这些人,那我们岂不是弄巧成拙了,这缚虎容易纵虎难呀!”张灏还是有些犹疑,毕竟,眼前这些人一旦能逃得生路,第一件事便是反过头来要对付自己,那时候可就悔之莫及了。
“那又有何妨,眼下广陵城内兵权都在咱俩手中,就算当今天子来审,还能让他们逃出生天去?若还是不放心,待会把最紧要的几个杀了,只说是负隅顽抗,误杀而死便是。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能够逃出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多囚禁起来小心看管便是,过段时间待到风头过了,让狱卒下手了结即可!你又何必多虑呢?”
张灏左思右想,觉得徐温说的有理,既然对方远比自己更擅长处理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那自己干脆将府内事情交给对方,全力去抓城外的兵权,他索性一划手,对徐温道:“这样吧,王府里的事情都交由你处置了,我立刻领兵出城,去抓住兵权,这事可千万马虎不得,若是消息走漏出去,局势翻转过来便悔之莫及了!”
徐温稍一沉吟,笑道:“也好,严先生,你知道杨渥印信所在吧,立刻准备好敕书告身,交与张左使。”
严可求微微一愣,转过身来面朝徐温躬身行礼,口中说道:“谨遵将军之命!”右手却是微微摇摆,徐温见状,稍一迟疑,还是笑道:“张兄弟,你我现在便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谁也走不脱谁,城外之军你可千万要抓住了!”
严可求是何等机敏的人,立刻明白了徐温是在提醒自己现在还不是和张灏勾心斗角的时候,只有团结一致,才能将广陵这番局面稳定下来。于是严可求应了一声,便快步跟着张灏一同去取印信,准备敕书告身了,不一会儿,便准备停当,张灏便领了十余人出府去了。
待到张灏带人离去,徐温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厉声道:“来人,将这些乱党给我拿下,有反抗的一律格杀勿论!”
众军早已摩拳擦掌许久了。他们也知道如果拿住杨渥是头功,可千辛万苦的跟着张灏杀进王府,这头功却被跟着徐温从后门入府的右厢袍泽轻轻松松的抢走了,只剩下眼前二十余人了,这在他们眼里不是活人,倒是一注注会走路的财喜、恩赏,这时听到徐温的应允,立刻齐声应喏,围了上去。
李怀中看到众军围了上来,知道已经没有幸理,反倒去了杂念,大声喝道:“列位,人终有一死,只是早晚而已。咱们受大王厚恩,无以为报,今日便拿这条性命去拼了吧!”
众人都是杨渥的心腹,也知道这等内斗最是残酷,对于对方的心腹人员,投降也难逃一条死路,不如死战一场,也捞个垫背的,纷纷齐声应和,拔刀冲了上去。徐温却对于战局看都懒得多看一眼,转身对严可求笑道:“这里嘈杂的很,严先生与我到厢房去商议要事可好!”说罢便伸手延请,将那血腥场面抛在身后。
二人进得屋来,亲兵也将被捆得跟粽子一般的杨渥抬了进来。徐温看了杨渥一眼,转过头来问道:“严先生,他应当如何处置呢?”
严可求看了看杨渥,冷漠的眼神好似不是看着一个活人,而是看一个无机质的物体,这让不断挣扎,用愤怒的目光看着严、徐二人的杨渥渐渐的静了下来。过了半响,严可求答道:“若是大王愿意下书罪己,惩治奸佞,痛改前非,任用忠良的话,在下以为这位子还是不要换人为好!”
徐温听了严可求的回答,沉吟了起来,严可求的话语中颇有深意,下书罪己就是为徐温、张灏的行动背书,承认他们的正确性,惩治奸佞就是自断羽翼,所谓痛改前非,任用忠良自然是让徐温和张灏的部属充满王府,成为他们两人的傀儡,同时提升他们的官位,使他们兵变得到的果实合法化。听到这里,徐温不由得暗自点头,看来自己抓住严可求无路可去的机会,将其招揽到自己帐下是得了个宝了,毕竟用暴力获得的权力不能用暴力来代替,到了最后还是要靠政治手段来抱住果实。
“休想!本王绝不会答应你们这两个逆贼的要求!”突然躺在地上的杨渥厉声吼道,原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咬断了束在他嘴上的皮*条,将核桃吐了出来,此时他的酒早已醒了六七分,哪里还按捺的住胸中的怒气,各种污言秽语连珠炮一般喷射出来。
严可求却还是那副冷淡模样,一点也不被杨渥的怒骂所刺激,伸手制止住一旁想要给杨渥重新塞上口的军士,沉声道:“若是大王执迷不悟,那武忠王虽然子嗣不多,但也不止大王一人!只说是打马球时跌死即可!”
杨渥的怒骂声立刻停止了,好似被一把快刀斩断了一般。严可求冷淡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杨渥不敢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恐吓自己。徐温佩服的看着严可求,他也没想到这么麻烦的事情这么容易就被对方搞定了。
“若是大王不再说话,那便是应允了在下方才所提的意见了?”严可求低声问道,目光死死的盯着杨渥的双眼,如果有人注意到的话,可以发现他的双眼竟然是灰色的。
杨渥的嘴唇开合了一下,仿佛要说什么一般,可最终到了最后还是没有说话,看到杨渥低垂的脑袋,徐温笑道:“来人,请大王下去,好生伺候着,若有半份差池,某家定然饶不过你们!”
杨渥的嘴唇开合了一下,仿佛要说什么一般,可最终到了最后还是没有说话,看到杨渥低垂的脑袋,徐温笑道:“来人,请大王下去,好生伺候着,若有半份差池,某家定然饶不过你们!”
待到军士将杨渥拖了出去,屋中只剩下严可求与徐温二人,徐温温颜笑道:“此番若非严先生居中策划,岂能如此顺当,待到事成之后,先生但有所求,徐某只要力所能及之处,但无不允的!“
严可求听了徐温的话,脸上还是那副没有表情的模样,但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那副淡然的表面下正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只是这剧变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给压制住罢了。接着,严可求起身叉手行礼道:“徐公本就对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愚钝,徐公不念旧恶,以大事相任,这便是大大的恩惠了,小人又岂敢再有所求!”
两人推让了几番,严可求却还是那么谦恭模样,徐温也没奈何,通过这些事情,他知晓这严可求智谋多端,实在是未来在淮南政治*斗争中的一大臂助,但若是落在敌人手上,则是一件极其厉害的武器,此番若不是杨渥不虚心纳谏,只怕此时躺在地上的就不是他,而是自己和张灏二人了,但偏生这严可求来历神秘的很,自己若不弄个清楚,又如何敢把机密告知呢?想到这里,徐温暗自下定决心,此番事了之后,定然要想尽办法,将这一切弄个水落石出方才罢休。
徐温正暗怀心事,却听到严可求低声道:“徐公,今日虽然顺遂,可大事也只是成了一半。这些人不过是杨渥手下的二流货色。范思从、陈潘等人尚在江西,麾下有大军数万,且居上游之势,他们若得到此间消息,必不干休,我等还是早作防备为上。”
徐温点了点头,沉声道:“先生所言甚是,只是洪州与广陵相距千里,只怕鞭长莫及呀!”
严可求站起身来,走到徐温身边附耳低语半响,徐温脸上神色变幻,突然击掌叹道:“杨渥有严先生这等奇才却弃之不用,当真是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徐温站起身来,高声下令道:“来人,快去招右厢虞侯陈佑来。”
外间牙兵应答后,不过半响功夫,房门便被推开,进来一名披甲军汉来,敛衽行礼道:“末将陈佑拜见上官!”
严可求上下打量着来人,只见这人体型微胖,颔下微须,淡黄色脸盘,不说话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若非身上穿的盔甲,粗粗看上去倒有点象一个寻常的小商人。“难道徐温要派这个人去执行自己的计策。”严可求的心中不由得暗自打鼓起来。
“你在本将军麾下也有七年了吧?”徐温待陈佑行罢礼,突然沉声问道。
“将军好记性,再过一个月,末将在这这右厢中便整整七年了!”陈佑虽然已经站起身来,但还是执礼甚恭。
“嗯,这七年来你只升了一级,许多原先位阶低于你的现在也在你之上,陈佑你可有怨艾呀?”
陈佑听了徐温的问话,脸色不变,恭声答道:“不敢,末将武艺并不出众,无有斩首破阵之功,这一阶之功也有些多了,又岂敢有怨恨之意!”
“那就好,不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破敌斩将的确不是你的长处,可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没有立功的机会,今日本将有一桩事交于你办,若是办成了,右厢都虞候之位便是你的了,你可愿意去做呀?”
陈佑身形一颤,他现在不过是右厢中的一个普通虞候,中低级军官罢了,而徐温方才许诺的淮南亲军右厢都虞候则是淮南军中的高级军官了,掌管右厢军法、勤务等事宜,在右厢中只低于指挥使、兵马使等区区几人而已,徐温许下的这块馅饼不可谓不大,但是在这块大馅饼后面的任务的危险和艰巨也是不言而喻的。陈佑一咬牙,两颊的肥肉一阵颤动,现出两条青色的大筋来。
“将军有所差遣,末将敢不从命!”陈佑重新敛衽拜倒道。
“好!”徐温点了点头,转头对严可求吩咐道:“严先生,劳烦你一下了!”
严可求立刻走到几案旁,取出笔墨纸砚,笔不加点,不过转眼工夫便写下两封书信来,待到墨迹干后,又从怀中取出杨渥的大印,一一盖上,收拾清楚后呈送给徐温。徐温走到陈佑身前,伸出双手扶起陈佑道:“陈虞候,这里有两封书信。我要你立刻出发,尽可能快的赶到西南行营那里,将这第一封书信亲手交给秦斐秦将军,让他依照书信中的要求行事。“说到这里,徐温提高了语调,一字一顿的强调道:”记住,是要亲手交给秦将军,不可交由他人经手,你记住了吗?”
陈佑点头答道:“末将记住了,是要亲手交给秦将军,不过若是秦将军不按照那信中所要求的行事呢?他身为一军之帅,位高权重,又是领军在外,就凭这一封书信可未必能压得住他呀!”
“问得好!”徐温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解答道:“如果他不按第一封信中的要求行事,你就把第二封信给他,但如果他看到第一封信就照办的话,你就不用把第二封信给他了!你懂了吗?”
“末将明白了,不过若是秦将军询问广陵城发生了什么事,末将该如实回答吗?”
“无妨,你只管实话实说便是。”徐温从腰间取下一枚铜牌,递给陈佑道:“你立刻出发,凭这枚铜牌出城,记住,这广陵城现在城门紧闭,内外隔绝,但最多明天午时后就必须开城,所以你必须尽快赶路,越快越好,为了任务也为了你自己安全,懂了吗?”
“末将明白了!”陈佑点了点头,此时他脸色凝重,平日里那股子笑意早已不知道哪里去了。显然徐温给他的书信中所写的和刚刚的兵变有莫大的关系,若是让消息在他之前传到西南行营中,只怕他这个由广陵而来的信使就有杀身之祸。想到这里,陈佑斩钉截铁的说道:“末将便是不眠不休,也要赶在消息之前将这信送到秦将军手中!”
洪州,自从淮南军在蓼洲大败镇南军,生擒健将刘楚之后。在城中的镇南军留后钟匡时便已经丧胆,再也不敢出城迎战,听任城外的淮南军占据要点,征发民夫修建长围土山,打制器械,完成攻城的准备工作。每日里只是在府中向菩萨祈祷,等待抚州危全讽的援兵和前往杭州的陈象的回音,只是让他失望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期待中的援兵并没有来临,等来的只是城外敌军一波高过一波的猛攻。
东阳门,乃是洪州东北面的一座城门,元和四年,刺史韦丹更筑城东北隅,从此此时的洪州城才倍于汉时旧城。由于洪州城的东、南、西三面分别面临东湖、南塘、赣江,大股军队机动并不困难,所以淮南军的主要进攻方向其实就是集中在东北和北面的东阳门、北门、北西门这三座城门处,尤其是东阳门,因为韦丹所建的新城形成了一个突出部,深深的楔入淮南军的阵线中,如果不先攻取此地,围攻其余两座城门的淮南军不但会遭到侧面火力的射杀,更重要的是要防备从这个突出部冲出的镇南军反击兵力,所以这东阳门就成了淮南军进攻重点之中的重点,战况也尤为惨烈。
“嘭、嘭、嘭!”随着一声声沉闷的鼓声,淮南军的攻城部队开始缓慢的向前移动,在最前面的是被驱赶的当地青壮,这些民夫背着沉重的柴捆沙袋,一步一步的向城墙移动而来,在他们的身后则是千余名手持利刃的淮南军士卒,夹杂着大量的云梯、木驴等攻城器械,他们要等到这些民夫将城墙前的深壕填平后再发起猛攻。
城墙上又是一番景象,民夫们正抓紧时间将箭矢、油脂、石弹等物质运上城头,将伤亡的士卒运下城头。守城士卒们则尽可能的将身体隐藏在女墙后面,手中拿着长满弦的弓弩,竖起耳朵等待着军官们的号令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城下的民夫们离城壕越来越近了,守兵们不由得回过头看着望楼上的将旗,他们知道开火的命令最早就是由那里发出的。
恒五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放慢自己的脚步,竭力不露痕迹的退到第二或者第三排的民夫中去。作为一个聪明人,他知道在队形还没有打乱的时候,绝对不能当逃跑的出头鸟,否则后面的那些淮南军绝不会介意拿自己的脑袋作为威吓民夫们的工具,但是也不能走的太前面了,否则很可能会成为城头守军第一波猛烈箭矢的牺牲品。如果自己能够躲开第一波箭矢,抓住机会扔下草袋,说不定还能逃得一条性命来。想到这里恒五看了看左右的同伴,又原地踏了两步,这样一来他便又拉后了两步,此时在他前面的同伴已经有五六个了。
突然,随着一阵奇怪的风声,恒五突然注意到前面的几名伙伴身体僵住了,扑倒在地,接着他才听到身后的鼓声变得急促起来。恒五还来不及反应,便感觉的自己被人群一挤,不由自主的向前涌去,雨点般的箭矢劈头盖脑般的射了过来,不断有人倒下,但所有的惨叫声却被鼓声给压住了,他进入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仿佛被什么精灵控制了躯体一般,飞快的扛着草袋向前冲去,踏着同伴的尸体跑到了壕沟旁,向沟中扔下草袋。也许是祖先保佑,恒五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居然连油皮都没有被擦破一点。
正当恒五准备转身逃走,背上却被人狠狠的撞了一下,他绝望的挥舞了一下双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便跌入壕沟中。沟底虽然有锋利的竹签,但幸运的是绝大部分竹签已经被草袋压住了,恒五并没有受伤,他爬起身来,双手抓着沟壁上泥土就要向上爬,但立刻就被同伴扔下的草袋砸倒,还没等他爬起身来,接二连三落下的草袋一下子就把他埋住了,恒五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就是一只飞快落下的草袋。
“嗯,填的差不多了!”小丘上,陈潘满意的点了点头,沉声下令道:“传令下去,击鼓,攻城!”
随着小丘上大旗的摇动,淮南军的先头部队开始移动了,数十台木驴、云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号子声中开始缓慢的向前移动,扔完草袋的民夫们惶惶的从军阵的空隙中逃回,城头上射程较远的床弩、投石机等器械也开始发射,尽可能在接战前杀伤攻城军,如果可以阻拦甚至摧毁一部分攻城器械那就更好了,随着双方距离的缩短,淮南军前锋的死伤在急剧增加。终于,攻城军越过了壕沟,开始拆除后面的羊马墙,好让后面的攻城器械接近城墙,随行的弓弩手也开始向城头放箭,掩护袍泽的行动,城头的守兵也开始出现伤亡,不时有人中箭跌落城头。
在攻方士卒的努力下,很快羊马墙便被打开了几个缺口,木驴和云梯开始通过缺口向城墙靠拢了,城头上的箭矢更加密集了,甚至还有火箭,但是攻方士卒一般都有大盾掩护,木驴本身也有防护箭矢的功能,造成的效果有限的很,而且淮南军还乘着守城火力集中在登城军的机会,将投石机床弩等器械移到了较近的位置,开始向城头发射,守军的伤亡一下子多了起来。乘着这个机会,十余架云梯搭上了城墙,身披铠甲,口衔钢刀的淮南选锋鱼贯而上,向城头爬去。
“快,快用狼牙拍!”鲁四厉声喝道,他负责防守的碟口正好就在东阳门旁,眼看一架云梯已经搭在了一旁的城头,锋利的倒钩深深的嵌入墙缝中,推是决计推不下去的了,由云梯上的震荡来看,怕不有四五人已经爬上来了。以他的经验来判断,像这等选锋一般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所用的甲兵也是最好的,弩机都未必射得透,还是大家伙比较好用。
随着鲁四的喝声,身后几名军士小心的抬上一根三尺多长,合抱粗细的木桩来,这木桩两端都系有粗索,桩身上满是刀刃,寒光逼人,便如同狼牙一般,想必这“狼牙拍”便是由此得名。众人将那“狼牙拍”抬到梯口,喊着号子,猛的一下推了出去,顿时听到外间一阵惨叫,想必云梯上的淮南选锋都被这“狼牙拍”砸下去了。
“快拉,快拉上来!”鲁四厉声催促道,手下士卒赶紧拉起那粗索来,原来这“狼牙拍”耗费甚多,制作不易,若是只砸上一次,颇为不值,于是在两端都系有粗索,砸完一次,还可以扯回城头重复使用,也算的颇有巧思了。可士卒们拉了两下却拉不动,好似被卡住了一般,再一用力便扯了个空,只看到一根粗索上来,看断口处应该是被城下的淮南兵给砍断了。
“该死的!”鲁四吐了口唾沫,云梯的末梢重新开始震动起来,显然方才的打击并没有吓阻住敌方,淮南军的选锋又从云梯上来了。身后的守军士卒拿起长枪对准云梯末端,但鲁四并没有和部属站在一起,而是贴紧女墙蹲下。
很快,第一个梯口露出了铁盔的红缨,早已憋足了劲的守兵猛的向铁盔刺去,锋利的枪刃刺穿了铁盔,但是并没有传来意料中的惨叫声,众人不由得一愣,接着手中一紧,长枪竟然被人抓住了枪杆。原来那淮南军选锋实战经验十分丰富,知道守兵定然憋足了劲给他当头一棒,便用横刀挑着自己的头盔晃动,引诱对方仓促动手,好露出破绽,果然得手。被抓住长枪守兵下意识的用力回夺,那淮南选锋借力一跃,便跳上城头,飞扑下来,手中横刀当头劈下,被抓住长枪的守兵只得弃枪后退,眼看那选锋便要在城头站住脚,打开一个缺口了。
“肽!”那选锋一刀斩断斜刺来的一杆长枪,正要步步紧逼结果了对手,只觉得后腰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原来是鲁四蹲在女墙旁,正好处于那选锋的视线死角,猝起突袭,一举成功,守兵们趁势一拥而上,立刻将那选锋刺得和血葫芦一般,当场毙命。可就在这当口,后面的淮南军缘梯而上,更加残酷的肉搏战展开了。
“刘大,再咬咬牙,援兵就要上来了!”鲁四一边尽可能迅捷的挥舞着手中的横刀,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激励着身旁的同伴
“四哥,我顶不住了,你能走就走吧,别一起陷在这里,连给弟兄们报个信的人都没有了”刘大气喘吁吁的答道,他已经失去了反击的能力,只能双手举着大盾,躲在后面勉强抵挡着敌兵的劈刺。此时这一段城墙上的守兵已经所剩无几了,淮南兵正从云梯上涌了上来。鲁四和刘大本也可以逃走,但好几个一同从城外逃回的同伴都受伤倒地,无法逃走,他们这一伙人从蓼洲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情谊非同一般,鲁、刘二人稍一犹豫,便被淮南兵截住了,这下可想走也走不了。
鲁四荡开劈面刺来的一枪,刚想说话,却只觉得一阵气虚,脚底一软,赶紧用横刀往地上一撑,险些跪了下去。四周的淮南兵此时也不着急了,只是围住了他们二人,用长枪逼住了,大声嘲笑。
眼看鲁、刘二人便要沦为俘虏,任人鱼肉。只听得一声沉闷的震荡*声,鲁四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回事,便只觉得脸上一热,眼前的淮南兵便倒了一地,伸手一摸,全是血迹。一旁的刘大倒机灵得很,一下就把鲁四扑倒在地,两人成了个滚地葫芦。原来这东阳门守将眼见得这里已经被淮南兵打开缺口,手中虽有援兵,但士气低落,只怕增援上去了也会与淮南军的选锋一触即溃,反而冲动了其他部分的防线。于是他便将数张攻城用的八牛床弩掉头过来,对准缺口处发射,打算先打乱了对方阵脚,再让援军冲锋夺回缺口。却没想到神佛保佑,床弩射出的铁翅长矢不但打乱了城头淮南军的阵脚,而且还正好有一支射中了云梯,将那云梯打折了,一时间淮南军的援兵接济不上,守军援兵见状士气不由得大振,便一拥而上,竟然将那缺口给堵住了。
守兵夺回这段城墙之后,战事也一时间停滞了下来,守兵固然是疲不能兴,进攻一方得淮南兵也折损了不少锐士器械,也需要轮转休息,以备再战,鲁、刘二人和其他伤兵一起都被抬下城来,放到墙角休息,他们二人本以为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又绝处逢生,居然保住了性命,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喜是怒,该哭该笑,只是呆呆的坐在墙角下,双目朝天,半响不得言语,过了许久功夫,两人才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两人哭了良久,鲁四才觉得腹中有些饥饿,看到一旁的民夫送来粥食,便起身去舀了两碗,拿了过来,与刘大共食,两人吃了几口,刘大突然叹道:“这淮南兵好生厉害,这才不过是头两日,城壕和羊马墙便被剥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那镇海军是怎么抵挡住这些恶贼的猛攻的!”
鲁四却没有接对方的话头,只是低头吃粥,刘大却不吃粥,只是看着鲁四,眼看对方只是大口吃粥,不理自己。他终于耐不住性子,将粥碗往地上重重一顿,厉声道:“四哥,你还有胃口吃粥,总得想想后事吧!”
鲁四却好似没有听到刘大的话一般,稀里哗啦的将自己那碗粥吃完,又将刘大的那碗粥拿了起来,吃的十分香甜,倒把刘大气的哭笑不得,也拿他没奈何。
正当此时,一行人走了过来,为首的那人身披铁甲,外罩绿色披风,正是负责守卫东阳门的镇将。这一行人走到鲁四面前停了下来,前面的亲兵大声喝道:“你可是负责守丁、戊二碟口的鲁四?”
鲁四被问道姓名,不由得愕然,赶紧放下粥碗,躬身行礼道:“正是小人!”
那镇将点了点头,本来板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沉声道:“你便是鲁四,方才守城时你死战不退,才保住了东阳门不失,做的不错!”
“这不过小人的本分!”鲁四刚要谦逊几句,却被那镇将制止住,继续说道:“本将治军,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你死战不退,便是有功,若不重重奖赏,本将还如何破敌。来人啦!”随着镇将的命令声,身后的亲兵捧上了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不少铜钱,那镇将接过盘子递了过去,笑道:“这二十贯钱是赏给你的!”接着他又提高了嗓门:“鲁四力战有功,迁为左厢辛都都头,陪戎校尉,立即生效,告身文书待明日本将禀告上峰便随敕书一同下发!”
鲁四听了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躬身低声问道:“恕小人无知,这左厢一共也只有七个都,小人这个都头却是管的那些兄弟呢?”
那镇将也不着脑,耐心的一一解答道:“的确这左厢只有七个都,可淮南贼猛攻之下,有不少溃兵逃下城来,按说这些人临阵脱逃,全部都要斩首示众,可眼下城内兵力吃紧,又不能全杀了。待会我将其惩治之后,便全部交由给你,这些便是辛都了,你可要好生整治这些混球一番,知道了吗!”说到这里,那镇将拍了拍鲁四的肩膀,一副十分信重的模样。
说到这里,那镇将拍了拍鲁四的肩膀,一副十分信重的模样。
东阳门所在的那段新城乃是元和四年的洪州刺史韦丹新建而成的,在其内还有旧城,由于相传为汉代颍阴侯灌婴所建,又被称为灌城,在灌城的旧门的空地上,或蹲或坐着数百名兵士,他们衣甲不全,多半手中也没有兵器,神情狼狈,正是在淮南军的猛攻下弃城而逃的镇南军溃兵,他们逃到旧城城门,被守兵阻截,围在这里,等待守将的发落。
“见敌而退,失却队首,这都是死罪!”镇将的停顿了一下,恶狠狠的目光扫过败兵们的脸上,只见他们脸上满是绝望和惶恐,他很满意自己这个开场白的效果,暗自点了点头,才继续高声道:“但本将不是好杀之人,念在你们这些年来也没见过什么大阵仗,很多人还是第一次上阵厮杀的份上,便饶过你们的死罪了!”
听到镇将说要宽恕之词,众败兵不由的面露喜色,纷纷下拜连声拜谢,有的还失声痛哭,场中顿时乱作一团。
那镇将却好似全然没有看到这场景一般,摆了摆手,身后的亲兵便拿了数只瓦罐上来,放在众败兵的面前,众人也不知道原委,脸上都露出好奇的神色,探头探脑的交谈起来。
那镇将伸手双手下压,做了个肃静的手势,待到场中安静下来,方才继续说道:“但军中若是法度废弛,又如何上阵?我虽然免了你们的死罪,可活罪难逃,本将将对你们施以十抽一之刑。这瓦罐中有红豆和黑豆,若是抽到黑豆的,便是斩首示众,红豆的则是受十记军棍,生死自由天命。”
场中立刻哗然,溃兵们脸色顿时大变,方才那股子乐观庆幸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镇将方才所说的什一抽杀之法在古时各**法皆有,只是具体细节不同,如果军队溃散,需要以刑杀震慑士卒,逼迫其拼死作战,但又法不责众,不可能将所有的败兵全部杀掉,往往便采用这种抽签处以死刑的手段,这样一来能够给生者以足够的威慑,也让死者不敢有怨言,毕竟抽签等随机抽取的办法古代往往代表神意或者其他的神秘意志,不至于留下太大后患。
溃兵们开始一个一个的将手伸入瓦罐中,摸出一粒豆子来,若是红豆,自然是欢欣鼓舞,如蒙重生;可若是黑豆,则形态各异,有当场瘫软在地昏死过去的,有呆若木鸡,双目朝天口中念念有词的破口大骂,还有破口大骂企图反抗的,不待四周的牙兵上来,便被一旁的同伴按到在地,他们好不容易逃得死罪,可不希望又被这些死人牵涉过去,四周的牙兵手中的强弩横刀可不是吃素的。不过半响功夫,三百多名溃兵便都摸过了豆子,三十多名摸到黑豆的倒霉鬼被牙兵们两个挟持着一个,动弹不得,那镇将也不多话,伸手一挥,身后的军士便送上酒来,给那三十多人每人灌了一碗,便如同死狗一般按到在地,白光闪动便砍下三十多颗血淋淋的头颅来,齐刷刷的放在众人面前,让人一看便渗得慌。
那镇将这才领了鲁四出来,大声道:“这人也是你们的袍泽,名叫鲁四,淮南军攻城之时,同伴死伤殆尽,他死战不退,不但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还保住了好几个受伤无法后退的同伴的性命。某家治军,不但有过必罚,有功也必赏,现在,他便是你们的都头!”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溃兵的脸庞。才继续说道:“鲁四和你们一般,都是在城头守卒,可在淮南贼面前,可是两般表现。你们且想想,这些被自家人砍了脑袋的是死,那些在城头战死的也是死,可这两般死是一回事吗?你们这十记军棍暂且记下,待到退敌之后再做计量!”
那镇将说到这里,转身拍了拍鲁四的肩膀,低声道:“这三百个兔崽子便交给你了,好生整治一番,守城人手不足!”便领着牙兵们离去了,只留下鲁四、刘大二人面对着眼前三百多溃兵,两旁横七竖八的还横陈着三十多具无头尸首。
鲁四看了看眼前的景象,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头看看身后的刘大,也是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只得回过头来,嘴唇张合了几次,终于挤出一句话来:“大伙儿先把尸首入土了吧。”
新城的南侧紧靠着城墙有一块无主荒地,往日里乞丐、流民等无主尸首往往便是用苇席一卷随便挖个坑便埋了,淮南军兵临洪州城下之后,附近己方士卒民夫的尸首便埋在此地,在眼下这种情形下,棺木深葬自然不可能,许多都只是刨了个坑,再在尸首上浅浅的盖上一层土便了结了,结果往往到了第二天便被野狗闻到气味,刨出来撕咬的到处都是。在这种环境下,军士们为被斩首的同伴们挖坑埋葬,再想到自己的前途,其心情士气自然是一落千丈。站在一旁的鲁四看了,不由得暗自摇头。
“四哥,这样下去可不成呀,看这些家伙挖坑都只有这个劲头,要是登城了,淮南贼打过来,还不是一哄而散了!”刘大也不是瞎子,也看出几分端倪来了,
“少废话,有说话的力气还不滚过去抡两下锄头!”鲁四没好气的骂道,他岂不知道眼前的情况不妙,只是他在此之前最多也不过管着同伙的十来个同乡,这一下子被挪到这个位置,管着三百多人,一时间也抓不住头绪,不由得发火起来。
刘大被鲁四骂了也不生气,凑近了低声道:“四哥,我倒有个法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用!”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鲁四的眼睛都懒得偏一下,只是盯着正在懒洋洋干活的兵士们,唯恐一个没照看到,惹出什么麻烦来。
“你还记得那个自称是镇海殿前亲军虞侯的王自生吗?咱们把他请过来,以他的本事一定能制得住这帮兔崽子。”
鲁四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沉吟了片刻答道:“从和我们逃生那次来看,那王家兄弟本事是有的,只是他此次来洪州,背后的来头只怕大的吓人,我们这些小虾米掺和进去,一不小心便是尸骨无存的下场,还是算了吧。”
刘大咬了咬牙:“我也知道这事危险得很,可今天你也看到了,要是援兵上来再慢点,咱们现在就已经被埋在这里了,那天一起吃肉喝酒的兄弟,现在除了你我就算没死也是个残废了,我算是看明白了,这般耗下去,早晚是个死,与其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不如搭上王家兄弟那条线,说不定还能博出条路来!”
刘大说完之后,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鲁四的嘴巴,等待着对方的答复。鲁四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叹道:“罢了,你想去便去吧,反正也不可能在糟到哪里去了!”
吉兴商号,王自生无聊的靠在墙上,屋外传来一忙乱的脚步声,那是店主人正指挥伙计搬运着商号中的钱帛和贵重财物,想要乘着淮南军还没有对这洪州城四面包围,尽可能的将一部分财物运出去。王自生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烦躁,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投入这孤城之中,想要创出一番功业,像义父他们一样开府建衙。可世事艰难,他进得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没有半点关系的他在这洪州城中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也理不清半点头绪,这些天下来,功业没有半点眉目,可这战局却越发的对镇南军不利起来,眼看这城破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有时候自己突然想到是不是应该乘着还没到最后关头脱身为妙。
“砰砰!”随着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那个胖乎乎的管事,他唱了个肥诺,对身后做了个手势,身后两个伙计便抬了两担财物进来,管事指了指财物,笑道:“王家郎君,这些便是贵号的余款,鄙号这就和您结清帐了,请郎君过来查收!”
王自生听了一愣,走过来一看,只见那担子上都是些青绢铜钱,装得满满实实,好不沉重。这管事前些日子总是躲着自己,明显就是想要尽量拖延还款,可此时却如此一反常态,倒把王自生弄得有些糊涂了。
他正思量间,那管事突然说道:“若是郎君搬运不便,鄙号也可替贵号运出城外,不过这运费嘛?”那管事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最后的那个“嘛”字拖了好长,一双小眼盯着王自生,满是得意的神色。
王自生就是个傻子,也猜出了对方的意图了,那吉兴号的管事分明是要乘着这危急关头,胁迫王自生拜托自己运送财物出城,从中狠狠的勒索一笔。看到这胖子一双小眼里透出的得意神气,王自生不由得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幸好自己此行来不过是拿收回欠款当做个幌子罢了,否则还真的着了这厮道儿。他正想着如何戏耍一下眼前这个趁人之危的小人,外间却赶来一个商号伙计,高声喊道:“王郎君,王郎君,外间有个自称刘大的军汉要找你!”
王自生闻言不由得喜出望外,早将那两担财物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将那管事与财物落在屋中。那胖子管事看了看王自生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的财物,不屑的哼了一声:“先收起来吧,那小子迟早要着老子的道儿!”
王自生出得门来,只见刘大坐在台阶上,看到自己出来正要起身。王自生赶紧抢上前去,伸出双手扶住刘大双臂,连珠炮一般问道:“刘哥腿上伤势如何,四哥如何,弟兄们可还安好,这些日子来你们也不来看望小弟,想煞小弟了。”
刘大刚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出来,为见王自生的事情忐忑不安间,突然收到对方如此热烈的接待,立刻便被打动了,苦笑道:“这几日淮南贼攻城一日紧过一日,哪里有时间来看你,我这腿上的伤势好的差不多了,四哥也安好,只是弟兄们。”说到这里,刘大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起来。
王自生看的对方脸色便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不过他毕竟少时便披发从军,对这生死间事早就看的惯了,只是低声劝慰了几句。刘大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低声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合适说话的地方?”
王自生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低声道:“随我来!”说罢便起身沿着坊墙向东而去,拐了个弯便是一个断头胡同,进去之后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从外面看不到,正是私谈的好地方。两人进去之后,王自生沉声问道:“刘兄,有什么事情就请直言吧!”
刘大左右看看无人,方才将当天发生的事情一一叙述之后,方才小心的说道:“我和鲁四商量过了,这三百人我们是没本事管得住的,王虞候你经历的场面大,不如来出把力,把这三百人掌握住!”
“三百人!”王自生心头顿时泛起一阵狂喜,如果自己手中有了这三百兵,在这个处于各方势力漩涡中的洪州城中能做出多少事情呀。不过他还是强自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将狂喜压制在心中,竭力用镇定的口气答道:“四哥开了口,小弟自然从命,只是如今洪州形势危殆,多了这三百兵,其实倒是多了个累赘,不知四哥他那里有何打算?”
刘大听王自生话语中似乎有推脱之意,不禁有些心慌,赶紧笑道:“我也知道这事有些为难,只望兄弟你看在情分上挑起这担子来!我等便是承情的很。)”说罢便要敛衽下拜。
王自生赶紧扶住刘大,他暗想治军之道无非是厚赏严刑,自己并无威权可以凭借,要想迅速抓住这三百人,只能厚赏了,倒是那些财物来的及时,正好用在这当口上。想到这里,王自生笑道:“刘哥莫急,先回我住处,小弟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
抚州,自从那日阅兵时收到洪州来的急报,危全讽大惊失色,将王茂章等人落在高台上独自回府之后。王茂章一行人便被安置在驿馆中,只是每日里酒食招待,也无人前来搭理,与刚进城时那般处境却是截然相反。倒是从外间隐隐约约传来消息,淮南军已经大破镇南军,包围了洪州城,钟匡时那边的形势已是万分危急,抚州坊市里的米价也是一日三升,百姓们都在囤积粮食,从洪州那边过来的各种特产更是有价无市的局面,眼看便是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迹象。
“头儿,你说这危全讽到底是做什么打算?钟匡时可是他的女婿,他嫡亲女儿也在洪州城中,形势都这般危急了,他还呆着按兵不动?倒是好耐性!”周虎彪坐在院门旁的石凳上,一边擦拭着佩刀,一边向同行而来的头目抱怨道。这些日子都憋在这个小小的院子中,早已将他憋得浑身气闷,难受到了极点。
“我和你都蹲在这个半亩见方的院子里,你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那护卫头目口中也没好气,他想了想,才冷笑道:“说不定是给淮南贼给吓住了吧,也不知道主公派咱们跟着那王茂章来这里作甚,难道还指望这些家伙能成事不成?”
正在院中闲扯的两人,也没有想到他们方才无意间说出了事情的真相,淮南军在蓼洲一战中大破镇南军显示出的强劲战斗力震慑了以危全讽为代表的抚、吉、袁、信诸州的地方豪强,这些在钟传死后准备夺取镇南军节度使宝座的人发现自己的实力不足之后,便各怀鬼胎,企图连接外援,以增加自身的筹码,靠近湖南的吉州刺史彭玕自然是结援盘踞湖南的马殷,而危全讽还有些犹疑不决,既想与盘踞两浙的吕方联合,又害怕引狼入室,辛苦一番却为他人做了嫁衣,所以才将王茂章一行人安置在驿馆之中,晾了许久,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可能出兵援救在重围之中的洪州了。
杭州,自从陈象与钟媛翠那天在驿馆见过一次吕方之后,并没有像寻常来使继续住在驿,而是搬到了城外的灵隐寺中,一来那里幽静的很,往来人少,而且沈丽娘在那里生产之后,便时常去寺中朝拜,多有布施,无形之中这灵隐寺变成了吕方的家庙,吕方便是前去也不会惹人注意,不用担心淮南细作发现钟家与镇海军的这层关系。其二便是钟传崇信佛教,钟媛翠也受影响颇深,这沙门丛林自然比较受她青睐。两人在这灵隐寺中住了近一个月,每日里暮鼓晨钟,打禅颂经,倒也逍遥自在的很,可吕方就再也没有来过,虽然那方丈玄机时常过来看望,殷勤的很。这日子说来倒也闲适的很,只是陈、钟二人都是负命而来,已经见过吕方,却没有半点援兵的消息,让两人如何在这寺中又如何熬得住,尤其是钟媛翠,本来都下了决心,准备舍却自己,换的满族安康,可现在却挂在这里,好似被悬在半空中。上不上,下不下的,最是难受。
这天上午,两人用过早膳,那方丈玄机便来探望,询问饮食住宿可还合意,又说些佛家的禅语机锋。按说这方丈虽说还算不上大德高僧,但谈吐高雅,言语间又颇为识机,最是擅长逢迎,平日里也能讨得钟、陈二人欢喜,可眼下这两人早已心急如焚,如何还有心思听他的佛家故事,有趣社情。钟媛翠年纪较轻,城府还不够深,直接问道:“玄机大师,我们两人在这灵隐寺也住了好些时日了,只是王府那边却一直没有消息过来,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呢?”
玄机心中暗想:“我不过是个方丈罢了,得到的命令也只是看守伺候好你们两个,只是听命行事之人罢了,如何能回答你这种问题?”但表面上他还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笑道:“女施主莫要心焦,佛经有云:‘一啄一饮,莫非前定。’此番事情如此重大,又岂是三两日能有消息的,且在寺中安养,以贫僧所见,再过几日必有消息!”
玄机这一番话本不过是搪塞拖延之词,说的尽是些活头话,可停在钟媛翠耳中却完全是另外一般意味,此时的她便好像一个落在水中之人,便是一根稻草在手里也要死死抓住不放,偏生玄机又生的一副好皮囊,看上去满是一副高僧模样,哄得钟媛翠躬身拜谢道:“若如大和尚所言,吕相公出兵,我定重塑菩萨金身,以报恩典!”
正当此时,外间突然飞奔过来一个小沙弥,没口子的喊着:“方丈,方丈,快到大门去,大王来了!”
钟媛翠闻言大喜,连忙对玄机大礼参拜,口中连颂佛号,连刚才在一旁腹诽的陈象都又惊又疑的看着玄机,心中暗想这大和尚莫不是当真有些鬼门道,自己今后还是小心为上,莫要得罪了满天神佛,惹来什么祸事,赶紧低声念佛不止。
玄机也是又惊又喜,赶紧站起身来,对钟媛翠低声笑道:“这也是女施主心诚之故,我佛待信徒宽厚,若有所求,无不允诺。”他也知道些许钟媛翠此行来的目的,自然也想抓住机会,与这个未来可能成为吕方枕边人的重要人物撘上线,那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三人赶紧出得院来,往大门处赶去,刚走的不远,便看见一行人向这边走了过来,最前边的那人身穿紫袍,头戴黑色纀头,正是吕方,三人赶紧敛衽行礼,口中道:“小人(贫僧)出迎来迟,还请大王恕罪!”
吕方走到近前,扶起玄机,朗声笑道:“请起,请起,本王来的莽撞,方丈何罪之有。”又对陈象和钟媛翠道:“本王这些日子事务繁忙,脱不得身,让二位在这里久待了,请见谅!”
陈、钟二人对视了一眼,齐声答道:“不敢,大王百忙之中拔冗相见,已是愧不敢当!”
吕方点了点头,对玄机道:“本王此次来是有要事与这两位相商,方丈且先去安排一间清静的院子。”
“贫僧的禅房倒也还过得去,若大王觉得可以,不如便去那里吧!”
吕方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那边叨扰了!”
于是一行人便随着玄机前行,穿过了两重院落,便到了一间独立的小院子,四周只有有数丛竹林,果然清净的很,玄机领着院中僧人退下,只留下吕方带来十余名侍卫看守,禅房之中只留下吕方、高奉天、以及钟、陈四人。
四人坐下后,吕方点了点头,身后的高奉天开门见山的说道:“主公经过商议之后,决定同意钟镇南的建议,共同抵抗淮南贼!”
钟媛翠闻言大喜,这些日子一直压着她的心事一下排解开来,不由得一个“好”字脱口而出,这时她才想起既然协议已成,眼前这人便是自己的夫婿,自己这番模样实在是与礼仪不合,赶紧闭口,垂下头去,两颊已是绯红。
一旁的陈象却不是那么天真,吕方这么痛快的答应联盟之事,必然还有后文,这才是真正的戏肉所在,不过这些东西让天真的钟媛翠知道反而不美,于是他对高奉天笑答道:“大王施以援手,共抗吴贼,镇南军上下感激不尽,只是既然两家已经联盟,那如何行事自然要连同声气,这等事宜颇为繁复,不如我等等会详谈为好!”
高奉天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陈掌书所言正和吾意。”原来吕方突然决定与钟匡时达成联盟是有原因的:徐温在广陵发动兵变,囚禁杨渥,剪除杨渥亲信之后,通过在广陵担任江淮宣谕使的李俨,吕方很快就得知了详情。经过军议,镇海军上层认为在广陵的这场兵变一定会影响到淮南军在洪州前线的行动,这样一来,等待时机的方略必须加以修改,于是吕方便做出了立刻与钟匡时达成联盟,然后以共同抵抗杨吴为名迅速出兵江西,力争获得最大利益的决定,正是这个原因,吕方才这么突然的出现在灵隐寺。
钟媛翠退下之后,陈象与高奉天立刻放开了手脚,高奉天也不讳言,沉声道:“我镇海军若要出援江西,钟使君须得先将让饶州出来,以为我军的根本!”
陈象闻言犹疑了一下,低声答道:“饶州出产丰富,士民殷富,又面临大江,可否换其他地方呢?”
高奉天摇了摇头,道:“其他地方麻烦的很,而且镇海水师精锐,饶州背湖临江,又与两浙有水路相通,正是水师用武之地,我与吴贼相争,若是水师得胜,则已断其一臂了!”
原来吕方的地盘与洪州并不接壤,若要从两浙出兵洪州除了长江以外,一共有三条道路:其一是从徽州祁门出发,沿着昌江而下,过新昌、浮梁而至饶州;其二是由徽州婺源出发,延婺水而向南,有折向西,经过乐平、德兴而至饶州;其三则是由衢州玉平出发,经过横峰、贵溪、余干而在折向西面前往洪州。由于饶州和洪州旁都有河流直通鄱阳湖,有水路相通,镇海军的援兵如果走前两条路的话,不但距离要短得多,而且有水路相通,运送兵员补给方便,可以直接将水师的战船延河流而下,与淮南军的水师交战,可以发挥镇海军的水军优势。于是高奉天便以保护己方出兵的后路为由,要求钟匡时将饶州割让给自己。但是陈象并不愿意,提出以其他州郡代替,高奉天表示不同意。其原因有二,如果选择第三条进军路线,不但距离要远很多,更重要的是,太靠近抚州,容易引起江西的其他地方土豪势力的警惕,从而树敌太多,所以吕方坚持要以割让饶州作为出兵联盟的条件。
看到陈象还在犹豫,高奉天笑道:“想必陈掌书在这里还不知晓外边的情形,我家的细作已经传来消息,淮南军刚刚在蓼洲大败镇南军,生擒健将刘威,如今洪州已经被淮南军包围,内外断绝,已经是危在旦夕了!”
高奉天的话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下子把陈象给击倒了,他是在太清楚蓼洲对于洪州城防的重要性了。镇南军的水师平日里都在城东南两面的东湖和南塘之中,而蓼洲便正好堵在赣江和这两个水域的连接之处,淮南军若是得了此地,只要以浮桥相连两边陆地,便可以将镇南军的水师堵在这个死地里,而且淮南步军也可以往来于南塘之上,洪州城处于一个半岛的有利地形也就不复存在,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陈象终于下了决心,抬头答道:“也罢,不过此事干系重大,不如请贵军先准备出兵事宜,割让之事,待在下禀告我家相公之后才能定夺!”
高奉天与吕方对视了一眼,回头笑道:“也好,不过还请陈掌书与饶州守臣沟通一番,莫要起了冲突,反倒让吴贼得利!”
陈象也不是傻瓜,他自然知道镇海军提出的割让饶州的要求是趁火打劫,但此时洪州的战局已经如此,如果没有强大的外援介入,钟匡时的败亡不过是时间问题,自己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更不要说他心中怀有的私心,一旦钟匡时败亡,他就成了无根浮萍,无所依托,而镇海军就成了他的新东家,而这饶州就成为他送给吕方的投名状和见面礼了。)所以他才那么痛快的答应了高奉天的建议,并很快与高奉天敲定了行动的细节:先让陈象引领部分镇海军以援兵的名义前往饶州,借机袭取,吕方亲领大军在饶徽二州边境,以为后继。
饶州,又名鄱阳,其地多广川大谷,北接长江,西靠鄱阳湖,东接徽州山脉,南连抚州,与江西首镇洪州、江州隔湖相望,多铜铁、木材,可制舟船,自古吴楚二地交兵,此地便为孔道。淮南军攻破江州之后,大军直下洪州,而留守江州的范思从则分出偏师游弋湖中,不时登岸袭击饶州属县,而饶州此时唐宝虽然诚信爱民,但却无应变之才,若是太平年间,倒是个造福一方的循吏,可碰到这种情况,便慌了手脚,只知道加紧加固治所城墙,碰到所属县城遭到袭击,便遣兵救援,不过四五次下来,军中士卒便疲惫不堪,接着又吃了淮南军数次埋伏,死伤惨重,士卒们不由得沸反盈天,再也不愿出城迎敌,唐宝这时候也拿这些骄兵没手段,无论是重赏恐吓都没什么用处,也只得婴城自守,整日里在府中后堂焚香朝拜,指望天降福气,解决眼前的难题。
这天唐宝在后堂焚香祈告,正念的入神,突然一名亲信家人由外间走了进来,在唐宝耳边附耳低语了几句。本来还有些垂头丧气的唐宝立刻神情大变,低声问道:“你说的可是当真?”
“这等大事小人岂敢胡言乱语,府君还是快些过去吧,那帮丘八都快把西门旁的坊市给抢光了!”那家人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当真是房破偏逢连夜雨!”唐宝站起身来,低声骂道:“这帮丘八打仗不行,捣乱当真是一等一的!快,快去把府内的护卫召集起来,发放甲兵,一同去西门去!”
待到唐宝领着百余名亲卫赶到西门,那边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只见乱兵们三五成群的在坊市间穿行,手持刀剑,抱着各种财物,两厢的坊市中传来一阵阵的哭喊声,不时还有一缕缕黑烟飘起,显然这是抢劫完毕后的乱兵毁灭痕迹所为。
见到这般情景,唐宝不由得气不打一起处来,厉声喝道:“来人啦,给我把这些混蛋拿下,一一枭首示众!”
唐宝的命令却好似一块落入泥潭的石块,并没有激起什么回音,他身后的侍卫们个个畏缩不前,唐宝一连喊了几遍,众人也不过上前了七八步,离的近的几伙乱兵不但不害怕,反而挥舞着手中血迹斑斑的横刀逼了上来,大声笑骂,结果唐宝带来的这些侍卫不但不敢上前迎战,反而被吓得连连后退,倒把唐宝这个文官给落在最后面,独自面对那些恶狠狠的乱兵。
唐宝看到那些乱兵离他不过六七丈远了,一个个手持利刃,凶神恶煞,为首的那人腰间还挂着一枚首级,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鲜血一滴滴的落在地上。
唐宝只觉得一股子冰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将胸中的愤怒和勇气都给冻住了,即将喷射而出的叱喝也卡在了喉咙里。这时,最近的一伙乱兵突然停住了脚步,犹疑了起来,显然他们也认出了唐宝的身份非同小可,乱兵们的犹疑又给唐宝增加了一点勇气,他正要上前叱喝,身后却窜出来一人来,正是唐宝的贴身家人,只见他一把扯住唐宝的胳膊便死死向后拖去,一边扯还一边哀求道:“郎君莫要以身试险,这些都是些该死的囚徒,反正现在他们也抢的差不多了,若是逼得狠了,郎君受了损伤,那可如何是好呀!”
那家人力气颇大,唐宝也不是很坚持,很快便给扯了回去,那些乱兵见到这般情景,不由得胆气复壮,对着这边大肆笑骂,那些亲卫也志气沮丧,纷纷随之退去,一行人退到远处,唐宝一把推开那家人,厉声吼道:“你们有百多人,乱兵最大的一伙也不过十几人,却不敢上前交战,这是如何道理?”
众亲卫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上前解释道:“那些乱兵都是上过阵,见过血的人物,我们人数虽多,可见过阵仗的连三四个都凑不齐,一动手起来,立刻便会见分晓,那时若是一个不好,伤到了府君,我等便是百死莫赎之罪呀!”那人说到这里,众亲卫齐声应和,唐宝听到耳里,不由得又羞又恼,他自然不信这些人当真担心自己的安危才不敢擒拿乱兵,但一个事实是可以确定的,自己手下这些亲卫肯定没法对付这些乱兵,经过这件事情以后,城中那些骄兵会更加清楚的看到自己的虚弱,自己也更加不可能指挥的动他们,这可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现实。想到这里,唐宝不由得跌足叹道:“武夫跋扈,志士措手呀!”
自从那天西门乱兵之事后,这饶州的情形就每况愈下,乱兵们烧杀了两座坊市,可到了最后,将佐们也只是送来了七八枚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首级,只说便是犯事的兵卒,其余的便打了十几军棍便了了帐。唐宝虽然恼怒,但手中没有忠实能战的力量,也只得装聋作哑便作罢了。而淮南军的袭击则是一日多过一日,虽然多半只是骚扰,但在州兵出动不足的情况下,各个州县不是结团自保就是与淮南军暗通款曲,唐宝倒也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危害,与敌军暗通款曲就不用说了,各州县结团自保也是后患无穷的事情,那些团头无不是乡间豪强,这些人一旦有了名义,无不招纳部曲,修筑壁垒,像钟传、危行讽等人都是他们的前辈,唐宝虽然缺乏应变之才,但好歹也读过史书,对这的危害也是知道的,但他此时却知道困守府中,无可奈何,所以尤为痛苦。
这天,唐宝照旧在后堂焚香祷告,现在这已经成为了他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了,既然现实的环境不允许,他也只有采用这种办法来乞求超自然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标,虽然未必有效,最起码这可以让他暂时摆脱令人厌烦的现实。
“郎君、郎君,节度府陈掌书求见!”一名亲信家人走到唐宝身旁,低声禀告道。
“陈掌书?难道是洪州那边有紧要消息,否则留后又如何会连他都派来了?”唐宝皱眉思忖道,由于陈象带着钟媛翠前往杭州与吕方联盟干系重大,为防止泄露消息,陈象一行人更换服色,一路上也未曾张扬,是以虽然陈象去杭州时途经饶州,但身为饶州刺史的唐宝却不知情,还以为对方是从洪州来的。”
那家人看唐宝在那边低头思忖,半响也没有吩咐该如何行事,只得低声问道:“郎君,请问是否见那陈掌书?”
唐宝这才被家人的问话从沉思中惊醒了,抬头道:“见,自然是要见的!”那家人刚要回头,唐宝又喊住对方补充道:“让陈掌书从侧门进来,莫要引人注意,你知道了吗?”
那家人会意的点了点头,答道:“小人理会得,郎君请放心!”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那家人出去之后,唐宝在堂中变得极为不安。“陈象他过来,莫非洪州那边出了什么事情?难道城破了不成?若是洪州城破,我又该如何自处呢?”一系列的问题让唐宝越发烦躁起来,连平日里闻来颇为定神的檀香也突然变得难以接受了,他猛地一挥手,那只精美的铜香炉立刻摔落在地,溅起的香灰飞升起来,落在供奉的老子像上到处都是。颇为虔信道教的唐宝赶紧上前小心翼翼扼拂去老子像上的灰尘,低声祝祷,乞求道祖的原谅。
这时陈象随着那家人上得堂来,正好看到唐宝正在老子像前祝祷,立刻拱手笑道:“唐兄倒是好闲情,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参拜道祖,让兄弟好生艳羡!”
唐宝也听出了陈象话语中的调笑之意,但他此时也懒得和对方作口舌之争,便直接问道:“洪州那边情形如何?掌书此次来可是有留后的钧命?”
陈象闻言暗喜,看来对方并不知晓自己此行是从杭州来的,而以为自己是从洪州来传达钟匡时的命令,利用唐宝的这个误解,自己想要达到骗取饶州的目的就容易多了,想到这里,陈象脸色一阴,装出一副沮丧的模样,道:“不错,我这次来正是传达留后的钧命,只是对于唐府君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陈象闻言暗喜,看来对方并不知晓自己此行是从杭州来的,而以为自己是从洪州来传达钟匡时的命令,利用唐宝的这个误解,自己想要达到骗取饶州的目的就容易多了,想到这里,陈象脸色一阴,装出一副沮丧的模样,道:“不错,我这次来正是传达留后的钧命,只是对于唐府君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唐宝苦笑了一下,叹道:“若是洪州危急,征调饶州州兵只怕唐某力所难及,我现在只能勉强维持城内的局面,要他们去洪州去讨贼却是万万不能。”
“莫非饶州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唐宝这他本是个城府颇深的人,但些日子困在府中,拿那些乱兵没有什么法子,早就闷了一肚子的苦水,这下碰到陈象“这个从洪州来的使臣”,下意识的便将其当成了倾吐的对象,将腹中的苦水倒了出来:“陈掌书呀陈掌书!你在留后跟前又哪里知道我在这饶州的难处呀!这帮子老革打起仗来一无是处,被吴贼打得稍一接触便输的一塌糊涂,结果便一个个躲在城中当缩头乌龟,只知道骚扰百姓,谁也那他们没啥办法!你当我喜欢整日里躲在后堂焚香祷告呀!我这全是被他们逼得呀,前几日那帮子恶贼将西门内的坊市烧抢一空,我责问下去,却只是送了几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首级充数,里面居然还有女子的,分明是杀良抵充的!”
听了唐宝的一大堆抱怨,陈象不由得心中暗喜,他来之前暗中准备的一大堆说辞看来都用不着了,这唐宝既然现在处于这般境地,外有强敌,内有骄兵,再无别的选择,自己就算送上一杯辣椒水,他也得捏着鼻子喝下去了。想到这里,他禁不住轻笑了两声,道:“这般看来,陈某此次前来倒是救了唐府君的急了!”
“当真?快快说来!”唐宝又惊又喜的问道,声音都不禁颤抖了起来,右手拿着的拂尘也下意识的丢到一边去了,他虽然颇为崇信道教,但好歹也是熟读经卷的儒生,“鬼神之事敬而远之”的道理还是懂的,又怎么会真的把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上,只不过现在实在在现实中找不出办法,才借助这个逃避现实罢了,现在听说有了希望,自然又将什么教祖鬼神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陈某又岂敢虚言诓骗!”陈象笑道,一边坐下一边接着说道:“不过某家此次不是从洪州来,而是从杭州来的!”
“杭州?那不是镇海军吕方的地盘?”唐宝愣了一下,他也不是个糊涂人,立刻从陈象的话语中感觉到一股异样的味道:在洪州遭到围攻,危在旦夕的关头,陈象身为钟匡时的头号心腹,却跑到杭州去,其间的隐情实在是耐人寻味呀!想到这里,唐宝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问道:“陈掌书不必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事情,还请明言!”
陈象见唐宝如此作态,心知对方心中已经生出疑念,暗悔自己方才有点得意忘形,竟然将自己的底牌那么快就托了出来,赶紧定了定神说道:“我这次前往杭州,乃是受了留后之命,与吕相公商讨联盟一同对抗吴贼之事,而且留后还将亲妹嫁给吕相公,结为姻亲。镇海军吕相公已经应允,派出援兵前往洪州,我这次来便是与唐府君商议镇海军援兵的事情的!”
“糊涂!”唐宝霍的一声站了起来:“糊涂!留后年纪轻,经历的事情少,也就罢了,你陈象也是先王老臣子了,怎么不出言劝阻呢?还在中间掺和着,把郡主都嫁给吕方那厮。吕方是什么人物?这分明是借途灭虞之计,打我这饶州的注意,若是让他把手伸到江西来了,这镇南军哪有人是他的对手,只怕过不了几年,整个江西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唐府君所言有理,那吕方的确并非善类!只是,”陈象并没直接反驳唐宝的言辞,而是轻轻的绕了个弯子,接着说道:“可眼下形势危殆,唐府君应该有听说洪州战局,吴贼有了钟延规那个内贼的接应,连战连胜,洪州城已经四面皆围。抚州危全讽、吉州彭轩那几个老匹夫都拥兵自重,观畔待变,留后新继大位,手下没有得力的部属,若是没有得力的外援,还能有什么办法?”
唐宝被陈象这一番辩驳堵得半响说不出话来,的确正如对方所言,钟匡时的最大问题就是继位时间太短,没有足够的威信来控制镇南军的其余州郡实力,在外敌入侵的情况下,那些钟传的旧日部属都在坐山观虎斗,于是淮南军就可以放心大胆的对洪州这样的大郡围攻,在这种情况下,除非钟匡时能够在野战中击败对手,否则就只有指望能有援兵了,在唐末五代这种年头,援兵和敌兵本来就是差相仿佛的,吕方固然不是好相与的,马殷之流也差不多,陈象的选择固然不怎么样,可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虽然如此,可也不能求吕方的援兵呀,这岂不是赶走一虎,又来了一狼吗?”唐宝终于憋出一句话来,颓然坐下。
“吕方是狼不假,可若是让吴贼攻破了洪州,难道你还能守得住这饶州不成?再说就算吕方有不轨之心,可眼下吴贼势大,他若是与我方交恶,只怕也难以独力支撑,所以对于吕方来说,最上算的是和我方联合,共抗吴贼,而不是破坏了两家关系,以至于被吴贼各个击破。”陈象细细的将利害向唐宝剖析开来,到了最后低声道:“府君你现在难道能够控制住这饶州吗?在这乱世里,若是你将此地献于吕相公,与共与私都有大利呀!”
听到这里,唐宝沉吟了起来,陈象话语中的意思很明白,反正你现在也控制不住这饶州城,这饶州城就和火药桶一般,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那些乱兵今天能在西门抢劫坊市,明天就有可能冲到刺史府中砍掉你的脑袋,要知道唐末藩镇作乱时,第一个被杀的往往就是该州郡的守臣和那些高级军官。不如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吕方,还能换的不少好处来,至少一个节度副使是跑不脱的,吕方就为了千金买马骨,做给天下人看,也不会亏待了唐宝,相比现在他整日里躲在后堂上焚香祷告那简直是相判云泥了。
“你这般说也有道理,只是眼下在吴贼骚扰之下,饶州各地豪强四起,纷纷聚团自保,只怕未必会遵本府的号令呀!”唐宝听到这里,说话的口气也和缓了下来,显然他的心防已经松动了,不复方才那副坚决模样。
“这倒无妨,只需你修书一封即可,其余的自有吕相公安排。还有,府君你不是对那些骄兵悍将没什么办法吗?吕相公此次派了百余精兵与我同来,不如我们设计一番,给那些家伙一个好看!”
“百余人?”唐宝不禁有些犹疑,低声问道:“是不是少了点,我府中也有数百护卫,可却拿那些乱兵没奈何,这就百余人,饶州城中州兵就有四千余人呀!”
陈象见唐宝这副模样,傲然笑道:“那又有何妨,这百余人可都是百战之余,又岂是你那些摆摆仪仗的护卫可比。城中乱兵虽多,但魁首却只有几个,只需找准机会,一击得中,自然便能一举成功,否则若是变起,我可只有孤身一人,府君可是一大家子,那时可就悔之莫及了!”
“一大家子,悔之莫及!”唐宝闭上双眼,喃喃自语道,眼前不由得浮起了那天西门坊市被乱兵劫掠的凄惨景象,惨叫声、火光、乱兵得意的狂笑汇成了一片,那被系在腰间的首级的面容变幻,依稀正是自己爱子的模样。唐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猛的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唐宝猛的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道:“也罢,唐某此番便任凭陈掌书安排,要如何行事,还请掌书吩咐!”
“不敢当!”陈象赶紧让开身子,不敢受唐宝的大礼,低声道:“首先还请府君开出文书,让陈某随行军士入城,安排隐秘地方歇息,然后找出那些乱兵中的头目中间,找个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唐宝脸上露出难色,低声问道:“进城不难,只是乱兵混杂的很,如何能找出其中的头目呢!”
陈象胸有成竹的笑道:“这又有何难,陈某这便献上一计,彼辈自然会冒出头来!”说罢他便站起身来,走到唐宝耳边附耳低语。过了半响,唐宝跌足笑道:“陈掌书果然足智多谋,唐某佩服万分!”
饶州西门,乱世中的百姓是一种恢复能力极为顽强的动物,经过上次乱兵之后,不过七八天的功夫,被烧杀过了的坊市便被百姓清理的干干净净,离散的百姓又回到故里,临街的店铺又开了张做起了生意,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依旧是旧日模样,只有墙角等小处还有星星点点发黑的血迹,还能让人想起七八日前的惨烈景象。(_泡&)
一伙军士结伙当街而过,自从他们败给淮南军之后,便屯守在城门附近的军营中,都指挥使、都虞候等军官们不但不约束军士,反而故意放纵他们以收揽人心,三操两练自然也是没有了,结果饶州城内尤其是四门附近的区域经常可以看到三两成群的军士闲逛,有些城中恶少也扮作乱兵模样,横行不法,城中官吏也不敢惩治,治安自然是每况愈下,七八天前的西门附近的那次事件不过是寻常事罢了。
道旁一个黑衣汉子拉着乱兵的衣袖,苦苦哀求道:“军爷,蒸饼您拿走即可,可把铜钱留给小人好吗?小人可是指望着这些钱来养家糊口呀!”
那乱兵手中抓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近百文铜钱,正是那买饼汉子一上午所得,被那乱兵顺手一把夺走,那买饼汉子做的是小本生意,做一日才有一日吃的,吃了饼不给钱也就罢了,可要是连这些钱都给拿走了,这生意便做不下去了,全家老小只有饿死的份了。是以他虽然满心害怕,可还是死死拉住乱兵衣袖不放,口中苦苦哀求。
那乱兵只是不理,用力一扯,只听得“叱”的一声,手中一轻,低头一看,原来衣袖已经被那买饼汉子扯破了好大一块,那买饼汉子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吓得连求饶都不敢,只是呆呆的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众乱兵见状,纷纷起哄取笑起来。那乱兵被同伴取笑,不由得越发着脑起来,飞起一脚踢在买饼汉子小腹,将其踢的口吐鲜血,委顿在地。那乱兵又上前一阵拳打脚踢,将其打得伏地不起,方才起身准备转身离去,却只觉得脚下一紧,回头一看又是那买饼汉子,已经被打的处于半昏迷状态,可还是死死抓住裤腿,口中喃喃恳求道:“铜钱!铜钱!”
那乱兵见状也觉得没啥意思,扯了几下,也脱不开对方的死缠,只得将夺来的铜钱随便扔了一点丢在那买饼汉子头上骂道:“钱给你了,快快放手!”
说来也奇怪,那买饼汉子明显已经是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可听到铜钱落地的声响,立刻便放开乱兵的腿,爬着去捡地上滚落的铜钱。那乱兵此时也败了兴致,也懒得再去找对方的麻烦,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听到身后有人喝道:“站住,都给我站住!”
乱兵们转过身来,只见十几个身着黑衣的汉子朝这边走过来,手上提着长棍,有几人身上还背着弓箭,为首的那人手扶腰刀,神色凝重,沉声喝道:“尔等当街抢劫,殴打良民,还如同没事人一般走了,莫非这饶州城没有王法了不成?”
乱兵们看那为首汉子的眼光怪异的很,好似看一个傻子一般,其实也难怪他们这般,这些日子来他们在这饶州城中已经横行惯了,不要说当街抢百把文钱几个蒸饼,就是进屋杀人,淫*人妻女也无人敢多言半句,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伙人来管闲事,乱兵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打人那乱兵打了个哈哈,狂笑道:“王法?在这饶州城中老子就是王法,你们是什么玩意,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出来说话了!”
“好大胆子,竟敢口出狂言,某家乃是刺史府贼曹,统领弓手捉拿城中盗贼,尔等还不束手就擒,难道还要我等动手不成?”那为首汉子厉声吼道,身后的弓手们也纷纷散开,隐然间已经形成了对这些乱兵的包围之势。
“贼曹!弓手!”那乱兵狂笑起来:“就凭你们也敢来找咱们的麻烦!当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此时他与那贼曹相距不过七八尺远,那乱兵突然拔刀由下撩了上去,他这一刀颇为阴毒,眼看就要把对方卸下一条大腿来,却只觉得右臂一痛,接着整个人便腾云驾雾的飞了起来,痛得昏死过去。
那乱兵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旁人却看的清楚:原来正在他拔刀偷袭的时候,对手却抢上一步近了身,不但避开了他的刀锋,而且将他的右臂夹在了肋下,接着顺着那乱兵的势子,一绊一送,便将其跌了个脆响,连右肩都脱臼了。这贼曹的动作又快又准,和打闪一般,偏生又和对手的招数丝丝入扣,仿佛是事先排练好的一般,漂亮之极。众乱兵见他如此身手,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摆开阵势,如临大敌一般。
那贼曹却不慌张,也不拔刀,笑道:“怎的,要一起上吗?也好,兄弟便在这里接着了!”说到这里,后退了半步,摆开了门户,做了个迎战的架势。
众乱兵对视了一眼,为首的一人冷喝道:“你到底什么人,好俊的扑手,某家可不记得刺史府中有你这号人物!”
那贼曹笑道:“我说是缉拿城中不法之徒的贼曹,你们又不信,让你们上前动手,你们也不敢动手,也罢,来人啦,让这帮丘八看看弓手们的厉害!”
随着那贼曹的喝声,乱兵两侧的坊墙上各站起了十余名弓手,手中都s持着长满了弦的强弩,锋利的箭矢对着当中的乱兵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这帮乱兵们顿时脸色惨白了起来,两边的弩手相距不过三五丈远,被夹在当中的他们就算有天大本事,在二十多张强弩的攒射下,也只有死路一条,想不到这贼曹手段如此毒辣,竟然连强弩这种军国之器都搬出来了,他们输得倒也不亏。
“怎的,你们还不丢下兵器,束手就擒,莫非还想跑不成?”那贼曹冷笑道,仿佛是为了加强他的威胁的真实性,墙上的一名弩手扣动了机牙,一只弩矢立刻钉在为首的那名乱兵的脚前半尺之地,深深没入土中。
为首那人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般,迅速的收回了脚步,毫不犹疑的丢下了手中的兵器,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一点点的反抗表现甚至犹疑都会惹来杀身之祸。其余的乱兵们也飞快的丢下了兵刃。贼曹身后的弓手们一拥而上,将其一一捆绑起来,用绳索串好了以后,那贼曹留下一人沉声道:“你快些回军营去,告诉你家指挥使,让他来刺史府领人吧!”
半个时辰后,刺史府门外,大队的士卒便在一个黑甲将佐的指挥下蜂拥而至,此人姓米名高,本是饶州军马排阵使,被淮南军打败之后,唯恐唐宝治罪,便愈发放纵士卒,以此来自保,饶州城中各部州兵中便数他下辖的七百人军纪最差,这次所惩治的乱兵便是他的手下。当他得到逃回报信的手下的消息后,不由得又惊又怒,立刻点齐了三百人赶往刺史府,想要将那些手下要回来。
米高站在大门外,只见刺史府大门紧闭,外间也空无一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府内的唐宝此时肯定已经知道了乱兵已经来到,摆出这副模样,倒是奇怪得很。
“将军,大门紧闭,让弟兄们把门撞开吧!”校尉指着刺史府门前的台阶道,这些台阶都是用四五尺长的长条青石铺成,正好可以用来撞击刺史府门用。
米高打量了一会府门,犹豫了一下,答道:“不可,怎么说这也是饶州的治所,若是撞坏了不好看,你先去敲冤鼓,若是没人开门,派几个弟兄翻墙进去把大门打开了就是。”
“喏!”那校尉颇为讶异的看了米高一眼,转身领命而去,他却不知道米高心中另有算盘,他虽然不惧怕那个手中无兵的刺史唐宝,可这饶州城中掌握兵权的还有都指挥使,都虞候二人,他们手中的兵力比他米高还要多,若是在这里给他们落下了把柄,岂不是麻烦的很,不如将这些表面功夫做到了便是。
那校尉跑到冤鼓旁,用连鞘的刀当做鼓槌,敲了十余下,门内也没有动静,他正准备去叫几个手下翻墙开门,却只听到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听到吱呀一声,一旁的小门被打开了,探出一个青布包裹的脑袋了,看了一眼又缩回去了,显然被外间的大阵仗给吓住了。
“你这厮莫走!”那校尉一看急了,抢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将其拖了出来,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唐府君在哪里?被捉去的军中袍泽关到哪里去了?”
那汉子早已被吓得瑟瑟发抖,颤声答道:“小人是府中护卫,府君在后堂,至于什么袍泽小人也不知道在哪里!”
“哼!”那校尉冷哼了一声,他先前逃回的败兵所言,对手十分厉害,来时还准备动手好好厮杀一番,现在见了刺史府护卫的模样,胸中满是不屑之意。一把将那汉子推倒在地,走回米高身旁禀告道:“将军,这厮也说不清什么,不如我等直接到唐府君那边,先将被抓去的儿郎们索要回来再做打算如何?”
米高稍一思索,将得失利害盘算了一番,便下令道:“也好,你我带百人去见府君,其余的便在外间休息吧,免得落人口实,说我们胁迫上僚!”
“喏!”
米高领兵进得府来,一路上暗中思索:在眼下局势还不明朗的时候,作为统兵最少的自己,还是谨慎行事为上,但也不能将那些乱兵弃之不顾,否则自己在营中的威信便要毁于一旦,看来只有采用尽可能不粗暴的达到自己的目的才是上策,待到了后堂前,米高已经打好了算盘,只等着与唐宝商谈了。
“米将军,你带着这么多军士持甲兵进府,到底意欲何为呀!”唐宝站在阶前,高声呵斥道,只是颤抖的衣摆还是曝露出了他内心的忐忑。
米高冷笑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军士止步,上前两步敛衽行礼道:“末将为何而来,难道府君还不知道吗?今日西门外的那二十余名军士现在在哪里?”
唐宝侧头看了看一旁着青衣打扮的陈象,见对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才沉声道:“他们当街抢劫,殴伤良民,自然要依法处置的!”
米高眉头一跳,险些就要发作起来,只是想起都指挥使和都虞候两家,不愿授人于柄,于是沉声道:“他们乃是我下辖军卒,若犯了法度,自有军法处置,府君请将他们交给末将,末将自会秉公处理!”
唐宝闻言一愣,他也没想到米高居然跟自己文绉绉的谈管辖范围这种律法的事情,他本来打算和对方争执几句便假装屈从,借机麻痹对方,然后再对付。可米高的回答完全处于他的预备范围之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居然愣住了。
一旁的陈象见状不由大急,也顾不得曝露行迹,上前一步笑道:“既然如此,请将军上堂稍待,一会儿便将军士解来转交!”
米高上下打量了一下陈象,看其打扮应该是刺史府中的属吏,便冷笑一声,自顾上得堂来,唐宝也随之向堂上走去,那校尉领着数名米高的亲卫正要随之上堂,陈象笑着伸手拦住道:“这里是刺史府的后堂,若是让兄弟们持刀舞杖的,只怕不好看吧!再说堂上堂下也就七八丈距离,这么多军士围着,在这刺史府中,还能有谁伤着米将军不成?”
那校尉看了看堂上,除了两名婢女以外,空荡荡的只有米高与唐宝二人,不禁犹豫了起来,米高听到陈象的话,也不想在这些事情上与其争执,沉声道:“罢了,你们便在下面休息一下吧!”
那校尉应了一声,便领着众军士在堂下的空地歇息,陈象招呼了两声,数名仆役便搬了两个大桶上来,里面装的都是茶水,众军士此时都有些渴了,赶紧上来舀茶水喝,喝罢了水便四散坐下,那校尉也懒得约束,自去寻了个荫凉所在歇息。
米高在下首坐下,等了一会功夫,见外间没有动静,不由得有些不耐烦了,便拱手道:“怎的还没有送来,唐府君莫不是戏耍某家吧!”
唐宝强笑道:“将军说笑了,本府又岂会戏耍,想必是路上碰到了什么事情,本府再派人催促一下便是。”说到这里,唐宝高声道:“来人,快去催促一下,莫让将军耽搁久了!”
米高见唐宝如此,虽然有些不耐烦,倒也不好发作起来,好歹人家也是一州刺史,如非必要,也不要闹得太难看了。便坐下来安坐。可过了半响功夫,还是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他再也忍耐不住,正要再次开口催促,却听到堂下一阵人声,依稀正是自己带来的军士的声音,赶紧站起身来,向堂外走去。
米高刚走了两步,堂下却冲上了两人来,手持横刀,满脸杀气,他眼见不妙,掉头就跑,却被一旁伸出的腿绊了一下,摔了个跟斗,还没站起身来,便被追兵赶上,按在地上,寒气逼人的刀法架在后脖上,吓得他连声喊道:“莫杀我,莫杀我!”
米高被捆得结结实实,一把提了起来,看到唐宝与陈象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又急又气:“唐宝你这是作甚,堂下都是某家的心腹,快快将本将军放了,否则定然给你好看!”
“好看!”陈象冷笑了一声:“让米将军出去看看外间情形吧!”
陈象话音刚落,那两人便将米高一挟,便推出了堂外,只见,四周站满了手持军器的士卒,他刚刚留在堂下的百余人军士已经被缴了军器,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一股股臭气扑鼻。
米高看到那校尉就在躺在一旁,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禀告将军,我们刚刚喝了些送来的茶水,结果不久便个个腹痛如绞,正好这些敌兵围了上来,大伙儿便……!”说到这里,那校尉再也说不下去,惭愧的低下了头。
“将军莫要责怪,某在他们的茶水里放了不少巴豆,所以他们自然会肚痛如绞,遗矢满地,这样自然无法御敌啦!”陈象走到米高身旁,好整以暇的解释道。
“你!你!你!”米高盯着陈象,双目几欲喷出火来,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只怕陈象已经死了几十次了。陈象却好似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对方满含恶意的眼光,笑道:“莫不是将军要询问某家的姓名,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说到这里,陈象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袍服,拱手行礼道:“在下姓陈名象,乃是镇南军节度掌书记,见过米将军了!”
“镇南军掌书记?陈象?”米高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在脑海搜索许久,眼前这个笑吟吟的男人的终于和记忆中的某个形象重合了起来,米高脸上的表情立刻由愤怒变为恐惧,接着变为讨好,扑倒在地哀求道:“小人治军不严,聚众闹事,挟持上官,还望宽恕!”
陈象满意的点了点头,事情正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虽然现在自己手头上真正顶用的也是吕方交给他的一百五十精兵,不要说控制全饶州城,若是动起手来,只怕连眼前这米高留在府外的乱兵都应付不了,可他故意先施计拿下此人和入府军士,然后再亮出自己的身份,故意给对方造成自己一种假象:自己的被擒拿不过是正在开始的一系列行动的一个小部分,整个饶州城已经或者即将落入陈象手中,与其反抗,不如想办法反戈一击更为有利。
“治军不严!聚众闹事!挟持上官!”陈象故意将语速放慢,一字一顿的说道:“你说说依照军法,应当如何处置?”
米高此时已经汗流满面,陈象的话语就好像一柄铁锤一下下的敲打在他的心上,他磕头如捣蒜一般,哀求道:“末将知罪,还望陈掌书饶命!”
“饶命?”此时的陈象脸色如铁,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一般,在米高身前来回踱步,突然一脚将其踢到在地,厉声戟指喝道:“这三样都是死罪,连妻子都要没入官府为奴,你还敢说要饶命?”
陈象那一脚正好踢在米高的鼻子上,顿时鲜血横流,米高赶紧爬起身来,却是不怒反喜,他已经听出了陈象话语中的深意,对方明显是没有杀自己的意思,否则又何必在这里和自己废话,直接拖出去砍了就是,赶紧连声喊道:“小人愿意戴罪立功,请掌书恩准!”
听到对方这般回答,陈象的脸上终于又露出笑容:“你说要待罪立功,也好,你且说说当如何立功,来抵过你的三项死罪呢?”
此时的米高脑子转的飞快,他知道自己的生死便系于一线,如果不能够显示出足够的利用价值来,对方是不会可惜拿自己的脑袋来维护军法的威严的。
“我可以把都指挥使还有都虞候他们全部诓来,然后一举擒获,还可以将我营中的不逞之徒一一列出,好将其一网打尽!”米高突然福至心灵,高声喊道。
陈象心中暗喜,脸上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冷笑道:“大军已经进城,他们若是识相,倒也罢了,若是不识相,也不过是反掌之事罢了,正好拿来为后来者戒。”说到这里,陈象便转过身去,背对着米高,对唐宝使了个眼色
唐宝会意,做出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样:“陈掌书,虽然大军已经进城,雷霆之下,彼辈自然束手就擒,但天威之下,难免伤了无辜百姓,岂不是违逆了留后爱护百姓之意?”
米高被陈、唐二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弄得没了方寸,本以为是必死的局面,突然听到唐宝所言好像是挽救自己的,赶紧膝行两步,急声道:“府君所言甚是呀!小人固然该死,但请掌书看在城中百姓无辜的份上,给末将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吧!”说罢便连连磕头,如同捣蒜一般,青砖地面上砰砰作响,倒是没有作伪。
陈象装出一副犹豫的样子:“本官也不是好杀之人,‘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的道理还是懂的,只是此时城中关系错综复杂,若是一个不小心,反倒为其所害,不如‘乱者既斩’,与其一路哭,不如一家哭的好!”
米高听出陈象语意松动,赶紧强声说道:“末将乃是朝廷经制将佐,本无意如此,只是属下狂悖之徒颇多,无力制衡,才成了这样一般局面,掌书若是信得过,小人立刻将营中贼首姓名一一列出,写信招来,只需将他们除去,余者必不能为患!”
陈象冷笑道:“我又如何知道你写的是不是贼首,岂知不是你随便写些姓名来欺骗本官,诓我等放你归去,再做谋划!”
米高连声喊起撞天冤来:“小人如何敢尔,堂外有百余人,掌书大可随便择三五人询问即可,若有差池的,便可斩去小人首级便是。”
陈象与唐宝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办法不错,他们也知道时间紧迫,若是府外的随从军士发现不对,鼓噪起来,便大事去矣。陈象便唤人取来纸笔,让米高写信,待到写完了,便按他先前所说,在外间挑了四五个军士,随便挑了六七个人问了,果然都是营中平日里桀骜不驯,聚众闹事的不逞之徒,这才派人到了府外,只说唐刺史有赏赐,唤他们进来领赏谢恩。那些人倒也没啥怀疑,毕竟平日里唐宝手中也没有可用的兵力,每日里都是躲在后堂焚香祷告,这是已经传遍整个饶州城的笑闻,只道是在米高的威逼之下,破财免灾,米高则正好哪来做顺水人情,收买他们这几个心腹,实在没有想到这乃是杀头的毒计。待到到了后堂,看到先前进府的百余人护兵被人用长索串了,委顿在地,发现情况不对,早已来不及了,陈象一声令下,随行的军士立刻围了上来,四五个伺候一个,按到在地,不由得分说,悉数斩杀,呈上十余枚首级上来。
刺史府外,剩下的那四百人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可除了中途有使者出来招了十余人进去,再就无人理睬,连半杯茶水也无人送出来。时间一久,军士便慢慢松懈了,解下衣甲坐在地上歇息,军器弓矢更是丢的到处都是,毕竟米高为了收揽人心,对于军纪也自然弛废了不少,都头十将们也懒得弹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躲到荫凉处歇息,至于刺史府中的米高,并无人关心,毕竟他带着百余护兵进去,若要拿下,岂能没点动静。
众兵丁正在府外候着,突然听到门内一阵脚步响动,接着便听到一阵让人牙酸的摩擦声,大门便被推开了。一般像这等官府正门除非遇到有上官前来都不开启,一年都开启不了几次,府内人员平时出入都是从侧面的小门。众人正诧异间,从府内涌出一队队披甲持矛的甲士来,席卷了过来。众兵措不及防,又无军官指挥,纷纷后退,不一会儿便被这些甲士逼到了坊墙之前,挤成了一团,许多人连丢在地上的军器都来不及捡起来,赤手空拳的站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些甲士将众人围住了,并没有接着进击,前面的第一排士卒蹲下,矛尖斜指向上,第二排平指,第三排的则是手持强弩,锋利的箭矢对准了拥挤成一团的乱兵们,整个行动并没有常见的都头的发令声,却无声而又迅捷,显然这是一支久经行伍的精兵,绝非一般的乌合之众可以比拟的。
由于其中的不少头目骨干刚才都被叫进府内了,这些乱兵的指挥体系被打乱了,所以一时间也无法形成合力,只是目瞪口呆的眼看着自己被包围,却没有人敢领头反抗,过了半响,才有一个头目大着胆子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是米排阵使的护兵,都是自家人,我家将军在哪里?”
包围的甲士们却没有回答,一双双没有感情的眼睛盯着他们,仿佛是在看着一群死人一般,那开口说话的小头目咽了一下口水,再也说不出话来,这时门内走出几个人来,一个眼尖的乱兵看到米高正在当中,赶紧高声问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呀?”
米高脸色苍白,一声不吭。陈象咳嗽了一声,高声道:“尔等乃军中吏士,受饶州百姓恩养,就应该外御敌寇,内平盗贼。但你们却挟持上司,欺凌良民,横行霸市,滥杀无辜……”
包围之中的乱兵们被陈象连珠炮一般的罪名给打晕了,一时间居然忘了出声,机灵点的再联想起被叫进府中的那十几个人,还有眼前米高那副模样,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了,只是被甲士逼得挤成一团,施展不开手脚,虽然心急如焚,可也没有奈何。
这时陈象已经将罪名说的差不多了,“念在尔等愚昧无知,为奸贼所欺,情有可悯,若反戈一击,尚可恕罪,否则天兵一到,自然玉石俱焚……”
众乱兵虽然都是些粗人,对于陈象口中那些文绉绉的词语不太懂,但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显然并非什么善类,几个胆大的开始煽动身边的同伴准备起事,只听得一阵弦响,接着便是一阵惨叫,那几名士卒仰头就倒,头上已经多了一支弩矢,正是刚才煽动同伴之人。
众乱兵一阵耸动,可是在锋利的矛尖面前,又没有统一的指挥,很快又被逼成了一团。陈象轻击双掌,身后走出十几名刺史府中的卫士,这些脸色惨白的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长矛,矛尖挑着一枚首级,正是方才被引进府中的人。
米高身后的军士捅了一下他的背后,他踉跄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依照先前嘱咐的话喊道:“兄弟们,快放下兵器吧,洪州大军已经进城了,只有反戈一击才是活路呀!”
乱兵中顿时乱作一团,有的胆小的丢下手中武器,有的胆大的则大声的叫喊,乱糟糟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但绝大多数人则是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听米高的命令放下武器,还是群起放抗,将命运抓在自己手中为好。陈象见状,心知眼前便是紧要关头,若是有人振臂一呼,只怕立刻便是一番混战,他灵机一动,从怀中取出钱囊,抓了一把掷入乱兵从中,高声道:“得钱者不杀!”
铜钱落在众乱兵们头上,许多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外围的甲士们也齐声重复着“得钱者不杀!”的喊声,几个机灵的已经低头抢过一枚钱币,丢下兵器向外跑去,甲士里在军官的指挥下让开一条缝隙让其通过。看到这铜钱真的可以作为保命的凭证,乱兵们立刻低头抢夺起来,捡到钱币的便狂呼着丢下兵器向外跑去,就算有几个还想负隅顽抗的看到这般情景也没奈何,只有低头去捡钱的下场,不过片刻功夫,外间的近四百人便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只留下散落一地的刀枪盔甲。
看到手下的乱兵都放下军器,被陈象忙着打乱编制,重新分配军官,米高不由得有些肉痛,在这乱世里,兵不但是权柄,更是财富,自己手头上这点兵权如果被夺去,再想拿回来便是千难万难了,可转念一想,此番大变中能够保住性命便是祖宗保佑,又不禁忐忑不安起来。
陈象吞并这些乱兵之后,立刻取出府库中的财帛,赏赐给最先弃兵头像的四十个人,又斩杀了负隅不降的数人,恩威并施,然后才将这些乱兵重新打散,分别编入王府亲卫和带来的镇海军甲士中,分配停当后,才派人送信到都指挥使和都虞候那边,只说米高部属触犯了军法,,请二位前来商议如何处置。这两人都已经得到了米高领兵包围刺史府的消息,以为正是个好机会一箭双雕,架空唐宝同时剥夺米高的手中兵力,却没想到陈象早已有了安排,这两人刚刚进得府来,大门便在身后闭合,接着两厢便是箭如雨下,如林般的长矛冲杀过来,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转眼工夫,两颗血淋淋的首级便悬挂在刺史府门前,首领被杀,又是大军已经进城的谣言四起,群龙无首的乱兵并没有形成有组织的抵抗,很快就放下了武器,整个饶州城在第二天就全部落入了陈象的手中。
洪州,东阳城,经过数日的苦战。早已是另外一番情景,城墙外羊马墙、壕沟等障碍物早已被清理干净,壕沟中,墙角下,四处横陈着军士和民夫的尸体,其间散落着损坏的攻城器械,在战斗的间隙里,城墙外的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不时跑过的野犬,撕咬着尸首,不时警惕的抬头察看四周的动静。
城墙上疲敝的守兵倚靠在女墙上呼呼大睡,这几天的猛攻,淮南军的攻势昼夜不息,一浪高过一浪,已经将镇南军的守兵的精力压榨的干干净净,主将钟匡时每日里只是躲在府中,也不出来激励士气,若非这些守兵家人妻小都在城中,破城之后便是玉石俱焚,只怕早就有人打开城门向淮南军求降了。
王自生捡起旁边的半块胡饼,咬了一口。这饼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天了,又冷又硬,险些将他的牙齿磕下来一颗。他绝望的将放下饼,口中喃喃的骂了一句。
这时一旁递过来一只陶碗来,王自生抬起头来,是一张同样疲敝的脸。“这饼太硬了,得弄碎了再用水泡着吃!”说话那人接过那半块胡饼,拔出腰间的小刀将其切碎,丢在碗中,又倒了点水进去,用小刀搅了搅,将陶碗递给王自生:“来,这样就好多了!”
王自生接过陶碗,拿了一块塞入口中,果然浸透了水的饼要软多了,虽然还是粗粝的很,但总算可以入口了,他满意的笑了笑,将陶碗放到了两人的中央,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对面那人也拿了一块,于是二人便你一块我一块,不一会儿便将陶碗中的碎饼吃完了,连水都没有剩。
“郎君,你这一身功夫俊的很,可行事却不像是行伍历练出来的,应该是将门子弟吧?”那人吃罢了饼,低声问道,
王自生哑口无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对答,中国有俗语说“好男不当兵!”这固然是说战阵上的厮杀危险,更多的却是说当兵的苦楚。行军打仗时,底层士卒必须背负着军器盔甲,辎重食粮,到了营地还得挖土掘壕,伐木烧水,没有片刻休息,更不要说吃的行粮更是难吃到了极点,粗粝无比,时常三两日也未必能吃上一顿饱饭,便是最穷的佃户只怕都胜过了。王自生虽然很小便在军中,战阵娴熟,但毕竟身为王佛儿义子,又是在吕方的身边做事,那些底层士卒的苦楚自然是经历的少,结果被这等老行伍一眼就辨认出来了。
那军汉见王自生没有回答,知道是对方默认了,便接着说道:“这几日的情况您也都看到了,吴贼的攻势一日胜过一日,城外的屏障也给填的差不多了,他们有那么多船只,若要拆了打制攻城器械,怎么也用不完,咱们却有两人没有援兵上来了,这般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呀!”
王自生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军汉,只见他腰背有点佝偻,须发斑白,细看却只有三十多岁,正是那种在军中待了十余年的老兵形象,他在父亲的麾下就曾经看到不少这种人。王自生知道这等老兵,眼光最是毒辣,寻常资历浅一点的青年军官,根本指挥不动的,他此番过来,定然有话说。便笑了笑:“你有什么话便直说,这里就你我二人,便是有什么犯忌的话,我也只当没听见便是!”
“好!”那军汉笑了笑:“既然如此,某家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您是将门子弟,应该清楚洪州守备全在蓼洲,只要蓼洲在手,洪州内外交通就不会断绝,水军可以进退自如,要是蓼洲一失,水军就被堵在南塘中……”
“罢了,这些我都知道,你且拣要紧的说便是!”王自生抬了抬手,打断了对方的话语。
那军汉也不以为忤,笑道:“某家的意思是,眼看这洪州城守不住了,咱们替钟家打得这么狠,也算对得起他们了,但城破之后,总不能落得个没下场吧!”
王自生没有立即说话,他这几日来进则先锋,退则殿后,在所部士卒中的威望也是日渐提高,昨日鲁四受了箭伤去城中治疗后,他已经是这三百人的官长了,他留在这孤城之中自然不是为了钟匡时卖命的,而是另有所图,此时机会出现了,他却分外慎重了起来,思忖了半响之后,他才沉声问道:“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东西?”
王自生这问话却可作两种解释:其一是为什么跟我说而不跟别人说,其二是为何和我说这些而不说其他的。王自生的此时的意思是第一种,那军汉笑了笑,道:“因为郎君并非本地口音,没有家室牵挂!”接着那军汉不待王自生,一把扯开衣衫前襟,袒露出毛茸茸的胸口笑道:“某家也是了然一身,也有十几个单身汉子追随,这里搜罗一下敢干的也有百十人,也能做一番事业了,只要郎君给条出路,某家这条性命便卖给郎君了!”
王自生的呼吸一下子沉重了起来,这几日来他一直在苦思冥想,如何寻找机会,为镇海军的侵攻获得先机,可无论怎么想,要成事至少也要一队人马。但手下的三百人若要他们守城倒也罢了,若要他们对自己惟命是从,去干其他勾当,只怕就难了,却没想到今天机会竟然自己跳到眼前了,难道是大王当真是有天命在身,有百神庇佑不成?
正当王自生在那边权衡利害的时候,南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滚荡荡的仿佛天崩地裂一般。王自生一下子弹了起来,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远处灰蒙蒙的一片,只看到人影绰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三、余七!你们两个快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回来报信。余者皆不得擅动,违令者斩!”王自生拔出腰刀,厉声喝道,他也知道此时军心已乱,若是强逼,反会激起生变,不如派人前去打听,军士们反而安心。
守兵们见状,也渐渐静了下来,毕竟眼下在孤城之中,连具体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到处乱跑,只怕会成后面督战队的刀下鬼。此时城外传来一阵阵的鼓声,已经熟悉敌情了的守兵们明白淮南军的下一波进攻即将开始了,城下的民夫们开始将箭矢、油脂、石弹等军械送上城头来,守兵们也压低身躯,隐藏在女墙等遮蔽物的后面,准备迎击对方的猛攻。
但是城下淮南军的行动却十分古怪,虽然鼓声在持续,但军队并没有前进,甚至士卒们席地而坐,好似在等待着什么一般。城上的守兵见状再联系起方才的巨响,眼神也不断的向南面飘去,一阵阵的交头接耳声在城头响起,王自生听得越发烦躁起来。
不一会儿,先前被派去打探消息的两名士卒便赶了回来,气喘吁吁,脸上满是惊惶之色,冲到王自生身旁低声道:“都头,不好了,东门那边出事了,淮南兵从水门那边杀进来了,占了好长一段城墙,好几个坊市都起火了!眼看守不住了!”
“什么?东门那边出事了?”王自生不由得大惊失色,仿佛是为了印证陈三、余七二人的话语,南面升起了几道黑烟,直冲云霄,城头上守兵见状更是紊乱起来。
王自生此时也顾不得其他了,一把将陈三扯到一旁,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东门那边不是水门吗,正对着东湖,旁边也有舟师,前些日子一点事情都没有,怎的一下子就出事了?”
陈三苦笑着答道:“小的如何知道,只听逃下来的败兵说领头的是钟延规那厮,他对这洪州城就跟自家后院一般熟悉,兴许是有那条小道摸过来的吧!”
“原来如此,想不到淮南军一直都没动那边,全力攻打东阳门,却是为了吸引守军的注意力,好一个声东击西,虚实互用。”王自生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这洪州城一共有北门、范宁门、昌门、皋门、松阳门、南门、东门、东阳门八道城门,其中昌门、皋门、松阳门、南门、东门这五座城门分别面对赣江、南塘、东湖,城外的陆地十分狭窄,淮南军投入的进攻兵力不多,只是在蓼洲设立大营,卡住南塘、东塘通往赣江的入口,尤其是东门,城门外就是东湖,乃是一道水门。随着东阳门、范宁门、北门方向淮南军攻势的加强,在东门方向的守兵也逐渐被抽走,而钟延规则抓住机会,引精兵潜行进入水门,一举夺下城门。
“都头,淮南军动了,我们当如何应付呀!”一阵喊声把王自生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他冲到女墙边,只见随着一阵阵的鼓声,城外的敌军开始缓慢的向这边移动过来,显然又一轮新的攻势即将开始了。
“该死,淮南军这是看到已经破城,想要牵制住这边的守兵,防止守兵重新夺回东门。这样一来,东门守将的最好选择就是堵死身后的旧门,逼守东阳门的守军死战到底,为反击东门争取时间。处于第一线守军的自己就是死路一条了!”几乎是电光火石间,王自生便判明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他自然不愿意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在乱军之中,他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对方才那个和自己一同吃饼的军汉喊道:“你过来一下!”
那军汉跳起身来,躬身领命道:“喏!”
王自生走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方才不是说有十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吗?”
“不错!”
“其中可有射得准的?”
那军汉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郎君何必找其他人,我孙老七倒也开得两石的弓,五十步内,索人性命如寻常事!”
王自生打量了一下孙老七,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好,便是你随我去了,将你那些弟兄也都叫上,待会你便听我号令,让你射谁就射谁!”
刘老七也不多问,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不过片刻功夫便回来,背上多了一张强弓。王自生也不多言,挑了四十名士卒,连同刘老七的人一同向旧城门方向行去。待到他们到了旧城所在,果然正如王自生先前所料的,守兵正忙乱着搬运器械,关闭城门,显然是准备将败兵堵在外间,随王自生同来的士卒也不是傻瓜,一个个脸上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你们是东阳门的守兵吗?到这里来做什么?临阵脱逃要斩首不知道吗?”一名正在指挥手下搬运物质的军官终于发现了王自生一行人,上前一步厉声制止道,同时威胁一般的挥舞着手中的短杖。
王自生并没有说话,只是默不作声的向前走,那军官立刻从眼前这群男人脸上的阴沉表情中感觉到一种不祥来,还不等他发出警报声,王自生就扑了上去,宛如一只矫健的灵猫,锋利的刀刃一下子就从对方的左肋刺了进去,鲜血很快就填满了肺泡,从气管了涌了出来,那军官张开了嘴想要叫喊,可从口中冒出来的不是声音而是鲜血。
王自生拔出了短刃,那军官的身体就好像一张被揉烂的废纸一般落在地上,随着几声短促的惨呼声,城门附近正在搬运物质的士卒们便失去了生命,叛兵们的探询的目光聚集到王自生脸上。
“快,冲进城去,咱们到松阳门去,那边只要抢到船就还有活路!”
王自生果断的声音好似一支兴奋剂打入了军士们的血管中,所有的人凶猛的向城上冲去,这些习惯于服从的人现在需要的是命令,果断明白的命令,主将的命令越果断,他们就越安心。王自生从那死去的军官腰间拔出长刀,缓步向城上走去,巨大的城楼阴影映在他的双眼中,明暗莫名。
当王自生走上城来的时候,残酷的战斗正在进行中,叛兵的果敢行动达到了突袭的效果,城头上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候,守将刚刚将一大部分军队派往东门那边,准备用征集来的民夫青壮代替守碟争取时间,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王自生这一彪人马杀上城来,顿时打了个措手不及,许多镇南军的将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倒在叛兵中的乱刀之下,过了好一会儿,守兵才在守将的指挥下建立起了比较有组织的抵抗。
一个箭步上前,顺势斜劈,锋利的刀刃割断了对方的喉管,滚热的鲜血从伤口处喷射出来,王自生敏捷的向旁边一让,躲过斜刺里来的一枪,夺过长枪,一个肘击,将敌手打得昏死在地。
“好俊的身手!”方才还在敌人围攻下左支右拙的刘老七翘起大拇指赞了一声,一刀将地上昏死的敌兵砍死,王自生深色不动的抖了抖手中的长刀,将刀刃上的残血抖了下来,这时一旁传来一阵叫骂声。
“顶住,给我顶住!再过一刻钟,不,半刻钟,援兵就上来了,我要把这帮叛贼全部吊死在城头上!”喊话的是城门守将,他一面竭力挥舞着刀剑,一面断断续续的大声叫喊,激励着一小撮守兵竭力抵抗着叛兵们的围攻,他本人就是支撑守兵抵抗的最后一根支柱了。
“你方才说能开两石的弓,五十步内索人性命寻常事?”王自生也不回头,沉声问道。
刘老七会意的笑道:“某家是否夸口郎君马上就知道了!”
守将正竭力的挥舞着佩刀,突然他感觉到颈部挨了一记重击,整个人猛的向后一仰,接着便跪在地上,他下意识的伸手向颈部摸去,手上满是温热粘稠的液体,他突然间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柄正在砍向自己的横刀。
“都头,守兵们都跑光了,咱们现在去松阳门那边抢船吧!”一名叛兵高声禀告道,城头上短促的战斗已经结束,叛兵们有的正在休息,有的则在敌人的尸体上搜罗着战利品,不远的松阳门处,守军正在竭力抵抗着淮南军的猛攻,这让这些叛兵更加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
“都别拿了,没了性命要什么都没用,现在事情紧迫,咱们马上就走!”王自生厉声喊道,一旦淮南军夺下东阳门,这里就是首当其冲,无论是为了逃命,还是另外的选择,立即离开这里都是最正确的选择。
镇南军节度府,后堂,佛像前香气弥漫,两行儿臂粗细的明烛将这门窗紧闭的室内照的通明,一名沙门跪坐在蒲团上,一边敲着木鱼,一边轻声念诵着经文,钟匡时跪坐在一旁,也随着那沙门念诵经文,只是他脸上的肌肉却在不住的跳动,和堂内那安静祥和的气氛颇为不符。
木鱼声突然停了下来,那僧人睁开双眼说道:“钟檀越,我看你心神不宁,这般诵经只怕有害无益呀!”
“本寂禅师!我在这孤城之中,可连丈人都不肯出兵来援,这叫我如何心绪能宁静的下来呀!”钟匡时双手合十行礼叹道,他此时已经是镇南军留后,与吕方、马殷、杨渥等人并肩的人物,可对眼前这僧人十分敬重,行礼如仪,原来这僧人来头非同小可,乃是禅宗曹洞宗开山鼻祖良价的弟子之一,法号本寂,钟传在世时屡次遣使相迎,十分敬重,钟匡时能得此位,此人也出力不小,此番钟匡时请他来,也是有求教之意。
本寂听钟匡时话语有求教之意,脸上不由得露出难色,他先前支持钟匡时继位乃是因为此人乃是钟传亲子,又得到了危全讽为代表的江西土豪势力的支持,但却没想到钟传尸骨未寒,钟家兄弟便爆发了内争,钟延规引淮南兵入侵,洪州被围。毕竟这本寂又并非神佛转世,到了这般境地,他也没有什么办法,眼看淮南大军入城之后,生灵涂炭,钟氏一族只怕也会落得个满族皆灭的下场,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本寂思忖半响,最后只得叹道:“这洪州已是孤城,缓急之间又无外援,钟檀越不如弃城别走,再图他计吧!”
钟匡时此时便好似一个落水挣扎之人,手中无论抓到什么都当做救命的稻草,听到本寂的话,急道:“某若是让城别走,可有返回洪州,重为镇南军节度使之日?”
本寂顿时哑口无言,他参悟佛法多年,虽然未曾统军作战,但对乱世里盛衰无常之理还是理解颇深的。(_泡&)他自然知道钟匡时一旦逃离洪州,此生就和这镇南军节度使之位再无瓜葛,危全讽等人也只会将他当做利用的对象罢了。可看着钟匡时的双眼,本寂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得好,过了半响,他双掌合十叹道:“如今天子蒙尘,刀兵四起,乃是佛经里所说的末法之世,檀越能保全身首无恙,便已是先王善行福佑。至于官职之类的身外之物,还是莫要想的太多为好!”
听到本寂的话语,钟匡时双目中希望的光芒一下子就熄灭了。这时,房门一下子被突然推开了,冲进来一名披甲校尉来,不待钟匡时出言呵斥,那校尉便急声道:“禀告留后,大事不好,吴贼已经攻破东门了!”
“什么?”钟匡时猛的站了起来,显然刚才的消息给了他极大的冲击,不由得嘶声喝道:“这不可能,东门之外都是湖塘,根本没有陆地相连,这些日子吴贼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派过来,如何可能被攻破,定然是你搞错了!”
此时的钟匡时脸色铁青,双目通红,哪里还有平日里那幅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那校尉也被吓得跪倒在地,连声答道:“小人不敢,钟延规那厮亲领选锋,由水门潜入,大队吴贼以轻舟潜行继后,守军防备不及,结果就……。”那校尉说到这里就再也不敢说下去了,事实已经很明白,东门的守军自持城外都是水面,淮南军又从来没有在这里发起进攻过,结果防备松懈。而熟悉洪州内情的钟延规乘机发起突袭,一举成功。
“钟延规!”钟匡时口中重复念着仇人的名字,仿佛要将对方的骨头都嚼碎了吞下去一般,在钟匡时看来,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这个人带来的,一旁的本寂正要开口说话,外间又冲进来一名将佐,急声道:“禀告留后,东阳门已被吴贼攻破,守将战死,如今我军正坚守旧城城门,形势危险万分!”
钟匡时一屁股坐回蒲团,双目发直,接二连三的打击将这个本来就还颇为稚嫩的年轻人给击垮了,不用多深的洞察力就能够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假如说单单只是东门被攻破还可以通过反攻来争取一下,但同时两处城门的失陷就意味着洪州城坡已经是定局了。
本寂看到钟匡时呆呆的跌坐在蒲团上,显然已经突然而来的打击给打倒了,挥手示意那两人退出室外,急声道:“檀越,眼下时间紧迫,你必须立刻弃城而走!”
“走?往哪里走?”钟匡时此时已经手足无措,完全乱了方寸。
“往南门走,淮南军围城日久,如今破城,像洪州这等名城大邑,其士卒必然会入城劫掠的,其外围必然松懈,檀越你速速带了夫人,由南门外的码头上船,老僧记得南塘那边有一条小港可以直出赣江,如今城破之时,逃难的船只定然极多,只要您选用小船,不要露出显著标志,定然能够逃出生天去。只要出了赣江,您便可沿江直往抚州投奔危府君,他乃是您的岳父,定然会收容您的。”
“那好,事不宜迟,大师立刻随我动身!”钟匡时此时听了本寂的建议立刻如获似宝,立刻挑了百余名健壮军汉,选了一顶小娇,装了妻子,便一路往南门而去。一路上只见四处火起,乱兵横行,两旁坊市里烧杀之声不绝于耳,逃难的百姓冲突之下,便是一步也难行。钟匡时见状立刻下令随行军士拔刀开路,顿时横尸满街,哭号咒骂之声直冲云霄,同行的本寂见状更是心如刀割一般。
可是随着队伍靠近南门,路上的人流越来越密集,除了逃难的百姓,还有许多成群结队的溃兵,显然他们也是想要从南门外的码头乘船逃走了的。即使是以刀枪开路,钟匡时所在的队伍前进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慢了,甚至有的乱兵还开始拔刀相抗,与其厮杀起来,看见这般情景,钟匡时又气又恨,正要亮出自己的身份喝令让路,一旁的本寂赶紧拦住道:“檀越这是要作甚?”
“自然是喝令这些贱民让路,不然这样下去,要到何时才能赶到码头?”
本寂闻言不由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钟匡时竟然是这样一个草包,只得苦笑着劝解道:“万万不可,且不说此时他们未必会听从檀越的号令,只说您若是泄露身份,淮南军倒也罢了,钟延规那厮定然会衔尾追来,那时檀越当如何应付呢?”
“这个!”钟匡时顿时结巴了起来,的确正如本寂大师所说的,淮南军也许还不是太在乎能否抓住钟匡时,但钟延规肯定是很想活捉钟匡时,将旧日仇怨一一回报与他,一旦在这里暴露身份,前景可不太美妙,想到这里,钟匡时连声道:“禅师所言甚是。”
于是一行人只得随着人流缓缓前行,结果到了南门外的码头时,钟匡时点了点身边人,只剩下四十余人了,也不知是卫士见状不妙,自行逃走还是被路上的人流给挤散了。不过此时的钟匡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派人去搜罗船只,却发现码头上昔日里停靠的满满当当的船只现在剩下的已经屈指可数了,而且多半都是大船,不由得连声叫苦,因为一来大船需要的人手较多,二来由南塘通往赣江的大水道已经被淮南军所控制,只有走一些较为隐秘的小水道才行,而这些大船吃水太深,只怕半路上会搁浅。
钟匡时正没奈何间,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水面上划过两条快船,正是自己需要大小的船只,他此时也顾不得泄露行踪,冲到岸边高声喊道:“吾乃镇南军留后,此时需船只停用,尔等快些将小船靠过来,我重重有赏!”
这两条小船上的正是王自生一行,他从东阳门逃生之后,便带着手下弄了两条小船,准备逃生,正好经过南门外的码头,听到钟匡时的喊声。船上的军汉听到喊声,不由得对王自生捧腹笑道:“都头,岸上那厮好笑的紧,叫咱们上岸去载他,竟然还说自己是镇南军留后,莫说他不是,就算当真是的,现在又有哪个会去救他!”
船上众兵齐声笑道,唯有王自生脸色凝重,对刘老七问道:“老七,你箭射的准,想必眼力也不错,且去看看岸上喊话那人,当真是钟使君吗?”
刘老七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举手搭了个凉棚遮去余光向岸上望去,一边看还一边笑道:“真的又如何,莫非都头还真的去载他不成,反多了麻烦,咱们有三四十条精装汉子,又有船有刀,到哪里去混不到一口饭吃,又何必低三下四的去救这贼厮鸟!”
“休得多言,哪来那么多废话,只管看清楚了便是!”王自生脸色突然阴沉了起来,二十许人的脸上突然显出一股子上位者的威严来。他这段时间来领着众人在生死间挣扎,不知不觉间已经形成了一股子威信,那刘老七不敢多话,看了半响,方才小心答道:“离得距离有点远,不过看上去倒有七八分像!”
“把船靠过去!”这一瞬间王自生脑海中已经盘算过数十遍厉害,他看到船上手下个个脸上都露出不豫之色来,心知部属们不愿在这个时候多生事端,便高声冷笑道:“尔等不是要有个下场吗?我告诉你们,听命行事,我保你们只要能活着出来的吗,个个后半辈子都衣锦食肉,妻妾满堂!都给我把那张苦瓜脸给抹平了!”
钟匡时在岸边叫喊了几句,眼见的那两条快船并不理会,气得破口大骂,可刚骂了两句,那两条船又掉头划了回来,不由得又惊又喜,等不及船靠上岸来,便卷起下衣,准备趟水上船。可那其中一条船离岸还有十余步远处便用长篙点住了,并不靠过来,钟匡时不由得又急又怒,高声喊道:“尔等这是作甚,莫非认不得本官还不把船靠上来!”
王自生跳上船舷,对钟匡时唱了个肥诺,道:“并非小的认不出留后尊颜,只是这船小,岸上却是人多,若是靠了岸,你们一拥而上,反倒把小的人挤到水里去了,那岂不是糟糕了!”
听了王自生的话,岸上众人这才注意到这两条小船上各有快二十人,虽然未曾满载,可也没法多装几个了,钟匡时的随行军士不由得大急,害怕自己被丢下,纷纷怒骂起来,有的脾气暴躁的还张弓搭箭威胁王自生将船靠岸。
王自生却是毫无惧色,高声道:“你们有弓弩,莫非咱们就没有了吗?咱们靠岸过来是为了救人性命,倒成恶人了不成?”说话间,船上军士也张弓对准了岸上的敌人,船头更是竹篙连点,眼看小船就要调头向深水处驶去。
钟匡时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声喊道:“莫走,莫走!”接着便回头对岸上的护卫破口大骂,护卫们眼见得即使能够射死几个人也是于事无补,几个稳重的也连声呵斥,好不容易护卫们才将弓弩放了下来。王自生也不是当真要走,见势便下令重新划了回来。钟匡时见状大喜,一边涉水往船靠了过去,一边高声喊道:“快拉我上船!”
王自生见状,操起一根长篙,伸了过去,钟匡时抓住一头,王自生双臂一用力便将其拖上船来。钟匡时上的船来惊魂未定,便催促开船,一旁冷眼看着的王自生双手微微一拱,问道:“请问您便是钟相公吗?”
钟匡时闻言下意识的一挺胸,傲然道:“不错,正是某家,你为何还不开船?”
王自生闻言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鄙夷之意,又强自压了下去,笑道:“这船上还可以装三个人,若是岸上还有什么紧要之人,小人便一同载了去,否则再开船不迟!”
钟匡时闻言这才想起自己妻子还在岸上,他此行本来打算要投奔岳父危全讽,若是将妻子丢下了,面子上也不好看得很,又想起本寂见多识广,又能言善辩,无论是寻找睡到还是到了抚州之后都有很大的用处,于是答道:“也好,岸上还有本官的夫人,以及本寂禅师,将他们两人一同带上吧,其他人就不必上船了,尔等护送本官到抚州去,重重有赏!”
王自生听说岸上还有钟匡时的夫人,不由得大喜,他知道钟匡时的妻子便是抚州刺史危全讽的女儿,如论身份的紧要只怕不下这钟匡时,赶紧强自压下喜意,对岸边高声喊道:“本寂禅师和夫人可在岸上,请上船来吧。”
本寂看了看小船,为了防止岸上人强行抢船,那船离岸边还有十多步的距离,可钟夫人坐在轿中,分明是个弱质女流,如何涉水上船,只得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佛祖面前,众人平等,骷髅红粉,钟夫人,老衲得罪了!”说罢便揭开轿帘,伸手双手将钟夫人抱起,托在头上,涉水向船上走去。
本寂双手托着一介女流,在水流冲击之下,走了几步便摇晃起来,幸好船上下来两人将其扶上了船。还不待本寂站稳,钟匡时便连声催促开船,王自生也不多言,立刻下令开船,只留下数十人在岸边大声哀求。
本寂与钟匡时身上衣衫早已被水浸湿,虽然当时天气还不甚冷,可江风一吹,贴在身上的湿衣透出一股寒意,尤其是本寂,已经年过五旬,气血不旺,托举一人涉水时体力消耗又颇大,嘴唇已经被冻得灰白。浑身发抖,这样下去眼看就要生病了。
王自生见状,赶紧吩咐手下从舱中取干衣来,他们出发之前,曾经抢掠了几伙逃难的百姓,弄到了不少逃亡途中需用之物,此时倒是派上用场了。钟、本二人换上干衣,才感觉好了些,王自生又取了一只酒葫芦来,走到本寂面前是却稍有犹豫,本寂见状伸手接过酒葫芦,笑道:“壮士无须在意,事急从权,想必佛祖也会见谅的。”
本寂喝了两口烈酒,立刻缓过来了,苍白的脸色立刻变得红润了起来。王自生在一旁笑吟吟的接回葫芦,如果说他对钟匡时印象相当一般的话,他对眼前这个老僧倒是印象不错,所以将烈酒给了本寂,却没有给也有落水的钟匡时。
一旁的钟匡时虽然换了干衣,可还是颇为寒冷,见王自生没有将酒给了本寂,却当自己不存在一般,不由得怒道:“快把葫芦给我,你没看到本相公冷的很吗?”
王自生转过头来,脸上却如同冷霜一般:“船上只有这么一点烈酒,喝了一口便少了一口,关键时候可是能救命的,你年青力壮,沾了点水活动一下暖暖身子就行了,何必浪费这烈酒。”
钟匡时闻言大怒,正要破口大骂,此时船上的气氛颇为诡异,众人好似全然没有听到方才王自生那无礼的话语,只是沉默不语的干着自己的事情,钟匡时也感觉到了这种气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盯着王自生半响,又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王自生见钟匡时又坐了回去,冷笑了一声,自顾走到舵手处低声吩咐了两句,又回到钟匡时一旁坐下,只是擦拭着腰间的短刀,此时船上虽然坐满了人,但却静寂的很,只听到一下下木浆划动湖水的声响。
钟匡时坐在船上,眼看着船离岸边越来越远了,可一颗心却是不住的往下沉,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就在一旁擦拭短刀的王自生却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此时钟匡时突然跳出一个念头:自己莫不是中计了。
正当钟匡时在忐忑不安的时候,突然听到对面的本寂突然问道:“借问一句,这船却是往哪边去?”
王自生笑了笑,却没有立刻回答,转过头对一旁头戴帘帽的钟匡时之妻笑道:“外间风大,还请夫人到舱内歇息。”
钟夫人犹疑的向钟匡时这边望了过来,看到丈夫点了点头,方才起身走到舱中去了,王自生这才答道:“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必在隐瞒你们了,某家姓王名自生,乃是镇海军苏州团练使王佛尔义子,镇海军殿前亲军左厢押衙,受大王之命前来洪州打探军情,现在这船要往哪里去,钟留后与这位师傅总该是明白了吧!”
王自生这话一出口,不但钟匡时与本寂两人大吃一惊,就连船上的军士们也个个失色,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以为王自生不过是洪州守军中的一个低级军官,只有少数一两个参加了那天饭局的才知道真相,不禁为王自生担心起来,右手已经扶到了刀柄上,准备厮杀。
“乖乖!”一声怪叫打破了船上的沉寂,众人的目光投到了发出声响的人的脸上,却是刘老七,只见其咋舌道:“!我倒是哪路来的好汉这般本事,原来是镇海军殿前亲军的押衙,苏州团练使的义子,怪不得偌大口气,许下咱们个个衣锦食肉,封妻荫子。王押衙,你先前的话可还算数?”
钟匡时听到这里,心知自己生死安危便是掌握在这些军士的选择之上,赶紧抢在王自生发话前截口道:“你们送我到抚州去,无论这厮许下多少赏格,本官都能加倍补偿!”
“呸!”一口唾沫狠狠的射在船板上,却是刘老七,只见其不屑的笑道:“你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连命都是爷们的,还有什么资格谈价钱,快给我滚到一边去,否则小心爷们的刀子!”
钟匡时一下子呆住了,他身为一方霸主之子,自小便在呵护下长大,哪里受过这般苛待,此时的他心中不由得暗自后悔,方才不该将随行护卫尽数舍弃在岸上,就带着老婆和本寂二人上船,此时落得个束手待毙的下场。突然,他灵机一动,连忙转过身来对王自生喊道:“王押衙,你有所不知呀,我已经与贵上联姻,算来我还是吕相公的大舅子,我此番前往抚州,就是为了联兵对抗吴贼之事,你若是将我劫到杭州去,只怕误了大事,反不为美吧!”
王自生闻言一愣,他这些日子都在洪州,并不知晓陈象与钟媛翠前往杭州与吕方联姻之事,只当是钟匡时临时胡编哄骗自己的,不过他此时也懒得拆破对方的谎言,笑道:“留后却是不知,末将这次来大王便有叮嘱,说小姐颇为思念兄长与嫂子,让小人若是方便,便接留后到杭州去相聚。幸喜小人有福,得以接到二位,请留后去杭州一趟,也好让小人回去交差!”说到这里,王自生高声道:“来人,请贵人到舱中歇息!”
洪州镇南军节度使府,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遗落的财物,这些贵重的物品散落的到处都是,可此时却无人前来拾取。府外传来一阵阵的哭喊和厮杀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声响也变得越来越清楚,这意味着淮南军已经离这个洪州乃至整个镇南军的心脏越来越近了。
终于,随着一声巨响,节度府门终于被撞开,一队军士簇拥着一名黑甲大将冲了进来,那大将旁若无人的直接走上大堂,一屁股坐在了上首座上,杀气腾腾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恭喜钟将军今日终于得偿所愿!”随行的将佐也识机的很,立刻领着军士们齐声恭贺。那黑甲大将,不,应该叫他钟延规仰天狂笑起来,自从钟传过世的那天晚上,一直到今天,虽然时间不长,可他经历的危险,困苦、疑惑以及做出的决断只怕常人一世为没有经历过,如今洪州城已经落入自己的手中,依照与淮南军的约定,自己便是下一任的镇南军节度使,多年的夙愿即将变成现实,饶是他平日里以庄重自持,此时也不禁有些失态了。
这时一名亲兵从堂下小步跑了上来,躬身下拜道:“禀告将军,已经将府邸搜过了,没有找到逆贼钟匡时,镇南军节度使的印信也没有找到,只有找到府中的正副管事!”
钟延规闻言冷笑了一声,平日里的冷酷又重新恢复到他的身上:“来人,将这两个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正副管事都被带了上来,跪伏在地。钟延规也懒得废话,沉声道:“你们两人只能活一个人,先说出来钟匡时的下落的,就能活下来,剩下一个就死。现在不用我来教你们如何做了吧!”
正副管事立刻抢着说话,唯恐落在后面,钟延规厌恶的指了指较为胖的一个道:“你先说!”
胖管事得意的看了同伴一眼,又对钟匡时磕了个头,方才说道:“禀告将军,钟匡时听到城破的消息以后,便与本寂禅师与夫人一同往南门跑了,想必是乘舟去投奔抚州的危全讽去了!”
钟延规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南门外便是码头,南塘又有不少小港汊可同赣江,可直通抚州,危全讽又是他的岳父,他定然是往那边跑了!”想到这里,他起身走到阶下高声下令道:“来人,快点二十条快船,在赣江上巡逻,若发现有僧人和妇人所在的船只,一律截下!”这时他才想起这两个管事,转过身来下令道:“来人把这两人全部推出去斩首!”
那胖管事方才还满怀希望的等待着释放他回家的消息,可等到的却是处死自己的命令,不由得大惊失色,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嘶声喊道:“将军,将军,你刚才不是说只要先说出钟匡时下落的人就能活命吗?你可不能食言呀!”
钟延规摆了摆手,示意正在拖胖管事出去的军士停下,走到对方面前冷笑道:“你既是王府管事,定然是钟匡时那厮的心腹。可你明知我要杀他,还出卖主人的行踪来换取自己的性命,你今日如此,焉知他日不会出首买我换取自己的性命,像你这种买主小人难道还不该杀吗?”说到这里,钟延规大手一挥,厉声道:“快快拖下去,斩了!”
洪州城外蓼洲,淮南军大营,正如绝大部分古代军队以外,在经历多日苦战之后,取得了攻破敌方大城这等大胜,淮南军的守备也松懈了下来,原因无他,人类天性便是如此,一张一弛才是常理。)就算秦斐这种素来以治军严整闻名的宿将也知道不可将部属逼得太狠,否则时日长久必然生乱,所以在攻破洪州之后,他便让各将进城,恣其所欲,自己却留在大营钟,其间若有违反军纪之事,他也就当做没看见了,这也算是将领的一个通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无非是程度轻重的差别罢了。
淮南军大营所在的蓼洲正好扼守东塘与赣江的交汇之处,在围攻期间,不但有浮桥与陆地相连,而且还有许多小船在赣江上巡逻,不但可以防备守兵的突袭,还能够隔绝赣江上下游的交流,确保对守兵的封锁。但在洪州城破的现在,江面上浮桥依旧,但巡逻的船只的密度就小了很多,就算是有巡船,往往也只是在港汊处停泊休息,而不是像往日一般在江面游弋巡逻
从赣江下游划过来一叶扁舟,此时在空旷的江面上显得尤为突兀,站在船头的船长看了看江边,回头对舱内喊道:“客官,前面就是蓼洲,淮南大军营地,咱们去哪儿靠岸呢?”
船舱内一阵响动,接着一名矮胖汉子出得舱来,只见其颔下微须,淡黄色脸盘,葛衫蓑衣,看上去和寻常江面上讨生活的渔家汉子没什么分别,只是其双眼满是血丝,脸色疲惫,好似数日未曾休息一般,正是从广陵而来的徐温心腹陈佑,只见其看了看前面景象,也不多话,沉声下令道:“向前划,咱们就到蓼洲去!”
“什么?去蓼洲?”那船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的盯着陈佑,当他看到对方点头,确认自己刚才没有听错,脑袋立刻摇的同拨浪鼓一般,连声道:“不去不去,那边可都是些赤佬,若是栽了个探子的罪名,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先前可只是说送你到洪州来,可没有说要咱们到淮南军大营去,这可怪不得我们!”说到这里,那船长一边向船尾走去一边高声喊道:“调转船头,咱们立刻回去!”最后这话却是对水手说的。
那船长刚走了两步,便觉得眼前一花,脖子上便多了一股凉意,却是陈佑从怀中拔出短刀,抵在了对方脖子上,那船长顿时大惊失色,颤声道:“壮士你这是何必呢?”
陈佑平日里言语可喜,无事也有三分笑意,可此时却好似刷了一层浆糊一般,又冷又硬,他一手持刀逼住船长咽喉,一手从怀中取出一只小袋子,扯开束口细绳,丢在地上,冷声道:“你现在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下令手下调头,被我杀了,还有一条是继续向蓼洲开,地上这些钱都是你的!”
那小袋子落在地上,里面所装的东西从束口处跳出来少许,竟是几枚银饼,听布袋落地的声音,竟然分量不轻。那船长看了看地上的银饼,又看了看脖子上的尖刀,只得咽了口唾沫,苦笑道:“也罢,这些银钱便是买了某家这条性命也够了,便依了壮士所命行事吧!”
陈佑笑了笑,却没有从船长脖子上撤下尖刀:“你也不必害怕,我便是淮南军中人,有要事要禀告都统,你这番有功无过,说不定还能再捞点好处!”
“小人能保住这吃饭的家伙便是祖宗保佑,哪里还敢指望赏赐!”那船长苦笑道。
陈佑的行动便好似一个催化剂,船上的水手看到这般情景,手上又加了三分力,只想早些将这位煞星送到,再不理会。转眼之间,这快船相距蓼洲不过里许距离,此时就算守军再怎么松懈,也早就发现这船只不对劲,毕竟想这等两军交战的水域,寻常百姓的船只早就避之不及,唯恐被牵涉其中,惹来麻烦,像这等直冲过来的,其中必有干系,若非是只有一条,守兵还以为是敌军的火攻船呢。很快,两岸的港汊中便驶出两只巡船来,看方向速度正是要来阻截这小船的。
那巡船来的极快,不一会儿便靠近陈佑所在的船只,双方相距二十步左右时,船上将佐高声喊道:“尔等是什么来路的船只,快快停住,否则弓箭伺候了!”
那船长正要回答,却被陈佑推到一旁。陈佑高声道:“我乃广陵来使,有要事禀告秦都统,尔等速速接我上岛。”说到这里,他又从怀中取出一面铜牌来,向对方船只方向高高举起。
那巡船军官闻言颇有些疑惑,看这船只形制,应该不过是寻常民船,这一段水路都已经被淮南军控制,若是广陵来使,为何不乘座官船?可看那人手持的铜牌,好像与真的无异,想到这里,那军官便吩咐手下靠过去,亲眼看个真假。
两船相距还有丈许,巡船便伸出桡钩拉住,那军官跳了过来,接过铜牌细看,只见牌上赫然是一只白虎,形象饱满,制作精致,竟然是吴王府发出的最高级得信符,那军官不由得大惊失色,赶紧跪倒在船板上,双手将铜牌呈回给陈佑,恭声道:“小人不知上官来临,方才无礼之处还望恕罪。”
陈佑接回铜牌,小心的纳入怀中,笑道:“无妨,不知者无罪,本将有要事在身,要立即面见秦都统,你快送我上洲吧!”
那军官哪里还敢多言,起身来立刻吩咐手下在两船只见架上跳板,待到诸事完毕后才请陈佑上船。陈佑走到跳板旁,突然停住了,回头看了看广陵方向,心中暗想道:“自己自从从广陵出发以来,便废寝忘食的赶路,水陆兼程,从广陵到洪州一共只用了六天,可谓是已经快极,应该广陵大变的消息还没有传到这里。可万一陈潘、范思从等人已经知道了广陵兵变的消息,自己这次来便是自寻死路了。自己到底是来迟了还是没有呢?”陈佑看了看眼前的跳板,在江面上摇晃不止,永远也不会稳定下来。
秦斐斜倚在锦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盹,自从出兵以来,他身为主将,诸般大事都系在自己一个人身上,每日里能睡个两个时辰便不错了,而此时洪州城已破,此番出兵虽然不能说已经大功告成,也可以说百里路九十里半了。以他这般年纪,身子骨肯定是不如少年时,也就自在大帐中休息一下。身边的将佐也都是使熟了的,此时若无什么大事,也都拦住了,免得打搅了大帅。
秦斐正睡得迷迷糊糊,仿佛听到有人在一旁说话。睁开双眼一看,果然是帐外的当值军官,正一脸惶急的叫着自己。秦斐此时睡得正是香甜,被吵醒了不由怒道:“敌都已破,有什么事情不能稍后再说吗,偏要来打搅某家休息!”
“请都统恕罪!”那军官赶紧敛衽谢罪,低声道:“广陵有信使前来,说有急事要立刻见都统本人,所持的乃是王府白虎铜符,小人这才斗胆惊扰大帅!”
秦斐摆了摆手,示意那军官闭嘴,闭上双眼思忖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广陵来使有多少人?”
“只有一人,并无随员!来人是淮南亲军右厢虞候陈佑。”
“一人?”秦斐疑惑的重复了一句,过了半响方才吩咐道:“传他上来!”
不一会儿,陈佑便被带入帐中,上前两边敛衽下拜道:“末将拜见秦帅,恭贺秦帅新建伟勋,定能封官进爵,荫庇百代!”
秦斐嗯了一声,伸手示意对方起身,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陈佑,开口问道:“大王将白虎铜符与你,定然有大事发生,你快快禀告吧!”
“大王此行前曾经叮嘱末将,密信只能亲手交给都统本人,在场的除了末将和都统外再也不能有第三人!”陈佑沉声道。
秦斐看了看陈佑,沉默了片刻,才对身旁的军官下令道:“你出去,下令帐外护卫离帐十步,若无军令,不可靠近,违令者斩!”
待到军官出得帐门,帐中只有秦、陈二人后,秦斐道:“好吧,现在你可以将密信交给我了!”
陈佑从怀中取出一封白麻敕书,上前几步,双手呈送到秦斐身前。秦斐刚刚接过敕书,陈佑便退回原地,垂首等待。秦斐疑惑的接过敕书,又看了陈佑一眼,方才低头细看。
“这信中是吴王的意思吗?”秦斐突然抬头问道,虽然他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从他颤抖的双手中,不难判断出他此时的情绪颇为激动。
陈佑却还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沉声答道:“末将不知,不过这敕书的确是吴王府所发出的,都统若是不信大可查验印鉴。”
“老夫知道查验,用不着你这黄口小儿来教!”秦斐突然厉声吼道,他站起身来,抢到陈佑身前,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厉声问道:“你出发之前,广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佑却还是那副模样,平静的答道:“小人出发之前,广陵一切安好,如平日无异。”
“放屁!”秦斐显然已经怒到了极点,连粗话都说出口了:“你当老夫是三岁小儿吗?吴王岂会发出这等乱命,定然是广陵发生大事了。”这时,帐门伸进来一个人头来,却是方才的那位军官,原来刚才秦斐的嗓门太大,连在帐外的他都听见了,故而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出去!没有本帅的命令谁允许你进来的!”秦斐厉声喝道,那军官被吓得面如土色,赶紧退了出去。秦斐转过头来,脸色阴沉的好似铁铸成的一般,声音低沉,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某家最后再问你一次,广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大王是否安好!”
如果此时帐中还有其他秦斐的部属在场的话,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会被老将吓得两腿发颤的,可陈佑还是那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样子,恭敬的答道:“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大王安好!”
“好!好!”秦斐被对方的表现气得颔下胡须飘起,气急之下高声道:“来人,将这厮拖下去,沾水的皮鞭伺候!”
帐外伺候的亲卫闻声立刻冲进帐来,便要将陈佑拖下去大刑伺候。陈佑见状赶紧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送上去,口中喊道:“莫急,莫急,小人这里还有一封书信,秦帅请看。”
“敬酒不吃吃罚酒!”秦斐冷哼了一声,接过书信,拆开细看,刚刚看了两行,身形突然一震,抬头看了一下陈佑,才继续过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那书信看完。秦斐做了个让手下退出帐外的手势,冷笑道:“你现在可以说广陵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吧?”
陈佑叉手行礼道:“徐、张二位将军感于大王身边遍布佞臣,蒙蔽明主,乱杀老臣,国事日渐衰微,便剖肝沥胆,以死相谏,终于说服大王,将身边小人尽数驱除。因为还有陈潘、范思从等小人随大帅出征,徐将军本着除恶务尽之意,遣小人赶来洪州,请秦帅遵从大王旨意,将尔等尽数诛杀,以免贻害久远。”
“剖肝沥胆?除恶务尽?”秦斐冷哼一声,脸上满是不屑之色,恨声道:“我看是白刃加身,赶尽杀绝吧?徐温、张灏两人好大胆子,先王尸骨未寒,就敢做这谋反之事,难道没有看到朱延寿、田覠等人的下场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陈潘等人并无大罪,徐温那厮以为就凭这样一纸敕书就能让本帅着他的道儿,他倒是将某家看的小了!”说到这里,秦斐将手中的书信撕的粉碎,扔在地上。
“秦帅不受君命,难道连自家妻子性命也不在乎了吗?还有大王的性命,正如大帅所言,张、徐二位将军行此险招,已经是毫无退路,要么是将隐患尽数斩除,开府建牙,位极人臣;要么就是身死族灭,身败名裂,如今西征大胜,军中遍布大王亲信,若是他们得到消息,以讨逆为名,挟持秦帅,领数万大军顺流而下,外藩众将定然望风景从,张、徐二位将军能做的选择其实就很少了。”
秦斐听到这里,沉吟片刻之后问道:“你来之前徐、张二人如何说?”
“小人出发之前,徐将军让小人传话给秦帅:若是十五日内小人没有带着陈潘、范思从等人的首级返回广陵,他便将秦帅和杨家族灭,纵兵劫掠广陵,投奔镇海军吕方去了。何去何从,请秦帅细细思量!”
“什么?”秦斐好似当头挨了一棒,被陈佑带来的话给惊呆了,突然,他站起身来,双眼要喷出火来一般,双手手指屈伸,好似徐温就在眼前,要将其撕成碎块一般。可陈佑还是那副模样,老僧入定一般。秦斐站在陈佑面前,静立半响之后,终于颓然坐倒,惨声道:“化源呀化源(化源是杨行密的字),你当年怎么没有看出徐温是这等狼心狗肺的恶贼,将淮南亲军交在这等人物手上,贻害子孙!”
过了许久,秦斐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问道:“罢了,若我依照信中要求的去做,徐温那厮便不会伤害大王?”
陈佑笑道:“自然是不会,秦帅请放心,徐、张二位将军眼下只控制着广陵城,若无大王在手,淮南数十军州守臣又有哪个理会他们,如非迫不得已,谁又愿意去选择出奔这最后一条路呢?更不要说弑杀主上也不是什么好名声,老吴王待部属恩重,若是沾上这个罪名,早晚也是死路一条的。”
秦斐听了回答,思前想后,将其中利害反复考虑了许久,一直到自以为再无纰漏之后,叹了口气:“信上提到的人除了范思从以外,其余都在营中,他留在江州屯守。”
陈佑点了点头道:“无妨,秦帅先将其余人都料理了,在派人去江州擒拿范思从,我便直接带这些人的首级回广陵,只少他一人,想必徐将军也会体谅的。”
秦斐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高声招来帐外的校尉,将信上所列的名单念了一遍,下令将其一一招来,又下令准备一队刀斧手在帐后待命,听到号令便冲进来行事。那校尉听命后虽然颇为惊异,但其身为秦斐的心腹,知道此时不宜多口。躬身领命便处出帐去了。
那校尉出帐之后,陈佑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得计的喜色,秦斐看了他一眼,叹道:“今日之事,也不知是对是错,不过事了之后,你便替我向徐将军恳求一事:允许老夫解甲归田,躬耕田里,再也不理会世事。”
陈佑赶紧笑答道:“秦帅说的什么话,您此次攻取洪州,势如破竹,正当建功立业的年纪。此番事了之后,定要大加犒赏。徐将军正要以为南山之靠,定然不会允许您解甲归田的。”
秦斐摆了摆手,摇头截断陈佑的话:“不必再说了,徐温此番派你来,定然也是把你当做心腹,此番你立下大功老夫也算起了点作用。你若是感念一点好处,便替老夫在徐温面前多说两句好话,这等兵戈凶杀之事,老夫是再也不想碰了,趁着还能保全首级,还是早点回到乡里为上,说不定还能带着家中黄犬在村后的山上追几年兔子。我算是看穿了,今后这广陵城中越发凶险,绝非我这等老革夫能呆的地方,现在若不是不走,周隐、陈潘他们就是我的榜样。”
听到秦斐把话说到这种地步,陈佑只得答道:“既然秦帅去意已决,末将自当与徐将军表明您的意思,依在下所见,徐将军应该不会为难的。”
“那就好,那就好!”秦斐点了点头,刚毅的脸庞松弛了下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一旁的陈佑看了不由得一阵心酸。正当此时,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应该是所招之人来了,陈佑正准备退到帐后去隐藏起来,秦斐却伸手拦住,沉声道:“无妨,在老夫营中,谁还能翻出浪来不成?”
不一会儿,帐中便进来了十余人,大胜之余,个个面带喜色,但看到都统坐在上首闭目养神,谁也不敢开口询问,只得分立两厢静待,心中都在思量着到底有何事要将他们招来。由于信中所记载的那些杨渥亲信分别在大军中各个部分,许多人此时正领兵在洪州城中,结果花了快一个时辰,才将所有人集齐,此时的陈佑站在秦斐身旁,成为帐中所有人的视线的焦点,他唯恐露出破绽,坏了大事,只得强自装出一副镇静自若的样子,可数十个马上就要因为自己而死的人的目光的扫视,无论是如何忍耐,陈佑还是觉得浑身上下都说不出的难受,便好似被无数虫蚁噬咬,痒痛万分。
过了晚饭时分,名单上的人才全部到齐,陈佑在心里早就不知道默数了多少遍乐,眼见的人总算到齐了,饶是他在此之前不知在心里将此时的情形推演了多少遍了,当听到秦斐咳嗽声时,还是只觉得一阵呼吸急促,喘不过起来。
“列位,已经是晚饭时分了,老夫腹中也有些饿了,大伙儿先一起吃了晚饭再议事吧!”秦斐高声下令道:“来人,上膳!”
陈佑听了一愣,但在这个场合他也不好出言反驳,不一会儿,帐外便送上饭食来,他面前也放了一份。陈佑一路赶来,神经早就绷到了极点,这下紧到了极处,反倒松了下来,才觉得肚子饿的很,他看到秦斐带头开吃,也索性放开怀抱,大吃了起来,帐中其余人也忙了一天,早就腹饥难忍,也纷纷开吃,一时间帐中满是咀嚼吞咽之声,这中军大帐,建牙幕府之地,竟如同屠沽市肆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秦斐用罢了晚饭,看了看帐中其余人等也吃的差不多了,微笑着问道:“列位可吃饱了?”
众人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可看都统笑容可掬,和平日里那副严厉模样完全不同,心中的疑虑便消了一大半,,纷纷笑答道:“早已吃饱了,多谢都统招待!”
秦斐点了点头,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高声道:“来人,既然吃饱了,本都统也就尽到情分了,让列位做个饱死鬼!”
随着秦斐的号令,从帐外冲进了大队刀斧手,众人还没弄明白是什么回事,便被堵在帐中,两个挟持一个,按到在地,动弹不得,就算有少数几个拔刀反抗的,也很快被乱刀砍倒。很快大帐中的混乱就平静下来,所有被招来的杨渥心腹都被拿住,大多数人还是稀里糊涂的喊着“抓错了!”,有几个性子暴躁的则已经问候到秦斐祖宗八代去了吗,一旁的刀斧手正要塞住那几个口吐秽语的家伙的口,秦斐却喝止住,沉声道:“让他们骂,今日老夫所作所为本就该骂!人都要杀了,连骂都不许骂,也太屈了他们!”
不过数刻功夫,血淋淋的数十枚首级被已经送了上来,摆了一地。秦斐指了指地上的首级,冷笑道:“陈虞候,首级便在这里,你查验吧,老夫有些倦了,先去休息了。”说罢便自顾转身离去了。陈佑赶紧行礼恭送,待到秦斐走远之后,方才走到首级旁一一对照清点。
杭州,在吕方取下此地之后,便修筑陂塘,清理沟渠,修缮道路,苦心经营这座大郡,作为自己的根基所在,这几年来虽然两浙还是战事频繁,但毕竟战场并不在杭州本地,以古代中国人的勤劳朴实,只要官府不要搞得太过分,自然就会繁盛起来。于是天佑三年九月的杭州,虽然还无法和后世柳永口中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人间福地相比,但也人烟稠密,商旅繁盛,不知不觉间也有了首善之区的模样了。
北关,又名余杭门,后世更名为武林门,相传乃是因为附近有山名为虎林山,吴音讹传为武林门,自隋唐起,此地为京杭运河南端码头、贩米、运货、进香之人昼夜不绝,渐成闹市。吕方击退淮南兵的进攻,攻取广德之后,北方的威胁大大削弱,湖、苏二州的财税顺运河而下,于是此地更为繁荣,虽在城墙之外,但房屋密集、物价昂贵,便是杭州城内也相较不及,每当夕阳西下,“樯帆卸泊,百货登市”,入夜,“篝火烛照,如同白日”。加上游人集宿于此,“熙熙攘攘,人影杂沓”,形成热闹的夜市场面,素来有“北关夜市”之称,北关市场直到深夜起更时也未散去,加之此地又是杭嘉湖地区一带渔民的集散地,到了后半夜,附近的渔船便早早的到了此地出售渔获,是以杭州城内懂行的吃客往往清晨就来到此地享用刚出水的鲜鱼。
一名穿着犊角短裤的汉子带着十来个短衣随从,正在北关外的河岸散步,岸边停靠的渔船上的鱼贩远远看到便纷纷躬身行礼,打着招呼,而此人却是挺胸凸肚,爱理不理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原来此人便是此地的鱼牙主人,开市之前,所有鱼贩都要经过他定价开市,否则便不得出售渔获,若是未经他允许,在这北关连一尾鱼虾都买不到。每日光是收到的经手抽水都有数十贯,光这一项杭州城中的中产之家都是远远不及。
那鱼牙在河岸上转了两圈,便觉得有些气喘,毕竟这两年手里有了钱,便多纳了几房小妾,身子骨自然不如年轻时候了,于是他便走到河堤旁的凉亭中,一旁的随从赶紧摆好矮榻凭几。鱼牙坐下喝了两口凉茶,便吩咐一名心腹道:“某家今日有些不适,外间的事情你便去看看,莫让闲杂人等前来烦我!”
那鱼牙在矮榻上又喝了两口凉茶,刚刚躺下闭目养了会儿神,便听到外间传来一阵争吵声,依稀正是自己手下的声音,他眉头跳了跳,最终还是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只见不远处的河岸上自己的手下正和一个跛足老汉吵的不可开交。这鱼牙都是市井里长大的,个个伶牙俐齿,兼之人多势众,那跛足老汉哪里是对手,被说的哑口无言,满脸怒色,眼看就要厮打起来。
那鱼牙本准备让手下将那人撵远点,莫要碍了自己打盹,可走近几步看清了那跛足老汉容貌,立刻脸色大变,赶紧抢上前去,劈面便给了手下一个耳光,将其打倒在地,厉声喝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连王府的孟三爷都敢骂,想作死吗?”说到这里,那鱼牙转过身来,脸上已是笑容可掬:“孟三爷您可别这瞎了眼的狗东西一般见识,您有啥事何必亲自来,吩咐一声,小人便与您亲自送到府上去便是!”
孟三本来被对手的污言秽语气得脸红脖子粗,偏生他又是个口舌笨拙之辈,无法出口反驳,看到这鱼牙如此,才觉得出了口气,气道:“今日管事的说有主上有要客要招待,让某家早些出门,买百尾新鲜鲈鱼听用,老夫来了这里,那些鱼户却说未得鱼牙子允许,不得开市。某家念着上司催着急用,想要与这厮商量则个,这厮却开口便骂,好生可恶!”
鱼牙赶紧又对手下痛骂了一番,直到看到孟三不再计较方才松了口气,赶紧亲自陪着对方去船上挑鱼,一连上了十余条船方才凑齐了孟三所要的鲜鱼。那鱼牙又准备了十余辆驴车,将鲜鱼养在水桶中,派了几个得力后生与孟三一同送去,至于鱼钱,自然是一文不收。待到那孟三走远了,方才那挨骂的随从疑惑的问道:“主人,平日里便是这北关的守吏您也没有这般恭敬,这孟三是什么来历,您怎的这般恭敬?”
鱼牙冷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这老汉本来可是在殿前亲军中的校尉,征讨武勇都时断了一条腿,无法再在军中效力,他又是个鳏夫,在此地并无亲眷,便被安置在吴越王府中,管些杂事。某家几次送鱼到王府去见过一面。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孟三可是在大王府中做事的,尤其是这没品的北关守吏能够比的,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家可是大王身边的人,得罪了他,随便说句话,莫说是你,便是我也是家破人亡的份呀!”说到这里,他声音转低:“不过大王府上有什么贵客?居然还要让人专门来采购鲜鱼。”
那随从早已是面如土色,一想起自己方才无意之间差点丢掉身家性命,便不由得汗湿重衣。经历此事之后,他性格大变,谦和待人,因此生意兴隆,一世安康,倒是因祸得福。
那孟三带了驴车到了王府后门,唤了人手出来搬鲜鱼进府,自取了零钱赏了车夫,才进门向管事交差。刚过了两重院落,便看到管事快步走了过来,刚刚看到孟三,那管事便笑道:“那些鱼夫人都看过了,都是活蹦乱跳的鲜鱼,还亲口夸奖你孟三这次差使办的不错。”
孟三叉手行礼道:“托福托福。”随即他压低嗓门问道:“你可知道这次到底宴请的是何方贵客?夫人竟然这般大费周章,居然连鱼新鲜与否都要亲自察看?”
那管事左右看看无人,压低嗓门道:“哪有什么贵客,还不是那个想要和大王联姻的钟匡时,这不,夫人听说那边人喜欢吃鲜鱼,还专门安排了一个擅长江西那边口味的厨子。”
孟三听了一愣:“怎的钟匡时来了杭州,莫不是被吴贼打败了逃到这边来的,倒是好生没用!”
“呸!”管事啐了一口,语气中满是不屑之意:“若是逃来就好了,乃是咱们王自生王虞候到洪州生擒来的,一起抓来的还有他夫人和一个和尚,都关在西边的厢房里。”
这孟三本是殿前亲军的老卒出身,听到老上司王佛儿的义子如此英雄,不由得喜上眉梢,翘着大拇指赞道:“王虞候虽然不是将军亲子,可这番英雄气概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果然不愧是殿前亲军的好汉子!”
王府西边的一间厢房中,钟匡时坐立不安,倒是下首的钟夫人和本寂禅师倒是镇静的很,房中三人除了头戴帘帽的钟夫人看不清面容以外,其余两人脸上都颇有风霜之色,尤其是钟匡时,过去那副面白丰满的脸庞消瘦了不少,两颊的颧骨突出,双目深陷,就更显得目光惊惶,若非身上的锦袍玉带,哪里还能看得出数月以前他还是一方节度,镇南军十余州的最高主宰。
钟匡时突然砖头向本寂问道:“禅师,依你看吕相公该不会为难我吧?不管怎么说我还将亲妹妹许配给他,说来我还是他的大舅子呢?”
本寂还在斟酌如何安慰已经乱了心神的钟匡时,一旁的钟夫人对于丈夫这一路上的窝囊表现早已忍耐不住,冷笑一声道:“夫君你这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你将媛翠妹子送过去,别人又未曾应允你,怎的就成了你的妹夫了?天下间岂有这等荒唐事?更不要说我们是被吕方手下给抓来的,咱们现在就是人家的阶下之囚,你说吕方会如何对待我们呢?”
钟匡时被夫人这一番夹枪夹棒的嘲讽一冲,早已乱了方寸,连发火都忘了,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一旁的钟夫人看了,更是鄙视不已。倒是本寂看不过眼,安慰道:“使君不必心急,若是吕相公要为难我们,又何必将我们留在王府之中。我看吕相公其志甚大,绝不止两浙一隅,先王与江西颇有遗德,便是开在这个份上,吕相公也不会慢待了使君。”
此时的钟匡时便好似落水将溺之人,听到本寂的话也不细想便当做救命的稻草,连声道:“禅师说的不错,说的不错,吕相公若是有意江西,在下自当为其前驱,我有这般大用,吕相公一定不会薄待了我,一定不会薄待了我!”他此时潜意识里也觉得没底,每句话都下意识的重复了两遍,旁边的钟夫人看到自己丈夫如此窝囊,想到自己竟然嫁给这样一个锦绣皮囊,内里草莽的丈夫,心中其苦,不由得低声抽泣了起来。
钟匡时此时也顾不得夫人了,起身走到本寂身旁急问道:“禅师,要不我马上求见吕相公,主动将镇南军留后之位献给他,这样一来他必然会厚待我们,你看这般岂不更好?”
不好意思,昨天一个同事失恋了,喝酒安慰到半夜两点,晚上还有一更,补上昨天的,见谅!
本寂听了心中一动,钟匡时这话虽说懦弱了点,但在此时只怕也是唯一的出路了,毕竟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是不识相点,等到毒酒白绫过来,那时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正当此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钟匡时站起身来,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看了本寂一眼,才颤声问道:“什么人?”
屋外有人恭声答道:“小人受大王之命,请钟留后,夫人以及本寂禅师前往赴宴!”
“赴宴?”钟匡时顿时一惊,已经是惊弓之鸟的他此时将所有的消息都变成了噩耗,他压低嗓门询问道:“禅师,莫不是鸿门宴吧?”
本寂还来不及回答,一旁的钟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我等此时不过一阶下囚耳,吕方遣一童子持刀来便可杀尽我等,何必这般大费周章,郎君你这般多疑,只怕不待人家杀你,自家都吓死自己了。”
本寂苦笑道:“夫人所言虽然偏激了点,但确属实情,依贫僧所见,吕相公乃是好意,使君还是放心吧!”
钟匡时起身收拾了一下身上衣衫,开门出来,只见阶下站着一人相侯,青衣皂鞋,打扮的颇为干练,脸上笑容满面。看到钟匡时出来先敛衽行礼,然手侧身伸手做了个延请的手势。钟匡时见状才把一颗心放到肚子里,他此时也不敢托大,也微微拱了拱手还了那人一礼,接着笑道:“请先生带路!”
那青衣侍从在前带路,过了两重院落,到了一处园林门口,便停住脚步,指着园中一处红瓦亭顶处笑道:“列位请进,大王便在那亭子中等候三位,这园子非极端亲密之人都不得进入,小人只能送到这里了。”
三人进得园来,只见这园子林木森森,多半是桂花树,如今已是九月时分,正是桂子花开之时,一阵阵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几欲让人醉倒。钟匡时等三人走在林间,一时间也忘了自己身为人虏的现状。那亭子从园外看过去不远,可林间道路曲折,三人又无人带路,结果走了足足半刻钟方才到了亭前,只见亭前站着一人正披甲挎刀相侯,三人也都认识的,正是王自生。
钟匡时见了这冤家,脸色不禁一变,下意识便要后退。王自生也看到来人,抢上两步,躬身行礼道:“钟郎君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大王正在亭内相侯,列位请进吧!”
钟匡时见这般情况,也只得挤出一脸苦笑还了一礼,向亭内走去。王自生抢到亭门,替三人揭开门帘,待三人都进去之后,自己也进得亭来,站在吕方身后。
钟匡时刚进得亭来,便听到一个惊呼声,定睛一看却是自己的小妹钟媛翠,只见钟媛翠双目圆瞪,一只手掩住檀口,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神色,钟匡时还也是吃了一惊,还来不及打招呼,钟媛翠便跳起身来,一头扑到哥哥的怀里,哭泣起来。钟匡时一开始吃了一惊,接着心头滑过一股暖流,他经连番大变之后,心态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对亲情较之往日也多了几分看重,更不要说他将小妹送到杭州来与吕方结好,内心深处也不无歉疚之意,此时情不自禁的伸手在钟媛翠的头上抚摸起来。
钟媛翠在钟匡时怀中哭诉了一会儿,突然站直身子,问道:“哥哥,你不是在洪州吗?怎的也来杭州了,延规哥哥他现在如何?”
钟匡时被小妹这一问顿时愣住了,难道她还不知道所有发生的事情吗?他向亭子中人望去,只见首座上的是一个四十许人的紫袍男子,头上未着冠冕,脸型圆润,颔下微须,观之和善可喜,应该就是此间的主人——镇海军节度使吕方;吕方身旁坐着一名华衣妇人,端庄秀丽,应该就是他的正妻;再就是披甲持刀站在吕方身后侍卫的王自生,此外其间便再无他人。钟匡时推开小妹,对吕方躬身行礼道:“在下拜见吕相公、吕夫人!”
“免礼免礼!”吕方笑道,却没有起身,堂堂的受了钟匡时一礼:“钟留后遣陈掌书与我家修好,共抗吴贼,本王深以为然。后来得知吴贼围洪州,形势紧急,本王出兵不急,只得遣王虞候去洪州与留后联络,商讨共同对敌之事,却没想到形势突变,洪州已经失陷。幸喜他见机快得很,搭救钟留后及夫人、本寂禅师,将其一齐救到杭州来了吗,这倒也时不幸中的万幸呀!”
钟匡时听了一愣,他也不是傻瓜,岂会相信这王自生来洪州是为了联络共抗淮南军的,更不要说后来劫持自己一家人前往两浙,分明是不怀好意。但这个时候形势比人强,在别人地头上也不好撕破了脸,只得强笑道:“匡时这里谢过相公厚恩了,多亏王虞候一路上大智大勇,若是落在吴贼手上,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了。”说到这里,钟匡时便对王自生唱了个肥诺,王自生赶紧躬身回礼。
钟匡时与吕方两个人假戏真唱,硬生生弄出一副融融的气氛来,这自然是骗不过本寂、与钟夫人两人,但钟媛翠却不知晓其中内情,还真以为吕方听说洪州危急,便派出得力手下去搭救自己这个送上门的大舅子。她本就对亲情看的极重,此时自然对吕方满是感恩之心,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说出来罢了,一双乌亮的眼睛却是忽闪忽闪的看着吕方,感情溢于言表。
吕方与钟匡时又寒暄了几句,三人便分别坐下,六人围坐在矮榻上,边吃边谈,时间倒是过得飞快。本寂与钟匡时都是久闻吕方的名声,却是第一次与其相见,随着交谈的深入,两人发现此人虽然身世低微,又是武人,但谈吐文雅,倒好像是修习多年的儒士一般。本寂更是发现吕方话语间对民生极为看重,这是他在钟传身上曾经看到的,突然本寂心头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个人更适合担当江西之主这个责任!”
酒过三巡,吕方放下酒杯,笑道:“我今日宴请三位,固然是为三位接风洗尘,却还有一个目的。”
钟匡时等三人心头咯噔一下,心中同时暗想道:“今天的正题到了。”钟匡时强自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笑道:“匡时敢问其详!”
“本王听说钟留后的夫人乃是抚州危公的爱女,不知是否属实?”吕方笑问道。
“不错,内人正是危公之女!”钟匡时点头答道,心中暗想吕方莫不是要凭借这个关系向危全讽勒索不成?
“那就好!”吕方点了点头,笑道:“我方才说的事情便是这桩,既然钟留后乃是危公爱婿,那留在杭州便不如留在抚州。危公治理抚州二十余年,在赣南根基深厚,钟留后若得危公支持,兴复大业必有所成!”
钟匡时顿时被吕方给搞糊涂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对方是要把自己送回给危全讽不成?那他当时又何必将自己辛辛苦苦抓来?莫非当真是他所说的,那王自生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将自己一行三人抓到杭州来的?吕方遣兵占领饶州也是为了更好的抗击淮南军?
吕方看到对方半信半疑,便用肯定的语气重复道:“不错,我的意思就是要将钟留后一家人送到抚州去!”
“什么?”听到吕方这般说,莫说是钟匡时,就连本寂、钟夫人都大吃一惊。这也太不符合乱世中的常理了,此时的钟匡时虽然已经只是孤家寡人,但不管怎么说,朝廷委任的镇南军留后还是他,借助他这个名号,吕方不但能名正言顺的攻略江西,还可以招降不少土豪,减少不必要的阻力。更不要说钟夫人这个危全讽的爱女,抓在手里纵然不能挟持住危全讽,但起码可以使对方有所顾忌,这在未来的江西争霸战中是万分有利,想到这里,钟夫人不由得上下打量起吕方来,难道此人当真不打算图谋江西的地盘?
钟匡时虽然是又惊又喜,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能够这般容易的脱身,便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既然如此,那吕相公打算安排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呢?”
“那就要看留后打算何时动身了?”吕方笑道:“若是夫人想念危公的紧,本王此次饭后便可安排人手送三位前往抚州。”
钟匡时这才确定了吕方是真的打算释放自己三人,他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吕方这般做,但还是又惊又喜的说道:“本来还想叨扰吕相公几日,只是拙荆城破之后,万分思念家严,若是吕相公觉得方便的话,我等便明日出发,不知可否?”
“那好,自生,你且去安排一下,明日便送留后他们出发,不得有误!”吕方倒是爽快的很,立刻向身后的王自生下令了,接着他举起酒杯,笑道:“既然如此,那这次便既是三位的接风宴,又是送别宴了,不恭之处,还望三位海涵!”
钟匡时等三人这才相信吕方方才所言是真,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如此,但也都喜出望外,感谢之词顿时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吕方也只是听着,脸上只是笑吟吟的神色。身旁的吕淑娴接口道:“三位不必多礼了,三位到了抚州,便请代我家郎君向危公致好,吴贼势大,我们两家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只有连枝同气,才是求存之道!”
三人赶紧连连称是,钟夫人更是与吕淑娴两人叙了年齿,吕淑娴年长一些,便结拜为姐妹,一时间亭中气氛融融,仿佛一家人一般。待到宴罢,自有人引领三人与钟媛翠同去歇息,只留下吕方与吕淑娴夫妻二人,吕淑娴突然笑道:“郎君倒是舍得,竟然将王小郎辛辛苦苦弄来的这三人轻易的便还给了危全讽。”
吕方笑了笑,自斟自饮了一杯:“这也是没办法,谁叫这钟匡时这么无能,将老父留下的本钱这么快折得干干净净,让淮南军占了江、洪二州,如今江西已经门户洞开,又对危全讽那些本地土豪先声夺人,除非我立刻出兵去江西,否则此人留在我手中只是有害无利。”
吕淑娴皱了皱眉,问道:“就算郎君觉得现在还不是出兵江西的好时机,可这三人身份特殊,扣在手里也总有些用处,起码也能让危全讽有些顾忌吧。”
“夫人,你还是不了解危全讽这等人物,像是他这等乱世打拼出来的枭雄,对权位看的最重,他将女儿嫁到钟家,本就是人质,可听王公回来所说,钟传还没死,他在抚州修筑新城,训练军士,打制军器,所做的哪一件不是触犯忌讳的勾当,那时他又何尝在乎过自己女儿的安危呢?那时候他不在乎我现在拿着这三人又岂能挟持的住他不成?与其这样这般不如还给危全讽,不但可以做个人情,而且也让其多一份争夺镇南军节度使的底气,反正我现在的头号大敌就是要对于淮南军,只要他不归于淮南宇下,我们就赚到了,一个钟匡时又算得什么。”
吕淑娴点了点头,静静的看着神采飞扬的丈夫,随着吕方地位日高,心机也越发深沉,像这等将心中谋画和盘托出的情形也越来越少,尤其是在众人面前,永远都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众将对其的敬畏之心也越发的重,只有偶尔在自己面前还流露出一点点昔日模样。注意到这种变化,吕淑娴的心里非常矛盾,作为一个妻子,她自然不喜欢丈夫变成这个样子,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宁愿吕方一辈子都是淮上的那个庄中田客,每日里在田里辛苦完之后回到家中,吃了饭后,抱着自己说些没脸没皮的笑话,这般过上一世最好;可她的理智又在告诉她,自己的丈夫绝对不是那种能够这样过上寻常一世的田舍汉,吕方就像是一枚放在囊中钢椎,在这种乱世之中,或早或晚就会脱颖而出,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就会发生变化,不再是昔日那个打着赤脚,牵着老牛,在田间击壤而歌的农夫;而是现在这个心机深沉,割据一方,立于万人之上的镇海军节度使了。可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想到这里,吕淑娴禁不住痴了,泪沾双颊。
吕方正说的得意间,突然觉得亭中静了下来,回头一看,只见妻子坐在矮榻上,双目泪流,脸上有悲戚之色,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旗子了,还是蹲下身来,赔笑道:“莫哭莫哭!定是拙夫哪里说错了,惹得贤妻生气了,都是为夫的错,你若是生气便打两下便是,哭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说着便抓着吕淑娴的胳膊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地拍打了几下。
吕淑娴见吕方如此惫赖模样,依稀正是过去两人新婚时的样子,已经不知有多久未曾如此了,不由得破涕为笑,抽回自己的手笑道:“夫君如今已是朝廷使相,何等身份,怎可如此有失体统?其实我也只是想起过去我们在淮上的日子,虽然清苦些,但也不想如今整日里都在琢磨着如何对付别人,倒也快活的很。”
吕方听到这里,也不由得生出感慨来,但他身在这个位置,不过一会儿便恢复了心思,笑道:“夫人说的是,那时虽然清苦,可也过得快活,不过如今天下汹汹,哪有独善其身的桃源?为夫努一把力,争取十年内将天下扫平,还一个朗朗乾坤,那时我将大位传给孩儿,你我悠游林下,岂不为美。”
“那自然是好!,妾身看余姚四明山风景秀丽,颇为喜爱,不如我等便在那边归老可好?”说到这里,吕淑娴突然啐笑道:“夫君倒是好大口气,当天下群雄是纸糊的,十年便要扫平天下!只怕是妄语吧?”
吕方这本也只是夫妻间的调笑话,可听吕淑娴这么一说,反倒强项了起来:“信不过为夫吗?也罢,多则五年,少则三年,这大江以南必为我有,淑娴静观即可!”
广陵,自从徐、张二人发动兵变之后,城中的诸股势力就好像水潭里的游鱼,被突然扔入水中的落石惊扰,全都躲在了深水之中,反倒平静了下来,可是这种平静并不是真正的平静,而是暴风雨前、台风眼中的那种沉闷的平静,广陵城内外的诸般势力都在水下结盟、收买、恐吓、勾结、博弈,等待着机会为自己在下一轮权力分食中获得最大的一块蛋糕。而让所有人惊异的是,徐、张二人在发动兵谏,将杨渥身边的亲信杀的一干二净之后,城中并没有接着发生大的变动,保持了良好的秩序,徐温和张灏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克制力,他们只杀了亲信本人,并未殃及家人,而且在控制了杨渥本人之后,也没有呆在王府之中发号施令,大封亲信以酬庸劳,也没有劫掠府库以自肥,恰恰相反,他们两人都搬出了王府,封闭府库,并且将手中的大部分军队驻扎在城外,当然在王府之中他们还是留下了一小队亲信,也将原先杨渥亲信控制的东院马军吞并了,但是相对于其他藩镇兵变之后的腥风血雨来说,徐张二人发动的这次“兵谏”实在是平静的有些过分了。
乱世中的百姓是一种记忆力很差的动物,不过大半个月时间,广陵城中的百姓便几乎把不久前发生的那次兵变给忘记了,反正生活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城头上依然插着“杨”字大旗,黍米盐菜依然还是那个价格,在紧闭了一天之后,城门依旧大开,城外运河码头上依然停满了各地来的船只,载运着全国各地的各种货物,广陵依旧是那个唐末第一的扬州城,如果一定要说有发生了什么变化的话,就是那个驱鹰赶马,五陵年少的吴王杨渥现在不再横行城中,这应该算是个好事吧!
可是这一切在那些有心人的眼里就有意味着另有深意了:其一:徐、张二人之中至少有一个人不是简简单单的武夫,他不但有能力把杨渥从权利的宝座上推下来,还有能力维持住广陵的局面;其二这两人没有取杨渥而代之的想法,起码现在还没有。那些有心人在看到这一切之后,也做出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决定,但是在西征大军的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这些聪明人都不会下注的,他们会等到风险的泡沫被现实的冷风吹得差不多的时候,才会低下头去争夺杯中的美酒的。
淮南节度判官府,这本是周隐的府邸,杨渥得到西征大军取胜的消息后,便报私仇,将周隐杀死,还将其亲族族灭。此事之后,这府邸便空了下来,相邻的坊里传说那里晚上便鬼声啾啾,便是白昼里路过的行人也贴着另外一边的坊墙行走,尽量离得远些,免得沾到鬼气。结果就是白昼里这宅子也是门可罗雀,仿佛鬼宅一般。
已经是初更时分,判官府外更是冷静,巡逻的弓手武侯都尽量绕过此地,便是一夜也未必过来一次,于是此地便成了有些有心人得暗中商议那些见不得人勾当的地方。一黑衣男子鬼鬼祟祟的到了侧门处,看看左右无人,才轻轻的敲了敲门,三轻两众,不一会儿门便被无声的推开了,那人便钻了进去,在府中拐了两个弯,到了一处偏僻小院,进门那人回过头关门来,月光照在那人脸上,只见其双眉入鬓,鼻挺目深,生的颇为英俊,却是已经暗中投靠吕方的江淮宣谕使李俨,只见其拱了拱手,问道:“您约在下在这里相见,却不知有何指教。”
带路那人笑了笑,敛衽还了一礼:“小人何等身份,如何敢指教李宣谕这等人物,今日不过是受了几位相公所托,求托李宣谕一件事情罢了。”
李俨皱了皱眉头,他虽然名义上是朝廷官属,地位十分高崇,但实际上在广陵城中过得十分落魄,如非吕方暗中接济,连顿好饭都吃不上,相比路边的乞丐都好的有限,而且由于他身份特殊,还不能随意行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简直就是个囚犯,只不过圈禁的范围大些罢了。这样一来,他在这广陵城中自然也没什么地位可言,莫说是出镇一方的守臣,便是稍微受宠点的将吏,见了他李俨也没啥好脸,可这人口中所称的相公,定然身份不低,却还卑词相求,定然是非同一般之事。此时的李俨早已历经人情世故,心下已经有了分较,笑道:“却不知是哪几位相公,有事要吩咐小人。”
最近事多,没啥解释的,晚上还有一更
那人正要开口回答,里间却传来一阵低咳,他这才反应了过来,笑道:“李宣谕只需知晓敝上所托之事即可,至于敝上是谁倒不必多问,反正到时自然会知晓。”
李俨也听到了里间的低咳声,知晓屋内另外有掌控大局之人,说不定就是眼前人方才口中所说的“相公”之一,他知道已经不可能套出幕后人的姓名,便低声道:“先生请说,只要小人力所能及,必当遵命行事。”
那黑衣人满意的点了点头,低声道:“敝上所求之事不是其他,乃是求李宣谕代表朝廷,委任敝上东南行营都统之位。”
李俨闻言一愣,随即苦笑道:“并非在下推脱,依朝廷故事,敝人这个江淮宣谕使之位乃是一个差使,宣布朝廷制敕,委任忠武王为东南行营都统之后,在下这个江淮宣谕使之位便自动解除。更不要说这等官职,岂是一封帛书就能委任的,若无实力,只恐有害无益,贵上还是莫要自误的好。”
“这些李宣谕不用担心。自有敝上操心,只需你依照我家相公之命行事,在此之后自然有无尽的好处。”说到这里,那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皮囊扔在地上,听声响颇为沉重。
李俨捡起皮囊打开一看,里面竟然都是大小不一的碎金块,算起来有二十余两,心中暗想道:“看来是杨行密手下那些大军头眼见杨渥被徐、张二人控制在手中,也对这淮南王的位子起了不轨之心,否则也当不起这‘相公’二字竟然找到我这里来了,不过这对吕相公倒是一桩好事,我且答应他,诓出原委来,报与杭州,再听命行事。”想到这里,他装出一副惊喜之色来道:“相公既然如此看得起小人,李俨自然唯相公之命是从,不过可否将相公之名赐告,小人也好行事。”
“无妨!”那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紫金扳指,丢到李俨手中:“这便是我家相公的信物,到时候你看到哪位右手大拇指上有这样一枚扳指,便是我家相公了。”
李俨接过扳指,还在犹豫着是否应该继续套出后面那人是谁,那黑衣人已经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李俨只得起身离去,待到出了周府侧门,后面的门立刻关上了。李俨看了看四周,空荡荡的并无一人,若非自己怀中放着那个沉甸甸的皮囊,他简直会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梦中,他在原地驻足了半响,墙内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传来,最后李俨只得摇头回去了。
李俨刚刚出门而去,便听得咯吱一响,左厢的耳房门便被推开,走出两个黑衣人来,一人冷声道:“其美,陈佑已经带回消息,征西大军中的杨渥心腹除了范思从以外已经尽数授首,秦斐也在信中说要解甲归田,我们将这个消息公布出来,那些老家伙难道还敢多言不成,何必还要把李俨这窝囊废弄来搞这些勾当呢?”
另外一人并没有立即回答,走到院门口摆了摆手,门口望风的两名亲卫立刻走远了些,他才回过身来,月光照在脸上,正是徐温,他压低嗓音道:“张兄,我等眼下的处境,如履薄冰一般,稍不留意便有覆顶之灾。广陵虽在我手,但江南的宣、润二州、江北的庐州、楚州都在别人手中,我等虽安卧室中,但门户皆在人手,虽然洪州那边一切顺利,可你我又如何能安心呢?”
徐温深夜里出现在周隐府中,剩下那人自然是他的搭档张灏,此人彪悍善战,心狠手辣,若是当一把杀人刀自然是称职的,可若是像这般在人后斗心眼,使些杀人不见血的功夫便非其所长了。他听徐温说到这里,早已头疼无比:“罢了罢了,其美兄你直接说该如何办便是了,某家听到这些勾心斗角的伎俩便头疼得很。”
徐温笑了笑:“我等虽然现在控制了杨渥,挟天子以令诸侯,逼得那些老家伙不得不暂时听命我等,但一来杨渥本人对我等恨之入骨,时间久了只怕生出变故来;二来那些老军头们对杨渥本人的敬畏之心也是有限得很,多半是杨行密的余威所致,那杨渥用杨行密之于荫倒也顺理成章,我等却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不错!”张灏击掌赞道:“那杨渥便如那茅坑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这般处境还不死心,昨日在王府中看守他的一个将佐还报与我,说那厮说什么救他出去,讨伐你我,便以刺史之位,依我看,还是早点将这厮杀了,你我来坐这个位子为上”说到这里,张灏已经气得脸色发青,毕竟他们两人掌权日浅,杨家统御淮南已经两代,余威尚在,若是有人贪图厚赏,反戈一击,局势逆转之下他们两人只怕立刻是满门覆灭的下场。
“那我等必须有所准备,王府当值之人最多只能呆三日便须轮换,而且你我属下各出一半,也让其相互猜忌,无法串通行事!”徐温稍一思索便拿出了应对的着数来,接着他不待张灏接话便继续道:“其实主要是你我威望太弱,外镇又太强,否则大可立刻换个姓杨的替代杨渥便是,不过眼下倒是有个契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张灏听了赶紧问道:“其美兄快说,莫要再买什么关子了。”
“秦斐拿下洪州之后,不是自称年老力衰,要解甲归田吗?那洪州制置使的位置岂不是空下来了?我们把庐州刘威送到那边去,再将那些老军头轮一轮,我们再乘机掺掺沙子,将宣、润、庐等地的要害置于心腹手中,这般一来,他们手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必然大损,我们的势力反而上升,此消彼长之后,自然不会在世这般被动模样。”
“这办法自然是好的,只是这刘威老而弥辣,未必会老老实实丢掉自己的老巢去洪州吧?”
“我招这李俨来便是为了为了此事,何况我还有一招后手,张兄你便等着看好戏吧,最多十日内,便要奏效。”徐温说到这里,得意的笑了起来,在这静寂的夜空之中,便如同夜枭一般刺耳。
第二天,广陵城中便开始传扬着一个惊人的消息:西征大军已经拿下洪州,斩获无算,镇南军各州郡已经降服。这个消息就好像一块巨石一般,立刻将一潭死水一般的广陵城激起了千层浪,此时每一双眼睛都在盯在张、徐二人身上,看着他们两人到底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来应付这一切,毕竟这次的西征大军中有不少都是杨渥的心腹,如果说洪州城未下之前,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还说不准,但此时洪州已下,西征大军回头顺江而下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那么一旦西征大军东下,徐、张二人如何应变就是一个很大的变数了。
广陵城北门,披甲士卒在城门外的官道两旁夹道而立,仿佛两堵墙一般,无数的百姓们站在列队士卒身后,竭力踮起脚尖,向当中正在行进的骑队望去,口中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好雄壮的坐骑,这马儿怕不有六尺高吧,某家也有三十载了,却未曾见过这等战马!”一个黑衣胖子大声赞道,看他身上服色不过是寻常百姓,但细看却能发现圆袍乃是帛布制成,看来应该是家中颇有资财的商贾,不过限于礼法,身份低贱不得服用红、紫等贵色罢了。
“可有看到骑士头上的皮帽,这可是代北的沙陀铁骑,整个淮南只怕也就这一支了,你还是回家贩你的麻布铜器吧,莫要在这里露怯了。”说话这人是个长大汉子,脸上满是对那胖子的嘲笑之色。
那胖子受了同伴的嘲笑,却不着恼,脸上满是惊异之色:“沙陀铁骑,莫非是清口大破朱三的朱平卢(朱瑾遥领平卢军节度使)?”
“自然是清口大破朱三的朱平卢,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般雄壮的铁骑!”那长大汉子得意的脸上满是红光,就连两颊上那几点麻子都好像透出光来一般,他正待开口继续吹嘘,远处传来了一阵欢呼声,仿佛钱塘潮声一般,一浪高过一浪!那胖子也顾不得听同伴的吹嘘,竭力向里面挤去,高举双臂挥舞,口中高呼,自己也不知道在喊些什么。
朱瑾坐在他那匹青鬃马上,常年在前线厮杀的他,脸上,手背等裸露在外的皮肤在阳光的灼晒和烈风的吹拂下已经变成了青铜一般的颜色,粗粗看去和他身上披着的这套山文铁铠一般,散发出金属一般的光泽。虽然他已经四十左右了,但时间好像在他身上凝固了一般,魁梧的身体坐在马背上,腰杆笔挺,就好像一尊钢铁魔像,夹道欢迎的广陵百姓们看到他一开始稍微平静了会,接着就爆发出更加猛烈的欢呼声,历久不息。
朱瑾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看着眼前那巍峨的东门城楼,口中喃喃自语道:“广陵,广陵!我终于回来了,上一次回到这里怕已经是五年前了吧!”
/名^书)楼(w,o)朱瑾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再联想起这些年来自己的境遇,心不禁生出感慨来。^^^^~自从他投奔淮南,在清口大破朱温以后,便一直在淮北领兵抗击北方的入侵。杨行密对其的任用方针就是荣其衔而虚其权,具体来说就是在和官职和福利待遇上十分优厚,但是具体任用上则严格控制,不给其获得地盘和财权的机会,同时将其妻子留在广陵,以为人质。其结果就是从官职上看朱瑾几乎是杨行密之下第一人(东南行营副都统,平卢节度使,同书下平章事),在淮南百姓也有极高的威望,但实际上却不过是个仰人鼻息的客将罢了。
在杨行密死后,他的处境就更加微妙了,一方面杨渥并没有像其父杨行密一般的度量来任用朱瑾这样的枭雄,另一方面,随着朱温篡位,北方的形势生了极为微妙的变化,朱温由一个群雄的霸主变为了一个弑杀天子,企图重新一统天下的人。这样一来,无形之他便成为了所有人的敌人,那些在朱温强大的兵锋下惶惶不可终日的藩镇们开始逐渐联合起来,对抗共同的敌人,而朱温则疲于奔命,更可怕的是,老将丁奉也将所镇守的要害潞州献给了河东,潞州地处上党,控制着太行山东西的重要通道,是汴梁和太原最近的道路,此地的易手,标志着河东和汴京战争的形势生了巨大的变化。在这种形势下,淮南北方的压力也陡然减轻了,朱瑾这个外系的名将的重要性在杨渥眼里也就下降了许多,于是在杨渥掌权的这段时间里,朱瑾手的实力在不断的被削减,不但下辖的军队被抽走了,就连跟随他南下的部曲也被杨渥抽去不少组建东院马军了,朱瑾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内心还是又是愤怒又是害怕,毕竟他一个没有根基的客将,又有这等威名,杨渥身边又没有得力的人替自己说话,一个小人的谗言就能置自己于死地地,所以朱瑾在淮北可以说是寝食不安,每次广陵有使者来时,他都在袍服下暗藏软甲才敢前往,唯恐着了别人道儿,直到这次他得知广陵生变,又得到召回自己的消息,才回到这个阔别多年之地。****~
正当朱瑾坐在马上回忆往事,神思不属的时候,身旁的副将看到城门口站着一群人,当的正是徐温与张灏二人,赶紧低声提醒道:“都统,徐、张二位将军亲自来迎接你了。”
朱瑾吃了一惊,赶紧跳下马来,他也知道兵谏之后,这广陵城话事的人便是这两位,徐、张二人在门外相迎,这般谦恭定然是有所图,眼看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北方不会再有什么大战事了,自己可不想又被赶出广陵,在外面整日里神经兮兮的苦挨。想到这里,朱瑾将缰绳丢给副将,抢上前去叉手行礼道:“有劳二位将军如此远迎,朱某如何当得起!”
徐、张二人赶紧躬身还礼,徐温笑道:“相公北抗强寇,江淮百姓受惠深重,我等受大王之命在此相迎,实属分内之事,再说若是相公也当不起,天下间又有何人当得起?”
朱瑾见徐、张二人如此相待,心也不由得暗喜,三人寒暄了几句,便并骑进城,徐温与张灏落后了一个马,一同向吴王府行去。
朱瑾坐在马上,他也听说此番收到回广陵之命的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刘威、李简等大军头人人有份,这些人和他可不同,不但手里有兵,更有地盘,有财源,更不要说之间还有乡里的情谊,自己与之比起来可是差的不可以道里计了。//朱瑾正心却在思忖当如何从徐、张二人口探些口风,却听到徐温笑道:“广陵这边靠近江边,地势卑湿,相公从淮上来,若是常住只怕有些不习惯。”
朱瑾正准备随口应付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从徐温话听出了一点机锋,却又不敢确定,便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朱某本是武人,还是在淮上与汴贼厮杀的好,留在广陵也无甚用处。”
“朱相公怎的如此说,眼看汴贼已经势衰,此番大王招相公回来,正要借重威名,震慑四方不臣之徒。”
“朱某受大王恩重,自当效犬马之劳。”听到徐温话语流露出要留自己在广陵的意思,朱瑾不由得心暗喜,他虽然还不知晓徐、张二人为何如此,但既然他不可能在外执掌州郡,那返回广陵靠近枢就是最好的选择,起码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在谗言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
听到朱瑾如此回答,徐温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他回头做了个手势,身后的护卫放慢了度,与三人拉开了七八步的距离,徐温这才压低了嗓音道:“我等此番招朱公回广陵,却是有一件大事相求。”
“大事?”朱瑾心里咯噔一下,暗想正戏总算来了,笑答道:“二位请直言。”
“朱相公可知晓我军已经攻取洪州之事?”
“那是自然,秦都统此番立下如此大功,想必大王定会重重赏赐。”
“便是为了此事!”徐温压低声音将秦斐请求解甲归田,洪州那边无人坐镇之事,自己企图轮换外镇诸将,却苦于自己威望不足,希望借助朱瑾的威望与官职压服那些军头,达成自己的目的,说完后,徐温紧张的盯着朱瑾的双眼,希望能够从猜出一点对方的想法。
朱瑾却没有立刻答复,直到三人到了朱府门口,朱瑾才抬起头来,拱了拱手笑道:“此事干系重大,朱某须得好生思量之后,方能答复二位,这里先谢过二位相迎之情了。”说罢便跳下马来,对徐、张二人拱了拱手便回府去了。
徐温对于朱瑾寄望甚深,他以为此人与那些淮南老将既然走不到一起去,独自一人,自己伸出手来,定然立刻一把抓住,却想不到花了这么多心思,将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结果换来的却是个活络话。一旁的张灏早就赖不住性子,冷哼了一声道:“这老匹夫好不识趣,咱们把主意都说出来了,他却这般模样,此时不是战友便是死敌,干脆等会我派三百兵来给他点颜色看看!”
“不可!这朱瑾过去和朱温打了十几年,连老婆都丢了,可还是跑到淮南来,终于在清口报了大仇,这等人物要么就杀,千万折辱不得的。”徐温立刻摇头否决了张灏的建议。
“那该怎么办,他若是跑到刘威他们那边,将方才的话和盘托出,那可怎么办?”
徐温摇了摇头:“这不太可能,朱瑾有项王再世的威名,刘威他们是容不下他的,这点朱瑾自己也知道,他又怎么会跑去说这些东西呢?”
张灏听到这里,不禁有些不耐烦起来,冷声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其美你说到底要怎么办?”
徐温抖了抖马缰:“还是静观其变吧,反正刘威等人还有过两日才会回来,我们还有时间。”
广陵,李俨住处,自从那夜他被引领到周隐旧宅,见了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李俨这几日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两眼一合就看到兵丁冲进屋来将自己拖出去严刑拷打,逼问到底是何人与其串联的事情。作为年少就在天子身边担任金吾将军的人物,李俨自然知晓此时的广陵是多么凶险,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却是急旋转的漩涡,将每一个落水者拖入水底永世不得生。已经不知有多少个比他李俨更加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已经成为这里的牺牲品了,难道今天轮到自己了吗?
李俨正躺在自己的卧榻上睁着双眼瞎想,突然听到院外传来几下轻微的敲门声,赶紧摸出枕头下的怀匕,侧耳细听,待到确定是镇海军细作约定的三重两轻信号,这才松了一口气,起身走到门边,小心的打开院门,放进来人低声道:“总算来了。”
“有什么事情这般紧急?方才过来时险些被巡夜的武侯抓了!”来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原来来人是镇海军留在广陵的一个暗线,假作一家布店得伙计,李俨若是有了消息便与他联络,这次事后,李俨去布店想要传消息,那人正好不在,李俨只得留下最紧急的暗记,那人才冒险漏夜赶来。
李俨将那夜里的事情细细述说了一遍,最后道:“我也知道这事情还有许多不明之处,但我总觉得有些不祥之兆,总觉得这几日就会生什么大事一般,若到了那时便来不及了,只有请你将这些消息快些传回广陵去了。”说到这里,他又从榻下取出那只皮囊来,让那人看里面的金块和扳指。
“呔!好大的手笔!”来人不禁啧啧称奇,他看了看一会,又将所有东西装好塞回皮囊,交给李俨,安慰道:“我回去后便将这些消息报与杭州,你也莫要想的太多,自己吓自己可不好玩的。”^名*书(楼(ww,o////
如同绝大多数古代都市居民一样,广陵人和农人的性格有着很大的不同,他们的性格是时髦和健忘的,这些“浮浪子”就好像朝生暮死的小虫一般,注意力永远集中在眼前的那些炫目的东西上,而对于已经过去的和那些在肤浅表象之下的真实,他们却并不在意。随着西征大军的凯旋,不过个把月前发生的那些血腥变故就被广陵人抛到脑后去了,在运河的两岸、城门楼上、城内大道的两旁,随到处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每一个人都竭力的向前拥挤,看清凯旋队列中大队的俘虏,俘获的镇南军战船,堆积如山的各种战利品,发出一阵阵啧啧的惊叹声,到了晚上,他们更是乘着官方解除宵禁,三日金吾不禁庆祝江西大捷的机会,在酒肆里大吃大喝好慰劳自己白日里的辛苦,顺便也向那些没有亲眼看到凯旋胜景的人们炫耀一下。
“今日运河上那番景象可真是没话说了!缴获的战船光是二十丈以上的就有五十条,五十条呀!”一个黑衣汉子向两旁的食客们大声描述着白日运河上的情景,右手叉开五根手指,做手势强调自己口中的数目,,店中的食客发出倒吸凉气的惊叹声。
“嗤!买椟还珠!”邻座的一个年轻人冷哼了一声:他不待那黑衣汉子反驳,径直站起身来,冷笑道:“你只看到那些船只,却没看到那些船上装的东西,钟传执掌镇南军近二十年,其精华可都在那些船上。你这个没眼汉子却只看到那些船儿,岂不让人好笑!”
“嗐!这还了得!”邻近几座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又转到这年轻人身上来了,就连那刚被人嘲笑过的黑衣汉子也忘了发火,摸着自己的发髻等待对方的下文,那年轻人此时却卖起了关子,坐回去不说了。这时众人却熬不住,纷纷催促,就连店主也亲自温了一大杯好酒送了口来,那年轻人这才拿下架子,扳着指头替众人计算了起来:“那洪州城户口不下五万,算一户家资五十贯吧,这就有两百五十万贯;还有镇南军昔日一年上贡给朝廷的租庸就有钱八十万贯,布六十万段,谷六十万石,钟传少说也有十年没有向长安上缴赋税了吧,这些就算只有一半落在大王手中,你们想想有多少?”
如果说刚才那年轻人的话语还只是让人惊叹的话,现在他的推算结果已经把近旁的听众们给惊吓的哑口无言了,这陡然的平静与四周的喧闹相比起来更加突兀,引得有几桌人也起身向这边探头探脑,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哗啦!随着一声响,众人转过头去,却是方才那黑衣汉子将手中的一把筷子甩到地上去了,原来他方才听到那年轻人口中的推算,便掰断了筷子当算筹,在桌上计算,可他摆了好大一块桌面,也没摆出那天文数字的十分之一来,到了最后丧气的将手中剩余的算筹往地上一扔,叹道:“天下间竟然有这么大一笔钱,某家若非听你说的有根有据,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若是我能分到一小笔就好了。”
“是呀,是呀!”座中响起一阵应和声,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被说中了心里话的表情,好不容易这一波感叹声平息了下来,才听到有人问道:“秦都统立下这等大功,也不知道大王会赏他些什么?”
那年轻人冷哼了一声:“定然是要上表朝廷,‘中书下平章事’这衔自然是要加的,这样一来便多了一位相公,洪州那边一个团练使、制置使什么的也是跑不脱的,散阶什么的更是不用说了,不过陷名城,覆大军,这也是应该的!”
在广陵城中的每一个酒肆几乎都在发生着类似的事情,可是在广陵城的心脏吴王府中,气氛却是截然不同。虽然明堂上高朋满座,几案上珍肴罗列,但每个人面前的盘碗都是满当当的,几乎没有人动一筷子,高踞上座的杨渥脸色惨白,在烛光的映照下仿佛死人一般,两厢的将吏们都无声的交换着眼神,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大事发生一般。
第一个打破僵局的便是徐温,他举杯遥敬秦斐,笑道:“秦公此番平定江西,劳苦功高,定会公侯万代,末将这杯先干为敬了!”
秦斐笑了笑,应了“不敢,不过是侥幸罢了,古人云‘三代为将,道家所忌。’老夫半生戎马,如今还能保全首级,已经是走运到了极点,人生苦短,如同白驹过隙,转眼即逝,所谓功业不过是等闲事儿。老夫此番回来,便要购良田美宅,饮酒自娱,为子孙计,望大王恩准。”
堂上众人除了徐温、张灏等少数几个事先知悉内情的局内人外,皆大惊失色,当时居上位者无不将兵权看的极重,可谓是“兵权在则人在,兵权去则人亡。”像秦斐立下大功却交卸兵权,自请致仕之人可以说百中无一,莫非其中还有其他隐情。众人正惊疑间,听到上首杨渥的应答声:“某本欲将西南之事专任秦公,可既然秦公去意已决,也不好强求了,来人,以秦公为上柱国,开府仪比三司,检校太傅,以善德里为秦公宅地,钱万贯,帛五千匹。”
秦斐起身谢恩之后,堂上众人也纷纷祝贺,杨渥这次倒是大方的很,各种荣衔不要钱般的撒了下去,在府邸上更是干脆将一个坊里全部划给秦斐作宅基地,也不知要拆掉多少家百姓的居所。可待到祝贺声平息下来后,焦点便又集中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上:秦斐致仕之后,空出来的镇南军节度使自然是杨渥兼领,可洪州那边离广陵有近千里远,周边几乎都是满怀着敌意的势力,大王又会委派谁去那边呢?可话又说回来,洪州之地虽然四周都是强敌,但反过来说发展余地也大,毕竟其门户已经开启,只要将附属各州取下,拥有的势力便几乎可以和淮南本部分庭抗礼,想到这里,所有人的鼻息一下子粗重了起来。
“洪州背湖临江,吴头楚尾,秦公致仕之后,须得一重将镇守,在座的都是我淮南英杰,不知哪位愿意前往呀?”
随着杨渥的问话,堂上顿时静了下来,一般这等军国大事,都是少数杨渥身边少数几个参与机密重臣商议,有了一个大概的结果之后才会拿出来公布,可今天却在这样一个场合拿出来询问,实在是突兀的很,虽然有资格在这明堂之上的人,在淮南内部都有相当的地位,可要参与机要还差得远。联想起先前广陵城中的兵谏事件,再看看秦斐立下大功却突然交出兵权要求解甲归田的怪异行动,每个人都犹豫了起来,一时间堂上静谧无声,气氛变得十分怪异。
随着两声咳嗽,徐温起身问道:“刘庐州,您在官职位序在众将中算是最老的了,大王既然发话了,您以为如何呢?”
“这个?”刘威愣了一下,对于被突然点到名觉得有些突兀,旋即苦笑道:“本来大王有令,我这等老臣子自然应该没什么话说的,只是数日前骑马时弄伤了大腿,不宜行走,只恐误了政事。”说到这里,刘威还假惺惺的呻吟了几声,装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
“啊!末将怎么未曾知道,就让刘公跪坐在矮榻上,当真是末将的罪过!来人,快拿锦垫过来。”徐温一副吃惊的模样,侍者呈上锦垫之后,徐温还过去嘘问抚摸一番,弄得装伤的刘威叫苦不迭,让一旁知道内情的人个个腹中爆笑不已。
刘威的反应也在徐温的意料之中,毕竟庐州离广陵不远,又是刘威经营多年的地盘,要让他轻易的离开自己的老巢远涉他乡,换了谁都不会愿意。他正琢磨着依照事先准备好的路数,逼迫对方同意,却突然听到上首的杨渥突然发话了:“既然刘庐州有贵恙在身那也就算了,徐右衙,你可愿意去洪州,担当洪州制置使?”
徐温闻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生气,在考虑对付那些外州守臣的时候,他与严可求考虑了很多种可能性,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就是没想到这个时候杨渥会开口发难。毕竟在消灭了征西大军中的那些亲信之后,杨渥已经是个空头司令,没有足够的班底来行使节度使的权力,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谁实际控制广陵对他来说都差不多。如果说徐温和张灏由于威望和战功的缘故,还需要杨渥作为一个招牌来统辖外州的话,像刘威这等本身就具有实力和威望的重将反倒不那么需要杨渥,更不要说杨渥屠杀周隐一家,更是将和淮南老将这个集团的关系糟蹋到无法修复的地步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除非杨渥能够一下子王霸之气大爆发,将张、徐二人和淮南老将集团一锅端了,还能收纳他们的部属,否则其实现在的情况对他是最有利的选择,老将集团和张、徐二人为代表的新生势力相互制衡,反而谁也不敢干的太出格,如果运气再好点,说不定哪天还有翻本再来的机会,只要杨渥自己别乱来,身家性命是肯定没问题的,这在唐末五代中被夺权之后的上位者中,已经是运气好到爆棚的那种了。可徐温和严可求万万没想到,眼前的杨渥竟然是属毛驴的,居然就在这明堂之上说出让徐温去洪州来,以眼前的局面来看,若是徐温离开广陵,只怕还没到洪州,宣布他为反贼的通缉令就会贴的广陵城各坊里都是,这简直就是哭着喊着要砍徐、张二人的脑袋。在王府内外满是徐温手下的现在,不得不承认杨渥的勇气实在是惊人。
正当徐温正思量如何推脱拒绝的时候,却听到身旁有人沉声道:“依某家所见,徐将军未经大战历练,又未曾有过出外领州郡,洪州那边形势复杂,还是用一老将更合适些!”他转头一看,说话的那人正是朱瑾。9W0W7W88C3A4I6h5o7n8g6w7e9n8x0u2e309c7o9m8
“朱公所言甚是,末将如何勘此重任,大王还是另择重臣的好!”徐温一面立即将这桩差使推开,心底却思量:“朱瑾先前并未应允自己,为何现在却出手相援?”他偷眼窥看朱瑾的脸庞,只见对方脸色如常,仿佛在此之前未曾与自己私谈过一般。
堂上众人谁也不是傻瓜,见杨渥这般举动,自然不会以为是抬举徐温让他去洪州割据一方的,但表现就各自不同了,心思浅的几个就想要乘机借刀杀人将徐温赶出广陵去的,便出言赞同杨渥;而几个心思深一些的自然想到若是将徐温逼得紧了,莫不会拔出刀子来见红,那可就殃及池鱼了,这些人就要么赞同朱瑾,要么则发扬国人的传统打酱油说些不咸不淡的话。结果堂上便争的如同锅乱粥一般,吵了半响也没有一个定论,到了最后总算有个一个共识——刚刚从洪州回来的秦斐对于谁是最好的继任人选最有发言权,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又齐刷刷的集中到秦斐身上来了。
“这个,这个!”饶是秦斐曾经历经生死,沙场之上白刃相对也未曾皱一皱眉头,此时也不禁犹疑了起来,他在洪州受人挟持杀了杨渥一班亲信之后,便对淮南杨行密死后层出不穷的内斗感到又是害怕又是厌倦,所以才要求解甲归田避开广陵这个是非之地,可没想到他绕着是非走,是非却自个儿长腿缠了上来,此时无论如何表态都会得罪了一部分人,这若是在过去他倒也不怕,可在已经打定了主意舍去权位躲避是非的现在,秦斐不由得头痛了起来。
徐温见秦斐在那边犹豫,不由得又急又怕,若是秦斐赞同自己去洪州,那可就大势已去了,自己只有再次发动兵变的选择了,可这次那些外州刺史们个个都有备而来,哪个没带了千儿八百的护兵,没那么容易收拾下来的,就算最后打赢了,接下来的肯定就是一场内战,最后的胜利者肯定不是自己。突然徐温急中生智,对秦斐一语双关的笑道:“秦公,洪州地势紧要,若是所任非人,出了差池,您在洪州苦战多日的成果可就付之东流了,到时候您可就追悔莫及了,秦公还是请三思呀!”
秦斐立刻听出了徐温的言下之意,对方口中所说的“成果”明明是说自己杀了杨渥那些亲信之事,这大堂之上杨渥最想杀的自然是徐温与张灏二人,可去掉徐、张二人,剩下的秦斐敢称第二,就再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了。徐温那番话的意思分明是提醒秦斐他若是将自己赶去洪州。只怕你也没法好好养老,那时候杨渥虽然未必掌有实权,但要对付一个已经交出兵权的老头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只要想想先前得罪了杨渥的周隐的下场,你就是为了自己身家性命想也还是三思为上。
“依老朽所见,徐将军历练还是少了些,还是换个老成些的稳妥些吧!”秦斐说完话之后,整个人便好似被抽干了一般,颓然坐下。堂上也静了下来,既然作为前任前线最高指挥官的秦斐都这般说,看来要用这个办法把徐温踢出广陵去是不太可能了,那剩下的问题就是谁去洪州那个机会与危险并存的地方了,不过片刻功夫,又有几个人选被推选出来,激烈的争论又爆发了。
转眼之间就已经是初更时分,可还没有一个结果,徐温张灏在发动兵变在夺取了广陵政权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个副作用,同时也摧毁了淮南名义上最高统治者的权威,其结果就是像这种没有共识的争论很难有建设性的结果。作为会议组织者的徐温没奈何之间只能宣布先休息,待到明日继续商议。
待到众人走到差不多了,当了半个晚上闷嘴葫芦的张灏走到同僚身旁感叹道:“这帮老家伙好生麻烦,都磨了一晚上嘴皮子,半点结果也没有,闷杀某家了。”
徐温苦笑了两声:“有啥法子,咱俩是指挥使、虞候的时候,他们都是团练使、都指挥使、行营都统了,若不是咱们这次把杨渥抓在手里,你我连和这些老家伙谈的资格都没有。”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徐温沉吟了片刻,对张灏细细解释道:“这样吧,你就就领兵守住王府,将杨渥抓在手里。我马上去挨个拜访那些老家伙,多争取几个到我们这边来,其实我们已经达到一部分目的了,今天已经有了基调:洪州地势紧要,一定要用老将坐镇。这样一来,就算刘威不去,也有其他人要走。这就跟吃席一般,慢慢的席面上有人走了自然就空出一个位子来,咱们就可以安插一个自己人,反正上表朝廷的权利是在你我手中的,到最后总不会吃亏。”说到这里,徐温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在他本来长得很端正的面容上显得有些邪恶:“我还有最后一招,最后总能逼那厮就范。”
张灏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徐温,这时他看见秦斐向这边走了过来,不由得奇道:“那厮好像是过来找你的,奇怪了,他不是刚才已经走了吗?”
徐温转头一看,秦斐正快步向自己这边走来,脸上神色复杂,好似正在做什么激烈斗争一般,他赶紧对张灏使了眼色,示意其去按照方才计划去行事,自己转身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满是笑容道:“秦公,今日之事在下感激莫名,他日必有所报。”
秦斐摆了摆手:“徐温,你也无须在这里假作了,你也知道我方才是为了我身家性命着想,自从洪州那次上了你的船,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徐温脸上笑容却还是不便,深揖为礼道:“就算如此,在下还是要感谢秦公,就算不是为了在下自己,也要为了广陵满城百姓。”
秦斐听了一愣,随即便会意徐温的意思,他脸上不由得现出一丝感慨的神色,随即便消失了,低声叹道:“也罢,我回到广陵后,也有听闻到一些大王的胡作非为,你们这般做也可以说是不得已,唉!”秦斐慨叹了一会,方才接着说道:“我此番致仕本来打算把一切都放下了,可老头子这辈子就是一个劳碌命,思来想去总有一件事情放不下去,一定要说明白了才放心。可方才在堂上却不知道该告诉谁,每个人都在琢磨着如何把别人给推下去,却没有一个人想着干正事。”说到这里,秦斐脸上满是颓唐之色,老态毕露。
徐温见状心底也不由得生出一丝愧意,的确正如秦斐所说,自己这满脑门心思都在内斗,至于淮南外部的敌人,早就抛到脑后去了,本来攻取洪州之后,最好的策略是趁胜追击,将镇南军的各个属州一一吞并,可在自己发动兵谏之后,西征大军不得不撤回广陵。想到这里,徐温低声道:“秦公所言甚是,只是末将这也是不得已……。”
秦斐摆了摆手,制止住徐温的解释:“不必说了,我也知道在你这种处境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这都是天命呀!行密在世时能够压服着这帮刺头东征西讨,打下这么大一块地盘来,现在自己强了,外部的威胁没了,行密也死了,杨渥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孩子,哪里能压得住他们,结果自然是内斗得不亦乐乎,有什么法子呢?你徐温虽然手段阴狠点,可对百姓还不差,当年破广陵城时众将都在抢掠财帛子女,唯有你却占了两处粮仓熬粥救济饥民,说来让你来当政,也不算太坏吧,起码我这个老头子还能够安心养老,不用担心再去尝尝人肉的滋味!”
徐温听了秦雯这番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从离乡从军之后,他便如同逆流之中的鲑鱼一般,只有奋力前行,稍不留神就被水流卷入深潭,跌的粉身碎骨,至于是非对错也不是他能够考虑得了的,听了秦斐这番话语,他不禁回想起这一路上走来的经历,其间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一时间竟然痴了。
秦斐见徐温这般模样,明了对方的心思,也不开口打搅,只是坐在一旁静静相候。过了好一会儿,墙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将其徐温惊醒,只见秦斐静静的坐在一旁,一双老眼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不禁少有的老脸一红,苦笑道:“徐某方才失态,让秦公见笑了。”
“罢了!”秦斐摇头道:“在我这个老头子面前现出本像了也没啥,反正过了明日我便不再是这场中人了,大王所赐的宅地我也不要了,权位什么的都不要了,还赖在这广陵城中作甚?我此番来找你却是有一件事情要叮嘱的,说完了明日我便出城回乡去了。”
徐温这才想起秦斐此次来是有要事要说,赶紧躬身道:“秦公请说,在下自然铭记在心。”
“我只有一句话要说,钟延规并非池中之物,我此次将其广陵,无论如何处置,就是不可纵虎归山!”秦斐的声音不大,但咬字十分清晰,尤其是“纵虎归山”,几乎可以听出金石之声来。
“钟延规?就是那个献城归降的钟传义子?”徐温在秦斐那边再确定了一边,沉声道:“秦公请放心,就将此人留在广陵当个虚职看着,谅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就是。9W0W7W88C3A4I6h5o7n8g6w7e9n8x0u2e309c7o9m8”
“不可,钟传对他有偌大的恩情,可他为了权位,转过身便能背身事敌,将恩人的基业一下子败得一塌糊涂,这样的‘英雄好汉’可小视不得呀!”
“那秦公的意思是要将他处置了?”徐温右手做了个下劈的手势。
秦斐捋了捋胡须,摇头道:“也不妥,这厮毕竟也算是个有功之臣,洪州那边人心现在还不稳定,危全讽等人战降未定,马殷、吕方这些外地也居心叵测,若是一刀杀了,只怕反而惹出麻烦了,只要将他拘在广陵,不让他回江西去,就算有千般本事,又能翻出几尺浪来?”
“好吧,那我明日选一处宅邸,将其贴身仆役全部换掉就是,秦公你看如何?”
秦斐满意的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言,拱拱手便转身离去了,徐温看着老将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次日,徐温却没有依照原先安排,与众将继续商讨让谁前往洪州的事情。作为广陵城的实际控制者,他充分的利用了主场的优势:首先他推迟了下一次会议的时间,在这个间隙里,他不断的拜访,联络,拉拢,收买、许愿。徐温就像一个梭哈高手,在翻出底牌之前,竭力的探查对方的底牌,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绝不翻牌。如果吕方在这里,一定会惊讶的发现徐温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议会政治家,虽然没有善辩的唇舌,但是在桌子下面玩弄那些小手腕简直是无师自通,在这个特殊的战场上他对付起那些更习惯用刀剑来解决问题的老家伙们简直是得心应手。
三日后,当张灏惴惴不安的重新走上明堂,却惊讶的发现,那十几个老军头仿佛一下子换了人,对于徐温提出的建议都表示赞同,就连刘威都对于自己转任洪州制置使一事不置可否,并没有激烈反对。结果不到半个时辰,三天前毫无进展的诸事就一帆风顺的完成了,徐温不但将刘威由庐州调至千里之外的洪州,还通过“掺沙子”的手段控制了宣、润、庐州相当一部分的权力,使张、徐二人的控制范围由广陵一隅之地扩大开来,如果在考虑到广陵的重要战略位置和大量的财富,隐然间他们两人已经成为淮南内部最强的一股势力了。
在军议之后的宴饮上,张灏一直都在等着机会询问同僚为何一下子形势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可一直都没有机会,好不容易他看到徐温出外出恭,赶紧向身旁人告了罪,起身尾随而去。待到了厕所旁,张灏看看左右无人,便快步赶了上去,一把抓住徐温的胳膊低声问道:“其美,你给那些老家伙喝了什么汤,怎么今天他们这么好说话了。”
徐温笑了笑:“还能有什么办法,无非是投其所好罢了,刘存喜欢钱,我就将盐铁副使的位子许给了他儿子;李简喜欢女人,我就将王府的那队舞姬送到了他府上;柴再用喜欢权位,我就答应他将来让他做宣州观察使,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只要有喜好,总能有办法的。”
“什么?这样就行?”张灏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本来准备要杀个你死我活的事情居然这么简单的就被徐温搞定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是呀!不然他们怎么会这么容易答应?当年大伙提着脑袋起来拼命为的啥,还不是为了富贵,现在这些老家伙现在年龄也都不小了,年纪大了自然少年时候的那股子狠劲就少了,这么优惠的条件,他们不答应其他人就答应了,岂不是尴尬得很,再说我只不过是要让他们挪挪地盘,就能有这么多好处,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张灏点了点头,他此时也明白了徐温这些天到底在忙些什么,他和每一个外州守将谈条件,搞妥协,利用这个吓唬这个,利用那个来压服这个。而在张、徐二人发动兵变之后,杨渥这个大义名分已经薄弱了很多,这些老军头们已经不再面对广陵削藩的威胁,这样一来,他们之间的内在矛盾就重新上升为主要矛盾了,自然不会想联合起来一起向张、许二人逼宫,而是防备同侪出现下一个杨行密,至于徐温和张灏,他们的资历和根基还很浅,那些老军头并没有将其放在眼里,这样一来,徐温的说服才这么容易成功。但张灏转念一想,庐州刘威却是不同,一旦远赴洪州,他在庐州的根基必然被下一任刺史连根拔起,更不要说洪州离广陵近千里,等于是完全被排挤出了竞争下一任淮南王的行列中,他又怎么会这么容易的答应呢?
“那刘威呢?你给了他什么好处,能够让他将根基都不要了,去洪州那边?”
张灏低声问道。
“我说服了朱瑾,有了他的沙陀铁骑的支持,刘威也不得不三思,更重要的是。”徐温说到这里,对张灏做了个让其过来的手势,附耳低语了几句。正在听其叙说的张灏眼睛越睁越大,突然失声道:“这怎么可能,刘威是什么人物,他可是先王的心腹重将,庐州是先王的乡里,就凭李俨那小子的一面之辞,怎能定得了他的罪?”
徐温冷笑了一声:“定罪自然是不行的,可现在是什么时候,这帮老军头都在互相盯着,唯恐哪个撇下众人坐上那个位子,这是否属实没人关心,只要谁给众人人抓到了把柄,立刻就是墙倒众人推的下场。他刘威若是不识相,我将这事情向外面一推,自然有人来收拾他,那时候他连这洪州制置使只怕都当不上。”
张灏将事情经过想了想,果然正如徐温所言,去洪州还真是刘威的最好选择,他这些天来一直忧心的事情一下子全部都解决了,不由得心头大畅,用力拍着徐温的肩膀笑道:“其美,我本以为是条死路了,想不到竟然让你给走出来了,当真是可喜可贺,来来来,咱俩今晚定要喝个痛快!”
徐温让开同僚的手掌,沉声道:“不可,这帮老家伙一天没走,这广陵城就不可一日放松了,今晚我且去应酬他们,你却不能沾一滴酒,须得小心应对,待到大事成了,你我再痛饮不迟。”
“好!”张灏意气昂扬的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的徐温府邸
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户,照在屋内,依稀可以看到地上有一个人躺在草堆上,那人兴许是睡着了,几只肥大的老鼠在他身旁的地方爬来爬去,似乎在吃着地上的食物残渣,不时发出吱吱的叫声。倒是逍遥的很。
忽然,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房门便被推开,惊恐的老鼠们发出尖利的吱吱声四散逃走,从屋外进来数人,将地上那汉子拖了起来,接着便是两记耳光抽在脸上,将其打醒过来。
李俨勉力睁开双眼,只看见眼前站着三人,为首那人脸上横七竖八的满是刀疤,加上那阴沉的脸色,夺魂的双目,在这深夜里便仿佛恶鬼一般,不禁打了个寒颤,不待他开口说话。为首那人便从怀中取出只口袋,摊开口放在李俨面前,冷声道:“这些东西是你的吗?”
李俨定睛一看,不由得暗自叫苦,原来那疤脸汉子手中拿的口袋里面装的都是数十枚钱币,色泽黄红,正面有两个隶书——泉布,却是镇海军上次来人留下的报酬。他昨夜里在家中突然被一伙人抓了去,只说自己与外州守将勾结的事情发了,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夜里得到的金子和紫金扳指便被搜了出来,李俨见抵赖不得,便只得将那夜里的情形悉数说了出来,那伙人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是将其蒙住双眼,引领到一个地方与人对质,折腾了半宿方才将其带到这里关押起来。李俨被稀里糊涂的折腾了半宿,早就困倦欲死,在睡梦中被人惊醒,便看到这般情景,被吓得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快说,不说扭断你的胳膊!”两旁的汉子见李俨不开口回答,猛的一用力,便将李俨的右臂翻转了过来,只听得咔嚓一声响,李俨顿时惨叫了一声,昏死过去,右臂软绵绵的垂了下去,却是已经脱臼了。
那为首的疤脸汉子冷哼了一声,蹲下看了看李俨情形,便一手按住李俨的肩膀,一手抓住他脱臼的右臂,猛的一用劲,一推一送,只听得一声闷响,便又将脱臼的关节送了回去,李俨刚刚昏死过去,又挨了这一下,却痛醒了过来,整个人脸青唇白,好似活死人一般。
疤脸汉子站起身来,拍了拍双手抖掉沾上的草屑,冷声道:“李金吾你还是说快快说出这些钱币的来历为上,否则严某这里的苦头可是吃不尽的。”
李俨一面呻吟,一面脑子里却在想着应该如何瞒过眼前这个姓严的活阎王,他眼见得对方身形微动,以为又要拿自己动手,赶紧急声道:“莫动手,莫动手,我说便是,这些钱乃是一个家父的旧识看在下生活窘迫,解囊相送的。”李俨暗想自己的父亲曾经是当朝宰相,交流众多,想必对方也无法对质。”
那疤脸汉子冷笑了一声,问道:“李金吾的这位父执辈是哪里人,什么时候与您相遇的呢?”
“我那位叔父乃是河东裴氏人,这些钱币乃是去年二月相遇时赠于在下的,我舍不得拿出去用,一直流到今日。”李俨心思倒是极快,河东裴氏乃是有名的望族,当时在朝中为官的就不下四十余人,对方就再怎么有本事也无法一一打探清楚,李俨也不用担心对方查出什么破绽来。
“撒谎!“疤脸汉子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把这个奸贼好生收拾一番!”话音未落,一旁的两人便将李俨按到在地,一人从一旁招来一根木棍,狠狠地打了起来。
马上就是七一了,韦伯累的臭死,天天唱红歌,搞演讲,大伙请见谅。
李俨知道若是让来人现实情来自己肯定是死路一条,强自忍住大声嘶喊道:“当真是我裴家叔父,你若是不信,打死我也是这句话。看小说就到~**泡!*”
疤脸汉子冷笑了一声,做了个手势,手下立刻停止杖击,沉声道:“你以为你死不承认某家就拿你没有办法了吗?好!今日便让你心服口服。”他从袋取出一枚钱币冷笑道:“这钱币乃是两浙镇海军吕贼新铸的钱币,七银三铜,重半两,可当十贯钱,这钱主要是是吕贼给予海外倭商、胡商货款之用,在两浙之内本就不多,广陵更少,你那叔父是北方人,又从哪里得来的这些半两钱?”
李俨听到这里暗叫不好,当时央权威荡然无存,各地藩镇都自铸私钱从获利,流通各种样式的“通宝”都有,他如何知道这区区一枚钱币还有这么多奥秘,可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硬着脖子死顶了。
我如何知道裴家叔父从哪里得来这些钱币的,长辈所赠难道我还能翻出来看看不成?兴许是他从打交道的倭商那里换到的了也有可能呀!”
对面为那人听到这里,不由得气极反笑:“好个不见黄河不死心,吕贼年年底才放出第一批这钱币来,你家叔父如何能送给你,快说,这是不是吕贼拿来收买你的赃款?”那疤脸汉子话音刚刚落地,一旁的手下也齐声应和,将李俨吓了一个哆嗦。来随着两浙经济的逐渐恢复展,浙江水道的清理、海贼的清剿,杭州作为一个通商口岸的地位日渐升高,尤其是由于北方国战乱,许多原本往来于北方与日本的日本客商开始转向杭州。唐宋时期的日贸易有一个特点,日本商人在国除了采购丝绸、器具等货物外,还大量购买铜钱运回日本,其原因是当时的日本虽然有丰富的铜矿、银矿,但是却由于央集权不够,生产技术水平落后等原因,他们本国其实是没有自己行的钱币的,干脆直接使用国的铜钱,到了宋代这种情况愈演愈烈,甚至于出现了日本商船每次到来后,当地就出现了“钱荒”的景象。wwwuucom看小说就到~而吕方面对这种情况,就采取了专门铸造特别的钱币用于对外贸易的办法,一来可以节约珍贵的铜资源,毕竟在他控制饶州之前,下辖并没有什么大的铜矿;二来可以用较少的代价换取大量的硫磺、粗铜、白银等货物;其三这种钱币体积重量小,价值大,更适合用于长途贸易。不过吕方行这新钱的时候却没有想到手下粗心将其用来支付李俨的间谍经费,落在一门心思盯着吕方的严可求手,反倒误了大事。
李俨到了此时,已经知道大势已去,坐在地上哑口无言。严可求见状,心知已经攻破了对方的心防,对手下做了个示意他们出去的手势,当屋内只留下他们两人后,严可求蹲下身子,用他那沙哑的嗓音问道:“好吧!告诉我你到底为吕任之做了什么?”
一个时辰后,严可求走出屋来,门外守候的部下惊讶的现,这个整日里阴沉可畏的人今天却破天荒的露出了笑容,而且并非是那种阴惨、自嘲的笑容,而是那种从心里透出来的欢喜,可不知为何,他们心却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转眼已是天佑五年五月(当时唐王朝已经被朱温所篡夺,改元开平,但淮南依旧使用天佑年号),其间杨渥任命鄂岳观察使刘存为西南面度招讨使、岳州刺史陈知新为岳州团练使,洪州制置使刘威为应援使,领大军三万攻打楚地,为马殷所败,刘存、陈知新为马殷所持,不降而死,岳州也为楚军所夺取,江西吉州刺史彭玕在洪州、江州为淮南攻破之后本来还伪作降服,与湖南马殷私通款曲,此役之后干脆遣使归降马殷,马殷接受了彭玕的请求并同时上表朝廷,委任对方为吉州团练使,危全讽等人也纷纷扯掉了降服的面具,积粮练兵,而淮南一方在这次惨败后,在江西的扩张势头得到了一定的遏止,在这种情况下,江西的镇南军境内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局面:表面上平静无比,实际却是一触即。wwwuucom看小说就到~
广陵,淮南右衙指挥使府,徐温正坐在堂上与心腹谋士严可求商议着什么。自从前番事后,他和张灏的地位更是巩固,淮南军政已经悉数抓在他们二人手,名义上的吴王杨渥只有拱手画喏的份,相比起张灏的性格来,徐温更加沉稳细致,又善于延揽士人,手有更多的人才,所以无形之,钱粮、交通、建设等很多民政的权力就逐渐落到了他的手上,而留在张灏手的只有一半的军权了,两人的地位也逐渐的不太平衡起来。
徐严二人说的入港,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饭时分,待到商议定了,便已经晚了,徐温正要挽留严可求留下吃饭,却听到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看却是张灏过来了,赶紧起身迎接:“张兄,何事如此匆忙?”
“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咱们那块心病又犯了!”
“心病?”徐温听了一愣,立刻会意对方说的是被他们夺取大权的杨渥,自从杨渥被他们软禁之后,就愤恨不已,想方设法的要夺回权力,私逃出城也好,买通看守的军士向外送衣带诏也罢,各种办法层出不穷,无奈张、徐二人把守的十分严密,绝大部分招数都无疾而终,可这样下来,也弄得两人麻烦得很,毕竟天下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前日防贼的,若是万一让其得逞了,便是天大的祸端;可杨渥好歹也是他们的主上,兵谏倒也罢了,若是伤及本人,外间的那些将帅可不是好惹的。
徐温苦笑道:“那也没办法,咱们只有把细些,再过些时日兴许他就不那么闹腾了,实在不行就换个其他人来继位就是了。”
张灏今日却有些不同,没有像平日一样大声抱怨一番就作罢了,而是眼光闪烁,好像心虚得很。徐温看出对方还有话要说,摆了摆手,示意一旁服侍的婢女退下:“张兄要是有话就请直说,可求也不是外人。”
“严先生某家自然是信得过的!”张灏虽然笑声不小,可却有点颤抖,显然他有点心虚:“这般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不如我俩派几个心腹手下去将这个心病去了,只说他是醉死的,要不打马球跌死的也行。”
“这如何能行?”徐温一听就连连摇头:“外州将佐有哪个会信,咱们可千万不要自取祸端。”
平日里若是徐温这般反对,张灏一般也就不再坚持了,可这次他却顽固得很,低声道:“不信又如何,我都想好了,咱俩事先遣人向粱王献款,他必然欢喜,若有人不识相的话,难道还能打得过朱温不成?那时候我量就把淮南一分为二,你占淮西,我占淮东,也都尝尝称孤道寡的滋味。”说到这里,张灏按捺不住心的得意,大声狂笑起来。
一开始徐温还没把张灏的建议当回事,可越听却越是觉得对方的建议颇为可行,如果朱温得到他们两人的归降,一定很愿意用一个空头名义来解除南方的威胁,而他们也可以利用朱温这只猛虎来威慑外州武将这群饿狼,听到最后,徐温也不禁陶醉的想起自己身着紫袍,坐南朝北的模样,那种感觉一定很棒。
正当徐温准备表示赞同,却感觉的袖口一紧,低头一看却是严可求在用手指拉扯自己的袖子,心知对方在暗示自己什。徐温还在思量时,便听到严可求问道:“杨渥虽然现在身边没有什么护卫,可名义上也是吴王,这等事情可不能用一般人去做,张左使有什么打算呢?”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从我牙兵挑三十个小伙子。”张灏看了徐温一眼,补充道:“你那边也挑三十个,今夜只说去换岗,一匹白绢就行了,到时候只说是梦魇死的就是,他杨渥杀了那么多人,别人也只说是恶鬼来讨债了。”
徐温听了觉得倒也公允,这等事若是只派一家人去谁也不放心,谁知道会不会哪个在间玩花样,他正要应允,却听到严可求摇头道:“这恐怕不好吧,这等事情,前往不可出一点纰漏,两家人各派三十人,相互之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万一出了意外哪一家说的算?该如何应变?还是我家将军派一个亲信将佐,从麾下抽六十人去比较妥当。”
“不可!”张灏听了不假思索的拒绝道:“与其派右衙的,不如派我营的,就让纪祥去,这小子你也认识的,是个好手,不会误事!”
徐温右股感觉的一股痒痒的感觉,却是严可求用手指在他大腿上写些什么,依稀是个“可”字,徐温稍一犹豫,便笑道:“既然如此,那边劳烦张兄了。”
张灏听了大喜,起身笑道:“如此甚好,兄可在府高卧,明日必有佳音。”
说罢便转身而去。
待到张灏走远了,徐温回到堂上,低声问道:“严先生,为何方才你为何在私下组织我答应张左使的要求?难道不怕那厮玩什么手段?”
“无他,为将军长久计,杨渥的血还是莫要沾在身上的好。”
徐温闻言低头思索良久,深深的点了点头。
已经是初更时分,依照唐时律法,所有的城市每天晚上衙门的漏刻“昼刻”已尽,就擂响六百下“闭门鼓”;每天早上五更三点后,就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坊里的大门都必须紧闭,百姓都只能在坊里活动,若有在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就触犯“犯夜”罪名,被巡夜的武侯碰到便要要笞打二十下。是以良善百姓入夜后都会呆在自己家中,广陵城的上空除了回荡着巡夜的武侯偶尔的梆子吆喝声外,再无半点人声。
吴王府外的街道上一片安静,今夜的墙外格外静寂,连南方夜里常有的蛙鸣虫叫也没了,这种不寻常的寂静仿佛有有形有质一般,压在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站在王府墙外的道路上,可以看到王府内高处的点点灯火,那里便是杨渥正在彻夜狂饮的木楼所在,由于那木楼楼顶甚高,声音都被大风刮向天上去了,在低处的府外反而听不到,只能够看见灯火通明的楼顶,仿佛仙境一般。
突然,静寂被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只见大队军士正汹涌而至,如同狂潮一般。为首的一人正是张灏,只见其双腮紧咬,脸色如铁,浑身上下皆是掩饰不住的杀气,随侍牙兵手中的火把照在他的脸上,阴晴不定,仿佛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张灏每经过王府的小门,便留下一小队军士,待他到了王府大门时,整个吴王府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张灏转过身来,对副将厉声下令道:“我进去之后,再我再出来之前,除非有我亲自下令,就连一只活狗也不允许离开王府,否则便拿你是问,你明白了吗?”
那副将身子一颤,随即躬身领命道:“末将领命!”
张灏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过身对身后的一名将佐道:“纪祥,带上你的人随我进去。”
张灏身后一名脸色森冷的汉子上前一步,也不出声应答,只是叉手行了个礼,张灏上前敲了敲大门,很快王府大门就被打开了,有些睡眼迷送的开门人看到外间站的密密麻麻的持刀士卒不由得一愣,旋即看到领头的张灏赶紧躬身下拜,在张、徐二人控制了淮南军政大权之后,自然吴王府的守门人也是他们的部属。张灏也不多话,做了个开门的手势,身后的士卒赶紧推开大门,张灏便领着军士鱼贯而入,直扑杨渥所在的高楼。
那木楼在高处,在外间看着很近,可走起来却足足花了一盏茶的功夫。张灏到了木塔下,将下面侍候的仆婢抓来一问,确认杨渥就在上面,便下令将他们拖下去处死,旋即将纪祥招到面前,沉声道:“某家也不废话了,你领人上去将事情办妥了,富贵某与汝共之。”
纪祥也不多话,只是拱了拱手便带着三十名手下向楼顶上冲去,张灏领着剩余军士守在木楼底下,饶是他素来以大胆妄为而闻名,此时也不禁心中惴惴不安:“事到如此,可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乱子吧。”
纪祥领着手下快步向楼顶冲去,沉重的脚步声在木楼来回荡,楼内侍候的婢女仆人看到这样一群满脸杀气的大汉深夜而至,不由得个个连声惊呼,四处躲闪,纪祥却仿佛全然没看见一般,自顾着向楼顶冲去,身后随行的士卒也只是砍杀了几个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跑,无意间拦住了上楼道路的婢仆,不过十余息功夫,众人便跑完了七层楼梯,冲上了楼顶高台。
杨渥已经喝得有四五分醉意了,他本就好酒,自从被剥夺了军政大权之后,更是无日不饮,无饮不醉,依靠酒精的麻醉来逃避眼前的困难,可惜借酒浇愁愁更愁,他心中的烦闷又岂是到了醉乡就能躲得掉的?当满脸杀气的纪祥冲上楼顶的时候,一旁的乐师舞姬吓得失声尖叫,四处逃窜,而杨渥却跳起身来,虽然站的还不太稳,便反手将一旁的铁制烛台抢在手中。
纪祥也不多话,一脚将乱跑过来的一名舞姬踢倒到一旁,沉声喝道:“一起上,杀了他!”
杨渥动作却快得很,先一步抢到了栏杆旁,免去了腹背受敌的危险,他臂力本大,武艺也精熟的很,将三十多斤重的铁烛台舞得滴水不漏,纪祥的数名手下的劈砍都被他遮拦开去,那地方又狭窄的很,人多也施展不开,一时间竟然拿杨渥没啥办法。
杨渥虽然喝了不少酒,可脑子中却是雪亮,在这么多人围攻之下,自己又在高楼之上没有退路,力竭被杀是早晚的事情,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自己的身份攻心,他急中生智高声喊道:“尔等都是我杨家爪牙,何必听徐、张二贼之命倒行逆施,他日必为他们避祸出卖,你们若是愿意反戈一击,我杨渥都可封为刺史,执掌方面,岂不远胜这般。”
听到杨渥的喊声,军士们的动作迟缓了下来,他们虽然都是张灏信任之人,可杨行密治理淮南二十余年,其影响力十分深远,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先前虽然跟着徐温张灏发动兵谏,可那次杀的只是杨渥亲信,又不是杨渥本人,和今日之事却是天壤之别。更不要说杨渥开下的这个账单何等丰厚,由不得这些军士不为之心动。
纪祥见状,心知军心已经摇动,若不赶快扭转过来,不管事成与否,自己在上司眼中一个办事不力的评语是跑不脱了,他赶紧厉声喝道:“快些动手,事到如今,我们和张、徐二位将军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还有退路吗?你们难道忘了周判官族灭的惨状了吗?再说咱们足足有三十人,整个淮南都没有三十个州,他分明是随口胡诌,哄骗我们而已!”
纪祥的话就好像一杯冷水浇在每个人的头顶上,众人立刻清醒了下来,的确杨渥根本不可能完成自己的承诺。众兵士攻击的频率和力度陡然加快了,随着一声闷响,一名军士胸口挨了杨渥一击,顿时口吐鲜血,可那人受了重创,反倒起了性子,不顾自己的伤势猛的一把将杨渥的烛台抓住,用力回夺。杨渥见状大惊,手臂一抖,使出了一个返劲来,便想将对手的双臂折断了,正在这一瞬间,旁边的其余军士扑了上来,七手八脚的将其按到在地,杨渥虽然奋力挣扎,可又哪里敌得过这么多条汉子,眼看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纪祥走到杨渥身旁,拔出横刀,以刀锋对准杨渥的后颈,猛的一使劲,锋利的刀刃便刺穿了对方的脖子,从喉部穿了出来,深深的扎入木板,滚烫的鲜血从创口处喷射出来,溅了好大一片。
军士们放开了手脚,生命还没有离开杨渥强壮的身体,他双臂用力支撑,仿佛想要重新站起身来,但是他的挣扎反而让伤口更大了,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很快死亡就抓住了他的发髻。杨渥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扑倒在地上,除了手指的一阵阵抽搐以外,再也看不出地上的这具躯体还有什么生命的迹象了。
纪祥走回杨渥的身旁,用力拔出了横刀,用鞋底擦干净沾血的刀刃,还刀入鞘,对一旁的手下下令道:“你下去禀告张左使,就说杨渥已经死了,请他上来察看。”
随着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张灏的身体从楼梯下浮现出来,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站在梯口旁等候的纪祥,看到部属的脸上还保持着冷淡,再看到四周其余人脸上或多或少的惊怖,张灏的心情十分矛盾,虽然有些不情愿,可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是自己,绝对没有办法能够像纪祥这样冷静的杀死自己的主公。
“很好,你干得很好,从明天起,你就是我左衙的都虞候,等我当上节度留后,你就是我的知兵马使。”在查看了尸体,确认被杀死的就是杨渥之后,张灏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次顺利的行动,应该好好庆贺,不是吗?”他心里自忖道。
“属下多谢将军恩典!”纪祥叉手行礼拜谢,张灏注意到对方的脸上并没有得到重赏的惊喜,他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快,但他知道现在不应该表现出来,强笑道:“不必如此,这都是你应得的,有功必赏是某家治军的基本。还有你们。”张灏转过头对剩下的人笑道:“你们也都有重赏,每个人都官升三级,赏钱百贯,绢布五十段。”
“多谢将军!”
“谢将军恩典!”
“谢将军赏赐!”
一阵乱哄哄的拜谢声让张灏的心情好了些,他觉得一切事情都在掌握中,他站起身来,思忖了一会,下令道:“你们找几个手脚勤快点的仆人来,把这里打扫一下,再去把仵作找来,把他的尸体收拾一下。最后派人到各家将吏家里去,让他们明早到节度使宅邸来商议要事。就说。”说到这里,张灏走到楼边的栏杆处,向下面望去,随即他又收回目光,仿佛有些晕高一般,低声道:“就说大王昨夜饮酒过多,失足从高楼坠落,跌死了。”
次日,正是当月的望日,依照当时的规矩,每月的朔、望日,广陵城中将吏都必须集中到淮南节度使宅,汇报军情,商讨要事。泡-书_吧(WwWPaoShU8COm)朱瑾用罢朝食后便带了十余名伴当,像平日一般骑马向使宅去了,自从他被调回广陵之后,徐温便对其十分敬重,每逢中枢机要之事,都向其请教,相比起过去的日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加之他加了中书下平章事、东南行营副都统之职,又不是在前线领兵,平日里图了方便,也就穿了圆袍纀头,不再披甲,随行也不只是带了十几个伴当,不再是披坚持锐的牙兵了。
朱瑾一行人刚走了两条街,便却觉得城中的气氛有些不对,一片肃杀景象,衙门、城门、坊里门口等要害处都站满了披甲持兵的军士,城中的道路也不时有成队的巡逻队走过,离使宅越近,这个气氛就越是浓厚。看到这番景象,朱瑾不由得心中生疑,自从杨行密死后,广陵的确发生过几场变故,但是这些变故范围都是发生在上层内部,对于市面倒影响不大,尤其是徐、张二人发动兵变从杨渥那里夺取军政大权之后,由于剪除了杨渥那些骄横跋扈的亲信,加上徐温选用良吏、省事节用的政策,广陵的市面反而繁荣了不少,所以当天的气氛显得尤为怪异。
朱瑾身旁的伴当也不是瞎子,也看出情形不对来,便靠近主人低语道:“郎君,这气氛不对呀,怎的有这么多兵,要不我们先回府,派人出来打听打听情况再说吧!”
朱瑾看了看周边情形,稍一犹豫,转而笑道:“怕甚,便是龙潭虎穴,莫非还能困住某家不成?待且去使宅去看个究竟,免得惹人耻笑!”他手下十几个伴当都是跟随多年的,无不是在阵前十荡十决的锐士,见主人这般豪勇,也不再多言,只是检点了一下随身兵器,一行人便一路向使宅走去。
朱瑾一行人到了使宅前,只见门前看守的更是森严,连拒马枪、路障都摆出来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门旁望楼上射士手中的强弩,全然一副大战前的摆设。看到这般情景,朱瑾心中也不禁微生悔意,只是事到如今总不能掉头跑了,只得跳下战马硬着头皮向门行去,他那十几个伴当待要随之进门,却被守门校尉伸手一拦,高声道:“张左使有令,随行护卫都在外间等候,不得进府。”
朱瑾闻言眉头微皱,冷声道:“什么?这些都是本官的伴当,也不得进去吗?”
朱瑾乃是当世少有的猛将,十四五岁便披发从军,手中常掌十万军,天下少有抗手的人物,虽然不过微微皱眉,那校尉便觉得肩上一沉,膝盖一软险些跪了下去,好不容易才挺住解释道:“这是张左使亲口吩咐的,并非朱相公一人,所有人都是如此,军令难抗呀!相公还是莫要为难小人了。”
朱瑾冷哼了一声,扫视了一下两旁,果然旁边站着几堆亲兵,应该是先来的其他将吏的随员,他虽然心中不满,但也知道不能强冲进去,又不能离去,自己这等人物总不能为难眼前这个微末小员,便笑道:“既然是军令那边罢了,你们几个便在外间等候吧!”说罢朱瑾便将手中的马鞭丢给手下进府去了。
那使宅占地并不大,朱瑾拐了一个弯便到了堂前,一路上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他是历经生死的人,自是不怕,但心头却暗想:“张灏那厮这般安排是作甚,莫非他要凭借这些兵压服众将做什么勾当不成?可他毕竟薄弱,便是暂时压服了众将,回头过去便是众矢之的,这等不智之举就算他自己不明白,难道徐温也不明白?莫非这是他撇开徐温一个人做的不成?”朱瑾满腹心思的走上堂来,却是一惊,只见当中平日里杨渥所坐的位置却是坐着另外一个人,正是淮南亲军左衙指挥使张灏。
张灏看到朱瑾上的堂来,却也不起身,只是欠了欠身,伸手比了比右侧的位置,笑道:“朱相公来了,请坐这里吧!”
朱瑾看了看那位置,他虽然豪勇盖世,但当年假借迎娶齐克让之女,夺取泰宁镇节度使之位,却是凭了计谋,他能与朱温抗衡近十年,互有胜败,绝非只凭一股子血气之勇,史书上对他的评价是两个字——“凶狡”,他看到这般情形,便明白张灏的打算——想凭借武力先声夺人,压服众将达到自己的目的。若是此时有人出头,只怕就要成为张灏拿来吓人的祭品。想到这里,朱瑾笑了笑,也不说话,却没有在张灏所指的地方坐下,自顾在左边寻了个空位坐下,张灏见状,眉头微皱,却忍住了没有说话。
过了半盏茶功夫,众将吏皆到齐了,作为张灏同僚的徐温坐在了放在张灏指给朱瑾的位置上,严可求坐在一旁。张灏看到人都到齐了,咳嗽了两声,高声道:“今日有一件大事要告知列位。”张灏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了看众人的脸色,沉声道:“大王昨夜去世了!”
就仿佛一碗凉水落入一锅滚烫的沸油中,堂上顿时炸了起来。
“大王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
“大王怎么死的?”
各种各样的喊声几乎要一下子把房顶掀开了,每张脸都在涨红,每张嘴都在快速的开合着,可朱瑾在一开始的震惊过去后,立即将注意力集中在徐温的脸上,他想确认一下这个张灏最大的政治同盟者是否实现知情,只见徐温的脸上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难道徐温对这个一无所知?这一切都是张灏撇开他一个人干的?”朱瑾腹中念叨道。
“静一静,静一静!大王既然已经弃我等而去,我等做臣子的总得想想接下来的事情吧?”张灏高声喊道,企图压下堂上的嘈杂,但立刻有人抗声道:“大王的死因还没有查明,就谈什么接下来的事情,张灏你是什么居心?”
张灏脖子上的青筋一阵抽动,旋即冷笑道:“大王是昨夜饮酒过度从高处失足跌死的,莫非你以为张某是在撒谎吗?”
那人是个口快的,冷哼了一声道:“口说无凭,你张灏上下两张嘴皮一碰便说大王醉酒跌死了,天下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如今淮南军政都在你和徐温手中,大王之死你们岂能脱得了干系?”
听到这里,张灏不怒反笑,大笑道:“好,好,好!那便要请你应该如何处理。”
“自然是先将大王尸首取出来,让众人看了查明死因,处置失职之人,在此之后才可以谈身后之事,大家说对不对!”
那人说的声音不小,堂上应和之声却是寥寥无几。这堂上之人哪个不是经历百事之人,今日使宅内外满是兵卒,张灏堂而皇之的坐在首座,又突然爆出杨渥已死的消息,这三桩事情碰到一起,又有哪个不知道其中必有蹊跷,虽然不敢肯定是张灏杀了杨渥,但杨渥之死必然与其脱不了干系,这时候自己若是跳出来,很有可能讨不得好去,还不如静观其变为上。
张灏看到堂上应和那人的不多,心下不由得大定,狞笑道:“来人,将这厮拖下去,他居然还敢曝露先王尸骸,定要严加处置。”
随着张灏的下令声,立刻有四五名军汉扑上堂来,将说话那人按倒在地,那人虽然奋力反抗,可又哪里挡得住人多,不一会儿便被绳索捆了拖了下去,只听到堂下传来一阵阵的怒骂声,声音却是越来越远,见到这般情景,堂上众将吏不由得噤若寒蝉,闭口不言。
张灏见状,心中不由得得意非常,笑道:“去了这个厌物,才好谈论大事,列位,这淮南之地虽然不大,也有数十州郡,既然大王不在了,便当择一人为节度留后,暂时居守此位,列位以为何人为上呢?”
堂上又不是傻子,张灏这般说,只差没说出我就是最好的人选这句话了,他们自然是明白意思,但张灏无论是根基、资历、德望都差之甚远,堂上众人没有一人愿意开口同意的,可在前车之鉴之下,也没有一人开口反对,场中气氛顿时僵下来了。
张灏问了三五遍了,堂上还是无人回答,时间一久,他的脸上也渐渐难看了起来,毕竟这般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张灏是个武人,本以为在武力的强逼之下,定然能逼得众人开口承认自己淮南留后之位,可却没想到落到这般田地,不由得又羞又怒,不由得对身旁的徐温问道:“敦美你以为呢?”
徐温听到张灏的问话,不由得一愣,他心中自然是不愿意让张灏爬到自己头顶上,可他也知道张灏乃是豺狼之性,今日这般情形,看样子是一定要逼出个结果来,若是回答一个不好,只怕连自己的性命也会搭在这里了,想到这里,徐温心中不由得暗自后悔今天何必要来趟这滩浑水,实在是不智之极。
徐温正为难之时,却听到身旁有人接过张灏的问话道:“张公,此事不如让在下猜猜徐右衙的心思可好?”
张灏已经等得颇不耐烦,见严可求开了口,他知道对方是徐温的心腹,便不耐道:“也罢,便是你了。”
徐温看了严可求一眼,只见对方丑脸上目光闪烁,心知对方心中已有定计,便安心静待。严可求咳嗽了一声,道:“军府至大,四境多虞,非张公主之不可,然若要今日便定下留后之位却是太快。”
张灏一开始听到严可求赞同自己支持军府之事甚喜,可听到不能今日定下留后之位不由得怒道:“何谓速也?莫非你在使缓兵之计不成?”
严可求却是夷然不惧,答道:“刘威、陶雅、李遇、李简诸将昔日皆为武忠王之等夷,公今为留后,若曹辈肯为公下乎﹖不若立杨氏幼主辅之,诸将孰敢不从?”
张灏合上双眼,开始用手掌按摩自己的太阳穴,堂上的空气几乎凝固了,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严可求是会被像上一个人那样被拖下去还是会平和的结束,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看小说就到~张灏重新睁开眼睛,沉声道:“此事委实难决,如今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大家先用过午饭,下午再接着商议吧!”说到这里,张灏也不征求众人意见,只顾拍了两下手掌,便有仆婢送上酒食来,显然他早就有了准备。
朱瑾顿了顿筷子,他此时也没有什么办法,加之肚子也的确有些饿了,便吃了起来,只是以此时的心境,自然也是食不知味。朱瑾刚吃了两口,便注意到对面严可求虽然表面上正在夹菜,可用的却是左手,常用的右手袖口却在轻微的颤抖,好像是在用手指在几案上写些什么,再一看旁边的徐温正盯着徐温的右手处,显然两人正在笔谈。看到这里,朱瑾心头已经明了了三分。又过了片刻,徐温便站起身来,只说要出外方便一下,张灏只是禁止诸将离开使宅,去不远处的厕所却是不禁的,过了半盏茶功夫,待到徐温回来时,朱瑾发现对方貌似平静的表情下却隐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紧张和喜悦,心知方才严、徐二人商议之事已成,不由得也松了口气,放心的喝了一口酒,静观其变。
又过了一刻钟,张灏见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吩咐手下收拾干净,正准备继续商议,外间却冲进来一人来,正是负责守门的那个校尉,快步冲上堂来,也不及行礼便赶到张灏身旁,附耳低语。张灏的听了两句,脸色也越发的惶急起来,振衣而起,也不解释便领了那校尉到堂后去了,堂上众人顿时乱起起来,几个性急的干脆走到门旁偷听起来,不过却被隔了一层木壁,大意也听不出来,只听道张灏说到几次“太夫人”什么的。wwwuucom看小说就到~
张灏在堂后刚待了一会儿,宅外却越发喧闹起来,这使宅本就不太大,这大堂相距外间直线距离也不过五六十步,众人依稀可以听到唏嘘声和女子的哭泣声,尖利入耳,不由得面面相觑,此时怎会有女子出现呢?徐温和严可求二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中满是得计之色,却没想到落到朱瑾这个有心人眼中,倒也猜出个五六分来了。
不过片刻功夫,众人听到那外间的喧闹声越来越清楚了,到好似声音来源靠的近了,连在堂后的张灏也听到了,快步赶了出来,一张黑脸此时却如同一个紫茄子一般,已经怒到了极处,那守门校尉却是脸色清白,满是无奈和恐惧。
“夫人来了,大伙儿赶快下堂迎接吧!”张灏道,声音里满是阴郁的怒气,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堂上众人绝大部分都还蒙在鼓里,猛然听到个什么“夫人”来人,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夫人”,倒是徐温与严可求好整以暇的起身,快步向堂下走去,整理袍服,众人稀里糊涂的下得堂来,还在乱哄哄的,便看来来时道路上快步行来六七个素衣妇人,为首一人眉目清秀,约莫四十许人,正是杨行密的遗孀,杨渥之母,武昌郡君史氏夫人,那史氏手中还牵了一个十余岁的幼童,泪痕满面。
众人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正要敛衽行礼相迎,那史氏却将那幼童放在地,双膝跪下,悲声哭泣道:“今日正好诸公皆在,妾身请诸位看在先王旧恩份上,留下杨家一点骨血,让吾等百余口回庐州旧地,守祖宗陵墓!”说到这里,史氏便牵着身旁的幼童对众人连连叩首,身后的那些妇人也随之伏地叩首,一时间哭声震天。
诸将赶紧让开,不敢受史氏的大礼,有些眼尖的已经认出了那幼童乃是杨渥幼弟杨隆演。这些人或者是杨行密同乡故里,或者是杨行密的旧部,都受过杨行密的大恩,此时看到史氏牵着旧主的幼子在眼前哭泣跪拜,心中一股怀旧惜弱之情油然而生,再联想起早上杨渥的突然惨死,便纷纷鼓噪起来,这堂上足足有数十人之多,四周围观的张灏心腹士卒为其夺气,又无将主的命令,一时间也不知所措起来。
“太夫人何处此言?”却是徐温抢到史氏身旁,将史氏和杨隆演扶了起来,对众人高声道:“大王虽然弃我等而去,但大伙儿那个不是受了武忠王大恩,若岂会有人敢做那昧着良心的事。若是有这等禽兽不如之人,我徐温便第一个放不过他,大伙说是吗?”
“徐右衙说得好!”
“太夫人放心,但使某家还有一口气在,也不会让先王骨血受半点委屈!”
“回啥子庐州,您这话岂不是噪咱们吗?您要去庐州,某家便也随您一起去!”
众人顿时轰然而应,很快张灏身边出了那个守门校尉以外就没有一个人了,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张灏,这张灏此时的脸色不再是刚才那种愤怒的紫黑色,而是无力的灰白色,他看了看面前的人们,些刚才还软弱而又孤立的人们现在却一下子变得强悍而又团结起来,他本想开口下令四周的军士们上前一下子把所有人全部抓起来,然后杀掉,但是他的嘴张了张,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没有说出去,最后他紧紧的闭了闭眼睛,良久之后睁开双眼,在脸上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太夫人何处此言,若无武忠王栽培提拔,张某岂有今日,大王弃世,某家便有护卫不周之罪!若小公子还有伤损,末将恐怕只有自刎向地下的先王谢罪的份了!还请太夫人宽宏大量,再给末将一个机会!”说到这里,张灏低下头颅,躬身行礼。
“张左衙不必如此,若说有过,徐某也脱不得干系,还请夫人一同责罚!”
徐温此时却开口打了个圆场,转身一同向史氏躬身行礼。
“罢了!”史氏叹了口气:“妾身也知道我那孩儿,贪杯荒淫,并非保家之人,才二十多一点便要担当这么大一片家业,如何能行!这事又怎么怪得了你们两人。今后军政之事,便让二位多劳心了!”史氏话语之中竟然将淮南的军政之事委托与徐、张二人了。
张灏还正在犹豫是否应答,毕竟他这一答应,下一任淮南之主还在杨家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自己这番准备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他正犹豫间,徐温却抢着应答道:“多谢太夫人!”他站起身来,转身对众人道:“列位,国中不可一日无主,先王创业艰难,我等皆曾与之,如今嗣王不幸早夭,二公子依序当立,我等岂可有负杨氏?今日正好二公子在此,不如便在这里拥立吧!”说到这里,徐温第一个转身对杨隆演跪下叩拜起来,诸将见状,也纷纷跪下叩拜起来,过了半响,场中只剩下张灏还在站着,张灏站在当中突兀的很,张灏看了看四周的心腹军士也都跪下了,心知已经大势已去,自己谋划策动了许久,眼看留后之位已经唾手可得,如今却脱手而飞,自己冒着风险杀了杨渥,却还要向一个五尺幼童跪拜,心中的愤懑可想而知。他就算是个傻瓜,此时也知道是徐温和严可求二人在其中捣鬼,胸中的怒气翻滚沸腾,直欲从顶盖上喷射出来,但此时也没奈何,他终于还是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正当张灏跪下时,他只觉得两颊一亮,却是泪水夺眶而出,滑落而下。
看到张灏也跪下了,徐温这才松了口气,他依照严可求的计谋,出去方便将已经发生的事情节略书写在衣襟上,找了个仆役许以重赏让其想办法赶往史夫人府上通报,他这也只是死中求活之道,却想不到诸事顺遂,史夫人也不愧是女中豪杰,竟然将这本来已经无可挽回的局面又扳了回来,只能说杨行密多行善事,有余德恩庇子孙,这一路上诸般事情有一桩出了岔子,今日这留后之位便是张灏得了,甚至到了最后若是张灏来硬的,最后的结果依然是五五之分,幸好到最后他也怕了,先让了这一局。想到这里,徐温下意识的向张灏那边看去,也许是冥冥之中张、徐二人心有灵犀的原因,张灏恰好也在这时抬起头来向徐温望去,两人的目光一下子碰到了,徐温立刻就感觉到了对方目光中的怨毒,直欲择人而噬一般,虽然没有说话,两人都立刻明白了对方是自己的生死大敌,无论如何也无法排解。
待到众人起身,徐温立刻派严可求去领李俨来,封拜杨隆演为淮南节度留后,东南行营都统,以及其他的相应爵位。张灏站起身来,也不多话,径直便带着军士自顾离去,场中也无人敢于阻拦。
严可求走到徐温身旁,双目看着徐温离去的背影,低语道:“主上,此番事后这厮只怕不会甘休,还是要早早提防。”
徐温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此番事后,张灏便对部属军士加以厚赐,肆意放纵其行事,不少右衙的军士都投至左衙,加上本来唐时便以左为尊,左衙兵力本来就较右衙更加雄厚,徐温也许是顾忌实力差距的原因,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家中,便是在堂上,也只是拱手画喏而已,无形之中,淮南军政之权几乎都落在张灏一人手中,隐然间他已经成了为淮南的无冕之王。
这天堂上诸事已经商议完毕,徐温正准备起身回府,却听到身旁的张灏说道:“列位,暂且稍候,还有一件事情未曾定夺!”徐温听了一愣,转身只见张灏一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
张灏看到众将吏坐了下来,沉声道:“自古吴越之地便为一体,非吴吞越,则越灭吴。从武忠王在世时算起,先有董昌、钱缪,后来是吕方,都是我淮南生死大敌。如今虽然两家息兵,但吕方练兵积粮,觊觎我浙西之地,已经非只一日,而我浙西三州则各有守臣,无有方面之帅,广陵与之又有大江相隔,事权不一,颇有不便。所以我打算上书大王,请求在浙西设置观察使一职,统辖常、润、宣三州之兵,蓄士养马,待机进讨,列位以为如何呀?”
张灏话音刚落,堂上顿时静了下来。凭心而论,张灏的建议是很有见地的,虽然杨行密在淮南争霸战的大后方是位处江南的宣州,但是在控制了淮南之后,他将自己的统治中心转移到了以广陵为中心的江淮之间的广大区域,这样以来,位于江南的浙西就成为了一块相对独立的区域。为了防止出现尾大不掉的局面,杨行密不但一直没有任命浙西观察使这一职位,连田覠要求扩大自己的管辖范围都言辞拒绝,甚至和本为外敌的钱缪联合防止田覠、安仁义等浙西武将的实力过于膨胀。在田、安之乱后,自然更不会任命浙西观察使这种统辖浙西诸州的重臣了。但是随着钟传之死,淮南将重兵投入位于上游的江西,以及新近败于湖南马殷之后,位于浙西前线双方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逐渐变得对镇海军一方有利了,更重要的是随着镇海军整体实力的增长,以海门、崇明诸岛为基地的镇海军长江水师开始频繁出现在常州乃至、广陵与润州的江面上,颇有切断两岸交通架势,那时淮南的浙西部分就势必独自面对足有十余州镇海军的猛攻,在这种情形下,设立一个军政方面的最高长官来整合人力物力就显得分外必要了。但张灏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这件事情,却不能不让人怀疑他的用意所在
张灏的目光扫过众人,笑道:“既然列位都不说话,那便是同意某家了,那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那治所便放在润州吧,循例兼营田使,度支副使。这人选嘛?”说到这里张灏顿了一下,转身向徐温看去:“便劳烦敦美了,浙西之事便偏劳了!”
徐温闻言大惊,张灏这分明是要把自己赶出广陵去,自己离开广陵之后,势必要交出手中右衙兵权,这样一来,广陵城中最强大的两支兵力便都落入张灏手中了,再加上广陵附近的分散驻扎的数支军队,实际上张灏掌中的兵力已经压倒了所有其他人,不但在名义上,就连实际力量上个,张灏也已经爬上了淮南权力的最高峰。
“敦美,出任浙西观察使之事,你意下如何呀?”
正当徐温在心中考虑应当如何渡过眼前的难关时候,张灏继续追问起来,他语气亲切温和,和平日的骄横跋扈简直判若两人,可这种温柔在徐温感觉中却和正在戏耍猎物的猫咪颇为相似,颈后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我未曾出外领过这般大军作战,浙西面临强敌,还是另选一个经验丰富一些的老将来坐这个位置吧!”徐温强笑道,他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有利的由头来,只得拿自己领军经验缺乏作为理由推卸。
“那又如何?有哪个人天生就会带兵打仗的,不都是慢慢学会的,再说如今和镇海军不是还未曾交战吗?你身边也有李简等老成将领提点,如今老成凋零,敦美你要多担点担子呀!”说到这里,张灏虎起脸来,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再说,你若是不去,还有哪个能去,莫非要我张灏来做这个浙西观察使不成?”
“正是要你去!”徐温腹中大骂道,脸上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感动的模样:“既然张兄这般说,小弟也只好愧领此位了。”
“好!好!好!”张灏伸手一把抓住徐温的右臂,大笑道:“这才是某家的好兄弟嘛,这样吧,这半个月你也不用来这里了,将家事处理一下,准备上路,这里的事情有某家就行了,敦美你看如何?”
徐温此时已经无话可说,只得苦笑着点头应允,张灏这般做分明是要把这桩事牢牢钉死,不给自己一点回旋的余地,可到了这般境地,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先应允了回去再和严可求商议一下,看看还有什么挽回的办法。
徐温刚刚回到家中,立刻吩咐手下去请严可求来家中商议对策,可过了许久,手下们回来都说无论是官邸还是徐温家中都没有人,徐温不由得心中气闷,不过他倒是涵养颇深,没有做出拿手下撒气的事来。待到用罢了晚饭,他依照旧日的习惯到后花园中散步,刚走了两圈,只觉得心中烦躁,五内俱焚,看到四下无人,不由得破口骂道:“张灏小儿,你欺人太甚了!”
徐温话音刚落,便听到院墙边的灌木丛中一阵响动,仿佛有什么重物落地一般,他立刻警惕了起来,反手拔出腰刀,正准备拨开树丛看个究竟,便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呻吟,是一个重伤垂死的人,依稀正是严可求的声音。徐温赶紧拨开树丛,只见徐温浑身血迹的躺在草丛,胸口微微起伏,呼吸短促而又粗重,一时间也看不出伤在哪里。他抢上前去,刚要扶起严可求,想要问个究竟,严可求就痛呼了一声,徐温这才发现对方右肋上中了一支箭矢,已经没入约莫三分之一,自己方才那一下估计是碰到露在外面的箭杆了,他生怕再碰到哪里加重伤势,赶紧又重新将严可求放平,站起身高声喝道:“来人,快去担架还有干净的布帛来!”
房中弥漫着血腥和烈酒混合的气味,重的能熏人一个跟斗。徐温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看着两名婢女忙着替严可求清洗伤口,大夫还没有请来,幸好徐温是将门子弟,家中就算是婢女也受过处理简单伤势的训练,也还能在大夫来之前先简单处理一下。严可求躺在锦榻上,脸色惨白若死,如非胸口微微起伏,仿佛已是一具尸首。锦榻旁边放了一只铜盆,满是血水,只见严可求胸腹间和肋部共有四五处深浅不一的伤口,深的足可见骨,浅的也有数分深,由此可见那一场搏杀的惨烈,而最重伤却是右肋挨的那一箭,入肉极深,只怕已经伤了内脏,那两名婢女也不敢拔出,生怕一拔出来便送了伤者性命,只敢将那几处外伤擦洗干净,又用金创药涂了。
正当屋内乱作一团的时候,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大夫请来了。徐温亲自撩开门帘,恭声道:“这位严先生是我的股肱,大夫务请全力救治,事成之后,徐某自当破家相谢!”
那大夫并没有立即回答徐温的话,径直走到严可求身旁,看了看伤势,伸出手指放在对方手腕上号脉,过了半响叹道:“这倒是怪了!”
徐温眉心一跳,赶紧上前道:“先生为何这般说,莫非是无法救治了?”
那大夫收回手来,接过婢女送上的湿巾擦干净号脉的手,笑道:“按说这位严先生伤势如此之重,失血极多,应该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可看他的脉象虽然柔弱,但却平缓均匀的很,也有余力,倒有些像,有些像。”那大夫好似正在想什么好的比拟方式一般,突然击掌道:“倒有些像人睡得极沉一般。”
“那这是好,还是恶兆呢?”徐温此时关心则乱,接口问道。
“自然是好事,本来按说他这般最多有三分希望,看这脉象至少有五成把握救活过来了!”那大夫自信满满的指着没入严可求右肋的箭矢道:“若是他运气好些,这箭矢没有伤及内脏,某家便有七八成把握,否则就算救活过来也是个废人了!”
徐温在一旁听到早就心急如焚,急道:“大夫请动手吧!”
那大夫点了点头,沉声道:“你先取两只炭炉来,将这屋子烧热,失血过多之人最怕冷,还有参汤、炉子,滚水,清水听用!”
正当此时,外间进来一名校尉,快步走到张灏附耳低语了两句,张灏的眉心一跳,沉声问道:“钟泰章来了?与他同来的有多少人?”
“不错,便是那个左监门卫将军钟泰章,与他同来的不过三十人,都身着黑衣,未曾披甲,那厮口说有要事要面禀主公,旁人都不肯说。wwwuucom看小说就到~”
“哦?”张灏点了点头,脸上微微露出喜色。原来这钟泰章乃是淮南军有名的勇士,只是因为为人高傲,又行事狂悖,所以一直不太得志,只是位居一个小小的左监门卫将军,徐温与张灏夺得军政大权之后,此人便被划至徐温属下,但也不是什么铁杆亲信。张灏袭杀杨渥,夺得军政大权之后,曾经派其同乡招揽,被其拒绝,却不知为何今日前来。
那校尉见张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头继续看几案上的牍,以为张灏不想接见此时,便叉手行礼道:“主公若是不见那厮,末将便先让其回去了!”
张灏摇了摇头:“让那厮在外间等着,就说我无暇见他,过半个时辰再让他进来。”
校尉愣了一下,问道:“主公,这厮一向狂妄的很,只怕立刻掉头便走了。”
张灏冷哼了一声:“如今这般形势,他若是有半点眼力,就会留下来。他若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我要这个一勇之夫又有何用?你只管跟他说本官现在没空见他。”
校尉躬身行礼转身出去了,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那校尉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体格魁梧的汉子,身上穿着一件兵士常穿的黑色宽袍,蓬乱的头胡乱扎了个髻,满不在乎的笑着,走到张灏身前,懒洋洋的唱了个肥诺,笑道:“某家有礼了,见过张左衙!”
张灏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嘴角微微翘起,冷笑道:“钟泰章,为何先前某家请你不来,今日你倒自己来了?”
钟泰章打了个哈哈,答道:“今日的你已非那时的你,自然某家也就不请自来了,以将军现在的身份,又何必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呢?”
张灏脸上露出了自得的笑容,钟泰章的话很对他的脾胃,话语隐隐有了恭贺他成为淮南之主的意思,加上他本就十分看重此人的勇武。张灏做了个手势,示意钟泰章坐下:“你刚才在门外说有要事面禀我,现在可以说了吧!”
钟泰章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环视了一下屋的数名侍卫,他的意思很明显,想单独面禀张灏。张灏矜持的笑了笑,让屋的数名侍卫退下了,只留下那名校尉在身后,他对自己的武力很有信心。
钟泰章待到众人退下后,从怀取出一只袋子,放在地上,一边解开袋口一边说道:“昨天徐左衙遣人到我家,将这只袋子给我,让我去朱瑾家,想要联合起来对付左衙。某家暗想这等事临时商议,岂有能成的?到时候反而将自家牵连进去,害了性命,索性来左衙这里出,也求个出身。”
说到这里,钟泰章已经将那布囊口解开了,上前两步,放在张灏身前。张灏躬身去看袋乃是何物,却没想到钟泰章手腕一抖,竟将布袋之物尽数抖了出来,溅起了一阵白雾。张灏顿时一声惨叫,摔倒在地,手捂双眼在地上痛得满地翻滚,原来钟泰章这布袋竟然装的都是石灰粉末,一下子便迷了张灏的眼睛。钟泰章见得了手,便如同豹子一般纵身一扑,便已经抢到那校尉身前,双手一用力便将那校尉的脑袋一扭,只听得咔嚓一声便折断了对方的颈骨,从死者身上拔出腰刀,回身毫不费力的割下了还在地上翻滚的张灏级。待到这时,堂下的众人这才闻声赶到,只看到钟泰章手提血淋淋的张灏级,脸上都是满不在乎的笑容。
“张灏犯上弑主之罪,某家今奉太夫人,留后之命,诛杀此贼,只诛恶,胁从不问,徐右使、朱相公已经领大军包围这里了,尔等还不乖乖降服?”钟泰章高声喝道,仿佛是印证他的话语,外间传来一阵呼喊厮杀声,众人一下子慌乱起来了。
钟泰章看到众人这般模样,心知此时正是生死关头,赶紧趁热打铁道:“尔等跟随张灏都是有罪之人,如今张灏已死,顺逆已分,还不立功自赎?”
钟泰章这话语一下子敲到了众人的心头,正如他方才所说的,在张灏已死的情况下,这一排刚刚组织起来的势力根本来不及推出下一个领,又没有大义名分,只有死路一条,就算能够杀了钟泰章也是于大局无补。在这种情况下,为自己寻找一条最好的出路就是最现实的选择了,那还有什么比立功自效更好的出路呢?毕竟这些人与张灏的主从关系刚刚建立不久,恩信未固,靠的不过是未来的利益希冀和现实的恐惧,一旦张灏本人不复存在,未来的利益也消失了,现实的恐惧也不复存在,整个集团也就土崩瓦解了,就算有几个忠心之士在整个浪潮的冲击下,对于大局也没有什么影响了。
“吾等有罪,还望钟将军替我等开解!”
一开始时一个人,两个人,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齐声谢罪,到了最后,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钟泰章满不在乎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意思如释重负的神色,饶是他素来以豪勇而闻名,此时心也不禁有一种重担卸去后的虚脱感。他心里清楚越是此时越是不能够放松,在挑选了几个比较在原张灏集团地位较高的人物抚慰了几句后,堂上众人的心思总算平稳了下来,毕竟这几个地位最高,罪行也比较重的人都没事了,自己这个跟班的小喽啰又能有什么事呢?
这时堂下赶上来数名持兵大汉,他们都是与钟泰章同来的伴当军士,外间的守兵没有将领指挥,被他们杀散了,赶来接应头领,到了此时,钟泰章才确定自己真正获得了胜利。
徐温府邸,严可求躺在榻上,脸色惨白,一副重伤未愈的模样,一旁的大夫正替他扶脉。突然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待开门,便听到徐温的狂喜声:“成了,大事成矣!”接着便是一声响,却是徐温推门冲了进来,脚上却只着了一只木屐,另外一只脚上的木屐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平日里阴沉的脸上满是狂喜之色。
徐温进得门来,才看到屋内的情形,脸上不由得现出尴尬之色,笑道:“大夫也在呀,却不知严先生伤势如何了?”
那大夫收回右手,接过一旁婢女送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肃容答道:“托徐将军的福,严先生的伤情已经没有大碍了,只需要再将养一段时间便好了,只是不要饮酒、少食辛物,不要动气。”说到这里,那大夫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实话,我从医二十年了,严先生这般情形也是我第一次见,明明已经四十许人,可血气却这般旺盛,伤势复原的如此之快,当真是奇怪也哉!”
“那就好!那就好!”听说严可求伤势无碍,徐温大喜道:“大夫离家多日,也应该回家看看了,来人,送大夫回府!”徐温转身对那大夫行礼道:“严先生乃是我的股肱,大夫大德,徐某没齿难忘,待到此番事了之后,我还要去府上亲自拜谢一番。”
“这如何当得,如何当得!”那大夫赶紧谦谢,此番徐温的诊金已经是丰厚之极,听对方的口气还有其他谢礼,他也是要食人间烟火之人,如何不是喜出望外?
待到大夫离去后,徐温回到严可求榻旁,躬身拜谢道:“此番徐某一家老小性命,都是拜严先生所赐,他日若得淮南之地,当与先生共享!”
严可求苦笑了一声:“主公莫要高兴太早了,杀张灏容易,定淮南却难,若是一个不当,咱俩与张灏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徐温本不是无谋之辈,只是被突然而来的喜讯一下子冲昏了头脑,被严可求稍一提点,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沉声问道:“先生说的莫不是外镇武将之事?也好,我立刻下令严查张灏弑杀吴王之事,定要办个水落石出!”
严可求却摇了摇头,道:“不必如此,此番事情主公你不必沾手,放手让其他人去办,你自己去办无论如何都会惹人闲话,反而不美。”
徐温点了点头,严可求的意思很明白,你既然身处嫌疑之地,人人都怀疑是你和张灏合谋杀了杨渥,又狗咬狗杀了张灏,夺取了淮南大权。若是你自己办这个案子,无论结果如何,旁人都有大把的闲话,不如索性大方一点,交给别人,反正袭杀杨渥之人没有一个是你右衙的,还可以堵堵旁人的嘴。
“严先生深谋远虑,非徐某所能及,我照办便是!”徐温点头笑道。
杭州,在原本的历史上,钱缪一共扩建过三次杭州城墙,当吕方攻取此地之时,只进行了两次,罗城的建设还并没有完成。wwwuucom看小说就到~但大体来说,由于杭州的南面是凤凰山等丘陵地区,且靠近钱塘江,西面是西湖,吕方选择建设的方向和钱缪原本的方向都差不多,都是主要向东面和北面而扩张,大体结构都是“南宫北城,前朝后市”的传统结构。唯一有所不同的是,吕方并没有依照自古以来的国古代城市规划搞了“坊市制”,将所有的市区划分为多个棋盘形的封闭式的小区域,而是以街巷为单位的“坊巷制”,使得整个杭州城都成为了工商业区域,便利的交通,繁盛的商业往来,吸引了两浙乃至江南区域的大批商人和工匠聚集此地,无形之也提高了镇海军的经济军事实力。
夕照岭,位于子城西北,若是没有吕方,再过二十余年,吴越国王钱俶便会在此地为了爱妃黄氏得子向佛祖谢恩建了一座砖塔,这边是后世有名的雷峰塔了,至于在这个历史分支里,吕方虽然也又多了一个儿子,可作为一个受过数十年现代教育的穿越者,自然是不会将功劳归结给泥雕木塑的神佛,于是他拒绝了高奉天等人的劝谏,将准备修建佛塔的钱粮扣了下来,在原地址上给自己建了一处行宫,以供夏天避暑之用。
院古柏参天,映得院却满是荫凉,让人一看就觉得畅快的很,毫无酷暑的凉意。这些树木最细的也有合抱粗细,树龄少说都有两三百年了,都是特地从山移植而来的,可见这院落面积虽然不大,建造者可着实花了不少心力。上的廊来,房门半开,在穿堂的凉风的吹拂下,淡紫色的薄纱门帘轻轻飘动,隐约可见门内放着一只竹榻,上面躺着一名男子,只穿了一条犊角裤,上半身**着,只在肚子上盖了条紫色的丝毯,正睡得香甜。wwwuucom看小说就到~那竹榻两旁各站着一名俏丽的婢女,小心的替榻上男子打着凉扇,驱赶着偶尔飞进的蚊虫。竹榻旁的几案上放着一只古色古香的盘龙香炉,从位于炉顶的龙口吐出一缕青烟,将屋衬得如同仙境一般。
突然,竹榻上男子突然翻了一个身,盖在他肚子上的那块丝毯滑落下来,落在地上。那两名婢女对视了一眼,右边那个赶紧躬身将那丝毯捡起,,小心的重新盖回榻上男子的肚子上。那婢女的动作大了点,起身的时候衣袖带到了几案上的香炉,将其跌落在地上,只听得哐当一响,竟然将那榻上男子给惊醒了。
“什么人!”榻上那汉子反应倒是迅捷的很,刚刚惊醒便一跃而起,手已经将枕下的横刀拔出鞘来,正是吕方。
“奴婢死罪!”吕方的行动倒把那两个婢女吓得跪伏在地,连连叩谢罪。吕方看了看周边的情形,看到地上还在滚动的香炉才明白了,一边还刀入鞘,一边将那两名婢女唤起身来,沉声道:“罢了,你们两人起来吧,这次的事情就这样吧,下次小心点!”吕方所到这里才感觉到叫上有股凉意,原来他方才惊醒跃下地来,却是赤足,赶紧低头去找木屐。
左边那婢女见机的快,赶紧将一旁的木屐取来,柔声道:“还请大王安坐,待奴婢替大王着履。”说罢便膝行两步,小心的替吕方将木屐穿上。
吕方闻言一愣,下意识的坐回榻上,觉得脚上已是一阵滑腻,原来是那婢女正替他穿鞋。吕方低头看去,只见那婢女先将木屐放在怀,用体温暖了,再轻柔的替吕方按摩了一会脚心,方才替其穿上木屐,整个过程动作迅而又井井有条,分明是平日里受过训练的。wwwuucom看小说就到~吕方皱了皱眉头,他出身低微,家的仆役多半是淮上的旧部子弟,这些人在忠诚方面是无可挑剔的,但像这等伺候人的差使就差得远了,他印象倒未曾见过这般处置的,便沉声问道:“你们两人是何方人氏,我应该没有见过你们吧?”
此时婢女已经替吕方穿好了木屐,恭声应答道:“婢子回禀大王,小的本是杭州本地人氏,本是伺候沈夫人的。夫人看我俩手脚倒还灵便,便派来伺候大王。”
吕方点了点头,原来此时吕方一共有一妻两妾:吕淑娴、沈丽娘、钟媛翠。在这三人,吕淑娴是吕方的结夫妻,为人端正贤淑,但毕竟吕家不过是一个淮上的小土豪,在这乱世之也只是温饱而已,俗话说:“三代看吃,四代看穿。”在这等生活起居的享受上,并非短时间就能够赶得上的,更不要说吕淑娴以勤俭自奉,有了多余的财货也多半分给族穷乏者和孤寡之人,加上吕方本身也不是个很讲究的人,自然对于夫妻二人对个人的享受上花的心思就差得远了。但是沈丽娘和钟媛翠二人就不同了,她们两人一个是江南望族的嫡女,另外一个则是江西王的爱女,哪一个不是钟鸣鼎食之家?虽然一时败落了,可眼光和架子还在,先前吕方势力不大,外敌进逼的时候倒也罢了,可随着杨行密逝世,淮南内患渐生,镇海军与淮南的攻守之势已经逐渐逆转,外部压力一小,这方面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这两个婢女应该就是沈丽娘教训好了的,派来伺候吕方的。
那两个婢女见吕方沉默不语,还以为方才自己哪点做的不对,惹得这位贵人哪里不快,赶紧连连叩谢罪道:“贱婢该死,还望大王恕罪呀!”
吕方正在心思忖,却被这两名婢女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旋即他便明白了,当时像这等婢女地位极为卑下,而上位者又多有残暴之辈,少有不快意的,打杀了也只是正常,说不定还要牵连到家人,这两人既然是丽娘的人,他也不想下坏了,便笑道:“罢了,方才我在想事情,并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你们两人起来吧!”
那两人听了,正是意外之喜,赶紧爬起身来,齐声道:“多谢大王开恩,让婢子替大王更衣吧!”不由分说,两人便取来温水衣衫,侍候吕方涮洗更衣。那两人本来就是沈丽娘挑选出来的,不光心灵手巧,性格温和,容貌也是上选,自然是伺候得吕方十分惬意。吕方看着这两个额头上还带着乌青的女子围着自己忙得团团转,自己却连根手指头都不用动一下,心一时间感慨非常。
那两人动作甚快,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经将吕方浑身上下打理干净。吕方站起身来,向宫后的射圃走去,在那里他下午有一件十分紧要的事情。
待到吕方到了射圃,他一家人以及高奉天、陈允、陈五等一行人早就侯在那里了,赶紧一起进了射圃,只见在5步、5o步、75步、百步外各放着几个木耙,显然是要检测什么新的远射兵器。
“大王,依照您的吩咐,甲型弩已经造出样品来了,都在那里请您察看。”说话的却是粗手大脚的汉子,身上穿了件七品的青色官袍,正有些局促不安的站在吕方面前,却是那个铁匠头领陶大。吕方点了点头,笑道:“数年不见,已经是七品官了,某家当年跟你说这打铁也能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可没有哄骗你吧?”
一旁的高奉天看到陶大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便笑着接口道:“陶大在器具制作上颇有巧思,这甲型弩的制作,若无他整日里带着工匠们整日泡在炉火旁,也没有这么快能成,他当这个承务郎,判工曹主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好!本王就是喜欢这等干实事的人,陶大,待会若是这火弩试制成了,你便将那些有功匠人一同列名报上来,本王另有恩赏!”
那陶大听到这里,不由得热泪盈眶,双唇颤抖,激动地扑倒在地,连连叩道:“大王如此厚待,小人就算是死也要将这火弩制成了。”说罢起身回头招呼一声,两名工匠抬了一只长木箱上来,放在地上。
陶大小心的打开木箱,只见木箱放了一件奇怪的机械,一根长长的铁管镶嵌在木柄上,木柄上装有几个金属部件,旁边则放着一只长叉子、一根短棍,一根细绳、一只牛角、一只布袋还有打火石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如果是一个熟悉枪械展史的现代人看到这一切,立刻就能认出,箱子里放的是一支火绳枪。
高奉天饶有兴趣的看着陶大小心的从木箱取出一样样物件,拼接起来,由空气散出的硫磺味来看,眼前的这东西应该和早先主公制造的铜炮有些相似,只是虽然这陶大算是自己的下属,但吕方对其却抓的很紧,经常亲自来察看进度如何,很多时候越过自己直接和陶大交流,对保密更是卡的极严。所以高奉天也就有意无意的避嫌,对于这器具的具体情况也不十分了解,看一旁的陈允、陈五二人的表情,只怕他们两人还不如自己呢。看着吕方兴致勃勃的把弄着那木座上的金属机牙,高奉天脑海突然跳出一个念头:“大王应该以前有见过这些东西的。”
吕方先将长铁叉的末端用力插入泥土中,再将火枪滑下至身體左側,左手握槍,用右手拿起牛角,小心的将少许火药倒入枪管中,又从布袋中取出一粒弹丸,扯了一团绒毛裹了塞入枪管,用短棍舂實后,将短棍抽了出来,放到了一旁。然后将火枪前端夹到铁叉上,将火绳点着,小心的用与扳机相连的蛇形短杆夹住,然后将枪托抵紧肩膀,瞄准了25步外的靶子,勾动了机牙。
随着一声巨响,枪口喷射出一团白烟,几乎将吕方整个人给笼罩起来,将周围众人惊的目瞪口呆,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一种特别的弓弩,后来看到吕方在测试的时候一系列繁琐的动作,纷纷不以为然,看这样子这玩意射出一箭的功夫,一般的弓弩都射出两三箭了,不说别的,就凭这个这玩意就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并非军国之器,可想不到竟然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呸,呸!”吕方放下火枪,狠狠的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辛辣的火药烟味让他禁不住涕泪横流,看来这玩意还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在投入战场之前还有许多地方要加以改进。吕方用袖子擦了擦脸,将火枪都给一旁的陶大,对沈丽娘问道:“丽娘,为夫方才射中了没有?”
沈丽娘刚要说话,正看见吕方的脸庞,忍俊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这火枪设计的颇有问题,放了一枪的吕方被熏得脸上满是黑迹,被他用袖子一擦,更是黑一块白一块,如同熊猫一般。
吕方看到丽娘笑,身旁的部属脸上的神情也颇为奇怪,一副憋得辛苦的模样,再看看衣袖上的污迹,便已经明白了,对陶大苦笑道:“这甲型弩的药池看来得改改,喷烟倒还罢了,若是喷火出来,岂不是伤了眼睛。”
陶大正在一旁用短棍清理枪管内的残渣,听到吕方的话,赶紧连声称是。这时陈允走了过来,笑道:“这火弩击之时果然声势惊人,用来以壮大军声势倒是不错。”
“陈掌书所言甚至,末将方才看主公击一次耗时甚长,寻常军士用起来只怕更慢,若是弓弩都射出三四箭了,而且这么大的烟雾,只怕先把自己人给吓倒了。”陈五也走了过来,他是行伍出身,一眼就看出吕方这一系列动作十分有讲究,若是让一般的农人士兵来做的话,只怕会慢得多,而且当时的士兵一般都很害怕怪力乱神,这等巨响只怕先把己方士兵给吓跑了。
“这个。”吕方闻言不禁郁闷了起来,自己这些年的技术积累,总算制造出了一件越时代的武器,却没想到几个得力手下居然准备拿来当做壮声势的炮仗用,怪不得以前听人说过军人都是极端守旧者,除非新武器已经在实践中取得令人信服的成效,否则就会死死抱住熟悉的旧武器不放。
“罢了,这只是支试验品,问题肯定是有的,先去看看打中靶子了没有吧!”吕方将擦脸的毛巾丢还给婢女,领着众人向最近的靶子走了过去,对于方才那一枪打中了没有他心里也没有底,毕竟那支试验品准星、望山一概皆无,后座力又大的惊人,那一阵浓烟下,老天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枪打到哪里去了。
陈允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暗想自己方才的话可能让吕方有点下不来台,等会便再将话说回来些,毕竟现在主公身份已经和过去不同了,这等小事还是守些上下之别的好。想到这里,他便尾随了上去,正准备随便称赞两句,却听到走在前面的陈五惊呼道:“好厉害!”
听到陈五的惊呼,陈允不由得暗自后悔,想不到在拍马屁上竟然让陈五这等粗鲁武人抢在自己前面了,他也知道在拍马屁就和政治上站队一样,若是落在后面,就算你再怎么花心思,也及不上第一个表态的,可既然已经被人抢了先,也只得跟在后面了。
“主公巧思过人,这火弩自然是厉害啦!”陈允用手中的折扇击打着掌心,笑着走上木靶所在的土堆,只见陈五僵立在那里,瞠目结舌。一副看到了什么恐怖之极的表情,陈允看了看那靶子,完后无损的立在那里,不由得腹诽道:“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陈五平日里装出一副粗鲁武人的样子,在主公面前做起戏来跟真的一样。”想到这里,陈允心中生出一股微微的厌烦之情来,用折扇轻轻的拍了拍陈五的肩膀,笑道:“陈司马何必如此呢?不过器具而已。”
“掌书你看看那树!”陈五伸手指向十余步外的一棵桑树,陈允随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主干约莫一人高处有一个拳头大小孔洞,周边被熏黑了一圈,深深的也不知有多深,显然就是方才吕方那一枪射中之处。
这时仆役已经送了一具梯子过来,陈五抢过梯子,赶到树旁爬上两步伸手去探弹孔有多深,过了一会儿,才从木梯上跳了下来,咋舌道:“这火弩好生厉害,我食指伸进去都探不到底,足有三寸深。桑树木质坚硬,算下来,就算是穿了三层铁甲,也当不住这火弩一击呀!”
陈允此时也上树看了一遍,他也是个聪明人,向旁人借了把短刀将嵌在树上的铅弹挖了出来,他看了看手中的那还有些烫的铅弹,又看了看树上那深深孔洞,怎么也想不出刚才那看起来很普通的一根铁管,如何能将这枚铅弹变得如此可怕。
陈五感叹了两声,看到陈允脸上神情颇为奇怪,在震惊之余还有几分神伤,不由得问道:“陈掌书,主公造出这等利器是大好事呀,为何我看你好像有些忧伤?”
陈允摇了摇头,苦笑道:“陈五,我虽然不是武人,但在一身武功上也没少花心血,虽然不敢说是万人敌,但敌得数十人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主公这火弩一出,就是个总角童子,只要有了这东西,也能毫不费力的将我击杀,我这半生心血又有什么用处,教我如何不伤心呀!”
陈五听到这里,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的确正如陈允所言,古时虽然弓弩也有很大的威力,但一来弯弓射箭本身就是一门需要长时间练习的技能,就算是弩弓,只要有一副好甲,挨个几箭不死也是很正常的,可吕方这火器出现后情况就是完全不同了,就算你再怎么武艺高强,铁甲覆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也能将你射杀,战争已经逐渐变成两个组织整体实力的对抗,个人的勇武和气力在战场上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像陈允这等花了半生心血练气打熬的修士,自然会黯然神伤。
正当陈允在那边黯然神伤,吕方也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树上的弹孔,又看了看地上的靶子,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这才25步,就差的这么多,要是百步远,估计都打到月亮上去了。这火绳枪的后座力实在是太大了,才导致击后枪口跳得太高,自己肩膀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只怕是已经青了,也有可能是自己第一次射击,放的火药太多了,看来需要改进的地方还很多。
“二位,你们看这甲型弩如何呀?”吕方看了看身旁的手下,他们正传递着那枚铅弹,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之色。
“下官以为这兵器虽然厉害,但不宜马上投入使用!这兵器操作起来十分繁琐,临阵之时,便是老兵都会口中干,抓不住枪杆,更不要说新兵了,须得精选军士,严加练习,才能用于实战!”陈五第一个抢着说道。吕方点了点头,看来这个军方负责人还是很有心的,的确在西方火绳枪就是一个级难以使用的兵器,近代步兵战术的鼻祖拿骚的莫里斯曾经写过一本火绳枪使用的图鉴,从装填到射竟然有43个动作!一般士兵一场仗打下来连十二子弹都射不完,由此可见火绳枪使用之繁琐。如果不经训练就将这些武器给士卒,只怕就会出现敌兵还有百余步就开火,然后被敌军冲近了就一哄而散的景象。
“还有,这火弩威力虽大,射却慢,若在矮墙岩砦之后,则有大用。而且这兵器如此犀利,将佐军阵恐怕也得随之变化,依我看,本来我两浙南兵少战马,无法与北兵相抗,有了这等利器,便是沙陀铁骑,也有一拼之力了。”
看着陈五在那里口若悬河,高奉天却在一旁陷入了沉思,如果说先前他看到吕方摆弄那器具的时候还只是怀疑对方以前见过这东西,后来看到吕方装填射那一系列动作,他就可以肯定了先前的猜测了。可是这么威力惊人的武器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很快就会传播开来,即使没有传播开来,也不会像这样不为人所知。吕方自称出身不过是一个田客,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想到这里,高奉天的脸色不由得阴沉了起来。
吕方却未曾注意到高奉天的神色不对,自顾着对陶大讲述着自己对武器要求改进的方向:“首先这火弩太重了,虽说有叉架,射击时候不用太费力,但毕竟装药夹火绳的时候,都必须单手托举,这火弩只怕有十三四斤重,加上弹丸装具,只怕射手上阵时比临阵肉搏的战兵还要负担重;其次火绳燃烧的速度太快了,也不规律,临阵射击时很容易误伤造成事故,而且没有望山、也没有瞄地之法,距离一远就很难命中;第三这火弩后座力太大,容易震伤士卒。”
陶大赶紧一一记下,躬身答道:“大王的吩咐小人立刻回去准备,将各家的工匠集中起来,集思广益,前两桩应该旬月之后就有答复。至于第三桩,小的以为也有先前大王装药过多的缘故。小的试射这火弩时发现这装药多少颇有讲究,不能多也不能少,太少则子势太缓不足杀敌;太多,后座力太大,还会震伤士卒,甚至炸膛,小的倒有个办法,每支火弩制好后,便试射几次,测算出所需药量,做一个量器,士卒们上阵时就用量器装药就正好,不用担心反震太猛了。”
吕方闻言大喜,他也想不到这看起来土头土脑的陶大居然已经发现了枪械射程和装药多少的关系了,这离定装弹药只差一步之遥了,自己干脆再给他补上一课,少走些弯路就是了。吕方打定主意笑道:“既然如此,那何不事先将弹丸和一定量的火药用粽叶纸张什么的包在一起,开战时直接撕开便可,士卒们定然方便多了。”
一旁的陈五闻言眼光一亮,击掌赞道:“这倒是个好办法,只要将量器发给士卒,让他们自己战前做好子药就行了,这样一来,速度至少可以快一倍,虽然还没有弓弩快,可这玩意不需要力气,只要药子不乏,就可以一直射击,威力也远胜弓弩。”说到这里,陈五兴致勃勃的向陶大伸出手来,催促道:“陶大,来教我如何使用,我也来试上一试!”
陶大看到吕方微笑着点了点头,赶紧小心翼翼的拿起那只火绳枪,在陶大面前从清理枪管做起,到装药装弹,夹上火绳,枪上叉架演示了一遍,才将那火枪交给陈五。陈五在陶大的指点下将枪托紧靠肩膀,对准了最近的那个靶子,猛的一下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巨响,枪口喷射出一股浓烟,随着浓烟散去,只见那三尺见方的木靶边缘已经缺了一个大口子,好似张开的大嘴一般。
“好强劲的反震!”陈五将火枪丢给了陶大,活动了一下肩膀,在强劲的反震下,他的右肩已经有些麻木了,当然由于装药量较吕方先前少了接近一半的原因,力道也小了许多。他跑到那木靶旁,伸出右手抚摸了一下木靶破口处满是木刺的边缘,两层一指厚叠加起来的桑木板被像纸片一样撕碎,在战阵上厮杀多年的陈五心中流过一丝寒意,口中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自此之后,世间再无关张之将!”
射圃中,人群已经散尽,在试射了几次之后,陈五、高奉天等人都各怀心事的离去,只留下吕方和家人留在那桑树下休憩,那桑树枝叶茂盛,铺展开来便如同亭盖一般,遮掩数十人都是足足有余。吕淑娴便吩咐仆役在地上放置了铺盖矮榻,摆上酒果食用,凉风阵阵吹来,吹得枝叶缓缓摆动,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在众人身上,仿佛碎金一般,吕方结果吕淑娴递过来的梨子,啃了一口,只觉甜美异常,随口叹道:“某家在淮上为人田客时,荷戟介胄而耕,朝不保夕,岂能想到有今日之乐?”
一旁的吕淑娴笑道:“若是莫忘那时之苦,方能常保今日之乐,古今兴亡的道理还望夫君莫要忘记了!”
吕方闻言整衣肃容答道:“贤妻所言甚是,淮上故事某家定当谨记在心。”
听到吕方夫妻二人的对答,一旁的钟媛翠、沈丽娘两名妾室都有点尴尬,毕竟此时的对话并不是他们两人可以插得进嘴的。吕淑娴是何等精明之人,目光一扫便看出来了,笑道:“今日天气甚好,又恰巧一家团聚,正是难得的好光阴,二位妹子何不起舞一场以娱夫君?”
沈、钟二人对视了一眼,钟媛翠落落大方的站起身来,对吕淑娴敛衽行礼道:“既然夫人有命,妾身便先露拙了!”说罢她便从一旁婢女手中接过琵琶,玉指轻划,便听得一声脆响,便如同切金段玉一般,让人听了精神为之一振,随即钟媛翠便开始曼声弹唱起来,吕方这几年来对古代曲乐也有了几分了解,听调子依稀是《沁园春》的调子,这调子在当时极盛,填写谱曲之人甚多,或咏叹沁园美景、或者讽喻时事,虽然还没有倒后世贩夫走卒皆歌咏之的地步,但也是极为常见的曲调了。钟媛翠选用的这首便是赞叹沁园胜景的,正好应了今日这个景儿,吕方听了,不禁暗自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他这几年来在两浙励精图治,养士息民,虽然未曾开疆拓土,但治下户口财赋增长都极为惊人,尤其是杭州在废除了坊市制度之后,市井的繁盛程度从某种意义来说已经远迈盛唐,对此他也极为自得,而钟媛翠这一曲《沁园春》恰好符合了吕方心中丰豫太平的想法,让他尤为欣喜。
“唱的好!”吕方击掌笑道:“只是这宫室浅陋,只怕连你在洪州的居所也未必比得上,被你这般一赞,饶是为夫厚颜,也有些当不住了。”
钟媛翠抱着琵琶盈盈一拜,凄然笑道:“相公此言差矣,妾身虽然愚钝,也知道心中安乐便是佳所的道理,更不要说这里湖光山色,玉阶雕栏。洪州宫室虽美,可我兄妹三人,如今却各有归处,骨肉分离,更不要说匡时与延规二位兄长还互为死敌,妾身得邀天之幸,得夫君护佑,庇于宇下,可大兄却在广陵那边,也不知生死安危,这叫我如何安心。”说到这里,钟媛翠不禁低泣起来。
吕淑娴见状,赶紧上前将钟媛翠扶到自己身旁坐下,安慰道:“钟家妹子莫急,相公在广陵布有暗线,你若是忧心,大可让人偷偷将信送到钟家大兄那边,问候一番便是!相公你说可是?”吕淑娴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吕方说的。
钟媛翠被吕淑娴这般安慰,不由得大喜,转对吕方问道:“相公,姐姐方才所言可是真的,淮南和镇海军乃是敌国,这么做不碍事吧?”
钟媛翠的脸上泪珠还未曾拂去,一副怯生生的表情最是惹人怜爱,吕方看了不禁心中暗想道:“媛翠虽然不及丽娘美艳,但这般清新柔媚,别有一番动人滋味!只是说来也怪,广陵李俨那边也有月余未曾送消息过来了,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成?”想到这里,吕方不禁皱眉思忖起来。
钟媛翠见吕方如此模样,以为此事颇有难处,心中又急又怕,低声道:“若是送信不成便罢了,若能打听一下大兄的近况即可!”她心中担心,眼中又泛出泪花来了。
吕淑娴见状暗中捅了一下丈夫的大腿,吕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笑道:“莫急莫急,某家方才在想一件事情,未曾听到你说话,倒不是那事难办,这样吧,你将信写好,过两日我便派人取了送到广陵去,你看可好?”
钟媛翠闻言喜出望外,也顾不得礼节,跳起身来快步离去,一边跑还一边急道:“那我先去写信,再去选几件东西作为信物,免得起了什么误会!”
吕方见状,不由得苦笑道:“也罢,今日便到这里吧,淑娴,你在族中挑选五十个,不,一百个子弟,十天后到内城来!”
吕淑娴问道:“可是为了这火弩之用?”
吕方点了点头:“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不错,便是为了这新火器,有了新兵器,自然也不能用老办法打仗,编伍、列阵都要重新来,这等利器不宜外传,还是用自己人放心些。”
吕淑娴微微一笑,心下大安。虽然她自己只是吕家的嫡女,在吕方身为镇海军节度使的情况下,隐然之间她已经是吕家的最高权力者了,但实际上她却十分注意不在外人面前提到吕家的特殊地位,对于族中子弟隐隐约约的对外来人才占据高位,己方子弟却多半只是位处中层的不满声音,吕淑娴的态度也是一直加以打压。因为她明白,像吕方这样一个没有血亲根基浅薄的人物,在这个乱世里唯一最可靠地支持者就是吕氏一族,这种通过姻亲关系结合来的关系要比其他关系要坚韧的多。所以吕淑娴维护吕氏一族最好的办法就是压住族中不满的声音,以免让丈夫觉得吕氏一族过于尾大不掉,妨碍了自己的行事,只要能维持这种平衡状态,吕氏一族就能从吕方的胜利中不但获得最大的利益。这次新火器的出现就是一个最有力的例子,当吕方碰到为难不决的事情,他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自己最信任的基干力量,不言而喻,这种信任一定会带来巨大的利益。
“不过这些人全都是族中子弟也不甚好,还是杂用几个其他人为好。泡*)”
吕方皱了皱眉,妻子说的话也有道理,便点头道:“也好,这样吧,这教练队的头领便用王自生吧,他在殿前亲军中这几年做的不错,去洪州那趟立下大功,又是佛儿的义子,无论是忠心还是能力都没话说,压得住那帮臭小子,再从殿前左右二中挑几个资深的队官,搭个架子起来。具体的事情淑娴你看着办吧,你做事为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族中子侄里哪个成器,哪个不成器,还有谁比你更明白的?“
吕淑娴莞尔一笑,这种小儿女的表情除了在和丈夫相处的时候,已经极少出现在她身上了,显然得到吕方方才那番“你办事我放心”的表述让她十分开心。她站起身来笑道:“既然如此,我现在便回城了,争取明天就将架子撘起来,此事早一天准备便有早一天的好处。”
吕方也起身相送:“有劳贤妻了!”待到吕淑娴离去后方才重新坐回矮榻上,刚向伸手去取酒杯,便觉得右肩一阵刺痛,不由得呼了一声哎呦。
沈丽娘闻声赶紧急问道:“怎么了,可是旧伤作了?”
吕方试了一下,只觉得右肩如同针扎一般刺痛,好似僵住了,不由得苦笑道:“定然是方才试射时被枪托反震撞伤了,本以为没什么大碍的。”
沈丽娘赶紧将吕方的衣衫褪了下来,露出肩膀的肌肤来,只见右肩早已乌青一片,肿了起来,便好似面馒头一般,不由得又急又气,嗔道:“你伤的这么重,怎的还喝酒,不知道外伤忌酒吗?”赶紧让婢女请大夫来不提。
吕方苦笑道:“本来也就是被震了一下,也没想到这般重,不过也没有金创,喝了几口酒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怎的没有大碍,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不知道吗?多少人都指着你过活,你就是不在乎他们,难道连我娘儿俩都不在意了吗?”听到吕方的辩解,沈丽娘不由得泪满两颊,伏在丈夫肩上低声饮泣起来。
吕方本来肩膀就受伤了,被沈丽娘这一压,险些疼的喊出声来,可感觉到肩上那丽娘脸颊的温热感觉,耳边传来低声的饮泣,心底没来由的一酸,多了几分歉意:“这是我的不是,丽娘且放心,将来我不会这般不顾惜自己身体了。”
丽娘却好似没有听到吕方的话一般,自顾说了下去:“我是个孤身女子,家人长辈早就死的光光了,不像吕家姐姐和媛翠妹子,一个精明能干,能替郎君你当半个家,另外一个是江西的小公主,留下的部属家人数也数不清,哪像我除了一柄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想方设法让郎君你过得舒服点……”
吕淑娴说到这里,吕方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意,感情是看到刚才吕淑娴和钟媛翠二人一个有一大堆族人,一个忙着给兄长写信,自己却只有孤身一人,心中泛酸了,只得中那两个婢女是你送来的吧?”
沈丽娘嗯了一声,问道:“相公为何提起她们,可是有哪些做的不对的?丽娘回去后定当好生处置。”
“那倒不是!”吕方赶紧答道,他可不想让那两人无端受罚:“她们倒是做得挺好,只是我有些不习惯罢了,我起床后替我更衣也就罢了,她们居然连木屐都替我穿上了,我又不是没有手脚!”
“原来如此!”沈丽娘闻言莞尔笑道:“这不是正常的吗?相公你是自奉太过微薄了,不要说相公你已经位极人臣,封王裂土,便是杭州城中的富家翁房中也会有几个合意的贴身婢女。比如李彦徽李副使,他晚上在房中歇息的婢女就有六个,其中光是管便桶的就有两个,可都是青春少艾的女孩子呀!”
“这个?”吕方听到这里不禁哑口无言,他也知道这李彦徽是关中士族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有名的讲享受,会享受,沈丽娘所说的想必也是事实,可他总觉得丽娘所说的总有哪些地方不对,可一时间又说不出来,口中不由得沉吟起来。
沈丽娘见吕方犹豫起来,笑道“相公,你可曾读过《尚书洪范》,其中有云‘唯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其为人君者就得手握权柄,使**福,不可使人臣专威福,掌权柄,其衣食也是一般,若是人君衣食皆与下僚相同,百姓又何以知人君之贵?又岂知上下之纲常?国无纲常,天下必乱,所以相公这般自苦,看起来是有德之人,其实却内有害于家,外有凶于国。“
听了沈丽娘这番道理,吕方不由得哑然,想不到古代的剥削阶级连奢靡享受都能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来,和现代的贪官们在法庭上为了组织,为了公共利益**的辩解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然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古今剥削阶级的心灵是相通的,可转念一想,作为一名穿越者,可不能太脱离当时的经济历史现状呀,出半步是英雄,出一步可就要被挂在十字架上当烤肉的教训可不能忘,再说,少女的柔软小手摸着脚丫子的感觉的确不错。想到这里,吕方的决心就不禁动摇了。
“丽娘,你说的也就几分道理。只是如今创业艰辛,民力也不宽裕,我做主君的不得不拿出个样子来,总不能将士们还在喝着菜粥,我便雕梁画栋的大兴土木吧!”吕方咳嗽了一声:“这样吧,那两个婢女既然也都练好了,便留在这里吧,不过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呀!”
沈丽娘与吕方一起多年了,岂会听不出丈夫又想吃肉,又不想沾腥的想法,赶紧起身敛衽拜了拜:“丽娘知道了,今后再也不会如此了。”说道最后,她再也忍不住,不禁笑了起来,吕方竭力绷住脸,可过了一会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吕方与沈丽娘一同用了晚膳,便出门上马,回城去了,刚进了内城,便只见陈允脸色阴沉的走了过来,正要招呼,陈允已经叉手行礼,走到吕方身旁低声道:“主公,广陵那边出事了!”
吕方微微一愣,旋即应道:“有什么事情到府中说吧!”
陈允点了点头,尾随在吕方后面,一行人到了进府,在书房坐下,屏退了左右,陈允阴沉着脸道:“广陵那边传来消息,杨渥被徐温、张灏所杀之后,徐温与张灏二人又生不和,自相火并,张灏为徐温所袭杀,如今杨隆演已经委任徐温为亲军左、右衙都指挥使,淮南军政大权已经落入此人手中。”
吕方点了点头:“徐、张二人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以前抱作一团不过是因为有强敌在外罢了,杨渥一死,外敌一去,内鬼自生,自相火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徐温这人我也打过交道,并非是一个无理好战之辈,这对我们来说倒是一桩好事!”
陈允的脸色越难看,好似铁青一般,他沉声道:“主公,徐、张二人火并却是在二十多天前生的。”
“什么?”吕方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广陵的消息传到杭州多则五日,少则三日,这等要事肯定用的是最快的渠道,如何用了这么长时间?这是怎么回事?”
“臣下无能!请主公治罪!”陈允跪下磕头谢罪道:“广陵我们那边的细作出了大事,自李俨以下,几乎被淮南军一网打尽,所以才会出现这般情况。”
“原来如此!”吕方皱眉叹道,旋即他伸手扶起陈允,宽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想必是李俨太引人注目了,陈先生你须得吸取教训,从头再来了,下次咱们可得注意了,须得将这些细作单线联系,就算有人被抓了,也不至于被人顺藤摸瓜,一网打尽了。”
看到吕方不但没有怪罪自己,反而出言宽慰,陈允不由得感激涕零,他又跪下磕了一个头,沉声道:“臣下还有一件事情须得禀告,此番事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不那么简单?”吕方讶然问道:“莫非其后还有什么隐情?”
“不错,此番广陵我方细作虽然损失惨重,但还有四五个没有与李俨有牵连的保存了下来,他们传回来的情报说明,这次得行动是由徐温手下一个叫严可求的人指挥的,此人乃是徐温的心腹,极受信重,徐温自己当上左右衙都指挥使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任命此人为扬州司马,掌卫戍之权。”说到这里,陈允抬起头来,脸上现出一个奇怪的神情:“广陵那边的细作有一个是我的旧部,此事之后他特地去偷窥过那严可求,现此人很像我的一个旧识。”
“旧识?”吕方听到这里,心头闪过一个不详的征兆,赶忙问道:“是什么人?”
好似子弹一般从陈允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来:“6翔!”
“6翔?”吕方努力在脑海中搜索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丹阳那个被我灭门的6家族长,那次在广陵城外不是被你围杀,落入河中毙命了吗?”
“不错,就是此人,那次我围杀之时他已经身负重伤,滚入河中,不过有闲人来了,我也来不及搜索尸,只有先走了!想必他命不该绝,被人所救,后来投到徐温麾下。”
吕方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这个6翔给他的记忆实在太深了,深夜帐篷中,白刃如霜寒,仿佛这一切就生在昨天,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问道:“你能够确定这严可求就是6翔?”
陈允稍一犹豫,点头道:“至少有七成把握,我那个手下很少说话,但说了就很有把握,他说那严可求脸上有数道伤疤,看不清本来的脸庞,但身形举止那股子味道很像6翔,主公你也知道,很多时候这种感觉比什么都要可靠地。”
吕方点了点头,他心中也有一种直觉,相信陈允所言是实,他思忖了片刻,沉声吩咐道:“你在从军中找几个丹阳子弟,熟识6翔的,去广陵查证一下,确定那严可求到底是不是那6翔。”
陈允点了点头:“属下立刻去安排,有了结果立刻来禀告主公。”
吕方看着陈允快步出门去了,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吕方走到墙边,取下挂在墙上的横刀,刀半出鞘,看了看如霜的刀刃,突然叹道:“如果这是真的,那淮南与镇海就是不死不休了!”
数日之后,不待前往广陵的密探回报消息,从衢州那边却传来消息,危全讽之弟信州刺史危仔倡秘密前往杭州,此人在五代南方历史上是个很有远见的人物,他不但帮助其兄聚集丁众,立壁守乡,后来独领一州,而且颇有远见,预先与吴越结好,以为掎角之势对抗淮南,后来战败之后,引家众逃往吴越,钱缪代之为上宾,其子元德昭做到吴越国的宰相。在多了吕方这个穿越者的时代,他也与镇海军关系十分密切,时常有使臣往来,此番危全讽将自己这个弟弟派来,定然是为了极为要紧的大事要与吕方商讨。
书房中,吕方与危仔倡分宾主坐下,打横烹茶作陪的却是钟媛翠,此外再无别人,只有一个贴身婢女在门外候着,屋内气氛倒是融洽的很。原来危仔倡此行乃是微服而来的,不欲外人得知,吕方索性便将他安置在自己行宫之中,反正钟媛翠的嫂子便是危仔倡的侄女,这般算来还是自己的长辈,这般相待倒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钟媛翠待到壶中的无根雪水稍一沸腾,便小心的将事先盛好茶末的茶盏中到入少量沸水,将其调成膏状,然后抄起一旁的水壶在茶盏上一点,另一只手则同时旋转着手中的茶筅,调匀茶盏中的茶汤,使之泛起汤花,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衣袖拂动之下,配合着浅绿色茶汤上的白色微末,仿佛舞蹈一般。
“好一个‘三昧手’。”在一旁屏息静观的危仔倡击掌赞道:“贤侄女果然是妙手,你远嫁吕相公之后,老夫再想品尝这等神技就难了!”他双手从地上拿起钟媛翠轻推过来的茶盏,小心的抿了一口,只见茶水乳合,胶作不干。危仔倡叹道:“果然是个咬盏,吕相公果然是好福气!”
钟媛翠闻言红着脸庞嗔道:“危叔叔莫要夸了,侄女这点微末本事又算得什么,让相公听了笑话!”说话间又点完了一盏茶,小心的送到吕方面前。
吕方看着眼前精美的茶器里碧绿的茶汤,不由得心虚的咽了口唾沫,他前世喝茶也就是个解渴的水平,对于品茶完全是懵懂无知的,更不要说唐末的茶艺和后世中国的茶艺相差极远,眼前的茶汤在吕方看来与其说是饮料更不如说是汤水,虽然看上去卖相不错,可要将其咽下肚子可需要不小的勇气。他抬头看了看钟媛翠的眼睛,分明闪动着希冀的光,只得强自鼓起勇气,双手捧起茶盏,学着危仔倡的模样,小心的抿了一口,也不管是什么味道赶紧咽下喉咙,装出一副欣赏的模样,将茶盏放回矮榻上,点头赞道:“难为媛翠了,这般妙手!”
“相公谬赞了!”钟媛翠赶紧低头谦谢,可从她涨红的两颊来看,吕方这句言不由衷的称赞效果要比方才危仔倡的那么多赞誉要强上百倍。
吕方与危仔倡扯了几句闲章,危仔倡却只是在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绕圈子,关键的事情半点也不透风,只是不时的问询钟媛翠的冷暖,一副娘家长辈的模样,让吕方在一旁看的气闷不已,他可不相信这个危全讽的好弟弟微服跑到自己的地盘来就是为了看望自己这个隔了好几层的侄女,他正想办法挑出点戏肉来,却只见危仔倡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钟媛翠笑道:“这乃是我那匡时贤侄的亲笔书信,我临行前他将此信交与我,让我亲手送给你。”
“匡时哥哥的书信!”钟媛翠闻言大喜,她方才便想要开口询问,只是危仔倡一直没有提到,自己一个晚辈硬问于礼不合,才强忍至今,赶紧双手接过书信,便要当着二人的面拆开细看,刚拆了一半,才发现不对赶紧停住了,一张俏脸早已兴奋的通红。危仔倡笑着望着钟媛翠,笑容中满是慈祥赞许之意:“院外还有一担东西,乃是匡时贤侄特别准备的,都是你喜欢的江西特产,托我一同送来。”
“真的!”接二连三的惊喜让钟媛翠再也按捺不住,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不待吕方允许,便兴奋的冲出门外。
“媛翠与她两位兄长感情极深,所以才会如此,有失礼之处吕相公莫怪!”
吕方笑着摇了摇头:“危公此言差矣,媛翠天真烂漫,仿佛赤子,喜怒皆发自真心,谁又会怪她,危公请放心,她乃是吕某的心爱珍宝,镇海军决计不会有人慢待她的”
“那老朽就放心了,先君留下的骨血不多,千万不能亏待了!吕相公是有德之人,他日必得福报!”
吕方听的对方话语中颇有深意,不由得暗中思忖,他自然不相信危仔倡此行来为的是钟媛翠这个先君之女,虽说钟传有大惠于江西百姓,可毕竟危全讽也是钟传的争雄对手,后来将女儿嫁给钟匡时也有交出人质的意思,如今钟家败落了,不挟怨报复就不错了,说这些话就有些矫情了。吕方看此时屋中只有自己与危仔倡两人,不虞被旁人听到,便直截了当的问道:“危公此次来杭州总不会只是为了看望我家媛翠吧?”
危仔倡抬起头来,有些混浊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光亮,突然朗声笑道:“不错,某家此次来杭州另有一事,却是为了洪州。”
“哦!”吕方应了一声,心中已经明白了五六分,原来淮南占了洪、江二州之后,由于内部连续发生变乱,加上攻湖南马殷失败,并没有能将江西剩下州郡尽数攻取,只是要求诸州刺史做出表面臣服的表示就停止了,江西诸州刺史虽然也并不满淮南的入侵,但是他们之间也有矛盾,无法形成足够的合力驱除淮南入侵军,于是在江西境内就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局面:淮南入侵军只是控制了洪州与江州二州,并以其余诸州的表面臣服为满足;各州仇恨淮南入侵军,但由于内部的矛盾和实力的薄弱无力将其驱逐出去,只得在表面上予以臣服;镇海军虽然占领了饶州,但也没有投入足够的兵力到江西战场;马殷在控制了重镇岳阳之后,虽然屡次出兵威胁淮南在长江中游的重镇,但都未奏凯,只得通过拉拢江西部分地方势力,想要通过两个方面包围淮南在长江中游的重镇武昌。这几家势力谁都在寻找机会,将江西这个吴头楚尾的要地收入囊中,只是谁都在忌讳其余几方得势力不敢先动手,成为众矢之的罢了,莫非危全讽要先动手了?
危仔倡见吕方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心知自己若不将底牌拿出一部分,眼前这个素来以奸狡而闻名的枭雄是不会做出什么表示的,只得继续说道:“我兄长欲起义旗,为先主复仇,将吴贼驱逐出镇南军故地,吕相公乃是淮南旧敌,何不两家联合起来共同对敌,岂不是两利之举?”
“两利之举?”吕方慢吞吞的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我虽然与淮南有旧怨,但这几年来两家息兵养民,编户无转输之苦,士家无倚门之怨,百姓安堵,仓廪丰足,若是再度交兵,且不说胜负如何,镇海军数万士卒又得推锋争死,难道就是为了危抚州坐上那镇南军节度之位?恐怕这道理说不过去吧?”
“这?”危仔倡听到吕方居然一句话将话头堵得死死的,不由得一时语塞,稍一思忖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吧,我兄长虽然想坐这镇南军节度之位,吕相公也未必没这个心思吧,否则那饶州明明是镇南军的地盘,为何也落在吕相公手中?再说淮南与镇海军虽然这几年息兵停战,可不过是因为淮南连番内乱,不得其主罢了,一旦稍一整治,战火必然重燃。兵法有云‘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此番正是一个好机会,吕相公不会看不出来吧?”
吕方听了对方的激将之法,笑了笑,说道“不错,我的确有取淮南江左之地的企图,不过江西有六七个州郡,危抚州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加上你也不过两州之地,其余人只怕各怀异心,如此如何能成事?吕某若是出兵,只怕会引火烧身吧?”
危仔倡见吕方不松口,一咬牙道:“吕相公你若是不出兵,只怕这江西之地一旦落入他人手中,两浙之地欲得一宁日亦不可了?”
“他人之手?”吕方皱了皱眉头,冷笑道:“危公这般说莫非是恐吓吕某不成?吕某虽然无能,可当年只有安吉一县之地的时候,也未曾怕过谁来过,更不要说今日了,这等大言还是等汝兄长登上镇南军节度之后再来对吕方说吧,来人呀,送客!”说到这里,吕方敛目饮茶,不再理会。
危仔倡却不走,笑道:“若是我家兄长吕相公自然不怕,可若是湖南马公呢?我听说吕相公殿前颇多汝南锐士,‘蔡贼’的厉害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吕方冷哼了一声,没有立即开口说话,原来湖南武安军节度使马殷本是孙儒部将,与杨行密争夺淮南失败,孙儒被擒杀之后,他与刘建锋带领残部入湖南,在刘建锋被部曲所杀后,马殷被推举为主帅,后来掠取了邵、衡、永、道、郴、朗、澧、岳等州,统一湖南,朱温封其为楚王,其军多有淮西刁兵,其精悍敢战闻名天下,在南方诸镇只亚于淮南杨吴,吕方自然不喜欢多了这样一个恶邻。
“那危公你此行目的是为何呢?”危仔倡此番话倒是把吕方弄得有点糊涂了。
“我兄长联合袁、信、吉诸州准备驱逐吴贼,但吉州彭玕却主张联合湖南马殷共同出兵,否则他便不加入联盟,我兄长只得应允,不过他也提出了个条件,要求联合吕相公也一齐出兵。”
吕方被危仔倡这一大堆话弄得有点头晕,思量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其的意思:原来危全讽想要趁着淮南内乱的机会,将淮南兵从洪州赶出去,自己来当镇南军节度使;但是其他那些州郡的大小土豪却并不甘心为危全讽做嫁衣,尤其是实力雄厚,毗邻湖南的吉州彭玕,他干脆无力和危全讽争这个镇南军节度使,干脆将马殷这只饿狼扯进来,将水彻底搅浑,自己好从取利。危全讽没奈何,干脆将吕方这头猛虎也扯进来,好制衡马殷。
“这个,这个!”吕方立刻犹疑了起来,拜访过抚州的王茂章曾经向他介绍过危全讽兄弟的军队,主要是由当地的土豪部曲临时集合而成,军官都是这些土豪子弟,战时就依照各家土豪实力大小分派任务,这种军队在本乡本土坚守壁垒倒也还罢了,可若是当客军野战,那就是一塌糊涂了,而且几乎没有骑兵,甲杖也不充足,一旦碰到经过良好训练,有主动攻击性的敌军,即使数量上占了很大优势,也很容易崩盘。现在危全讽就想要凭借这种军队,就想将已经在洪州站稳脚跟的刘威赶走,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更不要说还没开战前,内部就在勾心斗角,可不是个好兆头,这种坑爹货色要拉你入伙,还是快点摇头比较聪明。
吕方打定了主意,笑道:“危公,镇海淮南两家好不容易才息兵停战,若某家出兵江西,只怕便是战祸连绵,吕某向来以百姓福祉为重,只得作罢了,还望危公替我向危抚州好好说辞。”
危仔倡见吕方出言拒绝,正好此时钟媛翠回来了,只得作罢,一面笑着应付着钟媛翠的问话,一面在腹想着如何才能说服吕方入套,可钟媛翠也是极机灵的,对答了两句便察觉出危仔倡的心思全然不在,乖巧的闭住了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着吕危二人,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危仔倡正在腹思量,突然感到屋气氛不对,抬头一看正好碰到钟媛翠探询的目光,尴尬的低声咳嗽了一下,正想着如何找个由头摆脱这尴尬的局面,目光正好扫过吕方,只见对方眼神清亮,一副主意已定的模样,不由得暗骂自己糊涂:像吕方这等枭雄,一旦打定主意,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方才他那般说,分明是已经不看好兄长图谋之事的结果,自己就算是张仪、苏秦附体,只怕也难以说动此人了,不如省些力气,将此行的另外一个目的说出来,若是成了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想到这里,危仔倡咳嗽了一声,笑道:“既然吕相公主意已定,那就算了,不过危某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吕相公相助。”
吕方笑道:“危公请直言,吕某力所能及之处,定不推辞。”
危仔倡肃容道:“无他,兄长此番争夺镇南军节度使之位,胜负难料,若是有不忍言之事,还望吕相公高抬贵手,庇护一二!”说到这里,危仔倡躬身下拜。
钟媛翠在一旁看到危仔倡突然如此,大吃一惊,赶紧站起身来让开危仔倡的大礼,身旁吕方却安坐着受了对方一拜,肃容答道:“危公请放心,若是有个万一,杭州便是你的另一个家。”
危仔倡点了点头,也不再提出兵的事情,只是和钟媛翠说了些琐事,便起身告退,吕方也不挽留,便带着钟媛翠起身送至门外,待到危仔倡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钟媛翠叹了口气道:“郎君,危二叔此番来到底是为了何事?我怎么觉得他怪怪的,好似准备后事一般。”
吕方叹了口气,并没有直接回答爱妾的问题,看了看院被山风吹的哗哗作响的树冠,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呀,就不知道这阵风雨之后,还有几个人是站着的。”
天佑六年(9o9年)六月,洪州城,自从刘威移镇此处之后,马殷的楚军已经有两次次攻至城下,算上秦斐围城那次,从钟传去世的天佑三年算起,在短短的不到三年的时间内,洪州城就遭到了三次围攻,真可谓是运交华盖。在这种情况下,洪州城的民生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街道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多半面有饥色,即使是在当街的道旁,两边也多有横躺在地上的饥民,向经过的行人伸出手来,出无望的哀告,想要获得一点吃食,但两旁的坊里内却传来一阵阵悠扬的歌舞和叫好声,不时飘出酒肉香味,和坊墙外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来如此整个洪州城却有着一种畸形的繁荣,由于城外连番遭到战乱,无论是有钱的富商,还是逃难的百姓,都涌入城,无形的抬高了生活物资的价格,尤其是青楼、人口贩卖等涉及灰色地带的生意,尤其繁盛,刘威治理此地之后,急需财赋蓄养壮士,对这一块也是放的很松,只要将税赋交齐了,就算有些劫掠良人,离人骨肉之事,也都懒得管了。
一名青衣汉子看样子读了点书,看到两旁的如林一般求乞的手臂,又看了看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妓寨门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不到杜子美的诗句竟然现于今日!”
他身旁的朋友闻言赶紧将其扯到一旁,看看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人才松了口气,劝说同伴道:“你疯了吗!这可是牢骚的时候,若是有人报到衙门去,你我都脱不了干系,至少也得脱一层皮下来,快走快走,这等乱世,能保住性命就是神佛庇佑了,可莫要往自己身上揽干系呀!”
那青衣汉子经同伴这番提醒,想起淮南军进城时那番狠辣手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正准备赶紧回家,却听到东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过头去一望,只见数骑沿着坊道飞驰而来,骑士身着红衣,背上认旗,依稀正是淮南军传骑的打扮,那青衣汉子知道这等传骑传递的都是最为紧急的军情,道上行人车辆都必须避让,否则撞死了也是白撞。他赶紧扯了同伴跳到一旁的小巷。道上早已是乱作一团,行人和躺在道上行乞之人都在躲闪,可那传骑来的何等迅疾,慌乱之间如何尽数避得开。只听得几声惨叫夹杂在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便没了声响,待到传骑过了,惊魂未定的行人们回到道上,才现道上多了几具尸,有行人的也有行乞的饥民的。伤者的呻吟声,亲人的哀哭声夹杂在一起,分外刺耳。
那青衣汉子的朋友看着传骑的背影,皱眉道:“也不知是什么消息,让这些传骑走的如此匆忙。“
那青衣汉子却是满脸怒容:“市驰马,伤了这么多人连下马来问一声都没有,但愿是有义士起兵,将这些吴贼逐出洪州的消息!”
镇南军节度府,钟传的旧宅,身为洪州处置使的刘威便住在这里,此时的他正愁眉苦脸的看着眼前的舆图,被调任此处之后,仿佛他就和霉运交上了朋友,攻打马殷是先胜后败,虽然他只是在后军担任粮料使,实力未曾受损,可岳州失守后,攻守之势已然逆转,自己就得全力应付马殷的进攻,自然无力去整合江西内部,他一开始还不断派使者回广陵索要援兵,可广陵城的一连串的兵变,屠杀,让他彻底的断了这个念头,现在刘威心能够将江、洪二州切实的掌握在自己手,镇南军其他各州维持住眼前这个局面不要打破就满意了,至于自己刚来时的那番雄心壮志,早就不知道抛到那个爪哇国去了。
“相公,相公!大事不好了!”一个急促的声音传了进来,刘威抬起头来,只见自己的军快步走了进来,身后是已经汗湿重衫的传骑,刚进屋便跪了下去。刘威看到眼前的景象,心头闪过一个不祥的预感——莫非是马殷又出兵了?
“有什么事情,起来说话吧!”刘威做了个手势,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帅,他懂得适当的对手下的将士表示亲近和不拘礼会有很好的回报的。
那传骑双手一撑,却没爬起来,显然是骑马太久,双腿已经僵硬了,一旁的军赶紧将其扶了一把,他才站了起来。那传骑刚站起身,便嘶声喊道:“禀告相公,抚州刺史危全讽自称镇南节度使,帅抚、信、袁、吉之兵,顺流而下,号称十万大军,前锋已经过了丰城。”
“什么!”刘威霍的一下站起身来,只听得哐当一声响,却是他起身甚急,将几案上的一枚玉镇纸拂落在地,摔成两半。
“危全讽自称镇南军节度使……”那传骑以为刘威未曾听清楚自己方才的禀告,高声重复道,刚说到一般,却被刘威做了个手势打断了。刘威回到几案旁,手指沿着舆图上的抚水一路向北,过了丰州之后不久便与赣江、袁水等多条江河汇合,然后拐了一个弯,一直流向洪州。刘威的手指在那个江湾处停了下来,在他手指一旁,有三个红色的小字——“象牙潭”。
象牙潭,赣江在汇合了抚水、袁水等支流后,一路曲折向北,水面也由上游的多礁石险滩逐渐变为江面宽阔,利于通行,到了这里,突然曲折回转,形成了一个三面临水,一面与6地相连的半岛形6地地带,赣江经过此地之后,便一路向北,流往八十里外的洪州城。由于赣江在此地突然曲折,江流突然缓慢,十分利于涉渡,而且经过此地之后一直到洪州城下,沿着浙江两岸都无险可守,所以自古以来此地都是洪州城外南面防御的最后一个门户。太平年间这象牙潭还有过一处巡守司,一名吏带着七八个土兵收些往来客商税钱,可自从黄巢之乱后,商旅往来的就少多了,这巡守司也逐渐荒废了,只留下江边几间渔人所住的茅草屋,在凄风苦雨苦熬。
可天启六年的七月,象牙潭这个地方却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样,那几间茅草屋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建好的或者正在修建的壕沟,土垒、帐篷、营房,半岛上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正在干活的民夫和督促他们干活的淮南军军士,往日空旷的江面上也是船影重重,让人猛的一眼看过去有一种错觉,仿佛整个洪州的船只都集到这里来了。
“快,快,给我抛锚停船。你这个混蛋,笨手笨脚的,还不把帆降下来!要撞上去了,你想把老爷弄到水里去喂鱼吗?”一名淮南军都头破口大骂着船上的水手们,水手们已经忙作一团,尽可能迅的将船帆降了下来,好减慢度,免得撞上五六丈外的一条已经抛锚的船只,虽然水手们的已经尽了全力,铁锚已经扔了下去,粗糙绳索被绷得笔直,出可怕的声响,连那都头的尖声怒骂都压不下这死神靠近的脚步声,可双方的距离还在一尺一尺的缩短,眼看就要撞上了。
终于,也许是上天的神佛了善心,船停了下来,此时两船之间的距离不过还有三四尺远。此时,两只船上即使是最勇敢地人也只觉得两腿软,背心湿透,那都头更是不堪,干脆一屁股坐倒在船板上,不住的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呵斥着船上的手下们整理绳索,拔起铁锚,倒划桨拉开距离,移动到指定的地域才又放下铁锚,待到一切停当之后,水手们开始将船上装运的木桩插入水,然后喊着号子,用木槌将木桩打入江底得泥地,牢牢固定住。这样的船只在江面上到处都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江面上露出水面的木桩越来越多了,许多淮南军的小船划动在木桩之间,用坚韧的竹索和铁链将其连接起来,还有人跳进水,将去了外圈的大车轮固定在水线以下,逐渐宽阔的江面上形成了一道用木桩、铁链组成的水上防线,待到数日后,危全讽所统领的联军抵达象牙潭之时,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就是一条横亘水6的坚固防线。
杭州,吕方府邸,节堂上吕方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面前,身后站满了人,那舆图上用各种颜色的小旗详细标记了江南东西两道乃至淮南道诸家势力的军力部署,吕方凝视着舆图,手指沿着舆图上的线条移动,口喃喃说着什么,突然移动的手指停顿了下来。
“奉天,可有江西那边的军情传来?象牙潭那边战事可有变化?”吕方头也不回,沉声问道。
“今日的还没有到,不过昨天的消息还是两军对峙,没有什么大事,倒是湖南马殷应吉州刺史所求,派兵与彭彦章合兵围攻高安,战况颇为激烈!”高奉天不假思索的答道。
“高安?”吕方的手指向西北方向移动过去了,只见一条代表河流的细线蜿蜒的通过高安向东流去,与赣江汇合。吕方的耳边响起了高奉天的声音:“此地乃是洪州西面门户,也是钟传的起家之地,当年钟传便是以此地为根据地,攻陷洪州,继而据有江西之地的,如果高安失守,马殷军便即可向东北直扑洪州,也可先沿锦江而下,和危全讽汇合,再围攻洪州。”
“嗯!”吕方点了点头,又低头看了半响地图,转过身来思忖了半响,突然问道:“依照军学说,危全讽号称十万大军,就算没有十万,四州之兵加起来也有四五万,兵力数量上应该占有优势,且在外线位置,应该求战,击破当面之敌,就算不能打败敌军,也可以牵制一部分敌军,为友军攻陷高安创造机会,反正只要高安失守,淮南军就只有放弃象牙潭,退回洪州了,可他却这般相持,难道不怕消耗粮食,士气衰颓,一旦淮南军的援兵到了,反而为敌军所乘吗?”
节堂上沉默了半响,便听到陈五沉声答道:“依照军学上来说主公所言甚是,不过依末将看,应该是危全讽兵力虽多,但却分属各部,号令不一,淮南军兵虽少,但具有险地,危全讽无法节度全军打这种攻坚战。”
“陈司马所言甚是!”一旁的王茂章点头赞同道:“我去过抚州,危全讽虽然兵多,但多半是治下豪强的私兵,能够号令如一的只有自己的牙兵,约莫有五六千人,他也舍不得拿来拼掉。刘威乃是淮南宿将,他也知道洪州城太大,属下百姓也对其不服,如果让这次马殷和危全讽攻到城下,是守不住的,不如在外线扼险而守,他眼光老辣,这样下去我看危全讽要吃亏的。”
陈允点头笑道:“王公说的不错,不过依在下看还有一个原因,危全讽虽然和马殷联兵,但其却颇有嫌隙,他也不愿意自己拼了实力,反而让马殷借机得了洪州,才出现这种局面。”
吕方坐在座上,闭着眼睛听着部属一个个的言,所有人的话语在他的脑海里组合起来,逐渐形成了一个还有些模糊的模型,现在看来,胜利的天平正在缓慢的向淮南一方倾斜,但危全讽也不是没有取胜的机会,不过要冒一定程度的危险,可是这个男人做得到吗?吕方在心里摇了摇头,还是多考虑一下镇海军的立场吧!显然,江西的战场还不是自己加入的时候,在这个牌桌上,先亮牌的人会因为输掉所有的筹码而离场。越晚亮牌的人就越容易赢得所有的筹码,自己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入场的时机了。
“主公,我军要不要在饶州、衢州增兵呢?”陈五沉声问道,作为行军司马,他的工作相当于后世的总参谋长,无论是和平时期军队的训练组织,还是战前的策划动员,这都是他职责。
“饶州?衢州?”吕方增开双眼,不用去看舆图,他已经明白了部属的意思,这两个州是镇海军诸州最靠近江西的,陈五要求向这两州增兵只可能有一个原因——镇海军也要在这场混乱分上一杯羹。
看到吕方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陈五屏住了呼吸,依照他对主上旧日的经验,他有七八成把握吕方应该会同意他的建议,毕竟江西之地对僻处两浙的镇海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夺得江西之地不但可以保护两浙侧翼的安全,还可以扩大地盘,增强实力,毕竟江西土地的肥沃绝非两浙的盐碱之地所能比拟。凭借镇海军的地势和实力,这一仗打下来,无论是哪一方取胜,镇海军都能够在失败者的残骸抢到不小的一块。
“罢了!”吕方摇了摇头:“陈司马,增兵就不必了,让饶州和衢州二地动员团结兵,囤积粮食,修缮城墙就是了!我们还是在宣、润、常三州打些主意吧!”
“末将遵命!”虽然还不是非常明白吕方的用意所在,陈五还是恭谨的行礼,毕竟座位上的这个男人已经领着他们打倒了不少强大的敌人,用无数胜利证明了他的远见。
象牙潭,联军军营,帅帐。宽大的帅帐几乎被挤满了,几乎每个人脸都涨得通红,大声的对身旁人说着什么,巨大的争吵声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嘈杂声,几乎将帐篷顶给掀翻了,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个联军的心脏与其说是帅帐,更有些像是一个菜市场。
在这个“菜市场”,有一个人打扮得尤为显眼,紫色的三品官袍,头上的金冠,还有他座位的位置,都表明了此人的身份——联军的统帅吗,自称镇南军节度使的危全讽。可是现在的他脸上却没有一点大军统帅的威严,而满是厌烦和无力感,显然眼前的这个局面已经有些失控了。
“兄长!淮南军已经据有险地,我数万大军,联营二十余里,虽然也有修筑壁垒工事,可力分则弱,还是想办法先击破眼前之地,战决才是正道呀!”
危仔倡沉声说道,他能够当上信州刺史,虽然有身为危全讽胞弟的原因,但他本人也有相当的军政才能,对于眼前的战局,他心明了:一旦洪州遭到围攻,淮南一定会从广陵派出援兵来,虽然由于逆流而上的原因,度要慢得多,可若己方不能在援兵到来前攻下洪州,己方胜利的希望就不大了,毕竟淮南军的战斗力远在江西这些土豪兵之上这是共识,洪州乃是整个江西的腹心之地,如果淮南军强悍的军队有了这个大城作为作战基地,他们就可以利用以洪州为心脏的水6道路将各州各个击破。那么对于联军来说,时间就意味着生命,战是当然的选择,可问题是联军矛盾重重,兄长也不具备整合诸方势力的能力,结果就是每次军议都像这般吵得不可开交,以什么决议都达不成而告终,像这样在象牙潭旁已经呆了小半个月了,虽然工事壕沟挖了不少,可各营连绵数十里,一旦遭到突袭,就是尾不得相顾的局面,表面上平静的局面上却是危机四伏。
听到弟弟的问话,危全讽脸上露出苦笑:“那有什么法子,你看看这帮家伙,军议时候嗓门比天还高,可一旦要他们上阵开战,什么粮草不足、甲仗不够乱七八糟的理由全来了,都生怕损耗了实力。”
“兄长,这个指靠不了他们了,让我的信州兵打先锋,这些天我留意了,其实淮南军守兵很薄弱,很多旗下都无人守卫,只要打开一个缺口,那些家伙就会跟过来了。”
“这怎么可以?”危全讽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咱们兄弟俩的老本就这么点,轻易耗不得呀,要是这里拼光了,到了洪州怎么办,要知道打跑了淮南兵,这些家伙就是新的敌人呀!”
“可现在我们还在象牙潭,还没有把淮南兵赶走呀?”危仔倡心暗想道,他看着兄长的脸,胸有一种对着他大喊的冲动,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有说话,他的心里突然满是无力感,看来自己在两浙留后路的选择是正确的,可是他怎么也不为自己的远见觉得欣喜。最后,他还是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危仔倡走近危全讽身旁,附耳低语道:“兄长,淮南军在江西守兵最多不过三四千人,高安、江州、象牙潭各地算起来就有三千人了,洪州城撑死也就千把人了,连守城碟都不够。不如让我领三千兵,到上游水浅处渡过赣江,然后直取洪州,淮南守兵必然尾不得相顾。”
“这个?”危全讽犹豫了一会,问道:“小弟呀,你可有想过,若是你被敌军现,便是腹背受敌的下场,这也太危险了,不如让吉州、袁州他们去吧!”
“兄长,要当镇南军节度使的是你,又不是彭玕那个蛮子,他们又岂会为我们火取栗?结果肯定是一团扯皮,到了最后不了了之,反而会走漏消息,让淮南兵有了防备。”
危全讽考虑了一会儿,抬头道:“这个,还是从长计议,不如让我考虑两天,再做决断吧!”
危仔倡看着兄长的模样,他第一次现自己的兄长已经颓态毕露了,连身上华丽的官袍金冠也无法遮掩,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疲倦过,仿佛自己血管流动的都不是滚热的血液,而是冰冷的雪水。终于,危仔倡敛衽行礼,用一种仿佛陌生人的声音道:“小弟谨遵兄长钧命。”
洪州城,已经是初更时分了,空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静谧的夜空中不时传来几声犬吠,给人一种孤寂的感觉,人们都躲在自己的房子里,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而不安,自从钟传去世之后,这已经是第四次洪州沦为战场了,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南平王府,淮南军破城之后,这座钟传的旧居就变成了洪州制置使的官邸,由于城坡之时,淮南乱兵在城中大肆劫掠,这座本来颇为富丽堂皇的王府也难逃池鱼之殃,传说有不少侍女和败兵死于府中,刘威到任之后,虽然也请来僧侣为其祷告清理。可能是刘威在洪州时间还短的缘故,家人仆役连这南平王府一半都没有装满,他自己又还是一副老军头做派,不好逸乐,到了晚上,府中便一片漆黑,不少地方便是鬼声啾啾,莫说府中,连府外邻近的街道天色晚点都人迹罕至,行人都不愿意走。可是这几天刘威却是一反常态,连日宴饮高会,昼夜不息,他现在又是洪州之主,宵禁之类的事情,自然碍不着他。一时间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八十里外象牙潭的两军对峙,杀气冲天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一般。
刘威斜倚在凭几上,醉眼迷惺,身前的几案上杯盏狼藉,这次宴饮从晚饭时分开始,到现在已经是二更时分,已经持续了三四个时辰,酒水如同流水一般送了上来,两厢的宾客多半都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不少人都已经伏在几案上酩酊大醉,全然不知道自己胸前衣襟满是污迹。看到这番情景,刘威猛的用力拍打凭几,笑道:“来人,将列位面前的杯中酒都斟满了,今夜不醉不归!”
两旁侍立的婢女们赶紧为宾客们面前的杯盏倒满醇酒,小心的拍醒睡着的人,这时堂下快步走上一名军官,走到刘威身旁,附耳低语半响,几个警醒的宾客赶紧竖起耳朵偷听,由于距离甚远,只能够听到“援兵”等零星词句,无法听到全文。那几个宾客正在心中揣测,只见刘威点了点头,做了个让那军官退下的手势,站起身来,举杯笑道:“今日某家有幸与诸君宴饮,不胜快哉,我满饮此杯,为诸君发三愿!”说到这里,刘威便曼声歌道:“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诸君见!”
堂上宾客见刘威如此殷勤,赶紧纷纷起身,再拜满饮罢,齐声应和道:“今日过君庐,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愿如诸位之言!”刘威闻言大笑着将手中的酒盏丢到一旁:“天色已晚,便不再挽留列位做长夜之饮了,若不胜酒力,想要留宿,左厢有空房,若要返家的,自有亲卫护送。”说到这里,刘威便长揖为礼,拱手相送。
堂上宾客多半是洪州的本地名流,这些人能够被邀请到这宅邸来,自然和淮南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有这一定的身份地位。像这等有家有业的人,和平头百姓不同,在这种乱世里,都恨不得生出一双兔子耳朵来,听风色,辩胜负,好让自己站对边,保住家业宗族。他们看到刘威如此,自然心下各有计较,本来危全讽起兵之后,洪州内部人心就颇为混乱,毕竟若是抚州兵打进城来,可绝不会因为他们也是江西人就下手容情,危全讽就算是为了酬庸也会拿些倒霉蛋开刀,好有足够的财货来满足手下有功之臣的欲壑,那最稳妥的选择就是暗中向危全讽输款,表面上还是一副淮南军顺民的模样,两边下注,以确保不会输。结果联军到了象牙潭便停了下来,对峙十余日未有大战,前线还不时传回淮南军的捷报以及斩获的联军首级戎器,身为淮南在此地的最高军政长官的刘威也每日高会宴客,一副闲雅自若的样子,时间一久,这些墙头草们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反正这洪州城也不是第一次遭兵火,前几次也不是都熬过去了?有些派出输款使者的也不急着依照回信的要求行事了,没有派出的人则决定先看看风色,省的万一危全讽兵败后,自己的输诚信万一被淮南兵找到了,那可是抄家灭族的下场。可到了今夜那军官的耳语又让不少人心里打起鼓来,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会在床上辗转反侧,入睡不得。
书房中,刘威坐在矮榻上,双目炯炯,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酒宴上那副闲散模样,一名神情疲惫的军汉跪伏在地,衣着上满是泥浆溅到的点子。
“起来吧,你这一路上也辛苦了!”刘威的声音很温和,这和他一军统帅的身份颇有点不符合。
那军汉惊讶的抬起头来,看了刘威一眼。刘威双目微闭,仿佛在想着什么事情,突然问道:“你且将高安那边的事情一一报来,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怕麻烦。”
原来这军汉乃是从高安星夜赶回的军使,赶到洪州时,正好刘威在宴饮宾客,他这副模样也不太适合让这些宾客看到,于是才让府中当值军官禀告刘威,中断宴会,来见此人。
那军汉深吸了口气,话语便从他的口中喷射出来了:“禀告将军,高安形势紧急,马殷遣指挥使苑玫会同袁州刺史彭彦章四面包围了高安城,日夜猛攻,如今城中守兵不过千余人,我走的时候,护壕已经有多处被填断,城墙也有几处破损的,我家军主让我回来请求援兵,望将军速发援兵。”说完后,他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刘威,等待着回答,
刘威默然半响,终于答道:“你且下去休息吧,明日我自会与你回书。”
那军汉跪下磕了个头,倒退到门口,才转身退下。此时屋中只剩下刘威一人,闪动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映射在窗纸上,格外的孤寂。
江州,浔阳,城墙外不远。便是浩荡的长江,万里长江到了这里,江面已经十分辽阔,此时已经是七月,正是汛期,站在浔阳城上,用肉眼向北望去,只能看到一条模糊的白线,仿佛大海一般,东南面依稀可以看到一座小城,浩瀚的鄱阳湖便从那小城旁汇入万里长江之中,奔流而下,汇入大海。
周本站在船首,凌烈的江风将他身旁的大旗吹的猎猎作响,可他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不是活人,而是一尊铜像。
“将军,前面就是彭蠡湖口了,可要靠岸,与江州守兵联络一下!”一名校尉从身后跑了过来,躬身禀告道。
“不必了,传令下去,大军直接入湖,洪州已是十万火急,不能再耽搁了!”周本头也不回,沉声答道。
“喏!”那校尉应声后便转身离去,随着号令传达下去,周本的耳中传来让人牙酸的绳索绷紧声,这是水手们落帆的声音,从空中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宽阔的长江之上,数百条逆流而上的战船仿佛一群巨大的洄游鱼群,侧转船头向左岸的湖口处驶去。
周本看着左岸的湖岸,浩瀚的鄱阳湖在这里将江、饶两州隔开,右边是由淮南军所控制的江州,而左岸就是吕方的镇海军了。虽然按说吕方起家的根本也是淮南军,但现在两家的关系最多也就只能说是还没开战罢了,此番危全讽联合四洲起兵叛乱,还联络了湖南马殷,不但声势颇大,而且行动十分突然(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广陵内斗的一塌糊涂),一下子打了淮南军一个措手不及。在这一切后面,会不会有吕方这只黑手在拨动呢?周本不禁陷入了沉思,他开始努力的在回忆中搜索吕方的形貌,其实两人在董昌之乱时,还曾经并肩与钱缪交战过,可也许是因为自己年过中年的原因,这个人的形貌只剩下很模糊的一点片段了:只记得他一头短发,长着一张圆脸,平日里便是无事也带着三分无害的笑容,再多就没有了。想到这里,周本懊恼的猛击了一下身前的船舷,发出沉闷的声响。
“将军,镇海军的战船出动了,要不要让船队列阵准备迎战!”一个急促的声音将周本从懊恼的情绪中扯了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瞭望台,向左方望去,只见浩瀚的湖面上,十几点船影正在向这边靠拢过来,凭借自己锐利的眼神,依稀可以看见船身上发射出金属光泽的表面,周本知道这是镇海军所特有的一种战船,人们依照它的形状起了个外号——“龟船”。
周本凝视了一会远处的船影,镇海军船只并没有一直靠拢过来,他们到了约莫有两三里距离的时候,就放慢了速度,保持着与淮南军战船的距离,似乎是监视,又好像是护送。周本又看了一会对方的船影,沉声道:“不必了,他们只是监视我们的,让船队靠右岸一些。”说到这里,周本停顿了一下:“派人给他们送两百匹葛布,一百贯钱去,就说是我与吕相公是旧识,这些就当一份薄礼吧!”
“喏!”那校尉转身离去,周本回到船边,很快就看到一条小船脱离了己方的船队,向镇海军船队的方向驶去,很快就靠了上去,过了一会儿,那小船便掉头回来了,可以看到镇海军的战船们调转船头,向左岸驶去。
镇海军的旗舰上,周安国看着眼前的甲板上堆成一团的铜钱和葛布,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从吕方初次下江南,生擒他那年算起,已经过去快十年了,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经过这些年来在水军都督上的历练,虽然还是那副肥胖的五短身材,可举止言谈之间,已然是一副号令万军的大将气度。
54麻布
[更新时间]2011-07-2400:50:15[字数]3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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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贼酋送来的这些钱帛,当如何处置?”一旁的押衙躬身问道,既然淮南军的使者已经走了,也就用不着在做这些表面上的功夫了,经过数年前的那场大战之后,淮南与镇海两军早就撕破了脸庞,杨渥死后,那点吕方出身淮南的香火之情早就被一点无存,那校尉干脆直接以淮南贼直呼离去的敌人。wwwuucom看小说就到~netcom
周安国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目光炯炯,那押衙身形魁梧,足足比周安国高了一整个头,可被他这么一看,立刻下意识的低下头去,仿佛矮了半截。周安国冷哼了一声,沉声道:“我辈武人,这等背后的口舌便宜还是莫占的好,主上还在润州安府君手下时,那周本便独领一军了,战场上是一回事,既然两家还未交兵,尔等口中还是干净点!”
那押衙被主将这一番数落,背上早已汗湿重衫了,连连称喏不迭。周安国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才转过身去,冷声道:“传令下去,船队返航,留下三条快船,拉远点距离,小心监视敌方船队,切不可掉以轻心,这些钱帛拿出三分之一分赏各船将士,其余的收入府库!”
“喏!”那押衙赶紧领命,倒退了两步,方才转身快步离开去传达命令。周安国回过身来,看着那押衙离去的背影,心中暗忖道:“江西那边大战将至,眼看就要分出个胜负来了,若是淮南得胜,对于镇海军都是一个大威胁,早晚都要一决生死,这点连军中将士都知道。可杭州那边却没有什么进兵的消息,只是让这里准备军粮,修缮城墙,却无进兵的消息,难道主上这几年来在杭州安享富贵,倒把志气消磨了?”
杭州,门外的槐树上,知了发出嘈杂的鸣叫声,即使在房檐的阴影下,披甲持兵的牙兵们脸上也是汗如雨下,可是没有一个人敢稍微动弹一下,原因无他,在他们身后的大门内,就是镇海军的心脏,白虎节堂所在。看小说就到~
“出兵,一定要出兵,危全讽与淮南交兵,正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正是主公取江西之地的大好时机!”粗嗓门的正是台州刺史罗仁琼,只见他涨得满脸通红,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露起来,显然已经激动到了极点,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僻处海边的台州,虽然在他的治理下,户口、田亩、赋税都增长不少,每次年计的时候,吕方都大为赞赏,但在镇海军说到底还是个军阀集团,若想在这个集团里往上爬,最快和最主要的途径还是在向外扩张的过程中立下军功,这点罗仁琼是非常清楚的。疯狂论坛net疯狂论坛net
吕方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两厢数名将佐看到吕方的表现,也纷纷出言表示赞同,这几年来镇海军除了趁着江西钟氏二子相争的时候,捡便宜吃掉了饶州之外,未曾向外用兵。吕方麾下这些骄兵悍将可着实被憋坏了,对他们来说,刀杖弓弩就是安身立命的家伙,若是太平无事,他们哪来的升官发财的机会,好不容易看到一个机会,还不想尽办法抓住。
堂上众将发言,吕方却只是静静听着,并未发表意见,待到几个胆大的说罢了,吕方突然转过头,对坐在左厢第一的苏州团练使王佛儿问道:“佛儿,你以为如何呢?”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积聚到王佛儿身上了,这王佛儿虽然是武将,但却和其他武将不同,他治下的苏州与淮南交境,若是别人,一般都会不时派出小队军士越境,或刺探军情,或抢掠财物人口,对于俘获的越境敌军樵采之士,也往往加以扣留。这般做既可以勒索财物,也能用首级来向上邀功,获得封赏。这种情况在古代中国敌对两国双方边境上可谓是司空见惯的情况,所以一般来说边境线上,即使是非战时状态,也是人烟稀少,就算有少数村落百姓也是介胄而耕,和内地的太平景象完全不同。可王佛儿却是不同,他约束手下军士,不许越境骚扰,抓到敌军樵采之士,也是酒食款待后,便放归敌方,时候一久,对面的淮南军守将也不好意思继续这般,边境线上的双方百姓可以安心耕作,因此,苏、常、润等州的百姓那边十分感激王佛儿,多有树立生祠祭祀的。
“主公,若是出兵江西,那也就破坏了与淮南的协定,两边一旦交兵便是连绵不绝,兵凶战祸,大王还是三思为上呀!”王佛儿稍一沉吟,便沉声答道,听到他话语中有反对出兵之意,堂上的众将脸上纷纷现出不满的神色,唯有骆知祥连连点头,显然王佛儿的话十分对他的脾胃。
这时右厢站起一人来厉声道:“王将军所言差矣,如今正是乱世,若是为了些许性命,就有了机会也不抓住,此乃‘妇人之仁’。此时正是取江西之地的大好时机,其原因有二:其一、主公纳南平王之女为爱妾,算来南平王便是主公的泰山大人,如今钟王二子皆为人下僚,无力继承先父基业,这江西之地从礼法上讲,本就是主公之地;其二南平王死后,先是二子争位,引来外贼入侵,淮南虽取了洪、江二州,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居上位者无人君之器,居下位者则不安其位,不过短短数年时间,洪州已经遭三次兵火。民不得其主,臣不得其君,百姓有倒悬之苦,豪杰磋叹,皆有思得明君之意。而主上治理两浙数年来,百姓安堵,府库充盈,甲兵强盛,贤愚各得其位而居。这分明是老天将这片基业留给主上。‘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主上切莫犹豫,错过了机会后悔不及。”
吕方向方才说话那人望去,只见此人身形魁梧,目光有如鹰隼一般,正是陈璋,若说吕方麾下诸将,功绩最高的便是此人,只是他是钱缪降将,又彪悍异常,吕方却不放心将其置于州郡之中,每次打完仗便将此人调回杭州,也好小心看顾,眼下他正担任殿前亲军左右二厢都教练使一职。没想到王佛儿发言之后,第一个跳出来反驳的却是他。
陈璋这番话便好似一滴落入滚热油锅中的冷水,节堂上顿时爆了起来,众将佐分作两派吵了起来,反对出兵的人自然是站在王佛儿一边,不过有些支持出兵的,也没有站在陈璋一边,毕竟陈璋这人平日里有些持才傲物,出身又是降将,官职虽然不低,可论资历,论根脚,和王佛儿这等吕方亲军统领出身的人物比起来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去了,虽说王佛儿并非那种罅隙报复的小人,可这年头还是不要把高估上位者的气度的好。堂上之人多半都是武将,说话中气足,脾气也不太好,说着说着就有人揽起袖子,眼看就要弄起全武行来了。
看到手下如此,吕方的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一旁的陈允看到,赶紧沉声道:“打住了,此乃节堂之上,众将安敢无礼?”虽说他声音并不太大,但听到众人耳里却只觉得胸口一窒,一口气便接不上来,不由得争吵便停了下来,抬头一看上首的吕方脸色阴沉,眉头微皱,知机的赶紧俯身谢罪。
吕方看到诸将静了下来,脸色稍和,对王佛儿道:“佛儿,这几年来你治理苏州的确做得不错,不过如今乃是乱世,若无雷霆手段,怎显菩萨心肠?淮南与我休兵,并非是那杨渥爱惜百姓,只是一时间吃不下我们罢了,若是让江西落在淮南手中,光是洪州就是十万户,那时我又如何抵御呢?”
听到吕方话语中流露出要出兵的意思,方才站在陈璋一边的不少将佐脸上露出喜色,以为自己押对了宝,可高奉天却听出了吕方言语中的未尽之意。方才吕方称呼别的将佐都是用官位,尊重点的加上一个“公”、“先生”什么的,唯有与王佛儿却是直呼其名,其中的亲厚不言而喻了,更不要说吕方还要这般细细劝说,若是换了旁人,最多就是一声令下就行了,看来这王佛儿在吕方心中的位置不是一般的高呀!可是这王佛儿身上有什么东西能让吕方这么看重呢?难道只是那惊人的武勇?想到这里,高奉天的目光扫过跪坐在矮榻上,面带戚容的王佛儿。
“主公所念者大,非末将所能及!只是,”王佛儿沉声答道,突然他声音哽咽了起来:“刀兵一动,便是数万人的生死,在他们身后都有妻儿父母扶庐而望,末将只求主公一件事情。”说到这里,王佛儿从怀中摸索了一会,取出了一个物件,双手呈送了上去。吕方接过一看,却是两块麻布虽然被洗的颇为干净,但还是可以看到上面有些黑色的血迹,也有不少破损的地方,吕方看了一会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开口问道:“佛儿,你所求乃是何事?和这两块块麻布有什么关系?”
“这块麻布乃是臣下祖母留给末将唯一的遗物。当年在淮上时,孙儒贼军经过时,我村中百姓逃难,临行前,祖母从怀中取出这块麻布与我和小弟猪儿,说你们两人年龄尚幼,又无鞋子,若是长途跋涉只怕脚上起泡,那时便可用这块布来包裹,免得被赃污了肿痛。我和幼弟将麻布撕裂,各自拿了一块,刚刚收好,祖母就不见了,接着才知道她因为自己年老力衰,不愿牵累了家人,在院后水井自尽了。后来这两块麻布便随着我和幼弟在淮上闯荡,一直到那年遇到主公。”
节堂上静了下来,王佛儿是怎么遇到吕方的故事不少人都听说过,聪明点的也猜出了那个幼弟是怎么死的。堂上的武将不少都是出自乱世流民,听到王佛儿所说的这些故事,也不禁联想起自己未发迹前在这个乱世挣扎求存经历的那些苦楚,一时间不由恻然,便是方才喊要出兵喊得最大声的几人,此时也没了声音,望向王佛儿的眼神也温柔了几分。
“唉!”吕方轻叹了一声,看了看手中的哪两块麻布,依稀可以看到上面的血污痕迹,他可以猜想得到王佛儿和他那个死在自己手中的弟弟当时失去祖母的无奈和后来在淮上经历的苦楚,因为他自己也经历过这一切,在一介田客爬到七家庄的嫡女婿,在淮上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挣扎求存,每一次厮杀,每一次出卖,每一次欺骗,那些失败者的愤怒和绝望都在他的脑海里都历历在目。吕方知道在这个乱世里要活下来有多么的不容易,可最让他惊叹的是,王佛儿居然还能够保持住这样一颗“赤子之心”。
“好!我答允你!”吕方将那两块麻布小心的叠好,送还给了王佛儿:“只要可能的话,就一定少造杀孽。”吕方看着王佛儿的声音十分奇怪,欣赏,喜爱,甚至还有几分艳羡。
55决心
[更新时间]2011-07-2500:44:48[字数]3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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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方突然容色一整,沉声道:“苏州团练使王佛儿听令!”
“末将在!”王佛儿立即站起身来,躬身领命道。net疯狂论坛net
“某以汝为浙西道行营都统,都督苏、湖、常、宣、润诸州军事,判点亲军诸卫事,统辖亲军诸军,讨伐淮南江东诸州。”
王佛儿身形一震,微微愣了一下,才沉声应答道:“主公信重,微臣自当尽心竭力。”接着敛衽拜了一拜,双手接过吕方身旁的近侍送来的兵符印信。也无怪他方才险些失态,吕方方才大笔一划,便将镇海军最富裕、人口最稠密的两个州划给了他,作为攻击目标的淮南军宣、润、常三州也都是十分富庶的州郡,更不要说吕方还委任他了判点亲军诸卫的差使,将自己的核心力量亲军也交在他的手中,这等信重已经不能简单的用亲信来解释了,堂上那些方才还在庆幸自己站对了边的人心里又不禁打起鼓来。
但是很快众人的心中又紧张起来,按照方才吕方的安排,连判点亲军诸卫的差使都给了王佛儿,在苏、湖边境上投入的兵力将十分巨大,能够投入到江西的兵力就很有限了,难道此次并非是江西占便宜,而是直接和淮南军开战,去啃宣、润、常三州这块硬骨头?
仿佛是为了回答众将心中的疑惑,吕方继续说了下去:“你们可是奇怪为何我不出兵去江西捡便宜,却要去和淮南军打硬仗,为危全讽、马殷火中取栗?”
吕方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节堂上回荡,众人没有出声,但是一道道炯炯的目光都积聚在他身上。吕方站起身来,在节堂上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大声继续道:“可是你们有无想过,江西之地和宣、润、常三州不同,即使江西之地落入他人之手,我军也可凭险而守,可宣、润、常三州就不同了,这三州本来就和苏、湖、杭三州同属浙江西道,山水相连,民气相通。只要一日淮南还据有这三州,便可随时长驱直入,覆我巢穴。只有将这三州取下,以大江为壕,北固为城,方可高枕无忧。net”
诸将闻言,纷纷低头沉思起来,正如吕方方才所言的。疯狂论坛net江西诸州虽然土地肥沃,户口众多,但从战略位置来说却不如宣、润、常三州重要。夺得江西只不过能增加镇海军的财力和民力,但却不能起到屏蔽自己腹心,进击敌军基地的作用。所以吕方才做出乘危全讽起事,淮南无法专力的时候,夺取淮南江东之地的决定。但是近十余年来,在广袤的东南大地上,杨吴大军可谓是所向披靡,无论是彪悍善战的孙儒“蔡贼“、还是纵横无敌的宣武军与淮南交战中都吞下了失败的苦果,更不要说其他大小杂牌军阀了,就算是吕方自己,虽然在先前的交战中曾挫败了淮南军的兵锋,可堂上的每个人心里都知道双方的实力有着巨大的差异,继续相持下去,战局说不定就会发生对镇海军不利的转折,难道现在又要和这个强敌重启战端吗?
吕方目光扫过众将的脸庞,已经从中看出了他们的犹豫,他回到座上,笑道:“怎么了,都不说话了,莫非是害怕打不过淮南军,这节堂之上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吕某什么时候因言罪人过?”
节堂上静了一会,终于一人站起身来,期期艾艾的答道:“末将倒不是以为此战难升,只是淮南军土地广袤,实力雄厚。只怕我军拿下江东之地,他们还可以尽起江淮之众与我相争,战事胶着下去,只怕!”说到这里,那人停了下来,可他话语中的未完之意节堂上众人都明白。
“哈哈!”吕方笑了一声,突然转头对一旁的骆知祥道:“骆牙推,金谷之事,是你的盘子,你来说吧!”
骆知祥应了一声,走到吕方身旁,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展开朗读道:“杭州常平诸仓有谷七十五万石,军储还有三十万石,府中有钱一百七十万贯,帛六十万匹……”
随着骆知祥口中报出一个又一个数字,堂上诸将脸上纷纷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来,不少人嘴巴已经咧开自己却不曾发觉。镇海军虽然和五代时候的大部分藩镇一般,刺史在军政方面都有很大的权力,尤其是靠近边境的州郡,主官的自主权更是惊人,但是在财赋方面却十分集中,尤其是通过计口度田等制度,吕方对属地的人口田地情况掌握的十分准确。骆知祥又素以能吏著称,在吕方的大力支持下,抓住吴越息兵的这个空档,通过开垦田地,修缮水利、推广良种,招揽商贸,这几年来吕方治下的两浙在经济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积聚了相当惊人数量的钱粮,为未来的侵攻战打下了深厚的物质基础。
“如果以五万军队,五万民夫计算,积聚的粮食一共可以支用十年,甲仗足够武装十二万军队,舟船、硝石、油脂等也准备的十分充足,另外,各处府库里共有钱两百万贯,帛一百二十万匹,以供酱菜钱、冬夏二赏支用。”终于骆知祥将长长的一篇流水账报完了,他转过身来,对吕方叉手行礼,犹豫了一下,还是沉声道:“主公,虽说这几年来百姓安堵,府库充盈,可这些财物都是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还是省着些花为好!”他也知道淮南与镇海两军迟早势必有一战,与其被动迎战不如先发制人,此时也的确是个好机会,可到到了最后他还是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吕方笑着点了点头“|知祥,我知道了,多亏你这些年治理金谷,若无你,镇海军岂有今日的局面?好好做,将来我开疆划土,你便是我的萧何。”
骆知祥闻言,身形不由一震,躬身道:“大王如此错爱,知祥粉身难报,大军开战,若有所匮乏,便拿骆某是问。”
“好!”吕方满意的点了点头,这骆知祥倒是知机的很,自己刚刚提点了一下,他便立刻知道深意,那萧何乃汉初三杰之首,高祖曾称赞其:“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吕方自然不会将民政诸事都交给他,但理财之道,镇海军中的确没有一人比得过他,骆知祥如果能做到军用不乏,虽然未必能如萧何一样论功第一,但将来前途也不可限量。
待到骆知祥退到一旁,吕方站起身来,笑着对方才说话那人问道:“现在你觉得胜算如何呢?”
那将佐脸上已经满是信服之色,躬身下拜道:“末将愚钝,愿为先锋,请主公应允。”
“好!”吕方大声道:“淮南虽土地肥沃,将卒多为杨行密所留的百战之余,但自从杨行密去世后,政事不修,君臣离心,古人云‘多行不义必自毙’。钟传与江西百姓多有恩惠,并无恶行。可杨渥却乘人丧而伐之,此乃不义之师;杨渥虽有恶行,但徐温却以下弑上,此乃大恶之行。彼外行不义之师,内有大恶之行,我以大军伐之,彼必有离解之态,何患不胜?列位皆我吕方股肱,此番同心一致,立百世之功,封妻荫子,岂不快哉!”说到这里,吕方大声道:“来人,取酒来!”
随着吕方的喝声,门外鱼贯而进一队婢女,在每人面前放下一杯美酒。吕方拿起面前的酒杯,高声道:“今日与列位在这节堂之上共饮美酒,他日我等破敌之后,那时还要请列位一同痛饮。”说到这里,吕方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猛的一下将酒杯猛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臣下自当效死!”众将饮完美酒后,一起躬身拜谢,随即也如吕方一般将酒杯摔得粉碎,节堂光滑的地板上到处都是酒杯碎片。
书房中,吕方一个人坐在胡床上,手指神经质的敲打一旁的扶手,仿佛方才的兴奋还没有完全从他的身上消失,也许刚才做出的决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赌博了。一想到自己即将和这个孕育了镇海军的庞然大物——淮南军进行一场决死的战争,吕方就觉得自己的头发末梢都有一种酥麻的感觉。
“自己是不是太急躁了?”吕方自言自语道,他一人独处的时候经常这样自问自答,这已经成了他特有的一种自我审视的方式。
“不会,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自从杨行密死后,短短的几年时间,杨渥杀周隐,徐温、张灏杀杨渥,徐温杀张灏,广陵城中的主政者已经发生了好几次更迭,而且这些更迭还是以最残酷,最激烈的方式完成的,在这种情况下,民心、上位者的权威必定会受到很大的削弱。这种削弱不可能不体现在军队的战斗力上,现在就是淮南军最虚弱的时候!”
“可是这几年淮南军在外战中连续取胜?疆土扩大了几乎一倍?你又怎么知道你不是下一个钟匡时?”
“那不过是杨行密的遗产罢了,还有钟家自己出了问题,如果他们不是兄弟相争,引外敌入门,淮南军绝对无法这么轻易的取得胜利,在中枢不稳的情况下,淮南军轻率的扩张很容易会变成一场大溃败的。”
“徐温和杨渥与张灏不同,他的政治手腕要强很多,而且他还有陆翔(严可求)辅佐他。”
“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要立刻出兵,不管徐温有多大的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也无法修补连番火并后被削弱的政治权威和裂缝,不要说他,就算是杨行密复生也不能,他派兵去救援江西,本身就是想要借助胜利来重新恢复权威,只要我能够乘着这个他分散兵力的机会,一举克服江东之地,整个淮南道就会像一栋已经动摇了根基的房子一样垮下来,只需要在大门重重踢上一脚!反正严可求将来肯定要出兵报仇,不如先下手为强!”
危仔倡出得府来,上得乘舆一路随那校尉赶往北门,离得还有十余丈,便看到一大群人乱哄哄的挤成一团,好似就要厮打起来一般,赶紧一边连连跺脚催促轿夫快跑,一边大声喊道:“都快给我住手!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边人听出是危仔倡的喊声,纷纷散开到两旁跪下行礼,危仔倡这才发现方才众人拥挤在一起并非是厮打,而不过是围观当中的人物罢了。[WWW。35xscOm]kscom危仔倡猛拍了两下乘舆扶杆,不待乘舆停稳了便跳了下来,快步赶了过去,只见靠着城墙站着几人,为首的是个身着青袍的虬髯大汉,那大汉胡须发髻边缘沾满了白色的盐粒,这是汗水干后留下的痕迹。那大汉看到身边众人都跪倒行礼,心知来了大人物,赶紧敛衽下拜道:“镇海军饶州押衙周虎彪,拜见郎君!”
危仔倡此时脸上已经满是笑容,上前扶起周虎彪,大声笑道:“何必如此多礼,危某平素常听说吕相公麾下济济多士,今日见押衙如此雄壮,才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呀!”
周虎彪拜了一拜才站起身来,沉声道:“末将愚钝,不敢当危公谬赞,此番前来有军命在身,还望危公屏退左右,容小人勾当了差使。”
危仔倡点了点头,两人走到城门旁的一个茶水摊,早有随行的扈从将一旁的闲杂人驱赶开,周虎彪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了上去。危仔倡拆开书信看罢了,突然苦笑道:“某家本来就打算合家投奔吕公了,这信州城交给吕相公又有何妨?只是这又是何苦来哉,先前若是吕相公出兵,象牙潭一战又怎么败得这么惨?江西又怎么会是这么一番局面?”
周虎彪没有吭声,这等高层的事情他一个小小押衙哪里又敢搭话,一个说得不好便是罪过。此时外间传来一阵议论声,依稀是围观的百姓猜测自己这一行人在这个兵荒马乱的节骨眼上赶到信州的目的。周虎彪咳嗽了一声,看到危仔倡还是在慨叹不已,只得恭声道:“末将来时,牛知州曾经叮嘱过,说如果可能的话,危公可否留在信州,维系人心,万一情形危急,我镇海军就是全部战死,也要保得危公一家安好!”
“罢了!”听到周虎彪的所带的话,危仔倡慨叹了一声,道:“危某半生功业都在这里,只需吕相公保我族中子弟,我一个黄土埋腰的半老头子还有什么好怕的,你且回报牛知州,让他快些发兵来。”说到这里,危仔倡顿了一下,看了看外间围观的人群,叹道:“若是晚了,只怕便来不及了。”
周虎彪听到对方应允了,不由得大喜,也没听清楚危仔倡最后那句,便下拜了两拜,便转身离去了。危仔倡看着周虎彪离去的身影,突然觉得全身无比的疲倦,扶着一旁的支柱一屁股便坐在一旁的矮几上。
杭州,王城,和信州城中此时的情形一般,也是乱作一团,镇海军经过这几年的整编,核心兵力主要由殿前左右二厢亲军,还有亲军六指挥组成,亲军六厢或者驻扎在杭州城外或者边境的战略要地;而殿前亲军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在王城中番宿禁卫,不少军官便安家在王城附近,王城四周数个坊府几乎全是殿前左右二厢的军官。此番镇海军出师,动员规模极大,几乎家家都有丁口参与其役,有的家庭还是兄弟父子一同出征,坊市几乎为之一空,街道两旁都是妇孺妻子牵衣相送,正所谓“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王城之中,吕方站在一面铜镜之前,一旁沈丽娘、钟媛翠二人正忙着替他换上铁甲,束紧腰带,这铁甲打制了颇为精巧,面罩、手套、裙甲、护踝,一应俱全,穿上后几乎将吕方包成了铁人,表面更是镀金镶银,描龙画凤,与其说是盔甲,不如说是一件精巧的艺术品,好不容易才将这身甲套在吕方的身上,将其推倒铜镜面前。
吕方站在铜镜面前,眼前那个模糊的影子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他尝试着动了动手脚,苦笑道:“还是算了吧,这甲套在身上,举手投足都不方便,上了阵只怕没两个回合就被人取了首级去了,还是解下来吧!”说着吕方便要伸手去取下手套。
“郎君不可!”沈丽娘一把拦住吕方:“你现在是一军统帅,哪里用得着上阵厮杀,盔甲当然是护得越周全越好,阵上箭矢可没长眼睛,这甲是我特地让工匠为你打制的,强弓五丈外都射不穿,你穿上了我和媛翠妹子也心安些。”
“这个!”吕方做了两个动作:“好吧,只是这甲上装饰也太多了些吧?”
“这又如何?你现在官居一品,爵至绝顶,莫非还有人敢来弹劾你违制不成?”沈丽娘笑着反驳道。
这时,门外有人接口笑道:“依妾身看,郎君倒不是怕有人弹劾,只是担心这甲太过显眼,上阵反而引来敌军注意,反不为美,吕郎,不知妾身猜的对不对?”
沈丽娘与钟媛翠回头向门外看去,只见吕淑娴站在门口,说话的正是她。
“不错,正是如此!”吕方笑道:“若是我看到敌方有人穿了这等甲胄,肯定让人用火器伏击。所以我还是换一副看起来普通一点的甲为好!”
听到吕方这般说,沈丽娘不禁低下头来,她得知吕方要出师的消息之后,就立刻暗地里派人去订制一副全身甲,花了好大一番心思,想要给吕方一个惊喜,却想不到到头来落得一场空,反倒被吕淑娴比下去了,想到这里,她不禁鼻头一酸,险些哭了出来。
钟媛翠在一旁看的清楚,赶紧过来牵住沈丽娘的右手,附耳低语道:“姐姐切莫哭泣,郎君即将出征,莫要惹来晦气了。”接着她才大声说:“这甲上阵固然穿不得,可行军之时也可穿上,也让将士们看看郎君的威仪!”
吕淑娴闻言笑道:“媛翠妹子这话倒是有理,吕郎你看如何?”
“也好,这甲我便带上吧!”吕方解下铁手套,他岂有看不出丽娘方才神伤的样子,吕方在对吕、沈、钟三人中,如果说吕淑娴是患难夫妻,且敬且爱;钟媛翠则多半是政治联姻;只有沈丽娘是从骨子里的倾心相爱。此时纳了媛翠的话语,也算是间接地接受了沈丽娘的好意。
沈丽娘听了钟媛翠的小话,收拾了心情,又和吕方说了些叮嘱话,便退下了,屋中只剩下吕方夫妻二人。吕淑娴看着吕方的眼睛,目光中盈盈的满是关心之意。过了半响,吕淑娴突然叹道:“说来也奇怪,吕郎你这次也不知是第几次出师了,可妾身我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心绪不定。”
吕方笑了笑:“这倒也正常,以前我们不过是淮上一介土豪,最多也不过是据有一两州之地,你不去打别人,别人就要来打你,输了也最多是丢掉一条命罢了。如今咱们也算是家大业大了,若是赢了倒也罢了,若是输了只怕就要把以前赢下来的尽数输出去,你自然心绪不定。”
吕淑娴点头叹道:“还是郎君你说的透彻,此番出兵,已经是倾国之师,你可有几分胜算?”
“这倒是不知道了,战场上瞬息万变,须得临阵制机。不过若是此役赢了,我不敢说一统天下,像东吴那般割据半壁江山,坐观成败是没问题的了,淑娴你也可做个娘娘!”说到最后,吕方语气中已经多了几分调笑之意。
“呸!”听出丈夫的语意,吕淑娴脸色微红,啐了一口,她走到吕方身旁,贴身坐下,一面轻抚着吕方胸前盔甲上的纹路,一面轻叹道:“吕郎,从在淮上和我初次见面,粗粗算来也有快二十年了。回首往事,宛如梦幻一般。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这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待到梦醒了,我还在淮上的院子的树下织布,庄子还是朝不保夕,春天就没粮食吃,三天两头的防备着流民溃兵。如果没有你,说不定庄子早就毁了,雄哥儿、十三郎、老七他们也都不在了。”说到这里,吕淑娴轻轻抓住丈夫的右手,将自己的脸颊贴在掌心上,轻声道:“这些都是多亏了你!”
吕方看着妻子,手掌上只觉得一阵温润,吕淑娴的发髻已经有了些许银色,也许自己的也是如此吧!想起和妻子一同经历的过去,一时间吕方心中也是温婉无限。他伸出左手,轻轻的拍了拍吕淑娴的肩膀,笑道:“怎么这么说,若无你,我也没有今日。再说我也姓吕,这些不都是我应该做的吗?”
吕淑娴抬起头来,目光闪动:“吕郎,你此番敢和淮南动手,不过是因为杨行密择子不肖,内部连番火并。这种错误可不能在发生在吕家身上了。”
吕方闻言,眉头一皱,低声问道:“淑娴的意思是让我将润Xing立为宗子?”
吕淑娴摇头道:“那倒不是,这还为时过早,只是润Xing既为将门子弟,就得见识一下创业艰辛,妾身的意思就是郎君将其带在身边,也好让他长些见识。”
“嗯!”吕方稍一犹豫,便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吕淑娴的意思绝非只是让吕润Xing长些见识这么简单。吕方带吕润Xing一同出征这一行为本身就意味深长,更不要说吕润Xing可以凭借此次出征和军中将佐建立一个良好的个人关系,这种关系在吕方面前自然是微不足道,可是在未来诸子争夺继承权的时候,可就有用的很了,吕淑娴这次的要求就和她以前的一样,看似理所当然,但又伏笔深远。
八月的江南,天气晴朗而又静谧,没有风,连道路两旁的树木上最细的枝条都一动不动,两旁的稻田间隙的树荫下,耕牛在享受着午后的休息,懒洋洋的咀嚼反刍的食物,仿佛在沉思着什么。由于多日未曾下雨的原因,宽阔的道路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灰土,稍有人经过便会扬起好大一片,仿佛起雾了一般。
牛五躺在树荫下,满意的看着远处大片的稻田,不时用只剩下三根指头的右手挥舞着柳条,替自家的老牛驱赶吸血的蚊蝇,那老牛也不时低沉的叫上两声,仿佛是感谢主人的照料。在不远处,几个孩童在田边嬉笑打闹,在这等三伏天里,也只有他们才有这般精力闹腾。
“五哥,你看这日头可大的很,好似要把人扒下一层皮来似地!”牛五身旁一个光着脊背的农夫笑着说道。
牛五笑了笑,将柳枝的末端折断了,纳入口咀嚼起来,一阵酸涩味道直冲入脑,立刻精神了起来:“这时节天气热点是好事,刚刚收下的早稻早一天晾干了,就早一天入仓,地干了也好早一点种秋粮。”说来奇怪,这牛五的口音和两浙一代颇为不同,倒有些像淮上人。
“那是,那是!”光背汉子一叠声应道:“不过五哥你家那头母牛就要生了吧,说来还是你们有本事,到了村子里几年功夫,田宅耕牛什么的便都有了。”那光背汉子语气满是艳羡之意。
牛五嗯了一声,也不应答,原来他本是吕方麾下的军士,在攻杭州时断了两根手指,无法再开弓放箭,于是便依律分了田土,娶了妻子,到一个村子里当了个三老,他本来就是个精强汉子,又有些积蓄买了耕牛,官府对其又颇为优待,无论是劳役赋税都是从优,几年下来,论光景在村倒是数一数二的,让许多旧户艳羡不已。wwwuucom看小说就到~
正当两人闲谈的时候,远处道路上升起了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尘埃;在这些尘埃之上,无数火星在阳光闪烁。
“咦!好大的扬尘呀!五哥,这是什么呀?”那光背汉子盯着远处的扬尘,能有这么大的动静,该是多大的车队呀!他等不到牛五的回答,回头一看,却现平日里遇到什么为难事都是一副若无其事模样的牛五此时却是脸色凝重,好似有什么要紧事即将生一般。
牛五突然厉声道:“你快回村一趟,挑十几个精壮汉子,弄些凉茶汤到道边来!”过了片刻,牛五现那光背汉子兀自傻傻的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扬尘,不由得怒道:“看什么看,大军就要到了,还不快去!”
那光背汉子闻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忙不迭的应了声,向村子跑去,只留下牛五一个人站在耕牛旁,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阵势,莫非主公亲自出征了?”
吕方坐在马上,他此时身上穿的那幅盔甲正是沈丽娘替他挑选的那幅,再配上座下那匹特别挑选的黑色阿拉伯公马,整个人仿佛就像一颗星星那样耀眼。在他的两旁,簇拥着镇海军的精华——殿前司左右二厢的主力,锋利的枪矛好像茂密的树林遮天蔽日,运送辎重的车辆和民夫塞满了道路,甚至还有攻城臼炮这种越时代的火器;在这支强大军队的前面,还有苏、湖二州的土团兵、数万亲兵,配合他们的是强大的舟师,他们将从海上进入长江,从背后包围润州——江南运河的终点;在他们的后面则是数以万计的民夫和补充兵。看小说就到~一想到这十万以上的人们都归自己指挥,吕方的头脑就不禁有一点轻微的眩晕。
“主公,前面有条汉子跪伏道旁,说自己是附近村落三老,想要见主上。”一名侍从赶到吕方身旁,低声禀告道。
“哦?”吕方一愣,不禁有了微微的好奇,套着这样一套金碧辉煌的外壳骑马行军可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很快他便做出了决定。
“带那厮过来吧,来人,替我换身衣服!”吕方费力的取下头盔,在这种天气下打扮成这样完全就是受刑。待到吕方换好衣服,侍从已经将一名有些局促不安的农夫带了上来,正是牛五。牛五相距吕方还有四五丈外边跪伏在地,颤声道:“小民牛五拜见大王!”
“你也是淮上人?”吕方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人。
“不错,小子也是淮左人,家乡离七家庄也就百余里路!”牛五又惊又喜的抬起头来,举起右手,现出残缺的手掌:“我是跟着陈司马一同到湖州来的,积功到了伙长,攻杭州时丢了两根手指,没法再拉弓了,便到了这边村子里当了三老,算来也有七八年了。”
“喔!原来是同乡父老,来人啦,取个胡床来,也好坐着说话!”他乡遇故知乃是“四大喜”之一,吕方也不能免俗,侍卫里立刻在道旁的小丘上搭起了一个帘幕,吕方坐下后,笑着问道:“五郎,你这几年日子过得如何?家可有短少的?有几个孩儿?”
牛五一开始还有些局促不安,后来看到吕方完全是一副乡党唠家常的模样,也渐渐放开了,笑道:“某家在军时积攒了些财物,有司又划了田土。在村便买了农具耕牛,又不用服劳役。这边田土厚,陂塘也修得不错,无有水旱之苦。这几年着实打了不少粮食,又生了五个孩儿,若不是他们年纪还小,小的这次也送来随主公出征!”
听到这里,吕方微微一愣,古时出征打仗一向被百姓视为畏途,除非是淮上那种没有其他活路的情况下,很多时候百姓往往宁可自残,也不愿受干戈之苦。这牛五却这般说,倒是蹊跷得很。想到这里,吕方故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笑嘻嘻的问道:“五郎你这莫不是哄骗某家了,天下间岂有愿意送孩子去打仗的父母?”
牛五听吕方说他撒谎,不由得涨红了脸庞,急道:“我是随着主公一同打到江南来的,一家人都是拜主公所赐,此番您出阵我们自然要持戈跟随,这还有什么假的。主公若是不信,某家便个毒誓便是!”
“不必不必了!”吕方笑道,听这牛五话语,他在村过得甚好,古时农人往往聚族而居,像他这种外姓人偏又饶有财货的,若无官府支持,如何安居的下去,这般说来,他说要将儿子送来从征倒也不是真心话。看来这些年来自己不断将退伍伤残士卒安置田地,总算是开始开花结果了。想到这里,吕方便宽慰了五几句,又赏了他一点财帛,让其回家了。
如同落入水的石块一般,镇海军大举动员的消息也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先前张灏曾经想要以巩固江东防务,事权统一的借口,将徐温调出广陵,担任浙西观察使,后来张灏为徐温火并,自然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淮南江东宣、润、常三州依然是各自为主,求救的信笺便如同雪片一般向广陵飞去。
广陵,淮南节度使宅,由于新任淮南节度使杨隆演年岁尚幼,所以他平日里都住在母亲府上,平日里徐温便在这里处理政事。徐温吸取了张灏失败的教训,虽然将军政大权死死的抓在手里,但表面上却做出一副十分谦退的样子,对于资历老于自己的老臣十分恭敬,也从不要求升迁官职,在使宅处理政事时也只是在偏殿,正殿却是空着的,晚上还是回自己府休息,以示自己只是暂时代理未成年的杨隆演处理政事,并非篡权夺位,免得授人口实,惹来祸事。
偏殿,只有二人对坐商议,正是徐温和严可求二人。严可求看了几封求救信,对徐温说:“将军,此番吕贼倾巢而出,号称十万之众,不可小视呀!”
徐温点了点头:“十万恐怕是没有的,不过就算打个对折,也有五万人,看他这架势恐怕是要把江东三州一股脑儿全吞下去了。”徐温这般判断倒也是常理,五代时候各家藩镇人口财力都不充裕,南方藩镇由于领地开上还很落后,更是如此,一般有个三万人就是灭国之战了,便是如此,也往往是战决,少有积年累月的相持战,吕方也是积攒了五六年的家底,才敢这样大动干戈。
严可求眉头皱了皱,相对于徐温,他处于一个旁观者得位置,对于淮南和镇海军的实力对比有更清醒的认识,而且由于他一直矢志报仇,对于吕方的了解要透彻的多。经过多年的收集和分析,他现吕方自从起事以来有个特点: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就将对手打得无法翻身。由此而来,严可求突然觉得吕方此番大动干戈,绝不只是想要拿下江东三州便会作罢。
“严先生?严先生?”徐温看到严可求坐在那里闭口不言,好似了什么魔怔,问道:“我方才所言可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只江东三州,莫非还想一统天下不成?”徐温随口应道,可随即便醒悟过来严可求方才所说的并非玩笑。徐温稍一思量,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答道:“这不太可能吧,朱温篡位之后,树敌甚多,尤其是与河东连战不利,已经无暇南向。只凭吕方镇海一军,就像并吞淮南,这岂不是蛇口吞象吗?”
严可求慢慢的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凝视在空气某个不存在的点,仿佛在梦游一般:“并吞他是做不到,但打散了倒不是不可能,毕竟主公你掌权不久,威信未立,若是战况不利,只怕外州只会坐观成败,并不会倾力来救。吕方那厮倾巢而来,只怕就是打了这个主意。”
“这野战胜负甚是难料,他这般倾巢来攻,若是胜了也就罢了,若是败了,只怕连这些年积攒的一点家底悉数都赔出去了。田覠、安仁义便是例子,吕方也是看在眼里的,我看他昔日行事十分求稳,没有七八成把握绝不动手的,严先生这次只怕是猜错了,我估计吕方不过是想趁着危全讽作乱,想要来沾点便宜罢了。”
严可求见徐温并不同意自己对吕方的判断,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入脑,那种伤疤纵横的丑脸便肌Ru抽*动,青筋暴露,喉咙更是气流冲击,出咯咯的声响,配上他那张伤疤纵横的丑脸,若是夜里让生人见了,只怕三魂七魄里立刻少了一半。徐温见状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严可求本来出生钟鸣鼎食之家,年少时又喜读老庄之学,虽然行事并没有如魏晋之士一般旷放,但对功名利禄也是淡泊的很,后来虽经历大变,xing格也只是由随和变为yin狠,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他养气功夫又高,在徐温的记忆里莫说是怒,便是动颜色都是极少见的,此番见他这般模样,徐温还以为对方是羊癫疯作了。
“严可求,严可求?”徐温一面喊着心腹的名字,一面伸手去抓住严可求的双手,防止对方病症作时误伤了自身。徐温手刚触到严可求的皮肤,便只觉的手腕一痛,半边身子一麻,便失去了知觉。徐温下意识的刚要开口呼救,突然手腕一松,身体又恢复了知觉,只见严可求满头大汗淋漓,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呼救声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严可求稍一定神,便已经将方才所生的一切回忆了一遍,接着他猛地跪伏在地,沉声道:“可求方才旧疾作,神智混乱,竟敢向主公无礼,臣下惶恐之极,请主公治罪。”
“罢了,严先生你又不是有意为之,何罪之有!”徐温抚摸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右手手腕,惊疑的看着眼前的严可求,这个永远戴着一副神秘面纱的谋士第一次揭起面纱的一角,露出了一点真面目。徐温对自己的武艺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虽然无法和朱瑾、安仁义、米志城这些淮南军的万人敌相比,但好歹也是从一个私盐贩子厮杀了几十年才到今天的,一身的筋骨绝非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可方才在这位严先生面前自己却仿佛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毫无抵抗之力,徐温可以肯定,如果刚才严可求真的想要杀自己,自己是绝对没有可能坚持到护卫赶到,甚至连求救的信号都不出去,可怖的武功,惊人的智谋,还有满脸的伤疤,这个严可求到底是什么来历?徐温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好奇之色。
严可求看了看徐温的神色,心知今日如果自己不将事情合盘托出,就算徐温有再大的气量,也绝不会再信任自己了,如果这样,自己隐忍这么多年,想要借助淮南军之力向吕方报仇的计划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相比这个来,自己的xing命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到这里,严可求一咬牙,沉声道:“徐将军,其实严某本不姓严,而是姓6,单名一个翔字,是润州丹阳人氏。”接着,他便将自己因为一念之仁,满族被吕方屠灭,后来请好友相助。向吕方报仇,可眼看仇人就要授,好友却反戈相向。自己为了报仇,不得不毁容隐姓埋名,寻机报仇,可还是在广陵城外,走漏了身份,遭到昔日好友领兵伏击,几乎丧命等等一系列事情一一道明。
严可求这一番话说了几乎半个时辰,其遭遇之悲惨,命运之跌宕,让徐温这个历经世事的人物也不禁连连慨叹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不要说你一族xing命都着落在吕方身上,你想要杀他,倒也是常理。只是如今吕方实力已经今非昔比。”徐温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双目满是怜悯之意,显然他对心腹向吕方复仇一事并不看好,只是看严可求这般模样,实在不忍将实话说出口罢了。
“我也知道报仇之事希望渺茫,只是6家上下数百口皆死于吕贼之手,臣下便是还有一口气在,也要努力不止。”严可求说到这里,切齿之声不绝于耳,仿佛口咀嚼的正是吕方的血Ru一般。他深吸了口气,仿佛将满腹的怨毒强压了下去,继续道:“随着吕方实力渐强,据有两浙之地,我本以为报仇已无希望,正准备独自前往杭州,便是杀此恶贼不得,能杀他两个心爱之人,让他也尝尝所爱之人在面前死去的滋味。却想不到峰回路转,遇到了将军。”说到这里,严可求目露奇光,仿佛眼前的徐温是什么奇宝一般,让徐温不禁打了个寒颤。
“将军当时虽然只是个杨渥麾下的右衙指挥使,但恢宏大度,颇有德望,若是时运相济,说不定便能执掌淮南之地,我这复仇大计便有了着落。于是我便投入主公麾下,尽心竭力为您效力。天可怜见,我本以为报仇之事已经不过是雾花,水月,想不到杨渥、张灏天夺其魄,淮南终于落入有德之人的手!”说到这里,严可求已经是喜极而泣,泪水一粒粒滚落在衣襟之上,顿时便湿了好大一片。
徐温脸上闪过一阵惧色,看着严可求在那里又哭又笑,状若疯癫,他也知道对方满腹怨毒,却又不能说与他人,这十余年来一门心思都在复仇一事之上,整个人精神上早就扭曲了,突然爆出来,自然行事作为完全不可以用常人道理来衡量推断,说不定突然跳起来一刀杀了自己,再自杀也不是不可能。自己此时说话要一定小心,千万莫要在哪里得罪了他,莫名其妙的丢了xing命。
严可求在伏在地上哭笑了半响,突然坐起身来,沉声问道:“徐将军,我方才说投入你麾下只是为了报家仇,你可有怨尤之意?”
徐温闻言一愣,思忖了片刻方才小心答道:“怎么会呢?先生虽然别有他心,但在我属下的确是尽忠竭力,若无先生之力,徐某今日早已是穴枯骨。徐某感谢先生还来不及,又怎会怨尤先生呢?”
严可求笑了笑:“将军便是怨恨臣下也是题应有之义,不过此番吕方进兵之事,将军千万不可小视,吕方此人虽然平日里一副宽厚爱民,息兵停战的模样,但机会一旦来临,他比哪个人都要心狠手辣。此人便好似常山之蛇,欲壑难填,将军若以为他只是在边境州郡上讨些便宜,只怕就要吃他的大亏。我今日将这些事情坦白出来,就是害怕将军你对我有了猜忌之心,不用我的计策,事后追悔莫及呀!”严可求突然跪下磕了个头,沉声道:“若是将军果真对严某欺瞒之事有怨尤之心也无妨,只要此番击败吕方,臣下大仇得报。严某当自刎于将军面前,以正国法。”说到这里,严可求突然用左手抓住右手两根手指,猛的一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便已经将那两根手指折断了。
“这两根手指方才触及将军贵体,严某这便先行国法了!”
“何必如此,何必如何呢!”看到严可求这般狠忍,徐温不禁打了个寒颤,按说他也是从死尸堆里杀出来的,莫说是两根手指,就是几十上百条人命罗列在面前,眼睛也不会多眨一下。可今天却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个疤脸汉子,他的心底却不住的冒出一股股寒意。
“无妨!”除了脸色微微白以外,严可求并无刚刚受创的表现:“吕方此番倾巢来攻,主公只需勿与其野地浪战,将润州渡口掌握在手,做持久计,其倾巢而出,必然无法久持,再以计取之,吕方必然大败。”
“可求果然是某家的子房!”徐温笑道,心却是禁不住的暗忖道:“你一门心思就是要向吕方报大仇,只要能将吕方打垮,只怕将我手的老本拼光了也不在乎。且不说吕方是不是真的要一决雌雄,如果当真让他取了常、宣二州去,只怕我就要被赶到江东去亲自督师,那和张灏岂不是一般下场?”
严可求伸出未曾受伤的左手,在几案上的茶杯中沾了点水,便在桌面上写画了起来。严可求动作甚快,不一会儿一副江南东道略图已经跃然桌上,画完后,他轻咳一声,对着桌面说道:“将军,先以李简为浙西观察使,前营都统,以常州为驻节处,节度江东诸州州兵抵御吕贼兵锋。主公可领大军缓缓渡江,屯于润州,为持久计,待机而动,必可保证完全。”
徐温也是久历兵事的,听了严可求的谋划,也明了了对方的大概方略,长江中下游有两处重要渡口,一处是京口,北临大江,南据群山,为江南运河的北口,江北就是广陵;还有一处为采石矶,与对岸的和州相对,这两处渡口如今都位于润州境内。自三国以来,定都金陵的东吴,南朝诸帝,没有不在这两处留驻重兵把守的,原因无他,控制了这两个要点,不但可以防止敌军跨越长江这一地理障碍,还能抵御顺上流而下的强敌,同时确保己方军队的机动,从而取得巨大的军事政治利益。而经过了数百年的今天,虽然由于隋代一统中国之后,为了防止江南重新出现分裂的局面,夷平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建康台城,重新挖掘了京杭大运河,江东地区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在未来的淮南与镇海军战争的过程中,谁能控制住这两个渡口,谁就能享有巨大的优势,严可求建议让李简统领浙西之兵,前出至常州,为己方大军展开争取时间,而徐温领大军屯扎在润州,进可以支援前方李简,退可以屏蔽广陵,不能不说是一招妙棋。
严可求谋划完毕后,本以为徐温会立刻接受,却没想到徐温坐在几案前,眉头微皱,一副为难的模样,暗想莫非是自己方才哪里说错了,正思量间,却听到徐温低声道:“严先生,这个节骨眼上,我可离不开广陵呀!”
徐温话音刚落,严可求就明白自己方才是哪里出错了。他方才的计划从军事上来讲的确没有问题,可从政治上就大错特错了。徐温手中的权力是通过弑杀和火并得来的,只不过因为杨隆演在他的手中,他才能够控制淮南军这个庞然大物,在这个外有强敌的节骨眼上,徐温领兵渡江,如果有某个野心家,效徐温故智,发动兵变将名义上还是淮南之主的杨隆演挟持在手,那时候只需一封敕书,徐温的脑袋就会被挂在广陵城门上,和张灏等故友去作伴了。
“那将军可以将幼主带在身边,亲征吕贼。”严可求灵机一动,又出了一个主意。
“不行不行!”徐温脑袋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幼主在身边,还有史夫人,只要能把史夫人抓在手里,一样可以有办法,我总不能一股脑儿全带在身边吧?带着一个孩子去亲征吕方?亏你说得出口。”
“这个?”严可求本想说连史夫人一同带走,却被徐温一开始就堵住了,说不出口,不由得心中暗想,自己这个主上什么都好,就是胆子有点小,看来要向他离开广陵渡江是不太可能了。
“我看这样吧,就让朱瑾替我去吧。论威望、兵法他都不输给我,更重要的是,他是个外来的武将,和李简他们对不上路,不用担心掉过头。”
严可求闻言,皱眉思忖了起来:徐温说的固然有理,朱瑾有能力,有威望,手头还有一支精锐骑兵,还不用担心和那些淮南本土武将串通起来回头逼宫。可也会内耗,这样的军队能够打败吕方的进攻吗?想到这里,严可求不禁有些羡慕吕方起来,好歹敌方只有一个统帅。
苏州,镇海军大营,帅帐外两面金光闪闪的大纛在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披甲持矛的卫士夹道而立,阳光照在武器和甲片上,反射的光芒仿佛都暗了三分,虽然是在正当午的时候,也让人心下生出一股寒意来。
帐中将佐端坐在胡床上,一动不动,此番出兵之前的军议之中,吕方对王佛儿的特别看重众将都看到了,明眼的不只是高奉天一个。镇海军历次出兵,最多不过两万人,此番如果算上民夫、辅兵一共不下十万,这等大规模的用兵,为都统的不是武将中职位最高的陈五、不是军功最著的陈璋、也不是与吕方关系最亲密的吕雄,甚至前两人还一个被留在吕方身边,一个被派到饶州去对付江西的淮南军,这分明是不让他们两人留在军中掣肘王佛儿的指挥,这番信重镇海军中诸将又有哪个比得上,若是哪里惹恼了这厮,只怕被砍了脑袋也没处说理去,还是小心些好。
王佛儿从帐后走了出来,看到诸将这般模样,饶是他平日里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眼中也露出一丝满意之色。他坐回首座上,轻咳了一声,用沉重的语调说道:“自黄巢之乱以来,国家内忧外患,交相煎迫,群雄据州郡相攻。战事之后,往往赤地千里,炊烟断绝,百姓易子而食,惨不忍言。幸上天有好生之德,降圣人于淮上,攻必克战必胜,护得两浙一番净土,经过数年积聚,已是小康之世。”说到这里,王佛儿稍微停顿了一下,将佐中很多人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他们也不知道主帅为何在出兵前文绉绉的说出这么一大滩好似不太相关的话语。
“自古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自从杨行密死后,吴贼连番内乱,上下相疑,百姓有倒悬之苦,我等报君恩,救黎民,光前裕后,就在此时。此番进兵,我等不但要将江东之地尽数夺回,还要渡江直捣广陵,将徐温等贼首尽数擒斩,或送至杭州,或传首都城,列位和某家一般,都是主公提拔于行伍,望勿负君恩啦!”
将领中有人不由得向王佛儿左侧那根节杖望去,这支代表着吕方权威的节杖还是第一次出现在其他人的帐中,王佛儿平日里虽然不苟言笑,但与诸将打交道起来颇为谦逊,并无仗势欺人的行为,而这一次他脸色的严峻,口气的坚决,是从未有过的,让诸将们心头的震动十分大。
吕雄看了看身旁的袍泽,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末将自当谨遵将令,不破吴贼,誓不还师。”其他将佐看到吕雄说话了,赶紧纷纷齐声应和。
王佛儿看到诸将的反应,心中才松了口气,他此番得到吕方的任命后,心知肩上担子极重,吕方后来的调动,他心中也明白用意是为了让自己指挥得当,于是在今日的军议前很是下了番功夫。接着他便让亲卫揭开身后地图上的帘幕,对着地图解释进兵的方略来。
由于在上一次停战后,镇海军保住了广德这个重要的突出部,从战略形势上讲,对镇海军就极为有利了。本来常州和湖州的交界处是丘陵、山脉地带,并不适宜大股军队活动,但在失去了广德之后,镇海军可以从荆溪顺流而下,攻击淮南守军的背部。所以实际上淮南军的防线已经退到了常州治所武进一带,南部的义兴只留下少量的军队。所以王佛儿决定派出少量军队在广德防线佯动,分散敌军的注意力,而主力则沿着江南运河北上,沿着苏州、望亭、无锡、武进的方向进攻。而吕方率领的后军则从湖州沿着太湖沿岸经过义兴,到武进城下与前军会师。这个方略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两条进军路线都可以利用水路运送补给,大量减少民力的消耗,也能够发挥镇海军水军的优势,而且江南运河最后直指敌军江东部分的战略要点京口,如果丢失此地,就算宣州全境还在淮南军手中,大局也已定,镇海军可以威胁地方的腹心广陵,迫使敌方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进行决战,即使战事不顺,将沿途的陂塘挖了,放水淹没退路,全军而退也不难,总体而言是个十分不错的进军方略。
宣州刺史府,李简坐在案前,仿佛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望眼欲穿的看着门口,好像在等什么来信一般。他身旁侍立着一名文士,见李简这般模样,笑着劝说道:“府君请放宽心,这宣州城乃是田覠那反贼苦心经营十余年,城墙高厚,守具齐备,便是吕方亲自来攻,也难以攻下,更兼将军大才。”
“闭嘴,你这厮懂得什么?”那文士刚说到这里,便被李简截口打断了。李简不屑的看了看有点惶恐不安的文士,冷哼了一声,兴许是因为他的心中压力太大,本身也需要向一个人倾诉,默然了半响还是说道:“我哪里是担心吕方来攻,镇海军若是倾尽全力来攻这里,我反倒放心了。”
那文士被李简截口抢白,早已吓得唇青脸白,此时见主上说话,赶紧猛拍马屁:“府君庙算,谅那吕方小儿,必非您的对手?”
“那到不是!只是镇海大军来攻,我江东三州却是没有一个主事之人,各自为战,如何能行?此次交兵,重兵就在润州,只要润州在我方之手,就算宣、常二州丢了,江北之兵源源不断的补给上来,至少是个不败之局,若是润州落于敌手,广陵震动,那就全局败矣。我担心的不是吕方来攻宣州,而是为何镇海军动手就迫在眉睫,可广陵那边委任一人为浙西观察使,统领三州协同抗敌的敕书还没有到。”
正当李简在屋为时局忧虑的时候,外间有人高声通报:“广陵有使者赶到,正在府外相侯!”
李简闻言又惊又喜,一旁的士见状赶紧高声道:“快,快请尊使进来!”
不一会儿,使者进得堂来,宣读了以杨隆演名义来的敕书,任命李简为浙西观察使,前营都统,守卫常州,信还特别叮嘱了李简要尽可能长时间的迟滞镇海军的兵锋,至少要为淮南大军争取二十天以上的动员展开时间。
李简将敕书看过两遍,方才将帛纸放回几案上,随即他吩咐手下好好招待信使。信使退下后,那士看了看主上的脸色,上前笑道:“府君果然是神算,说曹操曹操便到了,便是大王肚里的蛔虫只怕也没您这般本事。”
李简摇了摇头,笑道道:“好歹这敕书总算来了,徐都统好歹也是历练过兵事的,关节上还是识得大体的,你快传令下去,让各军立即准备,让宿卫当值的牙兵立刻用饭,吃完后便跟着我出,其余各军随后依次出!”
“是!”那士应了一声,可并没有立即出门传令,他稍一犹豫,还是低声劝谏道:“府君,如今已经是下午时分,不如等到明日,让左右二衙的牙兵都准备停当一同出吧!如今正是战乱时节,道路不靖,人少了只怕万一呀!”
“不行,立刻出,赶的一刻是一刻。”李简脸上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先生,你还是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人物,若吕方在我这个位置上,只怕一个人也上路了!”
“大郎,你可还吃得消吗!”吕方一面费力的咀嚼着口的干粮,一面小心的看着一旁的儿子吕润xing。他已经有十一二岁了,也骑在一匹小母马上,套着一副特别打制的半身甲,正和吕方一样,正努力和手干粮——又干又硬的面饼做着斗争。
“阿爷莫要为儿担心,孩儿还吃得消!”经过一副艰苦的努力,吕润xing终于在那块又黑又硬的面饼上用牙齿撕咬了一块下来,一面费力的咀嚼着,一面用含糊不清的话语回答父亲的体温。听到儿子的回答,吕方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由于良好的营养和大量的锻炼,吕润xing的体型相对于古代的同龄人来说要高大结实不少,在大军,他和吕方一样都是骑马,或者徒步,而并非舒服的多的乘舆和船只,当然他不用像普通军士一样背着数十斤的行囊,也不用在长途行军之后还要修建营垒煮饭巡逻,但对于一个像他的年纪和身份来说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这时王自生从前面打马过来了,看见这番情景,策马来到吕方身旁,低声道“大王,小郎君年纪还小,这等粗陋的饭食如何吃得下去,属下方才过来时看到道路旁有个村落,不如让末将领百人去村做些热饭,再带过来供小郎君用,绝不会耽搁行军,大王以为如何?”
吕方听了王自生的建议,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对好不容易才将那干饼咽下去的吕润xing笑道:“大郎,你且将我方才饭前说给你听的话说给这位哥哥听听!”
吕润xing将手的干饼放到一旁,用还有些稚气的话语说道:“阿爷方才对我说,为一军将帅第一要务便是知道当时将士们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身上衣着是否单薄了?只有这样才能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让将士们进食休息,如何安排行军路线,什么时候与敌交战。若想如此,就得和将士们吃的一般,一般行军,这样自己肚子饿了,自然就知道将士们肚子饿了,自己累了,自然就知道要休息了。我现在有现成的干饼吃,有马骑,较之将士们已经是占便宜了!”
吕方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头对王自生笑道:“如何?”
王自生脸上已经满是又惊又佩,在马上躬身行礼道:“郎君乃真龙种,末将见识浅陋,不及大王万一!”
“你这话那过了,自生你也是少年英雄,当年你不过十四岁便一个人从乱军之护送义母千余里,光这样只怕润xing他就不及你。只不过我想要让这孩子经历些世事,毕竟这番基业迟早是要交在他们手的,若是像杨渥一般,不但害了他,也害了你们。”吕方一边说,一边看着似懂非懂的听着的儿子,目光满是慈爱之情。
这番对话声音不小,两旁的护卫军士也多半听了个大概,这些护卫军士有不少吕家的远支族人,得知吕润xing的身份后早已将其视为太子一流的人物,又见吕润xing不过韶龄便懂得与士卒同甘共苦的道理,有良将之风,更是掩不住心兴奋之情,毕竟他们作为吕方最坚定地支持者,同时也是最大的收益者,镇海军有个一贤良有德的继承者,是对他们未来利益最大的保障。
吕方看了看四周行军士卒的动作,心不由得暗自点头,他这般要求吕润xing,除了培养继承人以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如果说主帅与士卒同甘共苦可以提振士气,那主帅尚处幼龄的儿子也能同甘共苦,那激励士气的效果恐怕就足足加三了。这次镇海军出动的兵力十分庞大,已经出了官道承载上限,所以吕方制定了分兵合进的方略,以王佛儿为前军,从苏州沿着江南运河沿着望亭、无锡的方向进军,而自己则领着后军从湖州长城出,沿着太湖沿岸的官道,直取义兴之后北上,与前军在武进城下汇合,这个方略有相互呼应,行军度快等优点,可也有一个很大的弱点,那就是两军在武进城下汇合前,之间有太湖这个巨大的地理障碍,易于被淮南军各个击破。所以吕方十分强调行军的度,想要乘淮南军的主力从江北到来前,抵达武进,会师形成合围之势,所以才和儿子一起在马上啃干饼,这固然有作秀之嫌,也的确是为了节约时间,加快行军度。
正当吕方坐在马上啃干饼作秀的时候,远处官道旁一骑飞驰而来,从他背上的激荡的认旗就能看出这是传递军情的传骑,吕方见状不由得精神一振,随手将最后一块干饼塞入口,口一面拒绝一面喃喃自语道:“应该是有好消息吧!”
转眼之间,那传骑已经赶到面前,他也不下马,便在马上躬身行礼道:“禀告大王,前锋已至义兴城下,前部督许无忌领兵先登,斩杀县尉,守捉使二人,甲百人,生俘数十人,正让士卒休憩,当如何后续,请大王军令!”
“好!好!果然是使功不如使过呀!”吕方听到这个好消息,禁不住连赞了两声好,他在选择前部锋将时,很是花了一番心思,最后还是选用了许无忌。此人既有勇力,且有狡计,本来还是吕方的旧敌,只是叔父参与了武勇都之乱,自己出身也颇为尴尬,一直都被吕方关在杭州,在殿前亲军当个闲职,拿着俸禄养着,除了一身官袍,和囚徒无异。这许无忌也有自知之明,一直深居简出,谨慎自,生怕自己这个尴尬身份,树叶落下来也打破了头。这些年来随着镇海军实力日涨,武勇都的那些旧部也早就消化的干干净净,吕方这才将此人提溜出来,派到前锋为督将,许无忌也心里明白,今日这番境地,吕方也不再害怕自己耍什么花样,此番如果自己立下功劳,将来便又是一番天地,否则只怕就是被拘在杭州,领一份干饷,老死户下了。所以他以督将之尊,竟然亲自提刀在阵前督战,甚至亲自上阵,终于在三通鼓后登上城头,立了这个头功。
很快。吕方便从欢喜恢复了过来,显然淮南军在义兴的兵力并不多,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自己的进攻显然很有突然xing,否则义兴这个常州北面的门户不会只有这么点人把守;而坏事就是淮南军的主力还没受到损失,最艰苦的时候还没有来到,无论怎么看,自己都应该尽量加快行军的度。想到这里,吕方便沉声下令道:“许将军先登破城,赏绢两百匹,进勋两转,士卒按获战功赏赐差等,你快些赶回去,让许将军让士卒休整,待后部赶到后,立即继续前进!”
“喏!”那传骑躬身行礼,随即策马掉头飞驰而去。
和绝大多数唐代城池一样,义兴城也是“前宫后市”的格局修建的,最南面是官府衙门所在,从北门的城门一条大道直通官府,在大道两侧则是如同菜田一般划分整齐的坊市。如今义兴城静谧非常,宽阔的主道上除了几具无人打理的尸以外,空无一人。道路两旁的坊门紧闭,只有隐隐约约传出的哭泣声,才说明这并非是一座无人的死城。
许无忌坐在府衙门前的台阶上,将盾牌放在他的膝盖上,当做案板用,他正用带血的匕,费力的在上面切割着一只烤的半生不熟的猪腿,每切下一块还带着血丝的Ru,许无忌便将其塞入口,费力的咀嚼两下,咽了下去。
“督将,弄到酒了!您要不要来口?”一名士卒兴高采烈的从右边的库房里冲了出来,手里提着两只陶罐。
许无忌站起身来,提着猪腿走了过去,接过一只陶罐,喝了一口,突然吐了出来,操起手吃了一半的猪腿在那兵卒脑袋上敲了一下,骂道:“酒还是醋呀,都酸成这样了,你来尝尝!这烤猪Ru烤的半生不熟也就算了,连盐都不放,你们想要弄死你家老爷呀!”
那兵卒憨笑了两声,将手中剩下的一只陶罐打开,凑在嘴边喝了一口,立刻吐了出来,骂道:“好酸!”随即便向许无忌陪笑道:“将爷且请息怒,这义兴府库中怪得很,酒是酸的,连盐都没有,不如请将爷先稍候片刻,待小人去周边几个坊市里去找些来!”
许无忌笑了笑,他如何不明白这兵卒的打算,自古以来,当兵吃饷的,若想横财无非两条出路,一个是立功后的赏赐,另外一个就是打了胜仗后的各种战利品和抢掠所得,这义兴府库中的财物虽然也有些,可早就被军吏登记造册,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小卒分润,剩下的就是各家坊市中的小民财货了,这几个兵卒连盐都找不出来,分明是想要寻个借口去笔横财罢了。
“也好,某家也有些倦了,且去休息,你们便去吧,莫要把动静闹得太大了,扰了清梦!”许无忌打了个哈欠,笑着说道。一旁的军士听到他的应允不由得大喜,纷纷谢恩准备出,却听到许无忌冷声道:“不过有两件事情你们须得先听明白了,第一,两个时辰后我要看到你们都回到这里,第二,衙门内还有七十个弟兄看守俘虏,你们可不能少了他们的一份。若有忘了本将的话的,某家自会用此刀提醒他的。”说的这里,许无忌猛的一拍腰间刀柄,出一声闷响。
众兵丁闻言大喜,一个机灵的上前唱了个肥诺,笑道:“将爷请放心,一定不会少了您和弟兄们的心意,两个时辰内,若是有人不在这里的,不劳您动手,大伙也放不过他!是吗?”
众人齐声应道:“不错!”
许无忌冷哼了一声,也不多言,自顾转身向官衙内走去。他刚刚转过身,脸上便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这几年在杭州的软禁生活,实在是把他给憋坏了,此次吕方将其放出囚笼,他便在暗自下决心,一定要立下奇功,得以外放州郡或者独领一军,虽然现在天下形势已变,自己叔父早死,旧部早已星散,若想再起,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快的将调拨给自己的这支军队的军心笼络住,所以攻义兴城时他以督将之尊,先是在城下矢石所及处擂鼓督战,亲自搏战,斩杀敌将破城;破城之后放纵军士劫掠民财,以收拢人心,此时看到起了效果,也难怪他心中暗喜。
许无忌进得大门来,只见堂前的院子里团团坐着百余名淮南军俘虏,这些俘虏个个心神不定,正为自己的命运而惶恐,此时外间传来一阵哭喊哀号之声,这声响就好像鞭子抽打在俘虏们的身上,不少人看到许无忌进来的身影,从服色上他们已经辨认出这个人就是镇海军的将领,他们不敢出声哀求,生怕反而惹恼了对方,而是用一种乞求怜悯的目光看着许无忌,希望可以获得一个比较好的未来。
“你们这些逆贼,抵抗王师,本来应该将你们尽数吊死在城楼上,让其他人看看逆贼的下场!”许无忌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听到“吊死”字眼而低声哭泣的降兵们,继续说道:“不过,本将看你们还有些用处,若是饶了你们xing命,也能替大军铺路修桥,尽些犬马之劳。”
俘虏中几个灵醒点的已经听出了许无忌话中之意,赶紧一边连连磕头一边高声喊道:“请将军开恩,我辈若能得全xing命,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大恩。”
许无忌看着眼前磕头如捣蒜的淮南军俘虏,心中得意非常,他也知道吕方对手下军队控制极严,自己就算在此次出征中对归自己指挥的这部分士卒格外施恩,能够抓在手里的可能xing也是微乎其微,与其这般,不如打生死都操于自己之手的这些俘虏的主意。
许无忌故意沉默了半响,让那些俘虏充分的感受到恐惧的滋味之后,方才懒洋洋的说道:“不过本将只要三十个人,其余的一律处死,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想想吧!记住,我不要废物!”
许无忌的语音刚落,场中顿时静了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突然一声惨叫,将这宁静打破了,俘虏丛中不知是哪一个人先动手,将身旁的袍泽扑到在地,挥拳猛殴,随即四周的俘虏们也扑了上来,殴斗起来。沉重的呼吸声、惨叫声、叫骂声和外间传来的声响交织在一起,仿佛并非人间。
常州武进,本汉之丹徙、句曲二县地。孙吴改丹徒曰武进,后因此而得名,其地北控长江,东连海盗,川泽沃衍,物产阜繁。魏晋南北朝时,东吴与南朝虽然定都金陵,但其根本粮赋却是在三吴之地,而武进正好就位处于这条生命线上,与号称北府的京口又只是肘腋之隔,所以每当上游的叛兵攻入金陵台城,勤王的北府兵则往往扼守此处,截断输往金陵的东南粮赋,由于金陵城内往往人口众多,没有东南财富供给,上游来师往往不战自溃败。所以南朝数百年来,其地境内多有战乱,河流两旁随处可见长满青草的土堆,往往便是废弃的故垒,正是兵家所言的锁钥之地。不过武进城本身却并不大,周长不过二里有余,几乎只是个大一点的堡垒,而并非常州刺史的治所。这座武进城乃是杨行密本人在景福初年所建,十分坚固,城门附近的城墙在外间还包有砖石,防备雨水冲刷和敌兵挖掘。
武进城中的建筑屋几乎都是官府所有,就算还有几家店铺也都是为城中的官吏兵卒服务的,可现在这块被城墙所包围的并不宽敞的土地上,已经被士兵和辎重塞满了,城中到处都是新制造皮甲的那种没有硝制好的皮革的臭味,城中少数居民几乎都被从自己的家中赶了出来,好空出房屋给新赶到的援兵军官们使用。一句话,整个武进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兵营。
“呸!”李遇厌恶的吐了口唾沫,掩住自己的鼻子,在他的眼前的地上赫然有一大滩粪便,从形状和色泽来看,应该是马粪,十几只苍蝇正在粪便上嗡嗡的盘旋着。
“府君从这边走吧!”一旁的属吏额头上渗出汗珠,小心的领着李遇绕过那滩粪便,陪着笑脸解释道:“李宣州的卫队里有些沙陀骑兵,这些胡人不太讲究,小人一时打扫不及。”
正说话间,李遇已经走过了门廊,眼前便是堂前的庭院,他的脚步立刻停住了,只见眼前的空地上二十多个胡人围成一团,正在临时搭成的篝火上烤着血淋淋的Rou,几匹马被拴在一旁的廊柱上,兴许方才那滩粪便是它们的杰作。李遇将目光挪开,突然惊讶的现两旁的厢房的门窗都不见了,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些门窗的去向——在火堆里。
“李府君!”随着一声招呼,李简出现在庭院对面的正堂门口,他向前走了两步,下了一级台阶便停住了脚步,作为浙西观察使,他在官职上已经是身为常州刺史的李遇的上司,做到这样,已经可以算是很有礼貌了,可是他有些惊讶的现对方好像有点不领情,李简随着李遇的目光看了过去,他立刻就明白了。
“你们这些家伙,竟然把这里搞成这样子,还不快给我滚出去!”李简大声呵斥道,可是那些胡人却好似并不在意,只是对李简唱了个肥诺,也没有怎么清理现场,便牵了自己的马匹出门去了,只留下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篝火。李简笑嘻嘻的走了过来,伸手抓住李遇的左臂,笑道:“这些囚徒平日里闲散惯了,竟然在刺史府上这般胡搞,本应该狠狠惩治一番。只是大敌当前,正是要用他们死力的时候,不如且先寄下了,待到战后再治罪如何?”
身为上司的李简都这般说了,李遇又能如何,只能强笑了一声道:“罢了,李公爱士的名声某家也是听过的,今日方才亲眼得见,下官又怎能纠缠不休,做这恶人呢?”
李简只当做没听出对方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伸手延引李遇上堂。原来李简得到任命之后,就立刻带领全军赶往常州,中途经过润州时,又接收了数千名润州兵,待到到了武进时,全军已经增至一万五千人,已经是相当庞大的一只军队了,当时李遇乃是在治所东南方向的横林镇布置防务,听说李简领援兵赶到后,方才回城,却看到这般情景。
两人上得堂来,分宾主坐下,李简先笑道:“李常州果然勤勉,本都统进城时听说您在横林镇督兵,却不知镇海军如今已经到了哪里?”
李遇见对方如此多礼,先前的怒气已经消了大半,便沉声答道:“据已经得到的军情分析,镇海贼分兵两路,一路由苏州出,经望亭、无锡、沿着运河一路而来;另一路乃是由湖州长城出,经由义兴北上,直往武进而来。根据昨日得到的军情,义兴已经失守。”
“义兴失守?这么快?”李简皱起了眉头:“据本帅所知,义兴城池颇为坚固,而且湖常二州边境山峦颇多,易守难攻,怎会这么快便丢了?”
李遇苦笑道:“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上次停战之后,常湖边境的多处隘口、岩砦已经都在镇海军手中,加上广德落入敌手之后,镇海军随时可以由荆溪顺流而下,附义兴之背,于是我在那边只留了数百兵,只当做个岗哨罢了,丢了也是应有之义。”
“原来如此!”李简点了点头,如果按照李遇所言,义兴已经成为了兵法上的“死地”,留守的兵力太多,也只会成为敌军口中的饵料,弃而不受也是有道理的,可若是如此,由湖州而来的那路敌军到常州之前就再无险隘了,想到这里,李简问道:“敌军两路各有多少兵力,主帅是谁,李常州可曾知晓?”
“苏州那路是王佛儿,湖州那路听说是吕方亲领。”说到这里,李遇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听探子说,两路敌军旌旗招展,队伍绵延十余里,只怕都不下四五万人!”
“什么?四五万人?”李简霍的一下猛的站了起来,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惊诧之色。
“正是,我一开始也不太相信,所以我才去横林镇那边去,想要亲眼看个究竟。”李遇脸上也是十分凝重。
“那你看到没有?”李简此时也赖不住xing子,等不及对方自己说出答案,便直接问道。
“敌军游骑很多,我不敢离得太近,不过看镇海军军容极盛。”李遇说到这里,脸色愈沉重,便好似涂了一层黑漆一般:“只怕就算没有四五万,也差不太多了!”
听到李遇这般说,李简不禁坐回位子上,颓然叹道:“怎会如此之多!谅那吕方下辖也不过十余州,南方户口不如北方稠密,撑死也不过百万,竟然出师有十万之众,这怎么可能呀?”
这也难怪李简这样一幅难以置信的样子,唐末黄巢之乱后,全国各地生产都受到极大破坏,户口更是降低到了一个低点。当年清口之战,杨行密东拼西凑也就拿出了三万人,后来虽然北方有三丁抽一,五丁抽一的那种强征来的军队,也有十余万之众,但是这一般都是当地藩镇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强征百姓在本土来打防御战的,根本无法用来打进攻战,否则光是消耗的物质,长途行军的组织都会导致整个军队的解体。像吕方居然能在十余州的地盘里组织了这样一支大军,在李简和李遇看来这简直就是一个神话。
可能是因为知道这个消息的时间已经比较长的原因,李遇的状态比李简要好一些,他沉默了一会,沉声道:“依我看吕方这些年来苦心经营境内,不对外用兵,为的就是今日,倒是我们这边内部斗得死去活来,广陵城内接二连三的火并,否则怎么会有今日这番景象。”
听到同僚这般说,李简不禁默然,李遇所言何尝不是他的心里话,淮南与镇海军两家强弱明晰,若杨行密尚在,吕方如何敢擅动干戈,甚至就算杨行密不在了,哪怕杨渥在位上,凭借杨行密的余威,吕方也只有求和的份,落到今日这番田地,完全是淮南内乱所致。
“哎,此时说这些也没有用了,还是想想应当如何应对吧!”李简收拾了一下心情,低声叹道,他走到几案上放置的舆图看了一会,沉声道:“既然义兴已经落入敌手,武进以南便已经无险可守,兵力又占有如此巨大的优势,我军就绝对不可以孤守一地,否则一旦被敌军堵在城内,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那就大势去矣。”
“那是自然!”李遇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对方的意见:“再说这武进城环城也就两里多,我军有一万多人,城小人多。这武进城放个两三千人就足够了,其余兵力还是分兵两处,互为犄角的好。”
看到李遇同意自己的想法,李简心中不由一喜,自己现在虽然有权利指挥江东三州的兵力,但自己是客兵,李遇资格官阶和自己也差不多,这武进又是他的治所所在,若是对方坚持要合并一处坚守此城,自己虽然可以压服了,可将帅意见不一,打起战来是要吃大亏的。想到这里,李简笑道:“既然如此,便一事不烦二主,这武进城便由李常州坚守吧,缺多少兵,尽管开口。”他此时心情大好,口气也松了不少。
李遇却没有狮子大开口,摇了摇头道:“这城不大,有州兵守城就够了,他们家小亲族都在城中,肯定会全力死战,这城是先王所筑,马面、射楼俱全、个把月镇海军也拿不下来。你的兵留在城中都是些客兵,在这孤城之中关键时候反而会误事,不如留在城外,用处还大些。”
听到李遇这般说,李简十分意外,他本来心中还有几分防备之心,毕竟他与李遇两人本来资历官位差不多,可广陵一纸敕书就将他提到上位,在这种情况下李遇甩点Xing子,别个拐子实在是很正常的现象,李简也做好了吃点小亏的准备。可李遇方才的表现实在是和衷共济,让李简一时间还有点不敢相信。
“你可是奇怪某家为何今天这么好说话?”李遇也不等李简回答,便自顾说了下去:“说实话,若是两年前,某家说什么也要做几件让你不痛快的事情,不为别的,就为你李简爬到了我的头上。”李遇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只见一旁李简的脸色微红,嘴唇微张,显然想要说些什么。李遇摆了摆手,制止住了对方的话语,苦笑道:“李兄你且让某家先说完,说不定这次就是你我最后一次说话了,且让某家再无礼一回。”
看到同僚这般模样,李简心中不由一酸,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李遇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后,突然停住,苦笑道:“算来清口之战之后,忠武王打败了朱温,没了这个外患,咱们内部的那些问题便冒出来了。先是田覠、朱延寿、安仁义他们起事,忠武王去世之后,广陵那边又是接二连三的火并。大伙儿的心思只有三四分是用在外敌上,倒有六七分用在对付自己人,结果就是淮南军表面上还光鲜的很,内瓤却早就空了,幸好前几年周边几家也都和我们差相仿佛,还看不出来,可现在吕方这一棍子捅过来,便立刻戳了个窟窿,原来咱们早就成了个空心大佬儿了。你我也都是忠武王的老臣子了,前些年也干了不少昏脸丧心的勾当,可到了这时候,只要不想去吕方手下为臣,就只能一门心思当孤臣孽子了。”
李遇这一番话说下来,听的李简也是心中百味杂陈,记忆里不久前吕方还不过是淮南一个新进的臣子,趁着机会占了杭、湖二州,有了一小块地盘,仰着淮南鼻息活着,却没想到没过几年功夫,人家紧赶慢赶着将两浙十三州地盘全吃下去,整治好了,竟然反攻过来了,自己这边绝大部分人却好似还在梦中一般,只有少数几个清醒的在做拼死一搏。想到这里,李简叹道:“公如此行事,某家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徐温那边也交代下来了,说遣朱瑾为都统,领大军渡江,让你我在这边坚持二十天即可!常州这边情况你熟悉的很,你说说我应该在哪里驻军?”
“自然是奔牛镇!”李遇显然早就对这个问题考虑很久了,他点了点地图上位于武进城西面得一个点,从地图上可以清晰的看到,江南运河经过此处。“此处离武进城三十里,骑兵一个多时辰便可赶到,正可与城中守军相互呼应,互为犄角。而且此处地势颇高,为了漕船方便,地方官府在此地修有堰闸,一来可以调节水量,灌溉农田;二来可以利于漕船通行。镇海贼有大量的船只,必须经过此地,若我军在镇中立营坚守,一来镇海贼无法绕过,二来此时正是夏秋之交,塘中水量充沛,贼军若来攻,我方便可以掘开堤坝,放水淹没敌军。”
李简听到这里,不由大喜,他也知道像吕方这次倾力来攻,后勤的负担肯定十分沉重,所以与其在战场上与士气正盛的镇海军交锋,不如扼守住交通线上的重要节点,然后坚壁不战等待战机。像奔牛镇就是这样一个节点,江南之地,水路纵横,水运是最重要的运输形式。是以吕方绝对不可能将奔牛镇这样一个敌方控制的运河要点丢在自己后方,径直进入丹阳。如果自己控制了此地,无论是战是守,都已经占了主动,若是战况不利,将闸门毁坏了再领军撤退便是,短时间内镇海军也很难修复,起码可以达到迟滞敌军的作用。
李简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冠服,对李遇敛衽为礼,肃容道:“此战若是得胜,皆是拜公所赐!”
横林镇,这本是一座江南运河上的小镇,位于武进城东南35里,经由此地向东南方向再走五十里便是无锡县。由于这一段河道水深很浅,满载的大船难以通过,必须将货物从船上卸下,用小船运过这一段再装回大船之上,所以久而久之,这边便多了一个小集镇,有了百十户人家,开战之后,淮南守军便在此地留下了数百人,立垒坚守。
王佛儿坐在马上,眼前的横林镇早已是一副战后的残破模样,壁垒外的壕沟里,稀稀拉拉的ha着锋利的竹签和尖木桩,尖木桩和竹签的末端还有碳化的痕迹,这显然是守兵为了让其更加坚硬而故意烧烤过的。有些地段的竹签和尖木桩东倒西歪,甚至还有黑红色的血迹,显然这是掉入壕沟中的牺牲者留下的。
王佛儿踢了踢马肚子,坐骑低嘶了一声,开始用慢步向寨门处行去。随着越来越靠近寨门,战斗留下的痕迹也越来越明显了,壁垒上的木墙上,随处可以看到射中的羽箭,木墙也开始出现破损的迹象——这是弩炮和战斧的战果。突然,王佛儿勒住了马缰,寨门就在前面的不远处,一队镇海军士正驱赶着战俘修补着倒在两旁的大门,显然不久前镇海军就是从这里攻进壁垒的。
“拜见将军!”看到王佛儿身后亲卫绚丽的仪仗,镇海军士卒们赶紧让到道路两旁,躬身施礼,战俘们则趴在地上,恐惧和饥饿让他们禁不住浑身发抖。王佛儿点了点头,做了个让士卒们起身的手势,夹道的士卒们刚刚站直了身体,在寨中的一名校尉便赶了出来,正是他带领前锋攻破这座营寨的,统帅意料外的赶到让他黝黑的脸上有些紧张。
“武进那边有什么消息?”王佛儿的问题非常直接。
校尉深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的语音平静点:“下官已经派出哨探,根据已经得到的消息,淮南军并没有依城而守,城外的建筑已经全部拆毁,百姓也逃亡的差不多了,不少树林也被砍掉了。”
“嗯!”王佛儿点了点头,他对武进城的大小,防御的强弱点早就耳熟能详了。一路而来,淮南军的抵抗十分薄弱,当年钱缪和杨行密杀的尸山血海的无锡,守兵却不过三四百人,面对数万镇海大军,连一天都没坚持到,可是这只是让王佛儿更加戒惧,常州守将这么做只能表明对方在收缩兵力,等待战机。可是对方连在武进城都只是坚守城内,这说明淮南军在城中的兵力有限,根本不足出击,难道真的淮南军在常州就这么点兵力吗?
正当王佛儿在低头思忖的时候,那校尉咬了咬牙,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上前一步道:“末将还从逃难的百姓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说!”王佛儿抬起头来,这时候任何一个疏忽大意,都会关系数万人的生死。
那校尉咽了口唾沫,低声道:“那百姓说两天前,有一队骑兵到了武进城,到了午饭时分,便又出城向西边去了。”
“骑兵?有多少人!”王佛儿的瞳孔猛的收缩了一下,在缺马的南方,骑兵可是个罕见的东西。
“那人也说不清楚,一开始说是一千,又说是四五百,再问他就变成了一千四五,属下也不敢乱说。”那校尉的声音低了下去,心中不禁害怕这含糊的回答惹恼了王佛儿,惹来祸事。
王佛儿却没有发火,老于行伍的他很清楚这并不是那校尉的错,因为判断敌军的多少本来就是一个很专业的事情,尤其是行列比步兵要稀疏的多的骑兵,更不要说古代下层百姓很多根本就没有什么数字概念,对于他们来说,超过三百以上都差不多,反正他们都数不清楚。不过,这骑兵的出现本身就可以说明很多了。王佛儿转过身来,对还有些惶恐不安的校尉沉声道:“你做的不错,接下来,你要继续派出哨探,打听淮南军的消息,不要吝啬钱,尤其是那队骑兵的下落,他们目标大,知道了吗?”到了最后一句,王佛儿的嗓门陡然加大了起来。
“喏,末将立刻去办!”听到主帅的赞许,那校尉立刻兴奋了起来。他叉手行了一礼,便小心的退了下去,执行命令。
王佛儿在那小寨子中转了半圈,回到寨外,随从的亲卫纷纷上马,准备返回,毕竟这横林镇就是镇海军的最前锋所在,再往前面就是双方的中间地带了,可王佛儿上马之后,却没有立即出发,而是向西面凝视了良久,一时间场中静寂异常,只有不时出现马儿的轻嘶声
“那边,那边,还有那边,是不是有陂塘”王佛儿突然指着几个方向问道
一旁的护卫竭力睁大眼睛望去,只能看到主帅手指的方向隐隐约约芦苇飘荡,好像是湖泊水域的模样,只得小心禀告道:“小人也不清楚,不如待会遣人前去探察的好”
“快,你立刻传我的命令,先遣兵去探察,若有敌兵把守堤坝的,立刻将其驱逐”王佛儿厉声下令
“喏”那护卫虽然并不知道王佛儿为何下了这个命令,但军令如山,立刻打马而去,王佛儿凝视着远处的地平线,心中暗想道:“这季节雨水颇多,守军若掘开堤坝,将城外低洼地带化为泥沼,迟滞大军前进,那可就麻烦了,希望自己现在行动还不晚”
武进城内,正忙成一片,民夫和军士们正忙着将箭矢、礌石、布幔等各种守具搬上城头,城下也堆满了木料柴捆,以备城墙破损时填塞之用李遇站在东门城楼上,看着下方瓮城狭长的甬道,只见内城门已经被用土袋大石塞得严严实实,城门缝隙处也用铅水封了,若要进城,或者从西门,或者从城头缒下这是他经过再三考虑后的决定,虽然如此一来,守兵就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境地,但是城内守兵不过三千人,相较于镇海军的兵力过于悬殊,出击也未必有很好的效果,他又下令在城墙东北角不容易被人主意的地方开了两个突门,用柴捆和碎土塞了,以备必要时万一之用李遇在城门上下巡视了一圈,觉得已经想到的都做得差不多了,可大战临前,心中还满是惴惴之意,不由得暗自自嘲,既然已经有了独守孤城的决心,此时再犹豫后悔,岂不是可笑之极
李遇下得城来,便有探子送来消息,说镇海军前锋已经拿下横林镇,他闻言不由微微一愣,虽然他预料到横林镇不可能抵抗多久,可镇海军进军的度也的确出了自己的预料,这般算来,坚持二十余日,等到江北的援兵上来的任务又沉重了几分李遇稍一思忖,便下令让军士民夫停止工作,好生休息,毕竟横林镇相距这边不过三十里路,攻城战随时可能爆发,这这个时候还把体力消耗在这种事情上,那就是蠢材了
横林镇,仅仅是两日功夫,这个武进城东面最近的要津就变了模样,那个小寨子的面积已经扩大了数倍倍,壕沟和土垒都得到了修缮,在城寨的四角上还修建了多个突出的角楼在寨中有千人驻守,他们的任务除了把守这个要地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任务——看护一旁的大牛棚,这里的河道地势较高,无论是开启闸门还是牵引船只都需要大量的畜力许多的民夫还在四周忙碌着,横林镇相距武进三十里,作为围城军的大营是远了点,作为存储转运物质的后营还是可以的,王佛儿这些年来读史书颇多,修养日深,历史上大军出征,胜利的时候固然势如破竹,稍遇到挫折就一败涂地不可收拾的情况实在不少,此番吕方将一大半的军队交在他手中,王佛儿固然行动迅捷,可另一方面却是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先留好了后路,唯恐有负重托
运河上的一条大船上冠盖云集,数十名大小将佐将并不狭小的船舱挤得满满当当,镇海军前营正在这里举行军议,不少人已经挣得面红耳赤,显然意见并不统一
“淮南军兵力本来就比我们少,又分兵两处,这是他们自寻死路,我军全力猛攻武进城,城破之后,剩下一处自然丧胆,便可不攻自破”
“将军此言谬矣,淮南军这般布置,乃是互为犄角之势,击其左则右援之,击其右则左援之,不如先以部分兵力将武进城围而不攻,以主力击破奔牛镇之守敌,便可径直进取润州兵贵神呀”
“你这是弄险,若是主力无法胜,那武进又留在后方,那岂不是进退不得,腹背受敌了?”
“废话,打仗哪有不冒险的,像你说的那般在武进城下慢慢啃,且不说在奔牛镇敌军的Sao扰下是否攻得下,就算攻下了,江北敌军也到了,又有何用?坐在屋檐下还有被风吹下来的瓦片打破头的,还不如留在越州整治你那田庄”
“你说什么?”被对手的话语激怒,主张先攻武进城的将佐猛的站了起来
镇海军成军的历史很短,吕方手下这些将佐年龄普遍都不大,自然修养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几个已经做到州郡长官的还注重一下自己身份,言行方面比较注意以外,其余那些早就吵得面红耳赤,若非顾及到这里是主帅的驻节所在,只怕连手都要动起来了
“咳”随着一声轻响,舱中突然静了下来,原来是坐在首座的王佛儿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他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方才舱中的争吵,转头对一旁的罗仁琼问道:“罗台州,你以为当如何行事呢?”
“末将以为当直取奔牛塘,镇海全军一共有殿前左右二厢,亲军六坊,主公将其中四坊还有湖、苏二州的州兵都交在了将军手中,若主公领后军到时,连润州都没进,我等如何有脸去见主公”罗仁琼显然主张跳过武进城,径直进攻奔牛镇,毕竟方才争吵的人有不少都是他的下属,若无他的首肯,他们又岂敢在这样的军议场所里这般说话
王佛儿点了点头,转头向右边的王许问道:“王将军以为如何呢?”
“主公将大军交在主帅手中为的是克敌制胜,兵法乃生死之所,岂可这般行侥幸之道,淮南名将云集,切不可掉以轻心”
王许与罗仁琼二人资历、官阶都差相仿佛,他们此时意见相左,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集中到王佛儿身上来了,显然此时就是做出决断的时候了王佛儿沉吟了片刻,起身走到身后悬挂的舆图面前,伸出右手在武进城四周划了个圆圈,厉声道:“传令下去,在武进城外修筑夹城”
奔牛镇,淮南军李简帐中,自从他与李遇在武进城中商定方略后,他便赶到奔牛镇,修筑壁垒,筑坝蓄水,以备镇海军来攻;同时大出侦骑,探察镇海军动向,好决定己方行止在他看来,最好镇海军就是停下脚步围攻武进城,这武进城虽小,但十分坚固,急促南下,只要拖够了二十天,自己肩膀上的担子就交给别人担了,可是当李简得知敌军正如他希望的一般在武进城外修筑长围,准备围攻的时候,他的心中并没有轻松下来,反而变得颇为复杂,李遇虽然先前和自己并非至交,可看到对方陷入九死一生的危局之中,心里还是有几分兔死狐悲的感觉
“将军,广陵那边来使者赶到”一声通报打断了李简的思绪,他提起精神,恢复了平日里那幅指挥若定的大将模样,沉声道:“快传上来”
不一会儿,一名信使进得帐来,跪下施礼后,双手呈上一封书信早有军吏转呈上来,李简拆开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意
“以平卢军节度使朱瑾为东南行营都统,节度江东诸军,领广陵大军来援”李简口中轻声重复着书信中的字句,胸中却好似有一股子邪火在翻腾,这几年来虽然淮南内乱不断,但是争夺者都是江淮人氏,也就是跟随杨行密起事的“淮南三十六英雄”中人,正如俗话中说的“Rou总是烂在锅里面”朱瑾虽然豪勇盖世,但他毕竟是北人,来投时候,淮南大局已定,以杨行密的胸怀,也只是高官厚禄,待遇优裕,可地盘兵权却是一概皆无此番徐温放着那么多老将不用,却将这人提出来节度诸军,分明是自外与江淮集团,准备借重此人来平衡压制江淮集团说实话,也许淮南诸将可以容忍他弑杀杨渥,但是绝对不可能容忍他伤害江淮集团的整体利益,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可能含糊
看到李简看罢书信后便在那里一声不吭,脸色变化复杂,那军吏只得低声咳嗽了一下,提醒李简信使还跪在地上李简这才醒悟了过来,随口道:“你也一路辛苦了,且先下去休息用饭,待会我便写了回执,一同带回去”
那信使赶紧谢恩起身,与军吏一同退下,此时帐中只剩下李简一人,只见他脸色Yin沉,在帐中来回踱步,越走越快,突然他大喝一声,拔出刀来,一刀将几案一角斩落在地
武进城,做好准备迎接最猛烈攻击的守兵,却惊诧的发现镇海军并没有趁着锐气立即发起攻击,反而在城外挖沟筑墙,修起长围来,显然敌方准备做持久计了守兵们都有听闻过吕方最擅长攻城,无论是施计还是硬攻,都有不少成绩,尤其是各种器械,是厉害得很所以这次李遇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城头上都修了很多碉堡布幔,防备对方弩炮的厉害,城墙根脚是准备了十几口大缸,让听力敏锐的盲人在一旁守候,防备敌方穴地攻城李遇此番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多消耗些敌军的血Rou锐气,为己方多换来几分胜机
镇海军的行动则让他十分诧异,毕竟拖延时间对自己为有利一开始他还下令守兵严加防备,莫要让对手钻了空子,可后来随着时间推移,看到镇海军的确是在修筑长围,守兵也逐渐松懈下来了,不再躲在壁垒、女墙后窥看,而是大着胆子探头细看,有几个嗓门大的还高声嘲笑正在挖土的敌兵
一个矮胖汉子跳上城碟,双手在嘴边拢出一个喇叭,对城下正在挖土的镇海军士卒高声喊道:“看你挖土的样子,倒是个好庄家把式,还是回去在田里使气力,在这里挖土可没粮食长得出来,若是丢了Xing命,家里的娘们可就便宜别人了”他话音刚落,身后的伙伴们高声大笑起来,几个促挟的还发出尖锐的口哨声,城头上笑闹成一片
城下修筑长围的镇海军士只能听到个大概,可就算听不清楚,看城头上那些淮南军士的模样,也不会是什么佳言不少镇海兵也大声骂还了过去,有几个Xing急的还开弓向城头射去,只是两边距离甚远,箭矢离得还有四五丈远便没了气力,落了下去,城头守兵见状是气盛,先前那个矮胖汉子是索Xing解下腰带,褪下犊角裤,露出胯下那*话儿对着城外小解起来,引得身后一边笑骂声,污言秽语杂成一片
镇海军这边见状是大怒,也高声怒骂起来,有的Xing急的是捡起身旁的土块石子向对面投掷,这自然不及城头,两边叫骂了一番,那矮胖汉子又想了个促挟主意来,他寻了根长索,将城头上缒了下来,先让左右噤声,自己高声喊道:“这里有根长索,你们镇海军中若当真有好汉子,便从这长索上爬上来,我等便说一句好汉子,否则还是滚回去戳牛屁股当田舍汉去,莫要使刀舞杖的,惹人耻笑”
镇海军那边稍微一静,便有人答道:“你当我们是傻子吗?城头上都是弓弩,乱箭下来便是个神仙来也没命了”
那矮胖汉子对左右同伴挤了挤眼睛,低声道:“反正无聊得很,且看我戏耍一下这帮蛮子”才高声应答道:“你们且放心,若有人加一刀一矢在爬索人身上的,我等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生儿则为人奴客,生女则为娼户”他声音洪亮,语音清晰,城上城下近千人都听得清楚当时古人还淳朴的很,深信举头三尺有神灵,这等毒誓发出来,一般人可无违背之心
镇海军那边争论了半响,跳出一个轻健汉子,跑到城下,抬头高声道:“你爷爷乃是休宁郝逊,尔等且记住了”说罢,他便抓起索尾,手脚用力便沿着绳索向城头爬去
这郝逊本就是休宁一带有名的角抵好手,身轻力大,不过呼吸间功夫便离城头不过丈许距离了,城外的镇海军士卒齐声助威,便好似看社戏一般突然间郝逊在空中一阵晃动,竟然连着半截断索跌落下来,围观的镇海军士发出一阵惊呼声
原来在郝逊眼看就要到城头时,城头那矮胖汉子便用刀将绳索割断了城下的镇海军士卒见敌方使诈,不由得纷纷破口大骂那矮胖汉子却不以为意,得意洋洋的站在城上高声道:“某家方才只是说不加一刀一箭在登城人的身上,我方才可曾有违誓言,尔等若是不敢再爬了便只管离去便是,何必多言?”说到这里,他做了个手势,城头上便又放了一段绳索下来
围观的镇海军士卒那边又传来一阵骂声,那矮胖汉子却毫不在意,一旁的同伴也是大声哄笑,他们本就无聊到了极点,好不容易找个机会耍弄一下敌兵,还不好好抓住机会可城头刚笑了两声,却突然静了下来,那矮胖汉子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只见方才跌在地上的那汉子爬起身来,不但没受伤,反而走到绳索末端,又重爬了上来,看动作比先前还轻捷三分
城头守兵见状不由得噤了声,城下的镇海兵也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惊扰了同伴,原来这郝逊乃是角抵世家,年龄尚幼时便打熬力气,淬炼筋骨,旁人这一下就算不跌断手足,也要岔了气,可他却好似没事人一般那矮胖汉子见状,不由得慌了神,也来不及等郝逊爬高了跌一个狠的,就伸手去割那绳索郝逊跌落在地,一个咕隆便爬起身来
那矮胖汉子让同伴放下绳索,高声喊道:“兀那汉子可还敢再爬?”声音随大,可却多了几分色厉内荏的感觉
“你敢放一百次,老爷就敢再爬一百次”郝逊一个箭步抓住绳索,便又爬了上来,动作较之方才又快了三分那矮胖汉子见状不由得大急,他暗想只有跌对方一个狠得方能吓住对方,却不先割绳索,准备待郝逊到了最高处再个,却没想到郝逊越爬越快,待到要割时却慌了手脚,两下没有割断绳索,反而被郝逊一把捞住,往城下一跃跌了下来,跌了个头破血流
看到郝逊这般豪勇,城上城下顿时喊声一片,只是城头守军是惊呼,城下的镇海军却是为同伴行为的赞美声郝逊爬起身来,走到那矮胖汉子身旁,一把揪了起来,笑问道:“我镇海军中可有好汉子?”
那矮胖汉子经这一跌,十成命早去了九成,被郝逊这一问,忙一叠声答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的做梦也未曾想到过天下间有这等好汉子”
郝逊闻言大笑,将其一把掼倒在地,抬头高声道:“可还有不服气的?”城头守兵也对其的勇气且敬且佩,哑然无声,郝逊这才随手将城下那两根断索捡了,回阵中去了
润州京口,江南运河的北口,背靠险峻的北固山,面朝浩荡的大江,与对岸的广陵城夹江而立。()自三国以来,一直都是长江中下游的重镇,古书有云“京口要地,去都邑密迩,自非宗室外戚,不得居之。”隋唐南北统一后虽然南北分立的形势不再,京口的战略地位稍有下降,但大运河的开通,江南的开发,其经济地位反而上升了不少,虽然无法和对岸的广陵相比,但也是舟舸无数,樯橹如林的景象,城中百姓不少都是依赖往来的船只商旅过活,城外的码头平日里人头攒动,便是到了深夜往往也不得停歇,仿佛不夜天一般。
今日的京口却是另外一幅景象,码头的船只更为密集,远远望去,水面上的桅杆船帆挤得满满当当,仿佛平地起了一座城镇,大江上更是有不少淮南水师战船巡逻,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平日里随便让人进出的码头区域也多了不少披甲持兵的军士巡逻看守,不少平日里靠在码头区域偷偷摸摸弄个三瓜两枣的闲汉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牵连到丢了Xing命。
随着一阵阵号子声,一条大船在小船的牵引和绳索的帮助下,好不容易靠上了栈桥,看到一切无恙松了口气的船长这才指挥着水手抛锚,固定好船只,放下跳板,待到一切停当之后,船的侧壁打开了来,顿时一股子Sao*味飘了出来,熏的在栈桥旁准备卸货的小工们一个踉跄。
“娘的,这船上都装的什么玩意呀,怎的都是这种味道,怕不是都馊了!”一个打着赤膊,在肩膀上撘了一块麻布当做垫肩的黑脸汉子掩鼻骂道。一旁的年龄稍大的却摇了摇头,道:“怕不是牲畜吧,听说镇海军打过来了,江北援兵一到,牲口车辆定然不少。”
“那感情好!”那赤膊汉子猛的一拍大腿:“巴不得都从江北带过来,也省得征发咱们的。”
“嗤!”那人笑了一声道:“你便做白日梦吧,江北带过来如何有原地征发方便?定然是军队太多,害怕光是征发江南的牲畜不够,才从江北带的,咱们的都跑不脱!”
那伙小工正吵得火热,船上探出一个脑袋,对着他们大声喊道:“跳板都放下来了,还不过来干活!都皮痒了吗?”
小工们被喝骂了,只得纷纷起身,沿着跳板上船去了,为首的那个就是那个赤膊汉子,刚进得船舱,双目还没有适应Yin暗的光线,便觉得脸上一阵湿*软,冷不丁被什么东西扫了一下,脸上满是黏黏*滑滑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吓得他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口中连喊:“见鬼了,白日见鬼了!”
他身后那些同伴见他连滚带爬跑了出来,好似撞了邪神一般,也纷纷掉头逃跑,这跳板上本就只有个把人宽,这般一挤,立刻有好几个人如下饺子一般落入水中,一时间场中热闹非凡,幸好这些小工都是江东子弟,水Xing烂熟,一会儿便都浮了上来,惴惴不安的看着那黑不隆冬的船舱门口。过了半响,舱内传来一阵声响,接着探出一个马头来。
“呸!曾二郎,这便是你家的鬼吗?”一个水中汉子看到马头,立刻就明白了方才事情原委,气得指着躺在跳板上的那光背汉子骂道。说来也是奇怪,方才那一番闹腾,落入水中的人有四五个,可偏生那始作俑者曾二郎却好生生的躺在跳板上,连点水星都没沾到。
“这个,这个!”曾二郎现在才明白方才将自己脸上弄得黏黏*糊糊,吓得自己连呼“白日见鬼”的就是这马儿,不禁又气又急,满脸通红。他也算是村中出众的汉子,今日却在一个畜生面前将脸面丢的干净,还不知道要被同来的乡党们笑上多久。想到这里,他爬起身来,伸手去牵那马儿的缰绳,却没想到那马儿颇为灵醒,偏头让开了对方的手掌,接着猛的一顶,便将那曾二郎送到水中与他那些同乡作伴去了。
朱瑾正在船楼上看着船队靠岸,听到岸边喧哗,便走到这边来细看,只见马夫正小心翼翼的将自己那匹坐骑牵下跳板。另外一边,小工们正鱼贯而入,将舱中的器械马甲搬下船来,举目望去,只见京口码头的数条栈道上,都停满了大船,一匹匹战马正沿着跳板上岸来,马儿们离开了摇摇晃晃的船舱,上得坚实的陆地,不由得发出阵阵嘶鸣,空气中弥漫着马匹的Sao臭味,整个码头区便好似一个巨大的马市一般。
“相公,这只怕是淮南,不,整个南方最强大的骑队了,您这番出手,定能将镇海军吕方小儿一鼓而平!”说话的汉子高鼻深目,头发卷曲,双目略带棕色,应该是有胡人血统,可口中腔调是再纯正也不过的洛下音,原来此人姓史名俨,他本是河东李克用麾下的骑将,当年朱温与朱瑄、朱瑾兄弟相争,激战数年后,形势日渐对朱氏兄弟不利,于是向身为朱温大敌的河东李克用求救。李克用便遣义子李承嗣,骁将史俨引五千骑相救,不久之后,魏博镇罗绍威归附朱温,河东与朱氏兄弟地盘隔绝,李、史二人也无法返回河东。不久朱温击破朱氏兄弟,生擒朱瑄,朱瑾出外打粮时,留守兖州的守将康怀英举城投降朱温大军,朱瑾不得已领残兵向南投奔杨行密去了,史俨也只得随朱瑾南下,并一直与其共同为杨行密效力,淮北之地平坦,车骑纵横,淮南军利于水战步卒,车骑非其所长,能够据有淮北之地,与朱瑾一同南下的那些骑兵起了很大的作用。
朱瑾矜持的笑了笑,并没有立即回答爱将的话,只是看着下面的部属下船,过了半响,他方才答道:“哪有这般容易的,我朱瑾铁骑纵横天下闻名,吕方又不是傻子,也会有所防备,我骑兵长枪虽利,他若是高墙深沟,避而不战,我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史俨点了点头,随即问道:“相公所言甚是,不过听说吕方此番是倾国而来,足有十万之众呀!说不定他会出营与我方野战。”
“他若是老老实实呆在壁垒后面,我倒也拿他没啥办法,若他敢与某家放对。”说到这里,朱瑾冷哼了一声,沉声道:“他吕方纵有百万之众,也未必挡得住某家长槊一击!”
曾二郎小心翼翼的下得跳板,将自己肩上的货物放到一旁的空地上,这些都是些马具、马甲什么的,一旁的督促干活的军士笑道:“这是你搬第五趟了吧,且到旁边去喝口水,歇口气,可千万别把东西掉到水中去了,那可就麻烦了!”
曾二郎赶紧唱了个肥诺,赶紧走到一旁的树荫下休息,同来的小工赶紧送来葫芦,他接过葫芦,一边喝水,一边用惊诧的目光看着几丈外的战马。这些高大强壮的牲畜一面打着响鼻,一面甩动尾巴驱赶着在他们身旁嗡嗡飞行的蚊蝇,几个马夫正小心翼翼的用马料袋套在它们的嘴上,给它们喂食。
“好高的畜生,怕不有五六尺高吧,和它们比起来,上次咱们在镇上看到的马简直就是头驴子。”一个年轻的小工咋舌道,江南之地本就少马,一般耕作都是用牛,连骡子都很少见,向朱瑾这等沙陀铁骑使用的高头战马,更是闻所未闻,也无怪他这个模样。
“这么大的畜生,可不要吃掉不少草料吧!一般庄户人家只怕都用不起的。”说话的是个已经成家的中年汉子,倒是想的多多了。
“吃得多,力气也大呀,我看就是百十亩地,这牲口两天也就耕完了。”那年轻的小工气哼哼的反驳道。
“百十亩地?你家才撑死也就二十亩桑田,十七亩口分田,用得着这么大的牲口吗?就算真的给了你,半年一年就把你家给吃穷了!”那中年汉子反驳的话语正中要害。气得那年轻的小工满脸通红,几乎要哭出来了。
曾二郎却完全没有听到同伴的打趣,眼前那马匹修长的脖子,强健的胸部,细长灵敏的四肢,都给他带来一种无言的吸引力,在他已经度过的二十多年生命中,还从来没有见过一种这么美丽的生灵。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引力所牵引,他站起身来,走到最近的一匹战马身边,伸手抚摸起那马匹背上的皮肤,在那缎子一般光滑的皮肤下面,强健的肌Rou就好像流水一般在滑动,给人一种无言的美感。
“兀那汉子,快让开,小心畜生踢你!”
一声断喝将曾二郎惊醒了过来,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名马夫怒气冲冲的跑了过来,一把将他推开,厉声道:“你不要命了,这马儿能乱摸的,它Xing子最烈的,若非主人,一后蹄将你踢死了也是白死!”
“小的不知,还请恕个!”曾二郎赶紧躬身赔罪,他看着那马夫正背对着他将饲料袋套在战马的嘴上,不由得好奇问道:“这喂马的是什么东西呀”
“炒熟的豆子,还有麦子,燕麦!”那马夫倒也不隐瞒,随口答道。
“什么?这不都是给人吃的东西,怎能拿来喂这牲口?咱们村子里就算是丰年里,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到麦子的。”
“那是自然,莫说是你们,就算是军中士卒,吃的只怕也比不上它们。”那马夫一边用刷子清理着战马的皮肤,一边笑道:“这可是上阵的战马,这马可能是天底下最娇贵的牲口了,喂多了要死,喂少了要死,喝水少了要死,喝水多了也要死,你现在亏待了它们,那上了阵可就亏待自己了。莫说是死了战马,就是掉了膘,依照军法,骑兵都要挨军棍,掉脑袋的!”
“什么?比士卒吃的还好”曾二郎艳羡的看着那口袋飞快的瘪了下去,他很明白那样一个脑袋大小的袋子到底可以装多少粮食,反正他在这里干上一天,也就能挣这么多麦子,可是这么多麦子却被一头牲口毫不在意的吃了下去,他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有几分酸楚,也有几分灼热。
武进城,随着时间的推移,镇海军的围城工事修筑的很快。工事主要由两条平行的壕沟和其间的矮墙,木栏组成。靠近武进城的那条壕沟相距城墙的距离大约就是弓弩的射程,将领们让一半的军队们披甲持兵警戒抵御城内突出的敌兵,剩下的一半军队和民夫开始动手干活,轮流用餐休息,在两天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武进城西面的壕沟,接着他们在壕沟底部ha上尖桩。接着镇海军开始在这条壕沟的后面不远处,面朝淮南援兵可能到来的方向又开始挖掘一条平行的壕沟,接着又挖两条壕沟,与上面两条壕沟相交,形成了一个大概的长方形,在需要出行的地方,则使用吊桥。在壕沟的内侧,军士们用挖掘壕沟而出的土筑成了一道约莫两米高的土墙,土墙底部的厚度大约是土墙高度的一半,在土墙上面则是木栅栏,在面朝城墙的方向,镇海军修筑了一座约为六米高的土台,在土台上又修建了一座四层高的木塔,在木塔上进攻一方可以轻而易举的观察武进城内的一切行动,王佛儿让全军轮流不停的工作,战斗,吃饭,终于在十二天内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完成了这一切后,王佛儿将约莫一万五千人的军队驻扎在这个要塞中,自己则率领着剩下的军队留在运河旁的老营,两者间用甬道相连。
战争就好像一只不详的乌鸦,将翅膀笼罩在武进城中每个人的头上,虽然镇海军还没有发起第一次猛攻,已经爆发的战斗只限于在空地上的前哨战,造成的伤亡很有限,但是城外那一天天成型的壕沟、矮墙就像一条绞索在城中每个人的脖子上收紧,这种感觉可并不好受。守兵们很明白,相较于短促的野战,旷日持久的攻城战所造成的伤亡和心理压力要大得多,所以一旦破城之后,攻方对于城中的士兵和百姓往往会施以残酷的屠杀,以发泄和复仇,所以除非他们在流血之前就放下武器,否则最后必然被血泊所淹没。这种看着毁灭正在日益靠近的感觉,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的确非常不好受,城中的人们就带着这样一种惶恐的感觉看着城外的镇海军。
这天,城内的守兵突然西门外的敌军要塞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动静,就好像迁徙前的蜂巢一般。一开始守兵还以为敌方即将发起猛攻,如临大敌的准备了半响,却发现镇海军并没有进攻的迹象,倒好似在迎接什么贵宾一般,在确定了这一点后,西门的守将让军士们下城歇息,只留下部分人留在城头监视敌方的动向。
淮南军的守将没有猜错,他们对面的镇海军的确正在迎接最高统帅,两浙的主人,吴越王,镇海、淮南两镇节度朱温封的吕方,从湖州出发后,经过近半个多月的行军,吕方统领的后军终于在武进城下与王佛儿的前军会师了。
“佛儿,这些日子你在这武进城下倒也没闲着呀!”吕方站在木塔上,手指在木栏杆上轻轻敲动,远处的武进城内的动静历历在目,便好似一幅图画。
王佛儿脸色如水,看不出喜怒,说了句不敢,便束手站到一旁去了。
吕方转过身来,指着下方巨大的工事,问道:“我将手中一大半的军队都交到你的手中,为的是讨平江东三州,可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挖土的。”
吕方的语音虽然不大,但木楼上其余几人也听得清楚,陈五、高奉天等人带也还罢了,先前反对先攻武进的罗仁琼却是心中暗喜。王佛儿却还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模样,沉声答道:“正是因为主公将大权交在末将手中,末将才这般做,因为这样是最好的选择。”
“哦?你且说来听听。”吕方眉头微皱,强压下心中的不快,此次出兵可以说是一场豪赌,他已经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部压了上去,若是赢了自然是实力大涨,在南方绝对是第一,就算接下来一统天下也不是不可能;可若是输了就算没有身死国灭也差的不远了。依他事先的预料,两军会师时,不说已经打到宣州,武进城至少应该差不多了,可等他到了的时候,才发现王佛儿居然在这里挖了十来天的土,自然心中颇为恼火。
“兵法有云,致人而不至于人。末将以为我军若长驱直入,淮南军必定节节抵抗,消耗我方锐气,然后选择一有利之地与我方决战,与其这般,不如先引敌方援兵,将其一举击破,然后再趁胜追击更为有利。这十余日来,我修筑营垒,深具根本之地。此地相距运河不过四里路程,打算以甬道相连,交锋之时,我方水师强盛,以舟船行粮,士卒无饥馁之忧,百姓无转运之苦,与淮南贼交锋,有利则进,无利则守,定然能一举破敌。”
王佛儿说完他的想法,木塔上静了下来。众人都是身居高位的,立刻就明白了王佛儿的方略。古时交通工具落后,运送补给的时候,往往大部分粮食都被民夫和牲畜消耗掉了,只有很少一部分才能够运到前线来,相比起车辆和人力,水运的成本就要低很多,所以古时大股军队的运动往往都要依赖水道运输。而王佛儿的想法就是先围武进城而不攻,先修筑完备的阵地,引诱敌军援兵前来决战,由于镇海军的营垒相距运河河道只有五里路,还有甬道相通,运送粮食的成本很低,又有坚固的壁垒用来防守,在未来的决战中就处于相当有利的地位。可是这一切必须建立在两个前提的基础上:一、在必要时能够迅速攻下武进城,否则决战时镇海军就会陷入两面受敌的窘境。二、淮南援兵主力会老老实实的前来此地决战,而不是在后方看热闹,这一点王佛儿想到了吗?
“王都统,你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这武进城那么容易拿下来?淮南兵就这么老老实实的过来?”罗仁琼第一个打破了静默,他早就对王佛儿的方略不满,趁着吕方赶到,自然要说出来。
“徐温得位不久,威信未孚,若亲自领兵出外,必然力求速战,以免后方广陵生变;若遣大将出外,则会害怕有人效法灌婴、周勃故事,反戈一击,也会催促其速战。至于武进城。”说到这里。王佛儿看了吕方一眼,沉声道:“想必大王此次将‘那物件’带来了,有了那东西摧城拔寨不过等闲事耳,拿下武进城又有何难?”
听到王佛儿提到‘那物件’,木楼上除了高奉天、陈五两人露出了了然之色,其他人都一副懵然模样,一下子目光都集聚到吕方脸上,只见吕方摇头叹道:“不错,不过我本来还打算留到攻宣州、广陵时候用的,想不到你连‘它’的主意都打到了!”
“末将以为此战若大获全胜,江东三州便是土崩瓦解,就算广陵那边也必生变化,徐温既无威信,又无资历,所持不过广陵亲军,再挟杨隆演以令外镇。此番援兵定然是淮南亲军无异,若此军倾覆,徐温又如何能独存?京口与广陵不过一水之隔,一跃可过,又何必留到那时候用呢?”
吕方闻言,皱眉思忖起来,显然在权衡王佛儿话语利弊,良久之后,摇头叹道:“你所言甚是,也罢,你都统前营,我驻节老营,为掎角之势,以待敌军吧!”
奔牛镇,李简端坐在帅帐之中,察看着几案上的书信。这几日来,随着各处情报的汇集,战局的大体情况已经颇为明晰。正如自己先前所预料的,镇海军的主要进攻方向是京口、瓜州两大渡口所在的润州,虽然宣州方向镇海军的活动也十分频繁,但已经可以判定那不过是吸引自己注意力的游军罢了,唯一可惜的是,由于饶州方向的镇海军的参与,本来在象牙潭一战后已经底定的江西战局,又重新变得复杂了起来,危全讽虽然被擒,但是其弟危仔倡自称接任其兄长的镇南军节度使之位,一面积极抵御淮南军的进攻,一时间派出使者与其余江西诸州联络,虽然还无法翻过局面来,可周本所统领的那七千精兵和舟师也无法脱身,至于镇海军主力所在的武进城,好像是台风眼中一般,反而极为平静,据派出的探马报告,镇海军只是修筑壁垒,建造房屋,一副打算以长围困死城中守兵的模样。李简自然知道城中的粮食足够守军食用一年,困是困不死的,反正两军实力悬殊,徐温也只是要求他拖到援兵赶到后再做勾当,他又何必去冒风险和占优势的敌军交锋呢?只是一想到等到援兵到后,自己就要位居朱瑾那北人之下,听人指挥,当真是不爽之极。
当真是讨厌什么就来什么,正当李简在帐中烦闷的时候,便有亲军进来通报,说朱瑾所统领的援兵先锋已经离后营不远了。依照礼仪,李简必须戎装出迎,可一想到这,他心中就满是怨气。良久之后,方才起身披甲出迎。
营外,朱瑾在一队沙陀骑士的簇拥下,立在一处小丘上,正打量着淮南军军营的布置,只见淮南军营地分布在河道两旁几处高地上,河道上修建了一座浮桥,既可以沟通两岸的军队,又可以封锁河道,营外数百步内草木都被清理干净,以扫清射界,营内箭楼、壁垒林立,几个营门内道路通畅,显然是为反击所准备的。整个营地既考虑了兵卒的取水、交通、放牧,又相互掩护,深合孙吴之法。看到这里,朱瑾不禁暗自颔,杨行密纵横两淮所向披靡果然并非幸致,这李简在那批旧将名声不显,不过是第二流的人物,可看其立营布阵,极有章法,绝非等闲之辈。
朱瑾正察看间,只见营门出得一队人马来,为的那人身穿绯色官袍,头顶丝绢纀头,看服色应该便是李简,正快步向自己这边行来。朱瑾见状,立刻下得马来,整理冠服,上前相迎,他这些年来在淮上与这些淮南本土武将打了不少交道,对方对于自己的看法自然是心知肚明,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和李简等人搞好关系,好打赢吕方。
“朱相公远道而来,末将相迎来迟,还请恕罪!”李简离朱瑾还有丈许远,便敛衽下拜道,从表面上礼数绝对是尽到了。
“李都统何必如此,折煞朱某了!”朱瑾不待李简拜下去,便抢上前来搀扶住了对方,把住对方的右臂,并肩而行,用一种十分亲热熟稔的口吻笑道:“久李兄是淮南有数的好汉,当年王茂章有不臣之意,李兄将兵从广陵至宣州不过三日,消逆谋于无形。朱某平生最喜欢的便是好汉子,李兄这若是拜下去,莫不是要朱某还拜回去?”
“不敢,不敢!”李简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原来这平定王茂章叛乱的旧事虽然是他所为,可李简本人却并不以此为荣,毕竟从后来的迹象来看,王茂章并无反叛的任何迹象,最多是不满杨渥的倒行逆施而已,这种情绪在淮南诸将十分普遍,李简也不例外。
李简此时心的情绪,朱瑾也没有察觉,自顾与对方把臂而行,一同进得营来,到得帐前,李简拉后半步,强笑道:“相公请先进,末将立刻令属下更换仪仗,换上相公的旗号!”
“不必了!”
李简闻言诧异道:“岂可如此,相公位在李某之右,依照军律,营立刻须得换上您的节旗,也好让全军士卒知晓,激励士气呀!”
“不必了!“朱瑾矜持的笑了笑:“若是换旗,彼军也就知道了。天下人都知道朱某善将骑,镇海军此番对武进围而不攻,就是想围城打援,一举将援兵尽数击破,再进取江东三州,乃至渡江,吕方小儿的盘算,某家岂不知晓。我这次就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尝尝沙陀铁骑的厉害!”
镇海军大营帅帐之,侦骑跪伏在地上高声禀告道:“奔牛塘那边丹阳方向有大军移动,应该是江北援兵到了。”
侦骑的话音刚落,帅帐立刻升起一股嘈杂的声响,两厢的将佐脸上个个露出了兴奋的神情,这几日来,王佛儿只是让士卒休整,再就是督促民夫做些工事的稍微工作,可对尽在咫尺的武进城却好似没看见一般,连根毫毛都不动,这让这些将佐们颇为不满,毕竟他们这些武人若想要功名利禄,最快途径就是从马上取,这武进城如今已经被镇海军四面环围,兵力又在十倍之上,各种器械齐全,在这些将佐眼里简直就是口的美食,早就看的眼红了,只是被王佛儿给压住了没有办法。几个机灵的便跑到吕方那边去,想要从这边大开口子,可吕方却每日在帐高卧,概不见客,一副放权不管的样子,让众人好不气闷。
“援兵有多少,有多少骑兵,多少步兵?敌营旗帜可有变化?”坐在主将位置的王佛儿问道
“禀告都统,淮南贼的游骑、前哨颇多,小人无法靠近,只能看到敌军行列前后有六七里,约有四万左右,至于步骑多少,小人不知。敌营主将旗帜也无变化,还是‘李’字大旗。”
“四万?”王佛儿沉吟了片刻,做了个让其退下的手势,四万这个数字十分惊人,看来广陵那边也是倾其所有了,虽然淮南军不是不可能再拿出更多的兵力来,但那是建立在削弱其他方向防御的前提下的,以徐温这么脆弱的统治基础,是很难在短时间抽出更多的兵力到这个方向来的,当得知淮南军依照自己计划的那样行事,王佛儿心先是一阵兴奋,旋即又紧张了起来。
“王都统,淮南贼的援兵也到了,总该可以攻城了吧!”罗仁琼第一个起身问道,其余人看到有人开了头,也纷纷起身,请求让自己为先锋。
王佛儿沉声道:“大王面前,列位仔细失仪!”这才回头对坐在他侧后方的吕方问道:“如何行止,请大王示下?”
“既然我已经委你以全权,你便只管行事,不必再来问我!”吕方笑道,这几日来他反复思量,觉得王佛儿的计划虽然粗看起来有些冒险,但细想起来却并非如此,毕竟有壁垒为依托,补给又有保证,武进城就那么点大,里面塞满了人也有限得很,只要留些团结兵在壁垒后面监视就够了,怎么算也是胜算较多。两军对垒,最忌讳的就是事权不一,既然这方略最佳的执行人就是作为提出者的王佛儿,那么就应该尽可能的维护他的威信,争取打赢这决定xing的一仗。
王佛儿点了点头,对吕方拱手为礼,沉声道:“那末将就放肆了!”这才转过身来,对众将沉声道:“众将听令,此番便是决战之时,淮南枢精锐尽在此处,若能将其一举击破,大江以南便可传檄而定,列位都是主公股肱之臣,定要全力死战,若是有临阵退缩的,军法便是为汝等所设。”
众人齐声应道:“我等定全力死战,宁死于阵前,勿死于军法。”
王佛儿点了点头,开始走到身后悬挂的大幅舆图面前,开始指点着舆图开始分配诸将任务,先他让罗仁琼统领本部和殿前神机营开始围攻武进城,先佯攻,务必使声势浩大,迫使淮南援兵前来,待到援兵到后,则用团结兵等战斗力较弱的辅兵利用长围困住城守兵,用主力击垮援军。王佛儿分配完毕后,转身对吕方拱手道:“大王可还有何训示的?”
吕方矜持的站起身来,这次他并没有与其他将佐一般身披甲胄,而是穿着一件紫色圆领袍服,身旁的矮几上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是吕润xing。吕润xing竭力屏住呼吸,做出一副镇静自若的模样,用一种崇敬的目光看着父亲高大的背影,
“明日之战,全凭王都统指挥,本王也要亲自督战,汝等都是我的股肱之臣,有的从淮上时便跟随我了,也从未曾让我失望过,不过。”说道这里,吕方停顿了一下,从腰间解下佩刀,递给王佛儿,沉声道:“这次尔等在你麾下,若有作战不力,临阵畏缩的,就是我吕方的亲族人,你也一刀杀了便是,绝不姑息。”
吕方的行动让帐顿时静了下来,王佛儿躬身双手接过佩刀,转递给一旁的亲卫收好,众将的目光禁不住聚集在吕方那把没有什么装饰的配刀上,使用了多年的刀柄已经被手掌磨得有些油光亮了,这柄看上去很平常的佩刀此时却好似多了一种摄人的魔力,让帐每个人的目光都离不开它。
“臣自当尽心竭力,摧破吴贼,不负主公厚恩!”王佛儿对吕方躬身道。
“尽心竭力,摧破吴贼!”帐众将齐声道,数十个浑厚的男声汇成一片,仿佛要将这帐顶冲破了一般。
战马的铁蹄踏在道上,溅起了一阵阵尘土,道路两旁灌木和乔木的枝叶,打在骑士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口。那骑士却恍若未觉一般,竭力压低身体,以减少风阻,全力催促胯下的坐骑,远远望去,便好似一支飞箭向镇海军大营飞去。
“什么人,快快下马接受盘检!”道旁拒马后的淮南军哨兵高声喝令道,身后受惊的同伴已经拉紧了弓弦,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那骑士没有回答,从腰间摸索了片刻,取出一面小旗迎风一展,旗面上一只朱雀在飘荡的旗面上仿佛要活了一般。哨兵眼尖的已经看清,赶紧喊道:“是游骑探子,快把拒马搬开!”说着就开始搬拦在道上的拒马。可那骑来势却半点不减,眼看就要撞上来了,哨兵们赶紧四散逃开,免得被撞上了白白丢了xing命。只见那骑士猛的一夹马腹,手上用力一提马缰,那坐骑便从拒马上一跃而飞,落地后飞驰而去,只留下满地烟尘,道旁的守兵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那远去的骑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呸!”一人将满口的灰尘吐了出去,咋舌道:“好俊的骑术,老子吃了快十年饷了,这等骑士还是头一回见着,看来这一会镇海贼要吃大亏了。”
“谁说不是呢?”一旁的同伴附和道:“那帮子船上的蛮子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可得让他们吃次大亏,长点记xing了。”
那骑士越过拒马,在马屁股上又用力抽打了两下,那马儿吃痛,跑的更是力,宛如一支离弦的利箭,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到了大营门前,马上骑士双腕力,猛的一提缰绳,胯下坐骑倔强的腾跳着、旋转着,用后腿直立起来,打着响鼻,愤怒的嘶鸣,可还是没有将骑士从马背上颠落下来。终于战马平息了下来,骑士从马上跳了下来,将缰绳丢给身后赶过来的哨兵,厉声道:“带它下去,先遛一遛,把汗擦干,再饮马,在马料里掺一半麦子!”说罢便快步向营内走去。
帅帐里,朱瑾坐在座上,李简坐在稍稍偏右的位置,正面对着眼前的舆图前写画着什么,这时外间传来一声通报:“史将军到!”
“终于回来了!”朱瑾猛的站了起来,其实他心打的主意倒是和对面的王佛儿不谋而合,都想通过一场决定xing的会战将眼前敌军的主力击破,接着起迅猛的追击,一举取得整个战争的胜利,但镇海军经过近半个月时间的经营,围绕武进城修筑了长围,隔绝了城内守兵和援兵的联系,并且有大量的哨探前出,朱瑾对敌军的详情并不了解,身为他手下头号骑将的史俨便自高奋勇,亲自出马去了解敌军详情,总算得了消息回来。
“朱相公,李都统,镇海军营垒坚固,长围也已经筑成,影影绰绰足足有十余里长,一时间也很难判断总共有多少兵力,不过四五万战兵是有的!”史俨往口里灌水,一面说道,汗水将他的卷曲的头和两鬓的虬髯连在一起,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他那两只闪闪光的栗色眸子:“不过看他们的营垒布置看,营帐间距很小,骑兵应该不多,最多不过两三千骑,倒是不足为虑!”说到这里,史俨便走到舆图旁,伸出手指在比划着叙说起吕方的营垒布置来。
“两三千骑,和我估算的差不多!”朱瑾点头道,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他与吕方也是老相识了,对其治军用兵的本事也有了解,此番渡江东来,手最大的凭借就是那近万骑精兵,毕竟两军阵前对垒,骑兵占优势的一方占有巨大的便宜,有利则可以追击扩大胜利,不利则可以逆袭挽回局势,一支强大的骑兵在善于指挥的将领手,在冷兵器时代所能挥的作用无论如何估量也不过高。而对于指挥骑兵的能力,朱瑾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史俨都是有着充足的自信,他习惯xing的摩擦了一下手掌,笑道:“既然如此,现在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尽可能快的将吕方那厮引出营来,在一个有利的战场上野战了,否则时间久了,让那厮知晓我军有这么多骑兵,他躲在营不出来,那就麻烦了!”
史俨喝完了水,听到朱瑾的话,脸颊肌Ru一阵抽搐,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道:“不错,是要尽快野战,否则只怕武进城便守不住了。”
一旁方才一直没吭声的李简闻言亢声道:“守不住了?这怎么可能,那武进城是武忠先王所筑,虽然不大,但十分坚固,城守兵粮秣也充足的很,少说也可坚持三五个月,前些天贼军只是修筑长围,并未攻城,如何这么快就攻破了。”
史俨冷声道:“我今日察看敌营状况完毕后,突然听到武进城那边传来阵阵雷声,我本以为是要下雨了,可天上却连半点云彩都没有,后来贼军营突然传来一阵“城破了,城破了”欢呼声,我大吃了一惊,又不敢靠的太近,被伏弩所伤,只得冒险绕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土丘上看个究竟,你们知道我看到什么了?”
朱瑾李简对视了一眼,一起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镇海贼军的阵地上射出团团火光,向城头飞去,所到之处火光四起,房屋倒塌,耳边传来阵阵雷声,虽然白日当空,我当时却觉得宛如地狱一般。wwwuucom看小说就到~”史俨低声道,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庞此时却变得灰白,显然回忆那时的情景让他感觉糟糕透了。
“火光?雷声?史将军你莫不是搞错了?”李简盯着史俨的眼睛,试图从找出疯狂的迹象,可是对方的眸子虽然满是不敢相信的眼神,但很明显神志正常。
相比于李简,朱瑾对史俨要了解得多,他很清楚这个沙陀汉子的神经到底有多坚韧,相比于当年在原和朱温那毁灭xing战争,南方的军阀混战不过就是村落间争夺水源的械斗罢了,他并不认为这种程度的战争会对史俨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应该是那个“素有巧思”的吕方又制造出了一种新的攻城器械,既然如此,自己就应该迫使对方更快的接受野战了,想到这里,朱瑾沉声道:“来人,召集诸将军议。”
武进城下,镇海军修筑的长围上伸出了数条长壕,长壕呈“之字形”指向守军城墙,就好像几只牛角指向城墙,在这几个牛角的尖端,数十名镇海军士卒正忙乱的用带着长柄的羊毛刷子清理青铜臼炮的内膛,准备下一次的射,整个壕沟内部烟雾弥漫,满是黑火药燃烧后的臭味和醋酸蒸后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让人闻之于呕。
“刷好了没有?”炮长的声音传了过来,由于过于兴奋,他自己也没有现声音已经嘶哑了。经过数次轰击之后,城头的工事和守兵几乎被一扫而空,重达两百斤的石弹的高落下可以将一切障碍物击得粉碎,飞溅的碎片将剩下的幸存者也打倒在地,除了远处零星飞过来的箭矢,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他们继续射击了。
“好了!”清理兵迅的从炮膛抽出羊毛刷,确认上面几乎已经没有碎布片和黑色的火药残渣后,大声回答道。他话音刚刚落地,随着炮长的复位号令,十几个赤膊大汉便费力的将臼炮推到指定的位置。接着炮手就先从炮口放入药包,从炮门c入药线,确认无误后,才从炮口放入一颗石弹,最后在炮长的号令下点燃了引信。随着一声巨响,臼炮好似被一个无形的巨人猛的向后踢了一脚,向后猛的一跃,同时指着斜上方的炮口出射出了一团火光,几个眼力好的士卒可以看到那沉重的弹丸好似没有重量一般飞射出去,接着就听到不远处的城头上传来可怕的建筑物的崩塌声,接着烟雾弥漫的对面便传来一阵绝望的呼喊声。
“快清理炮膛!”炮长厉声喊道,他挥舞着胳膊,驱赶着手下去清理炮膛,初次使用火器的兴奋将极度的疲惫从他的身体驱赶出去了,随着眼前火药烟雾的散开,一副凄惨的景象出现在他的眼前:镇海军的西城门的一段城墙已经崩塌了半边,倒塌下来的半截城墙摔成碎片,散落在地,形成了一个斜坡,镇海军的士卒可以通过这个斜坡冲进城去,现在这些炮兵们总算知晓刚才城的绝望喊声是为什么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干活?”炮长转过身来,却看到本来应该忙成一团的手下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情景,显然他们对于自己惊人的战果还有些不适应。他们挥舞锄头的时间比挥舞刀剑的时间还多,城头的箭矢对这些活动在“之字形”壕沟底部的敌人几乎无效,近两个时辰的奋战后,他们最惨重的损失是一个士卒不小心被滚落的石弹砸断了小腿,可战果却是如此大巨大,扫清了城头的守兵,还打开了城墙的缺口,这一切是真的吗?几乎每一个人的脑海里都闪烁着这样一个问题。
“快干活,快干活!”炮长挥舞着手当做指挥棒用的短矛,驱赶着部属继续工作,在这些人最兴奋的就要属他了。吕方经过这几年来的苦心经营,总算逐渐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制造了近二十门臼炮,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了自己第一个火器部队——殿前司神机营,并训练出了一批炮手。臼炮是一种体型短粗,高弧线弹道的火炮,由于炮管短粗,所以对于金属铸造技术还很落后的吕方来说,制作难度很低,而且由于弹道弧度高,所以就射击死角小,所以吕方专门采用了先通过“之字形”壕沟靠近城墙,然后用高仰角射大重量石弹,利用重力加度摧毁城墙和杀伤守兵,从现在来看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效果。
“快清洗干净炮膛,把缺口再扩大些,好让先登的弟兄们破城。”炮长一面得意洋洋的用短矛矛杆敲打着手下的背脊,一面继续喊道:“其实这先登的功劳应该给咱们的,若无咱们打开口子,他们还不知道要填多少条人命进去呢?”
正当那炮长踌躇满志的盘算着自己应该获得多少恩赏的时候,一旁正在忙着搬运炮弹的士卒突然出尖锐的惨叫声,只见十几条黑影从侧面猛扑了下来,原来城的淮南兵眼看抵挡不住那神秘的武器,便派出一小支敢死队从突门出来,想要破坏掉那武器,正好臼炮射击散出的火药白烟遮掩了后面守兵和炮兵们的视线,直到他们冲到壕沟前才被现。激烈而又短促的战斗立刻在壕沟爆起来,由于壕沟地势狭窄,不要说结阵而战,就算连长矛这等长兵器都用不上,很多人干脆就扭打成一团,用牙齿和指甲攻击敌人,惨叫声和怒骂声立刻充斥了壕沟这狭小的空间。
炮长惊恐的看着自己四周,敌军的敢死队虽然人数不多,但突然Xing和决死的精神弥补了这一点。为了节约兵力,镇海军的炮队中除了炮长和少数几个骨干外,剩下的全都是没有上过阵的新兵,主要训练的科目也是搬运弹丸和瞄准射击,突然遇到敌军精锐的敢死突袭,很快就被压倒了,眼看淮南军的敢死队就要冲到炮长面前了。
“不行,决不能让这些家伙把火炮抢走!”炮长转过身来,抄起一把丢在地上的斧头,猛的一下劈在炮车的轮子上,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木质的轮辐在他有力的劈砍下碎裂开来,失去了一只车轮的炮车在臼炮的重压下翻倒下来,深深地陷入泥土中,炮长确认了臼炮再也无法用人力移动之后,转过身大吼一声挥舞这斧头向敌兵冲去。
禾虎费力的从敌人的身体上爬了起来,这个顽强的敌人的手脚无力的摊开来,一柄斧头丢在一旁,鲜血正汩汩的从他脖子上的伤口涌了出来,生命的神采正从双眼中消失。禾虎出神的看了一会眼前这个正在死去的敌人,不禁觉得一阵恍惚,方才的突袭顺利的让他自己都觉得吓了一跳,这些操纵奇怪武器的敌军士卒Rou搏战的能力出奇的差,几乎是一触即溃,倒是头目模样的敌人倒是个好汉子,只剩一个还死战不退,用斧头劈倒了两人,最后被自己扑倒在地,用匕首刺死。
“都头,这铁家伙沉的厉害,轮子又被那厮砍坏了,搬不动呀!”
部属的报告声将禾虎从思绪中惊醒了过来,他转过身来,仔细的打量起那奇怪的武器来,只见这武器看上去就好像给谷物去皮的石臼,只不过从散发出的金属光泽来看应该是用铜铁铸造而成,这武器歪倒在地上,沉重的躯体已经有一小部分陷入松软的泥土中,一旁歪着一辆大车,应该是用来搬运这武器的,不过已经有一只轮子被劈开了,想必是敌兵看到抵挡不住,就故意破坏了车辆,好让敌兵无法搬运。
“都头,该如何处置这玩意呀?烟雾就要散开了,镇海贼就快要上来了!”一旁的兵卒急声道。方才臼炮连续射击产生的火药烟雾遮蔽了守军敢死队的行动,加上为了躲避城头的弓弩射击,臼炮阵地是在壕沟中的,后方的镇海军一时间还没有发现自己的臼炮阵地已经被敌军夺取了,但是随着射击停止,烟雾散去,镇海军很快就会发现这一切,如果不赶快将这铁家伙毁坏或者搬回城中,自己这次冒死出击所冒的危险就完全白费了。
禾虎的目光扫过四周,地面上散落着十几只木桶,两只倾覆的木桶中倒出大量黑色粉末,再就是一些铁质或者石质的弹丸,他失望的摇了摇头,敌人没有留下备用的车轮,没有车辆,光有驼畜,想要搬运如此沉重的物体是不可能的。剩下的选择只有一个了,他走到炮长的尸体身旁,捡起铁斧,回到臼炮旁,猛的抡起铁斧,向臼炮猛劈下去,随着一声巨响,溅起了无数火星,落在地上的黑色粉末上,星火之间,壕沟底部爆出一声巨响,禾虎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的一推,飞了出去,接着就人事不省了。
罗仁琼站在木塔上,整个战场乃至武进城中的战况一览无余,作为一名参加了最高军议的高级将领,他很清楚攻城战不过是引诱淮南援军出战的前奏,此时他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既有被派到次要战场的愤懑,又有攻城十分顺利,即将拿下出兵以来第一个重要城邑的踌躇满志,他打定主意,要尽快在城墙上打开缺口,等到淮南援军一出动,就立刻拿下武进城,让主公看看镇海军中不只有陈璋、陈五、王佛儿,他罗仁琼也是不逊于他们的武将。
正当罗仁琼在木塔上盘算的时候,下方的一处臼炮阵地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巨响,人体和各种碎片就好像小孩的玩具一般从壕沟里飞射出来,散落在一个大约直径足有七八丈的圆圈内,方才还像沸水一般的战场一下子静了下来,无论是城头的守兵还是长围后准备登城镇海兵都被火药的恐怖威力给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罗仁琼刚从惊诧中恢复过来,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就让他暴怒起来,一旁的亲兵赶紧前往打听,不一会儿便有人回报,说是臼炮阵地遭到守兵敢死突袭,激战中误点着了火药。
罗仁琼冷哼了一声,问道:“炮长呢?臼炮可还完好呢?”
“炮长砍坏车轮后,临战战死,经过探察,臼炮上面有几处裂纹。”那亲兵偷偷抬头看了看罗仁琼如同铁锅一般的黑脸,小心接着说道:“神机营中的老炮手说若是要再用只怕就要炸膛了。”
罗仁琼在木塔上来回踱步,突然停住脚步,厉声道:“炮长临阵斗死,依律赏功一转,加勋田五亩,钱五十贯,米三十石。其余战死的也是赏功一转,赏赐减半。”说到这里,罗仁琼声音突然转冷:“若有逃回者,一律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妻子没入官府为奴。”
随着罗仁琼的命令被亲兵传达下去,不远处的营寨门口的空地上传来一阵哭喊哀求声,这些是那些即将被行刑神机营逃兵的动静,很快就有二十多枚血淋淋的首级被悬挂在辕门外的木桩上,一直到三日后才会被收回埋葬。罗仁琼站在木塔上看着正在进行的这一切,当看到最后一枚首级被砍了下来,方才转过身来,下令道:“在每门臼炮处就增派三十名精兵,从我的亲兵队抽,不用披甲,用短兵,告诉他们,若是再损失一门炮,他们就别想要脑袋了。”
江南运河,又称江南河、浙西运河,为京杭运河的南段。北起江苏镇江,绕太湖东岸达江苏苏州,南至浙江杭州,乃是江南众多运河塘湖的主干道,此番吕方起倾国之兵,来讨伐淮南,这条运河就成为了镇海十万大军的生命主动脉,六丈余宽的河道上,大小漕船络绎不绝,每隔二十里便设立一处邸阁,用来转运粮食或者船只夜间停泊休息,邸阁有围墙环绕,围墙内还有箭楼,其中有团结兵驻守,若是遭到盗匪或者敌兵突袭,只需点燃烽火,就有最近的驻军来支援,到了夜里,从空中看下去,可以看到蜿蜒的江南运河上有着数十个灯火通明的点,宛如一条珍珠项链。
吴浒垒,位于横林镇以东八里,是江南运河上数十个邸阁中一个,自从镇海军在武进城下会师之后,和其他大部分邸阁一样,就变得更加繁忙了,近十万人每天所消耗的物质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一队队的船只几乎是毫不停歇的往返于各个邸阁之间,将粮食、布匹、武器向武进城旁的老营输送,然后再通过甬道,运到大营中。船只的修理,物质的转运,几乎要把邸阁的书吏忙得脚不沾地,所幸的是这些天来,附近倒没有出现淮南军的活动的迹象,到了夜里,与运河相通的吴浒停了百余条漕船,将岸边停的满满当当,如果不是邸阁上背弓持矛的团结兵巡逻,倒是一副商旅繁盛的太平景象。
已经是三更时分,正是巡夜人最困倦的时候,站在箭楼上的云谷竭力睁大自己的眼睛,可是眼皮还是像灌了铅一般,不住的向下沉。云刚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强自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找个避风的角落眯会儿,突然他的眼角出现了一处火光,云谷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重新看了过去,好一会儿他才确定这并非是自己眼花,岸边的一条漕船已经被点着了,而且火光正在不断增加,从增加的速度判断,可以排除无意中失火的可能,而且借着火光,可以看到岸边影影绰绰的人影,答案就明显了。
“敌袭!敌袭!”随着云谷凄厉的喊声,还有响亮的铜锣声。云谷在听到箭楼下急促的脚步声后,便丢下铜锣,拿起火把,准备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烽火。正当此时,云谷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声,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觉得肩上好似被人猛地推了一把,猛的一下撞到身后的木柱上,此时,他才感觉的肩上一阵撕裂的剧痛。
云谷在痛处摸了一把,手指立刻触到还在摇晃的箭杆,知道自己中箭了,刚要挣扎着起身,却只觉得肩膀上一阵剧痛,却是动弹不得,原来方才那一箭来势力极猛,竟然将他肩膀射透了,去势未衰,钉在身后的木柱上。他忍住剧痛,从腰间拔出佩刀,摸索着一咬牙将背后透出的箭杆砍断,爬起身来,点燃了烽火,那烽火乃是用浸透了清油的干柴堆成,一沾火便着了起来,火头冲上丈许高,加上箭楼的高度,夜间方圆数十里都看得清楚。
云谷做完这一切,肩上的伤口已经被撕裂,流出的鲜血将衣襟浸透,他也不敢站起身来,否则只会成为敌人的活靶子,只得坐在地板上,摸索着撕破衣襟包裹肩上的伤口,待到包完了,整个人早已疼的几欲昏死过去。他斜靠在护壁上,只听到邸阁的围墙外面一片唿哨喊杀声,也听不清楚有多少敌兵,只看到远处水边停泊的船只一片火光,传来阵阵留宿船夫的哀号呼救声。
邸阁内部的团结兵遭到夜袭,早已乱成一团,不少人便在墙内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留在邸阁内歇息的船夫更是不堪,有的坐在地上大声哭喊,有的还要爬出围墙好开船逃走,便如同一锅滚粥一般。
正当此时,突然有人断喝道:“这个时候还乱什么劲,都站住了!听某家号令,保你们不死!”
众人正是绝望无助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这般说话,口气又是如此决定自信,顿时静了下来,几个团结兵听说话口音依稀就是那个跛足都头,那都头听说本是镇海军中老卒,受伤后无法继续吃军饷,便被派到衢州下辖的一个折冲府当差,平日里只是喝酒睡觉,连个媳妇都没有,此次镇海军出师,他便领着一都团结兵来驻守这邸阁,还是和在衢州时一般每日里喝酒度日,操练士卒,布置岗哨之类的事情全部交给副手来做,若非吃饭时他还会一跛一跛的拿着陶碗来盛饭,团结兵们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却没想到他这时候跳出来了。
那都头看到邸阁内众人按他静了下来,不再像方才一般乱喊乱跑,满意的点了点头,沉声道:“你们不要慌,烽火已经放出去了,很快就有援兵赶到,这吴浒在后方,外面的只是淮南军的游兵,人数不多,咱们有围墙依托,一定可以击退敌军。”
众人抬头一看,箭楼上的烽火果然已经点燃了,心下不由的少安,都头见状,命令先将所有的火把尽数熄灭,让船夫拿了长矛和或者竹枪蹲在围墙脚,只要看到有人上墙,就用手中长矛或者竹枪攒刺。而团结兵则分为五人一组,皆持短兵,只要看到有人从墙头跌落,立即乱刀砍死,自己则领十人,持弓弩以待。所有人都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一律斩首。众人此时都彷徨无主,听到有人下令,纷纷下意识的依照命令行事,不一会儿便布置完毕,所有人的眼睛都惶恐不安的看着墙头。
围墙外的淮南兵兴许是被墙内的寂静所感染,唿哨声和喊杀声也渐渐稀落下来,不一会儿围墙内外都是一片寂静,如果不是满耳都是此起彼伏的粗重的呼吸声,几乎让人以为是一个寻常的夜。
何五蹲在墙角下,双手紧紧握着一根竹枪,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细听却是在念诵佛号,整个身体仿佛打摆子一样,不住的发抖。他本是杭州附近的一个农夫,被官府征发出来,远送一个月军粮。本来一切平安,眼看这一个月就要到头了,却没想到今夜在这里碰上这倒霉事,此时何五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如果能够全须全尾的回家,定当给灵隐寺的佛祖送上五升香油,绝不吝啬。
何五正在口中念叨着,突然觉得上面有什么东西滚落,抬头一看,顶上的围墙却是多了一个人,正手提横刀,四处张望,方才应该是墙头的土屑被带落了,落在他的头上了。何五心知这就是方才在外间放火烧杀的淮南兵,想起留在在船上看守生死不知的同伴,他身上立刻多了一股力气,举起竹枪猛的向墙头那人大腿根部刺去。
“啊!”随着一声惨叫,那淮南兵立刻滚落下来,将何五手中的竹枪也带落了。何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干了什么,他本是个连打老鸦窝都害怕砸到脑袋的老实巴交汉子,想起自己刺杀了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地上翻滚的淮南兵,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淮南兵大腿着枪处正好无甲,何五力气也着实不小,几乎将其刺了个对穿,还不等他爬起身来,早有几个团结兵围了上来,乱刀砍死,为首那个团结兵一刀斩落首级,对何五翘大拇指赞道:“好俊的一枪,明日定当请兄弟喝上一顿。”早有团结兵将那竹枪拔了出来,还给何五,何五下意识的接过竹枪,回到围墙墙根,整个人仿佛在梦中一般。
墙外的淮南兵几次试探,可墙内总是毫无动静,也无火光,可登上围墙的人却好似被恶鬼吃了一般,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淮南兵头领也不禁犹疑起来,毕竟对方已经点起烽火,救兵已经在赶来的途中,自己这边连长梯都没一把,虽然己方士卒比较精锐些,可守方也有围墙依托,这就扯平了。在没有光线的黑夜,想要攻下有准备守军守卫的壁垒,可不是个容易完成的差使,反正此次来已经将停泊的漕船烧了不少,船夫的首级也有百余级,勋劳已经足够了,没必要继续冒险,想到这里,那头目便带领了部下向西撤退了,只留下陂塘里还在燃烧的上百条漕船。
“什么,淮南军夜袭我方邸阁?”镇海军大营帅帐中,吕方脸色铁青,显然已经怒到了极点,一旁坐着王佛儿和高奉天两人,下首跪伏着一名通报消息的将佐。
“正是,大王,昨夜我方运河上的多处邸阁遭遇淮南贼的突袭。”
“损失了多少米粮?”吕方急声问道,下意识间已经从胡床上站了起来。
“禀告大王,由于援兵赶到的很快,只有一处邸阁被攻陷,粮食被烧掉的也不多,倒是漕船损失不少,还有不少船夫被杀。”那将佐低头答道。
“该死,漕船损失了,支运速度一定会减慢,前线十万将士,按日耗两升算,每日就要两千石,可是半点耽搁不得,淮南贼一定还会继续袭击,这可如何是好!”吕方在帐中来回踱步,脸上全是焦虑之色。
高奉天赶紧起身劝慰道:“大王也不必焦虑,湖、苏、杭三州等都有船厂,漕船也制造简易,骆牙推善治金谷,很快就能补建起来。再说大营中有十日之粮,老营还有十五日,沿河邸阁也有存储,就是耽搁一二日,问题也不大的。”
“高判官所言甚是,再说淮南兵这次也是打了我军个冷不防,也是末将没有事先防备,请大王治罪,只需我军加强防备,淮南兵也无法这般容易越过前线的。”王佛儿也拱手谢罪道,脸上颇有尴尬之色,不管怎么说,他都统全军,被淮南军这一招打了个冷不防,失职之罪是跑不脱的。
“罢了,小股敌军偷越前线哪有都防得住的,这也怪不得你,只是这般相持下去总不是个办法,我方兵多这本是好事,可兵多消耗也大,这般相持下去,十万人不事农耕,吃也把我们吃垮了!”吕方摆了摆手,他对眼前的战局也十分焦虑,虽然武进城的攻击十分顺利,罗仁琼说最多三日后便能破城,可奔牛塘的淮南援兵却丝毫没有前进的痕迹,难道此番自己举十万大军前来,只是拿个武进城回去吗?
高奉天看了王佛儿一眼,沉声道:“大王,臣下以为淮南军其实也快忍不住了!”
吕方闻言,精神不由一振,回到座位上,急问道:“奉天有什么想法快说来听听。”
高奉天咳嗽了一声,低声道:“这等越过前线突袭地方后方之事,本来也是极端冒险的事情,若是成了也就罢了,若是稍有不顺,派出的选锋肯定是回不来了,这次淮南军应该算是很顺利了,可还是损失了快七百人,这些可都是精锐,算来其实我方还占了便宜。”
吕方闻言,思忖良久后点了点头,的确正如高奉天所言,这种突袭军,由于返回的时候往往已经精疲力竭,如果被敌军的援兵截到,往往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这种精锐的损失往往是无法弥补的。当然如果达成了烧毁地方粮库的目的,这种损失就是完全划得来的,而淮南军这样行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敌方也忍耐不住了!”
高奉天跟随吕方多年,心知此人精明到了极点,很多事情稍一提点,便明白过来,便继续道:“末将以为既然敌将也快耐不住了,不如咱们再推上他一把。”
“推他一把?”
“不错,他们不是来烧邸阁吗?咱们就放出消息,说咱们军粮不够了,给民夫只一日两餐,这样一来,民夫们肯定怨气冲天,淮南军探子肯定会将这消息回报过去,他们又岂有不来捡这个便宜的道理?”
“不错!”一旁王佛儿击掌赞道:“我等还可以让返回的漕船装运一些不用的辎重,漕船船夫中定然有淮南军的探子,他们也一定会将这消息传递回去。”
“如此甚好,便按你们说的做。”吕方此时脸上的焦虑早已一扫而空,满是自信满满的表情。
奔牛镇淮南军大营帅帐,朱瑾、李简等数人端坐,一名牙将在下沉声禀告:“此番出兵我军大胜,共斩三百余级,攻破镇海贼军邸阁两座,焚烧漕船三百余条,甲仗粮秣无算……。WWw点com”
听到那牙将将此次行动的得失禀告完毕,朱瑾神色如水,并无喜怒之色,身旁的史俨看到,做了个退下的手势,帐地位较低的将佐都退下了,只剩下李简、朱瑾和史俨三人,良久之后,朱瑾苦笑道:“大胜,咱们自己丢了快六百人,才斩三百级,这等大胜某家还是第一次听闻。”
史俨劝解道:“相公,话也不是这么说,毕竟我军是偷袭一方,能有三百的斩,那边的死伤至少要加一倍,算来也就扯平了,加上那些被烧掉的粮食漕船,咱们还是赚了。”
“三百级?鬼才知道里面有几个是镇海军兵卒,依我看只怕都是些民夫的级吧?”朱瑾冷笑道,此次他派兵夜袭的主要目的是攻击镇海军脆弱的补给线,自然不太可能有几个敌兵的级,再说这种在敌军后方的行动,时间对于己方军队就是生命,就算击溃了敌军,恐怕也没时间去收集级,更不要说三百这么多了,像朱瑾这等久经戎行的老将,刚听完军情便现了纰漏,方才那副样子只是不愿在下级将佐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沮丧,伤了士气而已。
一旁的李简见状,只得上前劝慰道:“朱相公何必如此,此番出兵敌后,本就是为了焚毁积聚,断其樵采罢了,至于斩几何,不过是小事罢了,此番进兵,我方已经达到了目的,光是焚毁的粮秣,镇海贼就得数日不食,损失了六百人,又算得了什么?”
“哪有这么简单的,那吕方积蓄数年,一朝出师,岂会这般容易对付的、”朱瑾摇头道,他常年在北方征战,对位处两浙的镇海军情况并不了解,此次出兵后,才从探子和往来两地的商人口得知吕方治理两浙以来,物丰民阜,积蓄的民力财力非同小可。WWw点com当年他和兄长与朱温在原苦战十年,一开始也是胜负参半,只是朱温由张全义经略后方,粮食甲仗源源接济,而自己却是越打越弱,最终兄长身死,自己不得不逃到淮南来。所以朱瑾对于一个稳定后方的重要性是有切身体会的,吕方通过先前的一系列的内政外交行动,先搞好了其他几个近邻的关系,又积蓄了相当的财富,全力向淮南开战;反观淮南一方却是内乱频,四面树敌,所以虽然从户口领土上看,淮南远胜镇海,但是真正打起来,却是朱瑾所领的淮南军更希望战决,而不愿意持久耗下去。
正当此时,帐帘掀开,一名校尉进来禀告道:“相公,外间有紧急军情!”
朱瑾点了点头道:“说!”
“哨探来报,镇海贼军有异动,贼军码头上有不少漕船,正在装运货物!”
“废话!”李简斥道:“这算什么异动,贼军老营码头那边哪天没有大量漕船的。”
那校尉被李简叱呵,赶紧低下头去解释道:“末将该死,不过这次贼军却是从老营装货往回运,并非往前线运,而且其不少是辎重。”
上三人听到这里,精神立刻就集起来了,此地有大军屯扎,老营码头旁有大量的漕船卸货物不稀奇,可往回运那就很奇怪了,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这一切——镇海军打算撤退,事先将一部分辎重转船撤退,可这不是敌方的佯动吗?
“属下还有一个消息,不过未曾确定!”那校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吞吞吐吐的说了出来。【叶*子】【悠*悠】
“快说!”史俨早就耐不住性子,连声催促道。
“昨日有几个从镇海军那边逃过来的,说那边军粮紧张,民夫已经是一日两餐,一干一稀了。”
“什么?”李简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昨夜的袭击有这么快的效应,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沉声道:“你且将那几个逃兵带过来,本将要亲自审问。”
数个时辰之后,军虞候将那几名镇海逃兵从帅帐带了出去,李简回过头来,看了看毫无表情的朱瑾,低声道:“这几人的话语并无什么纰漏。”
朱瑾摇了摇头,答道:“若这几人是吕方故意派来的,也是不会有什么纰漏的。”
一旁的史俨点了点头,赞同道:“不错,他只需对民夫减掉一餐,自然有逃兵将消息传递过来,咱们自然问不出什么破绽来。我只是觉得一次夜袭也太快了些,吕方也是历经大阵仗的人物,怎会这么容易退兵呢?莫不是故意示弱?”
这史俨在尸体堆里滚大的人物,战场上的嗅觉实在是
李简却是颇为乐观:“我倒是觉得不一定,吕方也许不是准备退兵,但他将辎重后运,让民夫一日两餐这总不是假的吧!这些举动普通士卒看在眼里,会动摇士气的。我估计他是被夜袭之后,现战况不利,便预先做准备,免得到了最后局势土崩瓦解,不可收拾。”
朱瑾点了点头,道:“李将军所言也有道理,我们还是先静观数日再说吧,这样吧,这几日再派几队人去袭击敌军补给粮队,再看看敌军的动静。”
镇海淮南两军脑这一番勾心斗角的结果就是,两军正面微波不起,可以江南运河为主轴的镇海军补给线则是烽烟四起,大的不亦乐乎,经过初次的大亏后,镇海军加强了对沿途邸阁的守兵和巡逻的密度,很是让突袭的淮南军吃了几次亏,可毕竟镇海军的补给线太长,总有没有遮拦的到的地方,虽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被人连邸阁都攻破了,烧了粮仓里的粮食,可漕船船夫着实损失了不少,毕竟镇海军没法把船都搬到围墙去,淮南兵攻不破邸阁的围墙,放火焚烧水边的船只还是做得到的。这样一来,倒是把留在后方当转运使和粮料使的陈允和骆知祥忙得不亦乐乎,叫苦不迭,每次看到前方报过来的漕船粮秣损失数目,这两人的脸色便像是吃了十几斤老黄连,几乎可以挤出苦水来了。
镇海军老营,诸将佐分两厢站开,无论是上的王佛儿、吕方,还是两厢的其他将佐,个个脸上都不好看,毕竟这些天数万大军蹲在营劳师费饷,后方却是烽烟四起,打得不亦乐乎。军传言军粮颇为不足,军心不稳,这些不完全了解内情的将佐自然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了,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帐还是有一个人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浑似刚刚了一笔横财一般。
“启禀大王,末将昨日已经督兵在武进城东西两面各打开了一个缺口,待会起进攻便可一举破城!”罗仁琼出列高声道,一张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本来他还因为自己被派去围攻武进城这个次要目标心情沮丧,唯恐错过了立功的机会,可随着战事的进行,他惊喜的现两边谁也不愿意先动,自己完全可以先拿下武进城这个功,再回头去参加决战。确定了这一点后,他也不急着催促手下加紧攻城了,反而小心翼翼的用臼炮攻城机械破坏城墙,轮流佯攻疲敝守军,选择突破点,让手下军队学习如何配合新火器的使用,反正有充裕的时间,又有威力惊人的新武器,不如慢慢演练,减少士卒的伤亡,打一场漂亮的攻城战让主上看看自己的本事。
“嗯!”吕方应了一声,却好未曾听到一般,还是那副苦瓜脸,显然未曾将破城的事情放在心上。
罗仁琼看到吕方这个模样,万分郁闷,一咬牙上前一步大声道:“末将今日便可破城,还请大王移贵趾于阵前督战,激励士卒士气。”
罗仁琼一开始嗓门就不小了,后来更是又上了三分调门,高亢的嗓音立刻将吕方惊醒了过来。吕方醒过神来,正好看到罗仁琼一双眼睛瞪着老大,一副要将吕方扯去的模样,一旁的将佐看到他那副邀功的模样,早就看不过去了,有人截口道:“罗将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大王身份何等尊贵,你武进城一个弹丸小城,你打了这些天还没拿下来,还好意思请大王亲临,亏你说得出口。”
罗仁琼闻言脸色顿时涨得通红,正欲开口反驳,吕方此时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也不想手下诸将因为争功邀宠而起了冲突,反正自己也有闲暇,顺便也可以看看臼炮的效果如何,便点头道:“如此甚好,罗刺史,守将李遇在淮南资格颇老,将来还有大用,你一定要将其生擒来。”
罗仁琼听到吕方应允亲临战场,精神不由的一振,大喜道:“末将定然将李遇那厮生擒到大王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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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地面下传来一阵无声的震动,那几只敏感的昆虫立刻跳回草丛中,接着,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一座巨大的吊桥落了下来,搭在壕沟的上方,溅起好大一阵尘土。大队披甲持兵的镇海军士卒鱼贯而出,列开军阵,风吹在战旗上,带起猎猎的声响,场中沉重的脚步声和夹杂其中的军器碰撞声,仿佛透着一股魔力一般,震人心魄。
此时的武进城头早已站满了守兵,经过这些天的炮击围攻,城头上的壁垒女墙早已损坏的七七八八了,东西两处城门附近更是被打开了两个黑洞洞的缺口,虽然经过城中百姓士卒的连夜赶工,在缺口处竖起了一道木栅,城内还有一道矮墙,可是否能抵挡住镇海军的猛攻,谁心里也没把握,这天早上看到镇海军这般架势,经验丰富些的老兵已经知晓应该是总攻的时候了,纷纷坐下进食休息,现在多省下一分力气,待会便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倒是没有见过大阵仗的新兵一个个只觉得口中干,嚼碎了的食物怎么也咽不下去,不少人还噎住了,惹来老兵一阵耻笑。
“万胜!万胜!”本来寂静无声的镇海军军阵突然爆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倒是将城墙上的淮南军守兵吓了一大跳,不少被臼炮吓破了胆的新兵还以为是敌兵又开炮,吓得将手中的食物往一丢,便跑到墙角处蹲下身子,这是这些天来他们用血的教训换来的教训,在那里被飞溅的石子击中的可能性是最低的。wwwuucom看小说就到~可过了不一会儿,却现并没有炮弹落下那天崩地裂的动静,才小心的站起身来,探头去看个究竟。
只见远处的镇海军军阵前,一骑飞驰而过,镇海军士卒出有节奏的“万胜”声,每当那骑士经过面前时,最近的那部分镇海兵出的欢呼声就尤为响亮。城上的淮南守兵就算再傻也明白这是镇海军的大人物前来检阅士卒了,反正这时候也不用担心镇海军攻过来,众人反倒放下心来,不少胆大的趴在女墙上看起热闹来,开始猜测那个骑士是什么大人物。
吕方骑在马上,经过多年不间断的练习,他的骑术已经相当不错了,可以不用双手,只凭两条腿和重心的变换,驱策着坐骑依照自己的心意行动。很快,吕方就已经到了行列的尽头,士卒们停止了欢呼声,无数道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脸上,几乎让他感觉到一阵灼热感。吕方看了看远处的缺口处,对在一旁罗仁琼做了个手臂下劈的手势,道:“开始吧!”
“喏!”罗仁琼兴奋的应了一声,驱马转身离开了,随着一阵阵战鼓声,已经进入射阵地的多门臼炮开始射击了,一开始是堵塞缺口的木栅,很快守兵昨夜好不容易建成的木栅就被炮弹打成了碎片,接着就开始轰击城头上的守兵,说实话,臼炮射的实心弹对于杀伤人员的效果很一般,但是近百斤的石弹落下时产生的巨大震动和碎片横飞的效果,对于城头的守兵造成了极大的混乱,看到这样的情景,罗仁琼对身后的亲兵做了个手势,很快镇海军的队形开始向前移动了,大约四百名镇海军士兵结成五个十乘八的方阵,缓慢的向前移动,在方阵的两侧则是为大约为其一半数量的弓弩手,当到达射程之后,就开始先将携带的竹排插入土中立好,然后向城头放箭,掩护方阵的前进。看小说就到~
随着方阵的靠近,镇海军的臼炮停止了射击,以免误伤了己方军士。方阵中四周和前列的士卒将盾牌拼接在一起,方阵中间则将巨大的盾牌顶在头顶上。城头的守兵也开始从镇海军的炮击造成的混乱中恢复过来了,开始在军官的催逼下向逐渐向缺口处靠近的敌军方阵射箭和投掷石块,但是绝大部分箭矢和石块都被盾牌给弹开了,镇海军的龟阵还是缓慢的向城墙缺口靠近。
看到方阵离缺口越来越近,城头上的守军校尉不禁又气又急,这武进城固然坚固,兵力也充沛,但毕竟空间太小,没有什么回旋余地,一旦被镇海军冲进城来就大势已去。他一面让守兵继续向城下的敌兵射箭投石,一面催促部属将装满煮沸的火油的铁锅搬到城墙缺口处来,对付这种箭矢石块都没啥效果的龟阵就是沸油最好用了,只要浇将下去,就算是钢铁铸就的好汉子也要脱一层皮去。由于这铁锅甚大,装满了沸油更是沉重不堪,本来是有装在一辆专门的小车上,只需三五个人便能推动,却不巧这些日子来城外臼炮轰击之下,城墙上早就坑坑洼洼,到处是残垣断壁,眼看那小车离目的地只有两丈远了,车轮却被卡在一条石缝中,进退不得。那校尉眼看着镇海军的龟阵越来越近,心中便好像在油锅里煎烤一般,忍不住大声喝道:“快取绳索和杠子来。”他竟是要用人力将这大铁锅挑过去。
幸好城头各种守城器具准备齐全,转眼工夫便将那铁锅绑好了,那校尉喊了声“起!”八条健壮汉子便将那铁锅晃悠悠的抬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却突然飞来一支流矢,正好射中了其中一人咽喉,中箭那人立刻倒了下去,那油锅失去平衡,顿时跌落在地,滚烫的沸油将四周的众人溅了一身,尤其是那八个抬锅汉子,都被溅了一脸沸油,城头顿时一片惨呼声。
罗仁琼坐在马上,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一瞬不瞬的盯着正在沿着缺口处斜坡上行的方阵,在这个方阵后面,还有四个方阵正鱼贯而行,有少量隐藏在方阵中的弓弩手开始利用盾牌的缝隙向城头射箭,由于没有女墙的掩护,不少探出头来投掷石块的守兵中箭落城。罗仁琼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大滴的汗珠不断地从脸颊滚落下来,他很清楚,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候,镇海军的进攻军此时就好像一个就要快爬到树顶的人,越是快到树顶,跌下来就越重,如果被逆袭的敌军冲散了队形,没有盾牌掩护的士卒在城上守兵的近距离弓弩射击下,十停里只怕要去了九停。自己这次特地请到主上观战,就是不但要打赢了,还要赢得漂亮,才能给吕方一个深刻的印象,自己的仕途才能更上一步,既然如此,也难怪罗仁琼如此表现。
也许是因为方才城头忙中出错,烫伤了不少自己人的缘故,对第一个爬上缺口的方阵的箭矢密度虽然猛烈了不少,可狼牙拍、铅汁等杀伤力最大的守城手段还没有出现,倒是让方阵中的选锋们松了一口气,他们知道只要越过这段城墙,城墙上守兵对他们的压力就要小多了,选锋们咬紧牙关,小心的用盾牌遮严实了自己的身体,准备进城后好好让那些城头上射箭的狗杂种们尝尝长矛佩刀的厉害。
正当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叫声,第一个方阵的选锋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听到一阵惨叫,龟甲阵中央便倒下了六七条汉子,原来守兵看到沸油失败,急中生智,竟然将一条台阶石挖了起来,从城墙上砸了下来,那台阶石从高处砸下来,来势何等凶猛,挨着的数名选锋一声不吭便吐血身亡。
城头上那校尉咬着牙关,厉声喝道:“快放箭,吹号角,让后队上来,莫要给他们重新组阵的机会!”他右边脸颊被沸油溅到,表皮早已被脱落,露出里面红色的肌肉来,说话时肌肉抽搐,整个人宛如阿鼻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一般。
随着一阵号角声,从城内冲出一队守兵来,他们养精蓄锐已久,就是等着这个时候。镇海军的方阵被落石击散,又被弓弩射杀十几人,被这般一冲,竟然被压得步步后退,眼看就垮下来了。
“该死,怎会如此!”在后方观战的罗仁琼看到这番情景,不由得又惊又怒,本来一片大好的形势居然一下子又被淮南军翻转过来了。他很清楚这等争夺缺口的恶战,就好像两只老鼠在狭窄的洞穴中角斗,靠的就是那股子势头,如果势头被压过去,再想反扳过来就难上加难,这几个方阵中的都是他军中最精锐的几个都,还从自己牙兵队中挑选了精锐加强了,赏格更是加到最高了,为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在吕方面前好生表现一番,却没想到出现了现在这种局面。
“要不要增兵填上去?”罗仁琼心中暗忖道,不过他也知道这么做更大的可能性造成更大的混乱,成为城头上敌兵的靶子,毕竟缺口的宽度有限,投入的兵力也有一定的上限,投入太多的兵力反而会自相践踏。WWw点com泡-书_吧(WwWPaoSh8COm)正当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战况却发生了转机,缺口处的镇海兵在军官的指挥下重新恢复了组织,和反扑的敌军在缺口处相持起来,担负掩护任务的弩炮和弓弩手也加强了对城头守军的压制,一时间城头上哀号一片,缺口内的压力顿时一轻。
约莫四五丈宽的缺口里,双方共百余人正用尽全力厮杀着,镇海兵想要突进城内,而淮南兵则想将对手驱逐出去。刀剑、盾牌、**在不断地对撞着,发出清脆或者沉闷的声响,随时都有生命消逝,然后又有新的生命补充了进来,鲜血将坎坷不平的废墟湿润了,又将其和上面横陈的尸体黏合起来,形成了一种奇怪的混合体,人们在这个混合体上前进、后退、跳跃、砍杀和被杀,然后又成为这个混合体的一部分,在这个小小的缺口里,时间凝固了,这场厮杀仿佛会永远持续下去一般。
突然间一声巨响将这个凝固体给击碎了,缺口中的所有人顿了一下,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接着就是第二下,第三下,炙热的炮弹落在缺口上,不分敌我的将碰到的人撕成了碎片,人的**在这种恐怖的力量面前变得如此不堪一击,所有的人都丢下手中的武器,尽可能迅速的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恐怖就像一种传染病,感染到了守兵的心里,无论城内的军官如何驱赶威吓,也没有人愿意回到那个缺口中去,方才敌军那种不分敌我的一齐消灭的恐怖已经把他们吓坏了,下一波镇海军士卒轻而易举的从缺口冲进城内,占领了附近的城墙,并开始搬开堵塞在城门洞内的沙包,好让大军进城。看小说就到~
看到武进城西门被缓缓打开,罗仁琼这才松了口气,他有点心虚的回头看了看主上的神色,只见吕方的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好像没有看到方才不分敌我开炮射击的景象,心中这才松了口气,自忖道:“主上又不是那等腐儒,定然不会见怪我方才的举动,不管如何已经以很小的代价破城了,总算是有了交代。”罗仁琼正思忖间,却听见吕方说:“我有些困倦了,你将那李简生擒了之后,送到我帐中来!”说罢便转身打马离去了,随性的殿前亲兵也随之离去,只留下罗仁琼留在原地。
李简坐在堂上,眼前的几案上放着一柄佩刀,门外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喊杀声,夹杂在其中的厮杀声已经很微弱了,显然城内的守军有组织的抵抗已经差不多结束了,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像武进城这种小城,好处是需要防卫的面积少,有足够的兵力防御;但缺点就是一旦被打开缺口,城中也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很容易被攻城方一鼓作气全部歼灭,当亲卫告知自己敌军已经从西门的缺口突入,他就知道结局已经确定了,也许那天镇海军拿出可以如此轻易摧毁城墙的武器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决定了。李简拿起几案上的佩刀,拔刀出鞘,光滑的刀刃上映出了自己的表情——满是自嘲的苦笑。
这时,外间冲进一名军佐来,看到李简这般模样,赶紧停住脚步急道:“府君你这是作甚?蝼蚁尚且贪生,胜负乃兵家常事,您可莫要做傻事呀!”
李简闻言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手下是害怕自己自杀,低头看了看佩刀,随手将其丢在地上,笑道:“也罢,困守孤城,理屈而降,也算对的起杨家了。”
那军佐见状松了一口气,赶紧将手中的包裹打开,里面却是一副寻常淮南士卒穿的旧衣,低声道:“府君快些将这衣服换上,混入乱兵之中,说不定还能混出去。wwwuucom看小说就到~”
李简赶紧接过旧衫,将身上衣衫换去,由后门逃了出去不提。
吕方回到营中,本以为最多中午罗仁琼便会前来报捷,却没想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直到次日清晨才等到罗仁琼求见,让其进来一看,只见罗仁琼满脸油汗,身后两名亲兵押着一个身着旧衣的汉子,正疑惑间,却听到罗仁琼禀告道“大王,末将将李简带来了!”说到这里,罗仁琼伸手一指那旧衣汉子。
“哦?”吕方起身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人,他虽然在淮南呆过一段时间,可很快就到了安仁义手下,和很多淮南军将领未见碰面过,像李简他就不知道相貌如何。眼见这个旧衣汉子灰头土脸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州刺史的样子,便开口问道:“你可是常州刺史李简?”
李简抬起头来,自从他易装从州衙后门逃走后,很快就被镇海军捕获,本来他还打算装成普通军士寻机逃走,却没想到被几个关在一起的兵卒捅了出来,一开始他还抵赖不认,可镇海军军官立刻找来了不少府衙中的仆役,整整折腾了一夜,半点水米都没入肚,又饿又累,早就将心气折腾的没有了,听到吕方询问,拱了拱手应道:“不错,正是鄙人,李某败军之将,听凭吕公处置便是,只是已经一日未食,可否先给碗薄粥?”
吕方笑了笑:“这有何难,李公稍候即可。”说罢做了个手势,便有亲兵送来一张胡床,在李简身旁坐下,李简也是累的紧了,自从城破以来,他精神一直绷得很紧,从精神和体力上都消耗极大,现在倒索性放开了,便一屁股坐了下来,送了酒食上来,他也旁若无人的大口吃喝,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
吕方坐在一旁,也不催促,只是笑吟吟的看着李简吃喝,一旁的亲兵加了两次食物,终于李简将手中的筷子丢到一旁,拍打着隆起的肚子叹道:“肚兄呀肚兄,这次可算没亏待你了!”
“可还要再加些,军中食物粗陋,委屈李公了!”吕方笑道。
“罢了!某家倒是还想用些,可惜这肚子不中用,再吃只怕就要撑破了!”
李简解开腰带,露出鼓鼓的小腹,靠了下去,一旁的罗仁琼见他如此无礼,眉头一皱,正要叱呵其无礼,却看见吕方轻轻地摆了摆手,赶紧闭住了嘴。只见吕方笑道:“李公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一次说出来,某家也好办妥了!”
“吕公如此大方,在下便不客气了。”李简笑道:“可否让某家些汤水,洗浴一番,再换件新衣,也好上路!”
“上路?”吕方眉头一皱,问道:“虽然当年某家在淮南地位卑下,无缘向李公讨教,但也不是滥杀之人,李公何出此言。”
“李某受武忠王大恩,绝不会负义降汝,既然如此,为何不杀我?”
吕方闻言笑道:“李公若是愿与吕方共举大事,吕某自然欢喜,可李公若是不降,某家也自当送回便是,又何必说什么生生死死的。”
李简听吕方这般说,不由得半信半疑,问道:“你当真不杀我。”
吕方笑道:“吕某岂是好杀之人?自起兵以来,所杀之人不过钱缪、赵引弓寥寥数人而已。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当时吕某新得杭州,强敌环立,若不杀钱缪,则无以威敌;赵引弓叛服不定,所以才杀了这两人。今日情况大不相同,我杀你作甚?”
李简闻言哑然,吕方方才的言下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他不是好杀之人,以前杀钱缪、赵引弓等人都是有其必要性;而另外一层则是你李简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放你回去也没甚打紧的,自然不杀你。听了吕方的话,李简心中既为能够逃生而欢喜,又为受到轻视而恼怒。
吕方看了看李简的表情,笑道:“看样子李公是不愿意留下了,也罢,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本王先带着李公看看我营中景致,再送李公回去,再一决雌雄可好?”
李简尴尬的笑了笑道:“自然听凭大王安排!”他此时求死之心既去,自然方才那股子傲气也没了,整个人好似也矮了三分。
吕方便起身带了李简在营中游览,连粮仓、码头等紧要之地也不避讳,看罢后,有人已经将衣衫送来,吕方双手将衣衫递给李简,笑问道:“李公这也看完了,吕某军中士卒可还雄壮?粮秣可还充足?器械可还精良?”
李简接过衣衫,方才他看到的景象给了他极大地震撼,镇海军士卒之精悍、粮秣之充沛、兵甲之精良都远远地超过了他的想象,只是他却不愿却了自家的威风,沉声答道:“大军威风某家也见过了,只是大王虽然兵精,却非天下第一,自古知并非好战,还望大王持盈保泰,这才是长久之道。”
“哈哈!”吕方大声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最后他沉声道:“我本欲李公替我带话,想不到倒先被您教训了一番,也罢!您此番回去,便将所见告诉朱瑾便是,结果如何,便看天命吧!”说罢便拱手做了个送行的手势,转身离去。
吕方转身走了,随行的将佐自然也跟着走了,只剩下一个年轻人,笑眯眯的拱手行礼道:“末将王自生,奉大王之命,护送李公回营!”说罢便转身牵来两匹装具齐全的战马,将一匹的缰绳递了过来,李遇见吕方当真释放了自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僵硬的接过缰绳,王自生也不多言,自顾在前带路,不一会儿便出得营来,两人分别上马,一路向西而去,路上遇到了四五处镇海军的哨卡,可王自生只是从腰间取出一面令牌挥了挥,哨卡的守卒便忙不迭的让开了,李遇看在眼里,心知这年轻将佐定然是吕方的心腹,看着对方在马背上挺拔的身形,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疲倦之意:“看来自己已经老了,如今已经是他们的天下了。【]【
转眼之间,两骑已经跑出了七八里路,王自生勒住战马,转身对李遇拱手笑道:“李公,前面便是贵军的范围了,末将便送到这里了。”
李遇微微一愣,回头向自己来处望去,正午的阳光照在镇海军的营垒上,无数顶帐篷错落有致,层层叠叠,给人一种铺天盖地的感觉,李遇不禁有些目眩,他赶紧抓紧缰绳,紧闭双眼,才觉得好了点。李遇战马仿佛也受到了骑士的影响,
倒退了两步,发出不安的嘶鸣声。一旁的王自生赶紧策马过来扶住李遇,低声问道:“李公莫非有什么不舒服的?”
“没有,没有!”李遇睁开双眼,定了定神,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刚才被阳光闪了一下眼睛,有点头晕。某家这便回去了,你回去后替我谢过吕公了!”李遇拱了拱手,便踢了两下马肚子,向淮南军的方向去了。虽然背后并无什么追兵,但李遇不住的用马鞭抽打着坐骑,以最快的速度奔跑,仿佛在背什么无形的东西追赶一般。
奔牛镇淮南军大营,帅帐中李简、史俨二人正争得不可开交,这几日来一直便是如此,李简不断地催促主动进攻镇海军,救援被包围在武进城中的李遇;而史俨则坚持现在进攻的时机还不成熟,要持重勿战,待机破敌,而作为主将的朱瑾心中其实是赞同史俨的意见,毕竟自己最大的持仗之处就是那一万铁骑,但江南地形破碎,河流纵横,并不适宜骑兵驰骋,而且吕方在援军到达之前的那段时间内也没有闲着,修筑了坚固的野战工事,虽然是客军,实际上已经是占了主位,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统帅,朱瑾并不愿意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和镇海军这样一个强敌进行无把握的决战,但是他又不能公开的表示支持史俨的意见,毕竟李简作为江东三州的势力代表,虽然自己官衔在其之上,但对其手中的军队并没有很强的控制力,更不要说后勤补给,民夫征发等诸般事宜,离不开对方的支持,更不要说李简手中还有一万多战兵,光是看在这个份上,都不能撕破了脸,于是朱瑾只是敷衍,绝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反正李简手中兵力有限,总不会独走,让史俨当出头椽子即可。【]【
正当帐中正争论不休的时候,外间突然有人通报:“禀告大帅,常州刺史李府君逃回来了!”
“什么?”李简霍的一下站起身来,他自从得知镇海军使用了那种“声震千里,摧大城如卷席”的神秘武器后,就心急如焚,当年李遇主动接过坚守孤城的任务时脸上那平静的表情不时在他眼前出现,虽然由于镇海军的封锁十分严密,他还没有得知武进城已经被攻破的消息,但听说李遇逃出来了,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快请李府君进帐来!”李简一边高声喊道,一边揭开帘幕,当他看到李遇进来的模样,不由得惊异的“咦”了一声。自己这位同僚身上衣着整齐,毫无劫后余生的狼狈模样。
李遇看了看帐中三人的表情,已经猜出了对方疑念,苦笑道:“你们也不用猜了,武进城已经被吕方攻破,我也被他生擒,我是他放回来的。”
朱瑾和史俨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疑念,只是他们两人和李遇交情较浅,不好开口询问。倒是李简没有什么顾忌,直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将事情原委说与某家听听?”
李遇苦笑了两声,便将围城苦战的经过一一道来,直到自己易装逃走,却被敌军士卒识破,押送到吕方面前,本以为必死,却绝处逢生。说到最后,李遇叹道:“吕方先让某家吃饱肚子,又带着我在营中转了一圈,什么紧要地点都未曾避让,最后又送了一匹马,轻轻松松的放我走了。这厮当年在淮上时行事就颇为怪异,想不到今日还是如此。”
李简听说李遇看过了镇海军军营,赶紧问道:“你在镇海贼军营中都看到了些什么,快快说来听听。”
李遇点了点头,稍微凝神回忆了片刻,便细细说道,他本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对于军旅之事自然是内行的很,言语虽然不多,但都极有见地,让一旁侧耳细听的朱瑾与史俨二人不禁暗自点头,到了最后,李遇总结道:“吕方那厮营垒虽然和江淮军之法颇有不同之处,但却颇有独到之处,军士虽众,但却毫无杂乱之感,甲械精良,实在是天下少有的强兵,吕方子开战以来,连战连胜,果然并非幸致!”
“那镇海军中粮秣可还充足?”朱瑾终于耐不住性子,亲自开口询问这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这些天来的突袭战,到底取得了多少的效果。
“这个?”李遇闻言犹豫了起来,随即答道:“我在镇海军营中呆的时间太短了,不过吕方带我游览其粮仓时,我注意到不少粮仓都有谷物溢出,士卒也无饥寒之色,应该无缺粮之忧吧!”
“果然如此!”李简突然击掌道,声音中满是掩不住的兴奋,他转过身来,对着朱、史二人道:“吕方那厮定然是用唱沙作米之计,效檀道济故智,欺瞒我等罢了!”
朱瑾与史俨对望了一眼,朱瑾问道:“李都统何出此言?”
李俨笑道:“列位请想,自古两国交兵,军中粮米多少,存储何处是何等紧要的军情,既然吕方要将李常州放回,又岂会让其知道实情?他分明是前段时间船只邸阁损失严重,军中粮食不足,却故意以粮足示之,让我军傻傻的等待,自己却领兵悄悄撤退。”
史俨闻言脸上现出不豫之色,答道:“李都统此言也太莽撞了些吧,这十余日来我方虽然颇有斩获,但运到的粮食还是不少,更不要说他在城下围城那么多天,光是积累和缴获的武进城中粮资就有不少,你又如何知道这不是吕方故意引我军浪战的消息呢。”
李简闻言脸上现出讥笑的神色:“就算是吕方的伎俩又如何,无非是决战罢了,史将军这般说,莫非是那次见了镇海军的火器,吓破了胆子不成?”
史俨闻言大怒,一把扯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只见上面满是伤疤,怕不有数十处:“某家能步行时便在马上,挽得弓弩,从晋王后,披甲上阵,白刃相交何止百余次,又何曾知道一个怕字,只不过深知兵者国之大事,国亡不可复存,人死不可复生,不欲侥幸从事罢了。吕方那厮狡黠多智,如此怪异行事必有所图,你若这般说,某家临阵时便为突将,让你看看到底某家是否吓破了胆子。”
朱瑾见状赶紧劝慰史俨,他可不希望自己这个左右臂和李简这种地方实力派起了冲突,李简也赶紧见好就收,连声道歉,不过最后他还是说道:“并非某家想侥幸从事,只是二位想想,大军有万余铁骑,每日消耗的粮秣就是天数,有大半都是从宣、润二州征发而来,时间一久,民力如何支持得住?而且这么多骑兵时间一久,也瞒不过对面的吕方,他必定有所防备,二位所的胜机便又少了三分,不如乘其还不知晓,一战破敌的好。”
朱瑾闻言默然,如果说李简方才所说的还有些主观臆断的话,这两个理由可是有利的很,作为地头蛇,转运、就地征发等诸般事宜都是李简处置的,他最有发言权,由于广陵那边的运送经常遭到侵入长江的镇海舟师的袭击,粮秣的补给总是不太及时,李简肩上的担子就格外沉重,他方才也就是表明了一个态度,宣润两州的民力已经很难再支持下去这几万大军的消耗了。想到这里,朱瑾终于沉声道:“李都统,两日后,大军出发,进攻镇海贼,目标,武进城!”
史俨闻言,正要出言劝谏,朱瑾做了个阻拦的手势,道:“史将军不必多言了,我意已决,你回去准备出兵的事宜吧,那时候还要仰仗你的铁骑呢?”
掺杂着鲜血的汗水一滴滴的从王许的脸颊滑落下来,在右边太阳穴的位置有一道一寸多长的伤口,这一名淮南军骑士的战果。就在半刻钟前,身为右翼将的王许看到情况危急,亲自到第一线督战,被敌军骑士发现——王许身后煊赫的仪仗表明了他的身份,几个勇猛大胆的敌军骑士竟然冲到了相距王许不过四十步远的地方,弯弓射伤了王许本人和他的战马,幸好他身上所穿的盔甲十分精良,尽管如此,主将落马的景象就引起了镇海军阵线的动摇,险些酿成大祸。
“将军,包扎好了!”军医小心翼翼的给王许包好了伤口,没有办法,太阳穴部位有几根大血管汇集,又临近脑部,若是再给头盔擦破了,只怕会丧命。这时,几只鸣镝从空中掠过,发出尖锐的响声,那军医不禁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这里离前线是在太近了,自己应该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王许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半点表情,双目紧紧的盯着不远处的战场,经过两个时辰的激战,镇海军的战线已经稀疏了很多,阵前的空地上横七竖八的都是人和马的尸体,箭矢密密麻麻的插在地上,就好像地上多了一片杂草,辅兵和民夫们正忙乱的将伤员向后搬运——不到三里外就是大营。这时敌军那边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鼓声,王许抬起头来,将目光向淮南军那边头去,显然又一轮的进攻要开始,最前面的是弓弩手,他们后面是大队的长矛手,在步兵的右翼则是骑兵。他无声的叹了口气:和上一次一样,但是他没有办法应付,没有强有力的骑兵掩护,步兵方阵的侧后翼是很脆弱的,他只能硬着头皮硬挨着敌军的轻骑冲击和射击,正面淮南军的步兵也十分强悍,使得他无法抽出足够的兵力用纵队反冲,不过这倒不让他太担心,显然淮南军的主攻方向是在自己这一边,这也是在战前军议中预料之中的事情——战场的左边紧挨着运河,不利于骑兵机动,拥有骑兵优势的淮南军最有利的主攻方向就是自己的右翼,只要自己能够坚持到中军突破敌军的防线,胜利就是囊中之物了。想到这里,王许转头向中军方向望去,丘陵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他回过头来,突然他感觉到一阵不对,但一时间又无法确定是什么不对,王许站起身来,跳上一旁的战马,在马股上抽了一鞭,向前赶去。身后的亲兵们赶紧跟了上去。当王许前进了大约十余丈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方才为啥感觉不对了,淮南军的骑兵行列中闪耀着金属的光泽,在这个距离上他可以清晰的看到,在最前面得那些传皮甲的骑兵后面,还有一些穿着金属盔甲的骑兵,这些骑兵的马匹要更为高大些,不少马匹上也披着马甲,有些人的脸上还戴着金属面具,大约十二尺甚至更长的马槊斜指向空中,就好像一片移动的森林。
“甲装具骑!”一粒冷汗立刻王许的额头滑落下来,南下前在北方当了厮杀了快十年的王许立刻认出了眼前的敌人是什么,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在江南居然也会遇到这种骑兵中的王者,而且看样子数量还相当多。他立刻转过头来,厉声嘶吼道:“快,快下令步兵变棋盘阵,还有快些到中军通报,淮南军有甲装具骑!”
亲兵们被王许的失态给惊呆了,这个平日里终日少语,几乎和木头一样的男人此时却激动地满脸通红,青筋暴露,方才好不容易包扎好的伤口被迸裂了,鲜血又流了下来,他却恍然未觉,狠狠的一鞭抽在一个亲兵的肩膀上,亲兵们这才反应过来,回头去执行命令。王许看到手下四散去执行命令,这才厉声喝道:“还有多少骑兵?预备队还有多少?”
一旁的副将低声道:“骑兵还有一千出头,步兵还有十二个都。”
“让他们全部准备好,待会就顶上去!”王许将颔下的盔带束紧了点,拿起手中的长槊,掂量了一下分量,一副准备立刻冲阵的模样。
史俨骑在马上,他的两侧,大队的甲骑正在以慢步前进,他看着远处的镇海军大旗,静静的估算着自己这边相距的距离,准备发出冲击的命令。作为一个沙陀大军中征战多年的骑将,他的战术系统和中原地区的汉族军阀大为不同,对他来说,战争就是一场扩大化的狩猎,先用轻骑和步兵的反复冲击,消耗疲惫敌军,找出敌人的要害,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致命的一击,取得最后的胜利。他先用骑兵反复攻击对方的侧翼,做出迂回侧背的样子,迫使右翼镇海军延长战线,然后先用轻骑居前,遮掩视线,让对方习惯性的认为这不过是上一次进攻的重演。实际上一旦开战,淮南军就会先用轻骑牵制侧翼,而用重骑突破薄弱的阵线,直捣右翼的将旗,一举摧垮右翼镇海军的指挥系统,然后利用丘陵的遮掩,爬上丘陵,居高临下,直击镇海军中军的背后,前后夹击,取得全胜。史俨已经知晓镇海军将主力集中在中央,打着中央突破的打算,而镇海军中军前突的越厉害,自然越会将自己的背后曝露在自己的面前,公牛虽然凶猛,但不会是好猎手的敌手,而史俨手中的那支重骑就是猎手手中的刀刃。
“两百步,一百九十步,一百八十步。”史俨喃喃自语着,前面的轻骑已经开始加速,飞奔向镇海军的右翼,史俨满意的看到一部分镇海军步卒不得不将矛尖指向侧后方向,弓弩手也开始发射箭矢。他举起手中的长槊,正准备向下一挥,发出发起冲击的信号,却诧异的发现眼前的敌军军阵开始变换。
“莫非是敌军主将发现我的企图了?麻烦的家伙!”史俨皱了皱眉头,随即眉头舒展开来:“无所谓,倒霉的蠢货!”他的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临战变阵是军中大忌,骑兵冲击转瞬即到,说不定反倒更容易了,史俨猛的将手中的长矛向下一挥,几乎是同时,淮南军的阵中发出苍凉的号角声。
这号角声还没落地,淮南军的重骑发出一阵野蛮的欢呼声,战马仿佛感觉到背上主人的嗜血,也加快了脚步,无数只马蹄踢打着地面,将无数的泥土从地上掀飞起来,此时淮南军的轻骑已经转向侧面,让开了通道,在镇海军的士卒眼前露出了这样一幅可怖的情景——无数甲骑正想自己猛冲过来,就好像一堵移动的墙壁,任何档在他们前进道路上的障碍都会被压得粉碎。
“第一排蹲下,矛尖向上,第二排长矛上肩,弓弩手上前,准备放箭!”随着一连串的号令声,镇海军的数十个方阵迅速的变换队形,如果不是亲眼看见,简直难以相信在骑军冲击面前,步兵的阵型依然完成了变换,这简直是一种艺术。
“放箭!”随着一阵嗖嗖声,弓弩手们向四十步外的甲骑射出了箭矢,这个距离几乎是弓的最远有效杀伤距离,放完了箭矢的弓弩手们立刻转身退入方阵中,换上刀棍骨朵一类的短兵。几乎是同时,淮南军的甲骑行列中出现了一些缺口,无论是死还是伤,只要跌落地的骑兵,就算没有跌死,也会被后继的骑兵踏得粉身碎骨。骑士们压低了身形,放低了马槊,对准了不远处的目标,准备做最凶猛的冲击。
“嘭!”随着一连串的闷响,两军终于撞到了一起,结成空心方阵的镇海军得抵抗冲击能力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但即使如此,在甲骑的冲击下,第一排和第二排的士卒几乎伤亡殆尽,长槊将他们的身体几乎撕成了碎片,在这么巨大的冲量下,就算是根削尖的木棍,也足以刺死披甲的士兵。残酷的血战立刻开始了,一个骑兵的坐骑颈部被两根长矛刺穿,他用一种惊人的敏捷脱了开了马镫,从马背上跌倒在地,居然没有被倒地的坐骑压住,身披重甲的他还来不及站起身来,镇海军阵中就冲出一人,猛的伸手按住对方的铁面具,右手拔出匕首在敌人无甲的咽喉处猛的一勒——猩热的鲜血喷射出来,足足溅出四五尺开外。
史俨凝视着眼前的战局,两道浓密的眉毛几乎拧成一个疙瘩,眼前的战局让他颇有些疑惑不解。淮南军已经冲破了敌军的阵线,但又不能说是突破了——右翼的镇海军步卒结成了数十个方阵,外侧是手持长矛的重装步卒,里面是弓弩手,方阵只见保持着相应的距离,冲破了防线的甲装具骑并没有按照他事先设想的那样直扑敌军将旗——斩将夺旗,而是在这些方阵间冲击砍杀着,的确有几个方阵的士卒被他们砍杀践踏的只剩下十几人,可那面镇海军右翼的将旗还在风中飘荡着——完好无损。
史俨的右手举起而又落下,如是者三四番,最后还是收了回来,没有发出让骑兵丢掉眼前的敌人,直扑将旗的命令,原因无他,甲骑的队形已经散乱,又失去了速度带来的冲击力,这样的甲骑面对列阵完毕的步兵是很脆弱的,史俨很清楚这些甲骑在南方的珍贵,发出了撤退的命令,随着一声号角声,淮南军的甲骑陆续退了回去,消失在第二线的步兵阵线中,他们会在己方阵后重新整队,准备发起第二轮冲击。泡-书_吧(WwWPaoShU8m)
其实刚才从甲骑开始冲击到撤退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刻钟时间,可在许多士卒心中却仿佛感觉过了半个世纪一般长久,不少人这才发现自己的面前躺满了人马尸体,有不少步卒被镇海军的马槊钉在地上,甚至有两三人被一根马槊刺穿的例子,生还者和垂死者的哀号声在战场的上空回荡着,方阵内部的弓弩手们走了出来,尽可能的从尸体堆中找出伤势较轻的袍泽,遇上还没死的淮南军士卒就补上一刀,遇到己方重伤的也补刀省的继续受苦,至于外围的披甲肉搏兵则纷纷坐倒在地上喘着粗气,抓住空闲休息片刻,不少人的肌肉都已经开始抽搐,连拿着喝水的皮囊都抓不稳,可见方才那场肉搏战消耗体力的巨大。可正当这个时候,对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战鼓声,这表明淮南军的下一波进攻就要来临了。
此时的王许双颊的胡须已经被如注的汗水浸湿了,掺杂了血的汗水将他浓密的胡须粘成一缕一缕的,仿佛是西域胡人扎成的小辫一般,此时的他心中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他手中的最后一支预备队——两千名湖州团结兵已经被派到右翼去对付已经迂回过去的沙陀骑兵了,如果淮南军突破了正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身边的不到两千人填上去了。王许心里明白,无论自己的将略多么出色,自己麾下士卒的勇气多么惊人,决定右翼胜负的决定性因素已经是军队人数的多少了,只要敌军的甲装具骑发动从侧翼再发起一次冲击,那些团结兵是绝对抵挡不住的,自己和第六坊剩下的不到六千名士卒就会遭到前后夹击,全部战死在这块不大的空地上。
“是在原地坚守待援还是退入营垒中固守呢?”面对这个两难的抉择,王许的脸色惨白的好像大病初愈一般,就在不到百步外,淮南军的步卒如乌云一般压了上来,相对于层层叠叠的淮南军,镇海军的阵线要单薄的多,仿佛一下子就能被冲破,在乌云的后面还有大队的甲骑,王许仓惶的向中军方向望去,隆起的丘陵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猛地一咬牙,喃喃自语道:“反正这条命十多年前在濠州便是捡来的,活到今日只当是赚了的,一切便看你王佛儿了的。”
中央战线地带,镇海军已经击垮了淮南军的两阵,将阵线深深打的凹入,但是朱瑾将两阵的败卒重新编入防线,使得最后一道防线的兵力密度高的惊人,镇海军也无法达成突破,激烈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时辰了,即使镇海军进行了一两次更换,双方的军士也早就到了体力的极限,不少人明明没有受伤,便突然累脱了力软倒在地。站在帅旗之下的王佛儿凝视了片刻,正准备下令将最后的预备队殿前右厢投入战场,达成突破,却看到右边人马一阵攒动,侧头一看,只见一骑正从远处疾驰而来,看他服色正是右翼王许那边的传骑。王佛儿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暗忖道:“莫不是右翼那边出事了。”
那传骑来的极快,呼吸间功夫便已经到了近前,早有护卫上前拦住查验腰牌,那骑士滚鞍下马,也顾不得出示腰牌,连滚带爬的就冲了过来,口中嘶声喊道:“淮南军有甲装具骑!都统,都统,请出兵救援呀!救救右边的弟兄吧!”那骑士越喊越急,到了最后竟然痛哭起来。
传骑的喊声就好像一块石头落入平静的湖面,立刻激起了一片涟漪,王佛儿身边的将吏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稍微有点见识的就知道“甲装具骑”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不少人脸上立刻便露出了慌乱和恐惧的神色,连马儿都感觉到主人心情的变化,发出不安的嘶鸣声。
王佛儿的心头顿时一阵慌乱,大战中出现对敌情估计如此大的错误,完全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他下意识的掉过头去,去看在侧后方的吕方的神色。只见吕方的脸上平静如水,便好似方才那传骑说的是“吃了吗?”之类的寻常话语一般,目光中却流露出讥嗤神色,王佛儿立即便明白过来,自己既然已为三军之帅,主公便不欲开口,破坏自己的权威。他这些年来读书养气,修养功夫着实长进了不少,立刻定下神来,有了决断,厉声道:“冲撞舆架?胡言乱语,成何体统?来人,将这厮拖下去,斩首!”
那传骑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回事,就被如狼似虎的两名护卫冲了上来,按到在地,反绑了,塞住嘴巴,拖了下去,旋即便送了一颗血淋淋的首级上来。阵中众人见状,不由得个个噤若寒蝉,静了下来。王佛儿目光扫过那首级,摆了摆手示意手下将其拿走,沉声道:“王自生何在?”
侍立在吕方身侧的王自生听到义父的声音,稍微一愣,赶紧出得行列来,叉手行礼道:“末将在!”
“本帅令你领殿前右厢兵,攻敌中军,给你三刻功夫,要么夺得敌中军帅旗,要么斩朱瑾之首,若是三刻钟后,你还没有突破淮南贼中军,便莫要回来见我。”王佛儿的声音并不大,但由于语速并不快,两厢的将佐个个听得清楚,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王佛儿这分明是孤注一掷的打算,殿前右厢是镇海军最后一支生力军,虽然不远处还有三千左右轮替下来的士卒,但都是苦战半日了的,若是敌方甲骑击破了右翼,席卷过来,靠这点疲卒是绝对挡不住了,这里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不少人的目光一下子便朝吕方投过去了,此时只有主公开口才能使王佛儿改变主意了。
可吕方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仿佛坐在马上的不过是一具泥雕木塑,诸将见其这般模样,知道王佛儿的命令是不可改变的了,方才还有些混乱的军心,此时反倒稳定下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军队本就是一个暴力组织,讲的就是命令通彻,最忌讳的就是主将犹豫不定,上下相疑,很多时候主帅哪怕是下得错误的命令,只要下属坚决的去执行,说不定也能打胜仗,至少结果比主帅犹豫不定让部属无所适从的好。
“喏!”王自生高声应道,年青的脸庞涨得通红,他虽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可在生死间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滚,危险对于他是在寻常不过的事情,这样的大战,他却只能站在大王身旁看着,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父亲的命令对于这个勇敢地年轻人来说与其说是严苛,不如说是一种释放。
“孩儿自当殊死一战,宁死于阵前,不死于军法!”王自生抬起头来补充道,接着便转身而去,身上的甲胄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王佛儿的收回目光,仿佛方才离开的并非自己的义子,开始如同流水一般的发布命令,让各军也协力进攻,牵制淮南军的兵力,不一会儿,命令下完后,王佛儿走到吕方身旁,低声道:“大王,此地危险的很,不如您先回营,这里有某家即可。”
“喔?”吕方脸上满是自嘲的笑容:“此地有数万甲士,天下间岂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佛儿你莫非在说笑吧!”
王佛儿黝黑的脸庞第一次露出了焦急的表情,急道:“大王,淮南军既然有甲装具骑,右翼危矣,如果冲击过来,乱军之中,若有个万一,大王千金之躯……!”
吕方抬起手来,打断了王佛儿的话语,沉声道:“吕某一个淮上赘婿,还什么千金之躯?我十年经营,其结果都在这里,若是这里败了,难道我的下场还能比钱婆留好到哪里去?与其被擒羞辱,不如战死在这里更好。”
王佛儿听到这里,不由得身形一震,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好,吕方拍了拍他的右肩,笑道:“胜则握大权,居万人之上,败身死族灭,这不是很公平的吗?你当年在淮上跟随我,也应该想到有今天吧?”
王佛儿摇了摇头道:“不会,今日万一战败,佛儿就算拼死,也要保得大王完全。”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厉声下令道:“来人,传我的号令,将臼炮放列到阵中来,炮口向右翼方向,用散弹。”
朱瑾站在望楼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局,在这片起伏不定的战场上,他脚下的这个望楼算是个视野相当不错的制高点。当他看到远处的镇海军后方又响起一阵隆隆的鼓声,一直在大旗旁静止不动的那片巨大的黑云开始缓慢向前移动的时候,不由得叹了口气,沉声下令道:“来人,为某家披甲备马!”
一旁的亲兵头目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惊问道:“相公,您可是三军之帅,难道您还要亲自冲阵?”
“不错!”朱瑾笑道:“镇海军这次可是孤注一掷了,兔子都有蹬鹰的那一下,何况吕方,就让本帅来秤秤他有多少斤两。”
此时王自生所领的右厢已经抵达前线,随着一阵急促的鼓声,正在和淮南军厮杀的镇海军士卒收缩队形,变成棋盘方阵,逐渐向后退去,如释重负的淮南军士卒正想喘口气休息,却看到那些刚刚还在与自己厮杀敌军就好像退潮的海浪一般,消失在新一波用上的浪潮缝隙中。而新的一波敌军,无声而又迅速的扑了上来。
淮南军的军官们还来不及重新整理好士卒的队形,镇海军的前锋已经冲到了不到二十丈的距离,随着一声凄厉的哨响,一阵雨点般的投矛便落了下来,激起了一阵惨叫声,紧接着激烈的肉搏战便开始了。
王自生没有像其他士卒一样一手持盾一手持兵,而是提了一对铁锏,他披了一身山文铁铠,铁铠里面还有一身锁帷子,手上戴了铁手套,脸上还戴了一副铁面具,整个人几乎就是一个铁人,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他这般打扮,就算是九斗的强弓,二十步内也未必射的透,寻常刀剑更不用说了,唯一能对他造成伤害的只有长矛的捅刺还有钝器的打击了。两军刚一接触,对面四五根长矛便朝他伸了过来,显然他这一身打扮实在是引人注目的很。
王自生侧身一让,长矛便刺了个空,接着张开右臂夹住数根长矛,抡起左臂一锏猛击下去,只听得咔嚓一声响,那几根长矛已经断成两截,对面的好几个淮南兵手中便只剩下一根矛柄,被王自生的神勇吓得目瞪口呆。原来古时的长矛、长枪等长兵器的长柄并非简简单单的一根木棍,而是先准备一根较租约有棱木棒,茬木棒外用16片青皮竹篾与木棒平行地包茬木棒外边,然后用丝线缠紧,再涂上黑漆或红漆,使其光亮平滑,叫做“积竹柄”。这种竹木兼用的柄,刚柔相济,比单纯的木柄坚韧而有弹性,就是用刀剑劈砍也很难砍断,而王自生居然能用铁锏打折,其勇力可见一斑。
两人角力之时,一方稍有犹豫胆怯,便会露出破绽,此时的情况也是一般。对面的淮南军士卒稍一退缩,前后拥挤,军阵中立刻便出现了空隙。王自生是何等灵醒之人,大喝一声,便跃进敌军阵中,将手中一对铁锏挥舞得如风车一般,,转眼之间便将身旁数人打得脑浆迸裂,一命呜呼,顿时空出一片空地来,他身后的镇海军士卒看到便宜,便一拥而入,这空隙便越来越大,镇海军又最喜欢以大盾短兵贴身肉搏,一旦近了身,喜用长槊的淮南军士卒就更为不堪,眼看淮南军中军阵线的凹入部分越来越深,就要被完全突破了。
“好家伙,想不到镇海军中也有这等猛士!”朱瑾坐在马上,看着远处的战局,口中喃喃自语道。虽然战局对自己颇为不利,可朱瑾的话语中却没有丝毫沮丧和烦躁,恰恰相反,他的目光中却满是狂热和喜悦,甚至双掌还在微微颤抖,仿佛遇到了什么珍宝一般。
“上马,随某家去取来那厮的首级!”朱瑾笑道,拔起插在土中的长槊,策马而下,十余骑紧随而进,他深深的吸了口气,魁梧的躯干仿佛又膨胀了三分,用槊杆轻拍着坐骑的屁股,仿佛是参加暮春的郊游一般,向战场行去。
“呔!”随着一声大喝,王自生一锏将眼前的敌人连头盔带脑袋打得粉碎,才发现已经突破了敌阵,眼前的淮南兵都在背对着自己逃跑,这才松了口气,打量了一下自己,只见浑身上下满是红的白的,也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正想找个地方清理一下,却只觉得侧面一阵恶风扑来,他下意识的向地上一扑,只觉得耳边一凉,起身一看,头盔和面具已经落在地上,变成了两截。
“好身手,却不只是哪家的少年郎,快快报上名来!”王自生正又惊又怒间,却听到左边有人笑道,他觅声看去,只见七八丈外站着一骑,背光看过去也看不出面容,只看得出那人体形魁梧,手中提了一根长槊,方才偷袭自己的应该就是此人,一想到方才差点丧命于此人之手,王自生不由得又惊又怒,戟指指向那人喝骂道:“淮南狗贼,待斩了你的首级再跟你说你家爷爷的名字不迟。”说罢就要提着铁锏去杀对方。
朱瑾笑道:“也罢,某家乃宋州朱瑾,让你也做个明白鬼。”说罢便轻轻踢了一下马肚,策马冲了过来。
王自生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朱瑾乃是天下闻名的勇士,有项籍再世之称,他义父王佛儿虽然勇力过人,在镇海军中隐为第一,但提起此人还是自承不如,王自生可万万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会有与其在战场上作对厮杀的机会,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他看了看左右,赶紧将手中的铁锏丢下,捡起一旁的地上的一根长矛,原因无他,他那对铁锏在乱军中步战固然是无双利器,但面对在马上的敌人可就只有挨打的份了,远远不如长槊好用。
朱瑾马来的倒不快,王自生站稳脚步,深吸了一口气,眼看双方距离近了,大喝一声,猛的一下向对方坐骑颈部刺去,他打的如意算盘,这朱瑾固然豪勇无敌,但毕竟他是马上勇将,自己若能伤了他的坐骑,逼迫其下得马来,只怕对方本事十成倒去了七成,自己毕竟较之年轻二十多岁,脚步便捷是肯定的,交起手来,至少多了三成胜算。
王自生眼看矛尖就要刺到马颈了,不由得心中大喜,却只觉的双臂一沉,矛尖却偏了方向,定睛一看,却是朱瑾长槊下压,两枪杆相交,便将王自生的长矛压倒了。王自生大惊,正要发力相抗,却只觉得手上虎口一阵剧痛,却是被朱瑾发力一绞,将他的长矛给绞飞了。王自生想不到自己居然在朱瑾手上连一招都没走完,便兵器脱手,赶紧下意识的用力后跳,双脚刚落地,才感觉的身上一轻,伸手一摸,才发现胸前右肋已经多了一条尺许长的口子,里面一阵阵剧痛。原来朱瑾绞飞了王自生长矛后,顺势横扫,王自生若是方才慢了半点,只怕已经给开膛破肚了。
“好快的反应,好俊的身手!小将军可否赐告性命,也好让朱某知晓和何人交手的。”朱瑾却没有趁势追击,反而大声赞道。王自生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不敢回头去看,只看用眼角余光窥看,才发现是一小队镇海军士卒,想必是方才散开去搜罗地上的淮南军尸首去了,此时看到这边不对,才赶了过来,王自生这才松了口气,高声道:“末将乃是吴越王府牙将王自生。”
“王自生!”朱瑾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将其记牢,抬头笑道:“这次便到这里吧,某家便先去了。”说罢便策马离去,周边十几骑靠拢了过来,一同离去。
“罢了!”王自生伸手拦住还想追击的手下,低声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追上去也是送死!”他伸手探入铠甲中,发现伤口只有两三分深,未曾伤了内脏,这才松了口气,旋即想起自己方才出阵前若是少披了一层甲,只怕已经是开膛破肚的下场,不禁暗自后怕,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此人的勇武实在是可敬可怖。
但是整个中央战场的战局却不会因为朱瑾一个人勇武而有所改变,王自生领兵突破了中央战线,然后向左席卷,将淮南军的左翼和相当一部分中军向左驱赶过去,和罗仁琼所领的左翼军形成了夹击之势,更糟糕的是,淮南军的右翼紧靠着江南运河,根本无路可退,这样下去,唯一的后果就是被赶入河中淹死的下场,眼看胜利的天平就要向镇海军一边倾斜了。
正当此时,镇海中军的右侧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线,很快这条黑线就变成了大队的骑兵。史俨终于击破了王许所领的镇海军右翼,绕过丘陵,迂回到了镇海军中军的右后方,和王自生突破中军的时间只相差不到四分之一个时辰。
经过近四个时辰的激战,两军的战局不但没有变的清晰,反而更加混乱了起来。镇海淮南两军就好像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都扼住了对方的咽喉,可同时也被对方扼住了咽喉,胜利就好像一只钟摆,这一刻对镇海军有利,可转眼之间就摆到下一面去了,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主公,您快去大营去吧,那边有壁垒壕沟,辅兵虽然不堪野战,但射箭投石还是可以的!”高奉天急道,远处的骑兵身上的甲胄闪闪发光,显然就是先前信使口中的甲装具骑,他可不认为就凭这不到三千疲卒,能够抵挡得住铁骑冲击。
“闭嘴!”吕方的脸上少有的露出怒容,呵斥道:“眼下敌我悬殊,若是我车驾一动,立刻就会军心摇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就算我能保住性命,逃到寨中去,若是这里败了,难道我还能逃到哪里去?奉天你怎么会说出这种糊涂话来?”
高奉天听到吕方的话,不由得羞愧难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这时王佛儿走了过来,他换上了旧时的装束,两层铁铠,手中提着短刀铁椎,站在吕方马前,笑道:“今日便让末将站在大王马前,只要某家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会让一矢及大王之身!”
史俨坐在马上,腰杆笔直,浑然不似已经在马背上颠簸了好几个时辰的模样,数千甲骑在他两侧展开,如果从高空看下去,就仿佛一只巨大的大雁,而史俨就在雁首的位置,一里外的镇海军本阵就好像一尾鲜鱼,横陈在淮南铁骑面前。泡*书*吧(wwwpaoShu8com)
“吁!”随着一声嘶鸣,史俨勒停了坐骑,仔细观察战局起来:镇海军已经达成了对己方中央阵线的突破,正向左席卷,想要将己方赶入运河中一举歼灭,看眼前敌军的旗帜仪仗来看,应该就是敌军本阵,甚至吕方本人应该也在阵中,与其去和阵势严整,人数众多的镇海军主力厮杀,不如猛攻敌方本阵,反正只要斩杀俘获吕方本人,整个镇海军这股割据势力也就不复存在了,想到这里,史俨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骨笛,猛的吹了起来。
随着一声尖锐的骨笛声,沙陀骑兵的速度慢了下来,开始向中央靠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而尖角就指向一里外的镇海军本阵。相距镇海军阵虽然还有里许开外的距离,但巨大的压力依然让阵中不少人口中发干,手足颤抖,连手中的长枪都拿不稳当。
“这是淮南军最后一口气了,顶过去了,他们就完蛋了。斩首一级赏桑田五亩,子弟复役三年,战死者子弟除其役五年,家中免其粮赋!”王佛儿行走在行列中,大声呼喊道,身后的亲兵校尉高声重复着王佛儿的话语,十几个口音不同但同样浑厚的声音在行伍上空回荡,镇海军的士卒们在将佐们的打气下渐渐平复了下来。
很快史俨就将自己的骑兵整理好队形,开始向镇海军本阵冲击过来,相较与平常,淮南军骑兵的队形要密集的多,左右两骑之间的空间只容得下一人侧身而行,原因无他,史俨知道时间紧迫,容不得像平时一般先试探进攻,再投入全力一击致命。反正己方占有巨大的优势,索性承受一定的损失,冲垮敌军阵型,就算不能斩杀吕方本人,也要夺取大旗,扭转整个战局。淮南军一开始的速度并不快,也就和步卒小步快走的速度差不多,但随着距离的靠近,速度越来越快,就好像一堵移动的厚墙,向镇海军本阵冲去。
“弓弩手上前!”随着校尉的号令,弓弩手走出军阵外,首先是弩手发射,接着是弓手,射完箭矢的弓弩手们退回阵中,换上大棒和长柯斧,这两种兵器在近身肉搏中更为有效。
稀疏的箭矢落在沙陀骑兵的行列中,大部分箭矢被骑兵身上的甲片弹开,少数被射中马匹或者盔甲间隙的骑兵惨叫的跌落在地上,被后面的骑士踏成肉泥,但相对于如同奔流一般的沙陀铁骑来说,这种程度的抵抗连针刺的程度都算不上,沙陀铁骑还是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压了下来。
“救命!”随着两军间距离的缩短,镇海军阵中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丢下手中长矛,转身逃走,督战的校尉立刻将其按到立即斩首,由于这些军队都是已经苦战经日的疲卒,建制也被打乱了,老卒军官战死了不少,抗压能力自然是差了不少。就在这当口,沙陀铁骑的三角尖便一头扎入镇海军阵中。
如同绝大部分冲阵一般,混乱在这一瞬间统治了一切,惨叫声、金属的撞击声、嘶鸣声充斥了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可是两边的士卒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疯狂的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向敌人砍刺着。鲜血就好像清水一般喷洒着,不少身负重创的沙陀骑兵不但不退,反而挥刀刺入自己战马的马股,连人带马一头冲入前方如同树林一般密集的长矛阵中,硬生生的撞死了四五名镇海兵方才罢休。即使在十余年后,不少已经是一州刺史的镇海军将佐,重新提起这场铁骑冲阵之战,依然是脸色惨白,如同梦魇一般。
眼看在沙陀铁骑的冲击下,镇海军的防守已经摇摇欲坠,侍立在吕方身旁的高奉天脸色越发惨白,好几次要开口说话,可看了看吕方的脸色,却又说不出口,他也知道此时和方才不同,如果说方才吕方退入大营中尚属可行的话,吕方现在一动,就是土崩瓦解的下场,虽然身后两三里外就是大营,恐怕也是可望不可即了,眼下之策,只有咬牙死定,剩下的只能指望神佛保佑了。到了此时,高奉天不禁下意识的默诵其已经多年未曾念过的《金刚经》来,祈祷奇迹会出现。
吕方听到诵经声,回头看了一眼高奉天,也不多言,只是莞尔一笑。也不知怎么,高奉天看到吕方如此镇定,心下的惊惶顿时便少了三分,正向开口说什么,耳边却传来一声巨响,下意识的回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原来沙陀军终于冲开一个口子,数百骑正从哪个口子中汹涌而出,正向吕方帅旗所在那个小土丘扑了上来,最近的已经不到七十步了。
“大王,你快将身上袍服脱了,换给微臣穿!”高奉天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伸手就要替吕方解身上的紫袍,这件华贵的锦袍在待会的激战中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吕方脸色有点惨白,但看上去却无甚惊惶,他伸手拦住高奉天的动作,问道:“若是如此,你怎么办?“
“天下可少我高奉天,可少不了大王!”此时高奉天早已心急如焚,厉声道:“来人,快将大王衣衫脱了,换上普通士卒衣衫,送回大营去!”
土丘顶上正忙乱间,沙陀骑兵已经冲到了土丘下,史俨正在其中,他正准备当先冲上土丘,突然土丘下的灌木丛后闪过一阵红光白烟,接着便只觉得右肩被雷打了一下一般,半边身子顿时没了知觉,身前两侧的骑兵顿时倒了一片,顿时乱作一团。
“吕方难道真的有天命在身,有鬼神护佑?”在史俨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不禁惊惶无比。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将白烟吹散,史俨立刻看到灌木丛后有不少人影闪动,依稀正是先前自己在武进城下镇海军攻城使用的奇怪兵器。史俨顿时精神为之一振,他知道这玩意固然威力无比,但发射两次之间的间隔很长,只要乘他们还没有准备好第二次发射之前杀过去,就能取胜。
“儿郎们不要慌,镇海军就这一下子了,大伙儿冲上土丘,斩吕方之首的,赏钱万贯,绢五千匹,官升州刺史!”史俨不顾右肩传来的阵阵剧痛,用左手高举佩刀,嘶声喊道。这些骑兵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生死之间是见惯了的,方才遭到神秘兵器的突袭一下子被打乱了阵脚,这下看到主帅无恙,又悬下如此高的赏格,士气不降反升,纷纷驱赶着战马向土丘顶部大旗所在冲去,一旁灌木丛的臼炮阵地反倒没人管了。
“好厉害的家伙,挨了一次霰弹齐射,居然还这么有劲头,果然是野蛮人!”吕方看着土丘下的沙陀铁骑,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一旁的高奉天也不再拉扯他的衣衫了,看到主公有所预备,自己却被蒙在鼓里,他脸上满是被欺骗的不平之色。
“神机营鸟铳队预备,目标——”吕方拖长了声音,他已经看出了冲在最前面的史俨,虽然半身浴血,但胯下的神骏战马和盔甲服色已经暴露了他的身份。“就是那个骑黑马的,一定是个大人物,用一伍兵集中射杀那人!”吕方高声下令道。
按照吕方的命令,火绳枪射手们立刻瞄准了起来,原来虽然在战前镇海军的火绳枪已经试制成功,但时间太短,累计起来也不过一百五十条,这么点武器在数万大军的战场上能起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吕方索性将其编为两个队,留在身边禁卫之用,正好碰到史俨冲阵,便派上了用场。
随着一阵巨响,沙陀骑兵们仿佛被巨雷猛劈了一下,纷纷落马身亡,尤其是被集中瞄准的史俨,更是身中五弹,他虽然身披重甲,但在六七丈的距离内,大口径火绳枪铅弹携带的巨大冲量,即使没有击穿铁甲,也足以将他的内脏全部震碎,更不要说身中五弹了,自然是当即身亡。王佛儿乘机领兵发起逆袭,将余部尽数消灭。
“大王,大喜呀,大喜!”
吕方正在丘顶看着远处的战局,却听到身旁有人高声叫喊,回头一看,却是高奉天,身旁还站着手捧一枚首级的王佛儿,也是满脸喜色,正要开口发问,却听到王佛儿沉声道:“大王果然慧眼,方才那骑黑马的贼军头领正是淮南贼左翼主将史俨,已然被我军士卒斩杀。”
“当真?”吕方闻言大喜,方才虽然己方歼灭了那一小股敌兵,但土丘下形势还是岌岌可危,但想不到那史俨勇猛的过了头,被自己的火器击杀,当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不错,末将手中首级便是史俨本人的,我方才询问过四五个淮南贼俘虏,都说是他,还从他尸首上搜出好几件东西来!”王佛儿从怀中取出几样东西来,放在吕方面前,都是些印信,兵符之类的东西,吕方一一细看,一颗悬在喉咙的心这才完全放了下来,笑道:“太好了,看来这一仗咱们总算拿下来了,佛儿你且将首级用长矛挑了,选几十个嗓门大的士卒,喊话给淮南贼听听。
“喏!”王佛儿干净应了,快步下去了,不一会儿,“史贼首被斩!”的喊声便回荡在战场上空。
“什么?史将军战死了?”运河河畔,朱瑾的脸上满是不肯相信的神色,这个豪勇盖世的汉子此时双手竟然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正是!镇海军那边喊的声音震天响,还挑了一枚首级,旁边还有些印信盔甲,说是史将军的。”禀告的校尉说到这里,再也不敢说下去,只是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且起来说话!”一旁的李简劝解道,自从开战以来,他所领的右翼和对面的罗仁琼打得便是不温不火,原因无他,运河岸边的土地崎岖不平,无法投入大量军队结阵而战,运河的存在又限制了迂回侧翼的可能,两边都在你推过来五尺,我推回去一仗的拉锯战。一直到被王自生突破了中央阵线,席卷过来,李简才越发焦急起来,虽说那运河不过四五丈宽,深也不过两丈深,可这几万人想要越过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更不要说在几万如狼似虎的镇海兵围观下了,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史俨所统领的左翼了,毕竟朱瑾一开就就把几乎全部的骑兵和相当大一部分步兵都给了他,打得就是从那边迂回的目的,可打到现在,却传来史俨身死的消息,实在是蹊跷得很。
“朱相公,我们还是去阵前看看吧,说不定是吕方那厮效王世充故智,扰乱我方军心。”李简所说的王世充故智,乃是唐初时王世充与李密在北山大战,王世充预先选一容貌与李密颇为相似之人,在战场上斩杀,悬其首称已经斩杀李密,李密士卒在激战不辨真假,一时大溃,王世充由是击破李密,据有中原之地。
朱瑾闻言,并不说话,点头上马前去,李简却故意拉后了十余步,低声对李遇到:“如今形势不妙,我等须得准备后路,公可速速到河边,准备船只。”李遇会意,点头离去。
此时的战场上,大局已经底定,完成了中央突破的镇海军已经从东、北两面包围了淮南军,南面是江南运河,只有西面,镇海军打了围三缺一的主意,不欲逼得对方太紧,回头死战,反而造成太大的损失。至于史俨所领的淮南军左翼,由于主帅身死,其骑兵主力看到战局对己方不利,不少都独自退走了,史俨生前知晓这些沙陀骑兵乃是自己在淮南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容外人插手,形成了一个派他性很强的小集团,结果就是一旦他身死,朱瑾又不在身边,那些沙陀骑兵看到战局不利,便将友军丢下自顾离去了。结果就是左翼剩下的淮南步兵没有他们的支援,也拿屯在小丘固守的王许余部没有办法。
朱瑾来到阵前,眯起双眼,只见十余骑镇海军在阵前来回驰骋,为首那人手中的长矛挑着的一枚首级,身后几骑拿着便是头盔、印信之类的东西,依稀便是史俨的物件。他心下不由得一咯噔,左翼拖到现在都没有结果,定然出了变故,就算这首级不是史俨本人的,只怕这迂回左翼的计划也不太可能,那眼下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将更多的败兵带回润州,甚至江北,以待再战,想到这里,朱瑾便转身回去了。
朱瑾回到帅旗下,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稍一留意才发现李简、李遇二人都没了踪影,随口询问一旁的虞候道:“李都统与李常州到哪里去了?”
“禀告相公,二位将军方才带着亲兵往河岸那边去了!”
“什么?河岸?”朱瑾心中立刻咯噔一下,升起一股不详的感觉,他竭力将胸中的那股烦躁压了下去,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对那虞候下令道:“你且去河岸那边招二位将军过来,就说本帅有事要与他们二人商量,要快!”到了最后,朱瑾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又强调了一遍。com
“是!”那虞候叉手行礼,便快步向河岸那边跑去。朱瑾看着那虞候离去,在原地踱起步来,心中满是不安,在这个节骨眼上,李遇和李简二人的突然离去,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自从领兵渡江以来,他便在和李简、李遇二人的相处上颇为留意,生怕内部不和导致战事不利,一直来倒也还过得去,但在这个危机关头,莫不是他们两人要生出生么幺蛾子吧?
过了约莫半刻钟功夫,那虞候便赶了回来,脸上满是惶急之色,离得还有十余步远便嚷道:“相公,相公,不好了!”
朱瑾一听那虞候叫喊便知道大事不好,赶紧断喝道:“闭嘴,过来说话!”此时战事不利,淮南军军心本就不稳,这虞候一嚷嚷顿时惹起了一片哗然,虽然立刻被都头校尉弹压下去,但看士卒们个个惶然的眼神,就知道爆发出来是早晚的事情了。
那虞候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快步跑到朱瑾身旁,压低嗓门道:“不好了,我过去的时候李简和李遇正领着他们的亲兵上船,看样子是要乘船独自逃跑的模样。”
朱瑾闻言眼前顿时一黑,一个趔趄几乎跌倒下去,吓得那虞候赶紧伸手扶住朱瑾,一边连声急呼,一边伸手去掐朱瑾的人中。现在淮南军数面受敌,李简和李遇二人又撇下士卒逃生,局势糟糕到了极点,唯一的主心骨可就是眼前的这人了,若是他再有个万一,可叫这里的数万士卒还有什么指靠?
朱瑾伸手挡开那虞候掐自己人中的手,闭目沉思半响,方才重新睁开双眼,目光中又重新闪现出勇武果决的光芒,沉声道:“来人,传令下去,让三军饱食,待会全军向东!”
“向东?”身旁的将佐开始一愣,接着才会意过来,镇海军的阵地在淮南军的东、北两面,南面是江南运河,看上去向西面撤退是一条生路,可如果朱瑾直接下令向西撤退,数万大军在镇海军的两面追击下,必然是争先逃跑,自相践踏,恐怕最后除了少量的骑兵以外,绝大部分士卒都会葬身此地;唯一的一条生路就是在剩下的白天里先向敌军发起猛攻,重创敌军,和镇海军拉开距离,然后乘夜色丢掉辎重,轻装后撤,这样才是唯一的生路。朱瑾不愧是老于戎行的名将,虽然连番遇到变故,可行军布阵还是缜密无比,毫无半点纰漏,两旁的将佐看在眼里,本来绝望的眸子里反倒多了几分希望。
镇海军中军,帅旗所在的土丘上满是欢喜的气氛,莫说是罗列两厢的将佐,就连抗旗的小卒脸上也掩不住笑容,个个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出师也有一个月有余了,背井离乡,眼看敌军已经被三面包围,胜利就在眼前了,淮南南线之兵几乎扫数在此,只要打垮了他们,江东之地便可传檄而定,将军校尉老爷们可以升官进爵,咱们小卒也可以得些田亩恩赏,听说勾当殿前左右二厢军事的王小将军没投入大军前也不过是个浪荡汉,不过让大王看中了,又给王都统当了义子,连连立功,不过二十出头便已经显赫无比,眼看放出去就至少是一州刺史的前程。若是咱们等会破敌时让阵后的大王看中了,也放到殿前左右二厢去,历练个几年,放出来不说是州刺史,也是个县尉的勾当,也让乡里那些只知道戳牛屁股的土蛋看看,咱家的威风煞气。
正当此时,丘下一骑飞驰而来,背后的认旗被扯得笔直,护卫的士卒早认出来是传递军情的军使,赶紧让开道来。那传骑冲上土丘,跳下马来,赶到王佛儿面前,高声道:“禀告都统,淮南军突然发起逆袭,攻势极猛,罗将军报说请让中军配合进击,分散压力或者增加援兵。”
众将闻言先是一静,随即便是一阵请战声。王佛儿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地低头思忖了片刻,方才回头对一旁的吕方问道:“大王,朱瑾手中最大的本钱就是那些沙陀骑兵,可史俨战死后,骑兵多半溃散,又被我军三面包围,形势极端不利,如今之计,对他最有利的就是先想办法退兵,收容溃兵,寻机再战。可他却反倒猛攻,倒是蹊跷得很。”
吕方笑了笑:“我看那朱瑾是想连夜撤退,先故作猛攻之用,故作疑兵罢了。”
王佛儿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大王所言甚是,我军身后数里便有营寨可守,纵然有所不利,也有营寨以为依据,而淮南军却无,这般孤注一掷,可不是宿将的做法,定是那朱瑾的疑兵之计,臣下立刻派援兵给罗将军,寸步不让。”
高奉天听到这里,笑着打断道:“在下以为与其这般,不如让朱瑾自以为奸计得逞,连夜撤兵的时候,再猝然击之,定可事半功倍。”说到这里,他压低嗓门,将心中盘算说与吕、王二人细听,过了半响,突然听到王佛儿击掌笑道:“高判官果然妙计,饶是那朱瑾奸猾似鬼,也要落入这圈套中。”
朱瑾骑在马上,不在盯着眼前激烈的战局,却不断的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太阳,可天上的太阳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钉在碧蓝色天空中一般,许久也不见西移一点,他胸中便如同万蚁噬咬一般,恨不得干脆一箭将那天上的太阳射落下来,好让天黑了,开始撤退行动。唯一让他觉得还有少许安慰的是,李简逃走后,归他统辖的江东军并无什么异动,老老实实的听从朱瑾的调度指挥,朱瑾自然也不敢指望他们断后,撤兵时将其裹挟在中间便作罢了;对面镇海军也许是因为苦战半日消耗也很大的缘故,对于淮南军的猛攻的反应颇为迟钝,只是且战且退,先前那种强悍的反扑却不复存在了,这让朱瑾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希望——看来撤军成功的希望又多了两成。
终于太阳下山了,双方的军队脱离了接触,退回己方的营寨中进食休息,战场变得空旷而又寂静,几乎可以听到伤重垂死者的呻吟声,被江风一吹,更是飘荡凄凉,几如鬼哭一般。
淮南军营寨中却是另外一番忙碌景象:民夫辅兵们将最为珍贵和必要的一部分物质装上船只;所有的马匹和牲畜喂饱以后,全部勒上口,立即出发,以免牲口出发的动静引起镇海军探子的注意,士卒们进食完毕后,立刻休息,二更时分出发;所有的无法带走的财物和辎重全部丢弃,士卒们除了武器和三日的干粮以外,什么都不许携带,连甲胄也要全部舍弃,这些东西也不焚毁,一来防止火焰会引起镇海军的注意,二来大量的战利品会绊住追兵的脚步,毕竟要禁止胜利的士卒抢夺战利品,可不是所有将帅敢做的事情。不得不承认,朱瑾有着巨大的组织能力,撤兵这一艰巨而又复杂的工作,他完成的相当漂亮,到了初更时分,绝大部分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朱瑾这才松了口气,准备吃些东西,休息一下,最艰巨的断后工作他留给了自己,这可需要巨大的精力。
朱瑾刚刚坐下,吃了两口东西,便听到南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他不禁大怒,这种敌前撤兵,最必要的因素就是隐蔽,否则让正面的敌军知道了,衔尾追上来,立刻就是全军溃败的下场,自己已经对军官们三令五申过了,想不到又出了纰漏了,看来是要拿几个人头来警告一下了。
“来人,去看看到底是哪个营盘乱喊,将触犯军律之人尽数斩首,将该营盘的校尉……!”说到这里,朱瑾犹豫了一下,这个节骨眼杀军官的确不是什么很明智的决定。“脑袋暂且寄下,待回去后再做打算,打二十鞭子吧!”
“喏!”亲兵立刻出帐去了,朱瑾又吃了两口,可是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仿佛还有越来越大的势头了。朱瑾觉得有些不对,正要起身出帐看个究竟,却只见一人冲进帐来,狼狈的很,正是方才那亲兵。
“相公,相公,镇海兵打过来了!他们从水上打过来了!”
“什么?”朱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将那校尉推倒一旁,冲出帐外,只见南边的运河面上灯光点点,满当当的都是镇海军的战船,火箭如同雨点般的向己方靠近河边的营盘落下,引起一片惨叫声,借着火光依稀可以看到,营盘里到处都是四处乱窜的败兵,已经是不可收拾的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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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替某家披甲,召集亲兵,快去弹压乱兵!”朱瑾厉声道,便要转身进帐,正当此时,东面和北面传来一阵隆隆的鼓声和喊杀声,便好似天崩地裂一般,被这般一激,淮南军营盘的混乱就更为严重了,在帅帐所在的高地上望下去,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士卒丢下兵器,没头没脑的向唯一没有动静的西面冲去,大军正在以缓慢的而又不可逆转的势头走向崩溃。泡*书*吧(wwwpaoShu)
“相公,大势已去了,又是夜里,根本不可能重整秩序了,再说镇海军肯定已经知道我军连夜撤退的计划了,您还是先退吧!晚了就来不及了!”一名朱瑾的牙将跑了过来,大声喊道,仿佛是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话的正确性,岸边的一座望塔被烧垮了,巨大的塔身慢慢的倾斜,最后倒了下来,乱兵们绝望的喊声和塔身着地发出的巨大声响,混合成一片,一时间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
朱瑾站在那里,看着下面的火焰,那断塔身上的火焰点着了一旁的仓库中的油脂,火光冲天,照的四周如同白昼一般,无数的败兵像无头苍蝇一般,一会儿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一会儿从那边跑到这边,在这样一种恐怖的气氛里,很多人已经失去了正确的方向感,他们只是感觉到惶恐,在群众的裹挟下不由自主的移动罢了,就好像山洪中的物件一样,没有谁知道该怎么做。
“给我披甲!让将士们准备动身!”朱瑾叹了口气,转身向帐中走去,那牙将这才松了口气,虽说下面乱成了一锅粥,但他手中还掌握着两百骑兵,加上朱瑾身边的牙兵,足有五百人,如果只是想安全逃生还是很有希望的。他立刻转身下令部属集合,反正各种出发的准备早就做好了,不过半刻功夫,朱瑾出得帐来,身上已经多了一副铁甲,火光映在他的护心镜上,忽明忽暗,仿佛他此时的心情一般,那牙将赶紧牵来战马,朱瑾跳上坐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下面的军营,叹道:“出发吧!”
朱瑾策马冲下高地,亲兵们将他和装运辎重的牲口保护在中心,组成了一个纺锤状的密集队形,向西面行去,虽然这支队伍有足够的马匹,但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一来是因为道路被溃兵挤得满满当当,必须用矛杆和刀背弄出一条路来;二来是因为他们要节省下每一点马力,撤退的途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镇海军形成了“围三缺一”的局面,谁知道会不会故意在外面留有伏兵,打他们的闷棍。看到这支还保持着严密组织和纪律的骑兵队伍,淮南军的败兵都清楚其中一定是高级将领,咒骂和哀求声好像潮水一般,一下子就把众人给淹没了。在看到朱瑾他们毫不理睬的用矛杆和刀背驱赶阻拦他们前进道路的败兵后,咒骂和哀求就变成了投掷来的石块甚至刀剑,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给我杀,狠狠的杀,杀光这帮贱奴!”那牙将铁青着脸,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骑兵们严格的执行了他的命令,他们踢打着马股,强壮的战马将靠近的败兵们撞倒在地,接着用马蹄践踏,败兵们纷纷回头逃跑,自相践踏,骑兵们轻而易举的用长枪刺穿背心,或者从背后砍断他们的脖子,没有组织,甚至没有武器的败兵们惨叫着逃散了,丢下了一地的尸体,前进的道路空了,骑兵们重新收拢了队形,向西面行去。
他们赶了一夜的路,到了四更时分,远处的地平线上现出了蒙蒙的鱼肚白色方才停了下来,让马休息一下,给马喂水和马料,人也吃些东西,否则再跑下去,就算人撑地住,马也撑不住。这些骑兵都是打老了仗的,虽然是在败逃途中,可基本的纪律仍在,放了十几个哨骑,以免被追兵打个措手不及。那牙将安排好了岗哨,自去见主将,这一路上,朱瑾在马上一声不吭,脸上也是阴沉不定,倒好似发了癔症一般。那牙将手中提了一只装水的口袋,小心的呈送了上去,低声道:“相公,离营地也有二十多里路了,现在该去哪儿呀?”
朱瑾接过水袋,喝了一口,低声问道:“你以为该去哪儿?”
“自然是回广陵!”那牙将纷纷不平低喊道,他也算是朱瑾的心腹,对于很多内情都有所知晓:“李简那个王八蛋一开始催着相公进军,看到战况不利,又独自逃生,当真是首鼠两端的小人,回广陵后定要向徐都指挥使告上一状,让那厮好看。”说到这里,那牙将愤愤不平的一拳打在旁边的树上,震得灰尘四落,吓得他赶紧向朱瑾告罪。
朱瑾却好似全然未曾感觉到飘落的灰尘,自言自语的说道:“既然你都知道我会回广陵告他们的状,李简自然也想到了,说不定现在他的状纸已经在去广陵的路上了。”
“怕啥,这官司打起来肯定是我们赢,就凭临阵脱逃这一桩,他们两个就脱不了干系。”
朱瑾摇了摇头,叹道:“只怕不是这么简单,就连在衙门里打官司,也不是有理的一边就赢,还要看看哪家财雄势大。这一仗败下来,我朱瑾已经将手中本钱输的干干净净,几乎就是光棍一个,而李简他们两个虽然败的也很惨,好歹还有宣、润二州的地盘还在手中,在徐温眼里,一百个我的分量也没他们两个重,这种官司不打也罢,铁定是我输了。”朱瑾虽然外表豪勇,但并非图逞勇力之徒,否则也无法和朱温相争十年,方才分剖一番,让那牙将期期艾艾道:“怎么会这样?这么说咱们回去定然是死路一条了?”
朱瑾摇了摇头:“死路一条是不至于,不过最好的结局也就是给口闲饭吃吃,权当养个闲汉罢了!”
听到朱瑾这般说,那牙将顿时目瞪口呆,他拼死报着朱瑾逃了出来,为的就是回去后得到朱瑾的赏识,更上一层楼,可听朱瑾这般说,连朱瑾本人都只有碗闲饭吃,他这番辛劳自然是打水漂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是失望又是后悔,心中不禁闪过一个念头:“倒不如先前在营中死战,要么痛痛快快战死,要么多带点兵出来,也好多点本钱。”
朱瑾淡淡的看了那牙将一眼,已经猜出了对方的心思,他自己就是一个典型唐末五代时的武夫,对这等武夫的心思自然是明白得很:不能说这些武夫对上位者没有一点忠诚心,但所有的忠诚都要建立在一个前提上——上位者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恩赏和进迁,如果没有这些,即使最忠诚的武夫也会立刻变为路人。朱瑾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不会对属下在忠诚上有更高的期望。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立刻指出一条明路来,这些刚才还是忠心耿耿的属下立刻就会变成凶狠的叛徒,方才一路上他在马背上一言不发就是在考虑这些。
“其实我们还有一条路可以走!”朱瑾突然说道,仿佛是无意间,他口中的“我”字后面多了一个“们”字。
“还有一条路?什么路?相公快说呀?”那牙将方才还在失望的深渊中,立刻又被吊起了胃口,赶紧问道,声音满是击破之意。
朱瑾笑了笑,满意的注意到十余个军官也都凑了过来,满怀期待的等着他的回答,就连四周的士卒也有不少停止了进食,竖起耳朵偷听这边的谈话来。
“你们以为吕方如何?”朱瑾见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便笑着抛出了自己的香饵。
“吕方?镇海军的大头目?”那牙将一时间还没有会过意来,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的问道:“相公的意思是要去投降吕方?他不是咱们的死对头吗?刚刚打得我们惨败呀!”
“不错,他昔日在淮南军时向我请教过骑战之术,我还送了他十几匹战马,也算是有些交情!”
四周的军官们听到朱瑾的话语,现实静了一下,旋即便交头接耳起来,其实唐末五代时候,军阀混战,朝为仇寇,暮为宾友的大有人在,杨行密和钱缪就是典型的例子,两家先是在董昌之乱时先打得不可开交,后来武勇都之乱时,为防止吕方与田覠消灭钱缪后坐大,杨行密一面与钱缪联姻,一面派李彦徽到田覠军中,强令其退兵,为后来的田、安之乱留下了伏笔。这些军官也不是不能接受这种事情,只是还有些东西没有落实,他们还有些心下不安罢了。
过了半响,那些军官静了下来,那牙将转过身来,叉手行礼问道:“吕节度有勇有谋,据有两浙之地,相公又和他有旧识,投靠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等亲眷都在广陵那边,只怕会有牵连,而且现在我方惨败,这般投靠过去只怕被人看轻了。”
朱瑾点了点头,心中已经松了口气,看来他这些手下对于投降倒看的很淡,反倒害怕被对方看轻了,这倒好办了。他笑了笑,沉声道:“武进城下一战,淮南不但江东之地难保,而且徐温还输光了在淮南安身立命的本钱,他现在恐怕最急的事情就是和吕方议和,好空出手来对付内部的敌人,稳固自己的地位,哪怕割让江东的地盘也可行。吕方这一仗虽然赢了,可也是险到了极点,对于沙陀铁骑的威力也了解得很,眼下史俨既然已死,和这些沙陀铁骑关系最近的就是我了,我若去投他,他便能通过我收容那些溃散的骑兵,以吕方的胸怀远略,又岂会看轻了我?只要吕方看重我,又岂会容许徐温为难我等在广陵的家小?你们还担心什么?”
朱瑾这一番话说完,众人胸中的疑虑早就被排遣的干干净净,脸上满是兴奋之色,那牙将第一个跳了起来,笑道:“相公果然相公,这脑子就和咱们不一样,这么一说就都清楚了,咱们立刻动身,去投降吕节度。”说着就要转身去收拾行装。
“且慢!”朱瑾沉声道:“我一个人去投降吕方,你们还别有任务!”他看了看众人疑惑的眼神,继续说道:“我们去的人越多,在吕方心中的分量就越重。我一个人去朱瑾,你们分散开来,带上我的书信,尽量收容多收容一些骑兵,再去吕方那边,分量就大不一样了。”
众人听到这里,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齐声拱手应答道:“喏!”
朱瑾独自行走在官道上,马蹄铁和坚硬的路面的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惊起了路旁稻田里的一群偷食的麻雀,远处的村庄一片死寂,这是战争的痕迹,农夫早已逃走或者被征发了。在他的内心深处,正飞速的考虑着该如何面见吕方,其实他并没有先前在手下面前表现的那么有把握,的确他多年前与吕方有交情,吕方现在也的确需要一支精锐的骑兵,但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测度的就是人心,更不要说是上位者了,这次自己下的赌注不是别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快下马,放下兵器,不然我们就放箭了。”随着一声断喝,道旁的树丛里便冲出了十余名镇海军士,为首的头目倒是兴奋得很,连鼻头上的粉刺都涨的通红,看眼前这骑士的盔甲坐骑都相当不错,应该在淮南军中地位不低,无论是斩杀还是俘获都是大功一件。
朱瑾愣了一下,他方才的确是走神了,否则怎会被这几个步卒给围住了,不过此时也不是逞能得时候,他将长槊和腰间的佩刀丢在地上,跳下马来,沉声道:“某家便是朱瑾,与你们大王是旧识,你们可以带我去见他,必有厚赏。”
“你便是朱瑾?”那小头目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中了头彩,赶紧派人捡起兵刃,押送着朱瑾向大营而去。
镇海军大营,此时战事已经结束,大队的俘虏在镇海军的押送下,向东而去,仿佛长龙一般,看不到头尾。昨天淮南军大营的地方此时已经是一片废墟,遗弃的甲仗绸缎丢的到处都是,在书吏的监督下,成队的士卒正打扫着战场,在三十里开外的奔牛塘,王自生已经攻占了淮南军大营,那里有数万头大小驼畜,近二十万石粮食,还有无数的甲仗。战争就是这样,胜利的一方得到一切,失败的一方失去一切,生存和死亡,喜悦和悲哀紧密的结合在一起,没有比这个更加让人感叹命运的无常的了。
帅帐中,吕方正和王佛儿、高奉天等人商议着什么事情,突然外间进来一名军吏,急声道:“大王,派出的哨探说抓住朱瑾了”
“什么?”吕方抬起头来,目光闪动,他几乎有点不太敢相信,此番虽然大败淮南军,但是敌军的主要将领除了史俨被火枪射杀外,其余一个都没有被抓到,本以为都逃走了,却想不到这时候居然抓到了敌军主帅,倒是意外之喜。
“不过那朱瑾不像被擒的样子,倒有些像自己来投,他还要见主公,说一件大礼物送于主公”
“哦?”吕方眉头一跳,倒是起了好奇心,这一战之后,局势已经明朗,常州已经在自己之手,宣、润二州陷落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输光了本钱的徐温能够维持住淮南表面的和平局面就不错了,根本无力他顾了,在可见的未来,镇南军在江南乃至整个南方都已经是一个无敌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朱瑾一个败军之将还拿得出什么东西来呢?莫不是故作大言,引自己注意吗?
一旁的高奉天已经看出主公大胜之后不免有点骄矜自满,赶紧低声劝谏道:“主公若不想独处一隅,便须得招揽天下英雄,朱瑾乃是有数的豪雄,如今势穷来投,主公应当以礼相待。”
王佛儿也赞同道:“高判官所言甚是,朱瑾乃是淮南大将,参与机要,对其内情所知甚多,若能招入麾下,对大王霸业大有益处。”
吕方被王、高二人劝谏,也回过神来,笑道:“二位所言甚是,也好,某家便来看看这厮现在还有什么礼物。”
朱瑾碰到那一小队镇海兵后,便被带到后营的一个帐篷中,只说让他等着便是,他倒也好耐性,解下身上的甲胄便靠在角落的草堆中休息,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外间传来一阵人声,还没等朱瑾站起身来,帘幕便被掀开,进来为首之人紫袍金冠,正是吴越王、镇海、淮南两道节度使吕方。
“朱公,你我自广陵一别,已是十年光景,别来无恙?”吕方抚掌笑道,笑声中满是掩不住的得意。
朱瑾闻言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当年清口之战后吕方曾经到他府上请教骑兵战术,不过当时他是杨行密上宾,刚刚又在清口之战中大败自己的宿敌朱温,为兄长报了大仇,名震天下,而吕方不过是区区一个杂牌将领,在杨行密的打压下苟延残喘,身份地位有着天壤之别。没想到十年过后,杨行密已经成了穴中枯骨,吕方眼看要据有江东之地,他朱瑾大败之后,穷途末路,不得不屈身投靠,回想起来简直是如同做梦一般。
朱瑾收敛了一下情绪,躬身为礼,沉声道:“往事如梦似幻,何堪回首。朱某今日前投,往大王不念旧恶,给一个容身之处,朱某定当尽心竭力,以效犬马之劳”
“朱公何出此言,桀犬吠尧,各为其主罢了,吕方虽然德行浅薄,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吕方笑着扶起朱瑾,笑道:“此战之后,想必很快徐温便会遣人来求和,我自会开口让他们将朱公家小送还,公大可放心”
听到吕方表示会为了他向徐温索要家小的事情,朱瑾立刻松了一口气,也暗自钦佩吕方的机敏,既然如此,他也赶紧亮出自己的底牌:“我此行来本来还有数百骑兵,不过这一战后,那些沙陀骑兵四散,在下统领他们多年,还他们心中还薄有威望,于是来投之前便让属下亲兵分散开来,以末将的名义去召集他们,投奔吕公,望吕公也饶了他们从逆之罪”说到这里,朱瑾又躬身谢罪。
“此事当真?”吕方闻言大喜,他这一仗虽然赢下来了,可过程也是险到了极点,以至于要亲身面对敌骑的冲击,对于沙陀骑兵的威力已经是有了切身的体会,听说朱瑾能够将这些沙陀骑兵招募到自己这边来,是在不啻是天上掉下个热馅饼来,眼前的朱瑾更是分外的可爱。吕方看了看帐篷内部的陈设,高声喊道:“谁是这里的管事之人?”
“正是小人”帐外进来一名校尉,已经听出了主上话语中的不善之意,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身上不禁有些发抖。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让朱公住在这种地方?”吕方厉声问道。
那校尉听了一愣,心中暗想这不就是看押俘虏的地方吗?一旁的朱瑾不欲惹了众怒,赶紧笑着开解道:“某家本是武人,行军之时,有个遮风挡雨的就相当不错了,大王请不要责怪于他”
吕方冷哼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那校尉退下,转过脸来对朱瑾笑道:“这里简陋的很,不如到本王帐中说事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朱瑾拱手笑道。
广陵,自从吕方北侵以来,虽然战事还没有蔓延到江北,但朱瑾领大军渡江,广陵城中的宵禁就越发森严。徐温心里清楚,自己手中巨大的权力早已被许多人觊觎着,只不过以前无机可趁罢了,如今自己为何对抗吕方的入侵,大军渡江,无形之中广陵便空虚了起来,不少别有用心之人就开始行动起来,于是他对手中权力就抓的越发紧了,每日几乎都吃住在使宅之中,处理军政之事,出入都有百余披甲卫兵随行,早晚还各去杨隆演府上拜望,毕竟这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才是名义上的淮南之主,他可不希望自己重蹈张灏的覆辙,被人加上个叛臣的名头杀掉。
可徐温毕竟也不是铁打的身子,这般折腾下来一个多月,眼看着他平日里圆润的下巴也尖了起来,整个人好似瘦了一圈,可他也只有咬牙顶住,毕竟权力的山峰上没有退路。可这天清晨,徐温起身时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滚烫,他强撑着起身,刚刚站起来,却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跌倒在地。一旁的侍妾赶紧扶住,扶回榻上,请来大夫一看,却是感了风寒,开了一方药,让其煎服,每日三次,好生卧床休息便是,若是劳动身子,病情加重,只怕性命危险。
徐温强撑着还要起身去使宅,却被老妻哭天喊地的拖住,没口子的骂着,你这老头子不要命了,没听见大夫说的吗?若是有个好歹,丢下满宅的老小,那该如何是好呀?徐温只是不听,他妻子见状,更是抱住不放,说少去一日怕甚,最多让知诰孩儿领了兵去使宅便是,还能出什么乱子?
徐温闻言一想也是,自己筋骨乏力,看来病势极重,看样子战事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若是不得休息,病势转重,反而更麻烦,不如让知诰去看管两日,自己在家中好生将养,这义子知诰年龄虽然不大,但行事稳重,考虑周密,若是历练一下,将来倒是一个好帮手。想到这里,徐温叹道:“你莫要哭了,我从了你便是,你快叫知诰来,我有些事情叮嘱他。”
徐妻听到丈夫应允了自己,喜得跟什么似地,赶紧令婢女去唤徐知诰来,自己亲自拿了药汤给徐温喂食,徐温几口热腾腾的药汤下肚,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竟觉得精神好了不少,正自忖是否还是自己亲自去稳妥些,吱呀一声,房门已经被推开了,徐知诰进得屋来,叉手行礼道:“父亲招孩儿来,不知有何吩咐?”
徐温正犹豫着是否让徐知诰去办此事,一旁的徐妻已经抢着说道:“知诰呀,你父亲今天身子有些不豫,只怕没有办法去使宅那边了,想要让你替他几日。”
徐知诰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来,可是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躬身道:“长上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是知诰的本分,不过还请父亲提点,免得孩儿愚钝,误了大事。”
妻子这一抢着开口,徐温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摆了摆手,示意屋中婢女仆人退出门外,沉声道:“事情你母亲已经说过了,其实一般公事自有属吏处理,重要的事情严先生会带到府中来和我商议。需要你注意的只有两点:第一每日早晚必须大王府上请安,不得遗忘,须得小心探察大王身边人有无异动;第二进出王府,须得小心礼节,若这几日与诸将有冲突的,须得忍让三分。”
“孩儿明白了”徐知诰恭声应道,却没有立刻退出门外,他稍一犹豫还是抬头问道:“孩儿还有一件事情不明,还望父亲开解。”
“说”
“父亲让孩儿早晚前往大王府上请安,探察王府中人有无异动,想必是因为大军渡江之后,广陵城中空虚,唯恐那些不逞之徒,假借大王名义作乱;而让孩儿小心礼节,不可与诸将起冲突,却是不可授人口实。不知孩儿猜的对否?”徐知诰声音不大,但语速不快不慢,咬字清晰,显然方才他对此事广陵城中的势力格局着实花了一番功夫,绝非无的放矢。
“说的不错,知诰你能如此通晓事理,为父将此事交给你倒也放心了。”徐温展颜笑道,但心中却是并非表面上那副老怀宽敞的模样,原来他虽然还有数子,但不是还懦弱无能就是骄横暴虐,不堪造就,倒是这个外来的义子平日里谦逊下士,行事稳重,自己交给他的好几桩事情都办的妥妥当当,和严可求又走的很近,无形之间便将他那几个孩子给比下去了,徐温又不是圣人,这叫他如何高兴地起来。
“孩儿却以为此时对诸将的态度过于软弱”徐知诰咬了咬牙将心中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孩儿这段时间也有仔细观察城中形势,其实诸将都在看着江东的战局,若是胜了,自然无妨,若是败了,只怕有些别有用心之人就会与外镇武将勾结,做些勾当了。如今父亲突然称病在家中休养,孩儿那边又态度有了变化,只怕有些人会以为江东战局生变,做出些蠢事来”
听了徐知诰的一番分析,徐温脸色剧变,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二十出头的义子心思竟然如此之深,正如徐知诰方才所分析的,自己掌握淮南军政大权名不正言不顺,广陵城中多有不服之人,不过先前自己手握兵权,无人敢来争罢了,可现在大军已经去了江东,广陵空虚,自己实际上已经是个空架子罢了,不过仗着一点过去的余威和对岸的大军罢了,若是自己此时突然生病,属下又示弱,很容易被那些潜在的反对者当成对岸战事不利,夺取权力时机到来的信号,一旦发生兵变,无论是成是败,对于前方的战事一定是一种妨碍。想到这里,徐温不禁暗自后怕,自己一时思虑不周,幸好徐知诰此时指了出来,没有酿成大错,看来在这个紧要关头,自己这个义子的才能还是十分必要的。
“知诰,那你说该如何行事呢?”徐温索性继续问了下去,考校一下这个义子到底有几分本领。
显然徐知诰心中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不假思索的答道:“孩儿以为还是应当依照平日一般即可,还有,父亲生病消息传出,有心之人必然会前来探望,若是父亲表现出一副无病的模样,尔等必然以为父亲是故意示弱,必然不敢乱来。”
“嗯”徐温点了点头:“你先下去,让为父再考虑一下”看着徐知诰的背影,徐温的目光颇为矛盾,方才义子的计谋虽然还有些简陋,但大概的思路是对的:敌人利用探病的机会来打听虚实,自己则将计就计,将希望敌人收到的信息传递过去,从而误导敌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心机如此阴沉,再过十年,自己还能制得住他吗?对于这个问题,徐温心中并没有答案。
徐知诰出得门来,便一路向自己院中走去,此时的他心中满是兴奋之情,徐温方才传他过去,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代给他,这无疑表明了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位置。无论是为了替父亲向吕方报仇,还是一个年轻人对权势的渴望这都是一件好事情。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的向前一跃,跳上了拐角处的三级台阶,正好道上走过来一个人,徐知诰这一跳眼看就要撞上去了。
眼看两人就要撞了个满地葫芦,徐知诰却只觉得身子一轻,竟然被对面来人一扶一推,稳稳当当的架到一边去了,两个人自然没有撞上。徐知诰刚送了一口气,却听到来人沉声斥道:“你年龄也不小了,怎的养气功夫如此之差,一点小事便忘了形,如何做得大事?”
徐知诰听的声音熟悉,抬头一看正是严可求,只见对方还是那张刀疤丑脸,若是旁人连多看一眼也不远,可在徐知诰看来那双目之中却满是关切之情,不由得下意识的低下头来:“知诰错了,还望叔父多多提点。”
严可求看到徐知诰如此懂事,想起自己的旧事,心中不由得一软,便伸出手去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对方的头顶,双眼满是怜惜之意。严可求自从当年丹阳的灭族之祸,在世上再无亲人,徐知诰便是唯一和他过去的联系,这十余年来,他心中无时无刻便是想着如何才能向吕方复仇,唯有和这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严可求的心中才会有几分人的情感,感觉到一点为人的乐趣,也许严可求自身还不知道,但实际上在他心里,这徐知诰便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了。
两人在游廊拐角处良久,突然严可求想起此行的目的,赶紧问道:“知诰,你义父现在在家里吗?”
徐知诰点了点头,道:“不错,不过他生了风寒,只怕正在房中歇息。”
严可求点了点头,便自顾向徐温卧房快步走去,只留下徐知诰在远处看着他的背影。
徐知诰走后,徐妻喂丈夫吃完了汤药,正准备服侍他躺下歇息,便听到外间传来两下敲门声。接着便有人沉声道:“徐公在否,臣下有要事禀告”
徐妻听了,正要开口拒绝,手上却是一紧,低头一看却是丈夫摇了摇头,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声道:“若非极为紧要的事,便交代给下面人去做,莫要弄坏了自己的身子。”
徐温点了点头,坐起身来,他已经听出了外间是严可求的声音,答道:“严先生吗?进来说话”
严可求推开房门,看到徐妻坐在榻旁,徐温脸色蜡黄,正是感染病症的表象,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但此事紧要无比,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便对徐妻躬身道:“此事机密无比,还请夫人让臣下和徐公单独商议。”
徐妻倒也不以为异,毕竟平日里徐温从来不将军中事宜带回家中,便对严可求唱了个肥诺,便推门出去了。严可求待到徐夫人离开后,回头小心的关好房门,走到榻旁,低声道:“将军,不好了,江东我军大败”
“什么?“饶是徐温素来城府极深,可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也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混了过去,严可求赶紧伸手扶住,在对方两鬓太阳穴部位按摩了一会儿,徐温方才缓了过来,抬起头急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朱瑾、李简他们还在吗?京口、燕子矶还在我军手中吗?还剩下多少兵将?”此时徐温再也耐不住性子,连珠炮一般的问了出来。
“将军莫急,此时详细情况还没有传回,只有一封李简的信笺,将军请看”严可求一边轻拍徐温的背心,以免对方一时间背过气去,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徐温一把抢过,便打开细看起来。
徐温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良久之后方才将摊手将信笺丢在地上,颓然叹道:“五万大军一朝丧尽,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呀?”
严可求捡起书信,低声道:“李简在心中说朱瑾先是急于求战,临阵又指挥失误,丧师辱国,后来又当先偷走……”
“不要说了”徐温举起右手,制止严可求继续说了下去,道:“我岂不知其中必有蹊跷,朱瑾出兵之前就说过,吕方养士蓄粮数年,一朝发作,不可当其锋,如今之计当深沟高垒,待其势衰再寻机破之。倒是李简、李遇等人宅田甚多,将士又多为江东本地人,定然想速战速决,以免受损太多,而且朱瑾出身乃外来降将,却位在他们二人之上,想必李简他们也不太服气,结果上下不一,导致此败,此后李简、李遇他们又将罪责推倒朱瑾头上来。”徐温果然阴沉多智,此时他一静下心来,便将战败原因分剖的一清二楚,只怕便是在当日军帐中当值的校尉也没他说的这么明白。
“将军所言甚是,只是如今朱瑾已然战败,生死不知,而李简、李遇二人他们……”严可求说到这里,便看到徐温闭目点头,心知自己这个主上在利害关系上有着惊人的感觉,此时也用不着自己说下去了,便垂首道:“该如何行事,请将军示下。”
徐温闭目良久,终于沉声道:“朱瑾不听劝谏,轻兵冒进,致王师丧败,夺去官爵,妻子没入官府为奴。着令李简为南面行营都统,节度诸军以抗镇海贼军,李遇为粮料使,着使二人在军前戴罪立功。”
“喏”严可求低声应道,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表现,旋即退出门外,去执行命令。屋中只剩下徐温一人闭目不语,良久之后,徐温喟然叹道:“朱兄你莫要怪我,徐某这也是不得已呀”
既然江东之战的结果已经确定,徐温也顾不得妻子的唠叨,强自抱病前往使宅处理军务,尽可能的使得战败的巨大影响最小化。随着前线的军情如流水一般传递过来,徐温悲哀的发现,前线的情况比自己料想中的还要糟糕,镇海军取得了几乎是完胜,他们获得几乎淮南军的全部辎重和大量俘虏,成为背黑锅的倒霉鬼的朱瑾不但投降了镇海军,还替吕方招揽了不少旧部,其中包括大量的沙陀骑兵,这对于本来骑兵薄弱的镇海军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这些辎重和俘虏完全可以补偿镇海军在决战中的损失还绰绰有余。更糟糕的是,李简和李遇已经完全失去了守住淮南剩余州郡的信心了,据他们在信中所描述的,镇海军拥有了一种神奇的武器,可以发出巨大的响声,还能发出雷火,在这种武器面前,不管多高多厚的城墙都无济于事,他们要求要么徐温立刻派出更多的援兵——数量不少于四万,要么容许他们退回广陵。看着眼前熟悉的字迹,徐温的脸上满是苦笑,自言自语道:“这怎么可能,你当我是神仙,吹一口气就能有几万人派出来了,看来这两人已经被吕方吓破胆了,不堪一战了!”
“将军所言甚是!”一旁的严可求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徐温的观点,可他转而话锋一转:“不过李简他们有一点没说错,江东的确是守不住了,至少武进一战后,宣、润、常三州落入吕方囊中已经是时间的问题了。但这个时间就大有讲究了。”
徐温点了点头,他明白心腹的意思,经过杨行密多年的积攒,广陵城中并不缺兵甲和粮食,光是城中的武库就有足以武装十万大军的兵甲,淮南各州的丁口众多更远非吕方治下十余州所能比拟,但经过武进一战,徐温手中的机动兵力已经损失殆尽,也许他能够很快募集起一支新军来,但拿这种刚放下锄头柄没几天的新兵去和吕方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兵较量,不用打徐温也知道胜利的一方是谁。现在对徐温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只要有一段时间,他就可以训练处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对外可以借助长江天险抵御外敌的入侵,对内可以凭借这支新军压制潜在的反对势力,巩固自己在淮南的权位,为了这个目的,江东三州的土地的损失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但问题是从现在来看,吕方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解决江东三州的问题,那时候他会满足于已有的战果吗?徐温慢慢的摇了摇头。
“将军,我们可以和吕方和谈,以江东的土地为筹码,争取时间。”
徐温摇了摇头:“很难,和谈要有筹码,眼前的形势对吕方很有利,他曾经在丹阳当过县令,对当地地形人情很熟悉,兵力又有巨大的优势,在他眼里这三州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他肯定不会接受以这个为筹码的谈判,除非我们手中还有一支军队,即使做不到势均力敌,至少也要可以给他造成麻烦的军队,否则他一定不会理睬我们的。”
听到徐温的话语,严可求低下了头,过了良久,他抬头道:“我们有军队,将江西洪州的周本撤回来,再加上广陵城中我们剩下的,就有快两万人了,足够做谈判的筹码了!”
徐温一听便连连摇头道:“这怎么行?象牙潭一战后,江西那边虽然现在形势不错,但当地豪强还多有不服的,吉州彭氏兄弟依附湖南马殷,刚刚被赶走,危仔倡借助镇海军的支持,也在召集兄长旧部,自称镇南军节度使。这些家伙在江西根基深厚,周本一撤兵,那边必然前功尽弃,吕方若是借机把手插进江西,后患无穷。”
“可以把钟延规派过去!”严可求沉声答道:“此人是钟传的义子,在江州经营多年,根基颇为深厚,我们撤兵后便将他那些旧部给他,他为了自己也会和危仔倡他们斗到底,看他们一时间也分不出高下,我们应付过了这个节骨眼,有了余力再去对付江西不迟。”
听了严可求的一番话,徐温沉吟了片刻,犹疑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秦老将军离去时曾经叮嘱过,钟延规此人乃豺狼之性,要严加看管,绝不可授以权柄,你这么说可是有违秦老将军的话呀!”
“将军,你难道还没看清楚现在的形势吗!”严可求突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震得几案上的一只茶杯倒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平日里素来阴沉的很,这般模样便是和他颇为亲近的徐温也从未见过,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严可求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下自己激动地情绪,低声道:“严某方才无礼之处,还请将军恕罪,只是如今形势已经危如积卵,难道将军你还不知道吗?广陵城内外有多少人眼红你这个位置,他们没动手只不过是因为害怕你手中的实力罢了,武进一败,你手中实力已经折损得七七八八了,就算吕方满足于江东三州,和你和议成功,可你丧师辱国的罪名是跑不脱了,那时随便一个外镇武将矫诏,以清君侧的名义进军广陵,将军你用什么来抵抗?那时候恐怕我们就要和张灏一样,悬首城门,满门族灭了!我也知道钟延规不是什么好货色,可他再怎么闹也是在江西闹,只不过是手足之患,可将军眼前就是弥天大祸,难道还顾得了那么多吗?”
严可求这一席话说下来,徐温不由得颓然坐倒,过了好久,他才点了点头,颓然道:“严先生你所言甚是,你去招钟延规那厮来吧!”
严可求此时也顾不得失礼了,微微一躬身便快步向外走去,只留下徐温一个人坐在堂上,徐温坐在那里,双肩微垂,腰杆也不像平日那般笔挺,整个人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过了半响,他突然叹了口气:“我在台下的时候看着别人在台上总以为若是自己上来了,定能做的比他们好,可现在自己当真上来了,又何曾做得比别人好呢?当年杨渥虽然行为多有不端,可他不过是年少无知,贪图享乐,管不住自己罢了,可你徐温明明知道这般做不对,可还是要这么做,又何曾比杨渥强到哪里去呢?当真是可笑也可笑。”说道这里,徐温已是滴泪横流,伏案痛哭起来。
晚上,严可求将钟延规带到徐温处,躬身对徐温行礼道:“将军,臣下将钟将军带来了。”
徐温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堂下的仆人送上两张胡床,他指着胡床笑道:“钟将军,请坐下说话。”
钟延规却是一副谦恭模样,敛衽下拜道:“相公面前哪有在下坐的地方,延规还是站着听相公吩咐便是。”说罢,便起身站直,恭谨无比,若非他满脸虬髯,神情粗豪,倒好似一个谦谦儒生。徐温自是不允,推让再三,钟延规方才坐下,即使如此,他还是跪坐在胡床上,腰杆挺直,谦恭无比。
钟延规坐好后,下人便送上茶水,三人吃了几口茶,徐温放下茶杯,笑着问道:“钟将军来广陵也有数年了,住的可还习惯,可有短少物件,下人若有怠慢的,便请直言,某家定当好生处置。”
钟延规赶紧放下茶杯,叉手行礼道:“小人住宿、器物都十分优厚,各种花费都是足足加三,并无有怠慢了,实在是生受了,倒是有劳相公探询了。”
徐温点了点头,又探问了几句,钟延规回答的越发恭谨,满脸都是感激莫名之色。突然,徐温问道:“钟将军离家数载,想必对江西风物思念甚紧吧?”
听到徐温这一句问话,钟延规身子不由得一僵,他这些年在广陵,名为上宾,其实和俘囚无异,平日里深居简出,他本为武将,可连骑马射箭都不敢,屋中除了两把刀剑,盔甲长矛等军器都不敢留一件,平日里只是在家中饮酒看书,连坊门都少出一次,生怕落人口实,惹来杀身之祸,此时听到徐温的问话,立刻以为是试探自己的,斟酌了半响,方才低声答道:“江西虽好,可战乱频繁,那及得广陵安乐,小人倒也不甚思念。”他害怕徐温借机处置自己,虽然强自克制,可手足还是禁不住瑟瑟发抖。
徐温和严可求对视了一眼,他们两人是何等人物,怎会看不出钟延规此言颇不由衷,联想起自己此时的处境,竟然也有了一丝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哀怜之情。严可求笑道:“钟将军,我家相公此番招你来,却是想要让你回洪州,镇守江西。”
钟延规闻言,却是又惊又喜,他害怕是徐温试探自己,不敢应允,苦笑道:“本来相公有所驱策,小人自当尽心竭力,只是这几年来小人逸乐惯了,身子骨早就待软了,若去江西,只怕耽误了大事,还望相公另请名将,莫要误了军机。”
徐温和严可求见状,知道是对方疑心太重,只得再三劝说,将要要将周本、所带兵调回的事情告诉了他,钟延规这才渐渐相信徐温是当真要让自己回江西,心中不由得萌发出一股子狂喜,他强自压制住激动之情,说道:“既然如此,小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望上天护佑,不负相公所托。”说罢便起身下拜,徐温赶紧起身将其扶起,又说了不少劝慰勉励的话,良久之后方才送了钟延规出门,钟延规回到自己家中,一屁股坐在床上,只剩下自己一人时,静了下来,良久之后方才相信刚才那一切乃是事实,并非是在梦中,不由得又惊又喜,难以自抑,竟然痛哭起来。
与徐温的艰难处境相反,同一时刻的吕方幸福的多了,他就好像躺在长满果实的大树下一般,什么也不用做,熟透的果实就接二连三的落在他的身旁,任凭采摘。00kscom一开始是在朱瑾卫队的接引下,成群结队的沙陀骑兵前来归降,让刘满福笑的合不拢嘴,作为骑将的他从不久前的苦战中亲身领教了这些敌人的强悍战斗力;接下来就是成群结队的宣润二州的本地豪强赶来输诚,甚至连相邻的池州、和州都有赶来的,有的胆大的干脆还带着县城治所淮南军守将的首级。延陵、曲阿、丹阳、长冈埭、白土镇等要镇险隘已经尽数落入镇海军或者向镇海军投诚的当地豪强手中,连通大江南北的京口要津对于镇海大军已经门户洞开,无险可守,陷落已经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大王,让大军出动吧,乘着敌军新败,一举将京口、采石两处要津控制在手,对面广陵之兵就不敢轻动,江南军州便任凭我军攻取了,那时我方孤立一处的饶州就可连成一片,形势可就大不一样了!末将虽然驽钝,但愿领本部为先锋,若有挫败,甘当军令。”说话的正是罗仁琼,武进一战,指挥右翼的王许被史俨击破,不但士卒损失惨重,而且逼得吕方要亲自对敌,在他看来不治罪就算不错了;中军的王佛儿、王自生父子虽然突破敌阵,立功最大,但精锐皆在其中,也算不得什么本事;只有他自己先是拿下来武进城,生擒常州刺史李遇,在大战中全师而胜,功劳应该算是最大,战后论功行赏,自己这个台州刺史的位置也该挪一挪了,说不定王佛儿屁股下面那个位置也得给自己坐坐……他既然存了这番心思,自然立功之念愈炽,此时也顾不得惹得同僚嫉妒,抢着第一个开口,准备抢功。
罗仁琼这一开口,其余将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纷纷开口争了起来,或者指责罗仁琼太过贪心,已经功劳不小,也不留点余地;或者向吕方表示自己还未曾见仗,希望给自己一个立功机会。坐在上首的吕方脸上满是高深莫测的微笑,却并不说话表态。在他心里,对于罗仁琼的进军方略在军事上是很不错的,毕竟在武进一战之后,淮南军无论是从实力上还是心理上都已经处于极其虚弱的状态,如果镇海大军攻取了京口、采石两处要津,就对对岸的广陵形成了直接的威胁,即使徐温从其他地方调来数万援兵,他也不敢将这些军队派到江东来,阻碍镇海军攻取那些空虚的江东州郡,毕竟广陵离京口是在太近了,在大军新败的现在,对徐温来说,最重要的是自保而不是进取。但是吕方现在脑子里想的除了军事上还有更多:首先,在武进之战后,徐温作为淮南之首的主要军事支撑力量已经不复存在,那么杨行密死后好不容易才达成了脆弱平衡的淮南局势自然又要重新洗牌,作为旁观者,以吕方为代表的镇海军势力自然要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无论是分裂、削弱,甚至并吞?选择谁为友方,选择谁为敌人?是一以贯之的帮助一方,还是表面支持一方?而背地里支持另外一方,让双方都以为有所持而斗得死去活来?各种方略的优劣,可行性都在吕方的脑海中比较权衡着。其次,镇海军主要是由三股势力组成:随同吕方南下的淮上旧部、丹阳土豪、两浙本土势力,这三股势力虽然内部也有一定的矛盾,尤其是两浙本土势力和另外两股势力。但由于吕方表现出了很强的军政能力,在连续的内外战争中,不但压服击败了内部的钱缪、许再思、赵引弓等内敌,而且打退了强大的淮南军的入侵,甚至将手伸入了钟传死后的江西内乱手中,确保了两浙内部的和平局面,这在唐末五代的多年战乱后是难能可贵的,两浙本土势力在这种情况下也逐渐改变了对吕方的态度,在他的铁腕驾驭和向外扩张的这根“胡萝卜”的引诱下,和另外两股势力联合起来,共同发动了江东侵攻战,并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但是正如世界上所有事情一样,巨大的胜利固然有好的一面,也有着坏的一面。在夺取了浙西的大片富饶土地之后,两浙本土势力自然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要求获得相应的利益,无论是官职、土地、还是别的什么,毕竟如果说以前战败者,被征服者的身份让他们觉得低人一等的话,现在站在胜利者一方的他们要求获得补偿的**会更加强烈。作为上位者的吕方,给予下属与功绩对应的恩赏,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但作为一个上位者,吕方同时也要保持手下诸般势力的权力平衡,让他们处在永远不停息的竞争中,不让任何一股更加强大,这是上位者的最大利益所在,他可不希望论功行赏的结果打破了现有的平衡,反而危及了自身的安全,毕竟只有把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权力,在这样一个残酷的时代,上位者失去权力的同时,也会失去自己的生命。
吕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帐中的争吵声立刻停止了,无数道热切的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今天就商议到这里吧,某家有些倦了,明日再来商议这些吧!”吕方站起身来,自顾向帐后走去,留下剩下的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大王是什么意思,高奉天和王佛儿对视了一眼,王佛儿走来出来,沉声道:“大家都散了吧!,明日朝食后再作商议!”
看到诸将纷纷离开帐中,外间传来一阵阵不满的嘟囔声,王佛儿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他这些年在史书上着实花了不少功夫,虽然本性醇厚,但为大将者,又岂能不揣摩上意,对此时吕方的想法也猜出了两三分,但在大战之后,大量的淮南军溃兵散落在乡间,这对于百姓来说是比什么都可怕的存在,这也是那么多豪强派人到镇海军这边来输诚的一个重要原因,毕竟他们是没有能力消灭这些溃兵的,要重新恢复秩序,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让镇海军尽可能快的占领自己的土地,保证自己的安全。对于一心要恢复太平,使百姓安康的王佛儿来说,比起江东百姓的安康来说,内部的权力平衡和更省力的消灭敌人倒并不是那么重要,这让他的内心深处第一次对吕方产生出了一丝不满的情绪。
“都统,不管大王怎么做自然有他的考量,我们做臣子的只需奉命行事就行了,若想的太多了,便失了臣子的本分了,那可不是好事。”
正当王佛儿思忖的时候,却听到一旁有人低声道,被说中了心底最**的那一点秘密,他不禁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高奉天,只见对方脸色庄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悲悯之意。王佛儿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惊惶,强自掩饰道:“高判官话语高深莫测,佛儿倒是有些不懂。”
“但愿是高某猜错了。”高奉天笑道,可目光中却是说不出的严肃:“王将军,大王乃是有天命在身之人,你我能够供其驱策,效犬马之劳,已经是缴天之幸了,千万莫要怀了别样心思,钱缪、赵引弓等人何尝不是万人之英,下场如何,你也是知道的,千万莫要自误呀!”说到最后,高奉天已经语义如冰,寒冷彻骨,说罢后便对王佛儿长揖为礼,起身离去,只留下王佛儿独自一人站在帐中,心如乱麻。
吕方躺在榻上,双目盯着帐篷顶部的纹路,脑子中却在转个不停。这时,外间传来通报声,却是高奉天求见。吕方坐起身来,笑道:“帐中只有你我二人,奉天便莫要多礼了,你我军陈二人便触膝而谈吧。”边说边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锦垫,示意高奉天坐下。
高奉天拱了拱手,便告罪坐下,沉声道:“方才罗将军布陈方略后,臣下观大王神态简颇为犹疑不决。大王平日行事,极为果决,为何今日却如此犹疑呢?”
吕方点了点头:“那罗仁琼的方略倒是不错,只是某家觉得时机还未必恰好。”
高奉天拱了拱手道:“臣下看每日营中每日多有豪杰来投,若时日流逝,只怕彼等又生犹疑,虽说大军不可轻动。但却可对这些人授以官爵,让其据城自守,以壮声势,大王以为如何呢?”
“高判官所言甚是!”吕方笑道,他心知自己方才一门心思都花在其他方面去了,却忘了这个最简单的地方,倒是高奉天替自己补了上来,他索性将这些事情尽数交给高奉天了:“既然如此,那这些事情便交给高判官了。”说到这里,吕方顿了一下,沉声道:“这些人中若有来自江北的,你便挑出来,悬以重赏,让他们作为内应,接引我方探子前往广陵,打探消息,尤其是李俨的下落,这对我军下一步的行动很重要!”
“遵命!”高奉天起身行礼道。
广陵,虽然徐温竭力封锁武进之战的消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广陵城中的各种流言越来越多,内容也越来越翔实,其中的细节也越发翔实可靠,显然用不了多久,徐温就必须面对这个问题,而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祈祷周本接受他的命令,并尽可能快的领兵回广陵,这样他才有可能控制住局面。徐温心里清楚,现在的广陵就好像一只巨大的火药桶,四周有无数火星,只要爆发出来,无论结果如何,置身其中的自己定然是尸骨无存的下场。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时间,等到救兵来到。
这天徐温在使宅处理完公事,刚刚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阵摇晃,一旁侍立徐知诰赶紧伸手扶住,这才没有跌倒在地。徐知诰小心的扶着徐温坐下,徐温闭目休息了一会儿方才缓过来了,他前段时间感了风寒,却不敢静养休息,整日操劳,早已疲惫到了极点,若非年轻的时候打熬的底子还不错,只怕早已躺下来。
“唉老了,却偏生什么都放不下,吃这般苦头倒也是活该。”徐温轻轻在腰上捶了两下,轻声叹道,脸上满是自嘲的苦笑。
“义父千万别这么说,您这是熬的太辛苦了这段过去了好生将养一下就缓过来了”徐知诰赶紧安慰,接着他脸上露出了愤恨的神色:“那帮家伙平日里都贴上来,赶也赶不走,现在倒好,个个都躲在家里,什么事世态炎凉,知诰今日总算是知道了”
“罢了,这些没用的话就不要说了”徐温摇了摇头,原来武进之战的消息传播开来后,徐温府上和使宅便冷清了很多,不少该当值的将佐都躲在家中,只说自己生病,告假休息,徐温也知道这些家伙应该是感觉到了风色不对,想要避开这是非之地,免得遭了池鱼之殃,当然还有些人则是装病躲在家中勾结连通,有不轨图谋,但徐温此时也只能小心防备,不敢主动出击,毕竟现在人心浮动,他自己又没有实力稳定局面,一旦破了局,将水搅混了,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听到义父的语气中颇为不豫,徐知诰只能闭住了嘴,虽然他和徐温没有血缘关系,但这近十年来,恩养之情却非同小可,他这些日子看着义父日渐憔悴,自己却毫无办法,心中更满是烦闷焦躁之情,却只能强自忍下,低声道:“义父,我吩咐外间准备乘舆,直接回府”
徐温坚决的摇了摇头,强撑着站起身来道:“那怎么可以,先去王府向大王和太夫人请安。咱们现在形势不利,这些礼仪就越发不能让别人抓住小辫子。你快出去准备一下。”
徐知诰看了看徐温青灰色的脸庞,由于消瘦而显得更为凹陷的眼眶里透出坚定地目光来,想要继续劝谏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他对徐温叉手行了一礼,低声道:“孩儿先出去了,义父稍待。”
徐温做了个让其自便的手势,深吸了口气,紧闭上双眼,等到又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疲惫仿佛从他整个人身上消失了一般,他走出门外,乘舆和护送的卫队已经准备停当,徐知诰骑在马上,在一旁侍立。徐温踏上乘舆,沉声道:“出发,去王府”
王府内堂,杨隆演正坐在矮榻上,年龄尚幼的他还不能完全控制住自己,不是扭动一下身体,回头看看身后的母亲史太夫人的脸色,说实话,与其坐在这里等着那个半老头子(徐温)说些不知所谓的废话,他更喜欢去后院玩游戏,不过对史太夫人的敬畏感还是控制住了他,杨隆演还是坚持了下来。
“徐都指挥使到”外间传来一声通传声,徐温虽然已经通过控制左右衙亲军,控制了淮南的中枢大权,但是对于这些礼节方面的东西反而更加重视,每日他都要带着当日处理的文书早晚到王府来,向史太夫人和弘农王杨隆演请示,仿佛他不过是代行权力,最后的批准大权还是在淮南真正的主人手中。
“请徐将军进来”随着史太夫人的声音,徐温上得内堂来,先对在矮榻上得杨隆演敛衽下拜,接着是对史太夫人行礼,然后才小心的坐在一旁的矮榻上,开始汇报今日的要事,史太夫人也如同往日一般一一点头,杨隆演坐在矮榻上,听着每日的例行公事,不由得偷偷的打了个哈欠。
徐温说的很快,毕竟他的精力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在下意识里,他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待到说完了最后一桩事情,他深吸了口气,等待着史太夫人点头赞同的声音,“徐将军,妾身有件事情不明,还望将军开导。”
徐温不由得一愣,在他的记忆里,这还是史太夫人第一次打破了惯例,主动向自己询问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这绝对不是一个偶然事情。他强打起精神,躬身沉声道:“太夫人请,末将但有所知,自当尽言”
史太夫人点了点头:“本来我一个妇道人家,兵革之事应该交给你们男人去管的,只是隆演这孩子还小,我不得不替他看着点”说到这里她伸手抚摸了一下杨隆演的头顶,杨隆演有点莫名其妙的看了看母亲。
“太夫人过谦了,您见识深远,世上男儿也多有不及。“徐温躬身道,额头上已经渗出薄薄一层汗珠,他可不敢小视眼前这个妇人,当时张灏杀杨渥之后,气焰何等嚣张,可却被这妇人挫败了夺位的企图,最后身死人首,悬首东门,为天下笑,谁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怎么样呢?他竭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小心答道:“末将这条性命,淮南如今的局面,都是离不开太夫人的,你若这般说,可是愧煞某家了”
“既然如此,妾身就逾越了”史太夫人点了点头,道:“我就一个问题,如今江东的战局到底是如何了?朱相公、李简、李遇他们到底怎么了?”
听到史太夫人的问题,徐温还是觉得一阵呼吸急促,虽然他事先也有心理准备,可问题到了眼前,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徐温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话:“禀告太夫人,武进一战我方不胜,如今朱瑾已经归降吕方,李简、李遇二人退守京口。”
徐温话音刚落,堂上气氛顿时冷了下来,上首的杨隆演虽然年幼,还不完全懂得母亲和徐温话语中的真实意思,但还是感觉得到气愤的,于是也不再向刚才那样扭动身体,做些解闷的鬼脸,而是蜷缩起身体,向史太夫人那边挪去。
过了半响功夫,史太夫人终于开口道:“徐都指挥使,兵家之事,胜负难料,打败仗也是有的,只是淮南这番局面你总得维持住?”
听到史太夫人的问话,徐温心头先是一宽,接着一紧,对方的话语中先是原谅了自己战败之罪,可后面的话却是意味深长,她对自己表示支持的态度有一个交换条件,那就是保持一个稳定的局面,确保她和杨氏亲族的人身安全,换句话说,如果自己无法做到这点,那这种态度也就会发生改变。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回头路走了,只有硬着头皮撑过这一段再说了。徐温站起身来,沉声道:“太夫人请放心,末将已经请周本将军带江西之军回师,多则一个月,少则十五天,广陵的局面就能稳定下来”
史太夫人看着徐温,眼神变幻,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道:“那就好,时候也不早了,徐将军你辛苦一天了,还是早点回去歇息”
“多谢太夫人。”徐温又敛衽拜了拜,方才倒退到堂前,转身离去,堂上史太夫人轻轻的抚摸着杨隆演的头顶,轻声叹道:“孩子,你生在帝王之家真是上辈子造了孽呀,下辈子你还是生在个普通人家”声音回荡在堂上,鬼气森森。
徐温躺在乘舆里,脸色发青,额头却是滚烫,手足颤抖,整个人好似发了一场大病一般,一旁的徐知诰也不知道堂上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询问,只得催促轿夫走的快些,早点回到徐府歇息。可乘舆上的徐温却是牙关紧咬,双目紧闭,仿佛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终于到了徐府门口时,徐温突然坐起身来,对靠了过来的徐知诰低声道:“你马上去码头,渡江取京口那边,告诉李简,让他尽量多抽些兵给你,然后尽快回来。”
徐知诰见徐温脸色,也不敢多言,应了一声便急匆匆去了。徐温坐在乘舆上,脸色变幻,最后低声叹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徐温处理完诸般事宜后,早已筋疲力尽,回到房中便倒在榻上呼呼大睡起来,他此时心中的事情极多,虽然躺在床上,可还是脑中还是翻来倒去,满是忧心,好不容易才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乎有人在高声喊自己的名字。徐温想要睁开眼睛,可上下眼皮好似被胶水黏住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了。正当此时,徐温突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冷,不由得抖了一个激灵,猛的睁开双眼坐了起来,只见屋中站满了人,个个脸色慌乱,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怎么回事?”徐温在脸上抹了一把,沉声问道。
府中卫队首领急道:“禀告主公,西门那边着火了!”
“西门?”如果说徐温方才身上还有些残余的睡意,听到这两个字后就完全清醒了,离西门不到两百步就有一座武库,里面存放着足以武装万人的甲胄兵器,弓弩箭矢更是数之不尽。别的地方不着火,偏偏这里着火,这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
“不错,一共有十余处火头,几乎是同时着火,蔓延的极快!”卫队首领的报告证实了徐温不详的猜测,显然这是人为有意纵火,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点纵火,纵火人其目的就不问可知了。
徐温立刻跳下床来,一面取下挂在床头的佩刀,一面命令道:“快将府中卫兵抽出一半来,在府门口集合,随我前往西门。”
“喏!”那首领微微一弓身,便转身向外间跑去,屋外立刻传来急促的号令声和甲胄军器的碰撞声,显然此人已经抢先下了动员的命令。徐温也来不及全身披甲,只是戴了纀头,穿上鞋子,便提刀背弓出得屋来,快步向府门处跑去。
待到他到了门前,三百名士卒早已披甲持兵,排成了三个方阵。徐温正待跳上战马,却听到不远处有人高声喊道:“主公,主公,你这是要去哪里?”
徐温回头一看,喊话的正是严可求,只见对方身上只披了件外袍,腰上都没有用衣带束一下,只是将外袍前襟撩起来,打了个死结,权当腰带了,可见也刚刚从床上惊醒过来。
“西门起火了,我去那边的武库看看,以防有小人乘机作乱。”徐温沉声道,说着便在马肚子上轻踢了一下,准备出发。
严可求却抢上前来一把抓住马缰,厉声道:“武库那边去不得呀!还有更紧要的地方等着主公呢!”
徐温听了严可求的话不由得一愣,他也是个极为机灵的人,稍一提醒便反应过来了,讶然道:“还有更紧要的地方?难道是弘农王和太夫人那边?”
“正是!城内闹得再凶,到天明只要弘农王和太夫人还在我们手中,一纸文书就能拿下,可若是弘农王和太夫人落入人手,只怕我等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呀!”
严可求的话就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徐温立刻清醒了过来,他此时手中的兵力有限,最大的凭持就是杨氏孤儿寡母的大义名分了,若是连这个都落于人手,那可真的就是大势已去,死路一条了。想到这里,他立刻下令那卫队首领带一百人赶往西门,与武库守兵合兵一处,坚守到天明即是大功一件;自己和严可求领剩下两百人赶往王府。这一瞬间徐温已经盘算停当,那武库本有一百守兵,建造之初就为应对围攻精心设计,围墙坚固,高达两丈,四角都有箭楼,方圆百步之内皆无房屋草木,各种器械充足。若有援兵赶到了,合并一处,便是有数千人缓急之下也难以攻下,反正到了天明,将杨家母子挟持了带到高处呼喊一番,自然土崩瓦解,犯不着在夜里去冒险和敌军拼命。
徐温、严可求二人领着部属一路往杨隆演府邸赶来,离目的地还有百步远便听到一阵阵人声传来,好似有人在大声争持一般,徐、严二人对视了一眼,便低声吩咐部属放慢脚步,散开队形,做好应战的准备。不一会儿走的近了,便看到王府门前乱哄哄的满是人马,粗粗看去约有百多人,为首那人正骑在马上高声对府内人喊些什么,听大意好像是要求府内开门。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深夜在王府门前喧哗!”徐温见状高声呵斥道,麾下的军士随之排成了密集的队形,甲叶铿锵,枪矛如林,对面的那些人见如此军威,乱哄哄的向后退去,倒将为首那人给露出来了。
那人见徐温来的如此之快,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但此时也退缩不得,只得掉过马头来,笑道:“徐都指挥使误会了,某家乃是米志诚,方才家中人报说西门大火。末将害怕有乱党惊扰了大王,便领了家丁前来看护,想不到徐将军来的也如斯之快!”
此时为首那人已经来的近了,借着火光已经依稀可以辨认容貌,果然正是遥领泰宁军节度使的淮南军名将米志诚,先前杨行密在世时,吴军之中,皆推朱瑾擅长槊、米志诚善于弓弩,皆为第一,只有安仁义不服,自称“志诚之弓,十不当瑾槊之一;瑾槊之十,不当仁义弓之一”,其本领可见一斑。此人平日与朱瑾交好,朱瑾渡江之后,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今夜却出现在这里,倒是蹊跷得很。
“果然是米相公!这里有徐某就行了,您只管回府中休息便是了,若是不放心,也可与在下一同进府中参见大王问安。”徐温边说边做了个手势,两名牙兵已经举起两面盾牌护住了自己,将浑身上下遮的密不透风,徐温可是见过此人的本领,与安仁义可谓是伯仲之间,他可不想稀里糊涂的着了对方的道儿,死在这里。
米志诚听到徐温的话,犹豫了片刻,笑道:“既然徐都指挥使到了,某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也不必进府打搅主公、太夫人歇息了,徐将军替末将问候
一声便是。”说罢便对徐温拱了拱手,打马掉头离去了。
听到米志诚的回答,徐温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容,他方才的邀请本就是一个试探,若米志诚接受了自己的邀请,一同进府,自然立刻将其拿下,囚禁起来,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再做处置;若是他拒绝了,自然是心怀鬼胎,说不定便和西门纵火之人有莫大的干系,待到江西兵到了,定要一并拿下处理了。现在来看,此人当是心怀鬼胎了,徐温正想着第二天如何收集证据,隐而不发,待到对方防备松懈了再一网打尽,耳边却传来一声小心,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觉得大腿一阵剧痛,几乎跌下马来。
原来那米志诚方才听到徐温邀请自己一同进府参见杨隆演和史太夫人,便心知对方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早晚要对自己下手,便假作拒绝,打马转身了,那两个持盾遮掩徐温的亲兵不由得放松了警惕,无意间便露出一条缝隙来,那米志诚等得就是这个时候,转身之时他借助身体的遮掩,就已经挽弓箭在手,见状转身就一箭射来,直奔徐温胸口而来,幸好一旁的严可求反应迅速,一鞭击出抽在箭上,将其打歪了,只是射中了徐温的大腿。
徐温反应极快,见米志诚射完了这一箭,便快马赶回阵中,驱动部属攻了过来,而手下士卒看到主帅中箭,军心大乱,本来严整的阵型竟然散乱起来。他知道此时便是生死攸关的时候,急中生智,强撑起身子,强自从伤处拔出箭矢,厉声骂道:“志诚小儿,竟敢暗箭伤人,射中某家的右脚,能斩此贼之首者,赏绢五百匹,田宅百亩!”徐军士卒回头一看,见主帅嗔目大骂,手中拿着一支带血的箭矢,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又听到重赏,纷纷士气大振,猛攻了过去。那米志诚所领的本不过百余人,除了四五十家兵,剩下的不过是从家中仆役中临时挑选出的健壮汉子,在一旁呐喊助威也就罢了,和徐温麾下的百战精兵如何能比,稍一接触便土崩瓦解。米志诚见状,也没奈何,只得带了四五十心腹一路向西门去了。
众兵正要追赶,却听到后面的鸣金声,只得收住脚步,众兵卒正为失去重赏郁郁不乐,却听到徐温颁下恩赏来,每人赏绢五匹,钱十贯,有斩首级者加倍,纷纷大喜。徐温这才叫开王府大门,进府去了。
徐温刚进得府来,便唤人取来乘舆,躺了上去。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冷汗如雨,便如同一个半死之人一般。一旁的严可求低声问道:“主公,箭伤如何?”
徐温没有说话,松开了一直按在伤口上的右手,只见五指上厚厚一层血污,便好似从血泊中刚刚抽出来一般。看到这般模样,严可求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便是大腿中箭,也不至于流出这么多血来,难道是血管破裂了。他取过一只火把,照了过来,只见徐温的下裳黑糊糊的一片,竟然已经被流出的血浸透了,看到徐温伤势如此之重,严可求手指一松,险些让火把落在地上。
“严先生,我伤势如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徐温的声音很低沉,并非是他故意压低嗓门,防止旁人听到,而是流血过多,实在是没有力气高声说话了:“待会你进府之后,便将太夫人和弘农王二人看管起来,然后集中兵力,严守王府、使宅、武库、城门,不得有误。天明之后,再对叛军大加征讨,只要有牵涉其中的,一个不留,全部杀掉,切不可心慈手软!”说到这里,徐温只觉得心跳一阵急促,一口气险些接不上来,他强提精神,继续说道:“现在既然有人撕破了脸,咱们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千万不能手软。”他的手无意识的用力抓紧,捏的乘舆的木质扶杆咯吱咯吱的响。
严可求的脸色发青,加上那数道纵横交错的伤疤,便是地狱里的恶鬼,只怕也没他可怖,他点了点头,低声应道:“主公请放心,末将绝不会放过一人。”
徐温凝视了严可求一会,方才点了点头,用染血的右手从怀中取出一枚鱼形符节,递了过去,道:“这是发兵用的鱼符,一切都交给你了。”说罢便倒回乘舆,昏死过去。
严可求接过鱼符,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觉手中一轻,原来徐温伤势过重,已经昏死过去,他心知此时形势危急,一个不好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赶紧收敛精神,对一旁的牙将吩咐道:“先将大夫请来,寻个僻静所在,替主公处置伤口,你去小心看守,不得让人惊扰了”
“喏”那牙将赶紧应了一声,就带着几个轿夫到一旁的院子去了。严可求转过身来,对剩下几个随行将佐沉声道:“主公且去养伤,这里的所有事情便有某家来处置。”他举起手中的鱼符,几缕血丝黏在洁白的玉石上,显得分外显眼。“如今形势紧急,若有不从命者,便当如此树一般。”说到这里,严可求反手拔出腰间佩刀,一刀将道旁的一根小腿粗细的桑树树枝斩断,落在地上发出好大动静,这桑木素以木质细密著称,能够一刀斩断如此粗细的树枝,眼力、腕力都非同小可,众人本以为严可求不过是一介文士,以多谋侍奉徐温,见徐温重伤时却将兵符交托给他,却非嫡子徐知训,本来还有些不服,如今见他显露武功,心中不由得一凛,不由得齐声应道:“末将谨遵钧命。”
严可求见压服诸将,便为诸将分派任务,或去城中武库、城门等要害处把守,或去军营中集中士卒弹压叛乱,井井有条,众人见其如此,也渐渐心服,暗想主公将大事交托在此人身上,果然是知人善任,这些人现在能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徐温心腹中的心腹,知道一旦事败,他们的下场也是凄惨无比,看到此时能有一个严可求这样的有能之人分派任务,虽然大权不在自己手中,倒也心安。
不过片刻功夫,诸将得令离去,只有一名名叫徐虎的将佐还没有得到命令,他本是徐温的族人,按辈分算还是徐温的侄儿,虽然亲缘较远,但勇猛善战,徐温对其颇为看重,留在身边听命。可看着其他人都一一得令走了,带来的士卒也分派的差不多了,自己还被晾在一边,不由得又急又气,也顾不得失礼,上前一把拉住严可求的袖子,急声道:“严先生,你莫要把某家忘了?”
严可求扯开衣袖,冷声道:“如何会忘了,你随某家来,待会有大事让你办,你可莫要给办砸了。”
徐虎闻言大喜,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某家有泼天的胆子,只要是为了家叔,便是上天入地,也要走一遭。”
严可求停在耳力,也不多话,便自顾向杨隆演、史太夫人住处赶去,徐虎赶紧跟了上去。徐温执掌广陵军政已久,这杨府中亲卫多半都换了自己心腹,在这深夜之中,这一队杀气腾腾的铁甲武夫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到了史太夫人和杨隆演所住的殿外,严可求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伸手抓住门上的兽口吞环,猛敲起来,铜环撞击在坚硬的木门上,沉闷的声响立刻回荡在王府的夜空。
“什么人?难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小心失仪之罪”门内传来一声喝骂声,随着一阵铁木撞击声,一旁的侧门打开了,一个青衣仆人探出头来,睡眼迷惺,但当他看到火光下严可求的丑脸和身后军士手中的寒光闪闪的兵器,脸色立刻惨白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那仆人的瞳孔下意识的收缩起来,深夜、甲士、刀剑、权势者的宅院,这几个要素结合在一起,几乎就是一场兵变的代名词了,在唐末五代这样一个时代,即使是一个没有什么想象力的普通百姓,就可以知道后面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了,那仆人连连后退,眼看就要转身逃走了。
“杨五,站住,外面是什么人,这个时候,你竟然就这样让他们进来”随着一声清脆的吃喝声,那青衣仆人的逃跑的脚步停住了,严可求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股好奇心,门内到底是谁,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女人,听口气身份地位倒是不低。
“禀告小娘子,外面,外面”杨五苦着脸向门口处倒退了过来,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只能一边伸出右手做了个“让你看”的手势,一边让道一旁,好尽量离外面那些可怕的刀剑远一点。
严可求眯起了眼睛,这是他惊讶的时候所流露出的一点表征,打开的侧门走出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看打扮应该是王府内的一个高级侍女,甚至有可能是史太夫人或者杨隆演的贴身侍女。看到门外杀气腾腾的那些甲士后,她那惊讶的睁大了双眼,严可求可以清晰的从对方榛子形状美丽的瞳孔里看到火把的倒影。
“你们是谁的部属,竟然敢深夜持兵冲撞王府?”年轻的侍女在惊讶过后并没有恐惧,反而大声的呵斥起来,严可求轻轻的皱了皱眉头,他意识到对方这么做很有可能是为了提醒自己的主人,尽可能的做出防备的反应。
严可求优雅的弯曲膝盖,敛衽下拜,最挑剔的礼仪官也无法指责他的仪态。“下官严可求,乃是徐温徐都指挥使的掌书记,今夜来此乃是有要事拜见大王与太夫人,形势紧急,还望小娘子快些让我等进去,失礼之处,明日我等自当会向主上领罪。”
那侍女并没有让开,反而上前半步,将狭小的侧门堵得严严实实,高声问道:“你说你是徐将军的掌书记,印信告身何在,更不要说如今已是深夜,太夫人和大王早已睡下了,便是徐将军也要等到明日,更不要说你了。尔等快些退下待罪”说着那侍女就要伸手去关侧门。
此时严可求已经可以确定对方是在拖延时间了,他在心里轻念一声“对不起”,反手拔出腰刀,猛的一刀刺入那侍女的胸口。那侍女双目紧紧盯着严可求,双唇微张,却没有发出声音,仿佛还不敢相信对方敢于杀自己,严可求手腕用力,便将刀刃从对方身体里拔了出来,那侍女扑倒在地,严可求跨过门槛,正要回身去打开大门,却只觉得腿上一紧,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却是那倒地的女子死死抱住他的右腿。严可求冷哼一声,又一刀从背心刺入,用力一绞,那女子这才气尽,松开双手。
严可求打开大门,徐虎领着剩下的士卒一拥而入。严可求走到那杨五身旁,只见他已经被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吓得瘫软在地,浑身上下抖得如筛糠一般。那杨五看到严可求走了过来,手上还提着那把刚刚杀了人的佩刀,鲜血淋漓,也不知从哪里多出了一股力气,猛的翻身扑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恳求道:“莫要杀我,莫要杀我”
严可求沉声道:“只要你听命行事,我便包你性命无恙”他顿了一下,问道:“你可知晓太夫人和弘农王住在哪个房间”
那杨五闻言大喜,连声道:“小人知道,太夫人住在左边的那个偏殿,弘农王年幼,就住在旁边的那个院子里,只隔了一堵墙,中间打了门,方便走动。”此人唯恐严可求不满意,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口气尽数说了出来。
严可求点了点头,回头下令道:“留十个人守住大门,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入。”说罢便指了指杨五,道:“来两个人搀他起来带路。”
立刻有两名军士将其夹住,扯了起来,向左边的那座偏殿赶去,此时那边已经有灯亮了起来,显然里面的人已经发现了不对劲。严可求也不多话,径直冲入殿中,若有阻拦的,无论何人一律斩杀。这殿中本来摆设华美,此时却鲜血四溅,尸体横陈,便如同修罗地狱一般。
“嘭”的一响,房门被撞了开来,严可求当先冲入屋内,只见屋角或站或坐着十余人,看打扮都是婢女仆人之流,当中的那中年妇人衣着华丽,身态雍雅,怀中抱着一个已经吓得脸色惨白的少年,正是史太夫人和杨隆演,看到严可求领着甲士们冲进屋来,众人不禁发出一阵惊呼声。
“先生深夜来访,是徐都指挥使要我杨家母子的性命吗?”史太夫人沉声问道,从她的仪态不难看出恐惧和惊惶,但她还是尽量控制住了自己,保持了相当的尊严和仪态。
严可求环视了一下屋中,确认局面已经被自己完全控制,才松了一口气。他将佩刀递给一旁的徐虎,对史太夫人与杨隆演敛衽下拜行礼,沉声答道:“臣下死罪,西门火起,泰宁军节度使米志诚作乱,徐都指挥使正领兵平叛,唯恐有小人惊扰了大王与太夫人安居静养,让小人领兵前来保护二位,无礼之处,还望太夫人与大王恕罪。”
听到严可求的回答,屋内的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虽然从这些士卒身上的血迹和举动来看,方才严可求所说的话只怕不尽属实,但应该不会伤害太夫人和弘农王了,自己这条性命自然也就保住大半了。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史太夫人的脸上,这个隐然间已经是杨氏一族首领的女人会如何应对这一场危急呢?
“米志诚?西门?”史太夫人没有立即做出回答,而是回味了一会严可求的话语,严可求也只沉默不语,过了半响,史太夫人沉声问道:“那徐都指挥使希望妾身怎么做呢?”
“徐将军希望太夫人,不,大王能够下敕书剥夺乱贼米志诚极其同党的官爵。徐知诰公子已经去江北京口调兵,天明后就能将这些乱贼一网打尽。”
史太夫人点了点头,答道:“好,大王很快就能下这封敕书,不过希望明日广陵城中可以恢复平静。”
严可求躬身道:“多谢史太夫人,请太夫人和大王静候佳音。”说罢,他起身摆了摆手,两名士卒送进来笔墨纸砚,早有文吏写好敕书,盖上王府的印鉴,徐温躬身接过敕书,向外间走去,刚出得门来,他就转身对身后的徐虎道:“我走后,这里就交给你了,无论如何,不能让太夫人和大王落在他人手里。”
徐虎此时已经被严可求的雷霆手段给慑服了,叉手行礼道:“先生请放心,我回头将那些侍女全部赶走,只留下太夫人和大王两人,只要我徐虎还有命在,大王和太夫人就绝不会丢掉。”
严可求摇了摇头,上前一步,紧盯着徐虎的双目道:“不,如果形势危急,你就先将他们两人杀了,也绝不可落入敌人之手,你知道吗?”
严可求低沉的声音仿佛一阵寒风吹过徐虎的骨髓,这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的汉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眼前这个满脸伤疤的汉子给他一种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毒蛇的感觉,他下意识的低下头,躬身行礼道:“是,末将就算杀了这两人,也绝不会让其落入敌手。”
西门武库,围墙上点着四五只火把,在夜风的吹拂下不住晃动,光线明暗不定,反倒更加衬托出了四周的黑暗。WWw点comwww35xscom围墙下散落着七八具尸首,黑乎乎的也不知道是守兵还是进攻者丢下的,不远处的一处坊里门口满满当当的坐着五六十人,坊里哭喊叫骂声炒成一片。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在坊口坐着的那些人紧张的站了起来,兵器的撞击声响成了一片,为首那人深吸了口气,高声喊道:“什么人?”
“是我,米志诚!”米志诚一马当先,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坊口刚才喊话那人看到是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回头道:“不用担心,是米将军!”
米志诚来到坊门,跳下马来,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却没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两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厉声问道:“马谦、李球他们到哪里去了,武库拿下来了吗?”
原来马谦、李球二人都是广陵宿卫将佐,素来与米志诚交好,他们三人都对徐温执掌淮南军政大权极为不满,早就蓄谋作乱,只是徐温将亲军大权抓的极紧,又行事周密,一直没有机会,只得暂时隐忍。朱瑾领兵渡江之后,广陵空虚,这三人觉得时机将近,便将自己的亲兵和府中的强壮仆役组织起来,准备兵甲弓弩,约定米志诚去王府劫持杨隆演和史太夫人,马谦、李球则领主力夺取武库,然后合力攻打徐府,斩杀徐温,夺取淮南军政大权。WWw点com谁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米志诚在王府门前正好撞到了徐温,虽然随机应变,射伤了徐温,但却被击败,失去了将杨隆演和史太夫人控制在手中的机会,只得先去和马谦、李球二人所领的主力汇合。
“禀告米相公,那武库防守甚严,弟兄们攻了两次,都没冲开口子,马、李二位将军便打开这坊市,想要取些房门、木材打制挡箭的橹盾,现在还在坊里还没回来呢!”那人见米志诚脸色极为难看,赶紧小心答道,生怕哪里说错了话,惹来祸事。
“攻了两次?”米志诚冷哼了一声,像他这种打老了仗的,岂会看不出底细,那武库围墙下总共也就十来具尸体,分明是象征性的攻了一下,就退回来了,只怕连附城都没有,只是他现在手下的并非是指挥惯了的精兵,而是仆役和士兵临时混杂而成的,若是催逼的紧了,只怕反而生出乱事来只得强压下怒气,沉声道:“你带我去找马、李二位将军,给我这些手下弄点吃食来。”
“是!”那人应了一声,回头招呼了两声,便有两人过来,领了米志诚的部属,到了坊里的一家酒肆,里面的户主早就被弄醒了,给这些叛军煮吃食。米志诚随那人进了坊市,随处可见饱掠而归的叛兵,看来他们木材门板没弄到多少,门板后面的家私倒是弄到了不少。看到这般情景,米志诚心中不由得暗自摇头,既然没有将杨隆演和史太夫人控制在手中,那就只有攻下武库,用里面的弓弩和甲胄来武装自己手下,再尽可能的将事态扩大化,引诱其他的潜在不满分子一起行动,才有可能将局面翻转过来。可在现在这个关键时候,马、李二人连部属都约束不住,想到自己和这样的人共谋起事,米志诚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悔意。
“马将军、李将军!米相公来了!”
喊话声将米志诚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了,他抬起头来,只见马谦、李球二人就在不远处,正满脸油汗指挥着十几个手下拆卸一座生药铺子的大门,那生药铺子开的颇大,大门乃是用枣木包铁打制而成,莫说是弓弩,就算是石弹砸上去也只是多个坑而已,只是颇为坚固,十几条大汉花了好大功夫,还只拆下一半来。
马谦、李球二人闻声抬头看到米志诚,赶紧跑了过来,相距还有丈许远,马谦就大声问道:“米相公,王府那边事情如何了?”一旁的李球心思要细密的多,赶紧扯了扯同僚的衣袖,低声道:“小点声,这可不是小事。”
马谦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闭嘴,可旁边的手下们早就听到了,纷纷竖起了耳朵,听了起来。米志诚低声咳嗽了一下,强打精神道:“一切顺利,大王和太夫人已经拿下,正在往这边来的路上,正好碰到徐温,那厮中了我一箭,可惜未曾射中要害,让他逃走了。”
“太好了!”马谦闻言大喜,笑的连脸上的麻子都要透出光来,继而跌足叹道:“可惜是在夜里,不然以相公神箭,定然能取徐温那厮的狗命。”
李球却是不同,他看到米志诚眉宇间满是忧愁之色,绝非一切顺利的模样,便将米志诚与马谦二人拉到一个僻静处,低声问道:“既然如此,那米相公为何不和大王和太夫人一起过来,这是何等紧要的事情,岂能托付给他人。”
米志诚闻言不由得一滞,心知自己方才的谎言瞒不过李球这等精明人,他稍一权衡,便决定将实情和盘托出,低声将前往王府,碰到徐温,将计就计射伤徐温,被击退,方才众人在旁不欲走漏消息的事情一一说明。马谦听到杨隆演和史太夫人还在徐温手中,情绪立刻低落起来,倒是李球情绪没什么变化,米志诚看在眼里,对其的评价高了不少。
“米相公,徐温那厮伤势轻重你可有底细。”李球听罢事情经过后,思忖良久后沉声问道。
“当时场面混乱得很,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徐温中箭后还能拔箭指挥手下反扑,想必伤势不重吧!”米志诚话语间神情颇为沮丧,心中也在后悔为何当时不射准点或者再补一箭,现在事情就简单多了。
“我却以为并非如此,若是徐温伤势不重,只怕就已经领兵穷追不舍了,你当时手下战力参差不齐,他岂会看不出来?怎会让我们在这里舒舒服服的围攻武库,徐温又怎么会不知道这里面的盔甲军器的重要性,依我看他当时伤势不轻,为了保持手下军士的士气,才强忍不发,将你击退后,就挺不住了,手下不敢妄动,准备等到天明事情分晓了再做主张。”李球沉声答道,他思虑颇为严密,居然从米志诚话语中得到的一点只言片语便将当时的分析的七七八八,非常接近真相了。
马谦听到这里,精神一振,笑道:“若是徐温受了重伤,那就群贼无首,就算大王和太夫人不在咱们手里,也还有的一博之力,不过首先得把这武库打下来。”
米志诚站起身来道:“不错,拿不下这武库一切都是白搭,对了,你们器械准备的怎么样了?”
“梯子、盾牌做了不少,不过大的倒是没有,正拆那生药铺子的大门。”马谦伸手指了指正在费力拆除大门的手下,苦笑道:“看样子至少还有两刻钟。”
米志诚走了过去,看了看正在忙乱的手下,那大门的确结实得很,而且看样子没有七八条见状汉子,也搬动不了。他突然吸了吸鼻子,转身问道:“好重的味道,这里面都是些什么?”
“生药铺子,还能有些什么,大概是些硫磺、药草什么的吧!”一旁的马谦随口应道。
“硫磺?那想必砒霜巴豆之类的也有吧?”米志诚若有所思的问道。
“这些应该也是有的吧,这么大的铺子。”
米志诚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击掌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武库的围墙的内侧空地,横七竖八的躺着二十多条汉子,黑暗中,如果没有不是传来的沉重喘息声,几乎让人以为这些一动不动的躯体不过是些尸体而非活人。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大门旁的箭楼上冲下来一条矮壮汉子,粗鲁的在最近一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低喝道:“都给老子起来,上墙去,那帮子反贼又上来了。”
躺在地上休息的守兵们不情愿的爬起身来,场中依稀可以听到零星的抱怨声,一个多时辰前发生的西门火灾使武库守臣带了一半多的人手出门救火,可救火的队伍却在半路上遭到了伏击,几乎全军覆没,紧接着就是一队不知道从哪来的家伙乔装作出去救火的人想要使诈攻破武库,却被守兵识破,被乱箭射退,武库的守将由于在夜里,也不敢追击,只能将大门内侧用米袋柴捆堵死,准备拖到天明再作处置。这些守兵已经辛苦了一个白天,夜里也不得休息,自然是怨气冲天。那矮壮汉子见状骂道:“一群贱骨头,还不动作快点,不然攻进来,大伙儿都是个死!”
听到头目的咒骂声,守兵的动作才快了少许,纷纷爬上墙头。只见围墙外的空地上有四五伙携带者简单器械的攻城者向围墙这边慢慢移动过来,总共约莫有百余人。看到敌人多半有盾牌等防箭器械,守兵头目示意手下先将弩机长满,莫要放箭,他打算等到那些攻城者靠的近了,再用石块投掷,将敌方队形打散了,再用弓弩射杀。
可那些攻城者行动颇为迟缓,进三步退两步的,墙上守兵还可以依稀听到传来的呵斥声,显然这些攻城者的素质参差不齐,固然有战斗意志顽强的精锐,也有相当一部分被裹挟的充数者,看到这景象,守兵的士气一下子就高涨起来了。
眼看着最近攻城者相距围墙的距离只有二十多步了,守兵头目却示意手下再放近些。这时,攻击者一方突然向武库这边扔了一些东西过来,守兵们下意识的蜷缩起身体,减少被击中的可能性,可立刻就觉得不对,原因很简单,那些东西飞行的速度太慢了,而且方向也不对,几乎都飞过围墙,落到了墙内的空地上。
墙上的守兵们还没弄明白是什么回事,围墙内侧便升起了十几处火焰。“该死!那帮家伙要放火!大家不要乱动,击退了敌人再回头扑火不急。”头目怒骂了一声,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在围墙和武库之间有一块七八丈方圆的空地,那些引火物是无法烧到武库里面的易燃品的,就算不扑打,过一会儿烧光了引火物也会自己熄灭的。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敌方这么做的真正目的了,围墙下的那些投掷进来的包裹燃烧的并不快,但却散发出一股股浓烟,浓烟中的刺激性的味道让闻到的守兵们个个涕泪横流,连声咳嗽,那头目还要开口激励几句,可一股子浓烟卷了过来,将他裹在当中,还没出口的话立刻塞了回去,他只觉得双目一阵刺痛,顿时眼泪鼻涕流的满脸都是。
“弟兄们!再挺一会儿,咱们难受,那帮贼子也难受呀!”那头目好不容易将这句话说完,喉咙早已沙哑的好像刚被塞了一把干沙子一般,但墙上的守兵还是连滚带爬的向下跑去,下面火大,浓烟几乎都向围墙上面冲过来,围墙下面空气反倒要好多了。
那头目转过身来,在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来,蒙住自己口鼻,才觉得好点。这时他突然听到背后有动静,刚刚转过身来,便看到墙上多了数人,都用青布蒙面,他伸手去拔刀,想要上前厮杀,却不小心将那布丢落了,正好一股浓烟迎面扑来,顿时涕泪横流,对面来人乘机刀枪并举,将其当场斩杀。
半刻钟后,西门武库处已经是大门洞开,烟雾也早已散尽,米志诚、马谦、李球三人正站在大门旁,看着手下流水一般的从武库中搬出甲胄兵器,这西门武库乃是广陵城中的三个武库中的一个,储藏的军国之器着实不少,光是铁甲便有两千多领,南方有些小的藩镇全部家当加起来,怕也没有这一处武库中多,现在却掌握在他们三人手中,这三人中马谦性子最为鲁直,忍不住大声笑道:“还是米相公多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武库抢在手中,有了这么多甲胄军器,把儿郎们装束一番,便可大展手脚干上一番事业了!”
李球的想的要多得多了,三人的亲兵壮仆加在一起也有五六百人,有了武库中的精良器械,在这广陵城中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但若不能将杨隆演和史太夫人抓在手里,翻过局面来,到了天明,城外的军队入城,还是个没下场,可就凭这五六百人,想要拿下王府,还是少了点。他们三人的唯一出路,只有想办法把水搅混了,再从中取利。想到这里,李球向米志诚低声问道:“米相公,武库已经拿下来,下一步该怎么办?”
米志诚凝视着正在三五成群在武库院中休息的手下,高声道:“挑些口齿伶俐的儿郎,分为几队,每队带三十副铁甲,去各家府上,跟他们说,老子已经拿下武库了,徐温那厮也受了重伤,让他们带人来,明日清晨一同攻下王府,共图大事!过时不候!”
李球闻言愣了一下,道:“这个不太好吧,到了明天清晨,城外的守兵就可以进城了,那时就大事去矣。”
米志诚转过身了,笑道:“我们等会就去连夜攻打王府。只要声势大了,这些家伙也会跟过来的,你们不是打开了一个坊市吗?把里面的青壮都裹挟了,等会一起进攻,现在咱们没有回头路了,只有行险博一把了!”
一旁的马谦听的早就耐不住性子了,抢着答道:“米相公说的对,这时候还有啥好想的,事成了就是升官发财,输了也就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待会某家给做先锋,你在一边看着就是了!”
李球闻言摇头苦笑道:“马谦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上了这条船难道还有退路不成?待会儿咱们兄弟一起上阵便是!”
深夜中的王府,戒备森严,不时传来巡逻队伍的整齐脚步声。这个时代的府邸本身就是一座具体而微的堡垒,围墙、箭楼、障碍、巷道,除了没有插满竹签的壕沟外,各种防御工事一应俱全,徐温受伤进府后,严可求更是将尽可能的将每一分力量都集中到了王府之中,甚至也徐温自己的府邸都弃之不顾,只是将徐温的亲眷也接到王府中。他心里清楚,只要徐温本人不死,杨隆演和史太夫人在自己的控制中,胜利就跑不脱自己的手心,于是他连哨探都懒得派出去,只是在王府中坚守待变。
已经是三更时分,正是夜也最深沉的时候,严可求披了件铁甲,静坐在堂上闭目养神。这时外间快步走进来一名将佐,低声禀告道:“徐先生,府外有些动静,应该是叛军到了。”
“嗯!”严可求应了一声,却还是坐在那里,并无什么反应。
那将佐见严可求这般模样,一咬牙继续说道:“叛军队形散乱,又是在夜里,应该多半是裹挟之暴民,不如让末将从领百人从侧门出去,绕到侧面,待其进攻之时,前后夹击,定能将叛军一举打垮。”
严可求睁开双眼,看着那将佐,沉声答道:“不必了,王府十分坚固,没必要冒险出府,你只要依照军令坚持到天明即可!”
那将佐见严可求这般说,只得躬身领命,退下堂来,严可求看着那将佐的背影,目光中闪现出异彩。其实古代将领指挥军队的主要办法无非是旗帜、金鼓之类,这些方式在夜里都很难取得不错的效果,如果依照方才那将佐的建议,的确很有可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但除了严可求说出不愿冒险的原因,还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原因:在夜里,固然容易打垮叛军,但也很容易让米志诚等叛军头目逃走,留下许多首尾。在徐温重伤,外有强敌的这个节骨眼上,严可求必须要借用米志诚等人的首级来震慑广陵城中潜在的那些不满势力。米志诚他们并不知道徐知诰已经去京口借兵去了,广陵京口一水之间也就半日路程,算来明天就能赶回,那时候里应外合,很容易就能将叛军全部消灭,严可求甚至有借用这次叛变将广陵城中的潜在敌对势力连根拔起的打算,所以他才拒绝了那将佐的建议,故意示弱坚守王府不出。
王府门前悬挂着两只灯笼,透出的昏黄的光线,只能找到四五丈外的距离,再远的地方便是一片昏暗。望楼上的守兵早已得到了警备的消息,披甲张弓,如临大敌,墙内的空地上篝火熊熊,铁锅里开水沸油等守备用的东西一应俱全,倒像是一座重围中的危城,而是淮南最高统治者的府邸。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仿佛是有无数春蚕在噬咬桑叶一般。看小说就到~王府围墙上的守兵睁大了眼睛,徒劳的想要看清黑暗中到底有些什么,随着时间的持续,声响越来越大,已经可以听出那声响乃是无数脚步声和压抑着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的,不少机敏的士卒已经明白了黑暗中到底是什么,脸色立即变得惨白。
“张弩!”随着一声凄厉的喊声,墙头响起一阵让人牙酸的机括张弦声,接着从墙头掷出十余只火把,火光将黑色的夜幕撕成无数个碎块,这时墙头的守兵可以看清楚大约四五十步外密密麻麻的都是被绳子捆成一串串的百姓,正缓慢的向王府墙壁这边移动过来,显然叛军想要用这些强掳来的百姓消耗守兵的箭矢和体力,如果可能的话,冲开一个突破口。
“放箭!”随着校尉的命令声,久经训练的守兵们机械的扣动了扳机,强劲的弩箭飞入人群中,惨叫声顿时响成了一片,许多百姓开始企图转身逃走,但绳索阻止了他们,互相推挤和践踏成了场中的主旋律,即使有少数人成功的挣脱了绳索,也很快在叛军刀矛的威胁下退了回来。随着箭矢不断的飞来,王府前的空地上尸体越来越多,终于再也没有活动的人,只有不时传来的呼痛哀号声,仿佛鬼蜮一般。
王府内堂之上,严可求依旧端坐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府外传来惨叫声。这时,堂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快步上得两个人来,一人在内宅看守杨隆演和史太夫人的徐虎,宁外一人则是方才要求出府突袭的将佐。这两人上得堂来,对视了一眼,徐虎瓮声瓮气道:“徐掌书,末将有要事禀告。看小说就到~”
严可求突然睁开双眼,凝视着徐虎,目光仿佛一对利剑一般,却没有开口回答对方的问题,徐虎看着严可求那对深不见底的眸子,不禁有些心虚,下意识的低下头去。
“你来这里,大王出事了吗?”严可求突然发问道。
徐虎闻言一愣,低声答道:“没有。”
“那是太夫人出事了?”
“也没有,只是府外叛军——”徐虎正想分辨,严可求却突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大王没出事,太夫人也没出事,你不在他们那里到这里来作甚?”
严可求突然爆发出的声音响亮之极,在空旷的大堂上来回震荡,徐虎只觉得耳朵里全是“作甚”两个字在回荡,不由得目瞪口呆,脑海中一片空白,过了半响方才低下头,期期艾艾的答道:“末将听说府外的叛军驱百姓为兵,冲击王府,唯恐——。”他话刚说到这里,严可求走到他面前,沉声问道:“唯恐?你唯恐什么?主公昏倒前是把大事托付给我还是你?兵符在我手中还是在你手中?嗯?”
严可求连珠炮般的问题,让徐虎禁不住连连后退,到了最后的那个加重语气的“嗯”字让他再也坚持不住,草草的做了一个揖便要转身离去,口中嘟嘟囔囔的说:“我马上回内宅去!”
“站住!”一声厉喝又将徐虎钉在了地上,严可求慢慢的走到他的面前,低声道:“你回去后,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许离开内宅,记住上次的最后一句话,知道了吗?”
徐虎好似被人在背脊上狠狠抽了一鞭,粗壮的身体一阵颤抖,接着便连连点头,转身快步离去,仿佛背后有一群恶鬼在追赶他一般。WWw点com
严可求转过身来,凝视着剩下的那名将佐,在他的目光下,那将佐好似浑身上下爬满了蚂蚁一般,说不出的不自在。突然严可求问道:“你箭矢还充足吗?”
那将佐一愣,答道:“充足,王府里光是破甲锥便有近万支,便是再守上三五日也够了。”
“那就好!你听我说,不管是什么人攻过来,一律乱箭射退,天明之前,一兵一卒也不许出府!知道了吗”严可求的声音也不甚大,但一个个子仿佛从牙齿缝里蹦出来一般,一听就知道绝不可能改变。
“是,末将遵命!”那将佐无力的低下了头。
王府外的空地上已经满是尸体,除了身穿布衣的百姓,还有不少披甲持兵的叛军士兵,这是几次叛军企图混在百姓中发起突袭被守兵击退的结果。米志诚看着不远处的王府大门,说来也是奇怪,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厮杀,王府门前那两只大灯笼还是完好无损,就好像猛兽的两只昏黄色的眼睛,看着他们。
马谦气喘吁吁的从后面跑了过来,在米志诚耳边低声道:“去东城那三家的兄弟回来了,他们都拒绝了,看样子这帮家伙是要骑墙看热闹了!”
米志诚嗯了一声,派出的信使,除了一开始还有两家依照事先联络好的约定赶来汇合以外,随着战事的持续,其余的纷纷拒绝了,显然他们对叛军的事业并不看好。米志诚猛的转过身来,低声问道:“咱们现在一共还有多少人?”
马谦稍一思索,道:“咱们三家本来有五百来人,再加上后来来的,扣掉刚才折损的百来人,算起来怕有一千挂零吧!”
“好!已经是四更了,再等就天亮了,咱们最后冲一遭,成不成就看着一次了!”米志诚拿起一旁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准备亲自上阵了。
米志诚站在一堵塌了一半的矮墙上,月光透过乌云的缝隙,照在通往王府的道路上,大队叛军的士卒们从他身旁通过,他们身上的铁甲在月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一股彻骨的寒意。叛军的进攻计划很简单,那就是用尽可能迅猛的行动直扑大门,打开一个缺口来冲入王府,作为淮南军的高级将领,米志诚很清楚王府的围墙有多么坚固,墙体都是用六尺长的花岗岩条石砌成,凭借叛军现有的那点可怜的器械是绝对不可能在王府围墙上打开一个缺口的,只有夺取大门,叛军的大队人马才可能涌入王府,将杨隆演和史太夫人控制在手中。
很快,王府内的守兵也发现了叛军的行动,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即用弓弩射击,原因很简单,守兵也是血肉之躯,虽然有足够的箭矢,但是他们没有足够的体力无限制的发射,与其对距离甚远的铁甲叛军进行效果不大的射击,不如放近了再射。于是王府门前的空地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局面,大量人的急促呼吸声和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听起来就仿佛耳朵里灌满了沙子一般,让人恨不得伸出手指挖个痛快。
一声梆子响,打破了寂静,密集的箭矢划破空气,撕破铁甲,穿入血肉之躯。叛军士卒跨过地上袍泽的躯体,猛的向前冲去,以惊人的速度跨过剩下的大约四十步距离,就沿着木梯向墙头爬去,残酷的肉搏战立刻就开始了。
米志诚打量了一会四周的形势,跳下矮墙,手足并用爬上一旁的房顶,这里相距那边的围墙约有百步左右,视野也开朗了不少,他取下背上的硬弓,撘上羽箭,深吸了口气便拉了个满弓,对准了目标,接着他便松开了弓弦,紧绷的弓弦切开了空气,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几乎是下一瞬间,大门上督战的守兵校尉捂紧自己的右眼,发出凄厉的惨叫倒了下去。
突然而来的打击,让守兵愣了一下,接着就是第二下,这次倒霉的是右侧站着最高的一名守兵,在米志诚的硬弓下,王府的守兵已经出现了动摇的迹象,军官和最有勇气的士卒都是他的目标,越来越多的叛军士兵沿着木梯爬上墙头,将守兵赶下墙头,甚至连大门旁的一座箭楼也被叛军攻下来了,眼看胜利就要落在叛军手中了。
米志诚满意的收起硬弓,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右手,对于自己刚才的发挥,他也很满意,夜里百步距离连续射杀敌将,对于他这样的神射手来说,也是超水平的发挥了。米志诚跳下屋顶,正准备上前指挥作战,他可不希望待会看到杀红了眼的手下送回来杨隆演和史太夫人的尸首,那可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米志诚刚走了两步,突然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感觉。看小说就到~米志诚还是立刻停住了脚步,放低身形开始警惕的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在战场上打了几十年滚的经验告诉他,也许这种直觉往往没有什么确实的理由,但往往很准确,千万不可以无视。
米志诚观察了片刻四周的情况,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正准备直起身来,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尖锐的鸣镝声,几乎是同时,一阵箭雨落在叛军的头顶上,激起了一阵惨叫声。米志诚一下子就愣在那里了,紧接着,黑暗中涌出了成群的士卒,向叛军猛扑上去,顿时和守兵形成了夹击之势。本来叛军中就是临时编成的,上下之间并不熟悉,不过是米志诚等人画下大饼实在丰厚,战事又一直很顺利士卒才能保持比较旺盛的斗志,这下突然从背后而来的打击让叛军一下子昏了头,一直潜伏在每个人心中的恐慌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不少人便丢下兵器转身逃走,想要乘着天色未明混入小巷逃走,王府守兵看到本来对他们不利的局势突然扭转过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赶紧发起反攻,很快就将府墙上的叛军赶了下来,然后居高临下,向完全曝露在空地的叛军发射箭矢和石弹,很快就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该死!”米志诚狠狠的啐了一口,他也是够光棍,看到事情已经不可为,毫不犹豫,立即转身翻过矮墙,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自己的坐骑,策马向西门奔去,米志诚心里明白,自己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叛军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如果自己不能乘着这暂时的混乱逃出广陵城,最迟明天傍晚自己的首级就会在被悬挂在广陵城门上,被乌鸦啄食,至于家人老小,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王府门前,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王府的守兵并没有贸然的打开大门,反而加紧了戒备,对于绝大部分士卒简单的头脑来说,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变化实在太快了,不少守兵看到天边鱼肚白的晨光时,都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也许这就是结束了吧。WWw点com
王府外的空地上,那只神秘的援兵正忙碌的打扫着战场,守兵们好奇的探出脑袋,观察着空地上忙碌的人影,由于天色太早的缘故,很难辨认空地上这些军士具体归属哪里。守将正准备派人向府内的严可求请示,只见数人向大门这边走了过来,当中为首那人走到墙角下,解下头上的头盔,借助墙头上的火光,守将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知诰小郎君,原来是你!”那守将不由得喜出望外,由于徐温派徐知诰去京口调兵之事非常机密,除了他自己以外,只有严可求、徐夫人两人知道,所以当时叛军遭到突袭时,守兵完全没有想到是徐知诰领着援兵回来了。由于大门已经被用条石土袋堵死了,一时间也打不开,徐知诰只得找了具叛军丢弃的竹梯爬过墙来,那将佐赶紧领着他去见严可求,一路上将这一夜发生的诸般事情一一告知,徐知诰得知义父重伤不起,此时府中只有严可求控制大局之时,脸上的兴奋和喜悦不由得渐渐消失了。
“小郎君,多亏你赶回来了,还带回了援兵,不然末将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守将一边兴奋的叨唠着,一边在前面带路,可他突然发现徐知诰没有出声应和,回头一看,看到徐知诰的神色,觉得有些不对,便低声问道:“小郎君,莫非有什么事情吗?”
徐知诰稍一定神,收起心中的愁绪,强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义父中了米志诚暗箭,担心义父的伤势罢了。”
那将佐听了信以为真,劝慰道:“小郎君莫要担心,老将军也是战阵里打滚出来了,身子骨素来硬朗,那一箭也只是射中大腿,流血多了点,已经请了大夫看了,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徐知诰谢了那将佐,心中愁思却是不减,他年幼时便遭遇大变,性情大变,虽然现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但心思之深,便是许多成年人也远远不及。在他看来,虽然叛军已经被打垮,杨隆演和史太夫人也掌握在二人手中,但真正的麻烦才真正开始。由于徐温重伤,昏迷不醒,实际上淮南的权力已经落到了严可求手中,但在严可求本身只是徐温的一个属吏罢了,在这个紧要关头,不要说广陵城中那些没有牵涉到叛变的那些老将,就算是从江东败回的李简、李遇都很有可能要求获得淮南军政大权,更不要说从江西领大军返回的周本了,如果说武进之战使得淮南脆弱的权力平衡岌岌可危,那么米志诚这一箭就把杨行密死后淮南的权臣政治彻底击碎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资格取得大权,但又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真正稳固的控制权力,还有什么情况能比这样更糟糕呢?
徐知诰正想得出神,却只觉得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个跟头,原来已经到了上堂的台阶前,他赶紧收敛心神,上的堂来,对严可求叉手行礼道:“知诰见过严先生!”
严可求伸手示意两人坐下,问了两句守将战况,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对方退下,待其下堂之后,转身对徐知诰柔声道:“此番多亏了你行动果决,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徐知诰叹了口其气:“知诰领兵过江后便得知城内有人叛乱,连夜领兵从南门进城,缴天之幸一战得胜。只是不知义父伤势如何?”
听到徐知诰问起徐温伤势,严可求也是满脸愁容,叹道:“听大夫说,那一箭射的颇深,好不容易才拔出箭头,流血甚多。我已经叮嘱过了,只要你义父清醒过来,便派人立刻通知我。”说到这里,严可求转换话题问道:“你义父那一箭便是米志诚那厮射的,你击破叛军,可有抓到这厮。”
徐知诰闻言,脸上露出愧色,小心答道:“知诰无能,当时夜黑人多,未曾发现这厮的踪影,应该是逃脱了。不过其他贼首马谦、李球二人,马谦被乱箭射死,李球大腿中枪,已经被生擒。”
严可求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厮弓马娴熟,在淮南也是数得着的,只怕是已经跑出城去了,后患无穷。不过眼前事情甚多,倒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徐知诰下意识的答道:“先生莫不是担心义父重伤不起,没法应付那帮子争权的家伙吗?”
听到徐知诰居然已经想到这么远,严可求不由得露出惊异之色,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二十不到的少年居然在大胜之余立刻就想到这么远的事情,随即严可求脸上的惊异逐渐变成了温暖的笑容,禁不住伸手轻抚徐知诰的发髻,他毁容易名,和自己的过去最后的一点联系就是眼前这个少年,在严可求的心目中徐知诰早就是他的儿子了,看到他如此长进,心中不由得满是欢喜和骄傲。
“严先生,将军醒过来了!”一声禀告惊醒了严可求和徐知诰。严可求收敛了一下精神,站起身来,对徐知诰道:“走,我们一起去见你义父。”
“是!”徐知诰站起身来,紧随着严可求下得堂来,两人拐了个弯便进了右边的一个偏院,徐温便在这院子中养伤。
二人进得房来,只见徐温正斜倚在锦榻上,脸色苍白,身上盖了一床厚毯,正由一名婢女喂食药粥,看上去精神衰颓的很。他看到徐知诰也在这里,不由得惊问道:“为何你也在这儿?”
严可求笑道:“主公有所不知,知诰公子行动迅速,已经从京口借兵回来了,方才叛军围攻王府形势颇为紧急,若非公子领兵夹击,只怕已有不忍言之事了。”
徐温闻言,脸上神色变幻,最后颓然叹道:“老夫老矣,倒是要多谢严先生,若非你将知诰孩儿让与我,今日只怕已为米贼所害。”
严可求笑道:“徐公何出此言,若非主公恩重,严某此时早已为穴中枯骨,还说什么其他呢?再说知诰也是您教训得当,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旁的徐知诰赶紧敛衽下拜道:“孩儿所作不过是份内之事,不能报阿爷大恩万一,如何克当夸奖。”
徐温见状,低咳了两声,推开婢女的粥碗,示意其退下。此时屋中只剩下徐温君臣三人。严可求走到徐温身侧,低声道:“如今叛军虽被击破,但广陵城内外居心叵测之徒依然不少,该如何行事,还请主公示下。”
徐温和严可求二人,虽不能说和苻坚王猛那般君臣相得,但也可谓是心息相通,严可求寥寥数语,徐温便明白对方担心的是什么,只是他面对这些问题也是一筹莫展,若是自己身体健康,也许还能勉强维持下去,可现在身负重伤,体虚神疲,又如何能够和无数内外敌人对抗下去呢?
徐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我此时体虚神倦,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求你可有圭玉在前?”
严可求也不推诿,昂然答道:“为政者须得宽猛相济,如今谋乱者甚多,须得以雷霆手段,方能稳住局面,以图再举。WWw点com”
“雷霆手段?你的意思难道是?”徐温听到这里,不由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有想到严可求会这么痛快的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不错,所有和叛军有联系的人都当街腰斩,父、母、妻三族夷灭。”严可求的话音刚落,屋中顿时静了下来,过了半响,徐温低声道:“这,这也有些太过了吧!这样一来只怕人心离散,不待吕方打过来,咱们这边就自己垮了。”
“矫枉必须过正,如果主公你无恙,我也主张只诛首恶,胁从不问,也好收拾人心,可现在主公你身负重创,无力视事,若我们不借着这个机会,把潜在可能威胁我们的敌人尽数铲除,只怕过不了几天在东市被斩首的就是我们了,不是每次运气都这么好,有知诰从京口带兵赶来救援的!”严可求的口气虽然十分坚决,但语气中还是流露出一股子悲哀的味道,他也知道这样的屠杀必然会带来人心离散,对未来抵御镇海军的入侵十分不利,可现在的局面已经险恶到了无法考虑那么远的地步了,屠杀既可以消灭敌人,还能够警告那些可能的反对者:反叛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
徐温闭上双眼,只觉得两个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的跳着,生生的疼,他伸出右手轻轻按了几下,才觉得好了点。良久之后,终于叹道:“罢了,便依你吧,待会你理一张名单来,我来用印。唉!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向杨渥告老还乡,和几个儿子领着黄狗在后山打打兔子,喝喝土酿,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进退不得的田地呀!”
严可求躬身拜了一拜,便推出屋外,就在外间去了笔墨纸砚,呼啦啦的写了起来,他也不管某人是否当真和昨天夜里的叛乱有关系,反正只要在平日里对徐温擅权不满,甚至是有足够威望赢得支持的人都尽数列在名单上,到了最后,居然将一张上好的宣纸填的满满当当,把在一旁侍候的徐知诰看的触目惊心,汗流浃背,须知这上面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数十条乃至上百条人命,他还想开口劝谏一下,可严可求好似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道:“知诰,你莫要说了,当年吕方在丹阳杀你父亲的时候,可曾有半点手软?”他站起身来,转身看着徐知诰的双眼,伸出手指在对方的左胸上点了一点:“你记住我的话,为上位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要去掉人心,你想要向吕方报仇,想想自己该怎么做吧!”说罢,他便收拾好桌上的名单,往屋里去了,只留下徐知诰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大江过了广陵便一路向东,直奔出海,两岸便是无数的港汊,交错纵横,到处都是茂密的芦苇,一望浩无际涯,由于当时的出海口较之今日要向内地许多,海塘堤坝等水利设施也很不发达,海水倒灌进来,土地盐碱很严重,不宜农耕,所以除了有些打渔人家的扁舟出没在芦苇荡中,便再无其他村落,粗粗看去只有浩荡的芦苇,毫无人迹,便如同天地初辟一般,。
刘许将长篙在岸边点了一下,脚下的扁舟便听话的停了下来,他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常年的打渔生活让他的脸上长出了一层淡红色的水廯,加上他那个有些发红的鼻子,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他敏捷的跳上岸边,小心翼翼的在水边寻找了一会,停住了脚步,开始从水中提起一个竹笼子来,当发现竹笼是空的,就恨恨的骂了起来,将竹笼扔回水中,又去拿下一个竹笼。这次他的希望没有落空,竹笼里有一只硕大的螃蟹正在徒劳的挥舞着自己的一对钳子,刘许熟练的用手抓住螃蟹的肚脐,将其从竹笼中取了出来,又折断了一根芦苇,将其捆得结结实实,丢到一旁,准备在下一个竹笼那里碰碰运气。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那蹄声十分紧密,便如同撒豆于鼓面上一般,分不出点来。刘许小心翼翼的穿过芦苇,向蹄声来处望去,只见一骑由西面而来,骑士伏在马背上,虽然马速已经极快,可还不断举鞭抽打坐骑,不时回头张望,其张煌可见一斑。那道路到了此地便是尽头,骑士只得放慢马速,举目四顾,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大片的芦苇便是浩瀚的大江,心知自己只怕是走错了路,正准备掉头向回走,却只觉得胯下一软,胯下的坐骑一声哀鸣,倒了再去,险些被压下下面,低头一看,只见坐骑四肢肌肉抽搐,鼻翼颤抖,眼见得已经命不久矣,哪里还勘骑乘,那骑士见状不由得又气又急,不由得仰天长叹道:“难道这里就是我米志诚的葬身之地吗?”
刘许躲在芦苇丛中看的清楚,虽然不知道米志诚到底是谁,可也知道只怕此人来历不小,若是被牵连进去,只怕性命不保,便小心的转过身去,准备悄悄的跳上船只离去便是。可他却忘了地上的螃蟹,一脚踩到旁边,脚趾正好被那螃蟹的大钳夹个正着,不由得倒在地上连声呼痛,好不容易才将那大钳弄开,眼前却多了一人,正是刚才那逃亡骑士。
“你是何人?这里是哪里?你怎么在这里?”米志诚看着躺在地上这汉子,右手按在刀柄上,满脸都是杀气,他从广陵城中一路逃来,早已是惊弓之鸟,所见都是敌人,只要刘许回答的有半句不对的,便要一刀杀却。
“小人姓刘名许,是个打渔的,这里是黄鱼泽。”刘许颤抖的躺在地上,,他已经完全看出了眼前这个人的危险,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不远处的渔船,寻找逃生的机会。
米志诚冷哼了一声,横跨一步,拦在了刘许和江水之间,完全切断了对方的逃生路,他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会儿,可是在记忆里由和州和广陵之间却完全没有一个叫做黄鱼泽的地名,他上前一步,喝问道:“这地方叫黄鱼泽?那和州离这里多远?”
“和州?”刘许茫然的翻了翻眼睛,小心的答道:“那离这儿就远了,要先往您来路回去到广陵城,然后向西,小人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再多就不知道了。”
“什么?”米志诚的耳边好似被打了一个响雷,他逃出广陵西门,本想逃亡和州,投奔和自己私交甚好的和州刺史,然后再做打算,可没想到自己慌乱之间居然跑错了方向,跑到这个绝地来了,难道当真是天要亡他了吗?一时间米志诚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
刘许坐在地上,看到米志诚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应该一时间不会来要自己的命了,方才的恐惧倒是少了不少,倒有余暇打量起对方来,只见米志诚腰缠玉带,刀柄镶金戴玉,服饰打扮颇为华贵,显然身份不低,倒是一副颇有油水可捞的样子,他已经年近四十,可素来贫苦,连个寡妇都讨不起,眼前倒好像是个机会,虽说看上去风险不小,可自己想要跑也来不及了,便一咬牙问道:“这位郎君是要去和州吗?”
米志诚此时心绪混乱到了极点,刘许的问话就好像一粒火星落入了干柴堆里,他猛的抓住对方的胸前衣襟,一用力便将其提了起来,怒喝道:“你问这些作甚?有何居心?莫非要向官府通报不成?”
刘许见对方双目通红,形容若疯狂一般,一个不好只怕就要吃了自己,赶紧连声辩解道:“小人只是个渔夫,每日在这里下些笼子弄点鱼虾糊口,恰巧碰到郎君,能有什么居心?小人这等身份,就连衙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如何通报?”
米志诚听到对方说的有理,又看到地上的螃蟹,心知是自己弄差了,便松开双手,颓然坐倒在地上,一言不发。
刘许逃得性命,正蹑手蹑脚的想要上船逃生,却听到身后米志诚的声音:“你这渔夫,可有些吃食,与我吃些,我有些物件折算银钱给你给你。”接着便有一件物件丢在地上,细看正是米志诚腰间的玉带。
刘许赶紧捡起玉带,回头苦笑道:“船上也没什么剩下吃食了,倒是小人在这里下了些竹笼套子,应该有几尾鱼,煮点鱼汤与郎君可好。”
米志诚点了点头,回头走出芦苇荡,不一会儿便回来了,手中多了一大块血淋淋的马肉,刘许搜检了一次竹笼,又多了两尾鱼,便取小刀在水边开膛破肚,洗干净了,又挖了几段芦根,一同和马肉放在锅里煮了,待到收拾干净了,刘许下的船来,看到米志诚依旧坐在那里,呆若木鸡,竟是一步也未曾动过。
“这位郎君,不如先上我船来吧,我们先到芦苇荡中避一避吧!”刘许低声道,他看米志诚分明是一副逃亡的模样,若是追兵觅踪赶了上来,那死马就在外面,火并起来,只怕自己也要遭受池鱼之殃。
米志诚闻言一愣,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脸上露出了一丝感谢的神色,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片刻,却是将马鞍取了回来,跳上扁舟,将那马鞍丢在刘许面前,道:“这马鞍乃是广陵城中名匠打制的,你将上面的金玉尽数取下来拿去卖了,也能值个几十贯钱,便算是我的船资吧!”
刘许一面俯身去捡那马鞍,一面连声拜谢,米志诚这马鞍鎏金镶玉,脚蹬干脆就是用银子打制而成的,刘许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一片火热,赶紧请米志诚在舱中安坐,自己捡起长篙连点,那扁舟拐了两怪,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这无边的芦苇荡中。
米志诚坐在舱中,看着外间的景色,心中却是思绪万千。自己谋反失败,留在广陵城中的家小下场堪忧,如今虽然逃出生天,可忙乱之间却走错了道,徐温也会想到自己会投靠与自己交好的和州刺史刘金,必然会派兵追击,自己此时若是改道前往,只怕会在路上撞个正着,自投罗网。徐温稳定了广陵城中之后,定然会大发缉捕文书,重赏悬拿自己,到了那个时候,天地虽大,只怕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了,想到这里,米志诚不由得愁绪满怀,起事前胸中壮志早就消弭殆尽了。
“郎君,喝点热汤吧!”正当此时,一个声音打断了米志诚的愁绪,他抬头一看,却是刘许,双手正捧着一只黑陶大碗,里面满满当当的盛着鱼汤,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米志诚赶紧接过陶碗,他从昨夜开始,水米未进,早就饿的紧了,只是方才心思重,未曾想到吃饭的事,此时看到吃食,便立刻稀里哗啦的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将一碗鱼汤吃完了,抬头一看只见刘许笑嘻嘻的看着自己,也有点尴尬,强笑道:“赶了一夜的路,着实有些饿了,你为何不也吃些,莫非是不够?”
刘许摇头笑道:“有了郎君的马肉还有那几尾鱼,怎会不够,只是小人穷苦的很,只有这一只碗,所以……。”说到这里,刘许便止住了话头。
米志诚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这是才注意到扁舟中的摆设也是简陋到了极点,手中这只黑陶碗沿也是缺了个口子,显然眼前这个束手而立的渔家汉子过得窘迫的很,习惯性的说道:“罢了,日后待某家送你一条新船便是,也好讨个媳——”米志诚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实现许诺了,说不定明天这个时候,就会被徐温的追兵逮住,在广陵街头被处死,想到这里,他不禁神色惨然,双目中泪光闪动。
一旁的刘许看到米志诚神色突变,脸上满是惨然之色,虽然不知道对方心中到底想的什么,但也猜得出大概是想起了先前的不如意事情,他方才得了米志诚不少赏赐,心中已经有了不少好感,见米志诚如此,便低声劝解道:“郎君休要悲伤,官家都有落难巡狩的时候,何况咱们这些凡人,咬咬牙,好汉子没有过不去的坎。”
米志诚此时已是穷途末路,听了刘许这番安慰之词,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穷苦渔夫,目光中满是关切之情,心中不由得一暖,顿时感觉就好了不少,随手将那黑陶大碗向刘许面前一送,道:“再去盛一碗来。”
刘许见米志诚如此,赶紧接过陶碗,到外间又打了一碗,双手呈送到米志诚面前,笑道:“好咧,这黄鱼泽中的鱼儿最是养人,郎君你好好吃上三大碗,便是刀山火海也能走上一遭!”
米志诚却不接碗,将其推了回去,肃容道:“岂有我一个人独吃的道理,这一碗却是你的。”刘许正待推辞,米志诚却作势道:“让你吃你便吃,你这般推脱,莫非这汤中有什么毛病不成?”
刘许无奈,只得将那碗鱼汤吃碗,米志诚这才转嗔作喜,又自去打了一碗鱼汤,自己吃了,于是二人便你一碗我一碗,共着那只黑陶大碗将那锅鱼汤尽数吃完了。米志诚腹中有了东西,精神不由的为之一振,走出舱外,只见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自从逃亡以来的压抑的心绪不由得为之一快,心中暗想自己在江北已经没有容身之所,唯一的生路便只有渡江投奔淮南军的昔日大敌吕方去了,听说不久前吕方在武进大破淮南军,有尽有江东之地的架势,若是当真如此,自己说不定还有重新北渡大江,卷土重来的机会。米志诚本是行事果决之辈,稍一思量便下了决心,转身对正在收拾洗涮碗筷的刘许问道:“叨扰许久,却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刘许呀了一声,笑道:“小人草芥一般的人物,如何当得郎君恩公的称呼,当真是折煞了!再说郎君也给过饭钱了呀!”
米志诚肃容道:“昔日伍子胥落难之时,漂纱妇人一饭便是重恩,某家今日穷途末路,恩公食我,如何不是大恩,来,某家若是逃得此难,他日自当重报。”
刘许稍一犹豫,笑道:“俺姓刘名许,家中行三,已经在这黄鱼泽打了快二十年的鱼了,旁人皆称某黄鱼刘三。”
米志诚躬身施了一礼,道:“原来是刘家恩公,某还有一件事要劳烦恩公,若是应允,他日定当厚报。”
刘许被米志诚这番恭维,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了,不由得拍着那单薄的胸脯道:“只要某家办得到,决不推辞。”
“好!请恩公天黑之后,将某家送到江南去!”
刘许闻言一愣,道:“那江北那边听说正在打仗,兵荒马乱的很,郎君还要去那边?”
米志诚傲然的一笑,随手将背上的弓取在手中,轻舒猿臂,便扯得如满月一般,道:“便凭这张弓,一囊箭,便是十余条汉子也近不得某家的身。”不自觉间,他言语间又恢复了旧日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刘许看了米志诚的样子,不由得有点半信半疑,大着胆子伸手去拿米志诚的硬弓,米志诚也不阻拦,任凭对方去拉,刘许使劲了平生力气,可也只微微拉开一点点,那张在米志诚手中任凭摆布的弓在他手里却好似铁铸的一般,倒把自己弄得双臂生疼,不由得咋舌道:“端的好本事,郎君双臂怕不有千百斤力气吧!既然如此,小人便待天黑后,送郎君渡江。”
转眼便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刘许用长篙将扁舟点出了小港汊,换了双桨,一路划过江来,路上虽然有些风浪艰险,但幸喜运气不错,快两个时辰后,终于到了南岸,米志诚跳上岸来,只觉得脚下一软,倒险些跌倒在地。他稍一定神,站稳了身子,回身对刘许拱手抱拳道:“多谢刘家恩公了,某家姓米名志诚,原为泰宁镇节度使,后为奸臣所害,不得已逃到南案来,他日若能得志,刘家恩公便以此物为凭证,米某自当倾家相报!”说到这里,米志诚从怀中取出一件事物,向刘许那边一扔,刘许下意识的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却是自己那只黑陶大碗,此时却少了一块,想必是被对方取去了。刘许小心的将那陶碗放入怀中,抬头一看,米志诚已经转身离去了,只看到对方远去的背影。
润州丹阳,刘繇城下锦旗飘扬,华丽的大帐在山坡上,便好似一朵朵盛开的花朵。自从镇海军赢得武进之战后,便分兵攻取江东诸州,而吕方本人则驻节此地,每日里和本地豪雄父老宴饮射猎,颇有旧地重游的味道,不过镇海诸军进展颇为顺利,不过一旬功夫,宣、润、常、池诸州,除了京口等少数一两个要点,都已经易帜归降,眼看镇海与淮南已是隔江对峙的局面了。
大帐之中,陈设华丽,首座两旁,各放置了一只兽首铜炉,一律淡淡的白烟从兽口中飘出,满是沁人的香气,让人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通泰。泡*书*吧(wwwpaoShu)地上绒毯如茵,踏上去足可没足,绒毯之下,便是拼装而成的木质地板,用来隔绝地下的潮气。宽阔的帐中虽然没有墙壁隔绝,但却有珠帘,分隔成数间,两厢摆开几案,各有婢女小厮伺候,这大帐虽然是在野地之中,但舒适华丽较之富家内室也不相让。
大帐帘幕突然被揭开,一行人被引领了进来,看举止打扮倒是参差不齐,有乡间老农,也有商贾人家、但最好也不过是中产之家,这些人突然看到帐内的豪奢摆设,不由得个个目瞪口呆,谁也不敢进去。
引领之人身着锦衣,满脸笑容,看打扮应该是镇海军幕府中的一名属吏,对众人伸手延请道:“列位请先进帐安坐,大王有些事还要晚些到。”
那行人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迈出第一步,有个胆大的刚探出脚去,便被为首的老者一把扯住,低声呵斥道:“小儿作死否?这地上铺的都比你身上的衣服好,踏坏了砍了你的脑袋也赔不起!”回头对那属吏陪笑道:“小郎君,既然大王还没到,我等在外间等候便是,也好跪迎。”其实这老人看到里面的平生未见的富丽摆设,心下先怯了三分,生怕惹来祸事,这才不愿意进帐相侯。
那属吏见状,已经猜出三分,笑道:“这丹阳便是大王发迹之地,列位也算是大王的父老,大王先前交代过了,让诸位故交在帐中相侯,若是来时看到列位在帐外,只怕要责问下官办事不力,这位老丈还是莫要为难在下了。”说到这里,那属吏便要敛衽下拜恳求。
那老丈如何敢受他的礼,忙不迭伸手搀扶,苦笑道:“既然如此,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才一行人进得帐来,分散坐开,一旁的婢女小厮赶紧送上茶水果品,原来这些人都是吕方在丹阳时的三老村官,后来吕方被远迁至湖州后,这些人由于有了妻小田宅,多半都留在了丹阳,如今吕方重归故地,便将这些旧识召集,饮酒叙旧,以收揽人心。那属吏见众人坐定,便告了一声罪,自去忙了,只留下这行人坐在帐中。众人这才小心打量起四周陈设,纷纷咂舌,方才那个胆大的见帐中没有其他人,小心翼翼的伸脚在地上用力踩了踩,叹道:“好软和,只怕县令家中床上也没这么软和吧!”
旁边有个促狭的闻言嗤笑道:“呸!你这厮好没见识,在大王面前,县令算个啥?也就是你这个整日里挖土的泥腿子,才把县令当个天大的官儿!”
先前那人听了同伴的嗤笑,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强自反驳道:“我是个挖土的泥腿子,你又是什么?你瞧不起县令,那三个月前在衙门里被按在地上打得鲜血淋漓的是谁?满口大王大王的叫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一家的大王,感情你也是姓吕的?”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听了这两人的嘴仗,方才进帐时的那点拘禁便烟消云散了,几个胆大的还站起身来,摆弄四周的陈设,有个胆子最大的居然还跑到首座旁,一副想要上去试坐一下的样子,倒是把那个为首的老丈吓得脸色惨白,抢上前去厉声骂道:“狗杀才,这是你能碰的地方吗?”一把拧住耳朵扯了下来。
帐中正争闹间,外间传来一阵通传声,众人立即噤声,那为首的老丈咳嗽了一声,第一个在几案旁垂手而立,其余人等赶紧照葫芦画瓢站好,这时大帐帘幕被揭开,并肩进来两人来,那老丈也来不及看清进来的是何人,便俯身跪下,一边罗拜一边唱到:“草民拜见大王!”
进帐的两人见状不由一愣,略微在前的正是吕方,上前一步扶起那老丈,笑道:“老丈不必如此多礼,诸位皆为吕某故旧子弟,今日请诸位来乃是共述故事,为笑乐耳!”
那老丈应了一声,又躬身行了一礼,方才站起身来,其余诸人见状,才纷纷起身,跪坐在几案旁。吕方见状,也不再多言,伸手挽了方才一同进帐那人手臂,指着帐中众人笑道:“米相公,当年我在濠州投入杨王麾下,惶恐无依,若无安公收留,于丹阳一县之地相栖,吕某又岂有今日?我今日将这些故旧召来,一是为了共述往事,二来为安公修建一庙宇,四时祭奠,也好有些供奉。”
与吕方一同进帐那人正是米志诚,他渡江之后便前往镇海军大营所在,报上自己姓名官职。吕方得知之后,不由得大喜,他早有渡江进取广陵,并吞淮南之心,只是他心里清楚,虽然武进之战后虽然淮南镇海两军实力对比的天平已经开始向自己一方倾斜,但还是不足以单凭武力来完全对淮南的侵略,最好的办法就是军事外交双管齐下,以武力为后盾,然后通过外交手段在淮南军中制造分裂,拉一派打一派,从而逐渐完成对淮南的侵攻,所以他对王茂章、朱瑾等来自淮南的降将十分优待,一来是这些人都是难得的人才,二来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如果要打入淮南内部,这些降将所有的人脉关系本身也是十分必要的条件。像米志诚这样的淮南名将,本身的才能暂且不论,光是他在淮南军中的亲朋故旧就是一笔极其巨大的财富,更不要说他从广陵城中带来的第一手情报了,所以吕方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立刻亲自接见,并以殊礼相待,让惶恐来投的米志诚不由得感激涕零。
米志诚听了吕方的话,赶紧应道:“人生得意事莫过衣锦还乡,大王久镇丹阳,今日与父老共庆,乃是人间幸事耳,至于为安公立庙,不但能显现大王知恩图报,也能彰显广陵杨氏滥杀忠臣之恶!”
吕方闻言也不回答,只是引领米志诚一同坐下,心中却暗笑此人虽是武夫,信口雌黄的功夫也是一流,那安仁义于自己固然有大恩,但所作所为和忠臣差的只怕有十万八千里,杨行密杀他也是无话可说,看来这米志诚倒也不是什么耿介之人,自己要让他掉头对付淮南,倒也用不着什么功夫。
众人坐下,酒过三巡之后,场面气氛便慢慢活络了起来,那些乡人平日里能喝到口也不过是些乡酒,味道薄的很,酒量也窄的很,现在帐中上的却是上好的醇酒,几杯入肚,也就将先前老丈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有的觉得帐内热,扯开了衣襟,袒露出胸腹;有的喝多了几杯,便扯住往来婢女的衣襟,说些乡间荤话,上首的吕方只是笑嘻嘻的看着,倒是那为首的老丈脸色越发青紫,便好似一只生茄子。
米志诚在吕方身旁,看吕方一边饮酒,一边笑嘻嘻的看着下面村民调戏婢女,不时还用丹阳土话说上几句,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倒是把自己晾到一边去了,不由得心急如焚。他心里清楚像自己这种降将,身价最高的时候就是刚刚投奔到对方那边的时候,若是没有在一开始向对方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后面的日子就会越来越难过。想到这里,米志诚便凑近吕方身旁,附耳低语道:“吕公,如今您兵强马壮,艨艟如云,已经尽得江东之地,而淮南那边主弱臣疑,分崩离析,广陵一夕三惊,为何您不领兵渡江,收淮南之地,成就一番霸业呢?”
吕方却是摇头笑道:“世事自有天命,岂能强求。吕方不过淮上一介布衣,居一州之长已属非分,如何还敢贪得无厌,奢望淮南之地?更不要说广陵乃是故主之地,吕方受杨王大恩深重,岂能与其后裔再动干戈,做那不义小人?”
听了吕方这番话,米志诚不由得被对方脸皮厚度给气的目瞪口呆,腹中不由得大骂:“你说为一州之长就属非分,可从董昌之乱算起,两浙哪次变乱少了你吕方,地盘由一县到一州,由一州到两州,到最后别人都完了,两浙十三州都成了你的地盘;你说不愿做不义小人,可出兵夺取江东之地的时候怎么又想不起来了?”只是眼下形势比人强,他只得强笑道:“吕公果然高义,只是现在广陵却不是在杨王子孙手中,吕公若是出兵,却是去小人,清君侧,任谁听了也得翘起大拇指赞上一声好!”
吕方眼珠一转,笑道:“米相公休要欺我,如今淮南道节度使,弘农王正是先王之子。”
“弘农王不过垂髫之龄,如何能执掌大权,广陵军政大权在那亲军左右衙都指挥使徐温手中,若非这奸贼独领大权,迫害忠良,在下又如何会渡江投奔吕公?”说到这里,米志诚沉声道:“武忠王嫡子继位后,便是被这奸贼所害,之后大权便落在此人手中,才朝政日非的。”
吕方看了那米志诚一眼,心中暗想徐温固然并非纯臣,你米志诚只怕也是好人有限,杨渥不过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却要掌握着广陵大权,在你们这些老滑头环伺之下,便如同少儿持千金过闹市一般,危险之极。不过表面上吕方却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半信半疑的问道:“米公说杨渥乃是为徐温所杀,可某家却听说乃是张灏所杀,徐温隐忍良久,寻机杀了张灏,为旧主报仇,乃是一个大大的忠臣呀!”
“吕公良善,为人所欺呀!”米志诚跌足叹道:“那徐温与张灏两人分掌淮南亲军,相交莫逆,势力相差无几,岂有张灏撇开徐温能够独自谋逆的道理?若是徐温当真未曾于谋,只需将张灏恶事公之于众,引兵讨伐即可,两人兵力相差无几,又是以顺讨逆,又何须几个月后才报仇的道理?分明是这两人同谋,后来又分赃不均,自相争斗,徐贼以计杀张灏罢了!”
“原来如此!”吕方装出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拱手谢道:“多谢米公开解,若非如此,吕某今日还蒙在鼓里,为徐贼所欺。”说到这里,吕方一副气呼呼的样子骂道:“杨王待他何其大恩,彼却杀恩主之子,他日定当不得好死。”
米志诚见吕方这般,才松了一口气,趁热打铁道:“古人云”天道好还!“吕公何不彰大义于天下,起义兵,渡江讨贼,彼辈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吕方却显出一副犹豫的模样:“米公所言甚是,只是淮南承武忠王遗教,兵精甲于南方,吕某只怕力有未逮。再说我若出兵,淮南百姓只怕以为我是以讨贼为名,其实是为了一己之私,侵攻故主,齐心相抗,那就糟了!”
米志诚听出吕方的口风松动,心中不由大定,笑道:“吕公果然老成谋国,不过可曾听过‘天命不可违’的道理。自从武忠王去世之后,便一直不得其主,上下相疑;朱瑾、王茂章皆为淮南名将,曾受武忠王厚恩,如今却皆束甲来投,这分明是天赐淮南于吕公,如今淮南新败,人心摇动,将帅离心,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俗话说‘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吕公可千万不能错过良机呀!”
吕方听到这里,低头思忖了良久,抬头叹道:“既然是天命所归,吕某虽然德能浅薄,也只能勉力一试了,只是这一段江面宽阔,只有京口、采石寥寥几处渡口可过,彼虽新败,但据险而守,仍不可小视呀!米公乃淮南名将,可有教吕某的?”
“指教不敢,不过末将到有几分浅见。”对于吕方的问题,米志诚早就思量清楚了,毕竟这关系他未来在镇海军的前途,他将几案上的菜肴挪开,伸指头在酒杯里点了点,在几案上画了一条先由西南指向东北然后再折向东南方向的曲线,以代表长江,又拿了几枚橘子分别放在曲线两侧以代表长江两岸的几个重镇要津,然后拿了一根筷子便在这简易的地图上叙说起自己的计策来:“末将从广陵逃出之前,已经射伤了徐贼。彼新败之余,又身负重伤,只能敛兵于广陵一隅。相邻诸州,虽有徐贼羽翼,但如今人心摇动之事,必无为其效死之心。吕公若先取京口,厚积重兵,战船,做出欲渡江之势,迫使徐贼无力他顾,再以偏师由上游和州历阳处渡江,庐、舒、滁诸将必然震动,淮西之地传檄可定。那时广陵城池随坚,难道还能抵挡得住镇海大军吗?”
吕方听了米志诚的画策,并没有立即做出回答,只是出神的看着几案上的简易地图。作为一个已经有着十余年大军指挥经验的统帅,吕方对于江淮地带的地理情况早已了然于心。作为长江淮河两大水系的分水岭,大别山横跨鄂豫皖三省,西接桐柏山,东段则逐渐降低,和广大的江淮平原连接。从而将江淮之间的广大区域,以今天的洪泽湖、张八岭为界,划分为东西两个区域:东部的苏北平原和西部的江淮丘陵,皖西山地和长江沿岸平原。而广陵就是位处淮东的苏北平原的中心城市。一旦镇海军依照米志诚的方略,先攻占京口,压制广陵守兵,然后在上游的历阳北渡,就会使广陵守军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地位:向北镇海军可以沿着濡须水——巢肥运河——淝水的方向,从濡须口逆流而上,过东关、入巢湖、沿施水,直逼淮西重镇庐州,然后再沿着肥水经过芍陂直接威胁寿州;向东则可以沿着平坦的江北平原,水路并进,直接进攻广陵;向西则可以沿着江北平原而向西北,占领舒州、蕲春、无为等长江两岸的要地。一句话,镇海军可以直接威胁淮西的腹心区域,在兵法上,这种四通八达的区域叫做衢地。但位处广陵的徐温要想支援淮西诸州,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只能沿着陆路,穿越崎岖的江淮丘陵,冒着老巢被敌军端掉的危险,长途跋涉的前进;或者先沿运河北上入淮,然后逆淮河而上,抵达寿州,再由肥水南下,绕一个大弯子来支援庐州,这两条道路无论哪一个都比攻占了历阳的镇海军要漫长和危险的多,只要淮西诸州的守将不是傻瓜,就不会指望徐温会这样违反军事常识的采取救援行动,而且淮西破碎的地形也决定他们联合迎战的难度极大,那么只要吕方能够拿出一个比较优惠的投降条件,不难迫使其中很大一部分放弃抵抗,至少表示中立。这样一来,孤立于苏北一隅的广陵被攻取也就是迟早的事情了。如果从纸面上看,这的确是一个很有针对性的计划,但这一切有个前提——如何才能尽可能容易的拿下历阳呢?吕方抬起头,目光投向眼前这个男人,对方的目光中满是狂热。
“如何渡江,攻取历阳,想必米公胸中已有成竹了吧!”吕方突然笑道。
“和州刺史刘金乃是末将旧交,末将愿渡江说服此人来降!”
吕方闻言沉吟片刻,突然问道:“此人有何癖好?”
米志诚答道:“彼出身草莽,甚喜饮酒,又好赌博。”
吕方点了点头,道:“米公去可与那刘金说,他若愿释甲而降,吕方保他官职部曲无损,他若有女儿,我便与之结为姻亲。”
米志诚闻言大喜,道:“正好刘金那厮有一嫡女,大王如此宽宏,何愁大事不成!”米志诚见吕方采纳了他的计谋,口中的称呼也由“吕公”变为了“大王”,上下之分便已经定了。
双方既然议定了,吕方便招来属吏,将书信写好,用了印信,交与米志诚收好,约定次日便启程前往当涂渡江前往历阳。大计既定,此时吕方心中没有挂碍,下面又多是故旧,不由得放开胸怀,痛饮了起来,待到掌灯之时,已经酩酊大醉,伏案昏睡起来。
大江之上,樯橹如林,巨帆如云,数以百计的战船远远望去,便好似一片移动的陆地一般,正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正是由受了徐温急令,从江西撤回广陵的淮南远征军。
旗舰上,周本端坐在望台上,看着两岸的景致,本来秋季的长江两岸,江面广阔,草木丰茂,正是一年景致最好的时节,可在他的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愁容,这名几乎是淮南硕果仅存的老将,心底却好似寒冬一般。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周本也不回头,便通过脚步声辨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低声叹道:“刘公,你伤寒刚刚痊愈,这里风大,小心病势再转重就麻烦了。”
“咳咳!”来人咳嗽了两声,叹道:“我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养病,在那舱中闷也闷杀人了,不如上来和你说上两句话,还觉得好些!”只见来人两鬓斑白,脸色蜡黄,正是大病初愈的模样,正是刘威。
周本苦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将屁股下面的胡床让给刘威,刘威也不客气,一屁股便坐了下来,愤愤不平的骂道:“也不知道徐温那厮怎么搞的,把江东诸州丢给吕方不说,还一纸书信过来,让我们领兵回广陵,却把辛辛苦苦才打下来的江西之地丢给钟延规那个反复小人,那厮连对他恩重如山的养父都会背叛,何况我们。若是三个月内江西那边没出事,你便让人把老夫这对眼珠子挖了去!”
周本见老友这副模样,只得苦笑着摇头道:“徐温也不是傻瓜,他岂不知道钟延规是个反复小人?可他也没办法,武进一战将万余沙陀铁骑输得干干净净,本钱折光了,连朱瑾都跑到吕方那边去了,不把咱们这两把老骨头调回来,难道还看着吕方杀进广陵城去?”
听到老友这样一席话,刘威不由得哑然,过了半响,叹气道:“武忠王在世的时候,吕方也就在浙江两岸闹腾,也没看出有多大本事,可武忠王去世没几年,就让他打到长江边上来了,这到底是他太有本事还是咱么这些老家伙太无能了,连这点基业都守不住!”
周本听到老友这番自怨自艾的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望台上一时间不由得寂然。过了半响功夫,周本突然站起身来,指着远处大声喝道:“那边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刘威被周本这一惊一乍的不由得吓了一跳,起身沿着老友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却是长江北岸旁的一个小沙洲,依稀可以看到上面有个破落的小寨,已经被点着了火,岸边有个小码头,正有一小队军士往船上搬运东西,一副正准备撤离的样子。
“周公,那是哪里,发生什么事情让你如此失态?”刘威问道,他这一路上都在船舱里面呆着,刚刚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周本一面厉声下令派出几只快船,去那沙洲将那队军士带来问话,一面低声向刘威解释道:原来那沙洲名叫白沙镇,又名白沙洲,位于扬州仪真县南滨江沙洲之上,对岸便是润州丹徒县,乃是江防要津。在南北朝时,只要北方有警,南朝都有在此地驻扎军队战船,以为哨所。田安之乱时,杨行密也有在此地驻扎军队,后来平定了田、安之乱,大江两岸都是淮南的领土,才将此处驻军撤掉了。可如今镇海军已经尽得江东之地,这白沙洲的战略地位又变得重要起来,怎么淮南军不但不增兵加强此地的防御,反而从此地撤兵,岂不是万分奇怪?
刘威也是宿将,听了周本这番解释,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沉声道:“周公所言甚是,看来广陵那边形势复杂,我们若是这般一头撞回去,反而不妙,不如我们先靠岸,驻军六合,待情况清楚后再做处置!”
周本点了点头,道“嗯!待将那沙洲上人拘来询问罢了,再做主张!”
周本传下令去拘拿沙洲上人,便与刘威一同回到船舱中静待回音。刘威坐在舱中,等了好一会儿功夫也没有得到回音,都不觉有些烦躁,顿足骂道:“蒙阁那小子平日里办事也伶俐的很,怎的这次如此拖拉,连拘几个人来也花了这么久功夫。”
“刘公莫要心焦,这大江之上空旷,方才你我看那沙洲近,实际上也有两三里开外,便是快船来回也要两刻。”周本见状赶紧笑着劝慰道,刘威这才察觉出自己心气有些浮躁,不由得苦笑着自我开解道:“罢了,见了一辈子阵仗,到老了反倒越活越回去了,还没见真章心气就这般浮动,真的打起来还得了?五心不定数个干干净净,若能过了这关,刘某人还是卸了这副担子回老家去种菜去吧!”
周本见刘威如此颓唐,正要出言开解,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惊恐的发现,自己心中何尝不也是对前景悲观的很呢?在他漫长的军事生涯里,并非没有遇到比镇海军更强大的敌人,也不是没有遇到更恶劣的战局,但那时候的自己却从没有像对未来有着这么灰暗的看法,周本不但不对眼前的战局不乐观,甚至在内心深处,他还认为即使万一自己能够击败吕方的入侵,解除了镇海军的外部威胁,反而会使得淮南的内部矛盾爆发出来,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炸的粉身碎骨,想必刘威也是想到了这些,才有了离开广陵这个政权斗争的中心,好保全自己性命的想法,周本不由得喃喃自语道:“内忧外患交织,外患去则内忧发,这可如何是好呀!”说到这里,舱中两人脸带苦笑,目光中满是惨然之色,对坐无言。
正当此时,外间传来一声通报:“都统,白沙洲上的驻军头目带来了!”周本赶紧收敛精神,沉声道:“将那厮带进来!”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脊,方才的颓唐之气一扫而空,一下子那个威严深重的淮南军大将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不一会儿,牙兵便从外间带了一个有些神情慌张的军汉进来,刚进得舱门便敛衽下拜。周本道:“罢了,你便是这白沙洲上的头目?”
“小人姓许名亮,正是这白沙洲上的守捉使!下辖有两百兵,十条船只!”那军汉不敢起身,只是伏在地上回答道。
周本点了点头,突然问道:“我方才看洲上好似正在撤兵的模样,可否属实?”
“正是!”
周本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可是你看敌军势大,临阵怯懦,私自退兵,将这江防要地让与镇海贼?”
“不是,不是!”那许亮闻言连声否认,周本方才口中的罪行可不是开玩笑的,临阵怯懦,私自退兵,至少是个杀头的罪行,说不定还会牵连家中的妻小,他唯恐周本不信,急道:“并非小人私自退兵,实在是军令在身,小人才敢退兵的,都统若是不信,我这里有军令。”说到这里,那许亮从怀中取出一封白麻纸,双手呈送了上去,早有一旁的牙兵取了送给周本,周本打开一看,果然不错,正是让其撤兵的军令。他将那书信递给一旁的刘威,声音稍微柔和了点,问道:“这白沙洲乃是广陵咽喉之地,十分重要,如今镇海贼军就在江东,岂有自去门扉的道理,你可知道上峰让你撤兵的原因。”
许亮苦笑道:“小人职位低微,如何知晓这等机密?不过。”说到这里,许亮犹豫了起来,周本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摆了摆手,示意除了自己和刘威以外的其他人退出舱外,笑道:“你只管说,对与不对我自能分辨,说的对了有赏,说的错了我也不怪你!”
那许亮见周本如此,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抬头道:“小人也知道这白沙洲乃是江防要地,只是这沙洲上已有六七日未曾送上粮食补给,冬衣酱菜更是没有,袍泽们都难熬的紧。小人听与信使同来的弟兄说,数日前广陵城中发生大变,诸将自相攻杀,死了好几万人,城中到处都是尸体,连井水都是红的,还说咱们督将调咱们回去就是为了自保,防备广陵城中的……”
“够了!”那许亮刚说到这里,便被周本一声断喝打断,吓得他全身一颤,赶紧又跪伏下去,连连叩首道:“小人胡言,小人该死,都统恕罪!”
“罢了,你先下去吧!”周本的声音里满是疲倦之意,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许亮小心翼翼的爬起身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保住了性命,对周本又叉手行了一礼,向门口的位置倒退而去,他正要转身开门,便听到周本道:“你下去后去中军那里领二十贯钱,便说是我赏你的。”
许亮闻言一愣,谢了一声才开门出去,当舱门刚刚被带上,便听到周本说道:“大敌当前,还在自相残杀,这还打什么仗?这打得是什么仗呀?”他的声音越说到后来越大,到了最后已经和呐喊无异。
刘威看着脸上满是绝望的老友,心中不由得满是酸楚,他笨拙的安慰道:“周兄,这也就是一小卒之言,未必属实,徐温虽然做事情阴微了点,但还是识大体的人,应该不会这样瞎搞,不如我们先派人去广陵城中探察一番,再做打算如何?”
周本疲倦的摇了摇头,叹道:“你不用安慰我了,我心里什么都明白,白沙洲这种门户之地,却弃之不守,守将把兵撤回去自保;援兵离广陵最多也就一天的路程了,却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来,若是广陵城中有个稍微懂事点的主事的人,会弄成这样一个局面?就这样一个样子,还能打得赢吕方?这不是胡闹台吗?”
“那现在该怎么办?进兵广陵?平定局势?”刘威斟酌着言语,低声问道,他很清楚自己这貌似平淡的话语背后意味着什么,如果广陵真和那个小头目所说的那样,已经杀的一塌糊涂了,那么能够最快重新平定局势的办法就是快刀斩乱麻,用血来淹没混乱的火焰,但如果这么做,他们俩和现在广陵城中的那些家伙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行!”周本摇了摇头:“吕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来人!”他提高了嗓门,外间进来一名校尉,叉手行礼。“传我的军令,诸军靠岸,让第三指挥准备好,上岸后随我前往!”待到那校尉领命退出舱外后,周本回过头来,苦笑道:“广陵城就不要去了,他们都去争权夺势,总要有个人来守江吧!”
京口,江南运河的末端,面朝大江,连冈三面,其地因山为城,缘江为境,由于紧靠六朝古都建邺,南朝建邺之有京口,便如同北朝洛阳之有孟津,自孙吴时,东南有大事,必定以京口为津要之地,京口若有失,建邺之危立至,是以南朝出镇此地的,不是宗室心腹,便是朝廷重臣。隋统一中国之后,为防止重新出现南北朝割据的局面,故意将六朝古都建邺拆毁,又将其行政区划分隔开来,京口的战略地位大为下降。但在镇海军占领了江东之地,与淮南军隔江对峙的现在,京口又重新变成了双方争夺的重要据点,只不过进攻一方不是来自通常的江北,而是来自背后。
随着铁镐的挥舞,一块块的土壤和石头不断滑落下来,一旁等候的民夫赶紧用铁锹将滚落下来的土块掀到上面去,然后用铁锹拍平,很快在土坑的两侧和前方就形成了一道矮墙,很快,后面又运来了事先做好的木排和竹排,士卒们先将木排消尖了的底部插入土中,然后在两副木排的中间放入装满泥土的草袋,这样就形成了一道胸墙,有了这个防护,约莫七十步左右开外的城墙上的守兵的弓弩对于坑内的镇海军士卒来说,就没有什么威胁了。最后,镇海军的士卒们在胸墙上挖出了射孔,将火绳枪和弓弩准备好,这一切做的迅速而又熟练,仿佛农夫在收割自己的成熟的庄稼一般。
城楼上,李遇指着城下忙碌的镇海军士卒对李简说道:“看到没有,先是挖坑,然后是壁垒,最后是火炮,我敢跟你打赌,明天早上,第一排炮弹就会落在守兵的脑袋上,三天之后,我们现在脚下的城墙就会变成一堆废墟,你和我的脑袋就会被挂在那里。”说到这里,李遇手指着不远处的城楼最长的一根椽子,一只乌鸦正站在那里,饶有兴趣的看着城上城下的忙碌的人群。
“哦!”李简应了一声,看样子他对下面挖坑堆墙的敌军士卒很有兴趣,他看了看那根同伴指的椽子,笑道:“依我看不太可能是那里,如果镇海军的那玩意有那么大的威力的话,这里早就垮了。又怎么会剩下那根椽子挂你我的脑袋?”
听了李简的惫赖回答,李遇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生气,嗔道:“这城都要守不住了,你还有余暇说这些有的没得的,快说,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wwpos8c_)”李简回头看了看随行的军士,压低了嗓门说道:“咱俩在江南顶了这么久,也对得起徐温那厮了,待会下城就让亲军收拾一下行装,明天夜里二更渡江,将这座空城丢给吕方就是了。”
“渡江。”李遇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自己这个同僚也是打老了仗的,眼下京口的形势也是一目了然,几千败兵,一座孤城,三面被强大的彼军包围,背后的大江上也早已被镇海军的战船控制,只有夜里才能潜渡。从军学上讲,除非淮南在近期要发动猛攻,否则以宝贵的兵力为代价,保持京口这样一个桥头堡是很不划算的行为。他们之所以没有渡江而是据守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尽可能的拖延时间罢了,只是没有想到镇海军如此迅速的就完成了对江东部分的侵攻,掉过头来发起了对京口的围攻战,这么来说,在对方攻破京口之前,主动撤到江北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了,只是李遇心中现在还有一个疑问:“现在是不是到了应该离开淮南这条大船的时候?”
“你认为我们还应该渡江吗?”李遇突然问道。李简下意识的答道:“不渡江还能怎么样,你刚才不是说守不住吗?难道你还要与这京口共存亡吗?”他话刚出口便察觉道不对,稍一思量便惊讶的睁大眼睛,满脸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要?”说到这里,李简伸出手向城外正在挖土的镇海军指了指。
李遇回身做了个手势,随行的卫士立刻退开了不少,他回过神来,肃容道:“不错,就是向吕方投降,前几天徐温还派他义子从我们这儿借兵,你说广陵四周又没有敌军,他借兵干什么?还不是压服广陵城中潜伏的敌对势力,内忧外患交织,他徐温又不是武忠王,早晚都要完蛋,咱们俩又何必死抱着他这条破船不放?”
“不行!”李简摇了摇头:“你忘了武进城下那件事了?咱俩把朱瑾和大军丢在那里,单独逃生,还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了朱瑾身上,那厮现在可在吕方手下得意得很,咱俩投过去还不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李遇闻言稍一犹豫,摇头答道:“我看不会,吕方那厮野心极大,乃是个少见的枭雄,如今两军隔江对峙,正是形势微妙的时候,像咱们这种降将,他定然会厚待,不然将来还有谁敢投降他。镇海兵锋虽锐,可要想凭硬打,想要将淮南啃下来可是千难万难。朱瑾虽然恨咱们,可镇海军主事的也不是他,而是吕方,咱俩只要立下功劳,那吕方就算是为了做给后来人看,也不会薄待了咱们俩。若是北渡之后,看徐温那个样子,怎么看都是要完蛋的样子,那时候咱俩落在吕方手上,才真的是死路一条。”
李简听了李遇的分析,沉思了良久,犹豫不决的问道:“你我的亲眷都在广陵,若咱俩投降吕方,他们怎么办?”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着亲眷?“李遇苦笑道:“眼下的形势你还看不清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咱俩手中的权位没了,亲眷还能保得住?只要保住了手中的权位,这些东西总能保的住的,依我看,以徐温那厮的性格,说不定会将我们的亲眷扣押起来,以为要挟之用,倒不一定会下死手。”
李简听得李遇这般说,犹豫良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何尝不知道李遇最后关于徐温不会对二人亲眷下杀手的说法很勉强,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可正如李遇所言,广陵那边的确是烂泥潭,不是个好去处,归降吕方这条路要好得多。可他却没想到此时广陵那边徐温受了米志诚的箭伤,大权却是在严可求手中,此人亲族早就被吕方杀的一干二净,孑然一身毫无牵挂,动手起来分外不留余地,这几天来已将广陵城变成了人间地狱,得到二人归降吕方的消息后,不由分说的便将两家亲族全部推到东市,一股脑儿杀了个干干净净,以为后来者戒,为了这桩事,李简李遇二人便闹翻了脸,几乎成为死敌,这却是后话了。
广陵城中,一片肃杀的景象,此时乃是秋天,若在往年,正是三秋桂子,飘香满城的好季节,广陵周围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每年秋收之后,龙舟、祭社之类的庆祝活动城中比比皆是,加上各地的商旅,正是一等一的大都会繁荣景象。可此时的广陵,草木凋零,路上的行人稀少,无数昔日的朱门大户,门上早就多了个雪白的封条,青石的台阶上多有暗红色的血迹,便是少数残留下来的,也是门可罗雀,若非道上频繁出现的甲衣铿锵的巡逻军士,整个广陵城便好似一座死城一般。
王府之中,严可求正端坐在案前,面前的几案上堆满了文书,十余名属吏分坐两旁,严可求一边批阅几案上的文书,一边询问具体管辖的属吏,迅捷无伦,便好似同时生十余双眼睛,十几双手一般,眼看着几案上厚厚一叠的文书变薄,不过半个时辰功夫,本来几案上如同小山一般的文书便被处理完毕。看到诸事处理完毕,严可求这才松了口气,正起身松松筋骨,正好看到徐知诰站在堂下,一副已经等了有一会儿的模样,赶紧起身笑道:“原来是小郎过来了,怎的站在堂下也不上来!”
徐知诰一边上阶,一边笑道:“知诰以前看《三国志》里说蜀汉杨议‘常规画分部,筹度粮谷,不稽思虑,斯须便了。’本以为不过是虚妄之语,今日得见先生,才知晓知诰是井底之蛙,看轻了天下英雄。”
严可求看着徐知诰青春洋溢的脸庞,心中不由的滑过一股欣慰之情,笑着起身上前与徐知诰把臂而行,笑道:“这也没什么,不过是下僚之才罢了,据我所知,当年宣州田覠手下牙推骆知祥也能做到这般,那厮尤善治金谷,号称‘物尽其用,连连用兵而民间不乏’。”
“当真?我还以为天下间有这般捷才的只有先生一人呢?”听到严可求的话,徐知诰不由得咋舌叹道:“只是这骆知祥现在在何处?某欲向义父引荐,这等大才岂可让其屈身于草莽之中。”
听到徐知诰的问题,严可求脸色一下子阴沉了起来,沉声道:“此人现在已经投了镇海军,在吕方麾下执掌金谷财赋之事。”
徐知诰闻言默然,他自然知道为何严可求会这般,吕方便好似他们两人心中的一个伤口,虽然表面上看过去已经收口结疤,但只要稍一触动就会发现那只是表象,那痛楚几乎已经能让他们两人的灵魂都颤抖起来。
良久之后,严可求突然问道:“你可是从家中那里过来,主公伤势如何了?”
原来米志诚之乱后,徐温伤势颇重,严可求便留在王府之中,代为处理军政之事,顺便监视被拘禁在王府中的杨隆演和史太夫人,而徐知诰便带领亲军弹压广陵城和保护住在徐府养伤的徐温。在严可求的雷霆手段下,虽然广陵城中血流如河,人人对其切齿,但总算将这个局面又重新稳定下来了。
徐知诰闻言便是满脸愁容,躬身答道:“禀告严掌书,义父还是那个老样子,时昏时醒的,口中还说些昏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原来徐温当日中箭之后,不但失血颇多,而且米志诚的箭上还抹了乌头毒,创口生了金疮,虽然请了大夫小心诊治,但病情还是是好是坏,人也是时昏时醒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清醒过来。
听了徐知诰的回答,严可求不禁脸色又阴沉了起来,方才看到徐知诰才有一点的好心情一下子又没了。虽然徐温昏迷前,有表示将军政之事交与严可求与徐知诰处置,但毕竟徐知诰只是义子,徐温还有嫡亲子徐知训,此人偏生又是个草包脾气,素来瞧不起徐知诰这个收养来的,若非在不久前的事变里徐知诰的血腥手段将其有些吓得呆了,只怕此人早就来抢权抢得不亦乐乎了。更不要说广陵城外的淮南各州郡刺史还有南岸的镇海军,要面对这些问题,没有一个神智清醒的徐温是不可能的。
正当两人在堂上满腹愁绪的时候,堂下飞快的跑上一人来,却是徐府的家仆,敛衽在二人面前拜了拜,气喘吁吁的禀告道:“禀告严先生,小郎君,郎君醒过来了!”
“什么?”二人对视了一眼,都不由得大喜,也顾不得眼前的事情了。严可求招来几名部属叮嘱了两句,便与徐知诰一同往徐府去了。
徐温斜靠在几个叠在一起的锦垫上,刚刚苏醒过来的他显然还很虚弱,双手无力的放在大腿上。(wwwpaohu8com)他的妻子坐在一旁,擦拭着脸上喜悦的泪水,口中絮叨着,这时,婢女送上刚刚热好的糜粥,徐夫人赶紧接过来,轻轻的用汤匙搅拌了两下,待温度稍低,便亲自为徐温喂食起来。
几口热腾腾的糜粥下肚,徐温立刻就感觉好了不少,方才还无力的软摊在大腿上的双手也有了力气,他伸手推开妻子的送过来的汤匙,低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我睡了多长时间了?”
“你这番足足昏睡了十三天,都快把我吓死了,还以为这次要挺不过去了!”徐妻见丈夫一问,想起这些天自己的害怕和担心,双目不禁又流出泪来,继续絮说道:“郎君你这次能熬过来,要对亏菩萨保佑,待到你身子大好了,定要和妾身去寺中还愿,大大布施一番!”
听到妻子的这番唠叨,徐温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作为一个典型的古代中国人,他对佛家抱持这一种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更不要说寺院中那些长得肥头大耳,口中念叨着“阿弥陀佛”,实际却是贪婪势利的主持高僧了,徐温可不认为自己能够从这次重伤中恢复过来和这些让人讨厌的家伙有任何关系,只不过看到因为自己受伤而变得百般憔悴的老妻,他还是没有如同往日那边直接出言打断,而是静静等到老妻的话语间隔,低声道:“现在城中情况如何?”
“还能怎么样?”徐妻的脸色顿时惨白了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非常可怖的事情:“自从你中箭昏迷过去之后,广陵城中天天都在杀人,我住在府中,都能听到外面军队的声音,听小兰说,都是严可求和知诰干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说些什么,可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呀!”
徐温点了点头,看来严可求在得到昏迷前的批准后,可是好好的大干了一番呀!这么做的后果现在还很难评判,不过自己现在的确需要这样一把利刃打开局面。他伸手接过粥碗,三口两口将其吃完,抬头道:“派个人去,将严掌书请来,就说我醒过来了,有事情要立刻见他!”
徐妻接过粥碗,答道:“你刚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让人去唤他来了,现在应该快到了。”她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通报声,正是严可求到了,徐温精神一振,吩咐屋中其他人退下,准备与严可求单独议事。
严可求与徐知诰进得屋来,看到徐温刚吃完了粥,精神还不错的样子,两人脸上都露出喜色,敛衽下拜道:“在下孩儿)拜见主公阿耶)!”
徐温做了个让其起身的手势,道:“罢了,如今形势如何,快快说与某家听!”
严、徐二人站起身来,严可求便将如今广陵城内外的形势一一向徐温叙说起来,原来严、徐二人这十余日除了将广陵城中那些潜在的不稳定分子血洗了一番之后,便一面加紧募兵,一面将城中的恶少、赘婿、罪犯、青壮奴仆征集入军中,由于条件优厚,也有了一万一千人,严可求将这支新军交给徐知诰打理,徐知诰将从京口借来的千余人打散了,作为骨干军官,经过这些天的折腾,算是粗粗成军了。
徐温听到这里,先是微微颔首,显然为自己昏迷期间严可求和徐知诰紧张而又有成效的工作颇为满意,可听到严可求说还有将恶少、赘婿、罪犯、奴仆强行征集起来入军,不由得摇头苦笑道:“这岂不是驱市人为兵吗?我又没淮阴侯的本事,又能济得什么事!”原来徐温口中的“淮阴侯”指得就是汉初名将韩信,其破魏之后,正好刘邦惨败于项羽,手中缺兵,便遣曹参将韩信手中的精兵尽数夺走,调至自己这边,韩信只好临时从魏国征集了一批新兵攻赵,背水而战,大破赵军,战后韩信在宴会上便有“驱市人而战”的说法。
严可求躬身谢罪道:“臣下也知道这些人并非好兵,只是主公受伤昏迷,我只敢闭门紧守,防止广陵内外沟通,若是去城外州县招兵,只怕会被不轨之徒寻隙生事,再说将这些人编入军中,也少了城中生乱的根源。想必只要严加操练,也能派上用场。
徐温点了点头,但心中却是不置可否,他与严可求不同,好歹是战火中一刀一枪杀到今天这个地位的,严可求虽然博览群书,急敏多智,这等老丘八的学问却少了。古时征兵最好的兵员就是有自己田宅的自耕农,次之就是失去土地的流民,再次的是城市中的手工业者,最差的才是恶少、罪犯之流。原因很简单,由于古代城市的规划和卫生条件极差,所以古代城市的下层阶层的平均寿命和身体素质要远远低于自耕农,更不要说艰苦的农业劳动锤炼了农民的体魄和意志,这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毫无疑问是一个巨大的优势;而最重要的是,古代的农民由于要依靠无法移动的土地谋生,相比起凭借手艺吃饭的手工艺人和城市寄生虫的恶少,战斗意志强的不可以道里计了。行伍出身的徐温自然是明白这一点,但鉴于现状又只能如此了,所以只能先放在一边,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既然如此,知诰你要加紧训练新兵,现在我们就应该立刻先拜见大王与太夫人,让周围州郡赶快征集新兵,送到广陵来。还有,让京口的李遇、李简他们赶快撤过江来,加强江边各要点的防御!”
“臣下正要禀告主公,李遇、李简二人两日前已经开城向镇海军投降了,京口城已经落入吕方手中。”
“什么?”徐温不由得吃了一惊,旋即叹道:“这也怪不得他们,残兵孤城,要想守住京口城倒也难为了他们,只是他们应该想办法撤到江北来,想必是镇海军战船已经封锁了水面,他们已经过不来了。”说到这里,徐温抬头问道:“那他们妻小呢?”
“臣下已经于昨日将其全部处斩!”严可求答道。
“什么?”徐温顿时坐直了上半身,这个消息给他带来的惊讶比刚才二人投降的消息还要大。“可求为何如此手辣?这可是数百条性命呀!”
严可求奇怪的睁大了眼睛,反问道:“二人临阵降敌,若不依法惩治其亲眷,还有谁肯死战?”
徐温摇头叹道:“他们两人已经降了吕方,你杀了他们的亲眷,只会让他们更加死心塌地的为吕方卖命。如今我们内有忧患,你这般大杀特杀,反而会让人心离散。不如将他们两人亲眷扣在手中,留个念想,若能稍挫吕方兵锋,再以其亲眷为凭借,让其说和两家和谈,岂不为妙。”
“主上所言甚是!请恕臣下之罪。”严可求躬身谢罪道,他心中却对徐温方才的话颇为不服,在他看来,这两人新降之人,最是害怕吕方怀疑他们首鼠两端,拼尽全力来攻打旧主还来不及,又岂敢为两家说和,惹来一个与旧主勾连不清的罪名,那才真是万劫不复了。再说严可求对于徐温口中的和谈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看来,如果在现有的形势下和吕方和谈,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徐温作为淮南的最高摄政者,失去了富庶的江东和江西由于从江西撤兵和委任钟延规为新的镇南军节度使,实际上淮南已经失去了钟传去世后得到的地盘),徐温已经失去了继续掌握权力的合法性,但由于强敌在外的原因,徐温又没有办法篡位,使自己的权力在程序上合法,而且短期内无法补充在对外战争中损失的兵力,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和谈成功,淮南内部的下一轮争夺最高权力的斗争就会爆发,无论最后结果是什么,他都不认为自己的主公能够全身而退。作为一个生无可恋的复仇者,严可求并不在乎自己会为徐温陪葬,但他不愿意自己这样毫无意义的毁灭,与其这般,不如凭借长江天险,集中最后的实力和吕方决一死战要更好的多。
徐温嗟叹了几声,但既然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了,在自己昏迷的那段时间,严可求是没有办法采用比较正常的手段来控制广陵城的,毕竟他不过是自己的掌书记,城中不少将佐都可以借口自己伤重无法处事而合法的将权力夺走,那时候恐怕被满门抄斩的就是徐家了。徐温让严可求站起身来,安慰了几句,免得自己这个得力部属心中有什么怨气,才开口问道:“那有无江西的援兵的消息?算来回来的时间也就是这几天了。”
“臣下这几日紧闭城门,内外消息隔绝,是以未得消息,不过主公既然醒了,便召集诸将一同拜见大王,再开城吧!”
“如此甚好!”
作者的话:前几天韦伯在讨论区里看到一个读者提出一个问题,大意是我把杨行密写的太厉害了,活着的时候压得主角动也不敢乱动,老老实实的蹲在两浙,不敢乱动。对于这个问题,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样的:
作为一个军政集团的首脑,个人的军事能力,经济能力、民政能力有固然很好,但却不是最重要的。而最重要的是能够选拔各种各样的人才,然后将其放在相应的位置上,并使其形成一个和谐的局面,从而发挥出这个军政集团的实力。在这个问题上,杨行密做得很好,史书上说他“材勇武略皆非所长,然仁恕善御众,治身节俭”,由于淮南当时的人力物力远远胜过吕方,所以只要杨行密还活着,吕方就不敢北顾。而杨行密死后,杨渥、徐温等人,也许从个人的能力上不亚于杨行密,甚至还有所胜过,但由于资历、性格、威望等原因,他们不但不能消弭内耗,形成一个稳定的内部局面,反而让越来越多的力量消耗在内部的政治斗*争中,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的实力对比便开始发生变化。所以说不是杨行密个人厉害,而是他所代表的这个军政集团厉害,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一般来说第二任领导人面对的局面是最困难的,因为第一任领导人开创了局面,享有巨大的威望,一旦离去,第二任领导人很难填补这个空缺,结果内外的问题一起爆发出来,往往导致自身和整个集团的毁灭。
徐温正准备下榻,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得咯吱一响,外间的房门便被猛的推开,一人也通报便冲了进来。[本章节^由闪舞小说网更新]徐温正欲开口责骂其无礼,却见来人正是心腹徐虎,脸色苍白,一副惊魂未定之色,责骂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徐虎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双手递了上去,话语便如同连珠炮一般从口中喷了出来:“主公!大事不好了,镇海贼已经在历阳渡江了。”
“什么?”徐温闻言大惊,一旁的严可求赶紧接过书信,转呈了上去,连声问道:“那和州呢?刺史刘金乃是淮南宿将,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把和州丢了吧?”
徐虎此时已经呼吸已经平缓了不少,闻言骂道:“刘金那厮已经归降吕方,引镇海军进了和州向四方大发檄文,称主公弑杀杨渥,罪大恶极。刘金自称淮西观察使,向吕方称臣,借兵十万,要讨伐逆贼,为先主复仇!”
徐虎的话语便好像一个霹雳打在众人头顶上,众人顿时静了下来,严可求还没从巨大的惊诧中恢复过来,便听到身后咯噔一响,回头一看却是大病初愈的徐温禁不住突然而来的打击,两眼一闭,便仰头昏倒了过去,后脑碰到一旁的凭几上,发出这个声响。他和徐知诰赶紧上前扶起徐温,连声呼唤,却只见徐温脸色淡金,牙关紧咬,双目紧闭,怎么也叫不醒。严可求见状,赶紧伸手掐住对方的人中,狠狠的猛掐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徐温喉咙里一阵响动,翻身猛的吐出一口血痰。严可求这才一面小心将其扶回榻上躺好,一面唤外间的婢女取了热好的参汤,喂了小半碗进去,徐温这才悠悠的醒转了过来,只是已经气若游丝,精神头已经和方才差的不知道哪里去了。WWw点com
“罢了,罢了!”徐温勉力伸手推开汤碗,摇头叹道:“这吕方当真是我命里的克星,步步都抢在我的前面,他有了这个名义,其余州郡不倒戈相向就不错了,如何还会前来援助。可求也可求,大事去矣!”
严可求见状,不由得心乱如麻,他岂不知吕方这招棋的厉害,即使各州郡不倒戈相向,吕方占领和州之后,便可由沿濡须水而上,直取庐州,庐州为淮西根本之地,如今淮南腹地州郡防御薄弱,在镇海军的兵锋之下,只有望风而降的份。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占着广陵这一隅之地,又如何抵挡已经占领了东南之地的镇海军大军呢?一想到自己易名毁容的报仇大计又一次失败,他就觉得心中如同刀绞一般。
一旁的徐知诰见徐温如此,赶紧连声道:“阿耶,阿耶!太夫人和大王还在咱们手中,只需让他们发出敕书,辨明真相即可!”
徐温脸上满是颓唐之色,叹道:“你这孩子懂得什么,若是我手中还有数万雄兵,这敕书固然是无往不利,可如今广陵城中只有这点家当,谁又会把这敕书当回事?更不要说现在谁都知道那檄文的背后还有吕方的镇海大军,那就更不成了。”
徐温和徐知诰说话间,严可求却在一旁苦思,他和徐温不同,自从家门被灭之后,便只当自己已经死了,心中只有复仇一念,别无他想,此时虽然局面已经恶劣到了极点,他可还不放下那复仇的执着,突然,严可求击掌道:“是米志诚那厮做的好事,这厮和刘金乃是刎颈之交,定然是那厮投到吕方麾下后,去当了这说客?”
“那又如何,事已至此,是谁说的又有何干。”徐温苦笑道。
“主公,正如你方才所说的,事已至此,是战是和,你总得定下个主意,我等做下属的也好听命行事。”严可求沉声道,现在的他仿佛已经从这坏消息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只是若细心的人就会发现他低垂的右袖尾端在轻微的颤抖。
“和是不成了,都已经把弑杀杨渥的帽子扣到某家的头上了,若是不要了我的脑袋,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我就是降了,就算不死,那下场也比死好不了多少,不如拼死一搏,最后实在不行便泛舟入海当海贼便是了!”徐温果然不愧为当世枭雄,稍一思量便将利害分析清楚,做出了决断。倒是让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点的严可求松了一口气,他方才已经聚集了全力,准备徐温口中一吐出“和”字便出手杀了徐温、徐虎二人,然后谎称徐温伤重而死,全力和吕方做最后一搏。反正屋中剩下的徐知诰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而且他也不认为失去这次机会后,自己还有任何向吕方复仇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臣下就立即出城,准备迎接周本将军的事情,只要有了这支从江西返回的精兵,咱们也完全没有机会。”
“也只能如此了!”
和州历阳,当江淮水陆之冲,左挟长江,右控昭关,梁山峙其东,濠滁环其北,为“淮南之藩维”,“江表”之保障,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据古籍记载,长江下游渡口有二。一是瓜州渡:京口(今镇江)与对江广陵(今扬州)通道。二是横江古渡:历阳与对江采石通道。长江流向由西向东至境改为南北向,“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故名横江。凡自淮西来者,必趋渡江,进取京陵。南略北地,亦由采石渡江而西。南北起事发难,历阳当其要冲。镇海军由此地渡江之后,淮西的心腹地带便屏障尽失,袒露在镇海军的面前。
“王将军年仅弱冠,便领兵横行江表,实乃少年英雄,让我等老朽艳羡不已啦!”军帐中说话的人倒是身形颇为魁梧,只是面目憔悴,腰背弯曲,整个人瘦的几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一副久病的模样,倒是一旁扶持着他的少年腰圆膀粗,英气勃勃,正是和州刺史刘金及其长子刘仁规。原来米志诚渡江说服刘金归降吕方成功之后,吕方立刻派王自生为和庐招抚使,与米志诚领五千兵渡江至历阳,刘金不顾自己久病之后身体虚弱,带着自己的儿子在江风之中迎接王自生。
“不敢!”王自生伸手搀扶住正准备敛衽下拜的刘金,口中道:“刘府君乃是军中的老前辈,渡江之后还多有借重之处,望公不吝赐教!”
刘金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道:“年老不以筋骨为能,老夫如何敢指教王将军。这是犬子,虽然愚钝的很,但做事还算勤勉,便派到将军麾下以供驱策!”说到这里,刘金回头喝道:“仁规,还不向王将军见礼!”
“仁规参见王将军!”刘仁规立刻敛衽下拜,他较王自生还年长少许,这般跪拜下去倒让王自生颇为尴尬,正要上前搀扶,却听到刘金喝道:“王将军莫要多礼,也让这小子知晓些上下之分,也算是提点他了。”
一旁的米志诚看在眼里,不由得暗自点头,老友这般做的一番苦心他自然是清楚的。刘金自己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唯一牵挂的就是这个长子,眼看吕方就要一统淮南、两浙之地,在整个南方至强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刘仁规若想融入镇海军,还有什么比跟紧王自生这个吕方如此信重的新生代将领更好呢?更不要说此人的义父就是吕方手下第一大将王佛儿。他自然要帮老友一把,于是米志诚笑道:“王将军,军中只分阶级大小,你位在仁规这小子之上,受他参拜本就是应该的。”
两厢见过了礼,王自生到底年轻,心急军务,刚刚坐下便问道:“刘府君,军情紧急,某家便开门见山了,借问一句,和州共有多少战兵,多少辅兵,可以征集多少船只、牲畜,粮秣军资,周边的郡县现在情况如何?”
刘金咳嗽了几声,笑道:“王将军果然熟读兵法,这兵贵神速的道理明白的紧!不过老夫敢问一句,吕公的军略中到底要如何用兵?是要顺江而下,进攻广陵呢?还是先取庐州,稳定后方?”
王自生闻言稍一犹疑,耳边想起了出发前吕方对自己的叮嘱:“你此番出兵,要记住刘金虽然已经归降,但这些骑墙派归根结底却是为了自家的利益,可以借用,但不可信任。万万不可让他们借着这个机会在淮西坐大,将来出现尾大不掉之势。”转念一想,却没有直接回答刘金的问题,笑道:“大王出兵前叮嘱过,刘府君乃是淮南宿将,老于行伍,行军调度之事远非末将所能及,要末将多听听刘府君的建议。”
刘金本来他年轻的时候也是淮南军中有名的猛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城府渐深,言语渐寡,倒逐渐变成了一只老狐狸,在杨行密死后,淮南诸将中有不少人都或多或少的卷入了广陵城中的权力漩涡之中,可位处与广陵接壤的和州的他,却一直置身事外,接着在老友米志诚的劝说下,此人又卖身投靠吕方,发表檄文指斥徐温为弑主奸贼,使得淮南的长江防线洞开,整个形势急转直下,此人在归降镇海军的淮南众将中虽然是最晚的,但立下的功劳却是最大的,其在政治上的眼光和忍耐可见一斑。看小说就到~[WWw35xscom]***此番下王自生看似谦让的询问下,刘金并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反而说道:“老朽已是风烛残年,按说从一介草莽做到一州刺史,也该心满意足了,只是还有一子一女,还放心不下。”说到这里,刘金咳嗽了两声,王自生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眼前的老人,他完全不知刘金此时提到他那两个子女作甚。
“老朽听米兄说,吕公不嫌小女浅陋,愿以联姻,不知是否属实。”
一旁的米志诚不知为何刘金突然在这里提起此事,稍一沉吟,点头答道:“不错,某家出发前,主公的确有说过听闻刘公之女贤淑,为公子求亲,不过倒未曾说明是哪位公子。”米志诚深知联姻之事可是奥妙不小,吕方现在一共有四个儿子,吕淑娴抚养长大的嫡长子吕润性已经有十一二岁了,此次出兵便跟随在吕方身边,参习兵法,其余三子分别为沈丽娘和钟媛翠所产,年龄尚幼。在镇海军诸将看来,吕润性乃是嫡出,又是长子,应该就是大位的继承人,而刘威之女才不过六岁,无论从年龄还是继承人所应需要的强大姻亲集团支持两个方面来看,刘威之女都不是好的联姻对象,但在出发之前吕方偏偏又没有说明过是为他的哪个儿子求亲,在这个问题上米志诚也不敢胡乱说话,牵涉到主公的家事中去,于是便说了个活络话。
刘金闻言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小女得贵人垂爱,老朽便斗胆将这副担子交出去了。”说到这里他回头轻击了两下手掌,身后便走出一座轻轿来,两旁跟着十几名婢女仆妇,后面还有四五条挑着担子的壮汉。待到那轻轿走到王自生身旁,笑道:“这轿中便是小女,请王将军遣人护送到吕公那边去,跟着的便是小女的嫁妆。请转告吕公一句,小女年幼,不足以侍奉君子,还望吕公好生教养。”说到这里,刘金便长揖为礼,深深的拜了下去。
王自生听说这轿子中装的是大王的未过门儿媳妇,赶紧让开刘金的长揖,敛衽行礼道:“刘公请放心,末将自当小心行事,将小娘子送到主公那里”说罢他便回头挑了得力将佐和坚固大船,令其送刘金之女渡江。刘金看到对方安排妥当之后,便伸手将站在身旁的刘仁规招来,指着儿子对王自生道:“犬子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对江北的道路倒还熟悉的很,王将军可将其派在前军,也好当个向导。”
刘金把话说到这里,王自生也听出来其中的意思了,对方将自己仅有的一子一女都以各种名义交了出来,分明是以为人质,表明自己绝无异心,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这般做,王自生先前的提放之心也立即放下了,笑道:“刘世兄乃将门之子,还能差到哪里去,刘公过谦了,方才末将咨询之事,刘公可以说了吧!”他深知眼前此人乃是淮南宿将,此时的话语中已经全然是诚心求教之意,不复方才的试探之意。wwwuucom看小说就到~
此时的刘金也不再推诿,沉声道:“先王治理淮南多年,广陵城中府库充盈,军资甲械堆积如山,加之城池坚固,若不乘彼新败落胆,乘胜追击,一举将其擒杀,只怕徐温那厮内练甲士,外结强援,战事持久起来便麻烦了。老朽在淮南军中也有几分威望,不如将和州城中拿出两千精兵,交与犬子统领,以为将军大军前驱,直取广陵;老夫则领余众,先收舒、六二邑,再北上前往庐州招抚。王将军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便依刘公吧!“王自生闻言点头,他也明白刘金的方略,由于淮西各州已经多年和平,各州郡都武备松弛,若以镇海大军的威名为后盾,再以刘金的威望来招抚,许多州郡应该可以不战而下。而广陵则是敌军力量的核心,他将血气方刚的儿子带领本部精兵以为前锋去攻打,正是各展所长。
既然已经议定,诸人便各自回到自己营中准备。刘仁规跟在父亲刘金身后,低声问道:“父亲,为何您将精兵都给了孩儿,城中剩下的只有三千多新募来的百姓,刚刚操练了十余日,这如何济得事。”
刘金闻言低咳了两声,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反问道:“仁规呀!为父的身体状况如何你该知道吧?”
刘仁规脸上露出悲戚之色,小心答道:“父亲莫要信舍胡生那庸医之言,父亲您今年还不过五十五,再活过二十年也是寻常事。”
“糊涂!”刘金突然停住脚步,厉声喝道,方才还是佝偻的脊背一下子挺得笔直,方才那似闭似开的双目中电光四射,便好似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吓得刘仁规头立刻低了下来,不敢出声。
“舍胡生乃是天下名医,他不过抚了一忽儿的脉,便将为父的病症说的一点不错,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庸医?他说为父最多还有三个月的阳寿,又岂会是虚言?更不要说他将为父与他的诊金弃于堂上,独自离去,若说此人欺世盗名,我是决计不信的。”连珠炮一般的话语从刘金的口中喷射出来,原来一个月前刘金突然重病,卧床不起,正好闻名天下的神医舍胡生游历经过和州,为其诊断后便说刘金已经病入膏肓,最多还有三个月的阳寿,刘金闻言制止住愤怒的儿子,镇静自若的吩咐给舍胡生一笔丰厚的诊金,而舍胡生却自惭医术不精,弃重金而去,于是刘金才有了方才那番奇怪的举动。
刘金厉声喝斥完之后,看到儿子站在一旁,脸色戚然,心中不由得一软,伸手在刘仁规的肩膀上拍了拍安慰道:“这也是意料中之事,你祖父、曾祖父,我曾祖父都没活过五十五岁,更不要说我年少时历经战阵,手中着实有不少杀孽,能活到今日,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说到这里,刘金突然叹了口气:“本来我呆在这和州,一直都在等待时机,做一番大事。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机会了,可惜寿命也尽了,当真是天命呀!正好米志诚那厮来劝说为父归降吕方,我想既然我已经不行了而你年岁尚小,不如便降了吕方,也好为你们铺好一条路,此番我将精兵都给你,你便可多立些功劳,我在那边不管成与不成,都会死在任上,吕方看在这个份上,也会高看你与绿儿一眼,我在阴间也能瞑目了。”刘金口中的“绿儿”便是方才交给王自生的女儿刘绿,说到这里,他目光闪动,不由得老泪纵横。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刘金与王自生在这边各怀心事,吕方在京口这边也没有闲着,他接受完李遇、李简二人的投降后,便大发战船,攻打位于大江之中的金山、焦山、石牌、瓜洲等地,这些位于大江之中的沙洲、石山,位置紧要,历来都是防御一方的重要据点,吕方本以为会有重兵把守,也做出了付出重大损失的准备,连刚刚投入使用的臼炮都拿出了不少。可出乎意料的是,在炮声隆隆的掩护下,镇海舟师的进攻行动十分顺利,很快就将这些要点一一拿下,损失微乎其微,守兵的力量十分薄弱,反应也很迟钝。这让吕方越发确定了米志诚先前提供的徐温已经挨了他一箭,身负重创的情报的正确性。吕方赶紧遣精兵在瓜洲上筑城以为前据,居然到了天黑时分,在瓜州之上已经有了两千兵,一座木城也已经有了粗粗的规模。
广陵城中此时也已经得到了瓜洲以及金、焦等江中据点丢失的消息,虽然徐知诰竭力封锁消息,并派重兵在街上巡逻,但城中还是一夕三惊,各种各样的离奇谣言在飞速的传播着,有人说在紫极观中有一只三腿的公鸡口吐人言,称淮南当为两口之人所有;还有人说在周隐旧宅外看到一群彩袍小儿嬉戏歌咏:“今年重阳至,新桃换旧符!”巡逻的武侯想要上前缉捕,那群彩袍小儿便一哄而散,穿墙而过,倒把那几个巡街的武侯吓得说不出话来。徐知诰自然知道这些谣言不可能是真的——应该都是潜伏在广陵城中的镇海军细作释放出来的谣言。但这并不等于广陵城中的百姓不会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流言,实际上,越是诡异离奇的流言,传播的速度就越快,越来越多的人都在人心惶惶的等待着广陵城迎来一个新主人,面对这一切,徐知诰只觉得浑身无力。
徐知诰察看完东门外兵营新兵的训练情况之后,走出营门准备回城时只觉得浑身筋骨酥软,身心疲惫。wwpos8c_)他看了看天色,已经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早已是傍晚时分,可稍一思量,还有好几件要紧事情没有处理,只得向随从要了两块胡饼,便在乘舆里吃了起来,准备先回徐府中去向徐温请安,然后再连夜将那几件紧要的事情处理完毕……原来严可求离开广陵去迎接由江西返回的援兵之后,由于徐温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无法亲自处理政务,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许多人的忠诚心又实在堪忧,无形之中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在了徐知诰的身上,把这个弱冠少年忙得团团转。
徐知诰嘴里啃着胡饼,脑子里却在想着如何调配编组这支新军,使得既能迅速演练成军,在即将到来的广陵保卫战中派上用场;又能尽可能扩大自己在这支新军中的影响力,从而在战后的权力大饼上分到丰厚的一块。各种举措错综复杂,须得在多方面权衡利害,徐知诰在乘舆上边想边吃,不一会儿便觉得困倦的而很,不知不觉的靠在扶手上睡了过去,垂落在空中的左手还抓着那块吃了一半的胡饼。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徐知诰突然感觉的身下一阵晃动,他本来就睡得不是很沉,立即惊醒了过来,眼睛还没睁开便伸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揭开帘幕却是一行人已经到了徐府门前,上台阶时的晃动。徐知诰看了看手中的半块胡饼,又看了看大开的府门,赶紧三口两口将胡饼塞进口中,下得乘舆,整理了一下衣着,快步向府内走去。
徐温受伤之后,虽然已经苏醒过来好几天了,但毕竟箭毒未清,身子还虚弱得很,此时已经快到重阳了,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所以他便还是住在先前养病时的那个小院中,一来那院子僻处一方,不像正堂后院那边风大;二来往来人少,安静利于病人修养。徐知诰一路行来,刚刚进得院门便听到里间有人高声叱呵,倒好似在争吵什么事情一般。徐知诰微微的皱了皱眉头,做了个让伸手随从停住脚步的手势,才放轻脚步,小心翼翼的走到房门外,偷听起来。
“阿耶,我是你亲生儿子,那知诰不过是个外人,这等紧要关头,兵权就是身家性命,为何不将兵权交给我这个嫡长子?却交在那个来历不明的野种身上,到底谁才是徐家的嫡长子呀?”徐知诰听到屋内人将自己骂为“野种”,两颊现出一丝恼怒的红晕,但却强自忍住,原来屋内方才说话那人却是徐温的嫡长子徐知训,徐温行事阴狠,城府极深,纵然大权在握,但表面上对杨隆演以及淮南老臣都十分注意礼节。可这个徐知训却和他父亲的个性恰恰相反,个性粗鲁贪婪,仗着父亲的权势在广陵城中横行霸道,时常有凌辱将校妻妾之事,甚至在杨隆演面前都时常无礼,对于徐知诰这个外来的义弟,他是既妒忌又鄙视,除了在父亲面前还收敛点,其他场合都常以“野种”称呼。
“休得胡言,这带兵岂是开玩笑的事情,你这等莽撞性子,若是让你带兵,那简直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那是拿全族人的性命开玩笑。不说别的,这半个月来夜里你都没有住在府中,你说!你倒是住在哪里?”
“这个,这个!”徐知训结巴了起来,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那边徐温不待儿子回答便急问道:“是不是又和那个臭婊子勾搭上了,住在外面了?你这般模样,叫我如何敢将大事交托给你?”
徐知训被老父一句话戳破了老底,正待想平常一般狡辩几句,却看到徐温目光如电,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强自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笑道:“孩儿前几天在朱瑾那厮的家眷中找到几个不错的,阿耶身子有恙,不敢带回府中,便在外宅住了几日,不过是脐下三寸的事情,又有何关系,生那么大的气。”原来杨行密在世时,为了笼络朱瑾为其效力,十分厚待,每次赏赐的宅院、财货、美人都较其他将佐胜过许多,所以广陵素来有朱家美人冠于广陵之说。朱瑾投降吕方之后,留在广陵的家眷就被徐温籍没,垂涎已久的徐知训赶紧从中挑选了十来个最好的,在外宅昏天黑地的过了半个多月,今天才回到府中,听说自己一向瞧不起的徐知诰居然掌握了新军的权力,向老父闹着索要兵权。
“胡说,这练兵便如同孵蛋一般,整日里泡在军营中与士卒们同吃同住还怕不成,像你这般整日里搂着女人连辕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还有能成事的?你也把天下事看的太容易了吧?小子,你若是不改改这个性子,莫说是整个新军,便是一兵一卒我也不会交给你的。”
“不给便不给,我也不稀罕!”看到自己的目的没有达到,徐知训气呼呼的撂下一句话,掉头便冲出门来,正在门外偷听的徐知诰躲闪不及,险些被猛地推开的门打到,两人几乎撞了个满怀,徐知诰赶紧躬身行礼道:“多日未见,大郎安好!”
徐知训突然看到徐知诰站在门外,心知自己方才的话语只怕被对方听了干净,冷哼了一声,拱了拱手也不说话,便快步走出院去。徐知诰待到对方走出院外方才进得屋来,对躺在榻上的徐温敛衽下拜道:“孩儿拜见义父,今日身子可大好了?”
徐温是何等精明之人,看到徐知诰这个节骨眼上进来,便知道对方只怕方才已经在外间将屋内的话语听的一干二净,摇头叹道:“你方才在外间都听到了吧?唉!不肖子呀!”
“义父,其实大哥也只是风流了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想带兵,这是好事呀!孩儿愿把这个位子让出来,身居副职,辅佐大哥。”徐知诰低下头去,低声道,说完后他便偷偷抬起头来,用眼角余光窥看徐温的脸色。
徐温摇了摇头,道:“罢了,这等事又岂能胡闹的,莫要管那不成器的家伙,你只管专心把手头的事情办好便是。”说到这里,徐温强提起精神,问道:“今天怎么样了,新军编练到什么程度了。”
徐知诰站直了身子,答道:“由于兵士多半是恶少、市人,奸猾之徒颇多,孩儿便先从各军中抽出较好的四千人,打算先编练起来,先成一军是一军,毕竟眼下时间紧迫。”说到这里,徐知诰从怀中取出一卷白麻纸来,双手呈送了过去:“这是先编练而成的四军指挥使、都头、虞候、校尉名单,还请义父审核。”
徐温接过白麻纸,却不摊开细看,便放到一旁笑道:“你我父子至亲,你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管放心去做,我这里没有不准的,只是要注意休息,莫要操劳坏了身子。”
徐知诰赶紧长揖为礼道:“孩儿本事低微,这些日子在军中愈发觉得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还望义父早日病愈,将这幅担子卸下来,才是正理。”说着徐知诰又询问了些徐温一些身体的事情,两人言语关切,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徐知诰方才告退离去。当屋门刚刚合上,徐温脸上的笑容便立刻消逝了,他拿起身旁的白麻纸,摊开细看,不一会儿,他便将白麻纸重新卷了回去,冷笑道:“看来某家这十年来倒是在身边养了只白眼狼,也罢,待身子大好后再来收拾尔等。”
六合县,古名堂邑,位于扬州的最西北面,江对面便是丹徒之亦口,西晋时祖狄便是由此处渡江,中流击楫自誓若不北伐成功绝不再渡江南还。瓜州便位于县城以南四十里的大江之中,已为镇海军所据。县北四里有吴公台,。宋沈庆之攻竟陵王诞所筑弩台也。后陈将吴明彻围北齐东广州刺史敬子猷,曾筑之以射城内,故号吴公台,乃是进攻扬州的重要据点。周本在此处登岸后,便留部分精兵驻守白沙洲,自己却将大营设在六合治所,却放在这吴公台旁,颇有紧逼广陵城的意思。
周本军后营一处帐篷中,装饰的十分简陋,除了一张草席放在地上,便别无他物。而严可求就跪坐在这草席上,双目微闭,上半身挺得笔直,到好似他膝盖下面垫着的并非一张草席,而是垫在玉石上的绒毯。
这时,帐篷的帘幕被突然揭开了,数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周本和刘威,他们两人看了看跪坐在地上的严可求一眼。刘威冷哼了一声,道:“起来吧,你不是说要见我们吗?徐温有什么话要你带的!”
严可求睁开双眼,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抖去上面粘着的草根,冷笑道:“领兵会师后,不回师广陵,交还兵符,还将弘农王的使者扣押在这里一天多,不闻不问;莫非是要谋反了?”
“谋反?先将这桩事放到一边。”刘威冷笑了一声,答道:“某家且问你,先王之子的死因如何?今日定要说个明白。”
严可求心中咯噔一响,出发前他已经听闻了刘金以和州归降吕方,并大发檄文,称徐温才是刺杀杨渥的元凶之事。作为同谋者,严可求自然知道真相,但他更知道眼下这个时候只有抵死不认才是唯一一条生路,想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刘公莫非看了刘金那反贼发出的檄文?两军交锋之时,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样的脏水都胡乱泼过来,威王杨渥死后被谥称弘农威王)乃逆贼张灏所害,徐公斩杀此贼,才得以操淮南权柄,这是大家都看到的,刘金那厮的胡言乱语又岂可相信?“
刘威却没有被严可求的笑声所迷惑,沉声道:“我自然知道威王乃张灏所害,但那厮与徐温分掌左右二衙,若无徐温同谋,张灏如何能弑杀主君。之后徐温杀张灏,不过是二人分赃不均,自相内斗罢了!”
严可求想不到刘威居然只凭几点只鳞片角的线索便能当时情形推断的七七八八,饶是他来之前已经做了回不去的打算,心中也不禁一阵慌乱。严可求强自压制住慌乱,笑道:“那二位现在要如何?还师广陵?吊民伐罪?莫要忘了吕方就在京口虎视眈眈,尔等这般做只会让亲者恨仇者快!“严可求一开始语音并不大,可越到后来越大,到了最后一句便如同雷鸣一般。
刘威却未被严可求的气势所慑,冷笑着反唇相讥:“吕方在京口虎视眈眈?亲者快仇者恨?那尔等先前在广陵城中大开杀戒,杀的人头滚滚的时候,莫非吕方不在江北?当真是可笑之极。”
严可求正待开口分辨,方才一直未曾开口的周本出言打断道:“罢了,本将便在六安御敌,待到击退镇海贼,自会还师广陵,将那些旧账一一算个清楚。严先生你是徐温的智囊,想必也和那些事情脱不了干系,便先留下来,到时候再随某家一同回广陵吧!”说到这里,周本高声吩咐道:“来人,好好侍候严先生!”
随着一声应和,帐外进来数名军士,便要给严可求戴上镣铐,严可求本欲反抗,转念一想却改了主意,伸手顺从的让对方给自己戴上镣铐,冷笑了两声。周本也不多言便与刘威一同出帐去了。
三更时分,白沙洲上,一阵阵江风从水面上吹来,带来一阵阵水腥味。一名淮南守兵站在坞口的望楼上,尽可能将裹在身上的披风裹得紧一点,好抵御一阵阵江风,九月的白沙洲,白天气温还行,可若是到了晚上,一阵阵江风吹在人身上,浑似要把一层皮剥掉一般。那守兵回头看了看坞内岸上隐隐约约的火光人影,愤愤的往下吐了一口唾沫,骂道:“娘的,说好一人一个时辰的,怎的这么久了换班的也没过来,莫不是忘了?”
那守兵刚骂了两句,正好一阵冷风吹来,猛的从他口里灌了进去,顿时只觉得胸腹间一阵冰凉,猛的咳嗽起来,他赶紧从地上摸索了片刻,翻出一只小陶罐了,打开灌了两口进去,口中顿时感觉到一阵辛辣,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他小心翼翼的将那陶罐放回地上,想要找个挡风的地方,可这望楼本就是在水面上。原来周本占领白沙洲后,便沙洲上修筑壁垒营地,为防止镇海军从水上进攻营垒,淮南军则在营地靠江面一侧的浅水水中打入两排木桩,只见用铁链相连,形成了一条水上防线。而在其间停靠了数十条快船,从水门出入。而这守兵的望楼就在水上,四面只有一圈栏杆,毫无遮掩,四面透风,只得蹲下来减少受风面积苦熬。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那守兵听到一阵划水声,赶紧跳起身来,拿起火把细看,原来从沙洲上慢悠悠的划过来一条小船,却是来更替自己的人来了,他赶紧将一旁收起的绳梯放了下去,不一会儿那小船靠了上来,从绳梯上爬上来一个瘦小的汉子来,那守兵上前扶了一把,骂道:“好你个吴二,今天又晚了,看我回去后不向都头告你一状。”
那吴二听到那守兵的骂声,冷哼了一声:“呸!这么多人便是你王七郎事最多,片刻亏也吃不得!”
两人争吵了几句,下面划船的人等得不耐烦了,骂了起来。那王七郎便脱下身上的披风递给对方,又指了指边角的那只瓦罐,道:“喏,那边瓦罐里有些酒,这里风大,可以喝两口去去寒,可莫要喝光了,下一班的弟兄没得喝。”
“你这王七,去了便是,哪来这么多话。”那吴二也不回头,便要去那地上的瓦罐,他是个好酒之人,正要喝一口过过瘾,刚将那瓦罐凑到嘴边,背后却被人撞了一下,顿时洒了好些出来,溅在身上,吴二赶紧将瓦罐重新塞好,回头怒道:“王七你这是作甚,不赶快回去睡你的大头觉,当真要和某家放对不成?”
“吴二,你看那边是什么?”王七郎的声音却有点颤抖,倒有点像受了什么惊吓一般。吴二随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借着昏暗的月光,依稀可以看见江面上多了一片黑影,这是一阵江风吹了过来,传来一阵桨声。
“敌袭!是镇海军的战船!”两人的目光对视,顿时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恐惧,他们这个望楼毫无遮掩,只有赶快逃走才是唯一的生路,吴二立刻从地上捡起一只瓦罐,猛的将罐中的液体倒在一旁的柴堆上,望楼中立刻弥漫着一阵火油味,王七郎则将火把向柴堆上一扔,顿时一阵火苗便猛的从柴堆上冲的老高。两人这才沿着绳梯向下面停靠的小船爬去。
镇海军的旗舰上,周安国看着不远处的火光,冷笑道:“淮南贼的哨兵倒是灵醒的很,不过在我镇海大军面前,都是土鸡瓦犬罢了!传令下去,小船上前,清除木桩!大船准备火炮,攻击停泊的敌船!”
随着一阵急促的鼓声,从镇海军战船的行列中冲出了数十条小船,这些小船船体狭长,配有八对长桨,速度十分惊人。不过呼吸间便冲到了那些木桩前面,镇海军水卒则用用事先准备好的火油淋在铁链上,用火点燃,再用铁斧劈砍,很快数十条铁链便落入江中,淮南军事先准备的水上防线便门户洞开了。
与此同时,镇海军的大船在外围抛锚停泊,船首的甲板上,炮手们在水手的帮助下忙碌着。在臼炮一旁,两只炭炉上火焰翻腾,炭炉上各放置着数枚已经被烧的通红的铁球。在为臼炮装好火药后,炮长小心翼翼的拿起一块湿泥饼从炮口放入,确认一切无误后,才用铁钳从炭炉上夹起一只通红的铁球,从炮口小心的放入,然后迅速的点燃引信。随着一声巨响,一只红色的流星从炮口喷射而出,飞快的向水坞内密密麻麻的停泊快船飞去。
坞内的淮南兵已经看到了望楼上的烽火,坞内的守将立即下令所有军士除非得到命令全部都在帐中,不得妄动。而他自己则领了亲兵赶往水边的船只,作为一名经验十分丰富的将领,他知道夜袭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无论是对于进攻者和防守者来说都是如此:进攻一方难以协调组织兵力,防守一方则容易自相残杀。他打算在坚守壁垒以静制动的同时,派出火攻船乘着夜色突袭敌舰。可是他刚刚踏上栈桥,便传来一阵可怕的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一旁急速飞过,他下意识的扑倒在地,他的胸口刚刚接触到地面,便看到一团红光砸在栈桥旁的大船上,将桅杆打成两端,被打断的上半截桅杆向栈桥这边压过来,栈桥上的人们发出恐怖的喊声,纷纷逃散,不少人干脆跳入水中,断裂的桅杆砸在栈桥上,顿时激起了一阵烟尘,当烟尘散去的时候,可以看见那条大船正在缓慢的下沉,显然刚才那团红光打穿了船底。
“这是什么东西?”淮南守将惊魂未定的看着眼前的已经崩垮栈桥和下沉的船只,那根折断的桅杆就在数尺远的地方,他注意到折断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焦黑色,他伸出手摸了一下那断口,手指刚刚接触到焦黑色的断口便弹了回来。
“好烫!这红光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的目光中满是好奇。淮南守将抬起头来,只见一团团红光不断的落了下来,被击中的船只纷纷断裂沉没,有些落到岸上房屋帐篷的,就升起了一阵阵的火光,更多的红光从江面上飞过来,显然这些红光是由镇海军的战船发射出来的。
“镇海军难道得到了神佛护佑,否则又怎么会有这种鬼神之力呢?”守将口中喃喃自语道,目光中满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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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周安国站在一只快船的首部,秋天晨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打量着四周的情形。WWw点com{闪舞小说网www35xscom}水面上到处都是船只的碎片,数丈外漂浮着一具尸首,皮肤在江水的浸泡下已经呈现出让人恶心的惨白色,虽然还没有腐烂,但周安国还是伸手掩住口鼻,用力猛踩了两下脚下的船板,示意军士快些划桨。随着小船越来越靠近白沙洲,水面上漂浮的尸体和船只的碎片也越来越多了,士卒不得不用长篙点开在前进路线上的漂浮物。周安国看着眼前只剩下十几根木桩的栈桥和船只,摇头苦笑道:“这火炮好生厉害,现在倒好连这栈桥都要重新建了。”说到这里,他高声对身后的军吏吩咐道:“记下来,让下一批的船只多带木材来,这栈桥什么的都要重新建。”
随着一阵晃动,快船靠上了沙洲,不待船只停稳,周安国就以一种和他肥胖身材不相符的敏捷,跳上了岸。眼前的淮南军营垒已经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在昨夜的炮击中,失去了战船的白沙洲上的淮南守兵很快就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守将在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后,就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派出了投降的军使,镇海军在解除了守兵的武装后,就开始驱使俘虏们加固工事,修理受损不大的船只,当周安国上岸的时候,眼前倒好似是一个巨大的工地。
周安国走上一个土丘,向长江北岸的方向望去,白沙洲离长江北岸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两里,他甚至可以用肉眼看清楚北岸江堤上的一个壁垒上飘荡的淮南军旗。这时,周安国脑海中突然跳出了一个主意。
“找几个沙洲上的住户来!”周安国下令道,说罢他便快步向岸边走去,到了岸边后,周安国捡起一块木头,用力扔入水中,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向下游飘去的木块,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计算什么似的。WWw点com
不一会儿,亲兵们便找了几个人来,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战战兢兢的跪伏在地,面孔紧贴着地面,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尔等世代住在这沙洲上,对这里的水情想必是很了解的吧?”周安国并不回头,看着对岸的情形便问道。
那几个沙洲上的土著抬头对视了几眼,其中为首那人小心翼翼的答道:“我等都是打渔过活,对这江上水情倒也还知道一二,却不知道将军具体要下询什么?”
周安国转过身来,看了看方才说话那人,只见此人头发已经花白,一双大手上青筋披露,深褐色的皮肤就好似老树根一般粗糙,正是江上打渔人家的模样。周安国笑了笑,道:“老丈且起身说话,某家想要在建造一条由这白沙洲到江岸的浮桥,想要知晓这里水底深浅、泥沙多否、水流速度等,若是你能相助,本官定然不吝重赏。”
那渔丈听到这里,方才松了口气,赶忙躬身道:“将军有命,小人自当遵从。”
周安国点了点头,便带了那老丈到了岸边,询问起水情来,那老丈果然不愧为在这沙洲上打了几十年渔的,述说起这一带江面的流速、江底情况、水深、潮汐起落来,便如数他手掌上的纹路一般。约莫半个时辰功夫,周安国便已经定下了建造浮桥的地点,心中暗喜,回头对那老丈笑道:“如此甚好,你在辛苦几日,待到浮桥建成之后,便放你自由。那时你若是还想打渔,便送你三条新船;若你不想打渔,便送你二十亩上好桑田,你看可好?”
那渔丈赶紧拜谢,周安国便让亲兵带他们下去好生相待,他自己则赶紧修书一封,将自己的设想写明白,让属下称快船赶回江南向吕方禀告。然后让已经登岸的己方士卒和俘虏将沙洲上的房屋壁垒尽数拆除,作为建造浮桥的材料,幸好周本占领白沙洲后,在修建工事上着实花了一番功夫,光是积存下来准备修建水坞的木材就有不少,倒是便宜了周安国。
石头城,茅山山脉一路逶迤向北,余脉直抵大江南岸,转而折向东南,而其西端终点便是名震天下的石头山(又名清凉山),而这石头城便是由此山得名。这石头城以清凉山西麓的绝壁为墙基,依山而建,陡峭无比,虽然此时早已破败了,城墙的缝隙中满是杂草,也不知多少年无人驻守了,但从那城墙上残存的女墙望楼还依稀能看出当年“龙盘虎踞”的气势。
这时,沿着曲折的山路上来一行人来,打破了山城的僻静,为首那人紫袍金冠,正是吕方,只见他手中拿了一柄折扇,神情闲雅,不像是大军统帅,到好似寻幽览胜的文士,只见他走到一段女墙旁,小心从墙缝里拔出一枚锈迹斑斑的箭矢,问道:“此地便是石头城了吧?”
“不错,此地便是石头城!”身后应答的正是陈允,只见他手中也拿了一柄紫檀木的折扇,一边指点着一边继续说道:“周显王三十六年(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灭越,便在此地筑城。赤壁之战后,孙权为了便于布勒水军,便将都城由京口迁徙至秣陵,并在石头山上的旧有城基上修筑新城,便是这座石头城了。此城北缘大江,南抵秦淮河口,此城依山傍水,夹淮带江,此后南朝数百年,石头城都是都城建康最为重要的军事要塞,历次王朝更替的战争往往是以此地的得失决定最后胜负的。”陈允手中把弄着那柄折扇,指指点点就将这石头城的由来娓娓道来,吕方一行人多半是不文武人,听到这里固然佩服陈允博闻强识,但不少人心中也不免生出一股酸意来。
吕方一面听着陈允的解说,一面看着周边地势,只见远处钟山山脉一路向东南逶迤而来,便如同一条巨龙;而这石头城则如同一头巨虎屹立在大江南岸,他此时终于明白三国时诸葛武侯曾有对此地:“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吕方心中不由得将此地与自己现在的都城杭州比较起来,杭州相较于建康,有重江之险,利于偏安;但如今已经尽得江东之地,广陵、庐州也是早晚要落入己方之手,将来自己主要的用兵方向无非是长江上游之地和淮上;如果还是定都杭州,无论是向哪个方向用兵,都显得保守了点,只是这些年来自己在杭州着实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乱世中民心易乱南安,自己若是贸然迁都,出了一个闪失便是大大的麻烦。吕方在心中权衡两者利弊,一时间难以决定,不由得站在那边呆住了。
众人看到吕方这般模样,心知主上心中有难决之事,也不敢出言打扰了,便纷纷站在一旁静候。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远处传来一阵白鹭鸣叫之声,吕方才猛然醒了过来,暗中嘲笑自己徐温未灭,淮南未定就琢磨着迁都之事,倒也是太张狂了些。此时一旁的陈允开口问道:“大王方才冥思,定然有所得,微臣斗胆相问!”
吕方却不想将心中所想的太早说出口,正想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他突然看到城中的荒草,灵机一动笑道:“某家方才却是有一事不明,这石头城地势若是如此紧要,历代皆为兵家必争之地,为何如今却荒废了?列位卿家可否为某家解惑?”
吕方身后众人顿时哑然,唯有陈允笑道:“大王是淮上人氏,却是不知此地沧海桑田之变,这石头城三国时北侧还毗邻大江,巨浪直拍山壁,那时山下有东吴战船千艘,山上的石头城便可掩护水军;可随着时代变迁,大江逐渐西移动,到了本朝初年,江岸离峭壁已有一里有余,石头城的军事价值也就减弱了不少,被人废弃,成为了一座空城。”
“陈掌书果然是好学问!陈掌书大才!”听罢了陈允这一番讲解,一行人无论心中如何想,表面上都是一片赞词,陈允则尽力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拱手逊谢,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主上莫不是要迁都建邺?陈允本是才智过人之辈,又很是花了不少功夫揣度上意,此时将这几日来吕方的言行举止回忆过来一一印证,心中便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他心知武进之战后,镇海淮南两大势力的实力对比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若吕方此番能够渡江成功,北至淮,南至福建、西至江西鄱阳,东至大海的广大土地便会统一在吕方这样一个枭雄手中,这对整个天下大势都会发生深远的影响,自己作为镇海军的重臣,如果还想要更进一步,最重要的也就是揣度上意,将主上想要说的而还没来得说出口的话抢先说出来,才能压倒其他人,坐上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那个位置。想到这里,陈允正想着如何将话题转到迁都这个方面来,此时山下传来一阵呼喊声,众人的视线向山下望去,只见一名将佐正飞快的沿着山路狂奔而来。吕方已经认出来人姓吕名佑,乃是族中的后起之秀,王自生领兵渡江之后,便是由此人暂时代理殿前诸司之位。吕方见其行色惶急,心中不由得一动,暗想:“莫不是王自生在江北战事不利?”
“禀告大王!周都统有急使来报!”吕佑叉手行礼,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递了过来,吕方接过书信,拆开细看,刚看了两行,微皱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大声笑道:“浮桥渡江,好一个周安国,我等在这里游览,那厮便已破贼了!”吕方将书信放入怀中,抬头目光扫过同行人,笑道:“周都统已拿下白沙洲,欲以浮桥渡江,彼言兵力微薄,难以破贼,哪位愿领兵去援?”
“某家愿往!”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说话那人身上,只见那人魁伟过人,燕颔虎须,正是朱瑾。
“某家愿往!”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说话那人身上,只见那人魁伟过人,燕颔虎须,正是朱瑾。(wwpAosU8c_泡&书&吧)
吕方闻言大喜,击掌笑道:“若是朱公愿往,广陵之事吾无忧矣!来人!取某家佩刀来!”吕方伸手接过一旁亲卫呈上的佩刀,双手递给朱瑾道:“渡江之后,临敌之前,事变万端,将不可不独任。此刀乃安公昔日所赠,某家自从在丹阳便带在身边,至今已有十载,朱公拿此刀便如同吕某亲至一般,节制江北诸军,诸事皆可当机决断,若有违抗军令者,指挥以下临阵处决,指挥以上者,可先行拘禁,待奏报本王之后处置!”
看到吕方如此举动,随行诸将脸色不由得微变,投向朱瑾的目光顿时都不一样了。虽然对于外来归降的将佐,吕方一直都是大胆任用的,镇海军中陈璋、许无忌都是很好的例子,但一般来说吗,任用处置的方式还是和自己提拔起来的将佐有所区别。例如一般放在中枢以免其外放州郡后形成独立势力尾大不掉;一般很少外出领兵,即使有独自外出领兵的,往往还有其他将佐同行,以为牵制监视;像是朱瑾这种刚刚归降过来没多久,就外出独立领兵,更不要说已经在渡江占领和州的王自生乃是吕方心腹中的心腹,居然让他在朱瑾的节制之下,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朱瑾恭谨的敛衽下拜,双手接过吕方的佩刀,双手将其举过头顶,小心的交给一旁的随从,方才行礼拜谢道:“大王不以末将丧败之余,将大军托付,此乃旷古厚恩,末将只得肝脑涂地以报得万一,此番渡江之后,多则两月,少则一旬,自当克服广陵,生俘贼首。”
一行人听朱瑾夸下海口,个个脸上颇有不愉之色,虽然此番出师以来,镇海军连战连胜,加之淮南内部内斗连连,上下相离,镇海军上下对于击败淮南军乃至并吞大江南北的大片土地已经有了相当的信心,但具体要用多少时间可就分歧十分严重了,激进派认为最多一个月,还较为持重的则认为至少还要半年,毕竟现在已经是九月了,再过个把月就是冬天了,到了那时,天气转寒,百物凋零,对于在野外围城的镇海军十分不利,毕竟那时的士卒普遍衣着单薄,各种军需补给很不科学,一夜寒流下来,野地宿营非战斗减员两三成是寻常事,这些比较持重的将领甚至认为干脆先占领江北几个重要渡口,确保大江南北的通畅,然后先将主力分驻江东各地,以当地的积谷修养士卒,待到来年开春天气转暖再渡江进攻广陵。可无论是激进派和持重派此时对于朱瑾方才的言论都心怀不满,激进派对于朱瑾这个降将能够有机会独占攻占广陵这个大功愤恨不已;而持重派则对朱瑾夸下海口十分不满,一时间倒忘了自己的分歧,盯着朱瑾这个外人了,场中的气氛顿时紧绷起来。
“朱公方才夸下海口,想必胸中已有成竹,可否解说一二于我等听!”说话的正是陈允,这次出师他虽然没有跟随在吕方身边,但他留在后方担任粮料转运使一职,征发民夫,转运物质,使得大军粮秣不匮,其实居功不小,此番战事告了一段落,吕方将其调到江东来,负责接受新占领的宣、常、润、池等郡县,每日里他的宅子门前等候拜见的各方人士将长长一条街堵得严严实实,相比起陈允来,镇海军其他将吏的门前就可张网罗雀了。不少人因此十分妒恨,向吕方上书陈允公然索收贿赂,得千金则上座,百金则中座,无金则在庭院之中。而吕方却只是将那些文书收存起来不做表示,结果不久之后陈允突然大张榜单,那些以呈上重贿之人皆在名单之中,被他以苛政害民的罪名全部抓起来,抄灭族产。一时间数州中传骑横行。而陈允则将收得的财物尽数封存造册,上呈给吕方,在同僚面前傲然道:“某投身乱世,求的是成王佐之业,开万世太平,岂是为了求田问舍,当个富家翁。这些家伙看轻了人,以财货污我,某家便将计就计,遣人在暗中探查,最后将其一网打尽,也算是为百姓做了一桩好事!”此番事后,在江东诸州中,陈允的名声大振,无论是乡间田叟还是渔家汉子都知道镇海军中有个陈家官儿,面丑而多智,善治污吏,口口相传间已是包公一流的人物了,隐然间已是镇海军中文官第一的人物,他此时开口询问,隐然间已有代表场中众人开口之意思。
朱瑾笑道:“某家还能有什么方略,鄙人所长无非领铁骑冲突,离合无形罢了,这江北之地不比江东,地形平夷,利于车骑而短于步卒,武进一战后,徐温手中不过千余骑,若与末将三千骑渡江,令王少将军沿大江向东,与我合兵,徐温若出广陵,我军则坚壁不战,我领轻骑驰骋天长、**之间,断其粮秣,彼求战不得,士卒不得食粮,旬月之间必然不战自败;彼若在广陵不出,我则分收各城,不出一月,广陵以西之地,必不为其所有,广陵城中户口十万,若无周边州县接济,旬月之间必生大变,我辈便可坐取此城。”
听了朱瑾的方略,众人不禁哑然,由于客观上的原因,吕方和麾下的将领普遍缺乏指挥骑兵作战的经验,像朱瑾这种大后方,大纵深使用骑兵作战的经验,场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自然没有人敢于提出反驳的意见。而吕方本人则在心中庆幸,还好徐温昏头了,把手中最强大的一支骑兵部队派到河流纵横的江东来,在武进一战中输了个干干净净,否则若是此时淮南还有一支强大的骑兵,在地形要平坦得多的江北,自己渡江之后一定要吃不小的亏。想到这里,吕方从身后的随从手中取过酒,斟满了一杯,呈送给朱瑾笑道:“吾得遇将军,殆上天以将军授予,请将军满饮此杯,此番渡江而去,若能讨灭徐贼,攻破广陵。本王自当裂土封茅,百代血食不替!”
听到吕方这番许诺,众人不由得一阵耸动,吕方口中的裂土封茅乃是古时帝王分封诸侯的一种仪式,先以五色土为太社,然后根据诸侯封国的方位取相应颜色的土壤用白茅包裹,授以诸侯,被封的诸侯便将此土带到封国,并以此作为社庙的奠基之物。在吕方麾下诸将虽然立功各有大小,但却无一人获得这种许诺的,也无怪一时间场中气氛如此尴尬。
朱瑾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激动的红色,他上前接过酒杯,仰头一口饮尽,双手呈还酒杯,沉声道:“大王如此厚恩,臣敢不尽心竭力!”
白沙洲,周安国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连平日里圆润的两腮也凹陷了进来,在他两天不眠不休的督促下,两座浮桥已经架设在沙洲和北岸之间。浮桥架设在近百条小船上,船只都用锚锭固定在水面上,以免被江流冲动导致桥面摇动;在船只上架设浮梁,再在浮梁上铺设桥面。在浮桥的两侧树有木栅栏以防止淮南军从上游用火船攻击。近千名镇海军正在浮桥附近的江堤上修筑壁垒,以加强防御。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淮南军没有在紧要的关头发动突袭,但周安国还是不敢放松警惕,已经是从四品高官的他居然没在船上纳福,而是背着一张弓,拄着长枪蹲在北岸的壁垒里。周安国心里盼着南岸的援兵早些上来,也好将这差使交接过去,几乎是没半刻钟便回头向南边望一望,这两日下来,几乎将他那短粗的脖子都拉长了寸许,可传说中的援兵还是没有踪影。
“娘的,听说大王连裂土封侯的赏格都许下了,朱瑾那厮怎的还这么慢。让老子这个水上讨饭吃的在这里苦挨!”周安国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已经过了午时,可江面上却还是自己那些船只,南岸的运兵船还是没有踪影,不由得骂骂咧咧起来。
一旁的副将看了看左右苦笑道:“将军还是小心些,不然若是有小人传到大王耳里,治个‘怨望’之罪就不好了,听说朱将军麾下多是骑兵,装运的船只麻烦得很,多花些时日也是正常。”
“怕他个鸟!”周安国啐了口,可声音还是小了不少,随着吕方地位日高,威权日隆,手下将佐的心思也渐渐多了。此番出兵以来,吕方不少举动诸将看在眼里,也知道主上是故意使用权术,抬举外来的降将,打破旧有的权力格局,防止某一派实力过大。这在五代之中也是常有之事,李克用、朱温、刘仁恭这些枭雄,无一不是对下属极有猜忌之心的人,吕方在这个方面还算是很宽厚的了。但是诸将防备之心还是多了,毕竟天威难测的道理大家都知道。
此时周安国也觉得有些疲累,看了看不远处岸边有个草棚,便走到那草棚下,解下盔甲,吩咐道:“某家打个盹儿,你且替我盯会儿。”说罢不待副将答复,便闭目躺下,他已经两日未眠,不一会儿草棚中便传出一阵鼾声。
那副将见主将睡下,便唤亲兵去沙洲上取件披风来替周安国盖上,免得被江风吹病了,自己转身去督促工程进度。那副将看到经过两日的辛苦,壕沟和矮墙都已经粗具规模,只是壕沟中的竹签和矮墙上的木排还未建成,而军士们已经颇为疲惫了,便下令让士卒们先下来歇息进食,准备待到午后再开始。
正在工事旁劳作的镇海军军士听到休息的命令,纷纷退了下来,围拢成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圈子,拿出行囊里的干粮进食,镇海军的随身干粮主要是用玉米或者其他谷物做成了干饼,蒸熟后晾干了放上几个月也不会腐坏,但味道实在不敢恭维,食用的时候往往要先用热汤水泡软了下咽,否则崩碎了牙也是寻常事。只见围墙内近千名镇海军士卒梗着脖子,艰难的咽下干硬的饼饵,便好似无数只被填食的鸭子一般。
“敌袭!”一声惊呼打断了众人的进食,望楼上的守兵还来不及喊出第二声,一支鸣镝便射穿了他的咽喉,让他的惨叫声戛然而止。那只鸣镝就好像一个暴雨前落地的第一滴水,接下来便是雨点般的箭矢向营地里落了下来,营中顿时一片惨叫声,为了干活进食方便,这些镇海军士卒几乎都没有披甲,不少人都被射穿了大腿和躯干,痛苦的在地上翻滚,而更多的人被突然而来的袭击给吓傻了,茫无目的在围墙内乱跑,寻找可以躲避箭矢的地方,使得场面更加混乱。那副将幸好未曾解甲,虽然肩背上挨了一箭,幸好未曾射透甲叶,茫然只见他正准备回头去寻主将周安国,却看到那草棚早就塌了,废墟上白白的一片,便好似刚刚下了一层大雪,却是箭矢上的鹅翎,想必已经不幸了。此时那副将心中却是又痛又悔,若非自己方才让士卒们下来休息进食,墙上无人提放,又如何会被打了这样一个措手不及。想到这里,他抢过一杆长枪,大吼道:“军法无情,若念得家中妻儿,便随某家上墙。”说罢便向矮墙上冲去。
俗话说“将是兵中胆。”镇海军士卒看到将领这般卖命,想起军中法度森严,再说背后也就两条浮桥,怎么看也不够那么多人跑的,不少人也纷纷转身向墙上冲去,有些人混乱间一时找不到兵器,便抄起扁担砖石,准备用来投掷进攻的敌军之用。
那副将冲上墙头,不觉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见草木枯黄的江岸上黄黄的一片全是黄巾裹头的敌兵,一时间也分不清有多少人,他也曾听说过杨行密在时收孙儒残兵成军,以黑衣裹甲号称“黑云都”,为防止这支外军独大,又从各军中挑选勇健之士,集合成军,号称“黄头军”,与“黑云都”号称双璧,“黑云都”的本事他是没见过,可这“黄头军”初一见面就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着实厉害。
土丘上,周本正望着远处的战场,身后的战马神经质的打着响鼻,不断的用马蹄刨着地面,仿佛也被远处的喊杀声所感染。进攻的淮南兵已经有部分越过壕沟,正在和墙头上的守兵厮杀,即使在数百步开外的土丘上,也能感觉到一股酷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令人胆寒。
“周公,应该突破了,您先去歇歇吧,这般小事,交给小儿辈去处置就行了,何必这般操劳。”一旁的刘威轻松的笑道。镇海军的矮墙有一段两三丈的缺口,作为营门修建预留之处,进攻的淮南兵就将此处作为主要的突破口,事先准备了十余把长梯,放在壕沟上,在压上木板,士卒们便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去,虽然缺口处也有十几名镇海守兵抵抗,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抵挡不住这次冲击的。
“还是再看一会儿吧,战场上瞬息万变,下一刻谁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自开战以来,便被吕方那厮抢了先手,接下来便处处受制,今日好不容易扭过来一点势头,可千万不敢放过了。”周本摇了摇头,他此番得知镇海军夜袭白沙洲,使用了神秘的火器,使得沙洲上的淮南守兵几乎毫无反抗之力,便严令部属严守大营,不得擅自行动,并派出哨探搜集敌情。当从十余个败兵那里询问过具体战况后,周本便认识到自己不太可能再水战中占到什么便宜了,唯一的胜算就是故意示弱,引诱镇海军渡江再加以打击,所以当其得知敌军修建浮桥,并没有立即发起进攻,破坏浮桥,而是故意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待到镇海军的工事修的差不多了,从而放松警惕,再在白天发起突袭,一举将敌军赶入江水中,如果能缴获一两件那神秘火器那就更好了。
营门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了,双方都知道胜负就取决于这块长不过四丈,宽不过三丈的狭小区域的地势了,金属和**在急促的碰撞的,人们在粗重的喘息着,沉重的靴子在被鲜血浸透了的泥地里跋涉,费力的向前移动,将对手压倒,激战中的人们把每一分力气都压榨出来用于厮杀和冲撞,以至于没有余力呼喊,在这个喧闹的战场上,营门这个台风眼却是例外,除了偶尔发出的垂死的惨嚎以外,格外的寂静。
可是不管镇海守兵是多么的顽强和勇敢,进攻方数量和装具上的优势还是逐渐的将他们一点点的压垮,大部分仓促间赶到这里的守兵根本来不及披甲,这才白刃相见得肉搏战中是一个致命伤,眼看淮南兵的前锋就要冲破这个狭小的瓶颈了,在他们面前便是大片的空地了。突然缺口处密集的人群中发出一片惨叫声,原来那副将眼看守不住营门了,急中生智便想起了进食时烧滚的十几锅热汤,赶紧让军士们将沸汤搬到营门两侧的矮墙上,对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浇了下去,顿时将下面的淮南兵烫的皮肉滚落,哀号一片。守兵见状不由得精神大振,奋起反击将淮南兵驱赶了出去,营门两侧的淮南士卒也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也纷纷随之后退,一时间乱作一团,有不少人被挤入壕沟之中,乱脚踩死。
“该死!”刘威猛的将头盔猛的丢在地上,他万万没想到一手好牌居然被几锅热汤给弄砸了,一旁的周本却好似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般,沉声道:“李虎!”
“末将在!”一条彪形大汉走到周本面前,躬身行礼道。
“你领第二队前进,且将本帅的刀拿去!”周本拔出腰间的佩刀丢在地上,锋利的刀刃插入泥土中,李虎迟疑的伸手拔出长刀正要躬身拜谢,耳边却传来周本的话语声:“你用这柄刀将第一队都头以上将佐全部斩首,若你不能拿下此寨,便用这刀自刎了,莫要劳烦本都统动手!”
李虎闻言身子一颤,随即稳定心神,躬身道:“请都统放心,末将宁死于敌兵,也不死于军法!”说罢便转身离去,身上的甲叶发出一阵铿锵声。
镇海军营地中,副将正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方才的情景还如同噩梦一般在他眼前闪现,他也没想到自己的那点小伎俩居然奏效了。正在此时,却听到一旁传来一阵粗鲁的骂声,依稀正是周安国的口音,不由得又惊又疑的转过头去,眼帘映入一个矮胖的身影,正是周安国,那副将不由得又惊又喜,不由自主的笑道:“将军,原来方才你没事呀!”
周安国闻言大怒,厉声骂道:“呸!看某家不撕了你这张鸟嘴,你才有事呢!”上前一脚便踹在副将的屁股上:“还不快些给督促兵士们披甲授兵,敌兵又要上来了,待事完了再来跟你算账!”
那副将赶紧一面催促军士披甲授兵。一面低声向周安国请罪:“末将无能,不该让儿郎们下墙进食。”他刚说到这里,便被周安国不耐烦的打断道:“罢了,等咱们活着回去再说这些有的没得吧!你带十个人,快去去浮桥那边,把绳索砍断了,拆掉一段。”最后几句话周安国压低了嗓门,便似耳语一般,
“什么,那不是没退路了?”副将刚说到这里,便反应过来周安国这是破釜沉舟之计,逼手下士卒死战。他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目光盯着主将,只见周安国也是额头渗汗,嘴唇颤抖,显然也是颇为紧张害怕。
“你拆了浮桥之后,便上船去调几条有炮的快船,靠到岸边来,全部都装上火药铁子,但只用弓弩,待某家中军大旗下压,你就用火炮对准敌军攒射,知道了吗?”周安国的语音极低,若非那副将的耳朵紧贴着嘴,便听不清楚。周安国说完后,猛的拍了一下副将的肩膀,道:“快去吧,莫要再耽搁了!”
副将一愣,刚转过身又回过头来,低声道:“不如让末将在这里坚守,您去拆桥,放炮。”
“胡说!”周安国脸上现出怒容:“我是主将,若是独自先退,军心立刻垮了,咱们都得死!再说出师以来,诸军皆胜,若是我军独败,我哪里还有脸去见大王?你莫要多说,待会事情办麻利的,莫要再误了某家的事!”
副将看着周安国的脸庞,双目中不由得沁出泪光,也不再多言,猛的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不顾而去,周安国看了看他离去的身影,也提了长枪向营门去行去。
周安国到了营门口,远处的淮南军已经重新整理好了队形,显然下一波进攻就是指顾间的事情了。他赶紧指挥士卒将几具拒马枪摆好,再用铁链串联起来,将这个缺口勉勉强强填塞起来,刚刚忙完这些,淮南军的第二波进攻就好像浪潮一般涌了上来。
李虎手提横刀,几乎就站在镇海军墙外的壕沟边上,敌军发射箭矢和石弹不是从他的身旁掠过,可他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刚刚从耳边飞过的不过是几滴细雨罢了。在他的身旁,成排的弓弩手正在向土墙上的镇海军发射箭矢,由于时间紧迫,镇海军还没来得及在土墙上修筑女墙等遮蔽物,不断有人中箭惨叫的倒了下去,土墙上刚刚溅满的鲜血还没有干涸,新的鲜血又重新覆盖上去,形成一种奇怪的深黑色。
“快!,快送些土筐上去!”周安国在土墙下急的直跳脚,刚才呼吸间功夫墙头上就倒下了十几人,随着他的呼喊,城下的军士手忙脚乱的将四处散落的竹筐装满浮土,又搬了上去,当做临时挡箭的城垛,情况才好了点。
营门处战事尤为激烈,虽然李虎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并没有孤注一掷,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在这个缺口,而是分兵三路,分散守兵的注意力,但此地依然是最紧要的所在。近百名弓手只用了几息功夫便将两边墙头的镇海守兵一扫而空,接下来便是十几名身披重甲,手持长斧的甲士如墙而进,奋力劈砍拒马上的铁链,在拒马后面的镇海兵则用长枪攒刺,每当淮南军有甲士中枪倒下,后边便立刻补上一人,不过片刻功夫,那几具拒马的铁链便被一一斩断,被推翻开来,后边如潮一般的淮南军士卒便一涌而上,两边便厮杀起来。
周安国手下的都是些水卒,讲的是身手敏捷,跳荡于走舸之间,身上所披多半不过是皮甲,最多是个锁帷子,不然若是落在水中,定然是被身上的重甲带到河底喂鱼的份。可像现在这般硬碰硬的厮杀,可就吃大亏了,在身披重甲,手持长槊大斧的淮南兵的不断压迫下,节节败退,很快便丢失了营门,向浮桥处逃去。
可当镇海败兵正想沿着浮桥逃上沙洲,却惊讶的发现浮桥早已被拆毁了三四丈的一段,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绳索。一阵惊恐的呼喊掠过镇海军士卒们的上空,面对着空荡荡着的河面,已经没有了退路的士卒们不得不掉过头来,对追兵进行了绝望的反扑,比刚才更加残酷的战斗又重新开始了。
“背水一战,好个凶顽的镇海贼!”李虎冷哼了一声,他心里清楚,这种没有退路为求生而战的敌军最难应付,一个不小心便要将前面的好不容易赢来的一切输个干净,而应付这招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挑选勇士,陷阵夺旗,直接将敌军的主心骨给打断。
“亲兵队列阵!”随着李虎的一声令下,方才紧随在他身后的数十名铁甲大汉立刻组成了一个锋矢阵,而位于箭锋的便是他自己。对于自己的勇力,李虎还是很有自信的,他接过手下呈上的长柯斧,便缓步向前,投入战团当中。此时有数条镇海军的快船靠近了岸边,开始用弓弩抵御猛攻的淮南军,但是由于吃水的原因,能够靠近岸边的船只都不大,总共射箭的也不过二三十人罢了,对于这种程度的战斗来说,效力微乎其微,李虎也懒得理睬,只顾得拼尽全身力气,向镇海军大旗所在处杀去。
周安国站在大旗下,只见对面一小队黑甲敌兵朝自己这边杀过来,所向披靡,便如同劈波斩浪一般,显然是冲着自己身后的大旗来的,他也知道此时的形势已经是危如积卵,若是这大旗一倒,只怕这些三面受敌的己方士卒就会弃甲归降。他此时也顾不得船上的火器做好准备了没有,回身下令道:“快将大旗移到靠近岸边去。”
李虎正杀的起劲,却看到不远处的敌军大旗开始向岸边移动起来,心中不由得大喜,暗想莫不是敌军将佐打算上船逃走,赶紧大喝一声,一斧将眼前敌军劈倒,猛的向前冲去,兴许是被他威势所慑服,拦在他路上的镇海军士卒纷纷向两边散开,身后的淮南军甲士也赶紧尾随而上,簇拥着李虎向大旗冲去。
李虎冲了数十步,只见眼前的敌兵纷纷散开,露出一面大旗插在土中,两旁并无一人,不远的水面上停着数条镇海军快船,不由得一愣,他正准备上前斩断大旗,突然听到一声尖利的哨响,接着便看到小船上红光一闪,生气一股白烟,便只觉得身上一阵剧痛,便不省人事了。
船上的副将不待白烟散去,便跳上船头,向岸上望去,只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数十名淮南军甲士此时已经倒了一地,呻吟待死,尤其是那个手提长柯斧的将领,也不知挨了多少发铅弹,整个身子被打的稀烂,倒在地上便不再动弹,断了气。看到这火炮如此威力,那副将不由得目瞪口呆,竟然忘了欢呼。
“快,将那厮的首级斩了,悬挂起来!”周安国厉声道,他方才已经盯着李虎好久了,周安国虽然不知道此时就是指挥这次进攻的淮南军将领,但也猜得出肯定是淮南军中的出挑人物,将这等人枭首示众可以极大地打击敌方的士气。果然进攻的淮南军看到李虎的首级,队形就有些散乱,再遭到几次炮击后,便开始缓慢的向营外退去。
淮南军的大旗下,周本看着己方又一次从营地里败退了出来,脸上的寒霜就好似可以刮下一层来。突然,他沉声喝道:“来人,将李虎那厮的首级取来!”
“不可!”一旁的刘威赶紧拦住周本,此时的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丝不祥的感觉,自己和周本以数倍兵力,来攻打这样一个连土寨子都算不上的小玩意,居然连攻了两次都没拿下来,岂能再折损李虎这样的健将。正当此时,一骑传骑飞奔而来,还没来得及勒住战马便滚落战马,嘶声道:“都统。六安城被镇海贼攻陷了!”
“什么?”周本的脸色顿时惨白了起来,旋即两腮又浮现出一丝病态的嫣红,他在马上的身躯摇晃了两下,强自坐稳了,紧闭双眼良久,方才重新睁开双目,问道:“你再说一遍。”
那传骑向前爬了两步,喊道:“六安城已经在一个时辰前被镇海贼攻破,呼延县尉身中数箭而死!粮仓、府库皆落入贼军之手!”
周本张开嘴仿佛想要说什么,可是涌出嘴里的不是话语而是鲜血,一旁的刘威赶紧伸手扶住他,急道:“周公,你现在可倒不得,咱们应该立刻撤军,六安城丢了不要紧,幸好咱们的辎重粮秣在吴公台的大营,只要能保住大营,就能保住咱们这支孤军。”
周本无力的点了点头:“刘公,天命不济,如之奈何?也只能如此了,当日若是依你的意思,你我抗命留在江西,不来趟这滩浑水,你我又何至于今日呢?倒是拖累你了!”
刘威闻言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强笑道:“你又不是菩萨,如何能料得今日。你我现在就是一根线上蚂蚱,还说什么生分的话!”说罢便吩咐诸将收容全军,向北吴公台方向逐渐退去。
五日前,王自生大营帅帐中。王自生站在案前,脸上如同蒙了一层寒霜,沉声喝问道:“刘将军,你身为先锋向导,每日里前进不过十里路,行动如此迟缓,什么时候才能兵临广陵城下?你难道不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吗?”
站在下首的刘仁规举止十分恭谨,躬身道:“末将自然明白‘兵贵神速’的道理,只是末将还有听说‘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王将军所统皆镇海精锐,若尽锋而进,虽能破敌,但所损必多。与其这般,不如故以迟钝相示,彼辈必以为我先以精锐取庐、舒二州而不备,吾辈再以轻锐袭之,必能大获!”
王自生闻言稍一思量,笑道:“刘少将军果然家学渊源,便依你所见,只是我与主上曾有约定,十五日后要在广陵城下回师,你可不能耽搁了!”
“依在下所见,最多不过十日,便能兵临城下,那是我军以蜀冈立寨,便能截断徐贼北逃之路,那时彼便如在瓮中一般,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在此之后的形势的发展正如刘仁规所预测的一般,在看到从和州渡江后沿江而下的镇海军行动迟缓,而庐州在刘金的说服下易帜之后,周本放松了对他们的警惕,而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了夺取了金山、白沙洲等江防要点的镇海军主力上。{wwwtsxswcom}在周本看来,这毫无疑问是大军即将渡江的前兆,在得到敌军开始建造从白沙洲通往北岸的浮桥的消息后,他便立刻亲自带领精锐赶往所在,准备给渡江的镇海军来个迎头痛击,却没想到“螳螂扑蝉,黄雀在后”。一直如同蜗牛一般挪动的刘仁规突然带领两千精锐,日夜兼程,疾行八十里,拂晓时直扑六安城下,并凭借自己对淮南军内情的了解,骗开了六安城门,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占了此城,使进攻受挫的周本军陷入了进退不得的窘境。
镇海军营垒中,一片狼藉,地面上到处都是尸体和各种事物碎片。经过两场残酷的血战之后,士卒们或坐或躺,倒卧在地上。在每个人的脸庞上。汗水滑落下来,化开了脸上的血污,形成了一个个稀奇古怪的图案,但却没有哪个人伸手去擦拭一下,即使是最强壮的人也被厮杀抽干了体力,每个人都抓紧哪怕是一点点时间,尽可能多的恢复一点体力。
“淮南贼退了,淮南贼退了!”缺口处传来一阵激动的喊声,周安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双手一撑想要站起身来,却只觉得大腿据痛,险些一屁股坐了下去,幸好被身后的亲兵扶住了。原来方才在厮杀中周安国大腿上挨了一箭,幸好被裙甲化去了大半力道,入肉不深。刚才起身的动作猛了些,撕开了创口。周安国咬牙抢过一根长枪,拄着一瘸一拐的快步向营口行去,只见不远处的淮南军正在次第撤兵,小丘上的大旗已经不在了,只有一队骑兵落在后面正驻马监视着这边,显然是留下来断后的。周安国大惑不解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敌军的行动也太诡异了,自家人知自家事,营中能战之兵不过三百,只要敌军再来一次,自己就只有上船逃命的份了,可这个节骨眼上淮南兵却撤了,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将军,要不要派几个腿脚麻利的弟兄缀上去看看?”一旁的都尉附耳低语道。
“罢了!”周安国摇了摇头:“人家四条腿的,咱们两条腿的,缀上去也是送死,此番活下来的弟兄们都是捡了一条命的,没必要再去冒险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沉声道:“让兄弟们喘口气,便将那壁垒修好,娘的,朱瑾那厮总不会明天才到吧!”
周本躺在乘舆中,脸色灰暗,双目紧闭,双唇上还有干涸了的血迹,身体随轻微的起伏着。此时的周本处于一种十分奇妙的状态,整个人仿佛是清醒的,又仿佛在昏迷之中,外面一阵阵人声透过厚厚的帘幕传了进来,映入他的耳中,时断时续,好似鬼语一般。周本在这半梦本醒之间,突然感觉的有人轻抚自己的脸颊,睁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原来眼前的那人身材高大,面容古拙,竟然是旧主杨行密。周本新败之后心神混乱,一时间竟然忘了杨行密早已去世,伸手去抓对方的手掌,急道:“镇海贼猖狂,奴辈无能,连战不克,还望大王重掌大权,领吾等破敌!”
杨行密却将手往袖中一缩,避开了周本的手,脸上生出一种无奈之色,道:“成败自有天数,我辈皆是凡人,又如何能逆天而行?”
周本急道:“大王如何这般说,这淮南说来也是你杨家的基业,你自己都不管,我辈还忙个什么!”说着他猛地振臂一挥,满脸都是愤然之色。
这乘舆之中空间狭小,周本手臂这一挥正好打在杨行密的臂膀上,可周本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碰到实体的感觉,只觉得手臂微微一凉,竟然从杨行密的身体中透了过去,周本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下意识的向后一缩,颤声道:“难道,难道您是。”
杨行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点头笑道:“不错,某家已是鬼魂之身,一灵不昧,来见周家贤弟!”杨行密刚刚说到这里,突然脸上一阵馄饨,周本正惊疑简,只见那鬼魂脸上重新清晰了起来,却已经变成了危全讽的面容,满脸怒容,指着周本大骂道:“我与奴辈何仇,为何尔曹坏我基业,坏我根基。”说着那鬼魂便化作一团黑风向周本猛扑了过来。周本不由得大惊失色,惨呼一声抱头躲避。此时周本突然觉得脸上一痛,突然听到耳边传来有人疾呼自己的名字,睁开眼来,却是刘威站在一旁,正关心的看着自己,才知道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南柯一梦。
“周公,你怎么了,方才我在乘舆旁只听到里面有人声,好似你在和人争辩什么一般,打开一看却见你抱头乱滚,口里喊着什么‘莫要害我,不干我的事情’什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本躺在乘舆上,此时才就觉得背上一片冰凉,已经被冷汗渗透了,胸口的心跳剧烈的就好似打鼓一般,他闭上双眼,刚才梦中的一切重现在眼前,就好像真的一般,周本低声道:“且给我拿点水来!”语音沙哑,中气虚弱,便好似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刘威看了看周本,回头做了个手势,片刻之后,一旁的军吏便送来一只葫芦,周本接过葫芦,将口凑到嘴边将那葫芦水喝却了一半,方才将那葫芦交还了,低声道:“方才我见到武忠王了。”
“什么?”刘威闻言一愣,便伸出手去摸周本的额头,看看是否烧坏了脑袋,发现一片冰凉后才低声道:“周公,武忠王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你在这乘舆中如何见到,莫不是失心疯了。”
周本摇了摇头,低声道:“武忠王方才托梦给我,他对我们的战事很不乐观。”
刘威闻言仔细的观察了一会老友的脸色,过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对方并非胡言。本来像刘威这等大将,手中的人命没有上千条也有几百条,对这幽冥报应之说是嗤之以鼻的。但此时看着周本这般模样,此时他虽然在白日里,还是觉得身上起了一股寒意。他想了一会儿,低声道:“周公,这幽冥报应之说,最是荒诞不经,你我武人,还是莫要相信这些东西的好。”
周本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知道你不相信,若是几天前有人告诉我会相信这些愚夫愚妇相信的东西,我自己都不会相信。罢了,听说只有那等将死之人,阳气不盛,鬼魅才会前来打扰,想必是我阳寿将近,武忠王才来寻我。我死了不打紧,这些兵士便要劳烦刘公你了。”
刘威闻言大惊,急道:“周公你何处此言,你身子素来强健,不过是急火攻心,吐了几口血罢了,只要将养几日便是了,何必做这不祥之语。”
周本却也再辩驳,自去上了乘舆,不久送上的午膳,他也只是吃了几口便不再吃,送上的药汤也是不吃,刘威百般说服他也只当做没听见,待到了吴公台大营时,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眼见得脸上现出死相来。
刘威在营中忙做一团,大军的行止补给诸般事都压在他身上,探子们将各种消息如同流水一般,淮南兵退兵之后,镇海兵又从白沙洲上修建了数座浮桥,大军补给如同流水一般运送过江,已经和六安城中的偏师合兵一处,大队的沙陀轻骑四出,逼得淮南兵收缩回大营,附近的不少州县纷纷易帜归降,乡里豪杰纷纷带着粮秣牲畜到镇海军大营行款归降。刘威听的这些消息,只觉得泰山压顶一般,往日里笔直的背脊也佝偻了不少,配上雪白的两鬓,五十出头的人,便好似古稀之年一般。
这天刘威正在帅帐中处理公事,外间快步走进一名校尉来,脸色惊惶,刘威看他正是在后营照看周本之人,不由大惊问道:“你怎的来这里了,不是让你在后营照看周公吗?”
那校尉躬身拜了一拜,起身道:“方才周公让末将请您前去,说有要事相告。末将看周公神色有异,觉得有大事发生,才赶了过来,望将军恕罪。”
刘威不假思索的站起身来,将手中的事情丢到一旁,道:“且带路!”
刘威随那校尉快步赶到周本所居帐中,进来一看只见周本躺在榻上,正由一名侍童喂食粥汤,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刘威见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回头嗔怪的看了那校尉一眼,对周本笑道:“那厮胡乱说话,说什么有大事,害的某家白白吓了一跳,当真该打!”
周本摆了摆手,示意喂粥的童子退下,笑道:“你也莫要怪他,估计某家性命也就在这两日了,有几件事情放心不下,想要托付给你,所以才让他请你来!”
刘威闻言大惊,正待出言劝慰,周本摇了摇头,截口道:“你也莫要劝了,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这身子是不成了。只是这身上还有许多挂碍,不得自由,现在便说给刘公听。”
刘威见周本虽然神色淡淡的,但透出一股凛然之威,看来是无法用言辞可以说动了,也就不再劝说,集中注意力倾听老友的遗言,周本收敛精神,沉声道:“如今吕方兵锋极盛,且渡江之后,广陵已无险可守,若城中上下齐心,借城背一,倒也不是不可以与吕方决一死战,但如今广陵城中各怀异心,瓦解之势已现。你我掌兵之人,绝不可凭一时意气,将万余将士投于不测之境呀!”
刘威点了点头,沉声道:“周公请放心,某家也不是糊涂人,如果说吕方渡江之前还只是劣居,那现在干脆是连个局面都没有了,我受得是武忠王的大恩,又不是他徐温的,不会为了意气,做出蠢事来的。”
周本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刘公你这般说我便放心了,我看吕方这些年行事极有分寸。他现在所要的无非是淮南的地盘罢了,反正现在杨家人也不过是徐温那厮手中的傀儡,与其被徐温驱使着去和镇海军拼命,不如与吕方沟通一番,只要他能够保证杨氏一族富贵荣华,我们便两不相帮,让出一条路来给他又何妨。”
听了周本这番话,刘威猛一击掌,赞同道:“周公说的在理,说来吕方也是出身淮南,武忠王好歹也是他的旧主,有大恩于他。现在孤儿寡母的,又对他无甚威胁,何必做那恶人,反倒坏了名声。”说到这里,刘威脸上突然现出难色,犹豫道:“可吕方会不会以为我们是缓兵之计,拖延时间以待变化呢?”
“我已经想过了,严可求不是正被关押在后营之中吗?众所周知此人乃是徐温的心腹智囊,有了此人作为信物,吕方自然会相信我们的诚意。”
刘威闻言大喜,笑道“对,你不说我都快将这厮忘了,我立刻让人将这厮提来,写好书信便给吕方送去!”说着他便要起身出帐而去,却被周本一把扯住,低声道:“此人计谋百出,又对淮南内部军情知晓颇多,若活着送去,只怕反而生出事端来。此人平日里行事也恭谨的很,给他一杯毒酒,让他少些痛苦,斩了首级送去也是一样。”
严可求坐在一堆稻草上,自从他被拘禁在这后营之中,周本对他相待甚为刻薄,连张睡觉的床也没有,只有一堆稻草作为卧具,一张小几吃饭时用,还有一只瓦罐作为便溺之用。严可求也安之若素,躺下就睡,送来便吃,食物便是粗陋冰冷也没有半句抱怨,倒是让看守他的军士颇为佩服,觉得此人虽然是广陵城中的大人物,却毫无半点骄矜之气,能够位居人上果然并非幸致。
这天午饭时分,严可求正在地上静坐,突然帘幕被揭开了,平日里送饭的军士走了进来,手中的托盘上菜肴倒是丰盛的很,居然还有一壶酒。那军士一边往小几上摆放饭菜,一边笑道:“严先生,今天来的晚了点,可是饿坏了?”
严可求微笑了一下,答道:“无妨,晚食以当肉,饿点胃口更好。”
“什么当肉,今天可是真的有肉,还有酒!”那军士摆放好菜肴笑道:“你看,这可是中军厨房做的,我听校尉说明日便要送你回广陵了,便请你好好吃一顿!”来来来,您看这酒还是热的,我给您斟上。”那军士手脚颇为麻利,摆好菜肴后顺手便为严可求斟满了一杯酒,便要转身退出帐外。
“且慢!”严可求心中一动,笑道:“这些日子也劳烦你不少,此番回去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今日便借花献佛,与你喝了这杯酒。”说到这里,严可求已经将那杯酒呈送到那军士面前。
“这如何使得!”那军士赶紧摆手推辞:“俺是在当差,若是饮酒可使要挨军棍的,再说这里只有一只杯子,俺这厮杀汉岂敢和先生混用。”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喝上一杯又不会误事,暖暖身子又有何妨!”严可求却颇为坚持,将那杯酒塞到那军士手中,那军士见严可求这般坚持,肚子里的酒虫又实在是馋的慌,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这军士看样子是个酒虫,酒水入喉便是哧溜一声,两眼都放出光来,显然是畅快已极。严可求见来人饮酒入肚,这才回到几案旁,吃了起来,他此番出使,诸事都不顺遂,心中思量着想着回去后该如何行事,才能维持住这个局面,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只觉得腹中微微作痛,正惊疑间,突然听见外间一阵响动,抬头一看,却是方才那个军士滚了进来。只见那军士在地上翻来滚去,一双手猛力抓着自己胸口,连衣襟都扯开了,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严可求赶紧上前按住那军士,只见此人脸色发黑,五官都渗出血丝来,双目凸出,喉中荷荷作响,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显然已经命不久矣。
“酒中有毒!”严可求一看那军士模样,便已经猜出了七八分,此时他自己腹中也痛了起来,便如同刀绞一般。他转身赶紧将手指深入喉中搅动了两下,将方才吃下的酒菜吐出来了不少,才觉得好了点,回头一看,那军士已经双目圆睁,口中流血,死过去了。严可求此时也来不及思索为何周本要取自己性命,勉力站起身来,向帐外冲去,却只见一名校尉手提横刀,身后领着数十名手持刀盾的士卒,指着自己厉声喝道:“奉刘相公之命,斩逆贼严可求首级!”他身后的士卒齐声应道:“得令!”便提着刀持盾围了上来。严可求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又是愤懑又是绝望,不由得嘶声长啸起来。
次日,城县衙,往昔上首县令所坐的位置上,朱瑾打量着眼前几案上脸上伤疤纵横的首级,抬头对下面跪伏着的使者问道:“你说周都统和刘威相公说愿意归降镇海军?”
那使者也不抬头,沉声答道:“我家相公让臣下带话,说不愿为徐温那奸贼卖命,便斩了徐温那厮派来军中的监军严可求首级以为凭证,还望朱相公向吕公通达好意,两家息兵修好。”
朱瑾听了那使者的话语,半响无语,突然大声狂笑起来,朱瑾越笑声音越大,突然站起身来,一脚将严可求的首级踢到那使者身旁,冷笑道:“两家修好,好大的口气,他周本刘威万余残兵,也配跟主公谈两家?笑话!”
那使者却不起身,沉声道:“末将还有句话未曾说完,希望吕公能保证不伤武忠王一族性命,且保证其富贵荣华。”
朱瑾听到那使者提到杨行密一家,方才张狂的神态收敛了少许,冷声道:“若是我家不允呢?”
“那我等虽然兵微将寡,也要尽心竭力周旋一番!”那使者说话声音不大,但咬字十分清晰,大堂上镇海军诸将个个都听得一清二楚。
朱瑾冷哼了一声,目光扫过堂上两厢诸将脸上,只见出身镇海军的王自生等人脸上神色不置可否,倒是米志诚、刘仁规等淮南降将个个都有戚然之色,显然对刘威和周本的要求心底颇为赞同。其实朱瑾自己也受过杨行密大恩,何尝不想也回报一番,只是他此时身份尴尬,以一介降将之身统领镇海前军,最忌讳的就是旁人说自己怀念旧主,不忠于吕方,所以越发要做出一副立场坚定的模样,更不要说周、刘二人的并非是要投降,而不过是保持中立罢了,自己若是这里擅专行事了,只怕将来便是一个把柄。想到这里,朱瑾冷声道:“此事干系重大,某家不便擅专,我与你一条快船,渡江去见大王吧!”
“且慢!”一旁的王自生起身道,他快步走到朱瑾身旁低声道:“都统,两军交战之时,时机转瞬即逝,他这一来一回,怎么说也要花上两日功夫,说不定便误了事,两家分立还是从属不过是个虚名罢了,若能将这广陵拿下了,要扁要圆还不是随我们。”
朱瑾闻言心中一喜,既然王自生愿意挑这个责任,他便不怕了,赶紧笑道:“那王将军的意思是——”
王自生沉声道:“既然他们说要守中立,那就先将这吴公台让出来,让开进攻广陵的道路,还要交出人质等等,彼不过一万人,不过是占据了咽喉要害之地罢了,只要让开了道路,我大军源源而来,又有铁骑数千,彼辈就算有什么诡计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那杨家现在又无什么实权在手,只要取下了广陵城,生杀大权在于人手,那时主公饶了他们也不过是饶了一条狗罢了,也无什么大碍,我们便是先允了又有何妨?”
朱瑾稍一思量,笑道:“王将军所言甚是!”随即他便对那使者肃容道:“既然如此,你且先回去与周、刘二位将我方意思道明,第一。必须让出吴公台来,让出通往广陵的道路;第二、必须交出人质,你且速速回去通报,最晚明天就要有答复,否则大军一动,尸骨无存,莫要自误。”
“小人领命!”那使者闻言磕了一个头,便小心的起身退了出去。朱瑾小心的将地上的首级捡了起来,仔细的查看了一下严可求的面容,转身对一旁的米志诚笑道:“这厮颇有急智,幸好周本杀了他,也算是断了徐温一臂。”
“哼,这厮作恶极多,就这般一刀了解了,倒是便宜了!”米志诚却是满脸怒容,恨恨不已,他在广陵城中起事,徐温中箭后,若非严可求在王府中督战,早已成事了,又岂会落到现在寄人篱下,形影相吊的境地,若非一旁不少镇海军将校看着,只怕他已经一口唾沫吐到那枚首级上了。
朱瑾笑了笑,转身唤来一名校尉,指了指那首级沉声道:“你且将这首级送到大王那边,并将周本、刘威两人乞降的消息和条件和处置报与大王。”
广陵城徐府,徐温静养的那处小院内,徐温正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的挪动着脚步。经过这些天的静养,徐温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往日苍白的脸庞已经多了几分血色,他不但可以在婢女的搀扶下缓慢的挪动,甚至开始尝试着推开婢女,用右手扶着院墙走动。经过一段时间的运动,徐温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了起来,显然经过长时间的卧床后,他的体力已经下降了很多。一旁的徐妻赶紧让婢女搬来一只胡床,嘴里抱怨道:“你这老头子,也不看看自己身子骨如何了,还这般勉强自己。”她一边说话,一边扶着徐温在胡床坐下,又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件袍子替徐温披上。
徐温听着老妻的唠叨,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温暖之意。在他养伤的这些日子里,由于身体状况的限制,他不得不将绝大部分军政大事都交给义子徐知诰处置,结果他在近十年来第一次不得不远离了勾心斗角的军政斗争,在经过了最开始的不适应的几天后,徐温惊喜的发现自己非常喜欢这种无人打搅的闲适生活,在自己的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了。
“好了,好了!”徐温拍了拍自己肩膀上正在替自己按摩的老妻右手,笑道:“若是这次能熬过这一关,咱俩就将这些烂摊子尽数交出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静养,你看可好!”
“哼!鬼才信你的这些鬼话!“徐妻啐了一口,脸上却露出一丝向往神色:“若是真能如此,不再像现在这般每日里胆颤心惊的,便是神仙也比不过了。不过,哎,已经到了这一步了——”
听到妻子的话语,徐温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他很明白妻子口中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是什么。乱世里权力的道路是没有回头道的,要么爬上最高峰,要么就是坠落进两边深不见底的悬崖,尸骨成为权力高峰的一部分,中间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徐温的心中很清楚这一切,他下意识的握住妻子的右手,徐妻也用紧紧的回握回应了丈夫,一时间二人心中温暖无限。
“阿耶,阿耶,不好了!”一阵呼喊声打破了院中的宁静,随着喊声,一人冲进院门来,却是徐温的长子徐知训。徐温松开妻子的手,眉头皱了皱,沉声喝道:“站住,这般乱喊乱叫,还有点体统没有,为上位者遇大事须有静气,你也不小了,怎的还这般莽撞,你看看知诰,多学学人家。”
徐知训沮丧的低下了头,但听到父亲说道徐知诰的名字的时候,不服气的抬起头来,想要反驳什么,可还是在徐温的目光下闭住了嘴,叉手行礼道:“孩儿无礼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罢了,有什么事情?”徐温点了点头,他对这个亲生儿子还真是没有什么办法,已经二十多的人了,可行事冲撞,毫无城府,否则也不会委徐知诰这个义子以重任,实在是没有信任的人才了。
“镇海军到城外了!”徐知训恨声道:“孩儿方才在北门看到不少百姓士卒进得城来,仓惶的很,开口一问,却是镇海军已经在蜀岗立营了。”
“什么?你没听错?”徐温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原来徐知训口中的蜀岗位于广陵城的西北四里,绵亘四十余里,西接仪真、六合县界,东北抵茱萸湾,隔江与金陵相对。广陵城的东、南、北、三面都是平地,沟浍交贯,不利于大股军队运动,惟有蜀冈诸山,西接庐滁,且地势高于广陵城,若进攻军屯此恒,守军便有窥伺之虑,而攻方则可居高临下,俯攻广陵城。而且蜀冈与广陵城东北的昆仑冈相连,只要占领了此地,便可切断广陵也淮南北方诸州的联系,在江东、和州都已经被镇海军占领的情况下,实际上广陵城便已经被孤立了。正是因为蜀岗之地如此紧要,所以自古凡是北兵南侵扬州,一般都先据有蜀岗之地,循山而南,据高为垒以临之。唐光启三年,杨行密以毕师铎之乱,自庐州援广陵,军于扬子,并西山以逼广陵,便是先据有此地。后来杨行密攻克扬州,蔡贼秦宗权遣其弟宗衡等与行密争扬州,抵城西,据有杨行密在蜀岗上的故寨,俯攻广陵,结果杨行密不久便败出广陵。这两次战役徐温都亲身参与过,听说镇海军突然占领了此处,自然大惊失色。
“孩儿问过六七个人了,还亲自出城打探过,亲眼看到镇海军的旌旗,怎会有错?”徐知训指着自己的双眼道,脸上颇有自得之色,显然对自己的勇敢行动而自傲。
“不可能!”徐温一把推开妻子的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满脸都是焦躁之色:“周本、刘威的大营便在吴公台,彼拥兵万余,守咽喉之地,岂是旦夕可破?镇海军岂能猝然而至,再派人去打探确实消息来!”
“不必了!”这时门外传来人声,徐温和徐知训抬头向门口望去,却是徐知诰进得门来,脸上满是肃然之色,沉声道:“周、刘二贼已经易帜降了,将这咽喉之地让给了镇海贼,他们两人说只要不伤武忠王一族性命,便愿持中而立,两不相帮!”
徐知诰的消息便好像一个惊雷打在徐温头上,他顿时呆住了,过了半响,双目中流出泪来。倒把徐知训给吓住了,赶紧抢上前去,连声道:“阿耶你怎么了。”说着他掉过头来对徐知诰急声道:“蜀岗地势紧要,你为何不乘着镇海贼立足未稳,发兵将其赶下去。”
徐知诰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徐知训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方才说的的确符合孙吴之法,广陵城大,若想守住,只有占领城外的要点,钳制进攻军队的机动,才能守住,若是失去了蜀岗这等据点,那就好像被脱去了盔甲的军士,城破只是早晚的事情。但偏偏徐知诰手中的军队多半是新募集的市人,训练不过月余,拿他们去和镇海军的精锐野战,简直就是送死。
“知训你莫要说了,知诰你现在手中有多少军士!”徐温不愧为当世枭雄,片刻之间便从方才所受到的沉重打击中恢复了过来,沉声询问起来。
“孩儿这些日子一共募集了三十四都兵,大约有四万人,只是编练成型,可以上阵的最多不过万余人罢了!”徐知诰犹豫的答道,其实他心里对这可以上阵的万余人的战力也颇为打鼓,毕竟镇海军已经占领了蜀岗,居高临下,占了地利,自己若要仰攻,实在是事倍功半。
听到徐知诰口中的兵力数量,徐知训急道:“父亲,就这么点兵,肯定不成的,不如咱们也向吕方请降吧,总能保住身家性命。”
“闭嘴!不成器的东西。我徐温怎么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徐温厉声道,随手扯下腰间的玉佩一下子投在徐知训的额头上,砸得对方顿时鲜血长流。徐知训被父亲突然的厉喝给吓住了,赶紧跪伏在地,浑身瑟瑟发抖,他平日里虽然任性胡为,但不管闯了什么大祸,父亲虽然疾言厉色,可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吓得他连额头上流出的鲜血也不敢擦拭,只是跪伏在地不敢出声。
“吕方那厮已经将弘农王被弑的罪责尽数扣在我的头上了,声言要为旧主复仇,咱们若是投过去,岂不是正好给他立威之用?”徐温看着地上的徐知训,疲惫的将原因解释清楚,仰天叹道:“周、刘二人归降吕方,那严先生想必也是不幸了,天折我股肱呀!我复何为?”
徐温慨叹了两声,对徐知诰吩咐道:“你且领兵出城试探一下,若能夺回蜀岗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打探道路情况,实在不行,也只有向北走了!”
“孩儿明白了,回去后立刻出城!”徐知诰躬身拜了一拜,便转身出去了。徐温看了看跪伏在地,满脸鲜血的徐知训,心神烦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在老妻的扶持下进门歇息去了,一时间原来只剩下徐知训跪在地上,他爬起身来,一把甩开身旁婢女呈上的毛巾,目光凶恶,配上他满脸的鲜血,如恶鬼一般,吓得院中剩下的那名婢女赶紧倒退了几步,转身逃进屋去了。
“老家伙当真是疯了,将兵权尽数交给那贱种不说,还当众羞辱我,难道他才是那厮的亲生骨肉?”徐知训站在那里喃喃自语道,他额头的伤口已经收口了,不再流血,只是一阵阵的火辣辣的疼,可此时的徐知训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上的伤痛,太阳穴上的两根青筋不住的跳动着,就好似两只鼓槌在不住的敲动。突然,他一顿足,猛的下了决心,低头将地上的玉佩捡了起来纳入怀中,恨声道:“你不仁,我不义,某家倒要看看到最后是谁才是不成器的东西!”说罢,便快步向院外行去。
徐知诰回到军营中,便立刻检点兵马,他心知自己这些新兵的素质,都是些广陵城中的恶少、商人子弟,若是偷鸡摸狗,欺辱弱小,个个都是不让人的好汉;可若是披甲上阵,白刃相向,那可就敬谢不敏了,自己若是强逼他们出战,只怕与镇海军一交兵便土崩瓦解,不如许以重利,挑选少数亡命之徒作为选锋,博个镇海军渡江以来一路顺风,麻痹大意,打个措手不及,倒也现实些。于是徐知诰便吩咐从府库从取来帛布一万匹,钱十万贯,尽数罗列在自己身旁,一叠叠一摞摞看上去让人眼馋得很,下面的军士不由得一阵耸动,这些人家中虽然也有些钱财,但何尝看过这么多钱帛摆放在眼前,不少人都看的目瞪口呆,原来自从杨行密治理淮南以来,勤俭节用,留下的家底倒是厚的紧,这些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反正若是让镇海军打进来了也是别人的,还不如拿来激励士气。
“你们都看清了,这些是一万匹帛布,钱十万贯!”徐知诰点了点身旁的钱帛,沉声道:“本将军要募三百选锋,这些便是赏格,见阵过后,无论是死是活,每个人还有一份一样多的!如何?富贵险中求,有敢来拿的吗?”
徐知诰的声音就好像一颗火星落入了火药桶里,下面顿时嘈杂了起来。俗话说:“财帛红人眼!”,这些新近募集的士卒多半是广陵城中的恶少和市人子弟,用现代汉语解释就是社会黑恶势力和商人手工业者子弟,这些居住在城市中主要依靠商品经济生活的人和农民不同,他们对于金钱的威力更加了解,对于获得金钱的**也更加强烈,固然他们心思滑巧,在坚持上无法和淳朴的农民相抗衡,但却可以用贪婪来补充。不一会儿,便有一条青布裹头的汉子冲出行列,大声道:“某家若是应募,财物可是现的?”
“自然,本将军一向言出如山,壮士你若应募,便报出家宅,自然有人送至家中带了收条回来。”
那青布裹头汉子看了看木台上堆积如山的布帛和铜钱,喉头不由得一阵抽动,终于耐不住钱帛的诱惑,喝道:“也罢,某家是德兴坊的曲五,便算上一个!”
“好!”徐知诰笑道,自然有属吏上前,记下那曲五的住址,立即便有士卒上前取下钱帛装上小车,向军营外送去,眼见得是送到这应募汉子家中去了。那德兴坊相距军营不远,不过半盏茶功夫,送钱帛的军士便回来了,带了一张收条给那曲五,查勘无误方才作罢。
下面众人见果然没有欺瞒,不少自负勇力的汉子纷纷上前应募,书吏记下姓名住址后,便将财帛一一送至家中,带回收条查勘。眼见得那木台上小山堆一般的钱帛迅速矮了下来,行伍中一个十七八岁的黑面汉子越发看的眼热,正要上前应募,却只觉得右手衣袖一紧,回头一看却是被一个年龄相仿的青年给扯住了,正是自己同坊里的玩伴恒四,不由得急道:“你扯我作甚,没看到台上的钱帛都快没了。”
“哼!不扯住你让你这黑厮去送死呀!”那恒五冷哼了一声,手上却是不放:“我知道你喜欢隔壁坊买胡饼的穆三娘很久了,想要拿这些钱去提亲,可扈三用你那颗黑头想想,那些将军都是些什么家伙,平日里连多半块饼都不肯多给,现在突然这般大方,这钱帛是好拿的吗?你就不怕挣了钱来,却没命去提亲。”
扈三听到这里,不禁犹豫了起来,可看了看台上已经所剩无几的钱帛,眼前似乎又现出穆三娘俏丽的面容,心头不禁一热,低声道:“不过是当选锋罢了,又不是一定会死,俺平日里在坊里也是头挑的汉子,一根棍棒施展开来也能应付三五人,镇海兵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放起对来谁怕谁还说不定,谁说此番某家不能挣一番大富贵回来。”
恒五听到这里,脸上不由得现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来:“扈三呀扈三!你当这是街上任气相扑,拿把扑刀,打了半天也就砍伤三五个人。这可是两军对垒,长矛如林,箭矢如雨,捅上去就是一个窟窿,那边可是打了十几年仗的老兵,我们这些算个球呀!你若是不信,那边可是东城的薛老大,他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吧,可人家这般本事都没去,你还敢去?”
扈三听到这里,转头沿着恒五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十七八步开外站着一条虬髯汉子,右颊有一条寸许长的刀疤,让这本来生的颇为端正的面容显得狰狞起来,正是东城薛老大,广陵乃至淮南有名的游侠。这薛老大身旁簇拥着二三十条军汉,正冷冷的看着不远处的木台上应募的军士,嘴角上钩,脸上满是讥诮的冷笑。
看着薛老大果然正如恒五所说的一般不曾应募,扈三这才不由得泄了气,这薛老大手下足有两百多人,广陵城中各路买卖旬月间都要孝敬他,正是扈三恒五这两个市井恶少年崇拜艳羡的对象,此番显见对方不看好此事,扈三也只得罢手,脸上满是可惜之色:“这可是好大一注财喜呀!当真是可惜了!”
徐知诰在木台上眼见得募齐了三百人,心中不由得一喜,他在台上已经仔细看过了,这三百人多半体形魁梧,动作敏捷,应该是军中的健者,若是以精甲利兵武装了,夜袭蜀岗,若是有利,则以大兵进击;若是不利,也能探清镇海兵蜀岗上防守虚实,为下一步的逃亡做好准备,他此时已经对于打退这次镇海军的围攻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在这危城之中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反正他和吕方有血海深仇,要么战死,要么逃走,投降是决计不可能的。看到诸事完毕后,徐知诰便吩咐属吏让这些选锋用些酒肉,自己则上了乘舆,准备前往王府巡视一下被软禁的史太夫人和杨隆演等人。
徐知诰坐在乘舆上,不由自主的打起瞌睡来,徐温养伤这段时间,严可求又出使周本那边去了,广陵城中的大小事情便都压在他一人身上,把他累得够呛。这倒并非徐知诰包揽大权,只是这段时间来徐温对外连战连败,对内残酷镇压,昔日强大的淮南军已经显出了土崩瓦解之势,像刘金、朱瑾、李遇、李简等昔日的元勋大将纷纷倒戈归降镇海军,此时徐温除了这几个心腹和血亲之外,其他人也实在放不下心。
正当徐知诰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阵争吵声,立即惊醒了过来,沉声喝问道:“到哪里了?外间是什么人争吵?”
乘舆的帘幕被揭开了,随行的校尉毕恭毕敬的答道:“禀告少将军,已经到了弘农王府外了,争吵的是徐虎将军和知训公子。”
“什么?他们两人怎么吵起来了?”徐知训闻言微微一愣,旋即起身下乘舆来,只见不远处的王府门前有两人正挣得不可开交,其中一人额头上包了一圈白布,正是早上被徐温打破了头得徐知训,远远看去应该是徐知训想要进府而被徐虎拦住不让,于是两人便争吵起来。
徐知诰赶紧上前,离得还有四五步远,便听到徐知训高亢的声音:“你这厮不过是我们徐家的一条狗,如今居然仗了外人的势,对自家主人狂吠,当真是可恶之极!”
徐虎听到徐知训辱骂自己是狗,一张黑脸顿时涨得通红,显然怒到了极点,但他还是强自忍下,拱手行礼道:“大公子请慎言,末将乃是受了军令,看守大王与太夫人,不让闲人惊扰!此事干系重大,都指挥使三令五申,没有他的命令,除了严书记和知诰公子以外,谁也不能进府,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徐知诰闻言眉头一跳,徐知训方才口中的“外人”自然说的不是别人,就是身为徐温义子的自己,他正想着如何上前劝解才能不伤了二人颜面,便听到徐知训怒骂道:“呸!知诰公子?他不过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野种,也配称公子,徐虎你到底是我父亲的人还是徐知诰那厮的人?”
徐知训面朝大门,却是背对着着刚刚走出乘舆的徐知诰,与他争吵的徐虎却看清了来人面貌,顾不得与徐知训再争吵下去,上前叉手行礼道:“见过知诰公子,大公子要进王府参见太夫人、弘农王,依照末将先前得到的军令,除都指挥使、严书记还有您三人以外,其他人都不得面见太夫人和弘农王,如何处置,还请知诰公子示下。”
徐知训回过头来,看到方才自己口中的“狗杂种”便在身后,显然已经听到了自己刚才的辱骂之词,脸上顿时又红又白,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徐知诰却只装作未曾听见,拱了拱手笑道:“大兄今日要见太夫人和大王,却不知有何事情?”
“某家也是淮南将佐,见见太夫人和大王,请个安,问声好也是份内之事,还要什么事情吗?”徐知训的话语颇有些言不由衷,但却强项硬顶着,不说实情。
徐知诰笑了笑,道:“大兄说的是,正好小弟正要去探望太夫人和大王,不如我们兄弟俩便一同去吧!”说着便伸手抓住徐知训的胳膊,要一同进府。
徐知训方才看到徐知诰来了,就知道自己所谋之事今日是不成了,本是想临时胡诌几句搪塞过去便是了,却没想到徐知诰当真要一把抓住自己一同进府。徐知训赶忙挣开臂膀,转身离去,一边走还一边喊道:“某家现在又改主意了,明天,不后天再去拜见大王和太夫人,那时候你徐虎可不能再拦着我了!”
“也好!知诰拜送兄长了!”徐知诰对着徐知训微微一躬,待到他直起身来,徐虎上前低声道:“大郎这厮行迹蹊跷的很,其间必有所图,知诰你不可不防!”
“某家理会得!”徐知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来,方才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了,低声道:“义父身子还没大好,这些小事便莫要劳烦他了,眼下广陵城中四处都是敌人,咱们内部可千万不能出问题,你且将这王府看管好了,咱们以静制动便是。(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wwwuCoM)”
“是!”徐虎点了点头,徐知诰又叮嘱了两句便进府去了。
徐知训离开王府,骑在马上却是越想越气。方才徐知诰虽然持礼甚恭,但他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道表面下的轻蔑之意。一想到自己这个嫡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却被一个义子如此轻蔑相待,他就越发郁怒如狂。
“驾!“徐知训猛然一鞭子抽在坐骑屁股上,那坐骑吃痛,猛的飞奔而去,徐知训身旁的护卫正要赶上去,却听到徐知训厉喝道:“不许跟上来,否则就莫怪某家的刀了!”那几名护卫闻言,脚步立刻慢了下来,这个主子喜怒无常,发火的时候一刀砍下来也是寻常事,还是莫触霉头的好。
徐知训驱策胯下坐骑一路狂奔,待到他心中气恼发泄的差不多了,马儿放慢脚步,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城西的一个偏僻所在,古时中国城市往往面积颇大,便是城墙以内也往往会有大片的野地,徐知训此时所在的这块地方道路两旁便长满了灌木杂草,茂盛处足有一人多高。徐知训调转马头正准备回府,却看到来时路旁草木摇动,跳出四五个人来,都手持刀矛,神色凶恶的向自己这边逼过来,显然不怀好意。
徐知训也不是傻瓜,立即拔刀前指来人喝道:“尔等是什么人,吾乃淮南亲军都押衙徐知训,快快让开道路,否则小心某家刀下无情!”
来人却不让开,为首的冷笑一声:“某家自然知道你是谁,告你个乖,今日便要砍下你的脑袋,去祭奠主上的英灵。wwwuucom看小说就到~”说罢那人便摆了摆手,身后的同伴便散开来,隐然间已是一个扇形,包裹过来。
徐知训到此时已经明白已经碰到了对头,心中不禁暗自后悔方才自己不应该丢下亲卫独自乱跑,不过他好歹也是见过阵仗的,心知此时只有硬冲破包围,否则若被这四五个显然颇有默契的家伙包围起来,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想到这里,他大喝一声,用刀在马屁股上猛的刺了一下,马匹吃痛,便朝那匪首撞了过去。那匪首见徐知训来势凶猛,赶紧跳开,却立足未稳,被徐知训一刀劈在头上,脑袋被劈开半边去了,立刻倒地身亡,周围其余几人见来人如此凶猛,下意识的让开道路,徐知训乘机冲了过去,连连打马,顿时扯开了距离,眼看追不上来了。徐知训正庆幸自己逃出生天,胯下马儿突然一声长嘶,便翻倒在地,他还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便从马背上云里雾里的跌了出去,跌了个七荤八素。
徐知训赶紧翻过身来,只觉得全身上下无处不痛,也不知道伤势如何,便听得一声大喝,一旁的草丛中跳出一条汉子,手中提了一根木棍便当头打了过来,他赶紧下意识的头一偏,便被打在左肩上,只听得咔嚓一声响,徐知训便觉得半边身子一阵剧痛,眼见得那汉子提棍起来要再打,徐知训赶紧抓起佩刀横扫,正好砍在那汉子得小腿上,那汉子一声惨叫,便单膝跪在地上,徐知训赶紧拔刀直刺,将对手当胸刺了个对穿。那汉子挣扎了两下,终于倒地气绝身亡。
徐知训看到对手身亡,这才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左臂已经动弹不得,肩膀也肿胀起来,应该是骨折了,他勉力站起身来,去看战马的情形,才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横亘着一根绳索,显然这根绊马索便是自己坐骑突然跌倒的原因。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骂声,徐知训抬头望去,却是先前伏击自己那伙人追杀过来了,看来这使棍汉子与那批人是一伙的,一拨人围攻,而他便在来时路上设伏袭击。徐知训赶紧去牵自己的坐骑,却不由得叫苦不迭,原来那马儿方才那一跌已经摔断了前足,莫说载自己逃走,便是重新站起身也是不行的了。徐知训无奈,只得转身逃去,可他左肩受了重伤,手臂无法摆动,逃跑起来动作极为不协调,不过跑了百余步便被追了上来,包围了起来。徐知训提刀相抗,眼见得强弱悬殊,就要丧命当场。
正当此时,突然嗖的一声,包围徐知训的一名持刀匪徒仰头便倒,却是咽喉中了一箭。场中人顿时大惊,徐知训正惊疑间,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转身一看五六十步外一群人正往这边赶过来,依稀正是城内驻军的服色。那几名匪徒见状,对视了一眼,便纷纷转身逃走,徐知训死里逃生,才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便一屁股坐了下来,不一会儿那队兵卒便赶了过来,果然是新近募集的新军,为首那人满脸虬髯,右颊有一条寸许长的刀疤,手中提了一张弯弓,想来方才那箭便是他射的。那疤脸汉子看见徐知训服色,知道是一名高级军官,敛衽行礼道:“吾等行动迟缓,郎君受惊了,还望恕罪!”
“罢了!”徐知训喘息了两口,才觉得好了些,这时十几名追击的兵卒回来了,方才伏击徐知训的匪徒除了一人逃脱了以外,都被斩杀生擒回来,徐知训看了看这队军士行止间颇有法度,倒是不太像刚刚训练完的新兵,心中不由得一动,暗想:“徐知诰之所以能得父亲信重,不过是仗着自己从京口借了一千兵,回来后又练兵成功,说到底还是手中有人。我若想成事,只靠自己一人是决计不成的,这疤脸汉子倒是射术不错,手下士卒也练得不错,若能拉拢过来,倒是一个好助力。”想到这里,徐知训便挤出一丝笑容,从腰间取出一面鱼形铜牌来,道:“某家便是淮南亲军都押衙徐知训,尔等是什么人!”
众人听到这里,立即跪了一地,为首的那疤脸汉子沉声禀告道:“小人是亲军右衙第三指挥丙都都头薛舍儿,接应来迟,请将军治罪!”
“都起来吧!”徐知训上前扶起薛舍儿,笑道:“我方才遇险,若无你们相救,便是性命不保,你们有功无罪,我要重重赏你们!”说罢他拿起薛舍儿的那张弓,伸指拨弄了两下紧绷的弓弦,笑道:“好弓,几石的?方才那箭可是你射的?”
“一石五斗的,方才那箭正是小人所射,仰仗将军洪福,幸而中的。”那薛舍儿脸上却是无喜无怒,只是低头答话,拘谨之极。
“那是你射的准,和我有什么关系!”徐知训一边笑着回答,一边让其余士卒起身,他此次倒是着实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不时拍打一下士卒的肩膀,让这些第一次见到如此高级军官的新兵着实开了一番眼界。这时那薛舍儿沉声道:“将军,您肩上有伤,要赶快医治,这里一时间也找不到马匹乘舆,不如便先做个担架供您乘坐吧!”
徐知训一门心思的想着招揽人心,经那薛舍儿一提醒,想起自己左肩的伤势,才觉得剧痛难忍。那薛舍儿喝令了两声,几个手下便赶往两旁的草丛中割取了些藤蔓,扎在数根长枪上,便成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徐知训躺在上面,两名军士便将其抬了与那几名被俘的匪徒一同送至府上。府上管事的看到如此情景赶紧招来大夫察看,原来是断了一根锁骨,赶紧上好夹板敷药包扎,又开了些宁神镇痛的药物,待到收拾完毕,已经是晚饭时分。徐知训正喝着苦涩的药汤,审讯匪徒的府中亲随已经报了上来,原来那几个刺客都是昔日淮南军大将朱延寿的门客,那朱延寿当年为杨行密所诱杀,献计的便是徐温,朱延寿死后,这些门客因为有不少人参与主人谋反之事,只得流离失所,这天看到徐知训单独外出,知道此人乃是徐温的嫡子,便暗自跟踪设伏,想要将其杀死泄愤,却没想到正好撞到薛舍儿一行人,功败垂成。
徐知训心不在焉的听罢了汇报,说实话,他对于刺客的身份倒不是太在意,毕竟徐温这些年来在淮南的权力核心浮沉翻滚,手头上的血债着实不少,有人来要他的性命,实在是再过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亲随将事情原委叙说清楚后,便请示道:“经由拷问,这几个家伙除了两个住在城西善德坊的同伴以外,便再无其他相识的人了,请郎君指示当如何处置?”
“罢了,当时已经跑了一个,现在再过去肯定已经跑光了,他们这次动手应该也只是临时起意,应该没啥过硬的后台。你且让那几个家伙把漏网那几人的容貌特征说出,记下后送到衙门里通缉捉拿便是!”
“是,小人立即去办,那这几个家伙呢,要一同送到衙门去吗?”
“不用那么麻烦了,就在后院马厩里挖个坑活埋了!”徐知训懒洋洋的靠在锦榻上,一副两眼睁不开的样子,看来那药汤的效果已经发作了。那亲随见状,正要小心的退出屋外,刚到了门口,身后却传来徐知训的问话:“送我回来那个薛都头呢?”
那亲随一愣,旋即答道:“那薛都头已经走了,不过在下已经留下了他的姓名和住处,郎君要知道吗?”
“走了?”徐知训的眉头皱了皱,可是一阵阵困倦的感觉冲击着他的神经,他闭上眼睛,倒头睡了下去,那亲随见状,才小心的带上房门离去了。
广陵善德坊,胡记粥饼店,一众兵卒或站或坐,将饼店里狭窄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就连店外的空地里蹲着十几条汉子,稀里哗啦的喝粥,店里满是硝制不好皮革的那股子臭味,倒好像是皮革店一般,其他的客人远远的看到店里情形掉头便走,让店主人心痛不已,却又不敢驱赶这些大爷。
薛舍儿坐在当中的那张桌子上,大口的喝着粥汤,身旁侍立着七八条汉子,各自按刀而立,十分警惕的模样,这位闻名广陵的恶少头目,东城薛大,虽然已经披上两裆铠,成了一个小小都头,可在这粥铺之中,仿佛又恢复了过去一呼百诺,横行街头的恶霸模样。
薛舍儿吃完了碗中粥汤,对那店铺主人点了点头,那店主人赶紧小步跑了过来,唱了个肥诺,挤出一副笑脸道:“薛家郎君,这粥可还入得口,可要再来一碗?”
“味道不错!够了!”薛舍儿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身后侍立的一人便呈了一只钱袋来,他接过钱袋,从中抓了一把,也不数便放在桌上,却是一大把青闪闪的开元通宝,粗粗一数足有近百枚。薛舍尔点了点桌上的铜钱,道:“这些是兄弟们的粥钱!”
那店主人却不取钱,将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郎君来我店中是咱家的面子,岂敢再收钱,再说这粥一碗不过半个铜子,这些也太多了。”
薛舍儿却笑道:“你且收下,俺也知道咱们兄弟来你粥铺对生意影响甚大,这些余下钱便是补偿你的,你这粥铺又不是什么大买卖,当日吃当日做的,莫要推辞了!”
那店主人听薛舍儿这般说,不由得又惊又喜,却还是不敢去拿钱,一旁的随从只得将那钱塞入他怀中方才作罢。薛舍儿吃罢了粥,便在店中行走,不时和吃粥的部属说笑两句,原来他这都中士卒多半是广陵恶少,对他自然熟络的很。薛舍儿在店中转了两圈,待要回到座位上,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黑脸少年走到他面前,问道:“方才有件事情俺不明白,还望薛大哥开解一番。”
薛舍儿打量了一下来人形容,笑道:“这不是通义坊的扈三郎吗?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能说的!”这薛舍儿能做到今日境地,却是有一桩本事常人不及的,他与人一面便能熟记在心,便是数年不见,在数百人中也能记起来,这扈三虽然与他只是见过一面,但稍一回忆便记起来了。
扈三被薛舍儿这一叫,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通体舒泰,整个人仿佛都要飞起来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沉声道:“方才咱们搭救那徐大公子的时候,看那大公子对大哥十分看重,颇有收揽之意,为何大哥却将其送回府上便立刻离去?为何不等到大公子醒来,定然有重赏。”
扈三的话语虽然有点唐突,但正好中了周围不少人的心意,这些兵卒从军前多半都是广陵恶少和商人,这些人和淳朴的农民不同,十分精于察言观色,心思也灵活的多,先前徐知训稍一露出招揽薛舍儿的苗头,这些人便看出来了,只是碍于薛舍儿态度未明,他们也不敢出言触动了。正好扈三开口了,众人的目光便一下子集中到了薛舍儿的脸上。
薛舍儿打了个哈哈,目光扫过店中,只见手下个个眼中满是期待的目光,显然他们对徐知训的招揽已经动了心,只是碍于自己不好开口罢了,若不将此事厉害分剖清楚,只怕日后还有麻烦。想到这里,薛舍儿便咳嗽了一声,沉声道:“店主人,你且到店外去替某家把把门,莫要让闲人进来了!”
那店主人灵醒的很,立刻明白薛舍儿有机密事情要说,不欲自己这个外人听到,赶紧应了一声,走了出去。薛舍儿看到此时店中只有自家兄弟,便放心说道:“某家岂不知道那厮要招揽咱们,只是扈三你知道大公子的身份吗?”
“小弟曾有耳闻,那厮是淮南亲军左右厢都指挥使徐温的嫡长子,姓徐名知训,不知说的可对。”扈三能够和自己昔日心目中的偶像交谈,说话时字斟句琢,唯恐有什么差池,惹得对方小视了。
“嗯,不错,正是此人,那你也应该风闻过此人平日里的作为吧。”
“这个小弟也有听过些,这厮过去倒是不太高明!听说前段时间他连朱相公的小妾都——”说到这里,扈三赶紧闭住了嘴,他突然想到这里耳目众多,自己在背后说那大人物的不是,若是传出去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不禁对自己方才的多嘴而后悔。
“嗯,不错,当年徐温让这厮向朱相公学习兵法,朱相公对他倾囊相授,算是对他有大恩,可朱相公兵败之后被迫投降了镇海军,这厮不但不替自己师傅开解,反而却将自己师傅的妾室据为己有,可见此人天性凉薄之极。”薛舍儿说到这里,脸上已经满是鄙夷之色。
“薛大哥说的不错,那厮行径简直是禽兽不如,我们岂能受他的脏钱!”旁人听到这里,纷纷应和赞同。这些恶少虽然平日里也多有不法行径,但在他们之中并非没有道德观念,恰恰相反,在这些人的群体中的道德观念反而更加强烈,只不过他们之中的道德观念和世上公认的道德观念有些微妙的差异,徐知训的行为触犯了他们的戒律,自然激起了强烈的反应。
薛舍儿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噤声,待到众人声音小了,便继续说了下去:“我不拿他的恩赏,倒不是为了这个,毕竟他那些都是不义之财,我辈取之无伤。只是你们想想,这等人天性如此凉薄,若非马上有用人之处,又岂会对我们这些微末之人表现出延揽之意,啖我等以重利?他父亲手掌广陵军政大权,他却要私下招揽我们,其危险可想而知,只怕便是九死一生。如果我等受他厚利而临事退缩,以此人性格必定恨我等入骨,不如乘其尚未开口便先离去,才是明智之举。”
扈三听了薛舍儿这一席话下来,不由得又惊又佩,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看来是一个如此好的机会,经由对方一番分析,却是如此危险,暗想这薛舍儿能够成为广陵有名的游侠,声名远播淮南,果然并非幸致,想到这里,扈三敛衽下拜道:“薛大哥果然高明,说来奇怪,某家脖子上是一颗脑袋,大哥脖子上也是一颗脑袋,可为啥里面的东西却是天差地别呀?
扈三听了薛舍儿这一席话下来,不由得又惊又佩,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看来是一个如此好的机会,经由对方一番分析,却是如此危险,暗想这薛舍儿能够成为广陵有名的游侠,声名远播淮南,果然并非幸致,想到这里,扈三敛衽下拜道:“薛大哥果然高明,说来奇怪,某家脖子上是一颗脑袋,大哥脖子上也是一颗脑袋,可为啥里面的东西却是天差地别呀?”
众人闻言哄笑起来,此时他们听头领解说明白,也就定了心意,去了心中疑虑,用罢了粥食便一同回营去了。{闪舞小说网www35xscom}薛舍儿交接了符信,便回到自己房中洗涮,准备休息,便听见外间传来一阵敲门声,他转身开门一看,却是自家校尉,身后跟了个青袍汉子,却是自己不认识的。薛舍儿赶紧对校尉唱了个肥诺,那校尉应了一声,回身指了指那青袍汉子道:“薛都头,这位是徐知训公子的伴当,说奉了公子之命,来找你有事。”
薛舍儿闻言一愣,他倒没想到徐知训的人这么快便追过来,不由得心中一惊,暗想“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看来此番事定然小不了。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如何推诿,只得强笑着拱手行礼道:“这位先生,知训公子能有何事竟然找到小人,莫不是搞错了!”
“错不了,今日是不是你在城西荒野救了公子性命,在下这次来便是奉了公子之命的!”那青袍汉子对侧面拱了拱手,笑道:“都头便随在下同去吧!”说着便做了个延请的手势。
薛舍儿见推诿不得,只得回身取了件罩袍穿在身上,向校尉告了声假,便随那青袍汉子而去,一路上他用言语勾搭了几句,想要弄些内情出来,可那伴当却只是打着哈哈,要紧的戏肉却是一句不说,薛舍儿心中焦虑,表面上却还只能装出一副平静模样。(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wwwuCoM)
二人到了徐知训府邸,那伴当便领着薛舍儿进府,只见一路上楼台重重,游廊上扶柳垂莺,俏婢俊仆,一重重的竟似没有尽头,端的是侯门深似海,饶是薛舍儿原先家中资财也颇为饶富,但看这富贵人家气象,还是不由得不咋舌称讶。
那伴当眼角也瞅出了薛舍儿心中所思,他本是徐温为亲子所特别挑选的,办事自然是极精明的。他出发前揣摩主上的心思是要招揽薛舍儿,便故意带薛舍儿在府中转了半圈,让他看看公侯之家的用度,震慑其心,那时再招揽便事半功倍了。此时他看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在引薛舍儿拐了一个弯,再行了数十步便到了一处精舍外间,笑着伸手延请道:“薛都头请进,公子便在屋中相侯。”
薛舍儿看了看那精舍,只见这房间便在水旁,两旁种了数株柳树,柳荫如云,遮掩着朱红色的屋檐,颇有一副清幽之意,虽然窗户大开,但柳枝吹拂,遮掩了打扮,他目力虽好,也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布置,只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清幽的笛声。薛舍尔咬了咬牙,拉了拉罩袍下摆,对那伴当拱了拱手,便昂首进门,那伴当却不进门,只在门外守候。
薛舍儿进得门来,只见锦榻上躺着一人,轻袍缓带,右肩打着白色的绷带,正是徐知训,一旁坐着一名美貌女子,身穿绯袍,长发委地,正横持一柄玉笛吹奏,看来刚才在屋外听到的笛声便是她吹奏的。薛舍儿鼻观眼,眼观心,便好似未曾看见那美貌女子一般,敛衽下拜道:“小人薛舍儿拜见公子!”
“壮士请起!”徐知训做了个手势,那吹笛女子便放下玉笛,走到徐知训侧后侍候。徐知训打量了一会听命起身的薛舍儿,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道:“薛都头是某家的救命恩人,今日也是私会,便不理会那上下之分了。WWw点com”他指了指薛舍儿身旁的胡床,笑道:“都头便坐下说话吧!”
薛舍儿眉头微微一皱,也不推辞,唱了个肥诺道:“既然如此,小人便逾越了!”便昂然坐下,他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既来之则安之,稳坐钓鱼台,且看对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徐知训待薛舍儿坐定了,笑道:“今日某家料理伤势之后,却听说都头已经走了,莫不是下人慢待了,若是如此,倒要好生惩治一番。”
徐知训话音刚落,那站在他身后的绯衣美人脸上便现出一丝恳求的神色,仿佛是要恳求薛舍儿莫要说坏话一般,薛舍儿看在眼里,便沉声答道:“并非府中下人慢待了,只是军中法度森严,到时点名不到,便是要吃军棍的,是以才不告而别,还望公子恕罪。”
徐知训闻言笑道:“原来如此,其实这倒也无妨,某家遣人去军中知会一声,又有何人敢来难为你。”说到这里,徐知训道:“云娘,且为薛都头斟酒。”他话音刚落,身后侍立的那女子便斟满了一杯酒,正要上前,却被徐知训打断道:“且用某家的杯子。”
那云娘闻言赶紧换了酒杯,走到薛舍儿面前,屈膝跪下,双手将那酒杯举过头顶,曼声道:“妾身请都头满饮此杯。”
薛舍儿赶紧伸手去接酒杯,却只见那云娘双手白皙如玉,托着那羊脂白玉酒杯,竟然如同一体一般,分不清何处是玉何处是手,饶是薛舍儿从军前也是见惯风流阵仗的,也不禁一愣,接酒杯的双手竟然碰到了那云娘的手,只觉得指尖一腻,便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时间竟然失了神,忘了饮酒。
云娘看着薛舍儿并不饮酒,脸上先是一红,旋即好似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了起来,催促道:“云娘请都头满饮此杯。”声音中竟然带了一丝颤抖,好似在害怕什么一般。
薛舍儿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的酒味清冽醇厚,端的是好酒,他本是好饮之人,不禁下意思的吸了一口气,回味起来。
薛舍儿的举动被徐知训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旋即笑道:“好,某家受了金创,不得饮酒。今日只能让薛都头独饮了,云娘,快给都头再斟满!”
那云娘赶紧替薛舍儿斟满酒杯,此时两人相距不过尺许,薛舍儿突然注意到对方垂落的衣袖在轻微的颤抖,脸上也有这掩饰不住的惊惶,倒好似在恐惧什么似的,薛舍儿不由得暗想莫不是自己脸上的伤疤吓坏了这位美人,心中倒是颇有点歉然之意,又将杯中酒饮尽了。徐知训见薛舍儿如此,便又让云娘斟酒,如是者再三,薛舍儿放下酒杯,拦着倒酒的云娘,拱手对徐知训道:“公子,这酒厚的很,小人量尽如此了,若要再饮,只怕就要失仪了。今日之事,本就是小人应尽之责,公子如此相待,已嫌太厚了,小人惶恐的很。”
徐知训笑道:“今日场中并无外人,某家不怪你,又有甚失仪的?你且放宽心尽饮便是。某家看你面善,便是指挥使、州刺史也是做的,何况这几杯酒呢?”
薛舍儿酒入空腹,本已有些微醺,但徐知训话入耳,不由得额头上透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惊醒了过来,暗想道:“这徐知训虽为徐温嫡长子,但听闻此人行事荒唐,并不为徐温喜爱,这新军权柄却在养子徐知诰手中。此人便是看重了自己,许下财货重赏倒也罢了,可指挥使、州刺史这等高官他自己都没做到,如何能许了我,更不要说城外蜀岗已为镇海军所据,广陵城已经是朝不保夕,难道说他招揽我就是要行那不测之事。”想到这里,薛舍儿心中越发烦乱,手中拿着酒杯半悬在空中,竟然忘了饮用。
薛舍儿正想着心事,却听到有人低语道:“都头,都头,且请满饮此杯!”一看却是那云娘,只见对方双目泪光荡漾,白玉般的双颊上满是泪珠,目光中满是求恳之意,竟似恐惧到了极点。薛舍儿心中不由得一动,将杯中酒饮尽了,沉声道:“小人这等卑微汉子,公子如此厚待,当真是粉身难报!”
徐知训矜持的笑了笑,道:“薛都头,某家看你投缘,想要抬举你,去做一桩事,却不知你愿意与否?”
薛舍儿听到这里,知道戏肉就要出来了,赶紧将手中玉杯放到一旁,拱手道:“公子但有吩咐,小人便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心知自己进了这屋子便是上了贼船,若是稍有犹豫,便有杀身之祸,只有先搪塞过去,才是活命之路。
徐知训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那云娘便退了出去,此时屋中只有徐、薛二人,徐知训并没有立即说话,脸上神色逐渐变得激愤起来:“薛都头,你可知道某家的身份?”
薛舍儿一愣,却不知道对方此话的用意,只得小心答道:“公子乃是徐温徐将军的嫡子。”
“不错!”徐知训冷声道:“我家大人为淮南亲军左右衙都指挥使,因主上年幼,处置广陵军政。米志诚之乱时,大人受伤,无法处置,这军政之事便该由我这嫡长子暂替,想不到徐知诰这外姓人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骗取了阿耶的欢心,将这军政之权尽数敛在手中,却不让我这个嫡长子不能插手,你说这可恶不可恶?”
“这个?”听到徐知训的这番话,薛舍儿不禁沉吟了起来,此时他已经猜出了对方的七八分心意,只怕徐知训要利用自己来与徐知诰争夺军政大权,可眼下广陵已经在镇海军的包围之中,朝不保夕,此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一门心思争权夺利,莫非是失心疯了?
徐知训看到薛舍儿并没有立即表态,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耐之色,厉声喝道“薛都头,你怎么不说话呀?”
薛舍儿也不是初出道的稚儿,立即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怒气,赶忙沉声回答道:“大公子所言甚是,既然徐都指挥使伤重无法处置,这淮南军政之权自然是大公子的。*waoshu8com**”
看到薛舍儿表态赞同,徐知训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方才对方的犹豫被他理解为惊讶的表现,毕竟一个底层军官一下子得知这个高层的机密惊讶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也是很正常的表现。为了不让对方以为自己是贪图权势,徐知训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并非某家贪图这点权势,只是徐知诰那厮并非家父亲子,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形势危急,我这个嫡长子不挑起担子来还能指望不成。待到家父身体大好了,自当将这军政之事交还,如何处置自由家父处置。”
徐知训这话说的极为言不由衷,薛舍儿听了不由得腹诽道:徐知诰不管是否贪图权势,可的确日夜都在军中打滚,这点众军士都是看见的。可你却整日里在家中搂着从朱瑾家中抄没来的美女淫乐,天下间岂有这般挑担子的?只怕你今天得了这广陵城,明天镇海军便打进城来了,得多傻的家伙才会将身家性命寄托在你身上。薛舍儿想到这里,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自己糊弄眼前这人一过了关,便有多远跑多远,不再沾这趟浑水,想到这里,他便用最诚挚的口气道:“大公子居功而不自傲,小人佩服之极。”
“嗯,你且好生做,本公子绝无虚言,指挥使,刺史都是指掌间事了!”听了薛舍儿的恭维,徐知训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指了指站在薛舍儿身旁的云娘,道:“这女子便赏给你吧!这几日你便住在我府中,听侯某家差遣,莫要到处乱走。”
薛舍儿本准备一离开徐知训府门便溜之大吉,免得掺和到这等高层的斗争,却没想到徐知训将其强留在府中,还将赐给了自己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一时间不由得心乱如麻,站在那里呆住了,坐在上首的徐知训见状,双眉微微一挑,笑道:“哦?莫非你不满意这女子,也罢——!”
徐知训说到这里,那云娘却好似听到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一般,猛的跪伏了下去,薛舍儿见状,心中不由得一动,赶紧截口道:“不敢,小人只是有些喜呆了,一时间忘了礼仪,还望公子恕罪!”
徐知训满意的点了点头,薛舍儿的回答很符合他的口味:“哦!如此就好,那你便先退下吧,外间自然有人给你安排休息之处。”
薛舍儿见状,只得对徐知训躬身行礼谢恩,便同那云娘一同退下,到了门外,自有先前引领他来的伴当带他去了一处偏院歇息,当安置停当后,那伴当便离去了,屋中只留下薛舍儿与云娘二人,薛舍儿坐在矮榻上思量将来当如何应对,云娘则站在一旁鼻观眼,眼观心,一时间屋中无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薛舍儿突然听到一声响,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抬头问道:“什么声音?”却看到云娘正从地上爬起身来,双目红肿,一副疲惫之极的模样。
薛舍儿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听到的声音是云娘跌倒在地的声音,赶紧起身上前搀扶,那云娘被薛舍儿握住右手,本能的一缩,但立刻又停住,任凭对方抓住自己的手掌,只是本来颈部本来莹白如玉的肌肤突然透出一层晕红色,艳美绝伦。薛舍儿将云娘纤手握在手中,只觉得指尖所触处清凉柔腻,便好似羊脂白玉一般,说不出的舒服,饶是他钢铁般的汉子,心中也不由得一荡,暗赞道:“好一个美妇人,果然我见犹怜。”
此时外间传来一声雄鸡打鸣之声,薛舍儿不由得一愣,放开云娘的玉手,走到窗旁推开一看,却只见玉钩西斜,天边已经现出一片鱼肚白色,已是五更时分,不由得惊讶万分,原来自己坐在榻上冥思苦想,不觉时间流逝,居然不知不觉间过了一夜。薛舍儿突然想起方才跌倒的云娘,难道她便这般在一旁侍立了一夜,也未曾休息?想到这里,薛舍儿心头生出一股怜惜之意,转身柔声道:“你叫云娘吧,昨夜你为何不去歇息,却在一旁站着苦熬?”
云娘轻声答道:“郎君未曾更衣,岂有妾身先去休息的道理,自当在一旁伺候,侍候郎君安寝了才作罢!”说到这里,云娘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暧昧之意,不由得低头含羞,两腮绯红,端的是无双佳人,饶是薛舍儿此时满腹心事,也不由得在心中喝了一声彩,口中语气更是柔和了三分:“罢了,某家这般粗鲁汉子,筋骨打熬的好,一夜不眠也算不得什么,岂是你这等娇弱女子能比的,下次碰到这等情况,便先去歇息便是了。”
云娘听了薛舍儿的话语,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目光中满是感激之意,敛衽福了一下道:“郎君莫这般说,云娘这条性命乃是郎君所救,此身已是郎君所有,莫说是一夜不眠,便是再多事也是云娘份内之事。”
“性命?所救?”薛舍儿眉头皱了皱:“这是什么意思?你在公子府上锦衣玉食,如何会有性命之忧?倒是今后和某家这粗鲁汉子,倒是要亏待了。”
云娘听了薛舍儿的话语,脸上满是凄然之色:“锦衣玉食?妾身不过是那池中的锦鲤,笼中的鸟雀一般!若非郎君搭救,早晚也是个死字!”她见薛舍儿脸上满是不解之色,便轻声解释道:原来这云娘本是朱瑾府中的姬人,美貌出众又精于笛艺,深为朱瑾宠爱。朱瑾兵败归降吕方之后,徐知训便将府中姬人尽数掠入自己府中,这云娘自然也不例外,本来这等姬妾美人便如同浮萍一般,随波逐流,也是乱世之中的寻常事,可那徐知训性情暴虐,稍有不如意者,便或打或杀,毫无怜惜之意,朱瑾府中姬人被掠入徐知训府中之后,短短数月功夫,便有六七人丧了性命,受到鞭挞惩罚之人更多。如此这般一来,云娘这等劫余之人更是战战兢兢,唯恐自己哪天一不小心触怒了这喜怒无常的主子,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是以当日在那精舍中时,无论是薛舍儿饮酒稍慢或者没有马上谢恩,云娘都是惊惧万分,生怕徐知训哪根神经突然搭错了,自己遭遇池鱼之殃。说道最后,云娘低声道:“此番妾身能托庇于郎君宇下,实在是意外之喜,还望郎君怜惜奴家蒲柳之姿,使之得以自处。”说到这里,云娘俯身下拜,伏地痛哭了起来。
听到这里,薛舍儿这才恍然大悟,回想起在精舍时云娘那些点点滴滴的奇怪表现,心中不觉得满是怜爱之意,上前扶起云娘,沉声道:“莫要哭了,某家却不知道你是如此的苦命人,若你不嫌粗鲁,某家自然不会嫌弃你。”
云娘听到薛舍儿浑厚的声音,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黝黑的脸庞上,虬髯虎目,右颊的伤疤不但没有让人觉得丑陋,反倒给这张脸带来了三分威煞之气。云娘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下意识的一头埋入对方的胸膛,胸中满是安适之意。
两人正在屋中相拥而立,外间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接着便有人声道:“薛都头可起来了,某是送朝食的!”云娘好似被人用皮鞭抽了一下,从薛舍儿的怀中弹了出来,到了外间,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衫,好一会儿工夫,她脖子上的红色才褪去了。云娘这才小心的打开门,接过仆人送来的饭食,拿进屋来。
云娘正一样样的将饭食小菜摆上矮几,而薛舍儿则在端坐在矮榻上,静静的看着云娘在面前布置着碗筷,虽然此时屋中并无说话声,只有碗筷和矮几清脆的碰撞声,但二人之间还是充满了一种温馨的气氛,无论是谁都不愿意用话语打破这种温馨的默契,薛舍儿突然觉得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府邸里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的事情了。
“请郎君用膳!”云娘摆放好了碗筷,便对薛舍儿敛衽福了一福,便站到一旁静候。薛舍儿看了云娘一眼,将手中的筷子一折两断,拿了其中两根断筷子递给云娘,笑道:“来,你也别站着了,坐下来一起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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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如何使得?”云娘赶忙推辞,却被薛舍儿一把抓住,强按下道:“让你一起吃便一起吃,莫推辞了!”云娘拗不过对方只得坐了下来,两人一同吃了起来,刚刚吃完,便听到外间笑语声传来:“薛都头,昨夜可还快活!”
随着话语声,门外进来一人,却是徐知训,只见他身上披了件绯色锦袍,头戴纀头,脸上却满是轻浮的笑容,配上方才话语中的戏谑之意,薛舍儿心底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怒气,只是他在市井间打滚了多年,城府颇深,装出一副感激的模样道:“多谢公子垂问,小人倒也还睡得安稳。wwpos8c_)”
徐知训闻言大笑道:“都头说得什么话!某家方才问你快活与否,你却答我睡得安稳!难道某家将这云娘下赐就是让你睡个安稳觉吗?”徐知训指了指一旁已经羞不可抑的云娘道:“这女子不但善通音律,而且还别有一般妙处,非在床第交接之时不得知晓呀!都头你可莫要错过了。”说到这里,徐知训不由得大笑起来。
薛舍儿听到这里,心中已是又是惊讶又是鄙夷,惊讶的是那徐知训居然如此不顾体面,口不择言,将这等床帷间的事情当人面前说出;鄙夷的却是眼前此人明明正在谋划大事,却行事如此荒唐,如何能成事。薛舍儿心中想的虽多,表面上却还是那副感激模样,躬身道:“小人受公子厚恩,当真不如如何才能报答万一。”
“罢了!”徐知训在胡床上坐下,笑道:“你在军中若有信的过的手足,且将姓名报上来,我便将其调来仍在你的手下做事,缓急之间也有个接应。”
薛舍儿应了一声,便将自己旧日的弟兄报上去了三四十个,他此时倒不急着逃离徐知训府中了,一来是因为他此时得了云娘,若是独自逃走则怕牵连了对方,若是带了一个弱质女子则又怕反倒害了对方;其二却是经过这两次交谈,薛舍儿觉得眼前这个贵介公子行事粗疏,自己不难得到对方的信任,认为与其现在就逃走不如先虚与委蛇,得到对方的信任,然后看情形如何,再做决断,无论是逃走还是向徐知诰出首洗清自己都是不错的选择。
徐知训得了名单,便让伴当带了自己的名刺去军营去带人来,他的府邸与军营相距不远,不过一顿饭功夫,那伴当便回来了,将薛舍儿名单上人尽数带来了。徐知训倒不是个小气的人,立即吩咐手下取来金帛,分别赏赐,只说是酬谢赏赐击退刺客之事,众兵丁得了这笔意外之财,不由得惊喜万分,纷纷下拜感谢,颂词如潮。
待到徐知训离去,众人便朝头目围拢了过来,他们已经看到了站在薛舍儿身旁的云娘,不由得又是艳羡又是高兴。扈三却是个嘴快的,大声道:“忒呀!好俊俏的小娘子,莫非是月宫里的仙女儿,否则怎会生的如此!”众人都是些粗鲁汉子,被个口快的一带,纷纷起哄起来,有几个大胆的干脆吹起口哨来,云娘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不由得下意识的退到薛舍儿身后,伸手紧紧牵住了对方的衣袖。
“罢了,数日未曾管教,扈三你皮痒了!”薛舍儿见状,呵斥了两声,可众人却知他性情,知道并非是真怒,反倒声音更大了三分,有个促狭的家伙还跑到云娘面前,敛衽拜了一拜,笑道:“这位小娘子便是俺家哥哥的浑家吧!小子恒五见过礼了!”
“休得胡言!”薛舍儿见状,哭笑不得,一面抬起右脚做出一个欲踢的架势,一面回头对云娘道:“小娘子,俺家这些兄弟都是些草莽汉子,不懂许多礼数,可心地却不坏,日后相处久了便知,今日且见谅了。”
云娘垂首答道:“这些都是郎君手足,奴家又岂会怪罪,列位请稍后,奴家且先进屋烧些水来。”说罢便转身向屋中去了。
云娘刚刚进得屋内,外间的声音却更响了,方才还有些在女儿家面前不好说的话也说了出来,薛舍儿倒也不恼,只是笑吟吟的听着,众人乱哄哄的说了一会,却听到扈三的大嗓门道:“一直听说徐都指挥使的诸位公子中知诰公子最为贤明,今日一看,倒是言过其实了。”
薛舍儿闻言心中一动,笑道:“喔?怎生这么说?莫非是刚刚赏了你这些金帛的缘故?”
“那倒不是,薛大哥你却不知道,昨日里那些贪图知诰公子赏格的选锋回来了,你道是如何?”扈三说到这里买了个关子:“十停倒是折了七停,三百条壮健汉子整个回来的连二十个都没有!可连镇海兵的营垒都没摸到边。幸好某家没去,有了知训公子的赏赐,去向穆三娘提亲也尽数够了!”
“什么?出城突袭失败了?你且细细说来!”薛舍儿听到这里,一把抓住扈三的胳膊,厉声问道。扈三见状,赶紧将自己所知尽数倒了出来,原来昨夜里应募的那些选锋便依照徐知诰的命令,出城去突袭蜀岗上的一处镇海军营垒,众人本以为镇海军刚刚占领蜀岗,立营未久,地形不熟,各营垒间的照应勾结也不紧密,而己方却是本地人,就算攻不下那营垒,也不会有多大损失,却没想到敌方的营垒虽然不大,但守卫的十分严密,尤其是镇海军营垒外墙壕沟之内还有一层木墙,结果选锋们悄无声息越过壕沟和外墙后,本已得计,却冷不防遭到敌军伏击,混乱之间众人转身逃走,却被外墙和壕沟拦住,不少人慌乱之间被挤入壕沟,自相践踏而死,逃回城中的人惊魂未定,复述当时战况也是乱七八糟,让将佐听的大摇其头。
“用新兵去和镇海军厮杀果然如同以稚儿与大汉相抗!”薛舍儿摇头叹道,对于徐温父子的前途更加不看好了。可处于劣势一方的淮南军还内斗不断,虽然薛舍儿不过是一个小小都头,心中还是不禁连连摇头,自己要如何才能从这滔天大难中脱身呢?
“大哥!”
薛舍儿心中正思量,却被叫声惊醒,睁眼一看,却是扈三满脸感激的对自己说:“说来还要感谢薛大哥,我本想应募选锋,好挣些钱帛向穆三娘提亲,幸好看到薛大哥这等武勇都没应募,便也不去了,才保住了这条性命,还挣了不少金帛,这些都是承了大哥的情。”说到这里,扈三拜了一拜,一张黑脸上满是诚挚。
薛舍儿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动,却没有让开扈三的大礼,待其起身问道:“你当真以为我能领着你能从这危城之中保住性命?”
“那是自然!若是别人自是不信,可你是东城薛舍儿,薛大哥!俺不信你还能信谁!大伙说是不是!”扈三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最后一句却是问身旁的众人的,引得众人齐声应和道:“不错!咱们当然信的过您!”
众人的话语便好像一股暖流涌入薛舍儿的胸口,一时间他竟然有一种万事无不可为的错觉,对众人做了个团揖,道:“列位尽然信得过薛舍儿,咱家能说的也就只有一句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不久之后,徐知训府中的管事便前来,将众人安置在薛舍儿院中以及相邻的一间院子中,每日里都有好吃食供着,却没有什么差遣,倒是让薛舍儿手下那些壮健汉子有些闲的发慌。倒是薛舍儿却不急,他心知徐知训这等刻薄寡恩之人绝不会白白下了这么大的本钱在自己身上却不用,只是与云娘呆在院中静候便是。
果然过了五六日,那伴当便来到院中,领了薛舍儿去了那精舍,果然徐知训便在屋中,他虽然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但脸上还是掩饰不住的急切和紧张。看到薛舍儿进来,徐知训笑道:“薛都头,这几日过得可还适意。”
薛舍儿敛衽行礼道:“小人及属下承公子深恩,只是无处回报,惶恐的很!”
“这又算得什么!”徐知训笑道:“他日事成之后,你还有你那些属下个个都富贵无极,百倍于今日,此时只管放心享用!”说到这里,徐知训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我却有一桩事,须得你替我办了!”
薛舍儿心中一动,知道终于到了紧要关头,脸上神色却是越发沉着,也不问到底是什么事情,恭声道:“小人谨遵钧命?”
看到薛舍儿如此沉着,徐知训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低声道:“我要你将大王和太夫人救出来!”
徐知训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好似一记重锤敲到薛舍儿的心头,他本以为徐知训要与徐知诰争权,无非是让自己刺杀徐知诰而已,那时只要自己临阵倒戈,便能保住自家和云娘性命,却没想到自己完全猜错了,到了此时,薛舍儿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从一开始就小看了眼前这个贵介公子了。
“知诰那厮整日里把军权抓着不放,早练兵,晚练兵什么的。那又如何,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兵还不是被镇海兵打得一塌糊涂?”徐知训得意洋洋的说道,脸上仿佛都要透出红光来,倒好似自己不也是徐家的人,让一旁的薛舍儿看了心中不禁暗自摇头,暗想此人当真是妒恨徐知诰的有些疯了,他难道忘了城外的镇海军可是点了名的他父亲的脑袋,打进城来便是玉石俱焚的局面。想到这里,薛舍儿心下更是多了三分鄙夷。
可鄙夷归鄙夷,自己好歹表面上还是徐知训的手下,若是任着对方胡来,只怕自己也不好脱身,便是为了云娘和自己的性命着想,也得劝谏上一句,薛舍儿只得恭声道:“公子,小人有一事不明,这城中兵将都在知诰公子手中,早已不知弘农王和太夫人为何物,您手下不过这百十人,便是有了太夫人和弘农王,只怕也用处不大吧?”
“谁告诉你某家要留在这广陵城中!”徐知训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非常可笑的事情:“既然你问到这里,今日某家便全部告诉你了。将弘农王和太夫人夺到手之后,我们便出城投靠镇海军,大王和太夫人这两人便是咱们的晋身之阶。”
“什么?镇海军?”薛舍儿不禁被徐知训话语中的惊人内容给吓呆了,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镇海军发出的檄文里将徐温骂的狗血淋头,俨然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可身为徐温嫡长子的徐知训却要背弃亲父去投靠城外的大敌,到底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对方疯了呢?此时的薛舍儿也顾不得上下之别,用一种看着疯人的目光直视徐知训。
徐知训见状却不着恼:“你当我疯了吗?你可知道那发布檄文之人并非吕方,而是和州刺史刘金,吕方才不会在乎我是谁的儿子,他只在乎能够尽快拿下广陵,最好是不战而下。再说我手中还有一张底牌,足可保住你我无恙!”
“王牌?”薛舍儿听了一愣,但他不得不承认徐知训方才所说的颇有几分道理,的确若是徐知训带着弘农王和太夫人投奔吕方手中,不但可以加剧广陵内部的混乱,还可以继承杨行密留下的政治遗产,对于下一步招抚广大的淮南其他州郡有不言而喻的好处,看在这个份上,吕方处死徐知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起码比留在广陵城中垂死挣扎生还的概率要高得多,虽然不得不承认从利害上讲,徐知训的选择是有其合理性的,但这般冷血的背叛亲父,让薛舍儿心中还是感觉到一阵不适。
徐知训看见薛舍儿的样子,以为对方对于自己的计划没有信心,暗想索性将自己手中的那张王牌拿出来,也提高一下这人的信心,毕竟夺回那两人离不开此人的勇武。想到这里,徐知训高声唤来外间侍候的伴当,低声吩咐道:“你去将内院那人请来,小心些莫要让外人看见了。”
那伴当应了一声,便快步出去了,薛舍儿看了,却不知徐知训这般故作玄虚到底是为什么,却又不好开口发问,只得坐会胡床静待,过了约莫一盏茶功夫,那伴当将一人带回精舍中,便退了出去。薛舍儿好奇的盯着来人,心中暗想:“莫非此人便是徐知训口中的‘王牌’不成”
至今进来那人大白天也披了一件黑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除了一对眼珠子什么都看不清楚,让薛舍儿心中十分好奇。这神秘人进得屋来,对徐知训敛衽拜了一拜,道:“见过公子了!”话语中中气不足,仿佛在病中一般。
“李金吾请坐,薛都头乃是某家的心腹,你将斗篷解下来吧。”徐知训指了指薛舍儿,对那人笑道,语气颇为客气。
那神秘人看了薛舍儿一眼,便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了,便坐了下来。只见他面色苍白,两颊消瘦,便好似多日未曾见过阳光一般,他坐下时下意识的锊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倒是颇为斯文有礼的模样。徐知训待到那人坐好了,笑道:“李金吾,这几日在府中住的可还习惯,下人可有慢待的?”
那被徐知训称为李金吾的汉子拱了拱手:“得公子所庇,离开那牢狱之中,如何还有不好的?”
听到这里,薛舍儿这才恍然大悟那人为何脸色如此奇怪,原来呆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只是这人为何被囚禁在牢狱之中,又为何被徐知训救了出来,藏在府中,又为何当做自家的王牌,薛舍儿越想心中的好奇心却越发烈了起来。
“李金吾乃是玉阶上人,被奸人所害,落入牢狱之中。某家早有搭救之心,只是能力不及,最近机缘巧合才得手了,让你受了甚多苦楚,实在是罪过罪过!”徐知训口中连称罪过,偏偏脸上却满是骄矜市恩之色,两厢比较起来,尤为言不由衷。
“不敢,此番受公子厚恩,脱身之后,定然会向吕公进言,报得公子大恩。”
听到那李金吾这般说,徐知训不由得喜形于色,上前躬身下拜道:“某家久闻吕公天下英雄,只是无人引荐,不敢前往,今得金吾援手,此等大恩,只怕得来世结草衔环方能报得。”那李金吾赶紧伸手搀扶,徐知训却是坚持不起,两人不由得忙做一团
薛舍儿听到这里,才从两人的对话中猜出了个七八分来,徐知训称那人为“李金吾”,想必来人姓李曾经当过金吾将军,这本是金吾本为金乌的别称,主辟不祥,汉家天子出行之时,有侍卫手持此神鸟之像,在人主之前以为侍卫,故汉家有“持金吾”这一官职,后来延续下来,这金吾将军想必便是统领天家侍卫的将领。后来徐知训又称呼对方为“玉阶上人”更印证了这一点,这广陵城中符合这两点的只有一人,便是当年受唐昭宗之命,携带敕书沿江而下的江淮宣谕使李俨,只是却不知为何此人受了什么牵连,落入牢狱之中,更让薛舍儿惊讶的是,听徐知训所言,这李俨竟然和镇海军节度使吕方联系颇为紧密,应该是吕方潜伏在广陵的细作,而对方也承认了这点。到了此时,薛舍儿不禁被事情表面下的众多内幕弄得心惊胆颤,再也不敢小视了徐知训。
薛舍儿正在那边思量,这边李俨却在拍着胸脯打包票道:“公子请放心,吕方最是求贤若渴,招揽人才不拘一格,若你真能将弘农王与太夫人带出城外,不要说你个人的性命,便是徐氏一族也可高枕无忧。说不定将来某家也要附公子骥尾呀!”
“既然如此,小弟这条性命便交给李金吾了!”
“徐公子且放一百个心!包在某家身上了。”刚刚离开牢房的李俨赶紧将胸脯拍的震天响,唯恐对方临时又变了卦,又将自己关进那牢房之中。他在牢狱中这些日子可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加之听到狱卒露出的镇海军节节胜利的消息,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心,欢喜的是镇海军赢得越多,自己离开的牢房的希望便越高,可又担心严可求拿自己的脑袋泄愤,也不知做了多少噩梦,否则严可求想要留他下来作为谈判的筹码,其实他单独牢房中的条件还过得去,也不至于变成这副模样。
一会儿过后,徐知训便让伴当送李俨回住处休息,待到李俨走后,他沉声对薛舍儿道:“现在你知晓事情原委了,这劫夺弘农王与太夫人之事,你觉得有多少把握?现有的人手是否够?”
薛舍儿思忖了片刻,低声答道:“那王府小人巡逻是也去过一次,把守的严密之极,若要硬攻,没有个千把人无论如何也拿不下来,硬攻是不成的,只有利用公子的身份,以有心算无心,才有成功的希望。至于把握,小人以为还是有个六七分把握,毕竟若非方才亲耳听见,便是有人亲口将方才那些事情告诉我,我也不会相信公子会劫夺那二人,出城投靠镇海军的。”
“很好!”对于薛舍儿的回答,徐知训十分满意:“那就用你那些手下吧,我府中还有八十精兵,也尽数交给你,你觉得应该哪天动手?”
“越快越好,夜长梦多,以小人所见,后天便动手吧!只是事成之后如何出城,公子有无安排。”
“这事情本公子早有安排,舍儿你便放宽心吧!”徐知训得意的笑道:“至于云娘,明天夜里我会派人将其送到你家去,反正我们出城后,镇海军应该很快就能破城,也不会伤了这小娘子,你看可好?”
薛舍儿闻言大喜,躬身下拜道:“公子厚恩,小人当真是粉身难报!”
“快起来!”徐知训将薛舍儿扶起身来,他虽然平日行事孟浪,也知道这正是笼络人心的时候,笑道:“你且好生做事,一个云娘又算得什么,你立下如此大功,吕相公那边也会有重赏,某家先前的那些许诺,可不是诓骗与你的吧?”
薛舍儿闻言又要下拜,却被徐知训扶住,两人一个口中善颂善祷,另一个则是大加许诺,看上去好一副君贤臣恭的模样,哪知心中却是各怀鬼胎,过了好一会儿功夫,薛舍儿方才退下,徐知训也一反常态,一直送到阶下方才作罢,幸亏这精舍门外并无他人,否则看到平日里目无余子的他居然送一个小小的都头到门外,只怕便要惹出不少闲话来。
薛舍儿回到自己所居的院中,便独自钻入卧室,苦思起来,方才徐知训所说的一切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巨大的冲击,他整理了好一会思绪,将眼前的情况细细剖析了一番,自己能够选择的无非三条路:第一依照徐知训所说的行事;第二找个机会溜走独善其身;第三向徐知诰临阵倒戈。这三个选择粗粗看来,第一条风险最大,王府戒备十分森严,徐知训能够凑齐的那点人手连守兵的零头都不到,若是硬攻只怕是十死无生,更不要说劫了杨隆演和史太夫人后还要冲出城外投奔镇海军,其间若有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实在是刀口舔血的勾当,险到了极点;而第二桩则是最简单也是最安全的,薛舍儿自忖以自己的身手,这两日找个岔子脱身应该不难,就算徐知训知晓了,为了防止事情闹大,多半是提前动手或者暗中追拿,而并非通知官府缉拿自己,以自己对广陵的熟悉,想要潜藏起来问题不大,只是云娘只能丢下了,想必那徐知训将云娘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下赐也不无用来绊住自己双脚的意图,想到这里薛舍儿脸色不由得黯然起来。至于第三条,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了,且不说不过看临阵倒戈时的危险,只说若是徐知训因此而败,十有是要丧命当场的,谁知道徐温老来丧子会不会拿自己来当出气筒,毕竟血浓于水,疏不间亲,徐知训再怎么忤逆不孝也是徐温的骨肉,自己这个导致他亲子丧命“叛徒”下场悲惨的可能性极大,更不要说眼下广陵城内外交困,徐温父子旦夕将亡,自己冒了偌大风险却几乎没有可能得到回报,这种赔本买卖哪里会有人做。
薛舍儿正在第一条和第二条路之间权衡利弊,委实不决。却听到外间传来两下敲门声,接着便听见云娘推门进来,手中提着一只暖笼,笑道:“郎君,请用饭吧!”
薛舍儿赶紧起身,却只见云娘在小几上摆放餐具,他还想上前帮把手,却只见云娘整个人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动作伶俐之极,哪里插得进手,只得站在一旁忝然道:“云娘倒是麻利的很!”
云娘听到薛舍儿的称赞,笑着回头看了对方一眼,两三息功夫便将整治好了,便请薛舍儿坐下,自己则取了一张小胡床,打横坐了相陪。薛舍儿看了几上放着四碟菜肴,一对银箸,一旁的矮几上放着一只粗竹筒,正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却是用来温酒的,心下不由得感到一股暖意,莫说在军中,便是昔日在市里横行之时,上等的席面倒也吃过不少,但这般闲适的感觉却是未曾感觉到。薛舍儿边想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的一股热流从喉间流下,浑身上下暖和和的,舒服之极。
云娘见薛舍儿将杯中酒饮尽了,赶紧从竹筒中取出锡酒壶为其满上。薛舍儿见状,心中不由得一动,问道:“云娘,我且问你一件事,若我有要事须得离去,将你留在徐公子府中可好?”
“郎君为何这般说?”薛舍儿的话语好似一记响雷,劈在云娘的头上,弄得她泪水淋淋,急道:“妾身已为郎君所有,郎君若是有要事须得离去,云娘自当相随,为何却遗弃在府中,莫非是妾身有什么事情做错了,还望郎君责罚,千万莫要将云娘弃之不顾!”说到这里,云娘已经起身敛衽下拜,连连叩首谢罪。
薛舍儿赶紧扶起云娘,只见对方额头上已经青紫了一片,显然方才那几下磕的甚重,心中不由得一软,笑道:“并非某家不要你了,只是我这事危险得很,你一介弱质女子,只怕牵累了你,且先安置在公子府上,待到我办完事了,再回来接你便是。”
“郎君且稍等!”云娘听了薛舍儿这般说,连忙爬起身来,转身向外间跑去,不一会儿重新进来时,已经换了短装打扮,一块青布裹了满头乌丝,肩上多了一个包裹,手中提了她那只惯用的玉笛,一副即将出院门的打扮,站在薛舍儿面前道:“郎君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便是丢了性命,也是心甘情愿,千万莫说什么牵累了,便好似两家人一般!”
薛舍儿见云娘如此举动,心中不由得大恸,暗想:“云娘不过一弱质女子,昔日在府中也是锦衣玉食,便能抛弃一切委身相随,我堂堂七尺男儿,自称豪侠,又岂能弃她而不顾?再说看徐知训今日的举动,此人虽然刻薄寡恩,但也并非全然无谋之人,他肯定还有自己未知的底牌,这事情未必如自己预料的这般困难。纵然那日事败,自己死于乱刀之下,只需将其后事安排好了,也只当将这条性命报于她便是了,又有何妨?”想到这里,薛舍儿已经定了决心,笑着从云娘肩上取下包裹,又替她解下包头的青布,笑道:“既然如此,那件事便先拖一拖吧,过两日待先将你安排到我家中再说,云娘你看如何?”
云娘听到这里才转嗔作喜,也坐了下来。薛舍儿既然做了决定,便大吃大喝起来,不时给云娘说些市井间的笑话,哄得对方连连娇笑,一时间屋中笑声盈盈,很是多了几分人气。
次日,薛舍儿便雇了一名骡夫,驼了云娘送到自己的在善德坊的一栋隐宅中,那是自己过去偷偷买来用来接待一些不方便公然露面的朋友的,此时便用在云娘身上。此间事了之后,薛舍儿便将调拨到自己手下的府中军士和手下编练完毕,便早早休息,以待次日行事。
第二天早上,弘农王府外,行人寥寥无几,门前几可罗雀,这座昔日淮南的最高权力心脏,早已不再跳动,虽然现在名义上的淮南最高权力者还居住在这府邸中,但已经时过境迁,这府邸的主人连自由出入所居住的院子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发号施令,控制整个江淮大地了。
门前的守兵站的笔直,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不敢有半点松懈,他也许不知道自己的任务有多么紧要,但肯定知道上官的巡逻有多么频繁,若是有半点松懈让逮住了,屁股和脊背上肯定是要被打个皮开肉绽的,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这时,远处来了一行人,个个身上盔甲整齐,刀枪耀眼,那哨兵睁大了眼睛,从旗号辨认,并非是知诰公子的,而且平日里他也是傍晚才来探视杨隆演和史太夫人的。
“站住,什么人?王府前披甲持兵,要造反吗?”那哨兵高声呵斥道,高亢的嗓音也起到了警报的作用,旁门立刻冲出了十余名全副武装的士卒,高厚的墙头上更是探出了十余丈弩机,一齐指向来人的方向。
“是我!还不快将徐虎找来,某家有话要与他说!”回答的是一个倨傲的声音,为首那人只穿了一件锦袍,与随行的全副武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并没有依照哨兵所要求的停住脚步,反而快步向台阶上走来。
“是大公子!”守门校尉认出来来人,额头上立刻渗出了一层冷汗,眼前这人的难缠他是有亲眼目睹的,更不要说他是徐温的嫡长子,自己一个大头兵哪里有在他面前说话的份,赶紧躬身行礼,便向墙头的弩手喝道:“瞎了眼吗?还不快把弩机收起来,也不看看是谁来了。”回过头来脸上便换了一副笑容,陪笑道:“公子今日怎么有兴致来这里了,小人方才已经派人去请徐虎将军了,且请稍后片刻即到!”
“你这厮话说的好生奇怪,某家有事与你说有用吗?你能做主让某家进府吗?”这徐知训好似吃了枪药一番,当头便一阵刺枪夹棒过来,弄得那校尉满脸燥红,只能退到一旁赔笑,腹中却暗骂自己傻了,怎得和惹上这位大爷了,早就该躲得有多远要多远才是,让徐虎这冷脸人来应付他才是。想到这里,那校尉便一边赔笑,一边躲得远远的了,头领这般,其余守门兵丁更是有样学样,躲得越远越好,一时间王府门前站的满满当当的却都是徐知训带来的兵卒。
过了半盏茶功夫,门内走出一条黑大汉,满脸虬髯,身上披了件绯红圆袍,头戴黑丝纀头,正是徐虎,他看了看守门兵卒都尽数躲到了两旁,却将门前让给了徐知训带来的军士,眉头不由得一皱,不悦的冷哼了一声,上前拱手行礼道:“末将见过公子。却不知公子一大早便来有何贵干?”
徐知训却不答话,昂首向天冷哼了一声,仿佛眼前根本没有徐虎这个人一般,徐虎却不着恼,持礼却是越发恭谨,王府守兵见状,更是躲得越远越好,徐知训这个刺头广陵城内都是知晓的。俗话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谁知道那厮此番又来闹什么幺蛾子,可千万莫要沾到自己身上,否则就算吃了天大的亏,也是白吃了。徐虎问了两三遍,徐知训却只当没听到,晃着脑袋转来转去,只当是眼前根本没有徐虎这个人。那徐虎却是毫不着恼,他知道眼前这位得罪不起,反正只要不让对方进府,自己便算是完成了任务,至于其他,咬牙忍住便是。也许是看不过去了,一名徐知训带来的军官凑到他的身旁,低声说了两句,徐知训这才转过身来,装出一副突然看见徐虎的样子,道:“这不是徐虎将军吗?怎的这么久才出来,某家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徐虎脸色丝毫未变,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对方的挑衅,沉声道:“让公子久等,是某家的过错,待到击退镇海贼后,自当在丰乐胡家老店里摆上一桌好酒席向公子赔罪,到时还请赏脸。”
“罢了!将军的酒宴,某家哪有资格吃!”徐知训冷哼了一声:“你那天不是说没有父亲或者知诰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府吗?好!某家今日便是奉了父亲的钧命,来进府拜见大王与太夫人,你还阻拦吗?”说到这里,方才劝谏徐知训的那名军官已经上前走到徐虎身旁,躬身行礼,双手呈上一件事物,用黄绸裹了,粗粗看去正是一卷文书。
徐虎闻言一愣,暗想应该是徐知训那天被自己拦在门外后,拉不下这个面子,负气跑到父亲那里闹事,徐温挨不过他,便发了一份文书给他,既然如此,自己倒也不必再阻拦了。想到这里,徐虎便笑道:“既然是主公之命,末将岂敢阻拦,待末将勘验过文书,再请公子进府。”说到这里,徐虎便伸出手去取那军官手中的文书。
徐虎伸手抓住那卷文书便要拿起,却扯不动,低头一看却是那军官伸手抓住了卷轴露出的木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杀意。
“啊!”随着一声惨叫,徐虎的右手一痛,下意识丢开那卷轴飞速的收了回来,他定睛一看,只见自己的右手上满是鲜血,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指头已经不在,鲜血正从三处伤口中涌了出来。徐虎抬头一看,只见方才那军官手中已经多了一柄鲜血淋漓的解腕尖刀,正向自己扑过来,原来那被徐虎当做通行文书的卷轴中间藏了一柄尖刀,那木柄便是刀柄,方才他伸手去拿卷轴,对方顺势拔刀,便将徐虎的右手三根手指割断了。
那军官一刀伤了徐虎,一不做二不休,便扑了上来,徐虎下意识的伸手去拔腰刀厮杀,右手到了腰间才发现自己少了三根手指,哪里拔得出佩刀来,此时正待转身逃走,那军官已经冲到近前,一刀便从他的腰眼刺了进去,猛力一绞,徐虎便只觉得好似一根烧红的铁棍捅了进来,浑身上下的力气顿时没了。那军官解释将其扑倒在地,拔刀出来在徐虎身上刺了十几个透明的窟窿,才割下对方的首级,提了发髻回到徐知训身旁复命。
“好个薛舍儿,不枉了你偌大名声!”徐知训看到自己面前最大的障碍这般容易便被薛舍儿杀了,不由得大喜,暗想也不枉了将云娘这等美人都给了他。徐知训伸出手去,从薛舍儿手上接过徐虎的首级,高举了起来,厉声道:“徐虎心怀不轨,预谋作乱。某家奉父亲之命,将其收斩。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尔等还不反戈一击,将功赎罪。”
墙上和门内的王府守兵被突然而来的变化给惊的目瞪口呆,几息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将军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叛逆,被人砍掉脑袋提在手中;若杀人的是旁人倒也罢了,可杀人的却是徐知训,主公的嫡长子,无可争议的继承者,从他口中出来的话,难道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随着徐知训的喊声,一个又一个守兵低下了头,丢下了手中的武器,本来凭借这些武器,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徐知训还有随行的那点兵力消灭干净的。
“快,带我去大王和太夫人那里?”徐知训铁青着脸,厉声对守门校尉喊道,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嗓音已经沙哑了。此时与徐知训同来的军士已经进府,他们在薛舍儿的指挥下,收缴了全部守兵的武器,并将他们驱赶到王府围墙的一个拐角处,看管起来;徐虎的尸首也被抬了进来,王府的大门也被紧闭,一来是为了避免外间行人看到府内发生的事情;二来也是防备王府内忠于徐虎的士卒看出情况不对,逃出王府向徐温或者徐知诰报信,尽可能的拖延时间。
“这个——”那校尉也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了,无论是徐知训的表情和那些军士如临大敌的模样,都说明徐虎被杀没有叛逆那么简单,在这后面还有一个巨大的阴谋,但他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手下已经被收缴兵器,看管起来,眼见的徐知训神色急躁,他口中的那个薛舍儿正目露凶光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尖刀鲜血淋漓,那校尉丝毫也不怀疑如果自己稍有犹豫,自己就会成为徐虎的同伴,一同前往阴曹地府,显然已经没有什么好选择的了。
“太夫人和大王在府西面,离这边还有半刻钟的路程!”说到这里,那校尉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盯着徐知训的双眼。
“对方该不会立刻要杀了自己吧?”他暗想道。
“很好!”徐知训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对薛舍儿下令道:“留下二十个人看守大门和俘虏,其余的人跟我走!”徐知训回头对夹持着那校尉的手下摆了一下头,那校尉立刻被放开了。徐知训笑道:“你会带路吗?”
“会!会!当然会!”守门校尉忙一叠声的答道,他很明白如果自己说不会的下场。
凝芳院是位于王府西侧的一座小院落,杨行密在世时主要是供一名妾室占用,后来这名妾室病亡,这里无人居住,便逐渐破败下来。杨渥继位之后,便将这里改作一处别院,专门用来囚禁王府中受到处罚的妻妾舞姬,由于这个缘故,凝芳院相较与王府中的其他宅院特别的坚固,而且和其他宅院相离的也比较远。米志诚之乱后,严可求将杨隆演和史太夫人控制在了手中,他也看中了这凝芳院的这两桩好处,便将他们二人囚禁在这院中,一句话,如果抛去这个好听的名字,这凝芳院其实不过是一栋比较舒适的牢房。
凝芳院门前,几名军士或站或坐,神态懒散,有人脱下了外袍,一边晒着秋日里的难得暖阳,一边在身上抓着跳蚤,消灭着这些让人厌恶的吸血鬼;有人则用费力的打着草绳,修补脚上的破旧的草鞋。所有人的身上都没有警惕的气氛,原因很简单,这些军士最主要的任务就是阻止院内的人逃出去,但由于院中有很多女眷的缘故。他们也不允许踏入院中半步,对院内人的监视的任务其实是由从徐温府上挑出的忠心仆妇担任的,这些天一直以来的平静无事让这些军士越发放松了警惕,尤其是主将徐虎也被唤到门外去了,这些守卒就更放松了。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富有经验的守兵们立刻站起身来,拿起了兵器,他们从脚步声中还听到了不少金属撞击的声音,显然这是披甲士兵行进发出的声响,这对他们来说最熟悉不过了,难道这些天的平静已经到头了,可为什么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传过来,王府围墙可是十分坚固的。
这时,队伍的前端已经出现在守兵的视线中,眼尖的已经认出了是负责守卫大门的校尉,他正走在一名贵介公子打扮的男子前面,一副带路者的样子,很快有人便认出了那贵介公子正是徐知训,守兵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小的们拜见公子!”随着整齐的喊声,守门军士们分两厢跪下。从方才进王府开始到现在,徐知训的脸色都一直在激动的苍白和恐惧的铁青间变换,就好像戴上了一只蜡制的面具。到了这个时候,最后的胜利已经在向他招手了,他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兴奋的血色。
“都起来吧!快快将这院门打开,某家奉父亲之命,要拜见大王和太夫人!”
守兵们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年级大点的才小心的赔着笑脸:“禀告公子,这院可开不得,徐虎将军曾有严令,若无他亲自在场,谁敢开门,就要砍睡得脑袋!”说的这里,那老兵竖起手掌对自己的脖子虚劈了一下,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韦伯要休假了,准备出去旅游,虽然会带笔记本,但更新还是会不正常,请大家见谅!
祖国的大好河山,我来了!
那为首的守兵话音未落,徐知训身后便掷出一件物事来,落在众人中间的空地滚来滚去。众守兵下意识的向旁边一闪,待到那物件停下来细看,个个不由得大惊失色,原来那物件血迹斑斑,双目圆瞪,竟然是王府守将徐虎的首级。
“徐虎谋逆,某奉家父之命,已经将其诛杀,尔等受其蒙蔽,皆赦无罪,还不快快释兵归降!”随着徐知训的呵斥声,随他而来的军士们手持军器,一齐踏上一步,这无形之间又给门前那数名守兵加大了压力。众兵丁对视了几眼,便纷纷放下兵器跪伏道:“我等归降!”
徐知训满意的点了点头,身后的薛舍儿一招手,数人立刻冲上前来,将军器收缴了,又将归降的军士驱赶到一旁看管起来。那大门已经被铁链锁了,一时间也找不到锁钥,便用钢刀连斩,只见火星四溅之下,那铁链便断作两截,落在地上。不待薛舍儿下令,一众军士便推开大门,蜂拥而入。
“头儿,怎的连徐将爷也成了反贼?这广陵城中到底谁是叛逆,谁是好人呀?”守兵中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迷惑的看着地上的首级和蜂拥而入的军士,低声询问那为首的汉子。
“要命就闭嘴。”为首那汉子脸色已经吓得惨白,四周看守的军士手中的刀枪闪着寒光,直到他们走远了些,他才回过头来,低声道:“你一个当兵吃粮的,管他谁是叛逆谁是好人?记住,情况不对就跑,脑袋掉了可没法再长出来!”
庭院中已是一片混乱,妇女的哭喊声和哀求声充斥其间,不少杨隆演和史太夫人身边婢女和杨氏亲属都以为这支突然冲进来的杀气腾腾的队伍是徐温派来谋逆的,很多女子为了避免受辱纷纷跳入院中的池塘里自杀,还有出身低微的仆役则乘机盗窃劫夺财物,想要乘机发一笔横财,有几个随徐知训冲进院中的士卒也眼红了,纷纷拔刀加入了劫夺妇女财物的行列,这更增添了院中的混乱。
徐知训脸色铁青的疾行在队伍的最前面,手中提着的宝剑已经沾满了鲜血,杨隆演和史太夫人所居住房间就在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眼看胜利触手可及的时候,徐知训却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好像有一只老鼠在自己的胸口里不住的挠着。
“如果杨隆演和史太夫人不在怎么办?如果他们已经被人所杀怎么办?”此时的徐知训的脑子几乎要爆炸了,各种各样的念头不由自主的在里面乱窜者,他突然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个踉跄,幸好身旁伸出一只手将其扶住了,徐知训回头一看,却是薛舍儿,原来方才是被台阶绊了一下,眼前便是房门了、
徐知训转过头,对薛舍儿勉强的笑了一笑,才深吸了一口气,猛的一把将大门推开,冲进门去。
堂上首座里坐着一个华衣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不到十岁的锦衣小儿,正是史太夫人与杨隆演,母子二人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惊惶之色,看到徐知训一行人冲进屋来,杨隆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惊恐,不由得大声哭喊起来,史太夫人一面轻拍儿子的背部,想要安慰儿子,一面凄然问道:“徐公子,汝父连忠武王这点骨血也不放过吗?”
徐知训看到史太夫人和杨隆演都安然无恙,立即松了一口气,赶紧将手中长剑交给薛舍儿,敛衽下拜道:“微臣见过太夫人、大王,徐虎谋逆,以为臣下所诛杀。此间已经不安全小人奉父亲大人之命,将太夫人与大王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惊扰之处,还望太夫人和大王恕罪。”说到这里,徐知训挥了挥手,身后的数名军士便要上前挟持史太夫人和杨隆演。
“且慢!”史太夫人身旁突然闪出一人来,伸手将军士拦住,徐知训定睛一看,却是一名中年妇人,却是徐府中人,已经数代服侍,对徐温最是忠心不二,此番被派到史太夫人和杨隆演身旁,监视他们。
“徐虎乃是族中子弟,跟随老爷数十年,岂会轻易叛变?再说这府中军士都是亲军士卒,若要平叛,一纸书信即可,岂会弄得府中乱成这般模样?大郎你说奉了老爷之命,可有书信为凭?若无凭证,还是稍待,等到老爷来了,再做评断!”那妇人也是个聪明人,已经看出了徐知训行动的诸般破绽,也颇有胆魄,居然手无寸铁也敢挺身而出。
“这个——”徐知训被那妇人一席话驳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居然忘了如何回答,那些本来准备挟持史太夫人和杨隆演的士卒见主上这般,也不禁犹疑了起来。这时,突然闪过一人,冲到那妇人身前,手起一刀就将其首级砍了下来,正是薛舍儿,只见其指着地上尸首,厉声喝到:“徐虎谋逆,为他说话的便是附逆,当以同罪论处!”
屋中众人见状,不由得噤若寒蝉,那杨隆演本已经止住哭泣,见面前突然横尸当地,血溅五步,顿时吓得昏厥过去。史太夫人虽然强自支撑住了,但也止不住双手发颤。徐知训见状不由大喜,起身道:“正是,舍儿,快些扶大王和太夫人上路。”
薛舍儿点了点头,这时身后上来一人,身着青衣小帽,在一众披甲持兵的军士丛中显得尤为显眼,对史太夫人拱了拱手,笑道:“太夫人,这广陵城中此时便如同覆巢一般,留之者亡,出之者存,还是莫要耽搁,快些随公子走吧!”
史太夫人此时已经没有主意,突然看到李俨出现,虽不知晓为何此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但也好似落水之人突然抓到一根稻草一般,死死抓住不放,哭道:“如此末世,此番妾身若能保得母子性命,自当青灯古佛,不问世事,只求来世福报,今日事便拜托李金吾了。“
“万事在我,万事在我!”李俨连声道,此时士卒已经寻来了一只乘舆,将史太夫人母子二人装了,便赶忙出府去了。
徐知训一行人出了王府,来时徐知训约莫有百余人,可出府却只有五十余人,其余的多半是看到有财货可以劫掠,便四散劫掠去了。此时薛舍儿也顾不得收集手下,便抬了那乘舆一路向北门去了。约莫过了一响功夫,众人便到了北门前,徐知训令手下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身上衣着,平息了一会呼吸,才领着手下向北门去了。
北门校尉远远的看到一行人赶过来,赶紧下令手下摆好拒马,派人前往盘查,刚过了一会儿,便看到一名手下都头飞奔了过来,禀告道:“校尉,徐大公子要出城!”
“徐大公子?就是那个混世魔王?”北门校尉不由得惊讶的长大了嘴巴,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呵斥叫骂声,显然不知什么原因,已经有冲突发生在守兵和那位大公子之间了。
“快,快!”那校尉赶紧跑了过去,只见徐知训站在行列之首,身后站着数十名披甲军士,簇拥着一只乘舆,四周环绕着十几名城门守兵,为首的正是他的副手,正被徐知训指着大骂。
“蚂蚁大的官儿,也敢拦某家的路,不要你吃饭的家伙吗?”徐知训正骂的起劲,却听到一旁有人低声下气的赔罪道:“公子莫要与那厮动气,有什么事让小人来处置便是!”
徐知训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北门校尉,拱了拱手,冷笑道:“怎的,你便是这北门校尉。”
那北门校尉赶紧让开,不敢受徐知训的礼,陪笑道:“小的如何敢当公子的礼,却不知那厮如何惹了公子,动了这么大的气。”
徐知训冷哼了一声:“某家如何敢动气,这门是你家开的,某家要从这里过,还不得由着你们!”
那北门校尉闻言大窘,赶紧询问副手,原来徐知训一行人要出城,那副手却要盘查乘舆中有谁,徐知训却只是不让,于是争吵起来,说到最后,那副手低声抱怨道:“如今北门数里之外便是镇海贼,他要出城也就罢了,如何连乘舆里装了谁都不让盘查,还骂人,也太过分了吧!”
“闭嘴!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北门校尉听罢了,赶紧压低嗓门呵斥住副手,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满是谀笑:“公子莫要和这个不晓事的计较,来人,快些开门,莫要耽搁了公子的事情!”
“好,你倒是个晓事的!”徐知训闻言笑道,赞了一声。那北门校尉连道不敢,不一会儿便开了房门,徐知训一行人便出城去了,校尉指挥手下关好城门方才回过头来与那副手道:“我知道你不服气,可你知道这厮是什么人?他分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虫,被他沾惹上身,便是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去,这广陵城都是他父亲的,莫说是带了一只乘舆,便是十只,百只又有何妨。我们这等微末官儿又何必去当这恶人?”
那副手也不敢与上司争吵,只得连声应了。过了约莫一顿饭功夫,来路上又赶来一队人马,为首马上那人脸色惶急,正是督领广陵城内诸军的徐知诰,那北门校尉赶紧上前迎接。徐知诰也不下马,厉声问道:“方才可曾有人出城去了?”
北门校尉唱了个肥喏,笑道:“不错,方才大公子便是末将这儿出去的,已经有一顿饭功夫了。”
徐知诰闻言脸色越发铁青,连胯下的坐骑也仿佛被主人的恶劣情绪所感染了,发出不耐的嘶鸣,他强压下心中的努力,尽量沉声问道:“那厮行中可有妇人小孩?”
北门校尉尚不知大祸临头,迟疑的答道:“这个?大公子行中有一具乘舆,小人不敢察看,若是有妇人小孩,想必就是在那乘舆中吧!”
“败大事者皆奴辈!”听到这里,徐知诰心中还存在的最后一丝期望也不复存在,不由得绝望而又愤怒,手起一鞭便抽在那校尉的脸上,将其抽倒在地,不待对方爬起,徐知诰便厉声喝道:“快开门,某家要出城捉拿叛贼,将那厮关押起来,待某家回来后再来处置!”
城门守兵顿时乱作一团,好不容易才打开城门,那城门吊桥刚刚放下,徐知诰便一夹马肚,胯下坐骑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城去,随行的亲兵也紧随而去,留下一路烟尘。城门的守兵们耳边传来北门校尉的喊冤声,一个个面面相觑,从同伴的脸上看到的满是迷惑的神情。
邗沟城,、位于州西北蜀冈上。《左传》记载:“哀公九年,吴城邗沟,通江淮,时将伐齐,北霸中国也。”便是说的此城。汉已后荒芜废弃,是以又被称之为芜城。由于此城俯瞰邗沟,扼守运河咽喉,交通便利。镇海军占领蜀岗,兵临广陵城下时,主帅吕方便驻节此地,是以后世又称此地为吕王城。
邗沟城虽然名号中还有个城字,但经过近千年时光的侵蚀,剩下的只有一个高台和残缺不全的土围子了,经过镇海军士卒的整治,也只是将城中的荒草灌木清理干净,又在城墙上加了一圈木栅,城外重新挖了壕沟而已。在城中也未曾建筑宫室,只是搭了些帐篷充作幕府之用,毕竟眼下对镇海军上下都对于形势十分乐观,普遍认为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最多到明年开春就能拿下这广陵城,自然没必要花费诺大力气修缮宫室为长久之计。
“广陵、合肥,为两淮之根本。而淮东控扼之地有六:一曰海陵,二曰喻口,三曰盐城,四曰宝应,五曰清口,六曰盱眙,而这六地皆以扬州为根本。如今海陵、盐城二地皆已经落入我军之手,剩余数地守将也遣使节前来归附,广陵也已经三面被围,一面临江,旦夕可破。庐州已经为刘金说降。俗话说‘根本已动,枝叶岂能久存?”主公天纵神武,当年领千人渡江,十载奋战,终可克复两淮之地,大可问鼎中原,当真是可喜可贺呀!”
“陈先生谬赞了,若非诸君助我,将士用命,凭吕某一人,如何能成此大事?”此时的吕方口中虽然满是逊谢之辞,但脸上却颇有自衿之色,在他看来,如今杨行密、朱温等枭雄要么已死,要么也已老去,剩下的余子碌碌,而自己正当盛年,江淮之地又是财赋之地,稍加积聚,进可问鼎中原,与李亚子一决雌雄,就算退也能割据自雄,成半壁江山。他有了这般雄心,所以并没有立刻对广陵发起围攻,而是先据蜀岗险要之地,对广陵围而不攻,分兵攻取淮东诸要地,对于位于淮南边防军州的将领,吕方一面显示自己强大武力,一面派出时节,许以高官厚禄,百般拉拢,许诺对方只要不归降北面的后梁朱温,己方就保证他们现有的地位,甚至加官进爵,以争取时间,尽可能多的接受杨行密的遗产。毕竟在唐末五代间,这江淮之间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处,财赋人口都胜过吕方原有的两浙江东之地,若要用兵中原,这便是最好的基地和屏障,他可不希望北方的后梁乘机入侵,将这一切打得稀巴烂,还要花上十年功夫生聚教训,那可就麻烦了。
此时帐中不过吕方、陈允、高奉天、王佛儿等寥寥数人,可以说都是镇海军中的高层人物,虽然各人心思略有不同,但乱世之中,哪个好男儿不希望做出一番功业来,对外则是青史留名,对己则是封妻荫子,公侯万代。而吕方身为他们所在集团的头领,他们自然希望吕方地位越高,他们也能水涨船高,随之上升。在这个问题上,帐中无论是谁,想法都是一致的。这是陈允对高奉天使了个眼色,高奉天会意的点了点头,躬身道:“主公此言差矣,自古成事者自有天数,吾辈虽有微劳,又岂敢贪天之功为己有?前汉三杰,皆人杰也,然皆为高祖所驱使,无他,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左右。吾辈不过恰逢其会,得附骥尾罢了,主公恩厚,饷微劳以显爵已属非分,吾辈又岂敢欺世盗名?”
高奉天这一番话出口,便引得帐内众人齐声应和,吕方也被对方这一阵马屁捧得有些熏熏然,笑着摆了摆手道:“你这高和尚,又把你昔日招摇撞骗的功夫拿出来了,某家事先说好了,可没有半分好处给你!”
帐中众人闻言不由得轰然下了起来,这里的人自然都知晓高奉天的根底,但现在他位高权重,就算是帐中这些镇海军权力核心的人物,也只会在私下里调笑几句,敢这般在众人面前提到只怕只有吕方一人而已。高奉天闻言笑了笑:“主公说笑了!”接着他脸色一整,肃然下拜道:“微臣今日说这些不是为了别的,主公继高祖、太宗之统,扫平诸贼,据有江淮之地,百姓安堵,豪杰归心,如今天下无主,黎民有倒悬之苦,主公当顺天应民,早登大位!”
高奉天话音刚落,帐内众人也纷纷跪下,齐声应和道:“顺天应民,早登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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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什么的
“这不是劝进吗?”吕方只见下首诸人目光中都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心头不由得一震,他万万没有想到前世时古书经常看到的一幕居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一时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虽然吕方也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一切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只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但是很快吕方的头脑便清醒了过来,他认识到这些臣子目光中的炽热与其说是对自己的忠臣,还不如说是对于权位上更进一步的贪欲。毕竟现在自己名义上只是后梁的一介封王,再怎么位极人臣也比不上自立为王,再说人臣之功莫过于劝进,自己若是即位,自然就得大封官爵,那时还有谁比帐中这些人是更大的受益者呢?想到这里,吕方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如果这个位子上坐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这些人只要能得到丰厚的赏赐,也会同样劝进把!
想到这里,吕方拂袖起身,脸色阴沉,厉声道:“某家德薄,当年流徙于淮上,所求不过早晚二餐吗,得全首级罢了。仰天之佑,得至今日,已属万幸,又岂敢窥探万乘之位?天子位自有命数,岂是吾辈所能妄自揣度,奴辈乃欲致吾于火上呼?”便转身出帐去了、
众人见吕方的态度如此坚决,不由得纷纷愕然,他们也不是没有想到吕方会拒绝,毕竟自从魏晋以来这等劝进之事,已经有了个专门的规程,上位者再三揖让,劝进者也是再三劝进,百姓上书,各种兆象显现,直到最后上位者装出一副没奈何,为了天命苍生才即天子位,他们也没指望一次吕方就欣然接受,但方才吕方的态度却明显不是假装出来的,倒好似真的不愿意自立为王的模样,难道他还真的要当朱温的封王不成?帐中众人不由得疑惑起来。
陈允与高奉天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心中的疑惑,他们两个身为镇海军文臣之首,平日里虽有些不和,但在拥立吕方为王这件事情上却是完全一致的,既然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两人就不好开口了,想到这里,陈、高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到了王佛儿身上,两人对视了一眼,齐声笑道:“王将军,有件事情要叨扰一下。”
吕方坐在自己帐中,眉头紧锁,心头却是思忖万分。在广陵城将下,淮南将平定的时候,自己若是称王,无异是与朱温决裂,很有可能另启战端,这对于想要准备慢慢消化战利品的镇海军来说可并非是件好事。(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wwwuCoM)但方才帐中那些人代表了镇海军上下的一种共同意愿,中国古代讲究名正言顺,占据淮南之后,镇海军的势力就即将和后梁接壤,在共同的敌人淮南覆灭之后,两家之间短暂的蜜月也会结束,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还使用后梁给予的官爵,承认对方的正朔地位就会在政治上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因此独立称王,获得政治上的合法性无疑是必要的,但这个时机就显得尤为重要,毕竟淮河南北的重要据点上还控制在淮南诸将手中,后梁和镇海两军谁能够将他们争取在自己手中,谁就能在未来的争霸战中获得先手。想到这里,吕方不禁觉得头疼欲裂,不禁伸出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摩起来。
这时,帐外传来一声轻响,吕方抬头一看,却是王佛儿进帐来了。看到是自己的爱将,吕方拍了拍一旁胡床笑道:“是佛儿呀!这里就你我两人,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王佛儿却还是敛衽下拜,行罢了全礼方才站起身来,沉声道:“主公,末将此番是来辞行的!”
“辞行?佛儿你要去哪里?”吕方闻言大惊,不由得起身问道:“我怎的不知道?”
“末将此行将去淮上!”
“佛儿你去淮上作甚?那边战事未定,你此番前往岂非危险得很!”吕方越听越是奇怪,不由得拊掌问道。
“末将此行非是为他,乃是欲返乡而已。自当年在淮上伏击商队以来,末将得主公收容,历经十载,仰祖宗护佑,苟全性命,如今主公已成大业,已经用不着小人了,小人自当还至淮上,以求能守护祖先庐墓!”
吕方闻言大惊,问道:“佛儿何出此言,如今广陵尚在,淮南诸州郡多有首鼠两端之辈,说什么大业已成?更不要说天下汹汹,正是你我用武之地,你却为何说要返乡?就算将来我大业已成,佛儿你也应该与我相伴而居,共享太平之乐,如何说出这等话来?不许,不许!”
吕方说到这里,已经伸手死死抓住王佛儿的衣袖。(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wwwuCoM)
王佛儿一甩手,将自己的衣袖从吕方手中扯出,愤然道:“大王你也知道大业未成,可诸将持白刃而斗,冒矢石而行,所为何事?不过是为了封妻荫子,公侯万代罢了?如今淮南已破,主公却持伪朝爵位,置诸将于何地?这般下去,佛儿是离家返乡,诸将可就奔汴京了!”
“不至于吧!”吕方听到这里,不禁汗流浃背,他也没想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只是若我称王,必然与后梁扯破脸皮,若他以大兵进击,我辈如何处置?”
“河东李克用亡后,其子亚子即位后,励精图治,连破梁兵,联合镇、定诸镇,与朱温争雄与河上,后梁军势虽强,然力分则弱,其实并无力与我争雄于江淮之间。如今淮南诸将皆持两端未定,若主公顺应人心,早登大位,号令诸将,必定应者如云;若犹豫不决,错过时机,则后悔莫及呀!”
“这个!”吕方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动,暗想自己在有些方面还是不如古代人,很难真正理解当时人的思维方式,正准备开口应允,帐外突然冲进一人来,连声道:“主公,大喜,大喜呀!”
吕方一定神,认出来人正是陈允,只见这个平日里极为注意自己仪态的部属此时却颔下维系冠帽的丝带松开了,纀头歪了一半也没发觉,不由得笑道:“何事如此慌张,莫非是广陵徐温突然献城来降了!”
陈允却全然没听出吕方的调笑之意,答道:“虽然不是徐温来降,也差不离了。”他清了一下喉咙,道:“徐温嫡子徐知训带了弘农王、武忠王遗孀来降,同行的还有故江淮宣谕时李俨。当真是天赐之喜呀!”
“此事当真!”吕方霍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此事干系重大,微臣岂敢虚言?”陈允急道:“徐知训一行人就在外间等候,主上大可亲自询问一番便是!”
听道陈允这般回答,吕方才觉得自己方才被突然而来的喜讯弄得有些失态,以至于问话有些脱略,稍一定神,便恢复了平日里那副镇静自若的模样,沉声下令道:“你且将李俨单独招来,我要先单独询问他此事首尾;还有请朱瑾朱相公来,让他在暗中辨认一下徐知训和史太夫人、杨隆演等人,千万莫要被徐温狡计所欺。”
“喏!”陈允起身正要离去,却被吕方伸手制止住。吕方在颔下做了个系紧的手势,陈允这才发现自己的纀头已经歪了,赶紧告了声罪,又扶正系紧了,方才快步出帐去了。
“如此说来,如今徐温伤势依旧未愈,广陵城中军政之权在其义子徐知诰手中了?”吕方颔首问道,此时宽大的帅帐之**有四人,除了吕方和陪坐在两旁的陈允和朱瑾以外,坐在正对面的那人面容俊秀,颔下微须,正是早已暗自投靠吕方,刚刚随徐知训从广陵城中逃出的李俨,他刚刚将整个事情始末叙说给吕方等三人听。
“主公所言正是!”李俨点头答道:“那徐知训正是因为气不过自己虽为徐温嫡子,大权却落在不过是一介义子的徐知诰手中,才暗中聚集死士,截取了史太夫人和杨隆演,叛投到主公麾下。”
“原来如此,我道是什么原因,能让他投到身为其父死敌的我这边来!”吕方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道:“好一个天性凉薄之徒,连亲生之父都能离叛,天下间又有何人敢于信用于他!”
“主公所言甚是!”李俨看了看吕方神色,他心知此番事了之后眼前这人便是东南之主,自己后半生功业都系于对方一念之间,便小心的随着吕方的喜怒道:“依在下所见,那徐温虽为主上敌鸷,但于用人间颇有所长,所选用之人多有贤能之辈,并不以一己亲疏所限。那徐知诰年龄虽然不大,但颇有才略,远胜这徐知训,是以才将大权交与徐知诰而非自己亲子徐知训,却没想到主上行事顺天应人,天夺贼魄,使之自行丧乱,吾军坐享其成!”这李俨说到最后,不着痕迹的给吕方拍了个马屁,他本是世家子弟,当年在长安时在唐昭宗身边担任金吾将军,若论这等言语间的承迎溜须功夫只怕在镇海军中要数他第一,只是在淮南时一直没有机会施展,此时逮住机会自然是要大加发挥,大施拳脚一番。
吕方点了点头,转身对朱瑾问道:“朱相公,听说你曾经受徐温所托传授徐知训兵法,不知你对此人以为如何?”
朱瑾冷哼了一声答道:“兵法之道,首要的就是沉心静气,待机而动。那厮心性跳略,昧于小利而不识远略,如何学的兵法?我看他早晚会作法自毙,身死人手!”朱瑾早已从城中逃出的溃兵口中得知自己败降镇海军后留在城中的姬妾的下场,此时从他口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徐知训的好话来。
吕方笑了一笑,目光转头向陈允,随着吕方身居人主之位日久,乱世里朝为君臣,夕则离叛之事可谓是随处看见,自己身为人主,若想自全其身,除了要对臣下以恩义相结,重刑相胁,更为重要的则是要城府深沉,威福莫测,切不可让下臣能够揣测出心思,导致太阿倒持,那早晚要出大事的。是以吕方虽然表面上对这徐知训鄙夷不齿,但内心深处的想法却是要将其收为己用,其原因有二:首先无论徐知训的行为本身多么卑鄙无耻,但的确大大有功于吕方,在广陵即将破灭,吕方急需收编淮南残余势力的现在,对于徐知训本人的待遇是有很大的示范意义的;其次虽然徐知训此人在道德上令人不齿,但为人主者驱使臣子的手段无非赏罚两条,若是臣子道德无懈可击,对于名利又极为淡泊,那上位者又用什么办法来驱策他呢?再说乱世之中,有些事情常人不好做,不能做的,反倒是徐知训这等毫无廉耻之徒能够做,做得好,从这个方面来说,徐知训倒是个难得的人才,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叛父求荣的,若是此人将来生出异心,随便找个由头杀了便是,反正这等天性凉薄之人死了也不会有人替他说话,不会有什么负面影响。而吕方故意不说出心里话,一来是古代有“在家为孝子,在朝为忠臣”的说法,先申斥徐知训一番,免得给臣下树立一个坏榜样,二来也是想要先看看这几个亲信臣子的观点,不让他们轻易揣度出自己的心意。
“主公和朱相公所言甚是,不过!”说到这里陈允语意一转:“徐知训此人虽然卑劣无耻,但如今正是收拾淮南之际,他将杨隆演和史太夫人送到我们手中,主公无论是自立为王还是利用杨行密的余威收拾淮南都大为有利,实在是立下了大功。古人云‘为人主者须得赏罚分明,有功之人虽深仇必赏,有过之人虽至爱必罚!’我军与淮南交战多年,淮南诸将之中多有旧怨的,若不重赏此人,只怕彼辈便会投至马殷、朱温等人宇下,转头为我军大敌。”
“那掌书的意思是重赏此人?”吕方脸上现出难色:“可若是如此,只怕会败坏风气,遗毒百代呀!”
陈允笑道:“臣下以为当可从两方面着手,对于那厮厚其爵禄,以酬其功;但不与其事权,识人见了,自然知晓主公的用意!”
“好!掌书果然高见!”吕方闻言不由得击掌赞道。陈允这建议的确极有学问,今天虽然官爵并称,但古时官爵两个字却是分开的,各自有其意思,爵代表着身份、地位、封田、禄薪;而官则是代表权力、职位。所以有“使功以爵,任能以官”的说法。吕方这般处置,就是告诉世人徐知训对我立下大功,所以我以高爵厚禄报答他;但是此人背叛亲父。卑鄙无行,不适宜掌握权力,所以不给他官职权力。这样做既不会让淮南诸将胆寒,又不会引起恶劣的影响,可谓是一举两得。
帐中诸人商议完毕,则遣人招徐知训来了,吕方先宣慰一番,询问了一番广陵城中情形虚实,徐知训自然倾其所有,将城中情形一一告知,尤其是城南一段靠近沼泽的城墙较为薄弱也说了出来。他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自然是一不做二不休,唯恐做的不够绝,还自告奋勇要去喊城。饶是吕方在这唐末五代的乱世里打滚了快二十年,什么样的卑鄙无耻之徒都见过不少,这等人物还是头一遭遇到。最后吕方委任其遥领武宁军观察使,赏赐银五百两,帛两千段。徐知训谢恩后便将其打发走了。
广陵城中,徐温府邸,如今这座看起来并不太宏伟的官邸已经成了整个广陵城中的大脑。城内外的每一次变动都会以飞快的速度传导到这里。随着与镇海军的战争形势越来越恶劣,这座府邸的守备也越来越森严,尤其是在米志诚之乱徐温受伤之后,更是如此,在大门后新建了数座箭楼,围墙也加高加厚了,隔着半条坊街便能听到墙内巡逻军士的沉重脚步声和吆喝声,仿佛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壁垒。
徐宅屋中,徐温斜倚在榻上,老妻陪坐在一旁,身前的空地上一名亲信正跪着禀告,从外表来看,经过这么多天的修养,他的伤势已经恢复了许多,虽然脸上还有些伤势初愈的苍白,但大体上应该没有问题了,只是纠结在一起的眉头告诉我们,这个淮南昔日的主人此时的心中已经被烦恼给充满了。
“王府那边是怎么回事?弘农王和太夫人如何了?怎么方才我看到那边有烟火升起?徐虎那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了让他严加看管吗?怎么还是出了乱子?”徐温的语音中有着掩不住的烦躁,本来城府极深的他这个时候再也不能压制住胸中努气了。
“禀告主公,时间紧迫,还没有确实消息,不过少将军已经领兵赶过去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确实消息过来了!”那亲信不敢抬头,他也感觉到了眼前徐温的烦躁,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愿意触怒了对方,给自己惹来祸患。
“哼!”徐温冷哼了一声,问道:“那城外的镇海军有无动静?”他此时最害怕的就是内外的敌人勾结起来,里应外合,同时发作,那就大势已去了。作为一个在乱世之中打滚了数十年的武人,他知道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拖待变,才能在绝境之中找出那唯一的一条生路。而杨隆演和史太夫人所代表的大义名分是自己手中为数不多的几张牌,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才能在关键时候发挥出最大的效力,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出了一点点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城外的贼军并无动静,听外间的探子的消息,这些日子贼军攻取了海陵、盐城二城,同时遣使者招降其余诸城,对于广陵并无攻势!”
“嗯!”徐温应了一声,紧锁的眉头却并没有因为城外镇海军的平静而舒展开来,从这般来看,方才王府的事情应该只是城中孤立的事情,并不是镇海军攻势的一个组成部分,应该不难扑灭,但城外敌军的行动就好像一根缓缓收紧的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这时徐温突然感觉到一阵窒息的感觉。
“你先退下吧!知诰回来了就让他立刻来见我!”徐温摆了摆手,示意那亲信退下。待到那亲信退下后。徐温扶着扶几站起身来,老妻赶紧扶住了他,徐温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眉头紧锁,妻子心疼的看着正紧锁眉头思忖的丈夫,想要劝他保重身子,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收了回去。
正当此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徐温立刻站住脚步,转身向门口投以充满希冀的目光。房门被呼的一声推开了,徐知诰顶盔戴甲冲了进来,便立刻转身关上房门,低声道:“义父,孩儿有机密事情要禀告。”
徐温立刻就明白徐知诰所说的机密应该和王府方才的烟火有关,他的心脏立刻剧烈的跳了起来。徐温强自压制住自己心中不祥的念头,坐回榻上,做了个让徐知诰说话的手势。
徐知诰却没有立刻开口,他看了看徐妻,稍一犹豫,才沉声道:“义父,弘农王与太夫人都被人劫出城去了!”
徐知诰话音刚落,屋中便听到一声咯噔,却是徐温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手上下意识的发力,竟然将一旁竹子的凭几压断了。徐温也顾不得这么多,厉声问道:“这不可能,王府戒备那么森严,各门也有重兵把守,城内便有小股匪徒,如何能将杨隆演和太夫人劫夺出城?定然是你搞错了!”情急之下,徐温一时间竟然不能接受这个消息。
徐知诰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千真万确。行事之人人数并不多,不过百余人罢了。只是主事之人乃是知训大哥,他矫义父之命,骗进王府,杀了徐虎,又用一乘坐舆,载了太夫人和弘农王出城投靠镇海军去了,我已经派兵追击,不过只怕是来不及了!”
只听得哐当一声响,却是徐妻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立即昏死过去跌倒在地,将一旁的矮几上的几件器物带落在地上,发出巨响。徐知诰赶紧抢上前扶起徐妻,猛恰人中,好一会儿才将其醒转过来,徐妻刚刚醒来,便如同发疯一般抢过一旁的短刀,便要剖开自己的小腹,哭喊道:“便要看看这里如何,才能生得这等宁馨儿!”徐知诰好不容易才夺下短刀,安置好徐妻,抬头一看却只见徐温坐在榻上整个人半响无语,便好似一只木鸡一般,只是眼中流下两行老泪,沿着脸颊滑落下来。
徐知诰见状,害怕徐温受了太重的刺激,生了痴病,将徐妻扶到一旁坐下,又伸手轻拉徐温衣袖,低声道:“知训大哥……”
徐知诰刚说到这里,便听到徐温口中低喝道:“畜生!畜生呀!徐某家门不幸,也不知前世做了何等恶事,今日竟然遭得此报,生出这等枭獍之子来!”徐温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开始还只有屋内人听的清楚,到了后来竟如同嘶喊一般,他平日里镇静自持,此时这般狂态让徐知诰看了,心中不禁生出寒意,一时间也不敢上前阻拦。
过了好一会儿,徐温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徐知诰这才敢上前低声劝解道:“义父,弘农王与太夫人落在吕方手中,那厮定然要借之大做文章,应当如何应对?”
徐温闻言立刻静了下来,徐知诰的问题正好戳中了他心中的要害。如果吕方,不,应该说是一定。以历年以来吕方用兵行事的风格来看,此人最善于借势用力,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既然杨隆演与太夫人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就一定会把这两人的价值压榨到极点,说不定马上就会出现杨隆演和史太夫人站在城墙外喊城的情景了,这对城内守军的士气破坏作用之大可想而知。可到了这个形势下,饶是以徐温的阴沉多智,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过了半响,徐温突然叹道:“若是可求还在,吾焉能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天丧予,天丧予呀!”
徐知诰听到徐温突然提起已经逝去的严可求,心头不由得一酸,他满门被吕方所灭,便与严可求二人飘零江湖,相依为命,虽然非是骨肉之亲,但却胜似骨肉。如今严可求已入鬼蜮,两人阴阳相隔;而自己也身处孤城之中,被大仇重重包围,眼见得已经到了末路,心中已是悲苦到了极处,却是无一言能够置出,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二人正在屋中相对无言,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冲进来一人,正是方才向徐温通报的亲信,气喘吁吁的喊道:“大郎,大郎在北门外喊话呢!”
“什么?”徐温霍的一声站了起来,厉声道:“那畜生喊些什么?”
“这个!”那亲信看了徐温一言,口中不由得呐呐起来,显然徐知训口中不会有什么好话出来。徐温看了那亲信一言,冷哼了一声道:“来人,去北门看看那畜生说了些什么!”
徐温爬上北门城楼,剧烈的运动让他的呼吸有些紊乱,长时间卧床缺乏锻炼的生活已经严重损害了他的体力。徐温突然的出现,在城楼上形成了一阵混乱,士卒和低级军官们忙乱的让开,徐温敏感的发现,士卒们的情绪有些奇怪,他的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快步赶往女墙旁,只见北门外的空地上,二十余骑正来回奔走着,为首的一人身穿绯红色的官袍,正对城楼上守兵高声喊些什么。在约莫百余步外的一座小丘上,另有千余名镇海军士卒列成军阵,显然这些是准备接应这些喊话的骑兵的。这时风向突然转变,向城楼这边吹了过来,带来了那绯
衣人的声音:“广陵城守兵,我便是徐知训,徐温挟持杨王,倒行逆施,罪大恶极,如今困守孤城,已是穷途末路,吕公宽厚,只诛杀首恶,胁从不问,只有反戈一击,才是生路。”
徐温定睛一看,那绯衣人依稀正是其子徐知训,只觉得一口气撞上头来,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在地,一旁的徐知诰赶紧抢上前来扶住。徐温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推开徐知诰,喝道:“来人,取弓箭来!”
徐知诰赶紧劝谏道:“义父,您重伤初愈,还是莫要动气——”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徐温厉声喝断:“快取弓箭来,你要气死我吗?”徐知诰不敢多言,只得从一旁取了弓箭来。徐温一把抢过,搭上箭矢便对准城下正在马上高声呼喊的徐知训射去。
徐知训一边在马上喊城,一边不时用眼角余光看着不远处骑在马上的王自生,正想着如何才能找个由头结束喊话,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他也清楚这队骑兵表面上是保护自己,其实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监视自己,自己是归降之人,身处尴尬之地,行止若稍有差池,便是杀身之祸,所以徐知训明知自己身在城下箭矢所及之处,还强忍着心中的害怕大声喊话,只能指望城头守兵顾忌自己的身份,不敢开弓放箭了。徐知训心中正怀着鬼祟心思,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弦响,刚刚下意识的将身子向下一伏,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被坐骑带倒在地,右腿一阵剧痛,却是坐骑中箭倒地,将他的右腿压住了。
“快!护住徐相公!”本来在一旁冷眼旁观的王自生见徐知训坐骑中箭,一边厉声呼喊,一边打马上前,用自己和坐骑护住了正竭力从坐骑下抽出受伤的右腿的徐知训,其余的骑兵们有的下马帮助徐知训脱困,有的持盾护住王自生和徐知训,还有的张弓对城头放箭,掩护众人撤退。忙乱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护着右腿受伤惊魂未定的徐知训离开了城下的危险区域,只留下一具死马。
“该死,竟然只射中马!”徐温怒骂了一声,将手中弯弓猛的摔在地上,厉声喝道:“快开城追击,莫要放走了这孽畜!”可是城头上的将佐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去执行徐温的命令,一时间广陵北门城楼上形成了奇妙的气氛。
徐知诰看了看两旁的将佐们,心中不由得暗叹了一声,上前扶住徐温,低声道:“义父,城外情形不明,若是贸然开城只怕为镇海贼军所乘,还是持重为上!”
徐温闻言,看了看城头上的将佐,怒火渐渐褪去的他也感觉到了城头上的微妙气氛,知道此时开城追击并非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不由得暗叹了一声,一股到了末路的悲凉感充满了他的躯体,不由得下意识的靠住了义子的手臂,低声道:“我有点累,先回府中休息吧,城上的事情你就多费些心思,这个时候!”说到这里,徐温摇了摇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得转身下城去了。
“孩儿恭送义父回府!这里的事情请义父放心!”徐知诰赶紧躬身行礼,在他的眼里,徐温往日挺拔的身形竟然有些佝偻了,看到这般情景,他心中不由得一酸。
徐温回到府中,便觉得神思困乏,只得回到屋中安寝。可不知为何,徐温虽然十分困倦,可不知什么原因,偏偏就是无法入睡,只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在榻上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然外间的传来一阵巨响,便好似雷鸣一般。徐温本就入睡不深,立即被惊醒了,一骨碌便从榻上翻身坐起,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看,只见远处已是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呈一种血红色,便如同无间地狱来,此时一阵大风由南边吹来,带来一阵阵喊杀声!
“来人!南边怎么回事了!”徐温厉声喝道,此时的他声音也禁不住带了一丝惊惶。可徐温呼喊了好几声,却没有一人应答,徐温只得回身从墙上取了佩刀,披衣推门出去看看究竟。
徐温出得院来,只见外间已是乱作一团,仆役奴婢们个个神情张惶,在院中奔来走去,没头苍蝇一般,有些年轻些的婢女还用煤灰弄脏了颜面,换做男装打扮,一副大难即将临头的模样。徐温赶紧唤来为首的询问。那人小心作答道:听说南门已被镇海贼攻破,贼军入城后四处纵火劫掠,城中已然大乱,如此云云。
徐温闻言大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不过一夜工夫,情况居然败坏到如斯境地,他唯恐是那仆役不晓事情,随口胡言,赶忙往后院赶去。原来徐温后宅有一座假山,在假山上还有一座小亭,地势颇高,在上面可以俯瞰大半个广陵城。待到徐温气喘吁吁的上得那小亭,向城南望去,果然靠近城南的数个坊里已是火光四起,借着火光依稀可以看见南门城楼上昔日的大旗早已不再,显然那仆役所言非虚,广陵南门已经落入镇海军之手。徐温稍一思索便将事情原委推理出来,定然是吕方从徐知训口中得知广陵南门因为城外是沼泽地的原因,城墙较为低矮,便先让徐知训在北门喊城,以吸引守军的注意力,同时派出精兵,填平城南的沼泽地,然后突然发起猛攻,果然一举攻破了广陵城。想到这里,徐温不禁心中有如刀绞一般,这些日子来他养伤的时候也曾想过兵败之后自己会是如何下场,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背后插上致命一刀的不是别人,却是和自己有骨肉至亲的嫡子徐知训。
徐温正在那小亭中痛心,此时外间却冲进来一个青衣老者,远远看到徐温便忙不迭喊道:“郎君,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快下来,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徐温定睛一看,来人却是自己的老仆徐宇,这徐宇是徐温老夫时的老仆,在徐家已经三代,其忠心是毋庸置疑的。徐温正要说话,那徐宇已经上得假山,急道:“郎君,镇海贼已经入城,诸军皆不战而溃,快些和夫人乔装打扮了,想办法逃出一条生路去,莫要再耽搁了。”
可此时的徐温却好似失了魂魄一般,全然不像平日里那般精明能干,仿佛亲子背叛的沉重打击已经彻底将他打垮了,对于徐宇的催促,他的反应十分迟钝。徐宇见状,只得连拉带拽的将主人扯到院外,和徐妻都变易了装束,收拾了些细软,由六七个亲信护送着出了徐府后门,想要混出城去、
众人出得府来,只见城中已是沸反盈天,成百上千的百姓席卷而来,呼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虽然徐温护卫拔刀砍翻了数人,想要冲出一条路来。可他们几人的力量在这汹涌的人浪之中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不过半盏茶功夫,徐温一行人便被冲散开来,和徐温在一起的除了他妻子和徐宇以外,便只有那贴身老仆徐宇了。三人此时被人群裹挟了,便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般,丝毫不得自主,只得听天由命的乱跑。此时徐温在人丛中不由得懊悔万分,自己大病初愈,身体疲软无力,想要从乱民中逃出一条生路可能性微乎其微,与其象这般被乱民裹挟来去,最后也不知死在什么人手里,还不如留在徐府之中拼死一战,虽然是困兽犹斗,但也远远胜过这般模样。
徐温被这般裹挟着跑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身边的人群终于渐渐稀少了,三人这才寻了个空子脱身出来,找了个隐僻的小巷钻进去坐下休息。此时徐温早已精疲力竭,也顾不得地上干净与否,便一屁股坐了下去,大口喘气起来。徐宇扶持徐妻坐下后,方才自己坐下休息。徐温自从受伤之后,卧床已经月余,今日这般狂奔之后,猛的坐下,便觉得呼吸急促,胸口好像就要炸开了,两腿已经没有知觉,便好似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的腿上肌肉无比酸痛。徐温知道若是不起来活动一下,这般长坐下去,对身子并无好处,便扶着墙根强站起来,抖动手足,放松过于紧张的肌肉,同时打量四周情况,看看自己如今身处何处。
徐温这一打量,才发现自己一行人冲进来的这巷子里除了一座府邸并无其他住户,从形制规模上看,倒是不小,看样子倒是官宦人家所居,自己三人方才正是坐在门廊的台阶条石之上。只是这门廊中蛛网横结,满地灰尘,门上那一对兽口门环也生满了铜锈,显然已经破败了许久的模样,徐温看着颇为眼熟,好似自己以前曾经来过的样子,只是一时间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人府邸。
徐温正在那里挠头苦想,一旁的徐宇也站起身来,走到主人身旁低声问道:“郎君,如今当往何处去?是投知诰公子还是易装出城?总得想个周全吧!”
徐温正苦苦思量,老仆话语中的那个“周”字却好似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惊醒了梦中之人。
“这不就是周隐的宅院吗?”徐温惊道,他下意识的连退了两步,一脚踏了个空,若非徐宇伸手扶住,险些摔了个踉跄。原来当年杨行密生前病重,身为淮南节度判官的周隐认为其子杨渥性格骄奢,并非保家之人,反对杨行密将淮南节度使之位传给其子杨渥,主张让庐州刺史刘威继承大位。而身为杨行密心腹的徐温则暗中派严可求赶往宣州,招当时身为宣州观察使的杨渥领兵入广陵,继承大位。杨渥继位后不久便寻机报复周隐,将其族灭。众人都以为此宅院不吉,所以虽然没入官府,但却没人愿意买下自己住,才空置在这里。如此这般说来,周隐之死虽非徐温直接动的手,但“伯仁之讥”徐温却是跑不了的。今日徐温穷途末路,想要易装逃出城去,却鬼使神差的跑到了这周隐废宅门前,若说并非冥冥间的定数,只是碰巧,连徐温自己都不信。
一旁的徐妻看到徐温突然间脸色苍白,一对眼睛死死的盯着眼前紧闭的府门,好似看到了什么恐怖之极的事情,只得小心翼翼的伸手在徐温肩上轻拍道:“郎君,这巷子里阴森森的,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谁!”徐妻这轻轻一拍,却激得徐温跳开好远,拔刀在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只见他双眼目光怪异,不像是看着徐妻,倒好像是盯着徐妻身后的什么东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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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徐温突然对着徐妻身后虚空之地喝道:“周隐,当年灭你全族的是杨渥,而非我徐敦美,冤有头债有主,他如今也得了报应,入了阴曹地府,你去找他便是,现在是白天,你一介游魂,我也不怕你,快快退避了,此后四时八节也不会短了你的香火祭品!”只见徐温目光散乱,一边挥刀威吓,一边大声呼喊,语气时硬时软,一副中了风邪的样子,徐妻和徐宇二人看了,也不敢上前劝阻,生怕被徐温手中的佩刀误伤,一时间僵持下来了。
三人在巷子中正忙乱间,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刀兵相接之声,徐妻与徐宇不由得叫苦不迭,这短短一条巷道空空荡荡的,毫无遮掩,而且是个死胡同,若是被敌兵堵住了口子,巷中人便只有死路一条。到了这个境地,徐宇也只得拖了徐妻躲到周府门前的镇邪石狮后面躲避,只丢下徐温一个人在外面乱喊乱叫,只能指望外面的乱兵以为巷子里只有一个疯子,懒得进来搜寻,从而避过此难。
徐妻躲在石狮后面,双目紧闭,口中喃喃向满天神佛祝祷自己一行人能够若能躲过这一劫,定然重铸金身,遍施衣食云云,可耳边的沉重脚步声还是越来越近,徐妻心中的心中越发害怕,只得紧闭双眼,尽力当做没听见外界声响,更加虔诚的祝祷,仿佛这般就能避过眼前的灾祸一般。
“阿母!你躲在这里作甚?义父他这是怎么了?”
突然一声惊呼将徐妻从那种鸵鸟状态给扯了出来,她慢慢的睁开双眼,只见站在他眼前那人却是徐知诰,只见其身披铁甲,甲叶上星星点点的满是鲜血,身旁的将士也个个手持刀矛,满脸凶光,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番苦战的。徐妻念了一声佛,想起方才所受到的惊吓,话为曾出口两行泪水便留了下来。正当此时,巷外的喊杀声又大了起来,却是镇海军的追兵赶上来了,转眼之间便和外面大街上的大股淮南军杀作一团。徐知诰见状,知道若是自己此时出外,会被正好卷入战局,能够脱身的机会微乎其微,与其这般,不如找个地方隐藏起来,待到这股敌兵过了,再寻找机会逃生。他看了看左右,立刻命令士卒斩开周府大门,可那大门颇为坚固,士卒们只好将道旁拴马的石桩搬倒了两根,撞开大门。一行人携了徐温三人进得府中,又将大门重新合上,里面用条石抵好,才松了一口气。
徐知诰进得府来,便询问徐妻原委,可徐妻此时心情还未平复,哭哭啼啼的徐知诰半天也没问出个究竟来,没奈何只得将一旁的徐宇唤来问清楚了事情前后经过。徐知诰听到这里,他对周隐与徐温的旧事颇为了解,已经对徐温为何突然发疯症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心知这等病人往往是自己内心深处长期有鬼,又碰到外力的作用,整个人的精神处于一种很不平衡的状态下,再突然收到惊吓,整个人就会陷入到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以为四周都是对自己图谋不轨的敌人,这个时候,你无论说什么,无论对他做什么,都会被当成谋害他的毒药,只会适得其反。而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其慢慢静养,让时间来改变一切。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明显不适合。
想到这里,徐知诰挥手招来两名亲信,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两人闻言有些犹豫,徐知诰见状立刻疾言厉色起来,那两人见状,只得躬身领命,之后来到徐温身旁,此时徐温也已经折腾了好一会儿了,体力也耗费的七七八八了,那两人趁徐温不注意,一拥而上,夺下对方手中兵器,用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口中又用布团塞了,拖到一旁去了。徐妻见状大惊,徐知诰上前解释道:“义父大病初愈,又中了风邪,若是这般狂乱下去,伤了别人是小事,只怕伤了自己便糟了,就算没有伤人,这般狂舞下去力竭之时便又是一场大病,眼下也无法请大夫来看治。孩儿斗胆先将其捆了,待到脱身之后,待到义父神志清醒了再向其谢罪!”
徐妻听了徐知诰的解释,又看了看一旁目光散乱,神情凶恶的徐温,心知徐知诰所说不错,只是看到平日里沉着多智的丈夫此时却人如同路边的疯人一般,再想起卖身投敌的亲身骨肉徐知训,不由得心中一酸:“罢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懂得什么,眼下这般时候,你义父又是这般模样,也只能劳烦你多费些心力了!”
徐知诰闻言躬身拜了一拜道:“不敢,孩儿受大人恩养,便是粉身又岂能报得万一?”正当此时,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撞击声,夹杂了还有不少两浙口音的喝骂声,显然是方才外间的镇海兵尾随上来了。
“糟糕,方才我应该将那石桩放回原处的!”徐知诰立刻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镇海军追兵击溃了守兵后,有人进到巷子中,看到地上刚刚被拔出拴马石桩的土坑,再看看大门上有被撞击的痕迹,便不难推测中有重要人物逃入这府邸之中,自然就追了上来。徐知诰赶紧命令手下士卒将一旁的几颗槐树的树枝砍断,抵在门口,又将不远处明堂前的台阶拆毁,将石条搬到门后堵死。幸好墙外的追兵手中一时间能拿出来的器械也只是几根拴马的石桩,仓促间也撞不开周府的大门,有个胆大的不知从哪里弄了具竹梯搭上墙,想要跃墙而过,刚刚露出头便被墙内的淮南兵一箭射到面门,仰天便倒,后面的便不敢再上来了,只是在墙外破口大骂,倒也拿里面的徐知诰一行人没有什么办法。
徐知诰见墙外的追兵被挡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方才他得知镇海军由南门破城之后,便领了两千人前去抵挡,想要将进城的敌军重新赶出城去。可两军刚一交锋,便听到己方阵中有人高呼“败了”,他便看到己方士卒纷纷丢盔弃甲,四散逃走,他虽然连斩数名逃兵,可也无法阻止溃败的局面。徐知诰见状便知道事已不可为,只得带了亲兵向西逃去,却没想到正好碰到徐温夫妻。他此时心知若是自己此时弃了徐温夫妻,独自易服逃生,还有一条生路;若是留在这里与徐温一起,定然死路一条,可他好歹与徐温父子一场,如今徐温神智混乱,自己弃之逃生,怎么也说不过去。徐知诰正在犹豫不决,突然听到墙外有人大声喝问道:“院内人快快开门弃兵归降,不然我们就要放火了!”也许是为了证明他们的威胁,从墙另外一边立即扔了数只点燃的火把过来,在地上滚来滚去,惹来一阵惊叫声。
徐知诰见状心知这院门是守不住了,只得令手下扶了徐温夫妻向府内逃去,一路上随行士卒纷纷逃散,待他们逃到府后时,身边只剩下四名扶持着徐温夫妻的士卒了。
徐知诰一路向府后逃去,出了后堂,眼前却是五六亩见方的池塘,拦住了去路,其中又无舟船,倒是池塘中有一处小石榭,与岸上只有一条的木栈道相连。徐知诰见状心中不由得叫苦不迭,身后的追兵声却是越来越近,也没有余暇让自己在绕道了。徐知诰赶紧让手下兵卒扶持了徐温夫妻沿着木栈道上了石榭,自己落在后面将栈道上的木板掀去了十余尺才上水榭去了。追兵赶到后有人正要给那栈道重新铺木板,却被徐知诰一箭射倒了,那木栈道狭窄的很,只能容一人通过,两人都不得并行,追兵虽然人多,却也没有在毫无遮拦的水面上冒着被敌方弓箭手威胁铺栈道的本事,好在这石榭孤零零的在水面上,并无片板,只要堵住这木栈道,也不怕那几人能够插翅飞走。于是追兵们倒也不急,只是对着水中的石榭叫骂。
徐知诰见追兵没有紧逼上来,便转身去看义父的状况,只见此时的徐温坐在地上,斜靠在妻子怀中,虽然目光还有些散乱,但比起方才那种舞刀乱砍的狂乱模样已经好多了。徐知诰见状,便一面伸手去解开徐温的绳索,一面低声道:“义父,现在好点了吗?”
听到徐知诰的话语,徐温散乱的眼神渐渐集中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眼前的人到底是谁:“这不是知诰吗?你什么时候来的,这是哪儿,如今城中如何了?我怎么会在这儿?”
徐知诰见徐温恢复了神智,心中不由得一喜,转而又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又不禁转忧,他压下心中的情绪,低声答道:“义父,这里是周隐旧宅,城破之后我领兵去堵口子,被贼兵击败,一路逃到此处,正好碰到义父,义母。”
徐温听到这里,渐渐想起了自己昏乱前的情景,稍一回忆,便将先前所发生的一切一一想起,不由得叹了口气,拍了拍徐知诰的肩膀道:“哎!这些日子也是苦了你,你手下都是些临时招募而来的市人,如何当的了吕方的百战精锐,能做到如此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两人正交谈间,岸边突然传来喊声:“水榭中的可是徐温徐敦美?”徐知诰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低骂道:“定然是哪个多口的说出来了,若是下次拿住了,定然要一个个剥皮处死!”
“罢了,岸上的是镇海兵吧!咱们父子已是穷途末路,哪里还有下次了!”说话间徐温站起身来,深吸了口气,高声应道:“不错,正是某家,岸上的是镇海军的哪位好汉子?”
听到徐温的应答,岸上顿时一阵混乱,被馅饼砸到头上的狂喜使得一时间居然无人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高声应道:“末将折虎,镇海殿前亲军宣节校尉,见过徐将军!”说到这里,那人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喊道:“如今湖边已经都是我手下军士,你在这水榭之上插翅难飞,还是快些解甲归降,莫要顽冥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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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温听到这里,回头看了徐知诰一眼,二人眼神一交汇便明了了对方心中的心意。【学
“劳烦折校尉替我传个话,请吕相公移玉趾来这里,在下自然束手就擒,如若不然,要死徐温易,要生徐温却难得很!”
岸上的那折虎听了徐温的要求,暗想斩杀徐温功劳虽然不小,但生俘肯定功劳更大,反正现在他也是瓮中之鳖,不怕跑了。不如就替他传个话,反正最后怎么处置都由吕方自己做决定,自己这份大功是跑不了的。想到这里,折虎便挑了个口舌便给的手下,先向指挥殿前亲军的王自生通报,自己便领了本部士卒将整个池塘围的严严实实,只等回音。
南门城楼,吕方在众将的簇拥下,踌躇满志的看着广陵城内的战况:在镇海军猛烈的进攻下,城中武库、粮仓、王府等重要据点已经在镇海军的控制之下,淮南军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瓦解,只还有少数残兵在进行自反的抗击,胜利对于镇海军来说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只是也有不少溃兵恶少借着这个关口,四处纵火劫掠,城中坊市多有遭殃的,吕方站在南门城楼上,也能看到城中火光四起,哭声震天,一副离乱景象。
现在对于吕方来说,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击败敌人,而是迅速恢复城内的秩序,将广陵这个江淮之间的政治经济中心牢牢控制在手中,虽然在综合考虑了当时的形势之后,吕方并不准备定都于此地,但广陵作为淮东根本之地,无论是作为抵御北兵的屏障还是北伐的基地,其作用都是不可替代的。当年孙儒破城之后,纵兵四掠,将好端端的东南首府弄得一塌糊涂,连他自己都呆不下去,只得驱民为兵,渡江孤注一掷,结果一战败给杨行密,落得个身死人手的下场,这个对于吕方来说可是前车之鉴。
想到这里,吕方转身目光扫过随侍诸将,最后停在侍立在徐知训身后的一人身上,那人生的紫色脸膛,满脸虬髯,倒是一副好皮囊,吕方不记得以前曾经见过此人,想必是徐知训从广陵带出的部属,便询问道:“徐公子,你身后这位叫什么名字?是何方人士?”
徐知训赶紧躬身答道:“他是小人的伴当,姓薛名舍儿,此番事成,便是广陵本地人氏,他也大有与力!”
薛舍儿不待徐知训示意,便上前敛衽跪拜:“小人见过大王!”
吕方点了点头,问道:“这位壮士可是将门子弟?”
“小人并非将门子弟,乃是应募从军的!”
吕方点了点头,却听见一旁的李俨笑着解释道:“薛校尉从军前乃是东城大豪,广陵城中也是有名的紧!”他这些年来在广陵城中混的很不如意,倒是对三教九流的颇为了解,像薛舍儿这等黑社会大头目自然清楚的很。
吕方听到这里,心中却打起了算盘,他自己手下将佐虽然不少,但对广陵城中情形并不了解,打击盗匪,恢复秩序这等事情做的未必比得上薛舍儿这等本地的地理鬼;再说古代军队的纪律都很不靠谱,城破之后四出劫掠几乎可以说是胜利一方士卒的隐性福利,说不定现在坊市间抢得开心的就有自己军中士卒,若是让手下将佐去干这事,说不定就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还不如薛舍儿这个外人,没有利害牵涉其中,抹得开面子;其三这等事情难做得很,往往须得砍下不少人的脑袋,民患极大,是个招人恨的差使,这薛舍儿反正也只是徐知训的伴当,若是做的不好,便丢出去砍了脑袋平息民愤再换自己人来做,也不心疼,顺便还剪除了徐知训的羽翼,若是做的好了,也是多了一个人才,也借着提拔的机会从徐知训身边挖走,反正无论如何都不会折本。吕方想到这里,便笑道:“既然如此,薛壮士对广陵城中的情形定然是清楚得很吧!”
薛舍儿哪里知道吕方的心思,答复的小心翼翼:“此乃小人乡梓之地,倒也知道一二。【学
“我此番领兵讨贼,只为徐贼一人,黎元何辜?如今城池已破,徐贼束手,自当解甲敛兵,重归太平。”吕方笑道:“如今广陵虽破,然百姓不得安居,某家又如何能心安?壮士既能为徐公子解忧,可愿为本王去烦?”
薛舍儿此时也无暇思索,赶忙应答道:“大王但有所命,小人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好一个在所不辞!”吕方大声赞道,旋即肃容道:“我要在明日拂晓前这广陵城中恢复宵禁,两天后诸坊市安堵如故,你可做得到?”
吕方话音刚落,城楼上便是一片肃静,便是一根针落在地上也听得一清二楚,众将佐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在薛舍儿的身上。此时能在城楼上之人无一不是镇海军的高级将领,多半是杀人如草芥的武夫,被这样一群家伙围观饶是薛舍儿过去也是闻名江淮的大侠,此时也只觉得聚集在自己的身上有若实质,掌心不禁渗出汗来,黏黏的很不舒服。薛舍儿张了张口,可却只觉得口中一阵发苦,竟然说不出话来。
“如何?”吕方问道,语音中并无半点催促之意。
薛舍儿放松双手,又重新握紧,如是者三才觉得全身的紧张好了点,也不敢抬头,便盯着自己的鞋尖说道:“大王,若先应允两个条件,小人方敢领命!”
“壮士但说无妨!”
“第一桩,请大王下令入城大军除了把守城门、武库、王府的之外,在晚饭前退出城外!”
吕方点了点头,对身旁的王自生下令道:“传令下去,除殿前右厢各都以外,其余诸军黄昏前退出广陵各门。”
看到吕方这般轻易的满足了自己的要求,薛舍儿精神不由一振,沉声道:“小人位卑言轻,只怕遇到有人犯了法度,也——”
“某家明白了!”吕方截口打断了薛舍儿的话语,举起右手道:“取我的佩刀来!”吕方接过属下递过来的佩刀,沉声道:“薛壮士,这是某的佩刀,且借你三日,若有人触犯法度的,都指挥使之下可先斩后奏,这样够了吗?”
薛舍儿闻言一愣,赶紧敛衽下拜再三叩首,方才膝行向前,高举双手接过吕方的佩刀,沉声道:“小人敢不尽心竭力,以尽王事!”
吕方颔首笑道:“好!薛壮士你且好生去做。”说到这里,吕方转而肃容道:“十三郎!”一旁的侍立亲兵走出一名年轻校尉,对吕方躬身行礼如仪。
“你且随薛壮士同去,多多看顾些!”吕方自然也不会将这等大事全然交在薛舍儿一个外人手中,他将身边的心腹吕十三郎放置在薛舍儿身旁担任副手一来可以起到监视的作用,二来如果薛舍儿把事情办砸了,就砍了对方的脑袋来祭旗,挽回局面。
薛舍儿自然不会觉得异常,毕竟自己一个刚刚来投的外来分子,吕方这般委以重任已经是超常之举了,身边放上一个亲信也是应有之义。他赶紧长揖为礼谢恩。吕方满脸堆笑道:“好生去做,勿忧不富贵!”
薛舍儿和吕十三郎刚刚下得城楼,便看到王自生快步跑了上城来,脸上满是掩不住的狂喜之色,离吕方还有六七丈便急道:“大王,抓到徐温了!抓到徐温了!”
城楼上众人闻言都不由得喜形于色,毕竟自从年初出兵以来,镇海与淮南两军共十余万男儿在江南大地上征战厮杀,可谓是旌旗如云,樯橹满江,虽然表面上看镇海军连战连胜,势如破竹,但其间的曲折却是不足为外人所知。如今淮南瓦解,广陵城破,连身为淮南节度使,弘农王的杨隆演和杨行密的夫人也落入吕方手中,以吕方为首的镇海军势力就仿佛一轮朝阳升起于东南大地的地平线上,已然打破了整个南方的脆弱的平衡;即使在当时整个中国的势力版图来看,虽然占据了关中、河南、荆襄、淮北大部、青州以及河北南部的后梁朱温无疑还是诸割据势力中最强大的一个,但在其公开篡位之后,遭到了北方其他诸军阀的共同抗击,其势头已经少衰;更重要的是其大将昭义军节度使丁会因为不满朱温篡位,于天佑三年(906年)十二月以下辖的潞州归降河东李克用,由于潞州位于今天陕西省长治县,自古就是山西高原和河北平原的交通孔塞,古名上党。本来此地在朱温手中,不但可以屏蔽魏博六州之地,确保河南河北的腹心之地;而且此地是与晋阳相距密迩,朱温数次围攻晋阳都是以此地为出发基地。李克用兵不血刃获得了这个战略要地,大大的改善了自身的战略地位,大可居高临下转守为攻,如此一来,压力大增的朱温自然也没有多少余暇来干涉南方的事情了。这对于如日方升的吕方来说自然是一个好消息。但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将此番讨伐的目标徐温消灭掉,否则若是让这个深悉淮南内情的枭雄逃到朱温那里去,以朱温过去的作风,定然会将这张牌用的十足,做出一个好套子来吕方来钻,这可不是吕方愿意看到的。如今百事顺遂,徐温已经被生擒,也由不得吕方不喜。
“当真?”吕方不由得站起身来,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急切的神色:“那厮在何处?押送过来了吗?”
“殿前右厢第三指挥一个宣节校尉将那厮围在周隐故宅后院的一个小湖中。”王自生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来,连喘了几口气才继续说道:“那厮说要大王去见他,否则便自刎,那校尉不敢专断,便一面紧紧包围着,一面遣人急报过来,请求指示!”
“哦?”吕方饶有兴致的笑了笑,对诸将打趣道:“想不到这个时候那厮还有心情要见某家!”
“天颜岂可轻见?”一旁的朱瑾不轻不重的拍了吕方马屁,笑道:“这厮诡计多端,只怕有什么对大王不利的图谋,让某家去取了这厮首级回来便是!”这朱瑾与徐温早已结下了死仇,唯恐吕方爱惜徐温才智,饶他不杀,反倒给自己留下祸患。
“罢了!”吕方摆了摆手,笑道:“他如今众叛亲离,孤身一人被困在湖中,还能生出什么办法来,我与他也算是旧识,便走上一趟,也算是送他最后一程了!”
朱瑾闻言虽然不喜,但听吕方口气并不会赦免徐温,还是松了一口气,笑道:“大王心肠果然宽厚。”
吕方一行人到了周隐府邸,到了后院湖边,只见四周早已站满了牙兵,将整个小湖围得水泄不通,只有那被拆坏的木栈道还没有被修复。吕方走到湖边,身旁早已有数名手持橹盾的亲兵挡在面前。石榭上的徐温看到岸上的动静,又看到那鼓吹仪仗,心知是吕方到了,强自起身高声喊道:“岸上可是镇海吕公到了?”
吕方应道:“不错,正是某家,自广陵一别,多年未见,徐公无恙呼?”
徐温听出吕方话语中的讽刺之意,反唇相讥道:“某行事不慎,为鼠辈暗箭所伤,去日无多。吕公洪福,当小心待尔等,他日莫要与徐某今日这般!”
这水面上空空荡荡毫无遮拦,双方的语音高亢,徐温的话语两旁的镇海军将佐都听得一清二楚,如何听不出其话语中的讽刺咒诅之意,纷纷高声怒骂起来,尤其是射了徐温一箭的米志诚更是又恨又怕,生怕吕方听了这话,对自己有了戒备之心,骂的尤为大声。
“罢了!”吕方双手下压,做了个让众人噤声的手势,很快湖边就静了下来,他上前了一步,脸上满是自信的笑容,昂然道:“公昔与某为杨王同殿之臣,若戮力勤王,无有私意,汝乌有今日?吾行事堂堂正正,待部属如子弟一般,他日下场如何,世人皆有眼,大可观之?”
吕方这番话堂堂皇皇,说的极有气魄,湖边众兵也齐声应和,一时间便如同火山喷发一般。徐温见状,脸色变得越发苍白,他先前发现自己被围在水榭之中便知道自己已经是死路一条,此时他心中最为衔恨的便是发动兵变射伤自己的米志诚和背叛亲父将杨隆演和史太夫人劫出广陵城的徐知训二人。徐温将吕方引来的目的便是想要对这两人下眼药,让吕方对其心怀芥蒂,也算是间接的报了一点仇,却没想到吕方竟然说的如此堂皇,一时间为其气势所滞,闭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答道:“英雄不两立,吾行事无往不利,只是碰到你变处处受制,一败涂地,吕公天命在身,殆天亡仆以资公也!”
吕方听到这里,饶是以他的城府深沉,也不禁有些醇醇然,好似美酒饮到六七分一般。一旁的陈允看的清楚,赶紧附耳低声道:“大王难道忘了杨渥、张灏二人的下场吗?”
陈允的话语便好似一盆冷水浇在吕方头顶上,让其立刻清醒了过来,高声道:“汝杀先弘农王,罪大恶极。某受忠武王厚恩,不能不为其报仇。看在你我曾经同殿为臣的份上,今日便与汝一具全尸吧!”说到这里,吕方轻击了两下掌,身后走出一名亲兵,手中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铜壶,一只瓷杯,跳上岸边的小船,向那水榭划去。
水榭上徐知诰见了,心知那托盘上的定然是毒酒,弯弓正要射杀那舟中亲兵,却被徐温拦住了。徐知诰不解的回头去看徐温,只见徐温苦笑着叹道:“你又有几只箭,能杀的了这一人,难道能将岸边的镇海兵尽数杀光吗?罢了,也让我尝尝这壶中酒的滋味便是了,但愿吕方那厮杀了我一人便罢,饶了你们性命。”
徐知诰听到徐温这般说,想起这些年徐温相待自己甚厚,又想起自己苦心诣志向吕方报仇,可最后不但仇没报成,自己的亲近之人却个个死在他的手上,难道此人当真如义父所言有天命在身,自己只不过是上天用来铺垫他前进道路上的材料罢了。想到这里,徐知诰只觉得万念俱灰,了无生念,将手中弯弓丢到一旁,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
徐温不知徐知诰的心意,以为对方是悲戚于自己将死,心中大恸,伸手轻抚对方头上发髻,叹道:“痴儿,痴儿!”眼中也不禁老泪纵横。
此时那船儿已经靠上水榭,那亲兵跳上来,将手中酒壶和杯子放在一旁的扶手上,便站在一旁静候。徐温推开去抢那酒壶的老妻,拿起酒壶,对妻子苦笑道:“此酒只能吾一人独饮了!”说罢便一仰头,将壶中毒酒一饮而尽。徐妻见状,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徐温见状,轻叹了一声,解下外袍轻披在妻子身上,对那亲兵苦笑道:“某临死前还有以语,请代为传递。”他指了指地上的老妻和一旁的徐知诰道:“古人云‘君子不绝人之祀’,吕方乃德厚之人,望放过这两人。”那毒酒毒性极为猛烈,徐温话说到这里,便只觉得腹痛如绞,再也无力说出话来,翻身倒在地上,脸色变的紫黑,肌肉也扭曲了起来,突然徐温的躯体上发生了一阵剧烈的抽搐,大叫一声,口中喷出一口黑血来,便不再动弹了。
那亲兵正要上前去察看徐温是否当真已死,一旁本来瘫坐在地上的徐知诰突然起身,拔出腰间的佩刀在颈子上一抹,当即血溅五步,倒地身亡,尸体便扑倒在徐温的身上,好似要护卫什么一般。
韦伯家中出了大事,奶奶亡故了,必须赶回老家处理丧事,请假一个星期,望大家见谅!
那水榭相距岸边也有百十步的距离,虽说岸上围观众人多有目力敏锐的,但也只能听到水榭上人影晃动,接着就是一阵惊呼,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不知晓,随侍在吕方身旁的王自生拔出腰刀,便要上船,却被身后吕方一把扯住,沉声道:“且慢,池塘四周已经被围死了,尔等插翅也逃不出去,且稍待再说!”
“是!”王自生这才回过神来,正要高声下令手下严加警戒,便听到水榭上探出一个人头来,正是那亲兵,高声喊道:“徐温自尽了!徐温自尽了!”
池塘四周军士闻声先是一静,过了好一会儿才轰然欢呼起来。对于这些已经远征经年的士卒来说,徐温的死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这意味着远征终于结束,他们不用天天晚上躺在阴湿冰冷的地面上,靠着篝火取暖,白天依靠冷硬的干粮充饥,背着冰冷而又沉重的铁甲,去和眼前的陌生人互相厮杀了。终于可以带着恩赏,回到乡里和家人团聚了。想起家中的妻儿父母,草屋田地,还有出征身陨的袍泽,不少人眼里已经满是盈眶的泪水,悲喜交加,激昂的欢呼声很快夹杂着低沉的抽泣声,不由得让人心酸。
此时早有人上前将那栈道修好,吕方一行人上得水榭来,只见地板上横躺着两具尸体,一旁有一名老妇跌坐在地,目中泪光闪动,依然痴了,正是徐妻。地上一尸仰面朝天、虽然脸色紫黑,肌肉扭曲,但吕方还是认得出来正是徐温本人,轻叹了一声,道:“此人虽然所行多有可议之处,倒也是个人物,如今既然已经身故,辱尸之事也就罢了!”说到这里,吕方回头对身后的徐知训道:“徐公子,骨肉之恩不可忘。为防止有人散步谣言,我要将汝父尸首在广陵东门示众三日,三日后你便可将其收去安葬,汝母你现在便可接走,如何?”
徐知训赶紧下跪拜谢道:“大王宽厚,恩及罪人,家父若是泉下有知,亦当自愧,便是结草衔环,也难得报大恩万一!”
众人闻言个个脸色怪异,如王自生这般年纪较轻,城府不够深的几个,干脆嗤笑出声来。这徐知训自己拜谢吕方倒也罢了,居然还替刚刚被吕方逼死的父亲向吕方拜谢,若徐温此时活转过来,也会被这样一个活宝儿子给气的呕血三升,重新死过去了。可徐知训却是脸色如常,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旁人的嗤笑声,恭恭敬敬的对吕方磕了三个头。
吕方微笑的点了点头,伸手将徐知训搀扶起来,好一副君友臣恭的模样,这时一旁的军士将另外一具尸首翻过身来,只见那人虽然早已气绝,但双目圆瞪,嘴巴微张,好似正在瞠目高呼,虎虎而有生气,宛若生时一般。吕方惊咦了一声转身向徐知训问道:“这是何人,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
徐知训上前一步,仔细辨认了一下,恭声答道:“此人乃是徐温的义子,姓徐名知诰,家父受伤之后,广陵兵权便落在此人手中,最是顽冥不化,这般也是罪有应得!”
吕方看了徐知训一眼,笑道:“那依公子所见,当如何处置呢?”
徐知训小心的看了看吕方脸上神色,对方脸上笑吟吟的,一副团团富家翁的模样,却是全然猜不出真意,心中不由得一虚,一咬牙低头答道:“这等逆贼,依照法度,自当五马分尸,于广陵各门示众,以儆效尤!”
“哦?”吕方应了一声,在徐知诰尸首旁绕了一圈,打量了一会,却不置可否,并没有立即表态赞同或者反对,一旁的徐知训心中却是越来越发毛,他垂首静待,虽然已是冬季,但他的鬓角还是渗出一滴滴汗珠,沿着脸颊滑落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便好似一滴滴蜡汁落在徐知训的心上一般。
“既然徐公子这般说,那此事便由公子来处置吧!“吕方突然笑道:“广陵城中情形,公子也清楚的很,既然如此,便一事不烦二主,也请公子多花些心思一起处置了吧!”说罢,便挥了挥手,自有人将徐知训引领下去。徐知训刚刚走远。一旁的王自生便出行躬身道:“那徐知诰虽为仇敌,但力战不屈,以身殉主,端的是条响当当的好汉子,胜过徐知训那厮百倍。大王您能够对徐温法外施恩,为何却要让徐知训对此人施以酷刑?实在是让志士丧气。”
吕方闻言莞尔,笑道:“志士?自生你说的是你自己吧!”一旁众人闻言不由得哄笑了起来,王自生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战阵上白刃箭矢也不曾避让过,但在众人的嗤笑之下,却是有些心虚,口中嘟囔了两句。一旁的陈允笑道:“大王此举必有深意,王小将军只管照着去做便是没错,再过两年你便明白了!”
“无耻之尤!”众人心中都闪过这个念头,可表面上都不得不装出一副赞同的模样,齐声应和。其实之中几个心思敏锐的已经猜出了几分吕方的心思,他故意让徐知训做这等惹人怨恨之事,便是因为此人立下大功,不得不论功行赏,给予官爵,但又害怕徐知训狼子野心,遗祸无穷,便故意让将那些惹人怨恨之事交给他做,也好保持自己手上干净。只是这等人主的阴微心思即是少不得,却也不可拿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布出来,做臣子的这时候还是装做没看见为上。
吕方看了看,觉得此间事情已经处置完毕,便退出城外,回到镇海军大营之中,换了一件酱色圆领袍服,只带了陈允一人,便来到后营一顶戒备的十分森严的帐篷,早有看守将佐替其挑开帐帘。吕方进得帐来,只见帐内的矮几后坐着一名中年华服妇人,妇人身旁有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正在矮几上用手指写写画画,口中还念叨些什么,倒也自得其乐,正是史太夫人和杨隆演二人,两旁各站着一名健妇,乃是看守这母子俩的。那孩童听见吕方进帐的脚步声,抬头看见这两个陌生人,脸上现出惊惶之色,转身便扑入那史太夫人怀中。夫人将孩童纳入怀中,虽然竭力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但吕方不难从对方颤抖的衣袖下摆里看出她心底的恐慌。
吕方打量了一下帐中布置,只见各种家什一应俱全,暗自点了点头。这时,吕方低咳了一声,身后的陈允会意的使了个眼色,那两名健妇便小心退下,此时帐中便只剩下吕方、陈允以及史太夫人母子四人。
“太夫人,弘农王!某家便是吕方吕任之!”吕方整了整头上的纀头,唱了歌肥诺道:“此番于二位见过礼了!”
太夫人见状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是下拜还礼还是厉声叱呵,正当此时,她怀中的杨隆演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哭闹起来,将太夫人倒弄得手忙脚乱,一旁的吕方和陈允见状,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从对方脸上都看到了一丝苦笑。
史太夫人好不容易才将怀中的孩儿安抚好了,对吕方叹道:“今日让吕公见到这般窘态,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某今日就问一句话,吕公打算如何处置我们娘俩?”
饶是吕方一张脸皮早已千锤百炼,比起广陵的城墙来只怕也薄不了几分,此时面对孤妇稚子也不禁有些尴尬,早已在腹中打好了的稿子一时间也说不出口。一旁的陈允赶紧接口答道:“太夫人请放心,我家主公看在先忠武王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二位的。此番主公微服而来,便是为何与太夫人相见方便的。”
史太夫人也是灵醒的人,立刻便听出了陈允话中深意,吕方此番来若是身着后梁所策制的袍服,他们二人的身份便只有俘虏一个,但此番便服而来,其中的机枢便多了许多,想到这里,史太夫人精神立即一振,敛容福了一福,道:“自从先夫去世之后,淮南便是多事。如今局势便是这般,若能保全杨氏一族性命无忧,吕公但有所命,妾身无有不从!”
“太夫人但请放心!”吕方闻言大喜,笑道:“先武忠王行善甚多,自当遗泽百代,若太夫人应允了某家此时,淮南之珍,吾自当与杨氏共之。”原来此时广陵既然已下,淮南作为一个整体的势力便已告瓦解,周边其他势力自然也会竞相侵吞拉拢,想要分一杯羹,吕方自然也不会落于人后。固然已经占据了淮南腹心地带的镇海军据有最大的优势,但这种争夺战光是有强大的武力并不够,名分、政治、人情乃至很多其他方面的“软实力”也不可或缺。如果作为杨行密遗孀和杨隆演监护者的史太夫人,就是说服淮南诸将的最好人选了。和徐温不同,已经有了强大班底的吕方并不在乎史太夫人在这个过程中获得更多的威望,自然也不用对他们的生命有什么危害了。
从老家赶回,韦伯只觉得人的生命就如同朝露一般,去日无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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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旁的陈允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呈送上来,吕方随手接过递给史太夫人。史太夫人接过一看,帛书上罗列着都是名姓官位。史太夫人正不知对方用意,便听到陈允在一旁解释道:“这些人都是淮南州郡中的刺史守将,其郡县处于各方势力的夹杂之处,现在正摇摆与不定于各方势力之间。请太夫人向他们修书一封,劝其择善而从,否则若是大兵一动,则玉石俱焚,那时便悔之晚矣!”
史太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她也非一般庸碌妇人,心知自己母子乃至杨氏一族的生死都取决与眼前这个无语也带着三分笑意的中年男子之手,便将那帛书放在一旁,沉声问道:“若妾身听命从事,此番事了之后吕公当如何处置妾身母子二人?”
吕方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讶色,他故意将这史太夫人单独关押了数日,晾在一旁,其目的就是用时间来增加对方的压力,从而打消掉对抗的意志,方才进帐时吕方也满意的发现史太夫人对于自己的出现现出惊惶之色,本以为可以很顺利的攻破对方心防,却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恢复了镇定,还企图讨价还价,果然不愧为杨行密遗孀,先前自己倒是小看了她。不过眼下形势比人强,倒也不害怕她翻过天去,想到这里,吕方笑道:“某家在杭州灵隐寺旁有处庄子,景致倒也清幽的很,若太夫人不嫌简陋,某愿意将此庄相赠,不知太夫人意下如何?”
史太夫人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过来,低声道:“吕公美意,妾身心领了,只是妾身经历此番事后,只觉得罪孽深重,与尘世再无留恋,田庄之物便不愧领了,只求能与这孩子出家,以修来世,为亡夫祈求冥福,不知吕公可否应允?”
“这杨行密的遗孀闻弦歌便知雅意,果然不凡!“吕方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暗自感叹,方才自己刚刚露出一点口风,这女子便猜出自己的底线是她和杨隆演必须离开根基深厚的淮南,而且要出家,立刻表示接受,从而保住了母子二人的性命,其眼光和果决,莫说是女子,便是在男儿丛中也少有能及的,若非为女儿之身所限,只怕今日胜负如何还属未知,不过若是今日放过了她母子二人,会不会是留下他日的祸根呢?想到这里,吕方的目光突然转冷,扫过眼前史太夫人和杨隆演身上。那杨隆演正是七八岁的稚儿,最是敏感,吕方心中起了杀意,他便立刻觉得遍体生寒,如坠冰窟一般,本能的扑到母亲怀中,啼哭起来。
“演儿莫哭,莫哭!”史太夫人一边轻声安抚孩儿,一边小心的打量着吕方的脸庞,凭借一个女人的直觉,她也感觉到了此时自身的危险处境,但她能做的也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了,也许这就是乱世之中为命运拨弄的人们的悲哀了。
杨隆演的哭声将吕方从思忖中惊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地上的史太夫人与杨隆演,暗想对方既然已经同意离开广陵,在灵隐寺出家,那灵隐寺如今几乎已经算是自己家庙,这般一来便等于在自己的软禁之中,凭他们母子二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自己又何必像朱温一般将事情做得那么绝,惹来一个臭名呢?想到这里,吕方脸上堆满了笑容道:“太夫人如此想,定然是前世的宿慧,某家倒是艳羡的很。不过太夫人倒也不必急着出家,那庄子便在灵隐寺旁,乘步舆来回也不过一刻钟功夫,太夫人若想修行在家亦可。杨氏族人亦可在一旁聚居,也方便得很。否则若是世人听了,只怕还误以为吕某欺凌孤儿寡母,这等罪名可是担当不起!”
史太夫人点了点头,道:“吕公既然这般说,妾身便听凭安排了!”她怀中的杨隆演此时也仿佛感觉到帐中气氛的放松,也渐渐停止了哭泣,从母亲的衣缝里偷偷的窥看着吕方的容貌。
“那好!陈掌书你留下听侯太夫人吩咐,某家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置,便先走了!”吕方吩咐了陈允一句,便对史太夫人施了一礼,便施施然独自离去了。陈允恭恭敬敬的对吕方离去的背影的行礼,待到其离去之后,方才转过身来,笑道:“太夫人,请开始写信吧!”
吕方将手中的书信放回几案上,此时外间传来一阵更声,侧一听,已经是二更时分,才觉得困倦的很,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一旁静候的陈允见状劝说道:“时候已经不早了,不如大王且安歇了吧,剩下的几封书信臣下明日再拿来与大王审阅!”
吕方看了看几案未曾审阅的那叠书信,还有四五封的样子,苦笑道:“罢了,还是加把劲看完了再说吧,我今夜看完了,信使便可连夜出发,若是到了明早再看,使节便只有等到明早了,这等事情本就是早一步便主动一步,懈怠不得!”说到这里,吕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又捡起一封书信细看起来。原来吕方走后,陈允便逼着史太夫人依照帛书上的名单,与各州郡守将写信,直到晚饭时分方才完毕,毫不耽搁的便带来吕方这里,君臣二人一封封审阅,唯恐这信中有什么密语蹊跷,反倒引来反效果。待到两人将所有的书信审阅完毕,陈允立即遣人招来在帐外等候的信使们,逐一派出,待到一切完毕,已经是三更时分,君臣二人对视,发现对方脸上都是困倦之极,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陈允取出茶具,炭炉,一边烧水,一边叹道:“大王,信笺已经发出,只是不知效果如何?”
“行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已经尽力而为,其他的就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了!”吕方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着陈允熟练的摆弄着茶具,此时炭炉上的水已经泛着水花,眼看就要滚了。陈允小心的将研碎的茶饼放入茶碗中,一边看着炉子上的水是否滚了,一边笑答道:“若这般说,臣下便放心了,大王天命所归,何人不知,此番定然大事成谐,臣下这些先恭贺大王了!”
吕方手中玩弄这一只舀取茶汤的木勺,盘算道:“天命之说虚幻的很,不足为凭,不过梁国宿将多死,其兵虽多,但却无可节度方面的大将,朱温北有强敌,无法亲领大军南征,无力大举,最多遣一偏将领数万人遥为支持罢了!相比我方胁连胜之威,以舟师运兵,士卒无疲敝之苦,彼无可当我者,料淮上诸州多半归附于我!”
“大王所言甚是!”陈允击掌赞道,此时茶炉上铜壶中水已滚开,他赶忙提起铜壶将沸水冲入茶碗中,只见翠绿色的茶汤在碗中翻滚,泛起阵阵白气,沁入吕方的鼻孔中,只觉得又是暖湿又是清香,舒服的很。吕方满意的打了个喷嚏,继续盘算到:“至于其余南方诸势力,其自保之心有余,进取之心不足,我若急于用兵,彼等必然联合起来,支持与之相邻的淮南诸州与我为难,若是初战不胜,必为多难。既然如此,不如对淮南诸州以羁縻之策,委以州郡之位,许以封疆之权,缓缓图之,彼辈本有狐疑之心,不过吴越同舟,同害相求罢了。若见我息兵养士,并无图他之心,彼等必然自相疑惑,不攻自破,那时我再以大兵相临,必能有事半功倍之效!陈公以为如何?”
“主公庙算远略,这般一来,多则五年,少则三年,这江淮之间必为我国所有!天下英雄虽多,他日必为主公所擒!”陈允那张丑脸兴奋的几乎都要透出光来:“只是这样一来,我方定都杭州,他日无论是北上青徐,还是西向荆楚,都局促了些,这迁都之事主公是否已经有了计量?”
“陈先生果然是本王的腹心!”吕方笑道:“深夜烹茶议事,倒也风雅的很,不如我们君臣二人便效仿先贤,各自在掌心中写下心中的答案,看看是否相符?”
“如此甚好!”陈允笑道,便取了笔来呵开了,小心的在左手掌心写下了,又将笔给了吕方,待到吕方也写好了。陈允小心翼翼的伸出左手,翻过掌来,只见烛光之下,赫然写了两个字——“白下”。
“不知主公以为如何?”陈允问道。
吕方没有回答臣子的问题,也翻过了自己的左手,陈允的脸上现出狂喜的笑容:“臣下惶恐,不意与大王偶合!”只见灯光之下,吕方的左掌赫然上写了两个字“建邺”。
六天后,洪州,这座已经有千余年历史的古城在钟传死后的短短数年时间里,已经数易其手。从城内外随处可见的残垣断壁和往来行人脸上的饥色不难看出,刚刚离去不久的战乱给这里带来了多么沉重的伤害。
街角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街道上的行人本来麻木愁苦的脸上现出了恐惧的神色,纷纷退到两旁的水沟旁,跪伏在地,一动不动。很快,从街道拐角处走出一队披甲士卒,簇拥着一座乘舆,从他们黝黑的皮肤上的纹饰和耳边鼻孔上的饰环来看,这些士卒并非是本地人,倒有些像是被古人蔑称为“南蛮”的南方少数民族,在镇南军西部和南部的山脉区域里有不少这种蛮子,他们聚族而居,互不相属,大者吞小,弱者服强,当年钟传手下的镇南军中就有部分是由这些“蛮子”组成的,但一般只是作为辅助或者炮灰存在,像这般大摇大摆的行走在洪州这样的统治核心大街上,倒是极为少见。
钟延规坐在乘舆中,正皱眉沉思些什么。此时他的容貌和几年前已经大相径庭,他颔下浓密的胡须已经刮得干干净净,昔日饱满的两颊凹陷了下去,嘴角现出两条细纹来,一副愁苦之像。若不细看,又哪里能看得出这乘舆上坐便是那个豪勇雄壮,孤身拜祭亡父,又杀出洪州的钟延规呢?
这时一人从行伍后快步赶了上来,至钟延规身旁附耳低语道:“留后,广陵那边传来消息,六天前镇海军已经破城!”
“嗯?”钟延规抬起头来,脸上并无讶异的神色,更多的是沉重,那亲信见钟延规这般模样,低声劝慰道:“主公何必忧虑,您不是早就向那吕方行款,依附与他,他攻下这广陵,也算是我方一大臂助了。”
“臂助?”钟延规苦笑着摇了摇头:“吕方是何等人物你难道不知道,他若是淮南相持不下,腾不出手来倒也会出兵相助,不允许他人插手江西之地,可他现在已经攻破广陵,一旦腾出手来,又岂会放过我们?只恐从今之后洪州再无宁日呀!”他感叹了两声,转而问道:“广陵城破,徐温呢?还有杨隆演他们呢?”
“徐温自杀,被悬首北门,杨隆演已经落在吕方手中,生死不知。”
“当真是什么不顺什么来!”钟延规摇头道:“徐温身死倒也罢了,杨隆演若是落在吕方手中,他必会拿这个大做文章,本来他就军力雄厚,又有了这大义名分,两厢结合起来,稍加招抚,只怕这淮南诸州十之八九都会落到此人手中。”说到这里,钟延规神色越发苦涩,嘴角的那两道细纹越发深陷,整个人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
钟延规身旁那亲信闻言苦思了片刻,突然得计道:“留后,吕方兴盛,湖南马相公必然顾忌,他本就对留后颇为借重,我们何不向其借兵,我们两家合兵,又具有上游之势,未必不能与吕方相抗衡。”
钟延规低咳了一声,那亲信才警醒了过来,原来此时钟延规身旁随侍的那些“蛮子”兵便是湖南马殷借与钟延规的,在这些兵面前说话自然要注意些。先前吕方在润州大破淮南兵,徐温没奈何只得遣使紧急从江西召回周本、刘威,而委任钟延规为镇海留后,想要利用此人在江西的潜势力牵制住已经依附吕方的危仔倡,免得己方撤兵之后整个江西落入吕方手中。可徐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钟延规在周本、刘威面前信誓旦旦忠心耿耿,可他们两人前脚刚领兵走了,钟延规后脚就将留在洪州的淮南军官尽数擒拿送走,宣布易帜投靠吕方。当然钟延规也知道在这个乱世不可只投靠一家,要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便暗中遣使向湖南马殷借兵,以挟“马”自重,壮自己声势,马殷也乐得支持他来将应付镇海军未来的威胁,湖南当时多有蛮人,马殷便征调了千五蛮兵给了钟延规。钟延规拉着这张虎皮来吓唬江西本地豪强,一手打一手拉,竟然让他将零打碎敲的占据了江、洪二州和吉州一部分,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江西境内最大的一股势力。这些事情吕方也看在眼里,只是正全力和淮南相争,一时间也抽不出手来应付江西的事情,便全只当不知道,对于钟延规遣使前来之事,只是派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员应付着,却并不表态。
此时一行人到了故镇南王府,钟延规与亲信回到房中,待到婢女上过了茶退下后,那亲信问道:“臣下方才陋见,留后以为如何?马公宽厚,若您开口,其必会遣兵相助的。”
钟延规摇了摇头:“我倒是不担心马公是否出兵的事情,毕竟吕方如今已经据有下游之地,而马公位居上游,两方形势必有一战。马公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点,既然反正必有一战,那在别人地盘上打总胜过在自己地盘上打。只是……”
钟延规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那亲信也不是傻子,听出了主上话中的未竟之意。钟延规现在据有的江、洪二州位于长江中游,若他投靠马殷,无形之间等于是把马殷的防线向前推进了一大段,马殷自然是会笑纳的。但这同时压缩了两大势力间的缓冲区,也是对刚刚占领江东淮南之地的镇海军的直接威胁,在广陵已经被攻陷的这个时候,吕方很有可能立即整师西向,逆流而上,先将钟延规这个碍眼的钉子先拔掉再说。这样一来,钟延规投靠马殷的行动不但不能自保,反而成了招祸,到时两军对垒,就算不打仗,光是征发民夫,搜集粮秣,就能将所在之地吃成一片白地,打赢了的一方也是他钟延规当然的主人,这场战事哪方胜负暂且不论,他钟延规最大的输家是当定了。
那亲信思忖了许久,最后建议道:“既然如此,留后不如遣一使者前往广陵,名为道贺,实际也探探吕方那厮的口风,再做决定如何?”
钟延规点了点头,道:“可以,你且先去后面府库中挑些贵重点的首饰器皿,道贺完后再去探望一下我那妹子。”他的意思很明显,既然钟媛翠是吕方的爱妾,不如先搭上这层关系,为将来做个铺垫。
“喏!”那亲信领命后转身离去,只留下钟延规一人在屋中皱眉苦思。
这样的一幕此时几乎发生在每一个外郡刺史、州将堂上,在广陵这一旧有权力崩塌,新的权力核心尚未建立的这个空挡期间,他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失败者付出的代价就是权力、地位乃至自己和族人的生命,而胜利者就得到更大的权力和更高的地位,这就是生活在乱世中的铁律——赢者通吃,危险而又无奈,只有极少数幸运者才能生存下来拥有一切。
随着时间的流逝,使者往返于广陵与淮南各州郡之间,那些摇摆不定的刺史州将们渐渐确认了广陵新主人的态度:他只要求名义上的宗主权,只要他们可以缴纳一笔象征性的税款和保持善意的中立,镇海军就不会干涉他们对现有地盘的控制。当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明白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当镇海军这头猛虎消化完腹中的食物,从巨型猫科动物饱餐之后常有的那种慵懒状态恢复过来的时候,他们的面前又会出现那道永恒的选择题——站在哪一边?不过这不重要,乱世中的人们看得都不远,为了将来而损失现在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于是绝大部分州郡在经过一两个月的讨价还价后,都接受了镇海军的条件,名义上承认了吕方对广陵权力的继承和对自己的宗主地位,与之交换的是,吕方也承认了这些人对现有地盘的控制为合法,至于那几个极少数的顽冥不化的家伙,在占据压倒优势的镇海大军的进攻下,很快就土崩瓦解,首级被悬挂在所在地的城门上,族人被杀死或者没入官府为奴。当然那些与镇海军表示臣服的人们对于这些协议也并不像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么忠实,他们或多或少的与相邻的势力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人总要给自己和族人多留一条后路吧,对于这点吕方也很清楚,他明智的将细作报来的各种消息视若不见,只是将其整理成册,放入箱底,也许某一天他又会突然想起其中的某一条,作为一个君主,不但要记住一些东西,还应该在正确的时候能够忘掉一些东西,对于这个道理,吕方是很明白的。
总之,在五个月之后,也就是后梁开平四年,唐天佑七年,公元910年四月,吕方在完成对淮南旧有地盘和江西之地的名义控制之后,迁都升州,改名金陵,又名神京,以旧都杭州为东都杭州在南京的东南方),在广陵建扬州大都督府,节度江北诸军,由李严承旨宣制,自称吴王,尚书令,兼领淮南、镇南、镇海、武昌四镇节度,扬州大都督,历史上为了和杨行密建立的吴国政权相区分,而称之为“吕吴”。
第四卷《大侵攻》到这里就结束了,杨行密死后风雨飘零的淮南终于在内忧外患之中分崩离析,成为了以吕方为代表的镇海军口中的饵食。在并吞了江东与淮南之地之后,镇海军在无形之中已经成为了南方最大的巨霸,摆在吕方面前的是一条前途满是未知的争霸之路,他能够沿着这条路走到那顶点吗?请看《天下节度》的最后一卷——天意,希望大家继续支持韦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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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917年,唐天佑十四年。
瓢泼的大雨浇在地上,就好像天河乍破,河水倾泻在大地上,举目望去,天地间仿佛有一道半透明的帘布架设,透过雨幕,数丈外便看不清楚人脸,远远看去只能看见一片模模糊糊的黑影。无数的人马行进在官道上,在无数只腿脚的践踏下,平日里夯制的如同邸石的路面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潭,无数的人和牲畜都在这里一步一滑的挣扎着,远远望去,竟然看不见首尾。
路旁的高地边缘,一名将领,正凝视着行进中的军队,暴雨抽打在他的蓑衣上,就好像无数只长鞭抽打在他的身上,但他还是站的笔直,身形一动不动,便好似一支笔直的长枪。此时那将领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只见一名浑身泥泞的军官一步一滑的赶到面前,他身上的挡雨的斗笠和蓑衣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整个人被雨水淋得透湿,便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此人赶到那将领身旁。躬身喊道:“都督,雨太大了,前面的路更糟糕,完全就是一个大泥潭,不要说辎重车马,就是步卒也是三步一滑,五步一跤的,这样下去不成的,不如且退兵吧!”
“退兵?”那将领冷哼了一声,只见他两道剑眉斜插入鬓,生的英挺异常,虽然脸色早已被暴雨浇的如铁青一样,但整个人却丝毫没有畏缩之态,他上前一步,冷声道:“刘贼挟持下蔡城降,寿春危在旦夕,如今不过是下雨便要退兵,若是粱贼的箭雨落下来,你们岂不是要解甲等死了?”
“末将失言,罪该万死,请都督治罪!”那军官被主将这番话抢白,立刻吓得跪伏在泥泞之中,一动也不敢多动。原来这披甲主将不是别人,便是吴王吕方的嫡长子吕润性,经过这些年来在军中的历练,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刚毅英挺的青年人,如今正担任寿州观察使,都督淮西诸州军事之职。数日前,驻守寿州旁重要城戍下蔡的部将刘安突然叛变,归降后梁。那下蔡城位于寿州之北,淮水西岸,自古便为淮上要戍。其城有新旧两座,旧城在淮水西岸,新城在淮水之东,硖石山下,两城隔河相望,扼守淮水咽喉。下蔡之地,北面是颖水入淮之口,南有淝水入淮之口,三条河道汇集于此地,乃是交通枢纽,若是吴军控制了此地,便断绝了淮水南北和东西两个方向的交通,可以保护寿春的安全,有效隔绝沿淮来犯之敌;反之后梁军队控制了此地,则可以切断吴军从广陵沿着运河北上然后逆淮河而上和沿着淝水北上两条援兵的道路,形成对寿州的半包围态势。那刘安所在的便是上蔡旧城,位处东岸的新城由于位处后方,守备兵力要单薄的多,而且此时说不定刘安已经得到了后梁援兵的增援,已经渡河对新城发起猛攻了。所以吕润性才不顾暴雨,以吴国储君之尊,亲领精兵北上,赶往下蔡。
“起来吧!”吕润性走到军官身旁,轻拍了两下他肩上的甲胄,沉声道:“我知道士卒行伍辛苦,但你在军中也呆了这么多年了,难道对上蔡城的紧要之处还不知道吗?若是此地易手,寿州门户便大开,而寿州便是淮西的大门。如今父王正督兵讨伐马楚,战事正是紧要时候,我身为人子,又岂可让他为此处分神?下雨行军是难,但下雨也会让刘贼不备,才能出其不意。今日莫说是大雨,便是下刀子,你们明天天明前也必须给赶到下蔡新城!”
“喏!”那军官应了一声,爬起身来,沉声道:“都督请放心,末将今日便是累死在路上,也不会耽搁了行程!”说罢便要向高地下跑去。
“且慢!”吕润性伸手拦住那军官,伸手解下身上的蓑衣,披在那军官身上道:“且先披上这挡挡雨,待到攻下下蔡城,斩得刘贼之首,本都督自当大摆酒席,为将士们驱寒!”
那军官看到吕润性以少主之尊,竟然解下雨具披在他身上,自己却站在雨中,一时间竟然推辞,呆站在那里。正当此时,下面的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嘶鸣声,原来一辆大车陷入泥坑之中,可拉车骡马蹄子陷在泥泞的官道上连连打滑,任凭赶车的车夫如何抽打,那大车还是在泥坑中动弹不得,将官道堵了一大半,行军的队列一下子混乱起来了。
正当那车夫无可奈何的时候,突然一人从旁边冲了过来,扶住车辕,猛推了起来,随之也有不少其他人一同上前推车,在众人合力之下,终于那大车晃晃悠悠的开始挪动了起来,离开了那泥坑,那车夫回头刚要道谢,突然发现那第一个帮他推车之人身上甲胄华丽,竟然是一军之首吕润性,不由得吓了一跳,险些一跤跌入一旁的泥坑中。
吕润性看了看正在雨中艰难行军的军士和将道路塞得严严实实的大车,伸手招来副将,大声问道:“这里离新城还有多远?”
那副将竭力提高自己的嗓音,以求盖过雨声,大声喊道:“约莫还有二十里!”
吕润性皱眉思忖了片刻,大雨击打在他的甲叶上,又溅射开来,看上去仿佛是一座无生命的塑像。过了半响,吕润性对那副将下令道:“你且领两百骑,兼程急进,赶往新城,让城中守将准备干粮炭火,以及各种给养,知道了吗?”
“准备炭火干粮,末将知道了!”副将重复了一遍吕润性的命令,问道:“那若是新城已经为刘贼所据,末将该如何处置?”
副将的反问一下子让吕润性陷入了沉默,这正是他现在最担心出现的情况,他让副将领轻兵急进,增援新城守兵,同时通知新城中的守将准备各种给养,这样他就可以让后面的大部丢弃携带的各种给养,轻装疾进,赶到新城后用餐休息后立刻渡过淮水攻打对岸的下蔡旧城,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那副将也是老行伍了,一听吕润性的命令就知道主将的意图,便出言指出了其中的隐患,如果此时刘安也不顾大雨,攻破了新城,轻装急进的吴军赶到新城之下就会陷入进不可战,退无后继的窘境,很有可能落入一触即溃,全军溃败的下场。那副将作为吕方特别为爱子挑选的辅佐之人,在这个时候自然要提醒年轻的主将,毕竟吕润性的身份不同,相比他本人的生命安全,不要说区区一个下蔡城,就算是寿州,甚至整个淮西的价值都要小得多。
吕润性沉默了片刻,显然他也在考虑自己行动的利益和风险的比较,场中顿时静了下来,除了风雨之声以外,几乎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吕润性的决定。
过了半响功夫,吕润性终于开口道:“若是新城已为刘贼所据,你便立即退兵报信,不可恋战!”
“喏!”那副将躬身领命,便转身离去了。很快,随着一阵战马的嘶鸣声,一队骑兵便向北飞驰而去。吕润性看着在雨幕中迅速消失的骑兵背影,猛的转过身来,大声下令道:“传令下去,将大车全部推到道旁去,士卒全部轻装,只带军器盔甲和一日口粮,兼程赶往新城!”
下蔡旧城,屋中的四角各自放着一只火盆,火盆散发出的热气将屋子里面烘烤的干燥而又暖和,和城外的泥泞的雨地来看,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了。
“再往下面按点!再用点力!”刘安懒懒的说道,身后的婢女感激依照主人的要求用力按摩起来。刘安的个子并不高,但十分宽厚,脑袋仿佛陷入了肩膀之中,整个人好像没长脖子,他的身体仿佛被放在哪里压扁了一般,看上去颇为滑稽可笑。但实际上,刘安却绝对不是一个滑稽可笑的人,从一个并无什么背景的流民头目,在淮南被镇海军吞并之后的重新归与混沌的淮上地区,爬到今天一城之主的地位,他并不缺乏勇力和狠毒,很多人被他滑稽的外表所欺骗,最后却死在他的背叛和袭击之下。吕方攻取了淮南之后,并没有立即进取淮河两岸的中间区域,将这里当做一个和后梁之间的缓冲地带,对于这块地区的原淮南守将们,他只要求名义上的臣服而非实际的控制。而将主力用于向南进取,用了大约五年的时间控制了江西、南汉所在的大片土地,和马楚进行了长期的战争,直到最近击败了马楚的主力后,进围长沙,加上早已成为吴国服用的福建威武军,实际上吕方已经控制了长江以南的绝大部分帝国领土。眼看南方的争霸战争已经进入了尾声的现在,吕方才抽出手来重新将实力投入这块缓冲区域,企图建立对这块区域的直接控制,无形之间,这块地区的游戏规则便发生了变化,刘安的背叛也就发生在这个大背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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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就这样,继续用力!”刘安惬意的闭上双眼,话音仿佛从鼻孔中挤出来的一般,在屋中升腾的热气中翻滚中。那婢女眼见得刘安头一下一下的点着,好似睡着了一般,那婢女缩回双手,从头上解下簪子,高高举起右手,正要猛的向刘安的咽喉刺去。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婢女赶紧收回手去,装作一副继续按摩的模样。
随着一声响,房门被推开了,屋外湿冷的空气和屋内的热气一接触,立即泛起了一团白雾,笼罩在来人的身上,便好似一头巨大的北极熊一般。来人挥舞了一下胳膊,关上身后的房门,又拂开雾气,突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显然屋内干热的空气让他不太适应。
来人的动静将刘安从舒适的瞌睡中惊醒了过来,他站起身来,拱手笑道:“原来是李押衙,来且先坐下说话!”刘安一面伸手延请来人坐下,一面吩咐那婢女道:“快去取件干布来,让李校尉擦擦!”
那李押衙一屁股坐在刘安对面,老实不客气的伸出手去抓住酒壶,揭开盖子便一口气将壶中的剩酒灌入口中,才没好气的喊道:“刘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家府君财帛,军器,告身可一样都没少了你的,你要的援兵也到了,可你现在却在这里按兵不动。我可告诉你,在某家面前玩这些首鼠两端的鬼把戏可没有什么好下场!”那李押衙越说越气,到了最后干脆将手中的酒壶猛的往面前的几案上一拍,顿时将壶中的残酒震得四处飞溅。连刘安脸上也溅了不少。
“押衙莫急!”刘安却是脸色如常,若说和方才有什么不同之处,只有脸上的笑容更加诚挚:“这天气你也看到了,城外已经是积水尺余,一片泽国,并非某家虚言推诿,莫说是渡河攻取新城,便是出兵也是难得很呀!”
李押衙听了刘安的辩解,脸色稍和,但怒容虽然褪去,但脸上依然满是焦虑之色:“天气我是看到了,可刘守捉你既然起兵反正,这下蔡城的紧要之处寿守将岂不明白,丢了此地,他必然出兵夺回此城。你这城中虽然多了三百大梁精兵,但毕竟城小,如何抵挡的住,早晚是城破族灭的下场。如今唯一的生路只有渡河夺取新城,扼守住这淮河要冲,我大梁水师才能由颖水入淮,直取寿州,同时截断吴贼援兵。”原来这李押衙乃是后梁军官。这刘安反叛之事便是他策动的,依照事先的计划,刘安在兵变之后,立即发兵攻取对岸的新城,截断淮河。这是后梁大军便可沿着颖水入淮,截断吴国水上援兵,围攻寿州。在刘安要发作的前夜,刘安宅中的一名贴身仆人因为犯了法度,被刘安关在地牢之中,准备天明之后处置。却没想到那罪仆居然脱出牢狱,连夜出城去了。刘安不得已只得提前发动,却没想到天公不作美,连降暴雨,莫说是出兵攻击对岸的新城,便是出城也是难上加难,一日新城未取,后梁水师便一日不敢入淮,免得被吴军截断后路,进退失据,情形如此,也难怪这李押衙如此焦虑。
“押衙你莫要担心,雨大固然难以渡河破城,可吴贼也同样难于出兵,这困难对于我和他都是一般的。”刘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问道:“你可知道对面寿州城中守将乃是何人?”
“某家自然知道,便是那吕方的嫡子吕润性!可那又如何?”那李押衙冷哼了一声,也许是因为屋中的舒适空气的原因,方才还铁青的脸庞已经有了几分血色,看起来也好看了不少。
刘安自得的笑道:“押衙且想想,那吕润性乃是吕方的嫡长子,身份何等尊贵,只怕从小便是锦衣玉食,生长于妇人之手,又不过是十六七的年纪,能有什么决断?便是得了下蔡军乱的消息,在这等天气里,只怕也是等到天气好了再做处置,你又怕什么?”
李押衙却不同意刘安的看法,反而反唇相讥道:“吕润性固然还是五陵年少,可吕方定然给他身边配有老成将佐,他不知道形势紧急,难道那些人也不知道?刘城主这可也太托大了!”
刘安却是依旧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笑道:“李押衙若是不信,咱俩便打一个赌!我料雨停之前,寿州绝不会出兵,那新城守兵不过一百人,反掌便可取下,押衙大可让大梁水师雨停之后便可借水势出兵,绝无问题!”
那李押衙见刘安这般模样,心知无法逼对方出兵,只得站起身来冷声道:“但愿正如刘城主所言,否则今后我俩只怕也不太好相见了!”说罢便冷哼了一声,推门出去了。
“呆措大!”刘安冷笑了一声,重新坐回座位上,温暖的空气重新包围了他。刘安惬意的伸了个懒腰,对身后的婢女下令道:“来,继续按,某家还没舒服够呢!”
在倾盆的大雨中,下蔡旧城城头上的守兵早已和刘安一般,躲到可以遮蔽风雨的地方,反正在这等天气里,地上泥泞不堪,污水横流,要是何等的傻瓜才会行军打仗,只留下一个资历最浅的外姓人呼延折在望楼上站岗,其余人都围坐在火堆前,喝上一杯薄酒,好抵御刺骨的湿寒之气。
呼延折蜷缩着身子,向城外望去,只见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相距四五丈外便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望楼四处并无遮拦,只能依稀看到远处地形的轮廓。在这大雨天里雨水随着风势飘将进望楼李来,在楼中与野地里也无甚差别,呼延折虽然尽力将身上的麻布袍子裹得更紧点,可还是觉得一股透骨的寒意彻将进来,不一会儿手足便僵住了,只得起身活动,他一边活动一边想起那些躲在墙下喝酒烤火却将自己一人丢在望楼中的同伴们,不由得嫉恨万分,便低声骂道:“尔等欺负我一个外姓人,自己在下边饮酒,让我在上面挨雨淋受冻,连口暖身子的酸酒都不给,活该被吴军打过来,尽数砍死!”
那呼延折一边骂人一边活动,过了一会儿才觉得手足暖和了点,可腹中的饥饿却是更甚,正想着如何找个由头下去弄些吃的来充饥,却听到城外一阵响动。呼延折不由得一愣,初时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将外间的雨声弄混了,可侧耳细听了片刻那声响却越来越清楚,便好似众多人行动的声响,
“莫非还真是方才诅咒应验了,当真是吴兵过来袭城了?”呼延折自言自语道,旋即哑然失笑,这等天气自己站在这望楼之中便觉得手足僵硬,难受欲死,又有什么人会披甲行军,倒是有可能是什么野兽被洪水所逼到了城下,想到这里,呼延折便走到女墙边,探出头去想要看看究竟。
呼延折刚探出头去,便看见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愣,刚想开口呼喊,一道冷锋便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顿时一股彻骨的寒意便透进他的肌肤之内,呼延折顿时只觉得咽喉的皮肤上乍起了无数个小疙瘩来。
“不要动,莫要喊,否则便送你上西天!”那人冷喝了一声,话语中的袒露无遗的杀意让呼延折立刻明白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他不敢开口说话,只敢点了点头,表明自己明白对方的意思。那人冷哼了一声,伸手一撘女墙的边缘便轻巧的越过城墙,上得城来。
呼延折这才注意到城下早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卒,一具临时制成的简易长梯搭在城墙上,显然方才那人便是用这长梯上城的。这时呼延折被推了一把,他顺从的蹲到墙角,这时他才注意到眼前这人年纪并不大,最多不过二十,身上的衣甲早已沾满了泥浆,可见一路来也吃了不少苦,可双眉入鬓,鼻梁高挺,让人一见便觉得一股英挺之气直逼人眉宇,让人不由得为之心折。
“下面守兵有多少人?”那少年低声问道。
“二十人,有一个都头带队!”呼延折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也没有开口求饶,这个时候他心中十分清明,此时自己唯一活命的希望就是服从眼前的这个人。
“刘安呢?这几日城中还多了什么其他人吗?”
“小人未曾见过刘城主,不过这个时候城主应该在宅中休息!这几日城中多了些披甲汉子,听口音倒是北方人氏!”
少年满意的点了点头,眼前这个被麻布包裹着的狼狈汉子脑子倒是清醒得很,回答自己的几个问题都言语不多但清晰概要,比起寻常的庄稼汉子是强多了,倒是有用处的很。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此时已经上来了七八名条持刀汉子,这少年转身对呼延折道:“你想不想活命?”
“郎君可是要小人将城下守兵引上来几个?郎君请放心,小人是个外姓人,和那刘安不是一伙的。只要饶了小人性命,要小人做什么都行!”呼延折不待那少年说下去,便低声应答道,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那少年的嘴唇。
“郎君可是要小人将城下守兵引上来几个?郎君请放心,小人是个外姓人,和那刘安不是一伙的。只要饶了小人性命,要小人做什么都行!”呼延折不待那少年说下去,便低声应答道,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那少年的嘴唇。
那少年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容,旋即收敛起来,冷声道:“那好,只要你听命行事,我保你性命无碍!”说罢他便摆了摆手,身后一名持刀汉子上前,蹲下身子,将一柄匕首抵住对方的腰眼,将其推到望楼边。
呼延折平复了一下自己混乱的呼吸,清了清嗓门,竭力用平时说话的语气对城墙下喊道:“头儿,下面有些情况,你上来看看吧!”
下面静默了半响,,却并无人回答,城墙上的空气几乎就要凝固了,难道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呼延折感觉到腰间的匕首抵的更紧了些,他咬紧牙关,又叫了一声。这时,下面那个雨棚中探出一个乱发蓬蓬的脑袋,对望楼上大声喊道:“胡狗乱喊什么!”
“胡狗?”那少年头目愣了一下,却听到呼延折苦笑着低声解释道:“小人复姓呼延,祖上乃是胡人,家贫又是小姓,所以村中人都喊我‘胡狗’。”
“原来如此!”那少年点了点头,看呼延折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呼延折仿佛也感觉到了对方的善意,也咧了咧嘴,回笑了一下,才大声对下面的雨棚喊道:“头儿,那边城墙好像有些不对,可能是被雨水浸久了,快要塌了,上来看看吧!”
那乱发蓬蓬的脑袋缩了回去,即使在城头上,也能听见下面的雨棚中传出一阵踢打和抱怨声,过了好一会儿,从那雨棚中钻出三四个畏畏缩缩的汉子,各自顶着一块油布挡雨,磨磨蹭蹭的向城上走来,为首的那人正是方才说法的那个乱发汉子,只见其袒露着毛茸茸的胸口,怒气勃勃的喝骂道:“好你个胡狗,老爷赌得正是尽兴的时候,竟然敢败老爷的兴致,若是你看错了,看老爷不把你身上那层贱皮戳上几个洞!”
呼延折苦笑着躬身作揖,让开道路来,那乱发汉子却看也不看,自顾着上得城头,正要向呼延折手指的方向望去,却突然发现四五步外站着一名披甲少年,正施施然的看着自己,嘴角微微翘起,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这汉子反应倒是不慢,丢下手中遮雨的油布转身要跑,却只见腰间一痛,低头一看一把横刀正从自己右腰眼拔出,鲜血立刻从伤口涌了出来。
屠杀的过程十分短促,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方才那几个活生生的人便已经成为了尸体,在雨声的掩护下,厮杀发出的细微声响完全被掩盖住了,雨棚中的剩下守兵完全没有发觉外面发生的事情。
少年走到尸首旁,轻轻的用脚将一具尸体翻过身来,死者的脸上还保持着他生前那种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一切的惊诧表情,鲜血从胸口的两处上口中涌了出来,染红了一旁的砂石地,但很快就被密集的雨水清洗干净了。少年笑了笑,口中喃喃自语道:“今天倒是个杀人的好天气!”他突然转过身来,对呼延折问道:“那个第一个死的就是都头吗?”
“不错!”
“很好,雨棚内还有十六人,我们这里有九个人,以有备攻无备,足够了!留下最后一个人当活口,其余的全部杀掉!”少年对手下低声说道,杀气腾腾的吴军士卒们发出一声低喝,表示赞同了头目的判断,那少年振臂一挥,吴军士卒们便鱼贯下城,向那雨棚行去。
雨棚里,火盆里的火焰并不旺盛,作为第一线的守兵,他们能够得到的取暖材料当然不会城主刘安一样的木炭,而是一些半干不湿的柴草,这些东西烧起来不但火焰不旺,还会散出大量的烟,将里面人的眼睛熏得通红通红的。柴草燃烧的烟味和挤成一团的十几个男人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以名状的味道。这十几个男人正聚精会神的围在一块比较干燥点的草席旁,草席上倒覆着一只缺了口的陶碗,每个人的口中都喊着“单”或者“双”的字眼,显然他们正在聚赌。
突然,雨棚中发出一声惨叫,众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惨叫声便接二连三的爆发出来,人们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雨棚中多了六七个披甲持刀的军汉,正恶狠狠的砍杀过来,突如其来的打击迅速的粉碎了守兵们脆弱的抵抗,很快整个雨棚中就躺满了尸体,除了最后一个惊魂未定的幸运儿,刚才那些几分钟前还生龙活虎的汉子已经变成了地上没有生命的肉块。
“最近的守兵在哪里?游动哨呢?最近一个换岗要到什么时候?”进攻方没有耽搁一分钟时间,立即开始讯问那个幸运儿,四周同伴的尸体和面露凶光的敌人让他说出了所知道的一切。那干练的少年指挥官将其与方才从呼延折口中得到的情报相印证无误后,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快打开城门。放城外的将士们入城。”
呼延折抱着脑袋,坐在雨棚里,在离他不到两丈远的地方,堆满了十几具尸体,他并没有将注意力分散到那些过去的“同伴”们身上,而只是在发呆,仿佛在想着什么事情一般。
下蔡城的大门已经被打开了,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吴军士卒正鱼贯而入,除了有手持长矛的以外,还有一部分军士身上除了护身的短刃以外,还背着一根约莫五六尺的柱状物体,似乎是为了防水,这个圆柱体被用油纸小心的包裹起来。
一名军官从进城的军队中跑了过来,在那少年军官面前敛衽下拜道:“禀告都督,三百矛手,一百铳手已经全部进城,谨遵都督军令!”
“嗯!”少年军官,不应该说是吕润性点了点头,下令道:“城中巷道众多,地势并不开阔,你让一百矛手换上短兵,作为游兵,铳手将火绳点着,准备应战!”
“是!”
李押衙回到自己屋中的时候,还是被刘安的慵懒和自负气得浑身发抖,虽然他依照对方的建议派出了让后梁大军进军的信使,但这反而让他更加恼火。作为一个从和河东沙陀兵战斗中成长起来的经验丰富的军官,李押衙非常瞧不起刘安这种首鼠两端的地方豪强头目,在他看来,刘安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军官,他根本不知道这样的天气虽然对于这些地方豪强的土兵来说是不可克服的困难,但对于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并不是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李押衙过去的主要敌人沙陀奇兵便是如此,这些还没有完全被中原舒适生活所腐化的刚勇武士可以无视饥饿和疲倦,不断的前进、后退、战斗、追逐,直到战胜你为止。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梁军在物质的力量上和数量上都占有很大的优势,但最后胜利者却是属于更加坚韧,更加刚勇的河东军。从中李押衙学到了这样一个教训——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安全感更加危险的东西了。
李押衙坐了一会儿,才觉得气消了一些,他已经下定决心,一等到看到梁军舟师的第一根桅杆,他就用自己所带来的本部精兵解除那个叫做刘安的手下的武装,像下蔡城这样的要地关系到大军的命运,绝对不能交在刘安这样一个蠢货的手中。
正当此时,李押衙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一声剧响,粗听像是雷声,可转念一想:如今已是秋末冬初,又哪里会有雷声。李押衙正思忖间,外间又传来一阵方才的响声,密的和雨点一般,几乎连成了一片,此时已经可以清晰的听到其中夹杂着喊杀的声音,李押衙跳起身来,走到墙边取下佩刀,又拿起头盔戴好,推门出去厉声喝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下蔡城破了,吴军打过来了!”说话的那人是刘安的心腹,派在李押衙身边听用。此时他已经被突然而来的打击给吓得有些糊涂了,目光散乱,双手颤抖吗。李押衙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是从哪个门进来的,有多少人?”
“完了,完了!”那人却不回答李押衙的问题,只是傻傻的重复着话语,李押衙冷哼了一声,知道这个人已经被吓傻了,没有什么用了。对一旁的亲兵头目下令道:“快召集亲兵,我们先去刘安那里,我们只有三百兵,太少了,得让那个家伙重新振作起来,至少得到指挥城中全军的权力才能击退吴贼!”
“吴贼已经进城,不如我们先去堵住口子,再去见刘城主吧!”、
“不用,方才那点喊杀声,撑死也就个五百人。”凭借多年的经验,李押衙迅速的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穿上系好裙甲的皮带,自信满满的说道:“咱们先去找刘安再来收拾他们也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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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押衙所居住的院落相距刘安的住处不过隔着一条跨院,所以他想与其稀里糊涂的冲上去乱打一场,为人作嫁衣,还不如先去刘安那里,最好能将兵权接收过来,再来对付吴兵不迟。这李押衙久经战阵,行事胆大心细,眼前放着一个接收下蔡城的机会,他自然不会简简单单放过了。
李押衙到了刘安府邸侧门,便拿起门上的兽口吞环猛敲了两下,等了好一会儿也无人前来开门,他耐不住性子,对伸手随行士卒做了个撞门的手势。数名如狼似虎的军士立刻冲上前来,连撞待踹,不一会儿便将那侧门撞开来。李押衙进门一看,却发现刘安宅内一片狼藉,四处都是遗弃在地的财物家具,不时还有个把抱着鼓鼓囊囊的包裹四处逃窜的男女,这些鬼鬼祟祟的家伙一看到李押衙一行人便纷纷丢下财物,四散逃走,整个刘安府邸全然是一副刚刚被打劫过的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李押衙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这宅院的建筑都还完好无损,地上也没有说什么血迹尸首,显然破城的吴军兵锋尚未及于此地,倒像是个被盗贼光顾的无主宅院。这时,正好有一名仆役打扮的汉子鬼鬼祟祟的从右边的弄堂中钻了出来,正好与李押衙一行人撞了个正着,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刚跑了两步便脚下拌蒜,摔了个狗吃屎,正好被赶上来的军士抓了个正着,拖到李押衙面前,立即按到在地,白刃加颈。
“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刘城主在哪里?”李押衙的声音并不大,但里面透出的那透骨的杀意让那汉子连忙喊道:“城主死了,已经死了,尸体就在里屋呀!”
“嗯,死了?”李押衙的瞳孔立刻收缩了起来,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的身体晃了一下,显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刘安的死对于他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刘安的死和吴军的破城是偶然的巧合还是串联起来的里应外合?他猛的摇了摇头,将那些不祥的联想从自己的脑袋中甩了出去,厉声道:“快,待我去里屋!”
随着一声轻响,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了,一股子暖和的空气从里面涌了出来,与外面的湿冷空气相混合,形成了一团白雾。李押衙挥手扇动空气,让雾气消失的更快一些,随着雾气的消散,一副熟悉的场景出现在他的面前,墙角的火炉还在燃烧,十分舒适的家具,和自己不久前离开时不同的是地上多了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正是刘安。李押衙走到刘安的尸体前,只见死者双目圆瞪,脸上满是狰狞之色,双手更是青筋暴露,显然死亡来临的非常突然。李押衙小心的将刘安的尸首翻了过来,只见死者的后颈部有一个深孔,伤口附近的血迹已经凝固了,形成了一种丑恶的黑色,显然是被什么尖锐物体刺穿的,刘安的后心还有几次刀剑刺伤,显然他是先被突袭刺中后颈要害,在地上翻滚挣扎时又被人用长剑从背后刺杀的。李押衙冷哼了一声,又去察看剩下的那具尸体,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尸体,他依稀记得这年轻女子便是先前为刘安按摩的婢女,在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伤口,动脉血管和气管都被割断了。事情已经很明白了,刘安被这个婢女从背后突袭刺倒,然后被杀死,随即刺客又自杀身亡。但是刘安真正的死因还是在一团迷雾之中,这个女子是吴国潜伏在刘安身旁的刺客?还是这只是一场寻常的弑主谋杀?谁也不知道。
李押衙转过身来,远处传来的杀伐声又清晰了不少,这说明战场离这里又近了一些了,显然在失去了刘安这名统帅后,下蔡城的守军是很难抵挡的住敌军的猛攻的。是立即从北门撤兵还是带领自己所部发动逆袭,这是个需要立刻做出的决断。
吕润性站在一堵塌了一半的院墙上,这个地点位置很好,可以很轻松的俯瞰整个战场,在他的右前方约莫四五丈的地方,火铳手们正列成横队,准备最后一次齐射,在他们的后方,持枪披甲的吴军战兵们正列成纵队,准备待到这次齐射完毕后,就开始发起冲击,将守军从眼前这座明显是刘安住处的府邸门前驱散。也许是受到出其不意的突袭的原因,进城的吴军迄今为止遭到的反抗软弱而又无组织,往往一次火铳手的齐射就能驱散上百名守兵,眼前的这支守军无论从人数还是组织度来说都是自进城以来所遇到最强的,吕润性估计只要打垮了这次抵抗,就能完成对下蔡旧城的占领了。
想到这里,吕润性的目光扫过己方的火铳手,这个时候天上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的大雨已经渐渐停下来了,阳光也从云彩的间隙中照射下来,吴军阵中发出一阵欢呼声,显然在他们看来这是个不错的兆头。在从火铳队的都头那边确定已经装弹完毕后,吕润性对其点了点头,鼓手们立刻将开火的命令用鼓声发布出去,随着两声急促的鼓点,吴军阵前爆发出一片火光,浓密的白烟立刻将整个军阵笼罩起来,几乎是同时,对面的守军阵中发出一片惨叫和惊呼声,从吕润性这里可以清楚的看见有不少人被像是被雷击了一般倒地,更多的人在绝望的喊叫着,丢下手中的武器向后逃窜,虽然少数军官还在竭力想要维持军队的秩序,但他们的努力在溃退的大潮中是在太微弱了。
“看来只需要发动一次冲击就能结束战斗了!”吕润性举起右手,正准备做出让长矛队发起冲击,将正面的残敌扫除出战场的命令,但这时他突然犹豫了,过去父亲曾经反复强调的一句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从某种意义来说,临阵指挥就是在何时何地。投入多少预备队的艺术,决定胜负的不是你已经投入了多少兵力而是你还有多少兵力可以投入战场,一滴水可以让已经满了的杯子盈出水来,最后一根稻草可以压倒强壮的驮马。所以要近乎吝啬的使用手中的兵力,这是你手中最大的财富,谁也不知道战场上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一定要有备无患!”
“让丙队前进,驱逐残敌,其余两队待命!”吕润性改变了主意,对身旁的亲兵发出了命令。
“无用的蠢货,居然被火铳一次齐射就打垮了,连作为牵制的用处都做不到!”李押衙愤怒的一脚将一旁的花盆踢翻,眼前的情况让他失望极了。虽然他已经决定要逆袭进城的吴军,将下蔡旧城这个要点牢牢的掌握在梁军的手中,但作为一个经验十分丰富的军官,并没有鲁莽的直接将自己的三百兵投入战场。在观察了战场的形势和吴军的行动后,他决定先以刘安的府邸为诱饵,吸引敌军分散兵力,然后自己则带领所部隐蔽运动到吴军侧翼,从侧面突袭吴军,争取击垮敌军的火铳部队同时打垮指挥系统,一举取胜。但是战局的发展让他大失所望,虽然李押衙抽出了三十人去掌握收拢守军,但吴军投入的进攻兵力连总兵力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押衙,该怎么办?咱们还上吗?”一旁的都头低声问道,在他们身后,密密麻麻的粱军士卒蹲坐在地上,口中衔着木枚以避免发出声音让敌军发现,在肉搏兵的侧后方则是弓弩手,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积聚在李押衙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命令。
“娘的,赌一把了!不然回去也是个死!”李押衙猛的啐了一口唾沫,自己受命来策反刘安,控制下蔡这个寿州的外围要点,为梁军的大举进攻架设好跳板,可如果自己不战而走,不但这次行动失败了,而且连刘安这个本来半独立于吴军系统的钉子也被拔去了,未来吴军定然会对下蔡重点布防,再想拿下此地的难度可想而知,更不要说自己已经派出报告刘安已经起事的消息,若是自己不战而逃回去,其下场可想而知,与其那样,不如在这边拼死一搏,倒还有一线生机。
吕润性踌躇满志的看着不远处的战局,在吴军长矛纵队的冲击下,守军可以说是一触即溃,除了少数人还在顽强抵抗以外,绝大多数守兵都丢下兵器四散逃走,连刘安宅院大门都敞开着,显然没有据院死守的打算。看到这里,吕润性轻松的拍了拍巴掌,去掉手中的泥土,虽然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军中打滚,早已习惯了艰苦的行伍生活,但少时优裕的宫廷生活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例如爱好雅洁,这使得他在身边大群粗鄙的军汉之中就如同鹤立鸡群一般,但说来奇怪,这些把他和武人们区分开的东西,不但没有引出隔阂,反而得到了士卒们的衷心爱戴。
不好意思,韦伯应该要脱团了,所以嘛,时间就更少了,大家祝福我吧!不过我会尽量挤出时间来的。这一更是昨天的,晚上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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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此时,战场的右侧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成群的士卒从巷道从涌出,像一股黑色的浊流向吕润性身后的大旗冲来,几乎是同时,数十只弩矢扫射过来,吕润性躲闪不及,大腿上已经挨了一箭,膝盖一软,便单膝跪了下去,一旁的亲兵见状大惊失色,赶紧扑了上来扑在少主身上,其余的数名亲兵也搭成人墙,以免吕润性再次中箭。
“给我滚开,混蛋!”随着一声怒骂,那亲兵被吕润性一把推开,吕润性抢过一根长枪,当做拐杖强自站起,厉声喝道:“快传令下去,右翼的甲队向右转纵队变横队向迎敌,左翼的乙队向右转前进,绕过甲队左端,包围敌军,火铳手一半换短兵准备填补空缺,一半集中起来待命。”
不管遭到突袭和吕润性的受伤造成了多大的混乱,凭借着精良的训练,他的命令还是准确的发布下去了,右翼曾纵队准备发起冲击的吴军甲队立刻向右转变成了三列厚度的横队,锋利的枪刃在阳光下发射出摄人的寒光,在甲队的后方,乙队正在快速的变换队形,准备绕过甲队的左端向敌军的侧翼发动逆袭,呈散兵状的火铳手们则一部分放下火铳,拔出腰间护身的佩刀,前往甲队的后路,准备堵截可能突破己方阵线的敌军,剩下的则集中在吕润性的大旗下,等待号令。
“该死了,应变如此之快,想不到南方也有这样的劲旅,竟似不亚于河东沙陀!”李押衙惊讶的长大了嘴巴,按他本来的预测,方才的突袭即使不能一举斩杀敌将首级,也至少能打乱敌军的阵线,迫使敌军陷入混战,这样一来,那些因为城主刘安身亡的溃兵也就会回身参战,从而将敌军赶出城外。但他万万没想到,敌军主将不但应变迅捷,居然还没有召回正在扫荡残兵的那队兵,显然敌军主将对于击退自己的突袭很有信心。
应该说后梁军选择的突袭时间和地点都很不错,从发起冲击的巷口到吴军的甲队只有不到八十步的距离,所以饶是吴军的队形变换的如同操典上要求的一般迅捷标准,在两军接触的那一瞬间,吴军的阵线还是深深的凹了进去,锋利的枪矛刺穿了盔甲,冰冷的钢铁撕裂了温暖的肉体,滚烫的鲜血浇在地面上,很快就渗进了泥土之中,经过长时间雨水的浸泡,泥土夯制而成的地面早已变成了一种半流体状的混合物,无数只穿着麻鞋或者赤着的脚掌在上面一步一滑的践踏着,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但立即又有人从后面补充进行列,平日里温和平静的大地就好像突然被施了魔法,变得暴虐嗜血起来,饥渴的吮吸着在他身上战斗的人们的鲜血和灵魂。
吴军乙队绕过了甲队的左翼,准备攻击梁军的右后方,但是梁军的行动也不慢,李押衙立即将预备队迎了上去,吴军乙队迂回的行动被阻止住了,新的战斗以双倍的激烈程度展开了。由于梁军享有的数量上的优势,正面战线上的战斗的形势已经对梁军非常有利了,甲队第一列的士卒几乎已经伤亡殆尽,剩下的军士也必须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延迟己方阵线被突破的那一刻的来临,但显而易见他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都督,已经不行了,请您先退吧,回到新城重新整兵再战!让小人们为您断后!”亲兵头目吕宏凯跪倒在吕润性面前,且不说他自身的吕氏一族出身,如果吕润性丧在这里,不但他们自己要受军法处置,必死无疑,家乡的妻小也是没入官府为奴的下场;但若是力战使得吕润性安全撤离,就算战死于此地,家乡的妻小也能得到抚恤和照顾,其选择也就不问可知了。
“滚开!”吕润性猛的一脚将吕宏凯踢翻在地,这个动作险些让他摔倒在地,待到他拄着枪杆重新站直了之后,厉声喝道:“传令下去,全体火铳手都有,装好枪弹,前进二十步!”
火铳手听到军官的命令,机械的装好了枪弹,前进了二十步,等待着击发的命令,此时他们距离吴军甲队单薄的战线只有大约二十步了,他们疑惑的等待着军官的命令,在他们的枪口前面不但有敌人,还有己方的袍泽,难道那个刚愎自用的都督是要将其一起射杀吗?
吕润性并看到火铳手们做好了准备,便一把推开拦在自己身前的吕宏凯,一手拄着枪杆,一步一跛的走到甲队阵线的后方,沿着平行的防线缓步前进,一边前进一边用手轻拍着军士们的后背,全然不顾不断从自己身旁飞过的箭矢,不断大声喊道:“等会听到第一声枪响便蹲下,数三下后再站起!”待到喊完一遍后,吕润性重新回到火铳手旁,接过一只火铳,对火铳手们高声喊道:“将枪口对准胸口高度,等会等到我方士卒一蹲下,你们就射击,知道了吗?”待到众火铳手们表示明白了之后,吕润性低头吹了一下火绳点着的那头,朝天开了一枪。
李押衙满意的看着战局,现在来看,虽然敌军的将领反应很快,但还是高估了自己军队的战斗力,想必他误以为这次突袭军队也是和先前遇到的那些无用的守军吧!可惜战争是不会允许你犯两次错误的!这个时候,李押衙甚至有些感谢对面的那个吴军将佐了,如果不是对方,自己又如何能这么容易的摆脱刘安那个首鼠两端的家伙,现在,整个下蔡城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等到大军抵达,除了独自打赢了前哨战,控制了淮河要津的自己,还有谁配得上首功呢?至于那个倒霉的刘安,大发慈悲的自己会在相公面前为他美言几句,为他的老婆和儿子多争取几十贯钱的丧葬费,相比起这个蠢货生前的可恶,自己的作为是多么的宽厚呀!
正当李押衙在美滋滋的想着如何面见主帅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经过七年时间的时候,在五代时代的中国疆域内,绝大部分军人都已经对这种新式的武器不陌生了,甚至有些比较富庶,与吕吴接壤的藩镇势力还通过各种手段拥有了一定数量的火铳,在互相屠杀的手段方面,人类的渴求和智慧都是十分惊人的。李押衙也属于那部分军人之中,他不但知道那枪声是怎么回事,还对这种新式武器的惊人威力和弱点都十分了解,他知道这种武器的装填速度十分缓慢,所以他才让自己的军队迅速的迫近了吴军,使其陷入无用武之地的窘境。所以那枪响不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惊吓,反而引得他的唇角升起了一丝不屑的微笑。
但是很快李押衙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住了,随着那声枪响,吴军的甲队猛的齐刷刷的蹲了下来,吴军的队形一下子矮了一截,对面的梁军不少士卒还以为这是投降的表示,还在愣神间,不远处爆发出一阵密集的枪响。
火铳在二十步的距离内的齐射威力是十分恐怖的,铅弹就好像一把无形的镰刀,一下子将对面的梁军割倒了一片,少数几个幸运者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他们就像黑暗屋中的窃贼,一下子被通明的灯光所笼罩,吓得忘了逃窜,只是傻傻的站在那里,在他们的四周,则是已经毙命的和正在毙命的袍泽们,恐惧和不知所措仿佛胶水把他们的嘴巴和双腿都粘住了。
“放下火铳,换短兵,前进!”随着吕润性有力的号令声,火铳手们被从自己战果的震撼中惊醒了过来,他们甚至有些颤栗,那么多精悍的勇士,自己只需要手指动一下将其杀死,对方甚至连反抗一下都做不到,他们甚至对手中的武器产生了畏惧之情。军官们几乎要用拳脚和刀鞘才能让那些惊呆了的火铳手们恢复过来执行命令。但是不管如何,吕润性的命令还是被执行了。
下蔡城的命运就在这一瞬间被决定了,吕润性就好像一个怀里揣着灌了水银的骰子的赌棍,轻易的掷出“六个六”,一下子就把对手好不容易积累的筹码全部赢过来了,在那次齐射后,吴军的轻而易举的冲破了敌军的阵线,然后翻卷过来,从背后杀死了一排排梁军,这些杀红了眼的家伙甚至不接受丢下兵器下跪的敌军士卒的投降,他们依旧刺穿敌人的躯体,割下首级作为立功的凭证,一具具尸体就好像丰收之后的麦地一样,东倒西歪的到处都是。那个倒霉的李押衙也没有逃掉,一发流弹打穿了他的大腿,不过有一点他比较幸运,李押衙身上的盔甲曝露了他的身份,吴军士卒没有杀他,而是将其俘虏,带到了刘安旧宅,看押了起来。
刘安旧屋之中,火盆里的木炭已经烧得只剩下一些余灰了,微弱的火焰随着从破损的窗户里灌进的冷风摇曳着,仿佛随时都可能熄灭。窗外不时传来一阵粗暴的喊叫声和尖锐的惨叫声,这是激战之后的余波,刘安和婢女的尸体还留在原地,在这个暴风雨的中心,此时倒是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平静。
突然,屋门被推开了,夹裹着一阵冷风,吕宏凯扶着吕润性进得屋来,他小心的将吕润性扶好半躺在矮榻上。便大声对身后的亲兵下令道:“快!把屋子收拾一下,火盆都重新加满炭,烧些热水来,让大夫过来,替都督处置伤口!”
随着吕宏凯的命令,吴军士卒们如同被猛抽了一下的陀螺一般,迅速行动起来,尸体被扔到了院子里,不知从那里弄来的木炭被塞入火盆中,破损的窗户也被用布幔和地毯堵塞了起来,以便使屋内的温度升高。虽然这些家伙的行动粗手粗脚,不时发出沉重的碰撞声,但身为都督的吕润性却丝毫也不在意,只是半靠在矮榻上闭目养神,身上也就盖了件临时从里屋弄来的毯子,等待着大夫的到来。
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大夫就赶了过来,在小心的察看了吕润性大腿上的箭伤后,认为因为吕润性身上的甲胄十分精良的原因,那箭矢入肉并不深,箭上也没有淬毒,伤势并不重,只需要拔出箭头,消毒敷药,静养半个月就可大愈了。此时正好烧好的开水也送上来了,大夫小心的用消毒过的手术器具拔出箭头,清洗伤口后涂上药膏,包扎完毕后便退下了。吕宏凯正准备告退,好让吕润性好好休息一下,毕竟对于一个伤员来说,最好的药膏也代替不了休息。
“宏凯,你去将那个被俘的梁军头目找来,我要亲自问他的话!”吕润性叫住手下,沉声下令道,在打扫战场的时候,吕润性已经从俘虏士兵的口中得知这些突袭者的来历。
吕宏凯犹豫了一下,还是劝谏道:“少主,你出兵以来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又流了这么多血,还是先休息一下吧!那厮末将去问话,得出结果来再禀告与您,耽搁不了事。”
吕润性摇了摇头,坚持道:“不行,这些梁军出现在这里突兀的很,我心中一直有些放不下,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受父王信任,以淮西大任托付,如今父王空国而出,讨伐马楚,我这边可千万不能出漏子,你快去将那厮带来,我要亲自审问!”
吕宏凯见状没奈何,只得出外派士卒去带李押衙来,自己回到吕润性身旁,他本就出身吕氏一族,起来还是吕淑娴的远方侄儿,此时屋中只有吕润性和他两人,口中的称呼也自然亲近了许多:“郎君,你身子也并非钢铁打成的,这般操劳如何长久?若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有何颜面去见大王、夫人呀!”
“二十三郎!”吕润性听到这里,也换了对吕宏凯改以族中排行称呼:“你与我年龄相仿,虽然名为君臣,实为兄弟。父王已经如今已经年过五旬,虽然还是春秋鼎盛之年,但年过七旬古来稀,算来也就是十年时间了。可如今父王麾下将吏,多虎狼之辈,若我不早立威信,震慑四方,父王在世时还好,若是千秋之后?你可见过那在灵隐寺中的杨隆演?只怕他的今日便是我的明天!”
“郎君何出此言?”吕宏凯闻言颜色大变,拔刀厉声道:“若郎君觉得何人有不臣之心,大可禀明大王,将其除掉便是!何必在此担忧?”
“除掉?”吕润性摇头笑道:“彼辈在父王手下自然是尽心竭力,乌有不臣之心,但在我手下却未必如此了。乱世之中,人心诡诈,不知忠义,唯力是从,司马懿在曹操、曹丕手下乃是治国良臣,而到了齐王曹芳时就成了权臣;徐温在杨行密手下小心谨慎,忠心耿耿,可杨行密死了就反过来弑杀主上,谋权自立。变化的不是司马懿和徐温,而是上位者呀!”
吕宏凯听到这里,才明白为何吕润性作为已经隐然成为南方最高统治者的继承人,却如此身先士卒,冒险从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外间传来士卒的通报声,那被俘的梁军军官被带过来了。
李押衙后背被粗暴的推了一把,踉踉跄跄的冲进屋来,若非扶住了墙,险些跌倒在地。他大腿中被火铳射伤的地方没有包扎,本来已经差不多止住血的伤口又被撕裂开来,一滴滴血水滴落在石板地面上,形成一个个暗红色的小圆点。
“你叫什么名字?在粱军中隶属何部,是谁让你来下蔡的?”吕润性打量了一下李押衙,低声问道。
李押衙冷哼了一声,仿佛没有听见吕润性的问话,竟然抬头数起房顶有几根横梁起来,站在吕润性身后的吕宏凯见对方如此骄横,额头上的青筋立刻暴露起来,耐不住性子上前骂道:“兀那小贼,如今你不过是个败军之将,生死不过仰仗我家都督鼻息,竟然还敢如此骄横,想作死吗?”
李押衙却毫无惧色,昂首答道:“哼,胜负乃兵家常事,我今日时运不济,败于汝手,又岂可屈膝事敌,累及家人,汝曹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李押衙话音刚落,吕宏凯拔刀抢上前去,横刀架在对方脖子,一脚猛的踢在对方膝盖内侧,努声喝道:‘我今日倒要看看,是你的膝盖硬,还是某家的钢刀硬!”
那李押衙却是强项的很,吕宏凯那一脚正好踢在他的伤腿上,顿时单膝跪地,他却用手撑住地面,强自喊道:“吾汴宋男儿,头可断,膝不可弯!”将吕宏凯气得双目圆瞪,提腕就要将这厮当场斩杀。
“二十三郎,住手!”吕润性突然断喝道,吕宏凯闻言赶紧收手,看到主上脸色如冰,心知自己方才行事莽撞,赶紧收刀退到一旁躬身谢罪。吕润性站起身来走到李押衙身旁,打量了一会,对吕宏凯下令道:“传令下去,请大夫来给他看看腿上的铳伤,再取些酒肉来!”
“都督!”吕宏凯闻声圆瞪双目,待要亢声反驳,吕润性不待手下开口便冷声道:“干啥,莫非你要违抗军令不成?还不去做!”吕宏凯没奈何只得出门传令,不过半盏茶功夫,那大夫便赶到,替李押衙取出铅弹,清理伤口,又涂上药膏,包扎完毕。那李押衙只是静静坐在一旁任凭那大夫摆布,在取出铅弹后,为了对伤口进行消毒,大夫用烧的通红的铁钎灼烧他的伤口,屋中立刻散发出一阵蛋白质被灼烧时发出的特殊臭气,但那李押衙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饶是吕宏凯对其又努又恨,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厮的确是条硬汉子。
大夫处理完伤口后,数名军士便将一壶酒,一盘肉放到李押衙面前。他也不推诿,自顾一口酒一口肉吃喝了起来。这李押衙吃喝的甚快,不过一会儿工夫,他便将面前的酒肉吃的干干净净,将手中碗筷向前一推,双目平视着吕润性,一言不发,一副软硬不吃混不吝的模样。
“可是够了?”吕润性笑问道。
“足矣!”
“既然如此,来人,为这位壮士准备匹马,送他出北门!不得为难。”吕润性笑着吩咐道:“替我与尔之上官带句话,吴与大梁虽非盟友,但也非仇敌,近十年来,淮上并无大战,百姓赖之生息,有大利于两国。下蔡乃寿州要隘,吕某顾忌大国之好,不以重兵驻守,只以刘安羁縻。但贵使插手其中,若兵戎再起,则生灵涂炭,恐非上国之福。今吕某退避三舍,以避大国之威,若大国必求一战,鄙邑虽小,尚有精兵万余,战船百余,当与贵军观猎于淮上!”
李押衙闻言一愣,他方才本以为吕润性给他吃肉喝酒,治疗伤口,是为了收买人心,可他妻小家人都在梁国,绝不可能将其弃之不顾投降吴国,于是便抱着最后一顿晚餐的态度饱饱吃了一顿,准备上西天。却没想到吕润性竟然就这么轻易的把他给放走了,还让他带了这么一番话,话中虽然表面上词意谦卑,但其间的锋芒却是若隐若现。难道梁国这次大举兴师结果却是无功而返吗?第一次李押衙的心中充满了茫然。
李押衙刚刚被送出门外,吕宏凯便跪倒在吕润性面前,恳求道:“都督,将士们好不容易才将这厮拿下了,为何这么容易便将其放走了,岂不是凉了将士们的心!”
吕润性却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思忖了片刻之后方才笑答道:“二十三郎,他一个小小军官,杀了放了都无所谓,倒是此番梁军这个节骨眼上进击,吾国内府空虚,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使其退兵,莫说放过一个他回去,便是放过百十个他,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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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宏凯却摇头道:“都督,两军对垒,比的就是谁兵多马多,空口白话是没用处的。眼下我军渡河不过四百人,大部都在对岸,正是兵法中的‘悬地’,那厮知道的一清二楚,回去禀告梁贼主帅,如何能干休!”
“我就是要让梁军来!”吕润性笑道:“你且让军使赶快回到对岸,让还在对岸的我军余部停止渡河,将船只尽数划到北岸来。”
“停止渡河?难道你不要这下蔡旧城了?”吕宏凯闻言瞪大了眼睛,急道:“都督,此地控扼颖、淝二水,岂能这般轻易落入粱贼之手?”
“谁说我要让此城留给粱贼?”吕润性笑道,此时他两腮的大筋抽动,年轻英俊的脸上竟带有几分狰狞:“你派完信使后,便分遣军士将城中百姓全部集中起来,分编队伍,待到对岸的船只到了,便将他们全部迁徙到对岸去!”
听到这里,吕宏凯已经猜出了几分主上的计谋,不由得又惊又喜,问道:“那这下蔡城呢?”
“还能如何?城中仓储全部烧掉,水井堵塞了,城中房屋放火烧掉,总之,我要粱贼到后没有一个据守之地,也无处征发粮食民夫,二十三郎你懂了吗?”
吕润性的声音低沉的很,但吐字却十分有力,到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吕宏凯此时心中已经满是对主上的敬慕之意,赶忙敛衽下拜道:“都督深思熟虑,果非小人所能揣测,末将这就下去了。”说罢便起身倒退出门外。吕润性听见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在屋中沉吟了片刻,便一步一跛的走出屋外,此时院中除了门口持矛守卫的两名亲兵外便再无一人,远处传来一阵阵哭喊求饶声。吕润性却好似充耳未闻一般,走到刘安的尸首旁,凝视了半响,突然拔出腰刀,一刀将刘安的首级斩落下来。
下蔡旧城之中,成群的百姓被如狼似虎的吴军士卒从家中中驱赶了出来,然后用绳索串联起来,就好像一大群牲畜。每当一家人离开他们的房屋,就有吴兵进去将为数不多的财物搜罗一空,然后点上火。很快下蔡城中便升起了十余个火头,百姓们当看到自己的家宅被这般焚毁的时候,纷纷发出绝望的哭喊声,不少人还企图挣脱绳索,回头去扑救,但在押送吴兵的枪杆和刀鞘的殴打下,唯一能够得到的就是大大小小的伤疤而已;而更多的人则是痛苦的瘫软在地,留下了绝望的泪水。整个下蔡旧城只是一个守戍发展起来的城镇,无论是面积还是居民都不多,结果在第二天中午前,最后一队百姓也离开了南门。吕宏凯在确认过城中的每一栋房屋和水井都已经破坏无遗之后,才满意的指挥手下点燃了导火索,随着几声巨响,下蔡旧城的三座城门和部分城墙都被炸毁。
颖水之上,舟船如云,河岸上的行军行列一眼看不到首尾,从高空看下去,便如同一条长龙向东南蜿蜒而行,直指广阔的东南大地。帅船船舱中,坐着一名绯袍男子,正凝神听着下首部属禀告,只见此人其三四十许人,身形魁梧,颔下微须,鼻直口方,若非盲了一目,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禀告霍将军,末将本已经策反了下蔡城守捉使刘安,彼起事成功,却没想到驻守寿州的吴贼趁着大雨连绵之际,出奇兵突袭,将下蔡城夺回,不但刘安被杀,末将也被其所擒!”李押衙跪伏在地沉声禀告道,他大腿上的枪创还没有完全愈合,传出阵阵的剧痛,但更让他觉得难受的不是大腿上的旧创,而是当着主将的面讲述自己兵败的耻辱。
“喔?”那绯衣男子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问道:“无妨,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李押衙你说吴贼将领冒着大雨急进,渡河破城,斩杀叛贼,想必那厮所领兵不多吧?”
李押衙低下了头,他此时的脸上好似要滴出血来一般:“不错,那厮所领兵最多不过六百人。”
“六百人?某家记得你所领的就有三百精兵了吧?”那绯衣男子的脸上的好奇之色更浓了,问道:“吴军将佐多大年纪了?”
“敌将最多不过二十,是个弱冠少年!”李押衙的脑袋几乎已经贴到他的胸口了,如果此时地上有个裂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钻进去。
“不到二十?好一个英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吴军又多出了这么个豪杰!”绯衣男子击掌赞道,他啧啧的感叹了好一会儿,才笑问道:“李押衙,你且将此次战败的详细经过讲与某家听听。”
“末将遵命!”李押衙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将屈辱的感觉从脑海中驱除出去,开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忆起三天前的事情来。
“三天前,我去见刘安那厮,要求那厮赶快领兵渡淮河攻取下蔡新城……”
随着李押衙的讲述,绯衣男子脸上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不时打断部属的叙述,提出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他问题并不多,但个个切中要点,很多时候竟然仿佛他当时便身处战局一般,结果待到最后李押衙讲到吕润性借助火铳齐射冲垮了自己的中央战线,获得全胜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在讲述完毕之后,他跪伏下身子,面孔紧贴冰凉的地板,沉声道:“末将无能,部属尽丧,请将军依照军中法度治罪。”
“罢了,李押衙你起来吧!这次兵败并非你的责任,刘安与你互不相属,事权不一,那厮又的确厉害!倒也输的不冤枉!”绯衣男子沉声道:“来人,搬张胡床来,你腿上有伤,坐下说话方便些!”
李押衙有些惶恐不安的坐下,正要开口谢恩,那绯衣男子却摆了摆手,问道:“那厮既然生俘了你,却又将你这般轻易的放回来,可有让你带什么话来?”
李押衙点了点头,他早就将吕润性最后那段话背的滚瓜烂熟,小心的复述了一遍,之后又小心的补充了一句:“霍将军,我看那厮多半是虚张声势,吕方这些年来与南方诸镇交战,主力多半用于西面,淮上不过是偏师。此次我方虽然小败,但与大局无碍,寿州连连大雨,淮水大涨,下蔡旧城孤悬北岸,彼兵少则不守,兵多则为我所擒,切不可为其虚言诓骗!”
那绯衣男子点了点头,做了个让李押衙退下的手势。李押衙赶紧站起身来施礼,之后才一瘸一拐的退出舱外。那绯衣男子独自思忖了半响,突然苦笑道:“吕方固然无法专心淮上,我大梁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看来真是哪家都有自家的难处呀!”他苦笑了半响,才叫来亲兵,吩咐增加军队的前卫哨探,防止被那骁勇多谋的吴军小将抓到纰漏,才回到舱中又沉思了起来。原来此人姓霍名彦威,乃是后梁名将霍存的义子,少年时因兵乱,被后梁大将霍存所得,霍存因其俊爽,养以为子。十四岁便跟随霍存四方征讨,曾中流矢,成了个独目将军,现为后梁颍州团练使,节度许、颖二州军事,实际上担负着与防御淮南西部军区的任务。自从霍彦威上任之后,他抓住吕方主力趋向西南的机会,一方面用武力征讨,一方面用政治手段拉拢,逐渐将淮南在淮河以北的势力和影响逐渐驱除,恢复了后梁对东南势力的优势地位,此次李押衙前来下蔡策反刘安,就是他经略淮南方案的一小部分,却没想到刚一开始便遇到这么大的挫折,倒让这位名将之后犹疑了起来。
霍彦威在舱中思忖良久,却不觉得时间流逝飞快,不知不觉便到了晚饭时分,外间军士送进饭菜了,霍彦威刚吃了两口,便抬头问道:“前军可有找到附近百姓,速速送来,本将要查问详情。”
“喏!”亲兵赶忙领命出去,可等到霍彦威吃完了晚饭,到了快要就寝的时候,也没有看到半个人毛过来,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正要起身出去查问,外间突然传来通报声,原来终于粱军前卫终于抓到了一个当地百姓,送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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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如此之慢?”霍彦威脸色微青,那只独目上的青筋微微跳动,他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这边是他怒钱的征兆。(请记住我们的wwwDukankancom)那亲兵赶紧下跪禀告道:“禀告将军,吴贼攻破下蔡城之后,便将附近村落烧杀一空,将百姓尽数迁往淮南,便是有少数逃脱的也都隐藏到沼泽山林之中,此人也是前卫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还望将军明鉴!”
“好了好了!你先下去!”霍彦威烦躁的挥了挥手,示意那亲兵退下,这个消息对于这次军事行动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虽说梁军可以通过颖水转运军资,并不是太需要从当地征集军粮,但吴军如此迅的扑灭了刘安的叛乱,还迁走了淮北的百姓,其主帅的反应度和军队的组织能力都令人叹服,想要在这样一支军队的防守下攻取寿州这样的名城,绝非易事,更不要说母国正于势力强劲的河东进行着关系存亡的河上之战,只怕是没有多少余力顾及自己这边了,淮东方面的梁军也不会出兵相应,自己的此番行动与其说是想要打开入侵淮南的道路,为未来更大的征服行动提供桥头堡,还不如说是对吴军的一点牵制,毕竟这几年来以吕方为的吴军就好像一头无厌的巨兽,大口的吞噬着南方的大片土地,如果让他这次连马楚也吞并了,在南方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牵制吕方了,这对于无暇南顾的粱国来说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是自己此次进军能够达到牵制的目的吗?霍彦威此时的心中一点底也没有。
“将军!”一旁的虞候看到主将坐在那里一言不,只是皱眉思忖,只得低声提醒了一下。霍彦威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打量了一下跪在下的那条汉子,只见那汉子身上披了件青袍,虽然这袍子上多有污迹,右边袖子上还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但此时还是可以看出这袍子原先还是相当不错的。只是衣服的主人脸色青紫,身形消瘦,满身污秽,身上散出阵阵臭气,简直就是一个饿殍。
“你是哪里人氏呀?”
“啊?”那跪伏在地上的汉子此时神情恍惚,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仿佛还在回忆不久前生的惨景,突然听到霍彦威的问话,却没有听清楚问题,不由得抬起头来,用一种探询的目光看着霍彦威。
“要作死吗?将军问你话?还不答话!”一旁那校尉看到那汉子这般模样,不由得又急又怒,抢上前去便是一脚扫了过去。他跟在霍彦威身边多年,深知主上此时心情已经颇为不妙,若是被这汉子的蠢样给惹怒了,只怕自己一顿军棍是跑不脱的。那汉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被校尉踢倒在地,一股臭气顿时散出来,那校尉定睛一看,却是那汉子大小便失禁,拉了一地,一想到自己的脚上只怕也沾上了,他更是怒气勃,喝骂道:“你当这里是哪里?你家后面的茅坑吗?”
反手就要拔刀。
“住手!”随着一声断喝,那校尉立即收住了手,躬身退到一旁,只见霍彦威脸色愈难看,但还是克制住了。此时那汉子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已经从生死间走了一遭,连忙连连叩,一边磕头一边求告道:“将军恕罪,恕罪呀!小人这几日来吃的都是芦苇根、小鱼,肚子坏了,方才实在是没忍住,饶命呀!”
“且先带这厮下去清洗一下,给他弄点热汤,换身衣服,再带回来问话!”霍彦威沉声道,那校尉赶忙应了一声,将那千恩万谢的汉子带了下去,自有士卒进来打扫。
过了约莫半响功夫,那汉子又被带了进来,此时的他看上去已经好多了,身上披了件普通士卒常用来披在盔甲外面的酱色外袍,湿漉漉的头已经不再想方才一般散出一种让人作呕的臭气,就连冻饿得青的脸色也出现了一点血色,他跪在地上对霍彦威磕了两个头,才抬起头来等待着霍彦威的问话。
“你是哪里人氏?操何为业”
“草民乃是下蔡旧城城中百姓,家中开了一家豆腐坊,以此为生?”
“喔?”霍彦威听说此人就是下蔡旧城中百姓,立刻就兴奋起来,坐直了身子问道:“你说你是下蔡城中百姓,为何在这里?莫非是欺瞒某家?”
那汉子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连连叩道:“草民便是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欺瞒将军,下蔡城中卢记豆腐坊谁人不知,小的便是店主人之子卢大。将军若是不信,便可寻人来对质便是,便是有半句虚假,千刀万剐了小的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霍彦威便将那李押衙唤来,问了两句,确定这下蔡城中果然有一家卢记豆腐坊,又盘问了那汉子几句生意方面的事情,确定果然不假之后。那霍彦威才问道:“便当你是卢家的人,那为何你不在城中,却在这里?下蔡城中生了什么事情不成?”
那卢大听到霍彦威的问话,突然伏地痛哭了起来,过了半响功夫,那卢大才收住哭声,悲声道:“如今已经没有下蔡城,也没有卢家豆腐坊了。”于是他便将数日前吕润性领兵突袭下蔡旧城之后,将百姓尽数迁走,临走前纵火焚烧房屋,炸毁城墙的事情一一道明。到了最后卢大道:“如今这下蔡城中房屋尽毁,百姓离散,水井被堵塞,城墙被炸毁,此时那里到了晚上只闻鬼声啾啾,哪里还有生人的气息。”
“你说吴军将城中百姓尽数迁走,那你怎么没被迁走?”
“小人正好外出收豆才逃过这一劫,吴贼迁徙城中百姓,放火焚城之时小人正好在城外高地,才目睹了这一切,小人妻小亲族已经都被吴贼掳去,生死不知,这几日小人骨肉分离,颠沛于山泽之间,靠小鱼芦苇根充饥,当真是生不如死呀!”说到这里,那汉子便又伏地痛哭起来,饶是霍彦威久经战阵,见惯了生死间事,心肠早已打磨得如同铁石一般,此时听了这汉子得哭声,心中还是不禁一阵恻然。
“且先带他下去!好生看顾!”霍彦威下令道,待到那汉子被带了下去,他又唤了外面值守的亲兵,下令道:“吩咐下去,准备百名骑兵,某家要亲自去下蔡看看。”
下蔡城外的高地上,细雨已经停歇,月光照在荆棘和灌木上,倒映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黑影,在阵阵江风的吹拂下,变化不定,仿佛无数恶鬼一般,让人心悸。
霍彦威站在一棵老槐树下,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下蔡旧城废墟,远远望去城中没有一丝灯光,晚风吹过废墟的空洞,出呜呜的声响,仿佛鬼叫一般。南面的淮河水面上不时出现几点移动的光点,这应该是吴军巡逻的船只。霍彦威吐了口唾沫,他的心中充满了苦涩。
这时,不远处的山坡传来一阵草木声,四周的亲兵们立刻紧张了起来,这些久经战阵的勇士无声的拔出了刀剑,小心的将主将挡在了身后。此时山坡下传来几下鸟鸣声,这个暗号说明是前往察看下蔡旧城遗址的前哨回来了,紧张的气氛立刻松懈了,围护在霍彦威四周的亲兵们收起了武器,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不一会儿,一名气喘吁吁的汉子赶回霍彦威面前,敛衽下拜道:“禀告将军,城中已经没有人迹,所有的房屋都有被烧过的痕迹,基本已经不可使用,水井也都被堵塞了,三座城门也都崩塌了,城墙也有好几个大口子。”
“嗯,你先下去休息!”霍彦威点了点头,他沉吟了片刻,突然起身道:“来人,准备一下,某家要亲自下去看一看!”
亲兵头目惊讶的看了看主将的脸,霍彦威平日里高深莫测的脸上此时少有的多了几分焦躁,他不敢多话,躬身领命,转身安排去了。很快亲兵们便散开队形,开始清理道路两旁的灌木丛,霍彦威跳上战马,下破向下蔡旧城去了。
马蹄敲击在石板道路上,出阵阵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悠长的街道上,霍彦威坐在马背上,前面引导的军士手里举着一只松脂火把,火焰随着风势的大小不住变化,随之变化的光线照射在道路两旁的废墟上,现出各种光陆怪异的图像来。经过亲眼观察之后,霍彦威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城中被破坏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下蔡旧城这个要塞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扼守三水交汇之处的价值,想要重新整修所花费的人力和时间对于此时的粱军来说太大了,而且对岸正严正以待的吴军绝对不会站在一旁看热闹的。而没有这个要点,对寿州的经略就是空中楼阁,无从谈起。霍彦威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进军只怕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初冬的淮上,寒风萧瑟,岸边的水草随风拂动,一只水鸟在浅滩上行走觅食,不时抬起头来警惕的看着四周,看看有无天敌出现。荒滩孤鸟,衰草寒波,远处淮河两岸高大的硖石山仿佛一座巨大的屏风,映在青灰色的天幕上,远远望去便让人心生寒意。
那水鸟突然抬起头来,侧耳倾听,突然展翅飞翔了起来。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号子声,在不远处的一个江湾中,成群结队的汉子正在浅水中忙碌着,将一根根粗木桩敲入水底,然后用铁链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半封闭的水寨。在岸上,无数的人头就好像蚂蚁一样在移动着,在他们的努力下,数条巨大的壕沟和土垒正在缓慢的成型。
高地上,中军正向霍彦威报告着营垒修筑的进展:“将军,在晚饭前,壕沟和土垒都可以修好,大军可以在壕沟和土垒的保护下的营地里休息。”说到这里,那名军官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霍彦威的脸色,才小心的继续道:“不过,修筑营垒木材还差的很远,采伐木材的进度很慢,土垒上没有木墙,水寨的进展也很慢!”
“嗯!”霍彦威应了一声,目光掠过眼前广袤的淮北大地,无垠的平原上一片苍茫,可视线所及之处,却没有什么人烟。良久之后,霍彦威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这下蔡城地处要津,南北交兵,皆集于此。城外林木自然早就砍伐的一干二净,免得留给敌军打造攻具之用,就算有也肯定留在城中,吴贼破城之后,连人都全部迁走,如何还会留下木材。”
那军官看了看左右,咬了咬牙,对霍彦威沉声道:“吴贼焚其积聚,尽驱百姓,我军于此地难立营栅,守无所据,粮秣民夫皆须由数百里外转运而来,所耗甚多。以末将所见,不如由肥口济淮,直驱寿州,举大众以围城,纵轻骑以略野,焚彼积聚,掠其百姓,使淮上萧然,兵黍皆了,足令吴儿俯仰回惶,神爽飞越!”
霍彦威闻言默然,并没有立即回答。原来那军官口中所说的“肥口”便是淝水入淮之口,位于寿州东北,淮水南岸,由于可以凭借淝水用船只运送粮秣军资,自南北朝以来,由北路进攻寿州的军队,多由此地渡淮,那军官的建议就是既然吴军在淮北坚壁清野,那干脆梁军便直接渡河,先用大军包围寿州,然后利用己方的骑兵优势,仿吴军故伎,抄掠富庶的淮南之地,不但可以利用这些民力物力来支援自己的围城之战,还可以削弱寿州乃至淮南地区的军政潜力。这种作战方式在南北朝时是北方游牧民族政权经常采用的策略。但依照这种方略,粱吴之间的战事必然陷入长期化和消耗战的局面,毕竟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寿州的城防十分坚固,只通过长围和抄掠外围,并不能获得决定性的胜利,而且寿州外围,淮河上的多个要戍例如硖石城、马头戍、潘城、粱城、黄城等多半还在吴军控制之下,一旦粱军不顾这些要点长驱直入,其补给线很容易陷入由广陵方向逆淮水而上的吴军援兵的攻击,可如果分兵戍守现有兵力又不足以完成这个目的。一句话,那名军官的所在高度决定了他无法看到这一事实——梁国的主要敌人在北方这一现实决定了霍彦威无法采用这个会导致战争扩大化和长期化的方略,但霍彦威明白这一点:在失去迅速夺取下蔡新旧城,迅速获得一个有力的进攻寿州基地的机会之后,他这次经略淮西的计划实际上已经失败了。
正当那军官正焦虑不安的期盼着霍彦威的回答的时候,从高地下跑上来一名气喘吁吁的亲兵,赶到霍彦威面前跪拜道:“禀告将军,南岸来了一条船,船上人自称是吴寿州团练使派来的使者,说要拜见将军!”说到这里,那亲兵顿了一下,才继续道:“那厮说是来劳军的。”
“劳军?”吴军使者来意让霍彦威感觉到一阵讶异。他不禁好奇的睁大了那只独眼。
“正是,那厮正是这般说的,不过他船中倒的确装了十几口猪,一头牛,还有几坛酒。”
霍彦威皱了皱眉头,对方使者的怪异行动让他一下子感觉到心里没了底,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他做了个让部下将人带来的手势,开始考虑如何应对这个还没有谋面的敌手。
韩家进跳上岸来,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修筑中的粱军营地,数万大军的营地十分庞杂,但他却能将其中要点一一记入脑中。作为吴国政权中的后起之秀,韩家进自然是其中的翘楚。能够被吕方选派到爱子吕润性身边,担任其幕府中的参军记室一职,就能够说明他有多么出色。毕竟能够成为储君的班底,对于他来说未来的政治前途就是一片光明,枢密使、仆射、中书下平章事等高官显贵之位都在向他招手。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让韩家进十分满意,显然主公的冒险行动没有白费,作为一支远道而来的大军,梁军主帅不得不把宝贵的时间和士卒体力花在修筑营垒上,而这些对于战争的胜负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想到这里,他对自己此行的成功又多了几分信心。
押送韩家进的粱军军官并没有浪费多少韩家进的时间,很快他就被带到了霍彦威的面前。霍彦威仔细的打量了一下来人的外貌:青色的外袍,修长匀称的身躯,颔下三滤长须,清雅的容貌,一双眼睛目光清亮,显然这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霍彦威打消了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打算,笑道:“不知这位先生上下如何称呼?”
韩家进行礼如仪,昂然答道:“某家乃是寿州团练使吕相公麾下参军韩家进,我家府君昨日听说将军领大军行猎于淮北,师旅甚盛。想起数日前曾经遣兵扫平叛贼刘安,兵锋所及,百姓流离,淮北已为白地,只恐将军军旅供应有乏,失礼于诸君,便让小人携微物前来,以振困乏,往将军笑纳!”
“哦!吕府君倒是有心了!来人,取一百匹绢布来!”霍彦威笑道:“些许小物,不成敬意,请韩先生带回,权当回礼,万勿推却。”
“不敢!“韩家进赶紧下拜逊谢,两边行礼如仪,言笑晏晏,全然一副友邦模样,骨子里却满是机锋。几个来回下来,霍彦威毕竟是武人出身,城府虽深,但言语便给却是远远不如韩家进。一旁的侍奉军官见了,便寻个机会插口道:“我家将军以数万虎贲南下,以讨不臣,汝吴越之众,如何抗得中国之师。若大开城门,奉还版籍,解甲归降,尚不失封侯之赏,若是顽冥不化,雷霆之怒既至,玉石俱焚,那时只怕后悔莫及了!”
韩家进听的那军官的威胁话语,笑容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峻的表情:“吾尝闻天下本无主,有德有能者居之。若徒以武力,不行仁义,秦、隋皆为前车之鉴。粱军虽众,吾以淮水为池,诸军为城,又何惧之有?彼若不信,大可倾国而来,当年清口之役吾王亦曾与之,朱瑾、王茂章宿将犹在,汝国可敢一试?”
韩家进这一番话说下来,围观的梁军将佐都变了颜色,此人的话里意思很明白:当年清口一战,朱温覆军杀将,损失惨重,自此不敢复问淮上之事。而清口之战中淮南一方最重要的人物朱瑾现在正在吴国吕方手下,而梁国此时良将多死,北方的形势更是远不如当年,河东与粱国的势力对比已经是此消彼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来一次清口之战,那恐怕就不是粱军南下,而是吴军北上,与沙陀儿回师河上,平分天下了。
正在此时,霍彦威突然高声笑道:“韩先生说笑了,叛兵叛将,何家所无,当共击之。某此番领兵而来,吕相公遣使犒赏,足见盛情,这等兵戈之事,再也休提。来人,准备酒宴,今日我要与韩先生不醉不归!”
随着霍彦威的命令,很快酒肴便送了上来,酒是好酒,但下酒菜却只是些肉脯、干栗什么的,与霍彦威大军统帅的身份颇有点不相称,韩家进看在眼里,暗想看来梁军的扎营还没有完成,否则河鱼、菱角等当地时鲜总是有的。
待到众人面前酒杯都斟满了,霍彦威对韩家进举起酒杯笑道:“韩先生,军中简陋,望见谅!请满饮此杯,为吕相公贺,为吴王贺!”说罢便当先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为霍将军贺!为粱王贺!”韩家进回应道,亦满饮了杯中酒,酒味清冽醇厚,回味无穷,他不禁满意的叹了口气。一旁观察仔细的霍彦威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一面吩咐手下为韩家进重新斟满酒,一面笑道:“此乃蒲州的桑落酒,可还合韩先生的口味。”
“甚好!”韩家进也不掩饰,将刚刚斟满的第二杯酒也一饮而尽,此人本就颇好杯中之物,这蒲州桑落酒酒味与江淮酒味迥然不同,但醇厚清冽,却别有一番风味。这韩家进年龄也就比吕润性大了个四五岁,又一路顺遂,性格中的那股子火性还尚未打磨干净,竟然就在敌将面前酒到杯干,一连饮了六七杯。
“好!韩先生果然好酒量!快给韩先生斟满了!”霍彦威脸上满是赞赏,心中却想着如何从眼前这家伙口中多挖出点有价值的东西来,毕竟他只知道对面敌将乃是吴王吕方之嫡子,其余年龄大小,容貌如何,性格如何等等一律不知,从今日来看也是个厉害人物,此番进军是不成了,但如果能对吴国统治核心获得更多的情报,也算是收之桑榆,失之东隅了。
“罢了!某家量足矣!”韩家进虽然酒量颇宏,但就这般灌了七八杯酒下肚,那桑落酒后劲颇大,韩家进还是觉得酒劲上冲,赶忙伸手拦住一旁斟酒的梁军亲兵,不让其倒酒了。
“也好!”霍彦威示意手下停止倒酒,他伸手指了指一旁大腿有伤,正陪坐的李押衙笑道:“某家是个直性子的,今日把话敞开来说。这李押衙也是有本事的汉子,在我手下诸将中算得出挑的,策动刘安此番起事也算得上是天时地利皆占住了,想不到却被贵军一鼓而破,连自己都被活捉了放回来。”霍彦威说到这里,那李押衙已是满脸通红,一瘸一拐的出列伏地下拜道:“末将无能,累及诸军,请将军治罪!”
“来人,扶李押衙起来!”霍彦威对韩家进笑道:“某家方才说那么多并非要治那厮的罪,本将军只是有些好奇,雨夜行军,渡河破敌,这一战打的好生干净利落,听李舍儿说吴军兵力也不多,最多不过六七百人,领军的将领却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却不知是哪位少年英杰?”
“哈哈!”韩家进闻言大笑了起来,四周随侍的梁军将佐见他如此狂态,个个脸上都满是怒色,霍彦威却还是保持着那副求教的模样。韩家进笑了半响,方才得意的答道:“好叫将军得知,那位少年便是寿州观察使,都督淮西诸军事,吴王的嫡长子吕润性,将军那位属下所言不错,我家相公所领渡河之兵不过五百人,便能擒斩叛贼,收复失城。他得知刘贼起事之后,投玦起身,冒雨行军,三日内破贼毁城,返回淮南,如此微风古之名将只怕也难及!”
“原来如此!”霍彦威听罢韩家进的话,笑着对还跪伏在地的李押衙道:“吴王之子亲自领兵,你也输得不冤了,你起来吧!本将军赦你无罪!”说到这里,他转身对一旁的韩家进笑道:“久闻吴王祖上并无寸土可凭,却能赤手打下东南半壁来,实乃当世英豪,不过在这个年纪上,只怕连吴王也比不过贵上了!听了韩先生这番话,某家对你家相公风采倒是神往的很,若有机会,倒是想好生亲近亲近。”
“不敢!”韩家进闻言赶紧逊谢,但脸上却多有得色,霍彦威看在眼里,却只当没看见,两人又饮了一巡,霍彦威起身笑道:“某家俗务缠身,便不久留韩先生了。韩先生此番回去可为某家带句话,此番时机不巧,最多三日就会退兵,无缘与贵相公相会,下次若是机缘巧合,倒是要好生亲近一番!”
韩家进自是对方两次说的“亲近”意思有什么不同,也起身回礼道:“不敢,将军若是要来,我家相公自然会竭尽全力,与将军周旋。”
“如此甚好!来人,送韩先生上船!”霍彦威下令道,待到韩家进昂然离去后,一名亲信便愤愤不平道:“将军,其实下蔡一战也不过是小事,未曾伤得筋骨,若是全力一战,胜负尚不可知。那厮如此无礼,为何不将其割去耳鼻,赶回淮南,也让吕家小儿知晓一下我大梁的厉害!”
“罢了!”霍彦威却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我辈执掌万军之人,又何必争夺这点小利?我看他们吴国的祸患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呀!”说罢便转身离去,只留下身后一群不明其意,苦苦思索的粱军将佐。
岳州,高地上旌旗招展,上面华丽的金银线和镶嵌的饰物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让人目眩神迷的光芒,在最华丽的一支大纛下,吕方手中拄着一支手杖,正眯起眼睛,竭力想要看清楚高地下战场的情况。可是迎面而来的阳光让他很难做到这点,这让他颇为恼火,终于他放弃了这徒劳的努力,转身坐回到自己的胡床旁,口中发出不满的抱怨声。
“大王,胜局已定,楚军已经崩溃了,您且放宽心吧!”一旁的陈允见状,笑着劝慰道。吕方不满的哼了一声,终于没有对自己这个心腹发火,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战场上打赢了有什么用,岳州城拿下来没有?敌军的辎重夺下没有?还有马殷本人呢?战场上打赢了只是开始,后面的麻烦事还多着呢?”说到这里,吕方费力的在胡床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试图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陈允会意的上前,轻轻的在吕方的腰背上按摩了起来,吕方闭上眼睛,停止了抱怨,从他舒展的眉头来看,这让他觉得很舒服。
从吕方的外表来看,时间就好像流水一般,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头发已经是黑白参半了,昔日圆润的脸上也多了深深的皱纹,饱满的双颊也凹陷了下来,他的两条腿已经变得有些罗圈了,这是常年骑马行军的结果,粗大的关节表明他有点关节炎——虽然他是一军统帅,但常年的行军作战对他的健康还是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好了,大王你膝盖关节还要再按按吗?”陈允完成了对吕方腰背的按摩,小心的问道。
“够了,够了,你堂堂一个枢密使,还要给我一个老头子动手按摩,让下面的将士们看见,也太不成体统了!”吕方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会手脚,突然苦笑道:“哎,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大王此言差矣,依某家看,大王年龄虽然渐长,但用兵却越发老辣,方才右翼的威远军被楚军骑兵击溃,若非大王立即将派兵逆袭,并将炮兵调至高地,进行侧射,一举扭转战局,今日胜负还不可期呀!”陈允笑着劝解道,原来此番吕方领五万吴军与六万楚军会战于岳州,一开战楚军就派出骑兵猛攻位于吴军右翼的盟军福建威远军部队,那些盟军也当真不争气,一触即溃。幸好吕方反应极快,一面让位处第三线的呈纵队的六个营变为横队,形成了一条斜线,防止了楚军骑兵迂回己方战线,一面让骑炮部队迅速抢占位于右翼战线顶点的高地,用侧射火力扫射楚军的后继步兵,给予其造成了巨大的伤亡。没有后继步兵的支援,楚军骑兵在对吴军右翼的那用长矛与火绳枪的六个营步兵方阵发起了三次冲击皆未能形成突破,反而己方士气低落,队形混乱。指挥右翼的陈璋看出机会,立刻投入骑兵发动逆袭,步兵随之前进,一举将楚军骑兵击垮,赶出战场,随后吴军骑兵绕过楚军左翼,打击在敌军的后背上,形成了两面夹击的局面,楚军于是大溃,六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
听到陈允的恭维,吕方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这样的大胜对于已经久经战阵的他也是很少见的,无论是对战局的把握还是时机的洞察,不同兵种的配合,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而这样一支军队,便是自己在这二十年里一手一脚打造出来的,这让此时的吕方心中充满了相当的满足感,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骂道:“王家小子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被敌军骑兵一冲就垮了,亏我还把润华嫁给了他,当年真是瞎了眼了!”
“这也怪不得驸马都尉。”陈允劝解道:“福建那边多山,打来打去也就是和那些山贼海盗打,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再说威远军身为我吴国盟友,太强了也不太好。王公也明白这些,所以这些年来他不治兵戎,与百姓休息,也颇有清誉。”
“哈哈,知我肺腑者非陈公莫属呀!”吕方闻言笑道,神色间满是欢愉之态,这些年来,由于吴国经略南方,吕方常年征战在外,一年倒有大半年时间不在都城建邺,于是吕方便将中枢机构一分为二:以高奉天为侍中,中书门下平章事,总领诸曹,在都城建邺留守,完成政府的运行,而身为枢密使的陈允一直随同吕方,起草诏书,协同军国大事,是以都在中枢之中,诸般军政机密几乎无所不与,在吕方麾下诸人之中,如论亲近信密,只怕他便当属第一了。他方才对威远军王审知的情况的描述,贴切的表现出了吴国与威远军之间的微妙关系,一方面作为吕方的第一个盟友和姻亲,王审知保持了半独立的地位,并且几乎直接或者间接的参与了吴国的历次南方征服战,但在另一方面,吴国与威远军两者之间的联盟关系并不是平等的,从一开始镇海军的实力就要远远超过威远军,吕方结盟的目的是为了解除背后的威胁,好全力向外扩张;而王审知的目的只是为了求存。而随着形势的发展,联盟双方的实力对比的天平越来越向吕方有利的一方倾斜,王审知派往杭州和建邺的使者的态度也越来越谦卑。尤其是吕方完成了对淮南的吞并之后,开始编练新军之后,双方的军事实力对比已经到了完全不可比拟的地步,此时的威远军完全成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胁从军的角色。这种情况下的王审知则表现出了惊人的政治智慧,他解散了绝大部分军队,只留下少量对付海盗的水军,每次吕方出兵他就出粮出钱,再派点象征性的军队,这样既表现了对联盟的支持,也省得那天吕方突然觉得危险,派人收拾了他,这次若非其子王延翰看到吕方大有一统南方之势,想要立功,硬是征集了三千名富家子弟编练成军,从吕方出征马楚,恐怕此次王审知还是多出些钱粮,象征性的派上个三五百人从征罢了。
“来人!”陈允高声唤来一旁随侍的军官下令道:“你且领三百骑兵,沿途搜罗威远军的溃卒,尤其是王都尉的下落,千万不能有失,知道了吗?”
“是!末将遵令!”
待到那军官退下后,陈允笑道:“威远军虽败,但楚贼却未曾追击,驸马都尉定然平安无事!”
吕方点了点头,此时天上飘来了一片云彩,遮住了头顶的烈日,阳光也不那么刺眼了。他站起身来,跳上战马,向山下的战场行去,随着离战场的距离越来越近,吕方可以清晰的看到,在相距山下吴军阵前鹿角约莫四十到五十步远距离的地方,有一堆堆向前扑倒的楚军士卒尸体,这些尸体躺下位置还保持着作战队形,显然他们是在冲击的过程中遭到突然射击的,这些是吴军轻炮散弹和火绳枪扫射的结果。然后在吴军的阵前,双方的尸体则被一条无形的界限分开了,这是急促而又残酷的肉搏战的结果,双方都排成了密集的队形,用九尺或者更长的长矛互相对刺,企图突破对方的阵线。偶尔会出现数十人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这是隐藏在吴军空心方阵中的火绳枪手或者轻炮和步兵们的巧妙配合:在军官突然发出事先约定的信号后,长矛手们突然散开或者伏地,轻炮或者火绳枪就可以对还来不及散开队形的敌军发起致命的一击。当然楚军中也有少量的火炮与火绳枪,但无论从数量和质量上都无法与吴军相比,一般来说都是留在阵地上,进行压制射击之中,阵地上死于火器的绝大部分都是楚军士卒。吕方跳下马来,用手中的短杖翻过一具吴军士卒的尸体,映入眼帘的是一具面孔已经浮肿发黑的尸体,但是他并没有在覆盖死者头胸等要害部分的盔甲上找到破损的痕迹,吕方疑惑的咦了一声,用短杖挑开压着尸体下半身的一条大腿,答案揭晓了:一支弩矢射穿了死者的大腿,那里没有盔甲防护。
“这是怎么回事?”吕方头也不回的问道,仿佛知道陈允一定跟在他的后面。
陈允从一旁的侍从手中接过一块粗布,弯下身子,小心的将那支弩矢拔了出来,仔细的看了看,又放到鼻前闻了闻,稍一思忖,肯定的答道:“这是蛮子用的药矢,里面有乌头、毒箭木等,中者若无药物治疗,两刻钟必死。看来马楚征集了不少蛮军!”
“哼!”吕方冷哼了一声:“马殷他割据湖南二十年,想来笼络的蛮夷倒是不少,现在倒是全用在我们手上了。”
“大王请放心,这药弩虽利,又如何当的过我方火铳巨炮?”陈允指着远处的一片尸体,那些尸体赤着脚,打扮颇为怪异,应该就是马楚军征集来的蛮军,这些蛮军的尸体很多都是背朝着吴军阵地的方向,伤口也在背上,显然他们是在溃逃中被追兵从背后杀死的。“再说经此一战,楚军精锐已去六七,岳州地处荆、湘、郢三州之冲,乃形胜之地,今落我手,荆南高季昌与马楚的联系已经被我切断,钟延规也己由吉州入湖南,马殷已为瓮中之鳖。彼蛮夷不过犬羊之辈,畏威而不怀德,先前为马殷所用不过为啖利畏威罢了,大王若招其降众,晓以威福,尔辈又岂有为马殷死战的道理?”
“说得好,说得好!”吕方闻言笑道:“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当世可谈论孙吴之术的,除了陈公也就寥寥数人而已了。”
两人正谈的开心,远处一队骑兵赶来,为首那人离得还有十余丈外边下马,正是殿前亲军骑兵指挥使刘满福,走到吕方身前叉手行礼道:“禀告大王,末将前锋已经夺下岳州府城,城中楚军守将已降,具体人数军吏正在清点,所获甲仗无算。”
“好!”虽然岳州的夺取已经是时间的问题了,吕方在得到了确定的消息后还是感到一阵兴奋,云中那至尊的座位离自己又近了一步,想到这里,他眼前不禁有一点眩晕,禁不住伸出手去,一旁的陈允赶紧扶住了,低声问道:“大王,可有什么不适?”
吕方闭了闭眼睛,才感觉好了不少,苦笑道:“还好,没什么大碍,不过是这几日操劳了些!”他强打起精神,对刘满福道:“满福,你且领兵继续追击楚军余部,尤其是如有蛮兵,切不可放过,将其酋脑悉数送到我营中来,好生看待!”
“喏!”刘满福虽然不是很明白吕方的用意,但还是恭敬的弯下了腰,行礼之后离去。看着远处马背上挺得笔直的刘满福背影,吕方苦笑道:“哎,年岁不饶人呀,不过两三年前,某家也能这般在马上颠簸个一天一夜,可现在便是在马车上颠簸个两三天就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难道当真是时间到了吗?”
陈允赶忙在一旁安慰道:“主公多虑了,微臣方才诊断过主公的脉象,不过是这几日操劳了些,此番兵事完后,回到建邺调养个把月便是了,再说此役完后,南方已经都平定了,今后主公便可留在宫中总统大略,遣诸将征讨便是,不用如此自苦了!”
“自苦?”吕方苦笑了一声,他何尝不知道为人君者不用这般辛苦,但身在这残唐五代这种叛将如草的乱世里,若想让脖子上脑袋稳当点,做主君的就不能离军队太远。若是遣大将出征,很容易出现功高不赏,尾大不掉的局面,若是如此,自己在的时候也就罢了,若是哪天自己走了,主少国疑,君弱臣强的局面就会出现,那时可就麻烦了。
吕方低沉不语,一旁的陈允也猜出了几分,但这等帝王的阴微心思,他又如何好插口,只得让一旁侍从赶来马车,让吕方上得车来,好生休憩,一路赶往岳州城。吕方这些日子本就疲惫之极,此番大胜之后,整个人精神一松,马车上稍一颠簸,便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吕方躺在车上,正睡得昏昏沉沉,突然感觉到身旁有人摇晃,叫着自己的名字,立即一个精灵醒了过来,伸手就去摸一旁的佩刀,这才睁开双眼,只见陈允站在一旁,手中捧着一封文书,恭声道:“大王,是寿州来的急报!”
“嗯!”吕方应了一声,放开刀柄伸手接过文书,心中暗想:“莫非是润性孩儿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吕方忐忑不安的拆开封泥,展开书信细看,刚看了两行,微皱的眉头便不禁舒展开来,唇角微微上翘,脸上现出一丝喜色。
一旁的陈允看到吕方的颜色,心知定然是好消息,便低声问道:“微臣敢问大王,可是殿下那边的消息吗?”
“陈公猜的不错!”吕方将看完了的书信递给陈允笑道:“淮上小竖跳梁,粱军趁机来犯,小儿辈破贼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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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淮上有警?”陈允只听见吕方前面一句话,脸色大变,此番吕方对马楚用兵规模极大,光是吕方亲领的一路战兵便不下八万,战船数百,首先以偏师切断了荆南高季昌从江陵方向而来的援兵,然后用主力紧逼岳州,迫使楚军与其决战。泡-书_吧waohm)与此同时,吴国洪州观察使钟延规也领江西兵入吉州;静海军节度使、安南都护王茂章统诸蛮及广州兵入郴州。三路进击马楚,其兵力总数不下三十万,可谓是起了倾国之师,无论是民力还是兵力都是处于一种绷紧了弦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梁军大举入淮,即使在已经赢得了决定性胜利的现在,形势也会急转直下,毕竟若是吕方回师,马楚就很有可能利用内线的有利地位,各个击破其余两支吴军,到了那时,一旦战事旷日持久,那就胜负难算了。所以待到陈允看完了书信,不由得又惊又喜,向吕方躬身道贺道:“微臣为大王贺,殿下有勇有谋,仿佛太宗当年,有此虎子,大王只需拱手便可坐待大业有成了?”
陈允话刚说出口,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须知唐太宗李世民用兵如神,唐朝定鼎的数场大战皆为其所指挥,但后来兄弟生隙,玄武之变,弑兄杀敌,囚禁老父,可也是此人。这个时候用这个比方可谓是不恰当到了极点。
“陈公谬赞了,本朝太宗何等神武,我那孩儿如何能及,不过是侥幸罢了,可一不可二。”此时吕方就如同每个看到孩儿成器的父母一般,脸上满是笑容,口中的话也颇为言不由衷。
陈允见吕方脸上满是喜容,分明没有发现自己的误语,心知此时再提此事反而更不恰当,不如索性抹过去便是了,便赶忙打了个哈哈,将话题扯到其他事情上去了,君臣二人说笑了几句,吕方的困意渐渐又上来了,陈允便赶忙告退,留下吕方在车中继续打他的盹。
陈允退出车外,才觉得背后满是凉意,伸手在衣内一摸,才发现里面满是汗水,竟然全是方才那会吓出来的。
“太宗不过是次子,而殿下乃是嫡长子,大王其余诸子要么还小,要么母族卑弱。更不要说夫人乃是女中豪杰,与大王又是微贱时起,感情无比深厚,其余夫人如何能与之比拟?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生出事端来的。陈允呀陈允!你现在也算是位极人臣了,怎的说话还这般不经脑子,幸好今日大王未曾发觉,否则那可就惭愧无地了。”陈允想到这里,不禁狠狠的给自己一个耳刮子,惩罚自己的冒失。
岳州州城,刺史府。吕方端坐在明堂之上,紫袍金冠,经过在马车上的休憩,他又恢复了平日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诸将吏正分列两厢,奏报事宜。这时在躬身站在下首大声禀告的正是武昌团练使、楼船将军周安国,由于他并没有参与刚刚发生的那场与楚军的决战,而是督领舟师和部分吴军逆长江而上,屯兵于监利,阻截荆南高季昌从江陵而来的援兵,其斩首两千余人,焚烧虏获船只百余条,所获甲仗无算。所以他是最后一个禀告的。待到周安国禀告完毕后,吕方点了点头,示意其退下后,笑容满面的说道:“今日一战大破楚军,荆楚二贼皆丧胆,皆为诸将力战而得,待会本王定当厚赏!”
堂上众将闻言齐声答道:“此乃大王庙算,士卒力战而得,吾辈何攻之有?”
吕方点了点头,颜色转肃,沉声道:“王道成、陈璋何在?”
“末将在!”两人随声走出行来,躬身行礼道。
“今日楚军以骑犯我右翼,兵锋甚锐,陈将军以所领步卒列阵扼敌锋锐,摧锋十余次,待其兵疲后又逆袭破之,当居首功!进勋为银青光禄大夫,上柱国、赏绢三千段,钱三千贯,许一子荫昭武校尉!”
“谢大王隆恩!”
“王将军,你抢占高地后,以轻炮扫射楚贼步队,使其前后不相继,当居次攻,进勋为正议大夫、赏绢三千段,钱两千贯,许一子荫昭武副尉!”
“谢大王隆恩!”
随着一名名将吏被吕方叫到名字出行论功行赏,右厢的王延翰脸色却是一阵红一阵青,越发的难看。本来他也算是体形魁梧,面容俊伟,一表人才,可此时两颊上横竖划着几道红痕,配上那精彩的脸色,实在是难看之极。他此番领兵前来,就是憋着一口气,想要立下战功,也能够让世人看看,自己今日的地位并非是有个好老子,娶了个好老婆,而是凭自己的本事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可现实就好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头上。站在吴军将吏的行列中,王延翰几乎都可以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讥讽嘲笑声,他几乎开始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死在战场上了。
“周都督击破荆南高贼援兵,所获甚多,进勋为银青光禄大夫,赏绢一千段!”随着对最后一个人的评定结束,论功会就要结束了,依照惯例,接下来的就是欢宴了。在场的多半是性情豪迈的武将,在大胜之后更是很难压抑住快乐的情绪,虽然军议还没有完全结束,但不少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的私语起来,面对这种显然属于失礼的行为,此时的吕方也当做没看见,反而也笑嘻嘻的转过头去和一旁的陈允说些什么。
“末将敢请大王治罪!”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堂上欢乐的气氛,吕方惊讶的转过头来,只见堂下跪着一人,头盔已经被解下来了,放到一旁,虽然那人的面孔紧贴着地面,但从身上的甲胄和身形辨认,可以认出正是吕方的女婿,威远军衙内都指挥使王延翰。
“贤婿请站起说话!”吕方温颜道,虽然从亲属关系来说王延翰是他的女婿,但出于对王审知这个他最早的盟友的尊重,他对王延翰的态度是很有礼貌的。
“今日末将所领军为楚贼骑兵所败,罪在难恕,请大王治罪!”王延翰却继续伏地不起,大声说道,此时堂上已经完全静下来了,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情注视着地上的王延翰。最近的陈璋心思颇为机灵,已经看出吕方不欲治罪王延翰,赶忙笑着一边出行去扶王延翰,一边笑道:“驸马都尉说的什么话,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今日若非驸马都尉引出楚军骑兵,末将又如何立得这般大功,说来末将还欠都尉一个大人情呢!待会宴席上某家可要与都尉好好喝上几杯,都尉可千万要买某家这个面子呀!”说话间陈璋便已经将王延翰扶了起来,旁边几人此时也反应过来,赶忙围了上来,笑嘻嘻的围作一团,说些凑趣的话,王延翰此时那股子的劲头也已经过去了,挣扎了两下,也只有讪着脸被诸将一同拖走了。此时倒是堂上的吕方松了一口气,却听到一旁的陈允笑道:“看来若是历练一番,驸马都尉也能成个将才!”
“哦?”吕方与陈允君臣数十年,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问道:“陈公的的意思是要对这小子委以重任?”
“不错!”此时堂上已经只有吕方与陈允二人,他也不再掩饰,沉声道:“主公亲族不旺,根底浅薄,驸马都尉乃主公半子,若能历练出来,也是殿下的一个号臂助。”
“也好!”吕方闻言考虑了片刻,点头道:“那某家便将其派到建邺,先在吕雄手下历练一番,若是可用便将吕雄替出来,你看可好?”
“甚好!中领军之位非亲信之人不可任用!”陈允赞同的点了点头,他口中所说的中领军乃是魏晋时的军职,统领禁内诸军,最是紧要无比,吕雄正是身居此位。
“微臣还有一事,想要请大王钧定!”陈允议定了此事后,却不离去,反而继续说道。
“陈公请直言!”吕方看到陈允脸色郑重,心知定然紧要的很,便肃容答道。
“先前微臣看到信中说殿下亲领兵渡河破贼,固然神勇天纵,然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身系社稷,岂可轻致于危地,若有万一不忍言之事,如天下何?微臣请大王三思!”陈允的声音不大,但言语之间恳切之极,显然这番话在他脑中已经翻滚了不知多少遍才说出来的。
“那陈公以为当如何?”吕方闻言恭声问道,他此时的脸色已经可以用严峻来形容了。陈允方才的话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对于吕方建立的吴国政权来说,第二代是个最脆弱的时候,因为吕方本人作为创立者,拥有巨大的威望和惊人的军事政治才能,可以压服政权内部的离心趋势和有异心的部属,但这个威望和才能却无法像权利一样通过继承留给第二代继承人,所以五代时期有那么多二代而亡的割据政权,这也是吕方为什么对吕润性采用近乎苛刻的培养方式的原因。让其小小年纪便独领一军,来积累自己的威望和培养班底,就是为了让其在吕方死后继承大位做好准备。但这种培养人本身不可能太多的,一旦吕润性在战场的危险中丧命了,那这个损失对于吕方乃至整个吴国政权来说就是不可弥补的。
陈允起身看了看两旁,确定相距最近的护卫也无法听到自己的话语,方才上前低声道:“当年大王制定方略时,曾经有言:‘先南后北’,如今南方群雄已经所剩无几,进一步经略中原之事,大王可曾还记得?”
“喔?陈公这是要考校某家了?”吕方闻言笑道,接着他稍一思索,便沉声道:“若已经平定南方,则西则先取江陵、再取襄阳,淮上则经营寿州、楚州,深固根本,积粮练兵,待天下有变,则于襄阳任一大将,出南阳,叶县,向东攻汴京;楚州、寿州为一路,先下徐州,合师攻汴京,如是则大河以南可传檄可定!”
“大王当年不过与微臣烹茶时提过几句,数年之后依然毫厘不差,果然文武兼资,天纵之才,便是本朝开国太宗皇帝只怕也不过如此。泡书吧(wwwpaoShu8com)”陈允小小的拍了一下吕方马屁,才继续道:“此方略中要紧的便是东西两路并举,交相呼应,使得粱贼兵虽众,但却无所应付,寿、楚二州离建邺不远,又有水路相通,大可水水陆并进,便是战事不利,亦可依舟为城,以水道运粮,不致大败,而襄阳至汴州则道路崎岖,多有关隘,却不知当以何人身居此位,才能负荷此任?”
“这个?”吕方闻言不由得一愣,如今虽然形势虽然对吴军极为有利,马楚败亡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可不要说襄阳,就连江陵现在还在后梁荆南节度使高季昌手中,此人虽然地盘兵力都不雄厚,但他对内善抚百姓,对外机敏狡黠,江陵又位处要冲,商旅往来频繁,背后有后梁这个庞然大物做靠山,吕方若要攻取也不是件容易事情,更不要说襄阳了。陈允突然说起这个也实在是太早了点。若非吕方知晓陈允平日里心思细密,出言谨慎,只怕还以为他昏头了。
“大王可是以为江陵、襄阳皆在后梁手中,微臣此言还早了些?”
“不错,莫非陈公有言外之意?”
“大王熟读史书,当知南北朝时,南朝皆定都与建邺,与我国相仿。荆州与建邺路途遥远,信息往来迟缓,是以南朝常以方伯相任,持征伐之权,抵御北戎。然彼强藩巨镇,又处上游之势,脱有不虞,则兴晋阳之甲,顺流而下,为君上之忧,南朝五代,何朝无之。而今吾国亦定都金陵,若依主上方略,襄阳独当敌宛洛之众,定为强兵锐卒所集之处,若所任非人,只恐白下宫室虽美,主上亦不得安枕矣!”
吕方听到这里,脸色不由微变,的确正如陈允所言,依照他的方略,襄阳方面的军队承担着牵制宛、洛、乃至关中地区敌军的沉重任务,必须给予大量的军队,而为了供养这么大的一支军队,就必须给当地留下大量的粮食和财富;但是由于吴国定都建邺,所以他的统治核心区域只能是三吴、淮南、江西之地,前往荆襄地区最便利的路途遥远,从空间上就无法给当地长官足够的节制,只能给予其相对独立的权力,但这么一来,位处襄阳的那名将领本身就是对位处下游的吴国中央政权巨大的威胁。
吕方闻言思忖良久,终于颓然问道:“那陈公以为当如何是好?”历史上南朝时,位处上游的荆州军东下进攻建康之事数不胜数,几乎每代都有,虽然位处建康的中央政权也想出了各种办法防备,可还是反复出现,可见这并不是偶然的。吕方虽然多智,但一时间也难以想出解决这个问题的什么办法来。
“以殿下镇上游!”陈允急声道:“我军消灭马楚之后,便将殿下调至岳州来,以其为岳鄂转运使,委以大将为其长史,将周边数州租税养兵,经略江陵、襄阳,待其得上游之地后,便让其深固根本,那时以主上领东兵,以殿下领西兵,共取天下,殿下与主上有骨肉之恩,父子之亲,自然无叛离之忧!不知大王以为如何?”
吕方低头沉吟良久,方才抬头答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仓促决定,待某家回师后仔细思量之后再做处置!陈公你且先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陈允也知道自己方才的劝谏干系重大,吕方也不可能立刻做出回答,至少要回到建邺后与妻子仔细商量一番才会做出最后决定,但他跟随吕方多年,了解此人并非委过于下之人,就算将来否决了此事,也不会给自己惹来祸患,是以他便安心退下了,只留下吕方一人留在堂上。
“陈允所言不过是刘宋时以荆州为强藩,非宗王不得居之的伎俩,结果刘裕亡后,诸王便自相残杀,打得一塌糊涂。”吕方暗想道:“但我子嗣虽然不少,但嫡子却只有润性一人,更不要说这些年来历练下来,其余兄弟更是无法与其比拟,我活着的时候还好,待我死后,他挟上游之兵,又有何人能与其相抗,自然也不会有兄弟相残之事了。”吕方坐在那里苦思,一会儿觉得陈允所言有理,一会儿又觉得陈允所言无理,左右为难。他本是聪明果决之人,但此事干系到自身利害,却变得稀里糊涂起来,想了许久,只觉得脑门生疼,也想不出来个究竟来,
却有侍从上堂来,送上饭食来,却是晚饭时侯到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吕方在岳州这边苦思无解,钟延规在吉州日子也不好过,当年他在周本、刘威收到徐温书信,领兵退回广陵之后,立即易帜归附镇海军吕方,此人倒的确颇有才略,就凭着剩下的那千余残兵,一手拉,一手打,硬生生的将江、洪二州的地盘打了下来,若非吕方将淮南这边刚刚安顿好了,立刻遣朱瑾、王佛儿领大兵入江西,说不定还当真让他将江西剩下那些大小割据势力尽数扫平,重建其父钟传的基业。钟延规见形势比人强,只得弄假作真,老老实实大开洪州城门,当真做了吕方的顺臣。吕方也对这个便宜大舅子不放心,转手就将钟延规从那个镇南军节度使上的位子扯下来,弄回杭州那边当了个浙西观察使的位子,还美名其曰说“此乃吾根本之地,当以外戚任之!”只是这杭州刺史却是吕方的一个族人,将这个浙西观察使架空得半点权力都无,可怜钟延规连出趟城都要得到身边长史的同意,也就比囚犯好点。就这般在杭州被憋了四五年,吕方平定了南方大部之后,方才将其放出来派到吉州当了个团练使,借助钟延规对当地情况的熟悉,让其领兵对付马楚。此时的钟延规就算本来有万丈雄心,面对吕方大势已成的现状,也只有拼命多立点功,为将来吕方论功行赏的时候勋爵高上那么点的心气了。
可不知是什么原因,霉运自此就黏上了钟延规,此时他在吉州所领之兵虽然也有四万,但其中的新军却只有三千,对面的楚军将领却是楚国名将吕师周,此人深得蛮夷之心,麾下的蛮夷义从精悍非常,加之这些年来用兵越发老辣,几番交锋下来,着实让钟延规吃了好几次亏,眼见得时日流逝,而他却寸土未进,钟延规心情不由得越发败坏起来。
这天钟延规躺在帐中饮酒,看着亲兵相扑取乐,那两个亲兵脱得赤条条的,全身上下只穿了件犊角裤,各自使尽了浑身解数,在主帅面前卖弄本事,想要也能让钟延规笑上一笑,也好得些恩赏,可钟延规却只是一杯一杯的灌下去,偶尔看上相扑亲兵一眼,也是一扫而过。俗话说“酒入愁肠便易醉。”那钟延规虽然酒量甚豪,也禁不住这般一杯一杯的灌,下面不过对扑了三五场,那钟延规脑袋便歪倒一旁,口中流出涎来,呼呼大睡起来。当值校尉见状,赶紧让对扑的亲兵退下,又服侍主将趟下作罢。
钟延规躺在榻上睡得深沉,只觉整个人仿佛在迷雾之中,不辨方向,听的耳边有人喊话,想要听却又听不清到底说什么,正烦闷间突然感觉到脸上一阵清凉,顿时惊醒过来,却只见当值校尉正拿着一条湿巾,口中连喊道:“将军快醒,将军快醒,有紧急军情!”
“军情?”钟延规立刻醒了过来,一把抢过湿巾在脸上胡天胡地的擦了一番,随手丢给那当值校尉,急声道:“什么军情,快快报来!”
“楚军那边有两个蛮子酋长跑过来了,要归降我军!”那当值校尉脸上满是喜色:“他们两人说对楚军军情所知甚多,要面见将军。”
“什么?“钟延规闻言神色立即一震,跳下榻来,急道:“快帮某家着衣,宣!不,请那二位壮士进帐来!”
钟延规在一旁亲兵的帮助下,飞快的换上了自己的绯色官袍,戴好纀头,刚刚坐回胡床上,外间便传来当值校尉的通报声,他赶忙坐直身躯,做出一副镇静自若的模样,这时帐帘被掀开,当值校尉引领了两人进来。(请记住我们的网址wwWdukankancom)()那两人生的皮肤黝黑,唇厚鼻蹋,头裹青布,耳戴金环,正是南蛮中贵酋打扮,他俩进得帐来,便扑倒在地,一边对钟延规跪拜一边谢罪道:“烧当迷允(迷宗)拜见钟相公,山野之民,不识顺逆,抗拒天兵,今日来降,望相公有好生之德,从宽治罪。”这两人说完后,便从腰间拔出随身短刀来,在脸上割了四五刀,只弄得鲜血淋漓,然后便面孔紧贴地面,浑身抖,伏地不起。
钟延规见状,不由得满腹疑念,他久在江西,对这些南蛮部落的风俗情况颇为了解,心知这些大山中的蛮夷部钟繁多,之间互不统属,率以以强者为豪,弱者依附。烧当便是其中几个最大的部族之一,所辖有的丁口不下十万,。而迷姓便是这烧当部族中的豪姓,最近数代酋长都来此此姓,这两人这般打扮,又自称姓迷,定然是族中的贵胄子弟,地位不低。他们方才割伤面孔,乃是一种谢罪起誓之举,其意大抵为誓血为证,决计不敢违背的意思。钟延规心知这些南蛮生性诚朴,信奉天神,若是这般割面为誓,便决计不敢再违背誓言,但现在从两军的形势来说,楚军已经据有地利,自己进战不胜,固守乏粮,已经陷入了进退不得窘境,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利的一边,总不会是自己文德卓著,引得远人自来!
钟延规思忖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不忙决定,先旁敲侧击一番,探探虚实再说,于是他便堆起满脸的笑容道:“二位壮士请起。来人!给二位壮士看座,这般趴在地上如何说话,再请大夫来为二位处置伤势。”钟延规话音刚落,帐后的亲兵便搬了两张胡床来,放在那两个使者身旁。
“奴辈死罪,若相公不开恩,奴等被跪死在这里!”那两人也不起身,只是继续跪伏在地,他们脸上伤口颇深,流出血淌在地上,已是红殷殷的一滩,钟延规见状,觉得这两人情势不似作伪,毕竟再这般下去,就算流血不流死人,疼也要疼死人。于是他便沉声道:“二位壮士说要请降,可两军交战已经两月有余,顺逆如何汝辈也早就清楚了,为何却今日来投?情势如此,让本将军如何敢信?”
那两个使者对视了一眼,先前自称迷允的那人抬起头来,道:“奴辈非不知顺逆,只是马贼镇抚湖南已经二十余载,威孚卓著,奴辈受其威势所辖,不敢违逆;且恐天兵到时,不分玉石,一律焚灭,才屈身附逆。但数日前有种人来到军中,言天兵于岳州一战,大破马贼,且所获种人,皆放归乡里,晓以祸福。奴辈蒙恩若此,方才解甲来投,望相公明察!”
原来吕方于岳州大胜之后,信使要沿长江而下,到江州,然后沿洪州再到吉州,等于是绕了个大弯子,反而不及那些被吕方释放了的蛮兵战俘跑得快,结果钟延规反倒是从见到大势已去,转投吴军的蛮兵头目口中得到吕方大破楚军的消息。此时钟延规不由得又喜又悲,喜的是既然吕方已经大破吴军,对面的吕师周唯一的选择就是退兵,自己便可不战而摆脱眼前的窘态;但悲的是自己在杭州当了好几年的富贵闲人,好不容易才有机会领兵出镇,独当一面,可却落得个无功而返的局面,只怕灭楚之后,自己又得被踢到杭州去,挂个虚衔,每日里醇酒妇人的混日子,一想到自己的未来会是如此这般,钟延规便觉得郁闷异常。
钟延规在那里独自思忖,跪伏在地迷允半响没有听到对方的回应,还以为钟延规得知吕方大破楚军,形势逆转之后,改变态度,不愿意再接受自己部族的归降,心中更是恐惧异常,他们两人此番偷偷投至吴军,倒也不是一点凭借也没有的,此时一咬牙,便将手中最后的底牌打了出来:“奴等知晓抗拒天兵,罪不容恕,此番来前也准备了些事物,还望相公收纳,与奴辈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说道这里,迷允从怀中取出一卷纸双手呈了上来。一旁的亲兵伸手接过转呈了上去,钟延规接过纸,打开一看,脸上立即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来,原来这纸上密密麻麻的画满了楚军的部署设防情况,尤其是南翼更是详细,连夜间巡逻岗哨更换的时间次数,甚至还有近期夜间的口令,在这个节骨眼上,这轻轻一张纸对于钟延规来说简直是万金不易。他小心的将纸放到一旁的几案上,温声道:“二位壮士之慕义之心,某家也是感动的很呀!”说到这里,钟延规双手对西北方向虚虚一拱,继续道:“此番事后,本官自当禀明吴王,为二位请赏,二位请放心,贵部族之事便包在本官身上,除了那些顽冥不化之人,绝不会有半点牵连。”
听到钟延规这般大包大揽,迷允、迷宗二人大喜,又狠狠磕了几个头,方才起身坐下。钟延规一面命营中大夫替他们二人处置伤口,一面询问楚军的设防情况,与自己的已知情况相印证,果然大半契合,此时他心中越欢喜,本以为已是山穷水尽,却想不到柳暗花明,上天赐下这样两个人来,当真是福气来了挡也挡不住。此时迷允、迷宗二人伤口已经处置的差不多了,钟延规做了个手势,示意帐中闲杂人等悉数退下,对二人笑道:“二位壮士可愿为向导,为我大军前驱?”
迷允、迷宗二人对视了一眼,从同伴的眸子里都看出了兴奋的神色,他们既然已经冒险投至吴军营中,自然希望立下战功以体现自己的价值。他们转过头来,一齐点头道:“相公有命,某等自当遵从!”
战场是在一个宽阔的谷地中,楚军的阵地是在谷地中的两个高地上,高地之下则是大片坑洼不平的坡地,从山坡上冲击下来的雨水蓄积在谷地底部,形成了一种半沼泽的形态,这些高地和谷底后方则由。而官道则是从谷地的中央的两个高地之间蜿蜒而过。楚军用一道壕沟切断了官道,在壕沟后面则是矮墙和土垒,在矮墙的两端还修筑了炮垒,在每个炮垒上各自安置了两门小炮。当然这四门炮相对于吴军新军所使用的火炮来说还很原始,楚军炮手的训练水平更有很大的差距,但官道两侧大片的沼泽地限制了吴军前进的度和进攻的宽度。楚军的炮手不需要打得有多准——反正敌军前进的道路只有那条狭窄的官道和两边狭窄的干燥地面,不愁打不中,再交叉侧射火力的威胁下,无论多么勇猛的军队也坚持不了多久,就算他们能冲到矮墙下,面对的却是养精蓄锐已久的楚军精兵,其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了。至于其他地方,情况只会更加糟糕,大片险恶的沼泽会吞没每个不熟悉当地情况的家伙,即使有少数部队在夜里越过了沼泽地,没有后继部队和粮食,他们也会被白天的大队楚军赶到沼泽地去,钟延规已经尝过好几次这种苦果了。
钟延规的手指划过二人带来的地图,停留在右侧的标志着沼泽地的白色区域里的一条虚线上,回头问道:“你们俩确定这里有一条小路可以越过楚军的防线,抵达他们后方吗?”
迷允肯定的点了点头:“是的,我确定,这条路隐秘在芦苇丛中,十分隐蔽,便是寻常当地人也未必知道,我也是有次打猎追击逃跑的狐狸才现这条路的,我们俩今夜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
“很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钟延规兴奋了起来:“那这路可以走让军队通过吗,可以走骑兵和炮车吗?”
“不可能!”迷允和迷宗一齐摇头道:“这绝对不可能,那条路说是路,其实就是一连串水比较浅的地方连在一起罢了,很多地方都只能容得一人宽,不要说炮车,就连大点牲畜都不能走,若不是我们兄弟俩在狭窄地方做了标记,只怕我们自己一不小心也会陷进沼泽里去!”
“哦!”钟延规闻言沉吟了起来,在帐中来回踱步了起来,过了半响,他唤来帐外的当值军官,让其招来几名随军工匠,吩咐了几句,那几人便退下了,过了半响功夫,那几名工匠又回到帐中,在钟延规耳边低声禀告了几句。钟延规闻言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回到迷允二人身旁,笑道:“既然如此,二位便留下一人在我营中,其余一人回到楚贼营中去,不知这般可否会引起楚贼怀疑?”
迷允、迷宗二人对视了一眼,迷允答道:“无妨,只需说那人回山报事即可,我部随归属楚军,但自成部曲,营中只有数名楚军军官担当联络之责,只需瞒过了他们即可!”
“那就最好!”钟延规大喜,将两人招至地图旁将方略细细述说了一番之后,笑道:“那便请迷允壮士留下,迷宗壮士返营,两天之后共破楚军!”
楚军炮垒上,吕师周小心的探出上半身,向远处望去,在约莫相距楚军土垒五百步(一步大约为一点五米)的地方,数百名吴军辅兵正在忙碌的挖掘壕沟,修筑胸墙,搬运物质。从他们的行动猜测这应该是在修筑一个炮兵阵地,但从过往的经验来判断,这个距离相对于吴军原先拥有的轻炮来说稍微远了些。“莫非是吴军有了更新更大的火炮?”吕师周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
“都督,要不要开炮,把那帮吴贼给打散了!”一旁的军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这个距离对于楚军的火炮和炮手来说距离就更远了,虽然从地势上来说楚军占有优势,但在这个距离,火炮的威胁与其说是杀伤人员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威胁。
“不必了,没必要让敌军知道我方火炮的最大射程!”吕师周否决了部下的建议,他清楚也许几次射击可以干扰吴军修筑炮兵阵地的速度,但也会让敌军准确适应自己的最大射程,这样可得不偿失的很。吕师周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对面吴军的行动,转身走下炮垒,低声下令道:“把火药全部搬到炮垒底部的弹药库去,认真监视敌军的动向,一有情况就立刻禀告我。”
吴军士卒的行动很快,仅仅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就完成了胸墙和壕沟的建筑,然后拖了两门火炮进入阵地,开始用实心弹炮击起对面楚军的炮垒和胸墙来。楚军的士兵们已经对于躲避炮击很有经验了,纷纷蜷缩起身体,紧贴着壁垒的后壁,开始闭目祈祷炮弹不要落到自己的头上。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其实自己的位置处于对面吴军的火炮最大射程之外,绝大部分炮弹的落点都相距楚军壁垒还有二十余步,本来这个距离如果有精良的炮兵的话,也可以用跳弹对楚军的胸墙及其后的守兵造成不小的杀伤,偏偏楚军的壁垒前方绝大部分都是半沼泽湿地,沉重的铅弹落地后便陷入泥土里,无法弹起,只有极少数炮弹恰好落在比较干硬的地面上,才弹起砸在壁垒上,砸出或深或浅的深洞来。但已经和吴军打了很多年交道的吕师周已经学会了如何修筑对抗火炮的堡垒了,那两个炮垒并不高,顶部被削平,面朝吴军的方向有四个突出的平台,形成了交叉火力,可以对进攻的吴军形成侧射,在平台的前方修有厚厚的土墙,土墙前面才是壕沟。就算炮弹能够击中炮垒,也只会深深的陷入土墙,而无法对炮垒本身及其守兵造成伤害。当楚军守兵们发现炮击对他们无法造成损害的时候,纷纷从隐蔽的地方走出来,爬到壁垒边沿了,大声的对远处的敌军发出呐喊和嘲笑,数千人的笑骂声是如此的巨大,几乎将隆隆的炮声都压住了。
与战场的中央的热闹景象相反,楚军的右翼显得尤为僻静,当值的蛮兵们懒散的或坐或躺,晒着太阳,担当监军任务的楚军军官也懒得管他们,将注意力投入到中央战局的发展上。在这里,楚军将壕沟和后面的壁垒一直修到了沼泽地的边沿,为了扫清射界,楚军焚烧了沼泽地边沿的芦苇丛,但比较靠近沼泽腹地的芦苇和灌木丛,他们并没有办法焚烧,毕竟灌木丛间的小水洼和湿地起到了隔离带的作用,组织了火势的蔓延,不过这并不让守军担心,毕竟芦苇和灌木丛并不是森林,是无法隐蔽大队人马的,至于晚上就更不可能了,沼泽地里的无数个陷井会吞没那些每一个踏入其中的冒失鬼的。因此吕师周将比较精锐和值得信任的军队集中部署在了两个高地之间的中央阵地上,而比较靠近沼泽地伸出的两翼则是不那么值得信任的蛮族仆从军,毕竟只要他能够扼守住中央阵地,就算吴军能够突破两翼的阵地,楚军也能在两个突出炮垒的侧射火力掩护下,发动逆袭,将形成突破的吴军赶到沼泽地去,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日子来钟延规已经在正面阵地上吃了不少次亏,还是一门心思的往上冲得原因。
但是和表面上的平静相反,在沼泽地的中央的最茂盛的那片芦苇丛中,数十名吴军工匠们正挥汗如雨的忙碌着,他们依照迷允的指点,小心翼翼的在地上做出各种各样的标记,在他们的后面,一名名军汉用镰刀割倒两侧的芦苇,然后将铺到地面上,再在两侧用石块砌边,是湿*软的土地不再下陷,形成了一条简单的通道,再更后面的地方,辅兵们再铺上竹排或者木板,使其更加坚固耐用。当遇到比较深的部分时,则在那里打下木桩,架设便桥,所有的一切都在极端的沉默下进行的,每个人的口中都衔着木枚,打桩的大锤上都包裹着皮革,以尽可能减少发出的声响。紧张的劳动飞快的消耗着人的体力,每个半个时辰,就换一班人,从凌晨时分就开始工作,到了正午时分,栈道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看到相距楚军阵地最近的地方已经只有五百步,迷允建议暂时停止工作,到了傍晚在加紧干活,领军的吴军校尉接受了建议,让军士们退回去休息。
也许是看到因为炮击的效果不佳,在楚军中央阵地前的吴军炮兵到了中午时分就降低了炮击的频率,已经对于敌军行动渐渐失去兴趣的楚军士卒们纷纷退回自己的岗位,开始休息起来。右翼的楚军监军也不例外,他习惯性的爬上壁垒,向沼泽地的方向望去,一个奇怪的景象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沼泽地芦苇荡的上空飞翔着许多水鸟,这些水鸟在低空来回盘旋,不时发出尖锐的鸣叫声,但却并没有落下。
“这是怎么回事!芦苇荡里有人,难道是吴贼要从那边潜越?”那个楚军军官立刻就警惕了起来,他跳下围墙,立即对一旁的一个矮个子蛮军军官下令道:“你看看那边,水鸟四飞,定然是有人惊扰,快遣人通报都督,准备把他们赶进泥潭里去?”
那蛮兵头目闻言脸色突变,但他并没有立刻去执行监军的命令,他爬上壁垒,仔细的观察了一会沼泽地深处的芦苇荡,才重新跳下围墙对那监军军官道:“小人方才仔细看了看那芦苇丛的情况,觉得不太像是吴军行动的样子。校尉您清楚,那边可是沼泽地的中央,遍地都是深可没人的泥潭,吴贼又不会飞,如何能跑到那里,再说您看那边的水鸟虽然四飞,但芦苇丛却没有大的动静,不太像是军队行动的样子。”
听了那蛮兵头目的意见,那监军军官也犹豫了起来,正如那头目所说的,那里处于沼泽地的中央,吴军得有多疯狂才会跑到那里去呢?只是那些飞鸟的确是一副受惊的模样,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蛮兵头目见军官这副不自信但又不肯死心的样子,便笑着劝解道:“小人久居山林,最是了解这些鸟兽习性,水鸟高飞固然是被人惊扰,但走兽靠近它们的巢穴也会惊起它们,这沼泽地中可有不少山猫、狐狸、水獭。再说就算是人,也有可能是住在附近的渔猎百姓,他们都有可能会惊起水鸟。”
“这般说来也有道理!”听了蛮兵头目的解释,那监军军官越发不自信起来,他远眺着那片芦苇荡,越看越觉得不像是有军队移动的样子,但警惕心和责任感还是让他有些犹豫。
“校尉,既然您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让小人领几个手脚轻捷的孩儿们去打探一下,若是当真有吴军,再去通报也不迟,不然这般冒失的报上去,若是搞错了,只怕上峰还会责罚。”
蛮军头目善解人意的建议立刻打动了那监军头目,他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便麻烦迷酋跑一趟了,此番战事了后,某家定然要禀告都督,让你当上烧当部的大酋长!”
“小人拜谢校尉大恩!”迷宗躬身拜谢,他的双肩轻微的颤抖着,仿佛是突然而来的惊喜的影响。
第二天深夜,吕师周端坐在营帐中,紧锁的眉头显示出他此时的心情并不好,两日前传来的岳州一战的消息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在此之前,虽然他对于此战的结果并不乐观,但也没有想到会输的如此之惨,毕竟面对咄咄逼人的吴军,位于江陵的荆南节度使高季兴派出了援兵,而且后梁还表示会在淮上采取行动,牵制吴军的行动。在吕师周的推测中,楚军就算小败,只要能坚持两到三个月时间,吕方所统领的吴军主力就必须撤退,那时自己就能回师击破其余两路,粉碎吴军的这次围攻,但现在一切都必须重新估量了,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将手中这支楚军尽可能完整的带回潭州,然后争取一个比较体面的投降条件了。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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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刁斗声,提醒吕师周此时已经是深夜了。他站起身来,伸手在腰上轻捶了两下,深吸了口气,可还是觉得胸中烦闷异常,咳嗽了两声便出帐想要透口气。
吕师周出得帐来,举目望去,只见高地之下,错落有致的都是楚军营帐,营地的边缘,星星点点的火光都是岗楼,与天上的星斗相映,一时间竟然分不出哪一个是星光,哪一个是火光。这时一股清新的夜风拂面而来,吕师周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方才胸中的烦闷尽去,豪气顿生,暗自下定觉醒,无论形势有多么糟糕,自己也要尽可能的将这支军队带回潭州。吕师周本就身经百战,性格果决,既然主意已定,正准备遣人招来当值校尉,准备连夜分批撤兵,离开此地。
吕师周刚刚打定主意,便听到不远处有岗哨与人对答的声音。他闻声不禁一愣,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还会有人过来,莫非对面的吴军有什么动向?想到这里,吕师周冷哼了一声,回身去了佩刀,便出帐迎了上去,冷声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与帅帐外岗哨对答的正是当天的当值校尉,看到主帅满脸寒霜的走了出来,赶紧敛衽行礼道:“深夜惊扰,望都督恕罪!”
吕师周冷哼了一声,问道:“罢了,吴贼有异动?”
“正是!”当值校尉答道:“具体情况,请都督拔冗随末将前一看便知道了!”
吕师周点了点头,那当值校尉赶忙在前带路,一行人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到了右面高地上的一处望楼上,那当值校尉伸手向右面一指,沉声道:“都督请看!”
吕师周向右望去,只见远处黑压压的夜色中闪动着一线火光,仿佛无数只巨大的萤火虫在结队而行,他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指着火光对身后的当值校尉问道:“火光处可是沼泽地?”
“正是,火光活动处乃是在我军最右翼营寨的外侧,那边是沼泽最深处,不少地方深可没人。”那校尉低声答道,脸色阴沉之极,他处事干练之极,在赶去通报吕师周之前,就已经确定了那火光的大概位置。
“沼泽地?该死,吴贼定然是先用正面炮击掩盖我军耳目,同时偷偷从沼泽地中修建了便道,然后连夜遣越此地。”吕师周的脸色灰白,宛如死人一般,他的临阵经验何等丰富,将这几日来吴军的行动联系起来稍一思索,便理清了来龙去脉,吴军的企图也有呼之欲出了。这宽阔的沼泽地固然限制了进攻方的吴军的行动,同时也限制了楚军的撤退和补给的路线,一旦吴军能够派出少量军队越过沼泽地,只需修建一个炮垒,就能监视楚军的行动,甚至用轻炮就能切断补给的车队和打乱楚军撤退的行军行列,这对现在的楚军来说简直是个毁灭性的消息。
那值班校尉见吕师周脸色阴沉,半响无语,便小心的建议道:“都督,是否立刻简选精锐,待到天明之后便前往攻打越过沼泽的吴贼,他们折腾了这一夜,到了天明一定人困马乏,我们以逸待劳,一定能够一战破敌。”
“不可!”吕师周摇头道:“对面的钟延规也是宿将了,他也知道这般折腾我们不会看不到,天明之后必然会全力去拔掉他那个钉子,他还这般大张旗鼓,必然有所依仗。我看他现在定然在大兴土木,修筑壁垒。吴贼火器犀利,那玩意便是士卒疲敝,也能摧坚甲如无物,若到了天明,他壁垒已成,便大事去矣!”说到这里,吕师周快步走下望楼,对紧随在身后的当值校尉下令道:“你立刻去将今夜当值的那个营集中起来,立即出发,到了就攻,我现在立刻召集其他军队,作为你的后继。”
“喏!”那校尉正要转身去执行命令,却被吕师周叫住了:“且慢,出发之前你可以颁布赏格,每人赏铜钱二十贯,绢五匹!死者加倍!”吕师周将那个“铜”字咬得非常清楚
“这么高?末将那营兵可有千人啦!”那校尉闻言不由得一愣,也不怪他如此惊讶,唐代铜价腾贵,南北隔绝之后,湖南更是如此,马殷干脆是用铁铅铸钱,市面上几乎没有铜钱流通,一枚铜钱几乎可当七八倍的流通钱币使用,这般换算下来,光是这一笔赏格就是天文数字,也无怪那校尉如此惊讶。
“不错,你只管照某家的话说便是!若能击破吴贼,本都督就是把大王的宫中器物尽数买了,也不会短了将士们的恩赏!”吕师周脸色如铁,口中的话语也好似钢铁一般,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口中蹦出来,那当值校尉听出其中的决绝味道,赶忙躬身拜了一拜,便转身去了,只留下吕师周站在原地,口中低语道:“反正这里若是输了,再多钱也都是吕方的了,没必要替他节省。”
“快些挖,快些挖,别磨蹭!”迷允站在火光下,厉声的催促道,一旁的火光映在他的脸色,明暗不定的光线加上他那扭曲的肌肉,仿佛部落中祭祀舞蹈时脸上所戴的恶鬼面具一般。在他的下方,两百余名蛮兵正努力的挖土,一条宽两步,深半步的壕沟已经初具规模,在壕沟的内侧积土上,百余名吴军士卒正在将一根根底部削尖的木桩敲入土中,形成一条栅墙,在他们,还有六七百军士卒坐在地上无声的进食休息,恢复越过沼泽所消耗的体力。依照计划,当他们完成这道栅墙之后,还会在原先这条栅墙后面再插入一排较矮的木桩,然后在两条平行的栅墙之间填满泥土,最后在矮的栅墙顶端铺上一层木板,形成一道可以攻守兵在上面防御射击的木墙工事,但是所有这一切不是在这短短一夜里能够完成的,依照钟延规的计划,这一夜的的人物只是挖掘完壕沟,和建立第一道木墙,有了这个依托,他认为吴军可以凭借火器的威力击退楚军必然而来的天明反扑,然后再慢慢完善工事,最后建成一个强大的多面堡,控制住敌军的补给线,从而迫使放弃这个对他们极为有利的阵地。
“迷酋长,工事进展怎么样?轻炮已经上来了,要准备阵地了!”周虎彪走了过来,低声催促道,他这些年来在吕方麾下多有战功,已经积功至昭武副尉,一营指挥使的差遣。原来吕方破淮南之后,将麾下的原先的镇海军亲军和淮南降兵中的精锐重新整编,成为一共三十个营,营中有长枪兵、火绳枪兵、炮兵和少量担任侦查任务的轻骑兵,每营约有士兵三千人,并将所有的营属炮兵分为两种,一种是较轻便,发射四斤重量铅弹的轻炮,这种火炮可以在人力的牵引下跟上步兵方阵前进的速度,每个步队配有一门;另外一种则是发射9斤重的长炮,这种火炮则必须在两匹以上的骡马牵引下才能前进,一个营共有四门。经过这些年来的扩编,新军的数量已经增长到了45营,并且通过历次战役,证明了他们才是吴军中的精锐和中坚,此番钟延规出兵,吕方也派了一个营的新军到他的麾下,作为增援和监视之用。
“壕沟已经挖了一半深了,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小人连身边的勇士都派下去挖了,周校尉请放心,天明前一定会挖好的,不会误了事的!”迷允一边说话,一边指着脚下壕沟中奋力挖土的蛮兵,借着火光周虎彪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六七个蛮兵身上的服饰较之其余的要好上许多,应该就是迷允口中说的勇士。看到这投降过来的蛮酋的确卖力的很,周虎彪的口气立刻缓和多了,沉声道:“迷酋莫怪某家粗鲁,军令如山,不得不如此。再说你我此时深处险境,早一刻修好工事,便早一刻安全了,千万怠慢不得。“
迷允赶忙连声表示理解,表示自己也赞同周虎彪的观点,绝无半点见怪之意。周虎彪在这边看了一会儿,便告了声罪,自去看后面轻炮怎么样了。
迷允看到周虎彪走的远了,才觉得松了一口气,这时他脚下的壕沟探出一个脑袋来:“娘的,大半夜的要咱们挖壕沟,连口气都不让喘喘,他们的兵却坐在里边休息,这有天理吗?”
“迷宗你给我闭嘴,要作死吗?”迷允闻言大惊,赶忙回头去探望,看到吴军兵士都离得甚远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对满脸灰土的迷宗低声道:“你懂个什么,这周校尉可是通天的人,说一个字就能让咱们死,让咱们生,快好好挖土,自有你的好处!”
“通天,通天,他还能大过钟相公去?钟相公他对咱俩都和颜悦色,怎的他就能这样,怎的说咱俩都是有功之臣,没咱俩他们能过这沼泽地?咱们烧当人是勇士,可不是挖土的老鼠!”
迷允被迷宗这一番话气得半死,他虽然投靠吴军的时间不长,但也从各种口风中知道周虎彪这营兵和其余吴军之间的区别,他听说这营兵乃是吴王的亲兵,此番特意派到那位钟相公麾下来的,虽然这个营指挥使不过是个昭武副尉,但就连身为一军之主的钟相公对其说话也是和颜悦色的。在迷允这个小小酋长看来,钟延规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那传说中的吴王只怕就是如同当年住在长安城中的大唐天子一般的人物了,这位周校尉是天子身边的人,可千万违逆不得。可他此时也没办法向迷宗解释明白,只得厉声道:“迷宗你到底还听不听我的话,要是不愿意挖土就是上来,我下去替你挖,别再这里废话,乱了人心。”
迷宗与迷允两人本是堂兄弟,一同长大,从小就敬佩迷允智略胜过自己,早已习惯了唯对方马首是从,方才不过是发泄肚中的怨气罢了,见迷允当真发了火,反倒软了下来,低声嘟哝了几句,便又下去挖土了。迷允见迷宗又下去挖土,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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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允刚刚坐下,便看到远处出现一处火光。他就好像屁股被火苗扫了下一般,立刻跳了起来,眯起双眼,向火光方向望去,只见一点点火光就好像一串珠子一般,迅速的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越来越多,并且向自己这边迅速移动过来,这一切此时只能有一个解释:楚军发现了吴军的冒险行动,并且不顾黑夜的阻碍,立即采取了行动。
此时的迷允顿时背脊划过一阵颤栗,不需要多丰富的想象力就能猜到一旦楚军挫败了吴军的冒险行动后,会有什么样残酷手段不会加在自己这个背叛者的身上。他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将还在沟里挖土的迷宗抓了起来,低声道:“楚军上来了,你快去通知周校尉,我留在这里稳住。”
“什么?”迷宗还来不及回过神来,就被迷允连推带攘的赶走了,待到同伴走远了,迷允立刻下令手下的蛮兵从土沟里出来,拿起一旁的武器,准备迎战,此时很多蛮兵也已经看到了远处正向这边移动而来的火光,恐慌就好像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不少人开始丢下武器,本能的向木栅墙后面逃去,在木栅墙后面的吴军士卒则竭力枪杆殴打蛮兵,不少人在忙乱中被挤下壕沟,被踩倒在地,哭号和怒骂声混杂成一片,淹没了迷允徒劳的命令声。
周虎彪闻声赶到阵前,只见眼前一锅乱粥的模样,怒声道:“还不快让那些蛮兵先退到后面去!”吴兵得到命令,立刻让开路来,慌乱的蛮兵如梦大赦一般,一拥而入,近三百人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全部涌入木栅墙之内,只剩下遗弃的满地的武器和挖土工具,挖了一半的壕沟里传了隐隐约约的呻吟声,那是被挤落在其中伤兵。
这时迷允怯生生的走到周虎彪身旁,低声道:“末将治军无方,致士卒溃散,请——”
“罢了!迷酋你快去后面收容部属,重新整顿成队吧,这里边交给本将吧!”
周虎彪也不多言,拱了拱手便转身去指挥所部准备迎战,迷允见状也连忙退后重新整顿手下去了。
周虎彪三步两步跳上一个小土堆,此时最近的楚军相距吴军阵地只有两三百步了,移动速度满了下来,显然楚军夜袭部队的将领正在重新整理队形,准备发起最后的冲击。周虎彪转过身来,只见那七百名一直都在休息的吴军士卒已经拍成了七个棋盘方阵,依照前四后三的次序排成两列,方阵的间隙则是火铳手们,两门轻炮则被布置在突出的右翼高地上,在那里可以扫射整个战场,这些受过良好训练的士卒们并没有因为夜袭而惊慌失措,排成了密集的队形,准备迎战。
“很好!就让楚贼看看什么才是天下强兵!”周虎彪满意的点了点头,低声自语道,他跳下土堆,转身走到第一行军阵之后,鼓手的旁边,高声下令道:“全军熄灭火把,等待鼓声命令行事!”
每一个方阵的军官听到命令后,一面执行命令,一面大声重复,很快吴军阵中的所有火把都一个个熄灭了,只剩下壕沟前那十几个为了干活方便而点起的篝火还在继续燃烧,吴军营地顿时变得一片漆黑,从楚军望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暗红色的光点在晃动,这是火铳上的点燃的火绳,整个吴军营地就好像一个一头隐藏在黑暗中的猛兽,随时都可能猝然而起,将敌人扑倒在地。
楚军将领看到这个情景,不由得深吸了口气,他突然觉得自己对于胜利不那么有把握了起来。他方才让军队放慢脚步一方面是为了整理所部的队形,而更大的一个原因则是为了让吴军心理上受到的冲击有足够的时间发酵,毕竟这种夜战双方的军官很难控制手中的军队,一堵矮墙,一个深坑,甚至一群夜兽,都会影响战局的胜负。在这种情况下,与其一股脑儿扑上去拼个你死我活,不如在心理上打垮敌人,吴军在夜里通过危机四伏的沼泽地,又接着修筑工事,士卒无论是在心理和身体上都已经紧绷到了一个极限,而自己只需要把“敌军大举到来”这个现实明示给对方,就能最大限度的削弱敌军,甚至不战而胜。局势一开始的发展仿佛印证了楚军校尉的判断,楚军的出现就导致外面挖掘壕沟的敌兵陷入了疯狂的境地,弃兵逃走,他正准备等到让这种恐惧充分的传染所有吴军身上,再一战而胜,却没想到敌兵营中的火把突然一一熄灭了,这一整齐的行动表明营中的敌军将领很快就控制住了本来已经陷入混乱中的军队,恢复了秩序,这对突袭的楚军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停步!”当楚军相距壕沟还有一百二十步左右距离的时候,楚军校尉发出了停止前进的命令。与吴军多次交战的经验告诉他这个距离大概就是火绳枪的最大射程了,当然吴军还有一种火炮射程还要更远些,但那校尉并不认为吴军能够这么快的把火炮运过沼泽地,他竭力睁大眼睛,想要从黑暗中确认敌军的人数和阵型,但吴军隐藏在木栅墙后的深深的黑幕中,根本无法辨认,唯一能够确认的就是对方的壕沟还没有挖完,深度大概只有半步左右,壕沟后面的木墙也没有完工,这种程度的障碍对于进攻的军队来说并不难逾越,也许这就是守兵并没有据壕而守的原因吧!楚军校尉看了看天边的星宿,已经接近四更时分了,吕师周临行前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立即出发,到了就攻!”他深吸了口气,高声道:“弓箭手上前,预备!”
楚军弓箭手们越过主力上前了约莫三十步,将箭矢搭上了弦,拉满了弓,随着都头们的命令声,松开了弓弦,一阵羽箭立即飞入夜空中,两三息后,对面的吴军营中传来一阵稀疏的惨叫声,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但是对面的吴军阵地便好像死了一般,除了传来几声隐约的惨叫声,便再无一点动静。
周虎彪轻松的站在大旗下,不断有箭矢落在他的四周,但他却用手中的手杖轻轻的敲击着左手的掌心,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这手杖是吴军新军营指挥使一级军官的指挥用具,约莫有两尺长,杨桃状扶手的内芯灌了铅,在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代替骨朵来敲碎敌人的脑袋,周虎彪很喜欢在士兵面前舞弄着这玩意,因为这让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同于那些挥舞着刀矛在第一线厮杀的低级军官,而是很有一种“指挥若定”的风范。对于楚军的弓箭手的射击他并没有打算让火铳手还击,毕竟在夜幕的掩护下,这种漫射对于身披铁甲吴军战兵造成的威胁微乎其微,自己若是让火铳手还击,反而暴露了己方的虚实,反正楚军的时间和箭矢都很有限,不可能这般耗下去,相信很快就会见分晓。
楚军已经射出第四轮箭矢了,但是对面的吴军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楚军校尉失望的摇了摇头,做了个让弓箭手退下来的手势,看来敌军的将领是个很沉得住气的家伙,靠这些小伎俩是没有办法决定胜负的,只有硬碰硬的白刃战才能最后决定。他上前两步,转身面对楚军士卒,高声道:“都督的赏格大伙刚才都听见了,我这里加上一句,今日破敌之后,所有的战利品我一介不取,全部都是你们的!”
“万胜!”校尉的动员起到了不错的效果,楚军士卒发出了兴奋的呼喊声,校尉满意的点了点头,对鼓手做了个前进的手势,随着一阵沉重的鼓声,楚军开始向前移动了。
一开始楚军的速度并不快,大约也有一分钟40步左右,但随着双方距离的接近,他们前进的步伐越来越快,当距离壕沟的距离缩短到40步的时候,士卒们已经由齐步变成了跑步,这些粗鲁的汉子刚才已经看到了蛮兵们四散逃走的景象,对于胜利和战利品的渴望就好像兴奋剂一般渗入了他们的血液,让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血管扩张,嗜血的渴望在灼烧着他们的神经,让他们几乎有一种疼痛的错觉,下意识的发出了没有意义的呼喊声,举起手中的武器,准备做最一次凶猛的突击。
“不许射击!不许射击!”周虎彪行走在火铳手们的行列中,不时用手中的短杖轻轻的敲击着士卒们的后背,此时最前面的楚军相距火铳手的距离只有二十步了,早已进入了射程,在壕沟旁的篝火光线照射下,火铳手们几乎可以看清敌兵脸上长了多少麻子,但周虎彪还没有下令开火。在这种压力下,不少火铳手们几乎都要窒息了。
终于楚军的第一批士卒冲到了壕沟旁,面朝着火光的他们很难看清对面木栅栏后的情景,但眼前壕沟旁四处散落的武器和壕沟中的几具尸体无声的告诉了他们方才敌兵遇到突袭时的慌乱。他们兴奋的越过壕沟,突然看到木栅后面黑压压的一片,尽数是严阵以待的吴军铁甲。
“开火!”周虎威猛的挥舞了一下短杖,沉重的扶手在划过空气,带起了一阵风声。几乎是同时,吴军阵中闪起一阵红光,震耳的枪声仿佛将空气都撕裂了,但立即白烟又将这一切全部都覆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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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枪声响起,冲在最前面的楚军士卒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纷纷剧震倒地,但这些年来楚军早已熟悉了吴军的战法,对于火器也早已了解其优劣之处,知道火铳虽然威力甚大,但装填却甚为麻烦,若无壁垒依托,临阵也不过一两发罢了,并不能造成一击溃敌的效果,这些士卒又都是楚军中的翘楚,刚刚得到重赏的诱惑,其作战意志十分旺盛。是以前锋受挫,后面的士卒不但不退,反而更加凶猛的扑了上来,企图突破吴军的阵型,将其赶入沼泽中去。
“火铳手后退!长枪手上前!”随着周虎威的号令,负责指挥各个方阵的都头、副都头们用拖长了的声音重复着统帅的命令,发射完毕的火铳手们隐没在方阵之中或者方阵后方,他们将会在这些安全的地方装填子弹,继续对楚军士卒射击。吴军的前四个方阵迎了上去,在方阵之间保持着大约十二人宽的间隔,这些看似安全的空隙其实都是危险的陷阱,任何企图通过间隙绕到吴军方阵侧翼攻击的家伙都会遭到夹击的命运,相邻两个方阵的只需做一个简单的队列变换,就能同时从两面攻击那些冒失的家伙,如果再算上隐藏在第二线吴兵,这在战场上就几乎等同于死亡。
毫无疑问楚军的指挥官是个十分机灵的家伙,他在拆除了相当一段长度的木栅墙以获得足够的空间使用自己的兵力后,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将兵力投入到看似有利的方阵间隙中,而是一面在正面加强攻势,以牵制吴军的兵力,同时让弓箭手运动到侧翼,用弓箭和投石攻击最外侧的两个方阵的外侧,虽然对于那些身披铁甲的吴兵长矛手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威胁,但这样也迫使吴军的两翼向中央靠拢,这样一来吴军第一线方阵之间的空隙就越来越小。他很明白,对于训练有素战斗意志坚定的精锐步兵来说,没有什么比拥挤成一团,失去机动能力更糟糕的了,因为他们不需要像新兵那样要依靠密集队形来阻止逃跑,过于密集的队形会让他们没有空间使用自己的武器,而且会自相践踏,最后导致阵型的崩溃。
周虎威也看出了对方的企图,但他不能像平时那样采用轮替的方式来应付对方的战术,因为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是沼泽地,他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做相应的变化,如果战线向后推移,不用等到吴军崩溃,后面那些惊魂未定的蛮兵就会立刻争相涌向那唯一的生路——沼泽地里那最窄处只容三人并肩通过的狭窄栈道,不用多丰富的想象力就能猜到后果如何。于是,他剩下的只有一个选择了。
“命令第二线的三个方阵起立,准备迎战,阵后的火铳手上前,用火力驱逐那些弓箭手。”
在吴军火铳手的射击下,楚军弓箭手稍微后退了一点,但只是一点。原因很简单,火铳手虽然威力巨大,但在黑夜里对这些队形松散的敌人射击效果并不理想,而且弓箭的射击速度要远远高于火铳,很快,楚军就增加了两翼的兵力,企图达到自己的目的。面对这个情况,周虎威只得将第二线抽出一部分兵力,排成纵队,发起白刃冲锋,将楚兵打了回去。
与两翼的反复进退不同,中央阵线的战斗有着一种无声的残酷,双方的士卒都排成密集的队形,举起手中的长枪,向前刺去,除了第一排的军士,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的人们根本看不到敌人的模样,他们只是费力的将双手举过头顶,举起十二尺左右的长枪向看不见的敌人扎去,不断有人惨叫着丢下手中的长枪,双手紧紧抓住刺入自己身躯里的长枪,倒地死去。后面的同伴则发出无意义的呐喊,迈步上前填补死者的空缺。方阵就好像一只巨大的刺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竭力刺伤敌人,而不被敌人刺伤,在这样战斗中,个人的勇气和武艺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人能够活着突破那如密林般的枪矛,唯一的出路就是地面,双方都有些矮小敏捷的士卒,丢弃枪矛,只拿着匕首或者短刀,用膝盖和手肘爬行,无数支长枪在头顶上对刺,而他们就好像老鼠一样在泥泞中翻滚扭打,用短刀刺进敌人的大腿,割断肌腱,一直到失去生命或者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才停止动弹,这些亡命之徒知道,只有使敌人的军阵崩溃,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残酷的战斗就好像一只石磨,贪婪的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吞噬,突出一具具破碎尸体,双方都以一种惊人的耐力忍受着这种残酷,现在胜利就取决于哪一方更能够坚持了。
当楚军校尉看到周虎威派出第二线的长矛手用白刃冲击来驱赶那些弓箭手的时候,他就觉得胜利已经紧握在自己的手中了。吴军一开始占据了有利的阵地,利用了狭窄的战场空间,迫使对方进攻方无法利用自己数量上的优势,并且用惊人的坚忍挡住了楚军凶猛的冲击,但现在形势改变了,发动冲击的那些吴兵已经离开了对他们有利的阵地,进攻方终于可以有足够的空间利用自己数量上的优势了。他舔了舔自己已经干燥的开裂的嘴唇,笑道:“投入预备队,胜利的一方是我!”
随着一阵急促的鼓声,楚军的预备队从黑影中出现了,这些已经从行军的疲惫中恢复了不少的士卒们发出凶猛的呐喊,向刚刚将弓箭手驱赶走的吴兵扑去。相对于敌人迅猛的行动,吴兵的反应表现出了明显的惊惶,虽然在训练有素的军官的指挥下,他们尽可能快的恢复了队形,火铳手们也发起了一次齐射,但这并不足以抵挡敌人数量上的优势,虽然周虎威将第二线最后剩下的一点兵力也增援了上去,但两翼的吴兵还是在进攻者沉重的压力下缓慢的向后退却了。
虽然四周的火光昏暗,但依然可以看出迷宗的脸色惨白的和死人无异,他凑近了迷允,低声道“允哥,咱们快逃吧!不然就来不及了!”显然他对于眼前的形势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闭嘴!”迷允的声音并不大,他可不想让四周惊魂未定的蛮兵们发现他们的两个酋脑此时意见不一。迷允看了看四周的蛮兵,发现他们只是不安的互相交谈,倒没有注意到他和迷宗方才的冲突,才压低了声音对迷宗道:“跑?怎么跑?我敢打赌,只要我们两个一动,那些儿郎们就会一拥而上,我们都会被挤落到沼泽地里去的,一百个人也不会有一个人能再喝到虎头泉的水!”
“那我们该怎么办,咱俩背叛了楚兵,他们打过来肯定会把我们俩点了天灯的!”迷宗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主意了,恐怖的洪水把他剩下的一丁点理智也淹没了,他耳边仿佛回响起昔日在山寨中那些被处以“点天灯”极刑的人的惨叫声。
“沉住气,吴兵不一定会败!”迷允的脸色也不比迷宗好看多少,只不过比起他的同伴来说,迷允要更加沉得住气一些,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更加平静一些:“你记得吴兵运了两门炮上来吧?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打上一炮,这说明周校尉还有底牌没打完,胜负还没定呢?”
“对,对,对!还有大炮这个底牌,赢得一定是我们。”迷宗就好像大部分即将没顶的人一般,对于哪怕是一根稻草也会死死抓住不放,他的脸的恐慌还没有来得及消失,又现出狂喜的笑容,两种不同的表情交织在一起,显得可怕又有几分可怜。
仿佛冥冥之中有神灵听到了迷宗、迷允二人的祈祷,吴军右翼的高地上突然闪现了两道火光,将漆黑的夜空撕裂。这一瞬间之后,战场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呆住了,居然忘记了战斗。
“终于开炮了,终于开炮了,继续打呀,把那些龟儿子都打成碎片!”迷宗的喊叫声打破了这个寂静,他疯狂的跳跃着,挥舞着自己的胳膊,唾沫从他的嘴巴里喷射出来,突然,迷宗脚下一软,仰头便倒,两旁的蛮兵赶忙上前搀扶,却发现他已经昏厥了过去,迷允上前探了探鼻息,发现倒也还稳定的很,便沉声道:“先送下去吧,他太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战场上,楚军士卒不知所措的互相对视着,由于是侧射的缘故,吴军炮兵发射的那两发炮弹打透了楚兵四个方阵,四斤重的铅弹在火药燃烧的驱动下,轻而易举的将十几具躯体打碎,同时还有数倍与此的大腿和胳膊,杀戮的效率是冷兵器所无法比拟的,上一刻还活蹦乱跳的同伴下一刻就变成了支离破碎的肉块,
这种可怖的景象就算是梦魇中也不会出现。
但是相比起火炮出现本身对楚军造成的冲击,这两发炮弹的杀伤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了,再发起进攻之前,他们被告知对面的只是几百名刚刚艰难的越过沼泽地,已经疲敝不堪的残兵,但现实却是吴兵不但坚忍善战,而且连火炮都运过来了,谁知道在那片黑沉沉夜幕后面到底还隐藏着什么?楚军士卒纷纷犹豫起来
“前进向前”楚军校尉大声的吼叫着,用刀鞘敲打着兵卒的后背,作为楚军中的后起之秀,他对于麾下士卒情绪是十分敏锐的,战场上的士卒就好像羊群一样,有时候能够勇敢到了鲁莽的地步,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也能冲过去;但有时又脆弱到一阵大风、一场暴雨甚至一个谣言都会让数万大军土崩瓦解在这个节骨眼上,只有用果断的行动来影响他们,那校尉抢过大旗,猛的挥舞了两下,当先向前冲去
“匹夫之勇”周虎彪不屑的冷笑了一声,楚军校尉的行动全部都落入他的眼中,虽然他也是凭武勇起家,但随着官职升迁,越发讲究兵法韬略,身份体面,像过去那种挥舞着横刀冲到第一线厮杀的事情在他看来不过是莽夫的行径了,如今已经身为一营指挥使的他是决计不会干的周虎彪伸手招来一旁的一名火铳伙长,指了指正猛力挥舞着大旗的敌军校尉,冷声道:“看到那面大旗吗,将那旗手射杀了”
随着一阵枪响,楚军校尉只觉得自己被一只巨手猛推了一把,便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落到地上才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勉力睁开双眼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原来那楚军大旗旗杆被铅弹打断,飞飘而起落在校尉的身上,就仿佛一件巨大的尸衣,将他包裹起来
“败了败了”大旗的倒下就好像最后一根稻草,压断了维系着楚军组织的脆弱丝线,就好像溃决的堤坝一样,一开始是一个人,然后是两个人,越来越多的人丢下武器和盔甲,转头向外逃去,即使是最勇敢的人面对这种人流也会被裹挟而去,几分钟前还手持武器拼死厮杀的勇士们现在却争先恐后的逃走,一面面旗帜落在地上,被无数只脚踏入泥泞之中这时那条不深的壕沟成为了致命的障碍,不少楚军士卒忙乱间跌入沟中,摔倒在地的人绝大部分不会有再站起来的机会,恐慌后来者的践踏对于倒地者来说是致命的,折断了的肋骨刺穿了内脏,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人们互相撕打拉扯着想要爬上地面,壕沟底部成为了地狱
“迷酋”周虎彪头也不回的下令道
“末将在”迷允应道,自从形势逆转,楚军被击溃之后,他便诚惶诚恐的站在周虎彪身后,生活在烧当部这样一个还是由丛林法则统治的社会里的他对于力量的感觉是非常好的,吴**的强悍战力已经将其心中残存的一点异样的念头全部打消了,迷允现在心中唯一考虑的就是如何将眼前这条粗壮的大腿紧紧抱住
“楚军已经退了,我的士卒也疲惫的很,便让你部打扫战场,然后继续修筑壁垒壕沟”
“喏”
很快蛮兵就在迷允的驱使下,开始清理打扫战场,蛮兵们将壕沟中的楚兵尸体和那些尚未断气的人扔出来,然后重修补被破坏了的木栅墙,将壕沟挖掘到要求的高度,这些先前还有些骚动不安的家伙现在却变得驯服而又勤快,工程进展的很快,到了天明的时候,所有的栅墙已经修补完毕,壕沟也挖深不少,在壁垒的右翼端,一个突出防线来的多面堡已经初具雏形,周虎彪将那两门轻炮和运到的一门长炮部署在了那里,从那里,守兵可以用实心弹和霰弹扫射进攻敌军的侧面,打散敌军的队形,这对进攻一方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来,天色渐渐明亮起来,吴军营寨重热闹了起来,一股股炊烟缓缓升起,疲惫的蛮兵停止了工作,回到壕沟内进食休息一队吴军通过栈道,到达了营寨,随其一同到来的还有四门轻炮和两门长炮,去除掉夜战中的损失,壁垒内的吴军守兵已经增长到了一千两百人,加上原有的蛮兵,从人数上已经足以防御壁垒了,于是周虎彪让守兵们进食休息,准备早上有空隙的话,就在大家一起动手在壁垒的左翼修筑一个突出部来,安置两门轻炮,好与右面的多面堡形成交叉火力,将这壁垒变得坚不可摧
可世事往往不如人所望,周虎彪刚来的及咽下一口热粥,望楼上的哨兵便报来了敌兵大举出动的迹象,待到他爬上望楼,已经可以看到楚军的前锋,从远的杂木林的上方,可以看到大片的烟尘和旌旗闪亮的金属尖顶,从烟尘的范围来判断,此次楚军出动的规模十分惊人,战兵只怕已经接近万人了
“军主,是否让将士们准备一下”一旁的十将显然已经被楚兵庞大的军势所震慑住了,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干涩
“不可”周虎彪观察了一会楚兵的形势,沉声道:“敌众我寡,楚兵举大军而来,行军的度也不快,显然就是想要先以其威势在心理上压倒我军,我若让将士们立即上墙,一来白白消耗士卒们的体力,二来将士们看到敌军军容盛大,只怕反而士气沮丧,便着了他的道儿,不如先蓄锐待变为上”
“军主高见,非吾等所能及”那十将奉承了一句,沉声道:“彼兵十倍与我,而我方只有城郭未完,所倚仗不过右侧多面堡而已,但多面堡外壕沟深不过四尺,又无鹿角塞车,若楚贼以重兵图之,则大事去矣,不如在堡垒中再修一条隔墙,以轻炮伏其后,若敌入堡,则以霰弹射杀,当无不破”
周虎彪闻言观察了一下营垒形势,果然正如那十将所言,整个吴军壁垒防线的重心就是那个多面堡,只要那多面堡还在吴兵手中,即使楚军冲破了壁垒,也会遭到侧面甚至背后火力的猛烈杀伤,只要守军控制有一定的预备队,不难将其击退;但如果多面堡易手,楚兵就能在上面扫射整个吴军防线,吴军的失败就是时间的问题了吕师周乃是楚军宿将,不会看不出这一点,只是现在时间已经不足以在多面堡内临时修筑工事了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又投向那个提出建议的十将来
那名十将感觉到了周虎彪的目光,挺了挺胸脯,道:“军主若是担心时间不够的话,末将愿简选精锐之士,前往楚军阵前挑斗,一来可以拖延时间,二来也可以消耗楚军士气”
“好”周虎彪闻言大喜:“果然不愧是我江淮男儿,且将你名号报上,此番事后,某自当向枢密院举荐”
那十将连忙敛衽拜谢道:“末将李益民,字顽石,多谢军主举荐”
“快快起身”周虎彪一把扶起李益民,笑道:“李十将处我军中,若椎处囊中,自当脱颖而出,何必谢我取酒来,为李郎君壮行”
吕师周站在土丘之上,默默的注视着楚军的前进,一阵清晨的寒风吹来,倒卷起他颔下已经花白的胡须,吕师周本能的闭上了眼睛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十余年前自己因为杨渥继位之后倒行逆施,孤身投奔马殷的事情,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冬日的早上,站在土丘之上,远处是淮南的追兵,晨风刺骨,只是被风卷起的胡须是乌黑的,不像现在已是花白一片而已
“看来自己终归是老了呀”吕师周的脑海中闪现过这样一个念头:“当年自己孤身一人往投旧敌马殷,志气何等昂扬,可今日麾下统领数万大军,却是暮气深沉,难道只是时势变异了吗?”
“都督前锋遣人来报,遇到小股的吴军游骑,前来邀斗”正当吕师周回忆往事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吕师周冷哼了一声,凭借丰富的经验立即做出了正确的判断:“雕虫小技,吴贼不过是想要拖延时间罢了,传令下去,不用理他们,继续行军”
“喏”
楚军行列右侧的一个高地上,李益民目光炯炯的看着下面几个部属正在楚军阵外约莫一箭地开外的地方大声的叫骂着,但是楚军却并不理会,显然他们的主将得到了明确的命令看到叫骂没有什么效果,那几名吴军游骑中的一个调转马头向高地上飞驰而来
“头儿,俺的嗓门都要喊的冒烟了,能骂的话也骂的差不多了,可楚贼还是不理咱们,该行军的行军,该休息的休息,俺看也没什么法子了,要不您出个主意?”
“罢了”李益民的摆了摆手,示意手下停止抱怨,继续死盯着下面的楚军行列,仿佛要用眼睛在上面挖一个洞出来似的这李益民本是凉州归义军人氏,世代经商,颇有资财,大顺元年公元890年之后归义军内乱连连,外有回鹘相逼,形势危急,他祖上因为不愿屈身侍鞑,便举家迁徙至长安,黄巢之乱后又随驾迁往蜀地,后来黄巢之乱虽然平定,但李家在长安的宅院被焚毁,田地也荒芜了,加上关中战乱不断,并非久居之地,他们只得变卖了田产,一路向南迁徙,最后在相对于北方比价平静的淮南定居,吕方并吞淮南之后,这李益民因为善于骑射,刚勇过人,被录入军,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便积功至军中十将了,也算的是少年有为了,正是功名之心炙热的年纪,此番他好不容易才从周虎彪口中弄到一个保举的许诺,楚军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让他怎的不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