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序
漆黑的蕨林中,有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在极激烈的呼啸中直逼过来。
他竭力的奔跑着,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竭尽干涸的身体器官在贪婪的求索着宝贵的氧气!
可是身后的惊怖声音在无情的追逐着他。
要知道,对于一个不足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奔行是绝难持久的。
——尤其,他偏偏又是一个大病初愈的羸弱的人!
蓦然,一个庞大的身影夹带着飞溅的绿色恶心液汁,遽然出现在少年的身后!这身影的背上,更有无数根触须在狂乱的挥舞,或许就在下一秒里,那一条条恶心的触须便能将他包绕住后,将其窒息而亡!
或许是因为后方庞大的身影的体力也到了衰竭的时候,它追赶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而惊惧的少年却奔跑得更快了些,在这末路凋零的地球上生活了多年的他想必也知道,一但停下来的后果,便只有一个字。
——死!
然而他也终于发觉了异常之处。
不知道什么时候,脚下的大地呈现出一种裸露的深红,每一步踩上去,都发出“嘎吱”的响声,低头望去,松软细密的散碎沙土直渗入角鹿皮所制的简陋鞋子里——这还是年余前去世的外公为他亲手缝制的。
沙土温热的感觉透过脚上的皮肤亲密的渗入他的身体深处,但是一种本能的畏惧在潜意的制止着身体继续前行。少年的双目清晰的反馈给他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
前方的整个天空都被染成了深浓的绛红之色——准确的说,那是鲜血的颜色。
可是就这一迟疑间,后方那荡人心魄的呼啸之声仿佛急急逼来的箭一般,再一次穿透过空气震荡着这少年的神经。不管心中的畏惧如何悸动,他却还是只能向前逃。
——也惟有向前逃!
而此时少年眉心正中的那粒本来暗淡无光的红痣,却随着他的前行越发鲜艳夺目起来,甚至还开始阵阵闪起一种奇特的妖艳光芒!
灼热的空气随着呼吸积极的涌进少年的身体,他大口的喘息着。大步的向前奔行着。这个少年不知道这样绝望的逃跑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但是只要后面的威胁还在契而不舍的赶来,自己就得一直这样跑下去!
“此时我的处境以‘穷途末路’来形容也算贴切把?”
少年脑海里忽然闪现过了童年时候,母亲强迫自己阅读的那些以纸印成的古书上的这个令他印象深刻的词语——据说这些书都是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亲所遗留下的,来自于五十年前就毁灭了的故乡。
念及此处,他自嘲的一笑,虽然自己的心中对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在这生死一发的时候,脑海中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他。
这少年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却并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再跑下去,而是因为不能。
不敢!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怎样壮烈恢弘至令人窒息的景象啊!
一道宽阔得望不见对岸的裂谷在他的脚下展现开来,少年的脚微微移动,几块火红色的沙砾便向着下方那几乎能将视线吞没的浩瀚深红海洋跌落下去。下面不住沸腾的东西既仿佛是是岩浆,又如同千万正被焚烧着的幽魂!
而方才所见的殷红色光芒便是从这里发了出来,肆意的渲染着被黑暗统治着的夜空!
黑和红就在此处的天空中交战着,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展开着残酷的厮杀,可是偏偏这样一个宛如燃烧炼狱一般的地方,竟然令这个目瞪口呆的少年不由自主的由心底升腾起一种深入四肢百骸的寒意!
数道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淌落,少年蓦然回首,他眉心中的红痣却已鲜红欲滴,那狰狞的怪物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逼到了身后,安静的透过腐烂的绿色瞳孔望着他。这怪物的腹部忽然若波浪一般的鼓动起伏,它竟能模仿出人类的语言!
“来到了这个十八年前埋葬了七千四百六十三万条生命的地方,就算你还是个孩子,也能感觉到其中那冲天的怨气把?”
少年难以置信的后退了一下——脚旁数块红色松软的沙砾顿时分析崩离的跌落了下那深赭色的谷底——他的眼中骇怕之色分外明显。
“你,你为什么要追我?”
怪物忽然狂笑,其声凄厉得直若鬼魅一般,直震得沙土纷纷簌簌落下,掉入那无尽的赤色炼狱当中!
“我为什么要追你?我为什么要追你!?你可知道,我现在这副残破的身躯,日夜无尽的痛楚,还有十八年前被生生溶解掉的妻子与后代,都是拜你父亲所赐!我,不追你,怎能消我心中的恨意?”
想来这怪物心中的怨忿已经在心中聚集了数十年,今日终于倾诉出来,。那凄厉的声音如枭啼狼嘶,几令闻者错以为不在人间。
身处绝境的少年闻言后,心中却解脱一般的平静了下来,在这等咬牙切齿,怨毒入骨的的仇恨的驱使下,他自知今日自己多半难以幸免。而又念及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也再没有一个亲人,这名饱尝辛酸的少年顿时萌生死志。
在母亲与外公相继过世以后数年的磨难生活中,他目睹生命的丧失早已司空见惯,神经都被血腥锻炼得麻木了。只是没有想到的是——
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
少年忽然讶然望向怪物的身后,眼睛瞪得极大。那怪物顿时回身,却见后方一片沉沉黑暗,更是安静似寂灭了千年的坟场,心知不妙,转过头来,恰好看见了那少年毅然转身跃下身后的恶谷中!
怪物顿时狂吼一声,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寻觅到这少年的踪迹,接下来又殚精聚智将这少年逼来此地,这少年身上,实在有它必欲得之而后快的东西!一十八年以来的心血,眼见得便要功亏一篑,它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当下它也顾不得那许多,其溃烂暗绿色的右手蓦然变长变细,带了一股墨绿色的脓汁箭一般的标射了出去,后发先至的探入了岩下,竟然将少年急速下坠的身躯生生卷了回来!
少年本来闭目待死,岂知腰上竟陡然传来一股沛莫能御的大力,令他若腾云驾雾一般的被强力拉回!紧接着只觉腰部皮肤一阵刺痛,一股麻痒的感受侵袭入体,顿时人事不醒!
怪物将少年拉回地面,浑身立刻一阵抽搐,所有的筋肉都在同一时间中扭曲着,体表墨绿色的黏液不住分泌流淌而出,旋即又遭深渊中传来的热浪烘干。转眼体型便缩小了一圈。
它怒吼一声!一把生生扯去若变活了过来,不住扭曲痉挛的右臂将之抛出老远,面目扭曲,强忍痛楚咬牙切齿的咆哮道:
“你这该死的小子和你那死鬼老子一样狡猾!竟然死前都还要害我!若不是看在你身体中那神奇的力量的分上,我现在就生吃了你!”
少顷,这怪物终于停止了那致命的抽搐,长长出了一口大气后,恨恨的站起身来,在松软的地面上以残存的左手画出一道道奇异的划痕,随着地面上这些看似杂乱的直拉斜划线条的增多,整个地面竟渐渐流露出一种沉凝肃杀,与周遭那狂暴炽热格格不入的阴森意味!
当这怪物直起身来的时候,它的神情疲惫而欣慰,十余平方米的地面上已经多了一头简陋而神韵十足的远古异兽的图案,虽然是匆匆草就,但那股凶恶睥睨之气概却已呼之欲出!
怪物将那昏迷不醒的少年放在那巨兽图案的口旁,胸口不住起伏,显然是激动至极。
前方深渊中散发出来那遮天蔽日的红色光芒陡然间低迷,昏黄下来,更奇异地如水波渐渐荡漾着,这很是给人一种恍然的错觉。
然后一种可怖的声音随着那怪物扭动的身躯与奇特的念颂声萌生了出来,这声音恍如一头原始巨兽遭受重创痛楚而紧张的深重呼吸,又仿佛是一柄千均的巨锤次序的击在了人心底的最深处!
“赫……赫赫……赫”
“赫……赫赫……赫”
时明时暗的红光将那怪物可怕的脸上镀上了一层血也似的颜色,然而它的表情是欣喜的,它内心深处知道,只需要再加上一把力,就能够借助这死亡在血渊中七千四百六十三万的生命的怨气,彻底召唤出眼前这头图腾巨兽的魂灵!从而获得眼前这少年身上潜伏着的那能够破开空间而让它彻底解脱的力量!
然而它的欣喜凝固在了脸上。
凝固成一种绝望沦落成希望的永恒!
它缓缓缓缓的低下头,一只沾染了大量墨绿色肌肉,神经与体液的坚硬拳头从它的胸口穿了出来。拳头遽然捏紧,将本来虚握的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捏成四溅爆裂的血红色浆汁!
拳头抽了回去,本来张牙舞爪,气势汹汹的怪物无力的软了下来。它的身体因为痛楚与愤怒剧烈的颤抖着。它努力的试图转过身去看一看这个心机深沉得可怕的对手的模样——然而这个平日里做来轻易而举的动作却艰难得有如上青天一般!
以至于那对渐渐失去神采的暗绿色瞳孔中掠过的最后一个影象,便是一道如风疾掠过的黑红色披风!
那是一个看到就会让人生出高山仰止感觉的魁梧背影!
面前遥阔深渊中本来开始渐渐暗淡下来的红色光芒,以一种心跳节律方式明暗闪烁以后,复炽起来射向天空。在这黑暗与血红交替占据上风的同时,也将在场的一切物体时而卷入浓黑,时而抹上鲜红,看上去诡秘万分。
后来的魁梧中年人看似随意站立,但是整个人的身上却流露出一种迎风激扬的威势!他头也不回的冷冷道:
“猿人大长老,你可要记住了,你是死在我瓦蒙的手里。”
他的话声中流露出极大的不容人违抗的自信。若非掌惯生杀大权之人。决不能于随意间流淌出如许大的气派!
这名自称瓦蒙的男子的目光,投注在了眼前昏迷不醒的少年的身上。此刻他似是百感交集,眼中流露出的神色也是复杂无比,有贪婪,有愤怒,有悔恨,还有希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从回忆里觉醒过来,探手向着面前的少年抓去。
少年眉心中央那颗鲜色的红痣,忽然似旭日初升一般,自行动了一动!
而那僵卧在地,似已死去的猿人大长老身下所流淌出来的暗绿色血液,也不渗透入身下干燥松软的沙土,却仿佛若有生命一般汩汩的汇入先前地面所绘的那巨兽的图案中,并沿着线条迅速游走,看上去灵动诡秘非常!
瓦蒙的手堪堪碰触到那少年的身躯之时,少年的眉心蓦然间大放光芒!其璀璨夺目竟将四下映照得不亚于白昼!偏偏于这极辉煌的灿烂中,又氤氲缠绵了强烈得几乎能深入骨髓的寒气,一刹那间,就连空气中亦有冰晶结晶的清冽响声!
首当其冲的瓦蒙大骇之下,背上的旧创也是隐隐作痛,一时间,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似是不可思仪的事情,面色大变,大喝一声,一拳击出!
这一拳中包含的力量实包蕴了他平生之力!也是非同小可,似十二级狂风一般直面吹袭过来,带起地上通红色的沙土,若沙尘暴一般堪堪与那卷袭过来的孤高寒意相抵住。
而挡在少年身前的那团晶莹璀璨的光芒也现出了本来面目,赫然是一把似万载寒冰雕琢而成的透明长剑!
瓦蒙见状神色顿时一松,他见此剑无人御使,只是出于神兵的护主之能自行舞动之后,心上一块大石顿时落地。
当下不动声色,一方面运力与之相抗,一面寻找机会,意图将那昏迷少年夺来,剑失去了保护之对象,其攻势自然便消弭于无形。
剑势如雪。
寂寞如雪。
飘忽如雪!
一道飘逸的白光,决然而轻盈的划过眼前那霸烈魁梧男子的左臂,整条血肉之躯,刹那间化作惊心动魄的银装素裹!
然而这却是瓦蒙刻意而为之的舍车保帅之举!
他全然不顾已经化作冰尘的左臂!借势遽然前突,不过是短短刹那,那昏迷的少年便被笼罩在他右手的一抓之下。少年额前的长发为劲风所激,被吹拂开来,露出一张人事不省的苍白清秀的脸!
眼见得少年已是瓦蒙的囊中之物,而失却了保护的对象的那把神剑最终将归于己手,瓦蒙杀戮多年,血战无数,早已明白欲取先弃的道理,以一臂换一人一剑,这便是他所打的如意算盘!
只可惜他漏算了一件事。
一件性命悠关的大事!
那名被他一击倒地的猿人大长老,其实有着两个心脏!他给它造成的伤势虽然沉重,但绝不至于失去战力,更不会导致立刻丧命的后果!
昏沉暗淡的血一般的光芒下,地面上所绘的那头昂首怒吼,栩栩如生的图腾巨兽,给人以一种急于奋力扑出的错觉!
而本来僵卧在地的那头狰狞怪物大长老见瓦蒙重创,陡然间起死回生一般,夹带了一身的腥腐气息,和着四溅的暗绿色液汁,霍然连身扑上!
瓦蒙本来左手已废,仓促间不及抵挡,只得横起右手挡在胸前。
那三米余高的庞大猿人一口便噬在了他的上臂上!
顿时,一股深入骨髓的剧烈痛楚从被咬处滚滚传来!转瞬间整条手臂都麻木了,瓦蒙怪叫一声,一膝便撞在了对手的柔软腹间!
这一记含愤而发,又心知生死一瞬全力出击!顿时大长老口角有深褐色的体液杂合暗红色的脏腑碎片涌出,眼中的神光立刻暗淡,惟有那顽强的兽性还在支持着他苦苦支撑!
而那道璀璨的寒光竟在此时急速回掠!惊电也似的将交战着的两人刺了个对穿!
时间顿时若凝固住了!
猿人大长老惊天动地的一声狂吼!而瓦蒙眼里尽是难以置信之色,张大了口,前言万语却凝固成了死寂一般的无声!
他们身后的深渊也猛然炸裂开来,内中若如岩浆的血红液体直挂上天,屏障成一堵高达数千米的壮观血色液墙。
更随之轰的一声燃烧起来,化为一道上接云天,绵延自天边的火海!
天空顿时血红一片,有若混沌初开,又如人间炼狱!
紧接着一声若开天辟地一般的凄厉兽吼竟将这天地之威都盖了下去,那大长老方才所绘的图形竟全然不见,一只遍体死黑色的,高达数十层楼房的猛恶巨兽在空中霍然现身,还不住吸附着自火红色地面上,无尽的深渊中袅袅腾起的一丝丝黑气,摇头晃脑,肆意嘶吼!
猿人大长老腹部一阵鼓动,他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是却流露出一种残酷的得意:
“终于……终于出来了,在这死难,埋葬了数千万生命的地方,我终于把图腾圣兽召唤了出来。”
强烈的光芒映照下,少年依然如死去一般一动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说明他还活着。
此时极目远眺下,方圆数百公里的地面都开始粉碎,向下塌陷。不时有那血红色的岩浆溅出数千米的高度,张牙舞抓,直上云天,所有东西无不分析崩离。就好似五十年前的世界末日再度上演!
恍然间,那浮荡于空中的凶厉巨兽,竟向着这三人聚集之处咆哮奔来!
眼看着一道道汹涌澎湃的火红岩浆激荡在空中,打在那巨兽的身上,竟悄然穿透而过,伤重垂死的瓦蒙明悟的浮现出一个念头:
“夺舍!它现在还是虚体状态,它要来这里占据一个肉体!”
一念及次,他本是心高气傲之人,深深吸气后,身体顿时发出了一种好似酝酿着什么的夺目白光!
这光芒刺目而锐利!让人一见便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威胁之意!
半空中巨兽的虚体怒吼一声,其声中带了强烈的威胁愤怒之意,一道黑气自它的口中激射而出,将那团白光包围住。
眼下的局面很是明显:瓦蒙意图自爆,以毁去身边的能够被这可怕怪兽利用的肉身,而那怪兽则竭力阻挡!
若是怪兽能够坚持到瓦蒙断气,那么它自然便能称心如意,但是若是被瓦蒙成功自爆,靠吸取魂魄勉强聚集的它没有了寄居的肉体,充其量再维持数日,也就烟消云散!
在这种脆弱的平衡下,那把璀璨晶莹的冰剑缓缓从瓦蒙与气绝的大长老身体中退了出来,此时它的长度已大大缩短,萎缩得尚仅存尺余。那闪着清冷寒光的剑尖缓缓转动,目标赫然直指悬浮在半空中的那头巨兽!
蓦然间,有霜降也似的寒光疾掠而起!
白光终于爆发了——恍若有数千个太阳在这一刹那同时绽放开来!
与此同时,更有一道烟霭一般弥散的黑气与白光对立,抗衡着。两者交界的地方呈现出一种锯齿状的磨合。然而谁也没有料想得到的是,松软的地面蓦然坍塌!
——陷落往下方燃烧着的红色海洋!
一道瀑布也似的血红色岩浆瞬间直冲天际,再居高临下的盖了下来。将那两团交锋着的光芒一起席卷入了深深而炽热的地底!
然后,
大爆炸发生了。
最初的数十秒种,一切都是平静而无声的,仿佛恢复了先前的静谧,紧接着,一切便以一种电影中慢镜头的方式徐徐展现开来。
很是自然的展现开来。
这样宏大的爆炸,却若如一朵昙花绽放那般。幽雅而缓缓缓缓的吞没着周遭的一切东西:森林,山峰,湖泊,乃至……空气。
这样茫然的爆炸!
这样绝灭的毁灭!
只是却有一点依稀的冷冷黄色光芒,在这翻天覆地漫山遍野的火红色沸腾中努力点出一星从而昭示出自身的存在,然后以一种不屑一顾的方式。
——傲然划破长空而去!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一章醒来
词云: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一首西江月,却是金陵中好事人所为,词中讥讽之意呼之欲出,却偏偏好生文采,将那人描绘得惟妙惟肖。虽是畏惧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势大财雄,只能暗中流传,哪知言者有心,听者亦有意,不多时便在金陵城中悄然滋生开来。闻者无不绝倒扼腕喷饭。
如今这首词,便平平的摆在一名威严浓眉,身材雄壮的中年男子的面前!他面色铁青,越看越怒,最后按耐不住,用力拍击了一下面前的精雕红木书桌,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连壁上所悬的待漏随朝墨龙大画都微微颤抖,而小厮刚呈上来的那盏内盛新沏的老君眉的成窑五彩小盖钟自不必说,弹落在地下跌得粉碎。
小厮们听到响动,也不敢作声,看主家复又跌坐与椅上后,蹑手蹑脚的行了进来,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惶恐将地上料理干净了,又陪着小心退了出去。
人人均知这几日二公子受了老爷一顿打后,初时尚无事,后来竟发起高烧来,眼见得就同那年贾珠大少爷的病势一模一样。面红气弱,额头滚烫,这几日眼见得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人人均知老爷这几日心情烦闷,行事间小心翼翼。饶是如此,也有三人侍侯不周。在东壁外罚跪了半日,如今谁还敢蹈那前车之鉴?
病的不是别人,却正是词中讥锋直指之人。
贾府二公子,
贾宝玉。
说来也怪,此病来得猛烈自不必说,症状也奇特非常,上半身如火烫,下半身却冰寒难当。看看三日光阴,已是气若游丝,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后世的衣冠都治备下了。贾母(宝玉奶奶,贾政之母),王夫人(宝玉之母,贾政之正妻),袭人(宝玉侍妾)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得废餐忘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政之妾),贾环(贾政之三子,妾出)等自是称愿。
到了第四日早间,贾母等正围着宝玉焦躁哭泣时,只见宝玉忽然睁开眼道:
“从今以后,我可脱离这地方羁绊了。
说完又昏迷了过去。
王夫人,贾母等人听了,心中当真是痛楚难当。赵姨娘此时却喜不自胜,强忍笑意,勉强挤出几滴眼泪劝道:
“老太太也不必过度悲痛,宝玉这模样已是气若游丝,看样子是不得好的了,何不让他安心去?这话说出来,不但王夫人怒目相向。贾母更是照脸呸了一口唾沫,骂道:
“你这混帐东西,就只管拿些瞎话来堵人!他若去了,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边听了这些话,心中越发难过。本来郁积于心,因那起的烦恼都化作舔犊之情。看一看虽在病中外形尤俊朗的宝玉,再看看缩在赵姨娘背后,形容猥琐,面黄肌瘦的贾环,两相比较,长叹一声,心中亦觉往日对这个儿子也过分严苛。当下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劝解。
好容易劝得贾母心中稍事平静,一时间又有人来回:
“棺淳备齐了,请老爷出去看。”
贾母听了若火上浇油一般,便骂:
“是谁做了棺材?”
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先拖来打死。正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却见本来安静卧在病榻上的宝玉颈项上那块通灵宝玉,蓦然间闪耀出五色彩光,缤纷环绕,美不胜收!
还未等诸人回过神来,却有一道柔滞绵密的橙黄色光芒自床头虚空中氤氲而出,将通灵宝玉所耀出的光芒团团包绕,两者相互流淌,融会,在宝玉身躯周遭缓缓环绕。
紧接着,室内温度遽然大降,更有一记霜降也似的雪色寒光携了凌迫之势霍然闪起,直逼入观者的眼中!
待到眼前那茫茫的白色散尽以后,通灵宝玉所发出的五色光芒早已消失殆尽。
雪色光芒与黄色光芒在半空中飘溢半晌,终于渐渐归入床上所卧的宝玉的身躯中,消逝不见。
这等匪夷所思的异象,绕是贾政饱读诗书,贾母见多识广,却还是闻所未闻,实乃平生所仅见。人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此征兆是凶是吉。更不明了在这位素来顽劣的二公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何等事情。
忽然,一阵“得得”声传来,惹得众人回头注视。原来却是服侍王夫人的丫头唤作惠卿的,因天热贪凉,身上只着了一件桃红纱花衫,不料室中遽然阴寒无比,她本禀赋虚弱,虽然强自忍耐,但还是禁不住牙关上下相击。不住寒颤。
见她如此,贾母等人此时方才觉得此屋中寒意彻骨,一瞬间便好似从六月天转入了数九寒冬。当下只得退出屋外,加衣的加衣,唤人的唤人。加上又见了方才的那番异象,本对宝玉的病势绝望的心中却又燃起了希望。
贾政临行前一看,发觉本来几上所置的热茶竟已凝结成冰。心中讶异,却又不愿表露出来,只得长叹一声,皱眉而去。
……
那感觉!
那炽热得若被烈烈焚烧的鲜血浸泡的感觉啊!
在这厉烈的痛楚中,眼前却始终是漠漠茫茫的鲜红黑暗!
那样无尽的伤心,那般相忘的——
相望!
徘徊在这漫无边际的痛楚里,残破的回忆碎片浮光掠影的逼掠而来,冲入脑海中,母亲的温柔,外公的严厉,还有对素未谋面的父亲的濡慕在脑海中交错杂合,一十八年来的经历在这刹那间融会贯通,然后轰的一声炸裂开来向着一个莫名的地方宣泄而去!
那是何等绝望无力的远离,那是何等不愿忘却的沧桑!
然而忽有激扬而起的清寒光芒一掠而起!
顿时,记忆的消亡缓缓停滞,而感觉也不再虚无飘渺,只觉得脑海中忽然多了些突如其来的东西。
以及疲惫。
那种身心精神都被重创过一般的疲惫。
于是他昏了过去。
间中有几次昏昏醒转,只觉得口中被灌入了一些苦涩芳香的液体,勉强将之咽下去以后复又睡去。只是脑海中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在天人交战,一时间紊乱非常,精神上异常疲累,难以承受,便只得在这昏昏沉沉中勉力挣扎着。
到后来,只觉得自己时而是一名衣衫褴褛的桀骜少年为了生存与各种奇异生物搏斗不休,时而又化作一名风度翩翩的俊秀公子周旋于众多少女之中!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在脑海中相互交战,轮回的占着上风。
一个疑问袅袅盘旋而出,顽固的亘在心中,几令人艰于呼吸!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我”
“是”
“谁?!”
这念头在心中熬煎了数日,终于逼得他再难承受,头脑几乎都要爆破开来。一股凛冽的寒意蓦然醍醐灌顶一般的凉遍全身,之后更出现一种温暖缠绵的意味眷恋的包绕着他灵魂。少年时候的往事记忆又纷乱的回流回脑海中里。
他一刹那终于醒觉,胸膛剧烈起伏着,口部一张一合,呼吸声也益发粗重激烈艰难。
“我……我的……名字是……石……石柳!”
这口唇蠕动所发出的轻声,刹那间竟似洪钟大吕一般的当头棒喝!一切牵连的往事与羁绊矛盾,都为这轻轻一声所荡漾,溶解消去!
这来自异世的少年石柳,终于寻回了自己的本来,并将眼下这具身躯的记忆承袭了开来。而本来摆放在胸前的那块荧然剔透的宝玉已经失却了光芒。
窗外清冷婉约的月光透入,照在这少年的额头上,只见他的眉心正中,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点精巧的朱痣
少年石柳终于鼓起勇气睁开了眼睛。此处乃是一所极精巧的小室,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了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左面是一具雕空紫檀板壁穿衣镜,侧面是一道琢朱碧纱屏风。一个窈窕的身影便倚在屏风后,似是在低声饮泣。
他微微呻吟出声,那身影忽然醒觉,径直扑到床前,惊喜道:
“你醒了?”
石柳定睛见眼前这女子松松挽了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一双秋水似的眼睛里尽是欣喜之色。这少年平生罕有人对他如此关怀,虽然知道她关心的其实并非自己,却还是忘却了头痛,感动道:
“袭人,辛苦你了。”
这袭人本是贾母之婢女,本名珍珠。贾母因为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尽心竭力之人。素喜她心地纯良,克尽职守,遂予了宝玉,宝玉因知她本姓花,见前人诗句中有花气袭人之句,便将之改名为袭人。不想今日却便宜了这少年石柳!
袭人因是他的侍妾,行动间也毫无避忌,听他说口渴,便径直唤人温了盏独参汤,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慢慢饮下。
此时鼻中嗅的是佳人温热的体香。身上倚的是柔若无骨的滑腻胴体。石柳在原来的世界里,过惯了朝不保昔,颠沛流离的艰苦生活,只觉恍然若在梦中一般。
当下听说二公子苏醒过来,全府又好一阵折腾,贾母,王夫人,贾政等纷纷前来探视。见宝玉神智清楚,应对得体,无不欢喜万分。只有赵姨娘听了,气得连摔了两个花瓶。
纷扰了半日,夜已是极深了。众人才零星散去。袭人劳累了数宿,如今见宝玉无事,不久也在他身旁沉沉入眠,石柳见她柔媚娇俏,若如海棠春睡,又回想起方才靠在她怀中的那股难言滋味,心中不禁一荡。
一转念间回忆起平生一十八年来所接触的女人,除了母亲端整秀丽以外,非老即黑,竟连此处的一个老嫫嫫都及不上,心中顿时明白过来,自己当是若母亲所言的与父亲的遭遇相若,去到了另外一个时空当中,并且,这个时空似乎正是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本书中的世界。
那本书的名字就是:
红楼梦!
一念及此,石柳轻轻起身,踱出房门,想来身体尚虚弱异常,脚下着地就好似落在棉花堆中一般,丝毫使不出半点力气。
月华如水,外间树影疏离,倒映在影壁上直若画上一般。石柳望着天上那轮皎洁,叹息了一声,此时他的心中才完全确定,自己诚然已经离开了生长了一十八年的家乡!
因为在他的故乡,月亮早已毁灭于自天外飞来的一颗小行星的猛烈撞击中!
眉心正中的奇特熟悉感觉一阵阵的传入他的心底。石柳伸手抚摩着额头上那一点朱痣
——这也是他的外公遗留给他的唯一财产。
——那名老人在去世之前聚集全身的能量将历代相传的宝剑溶入他的体内。
——事实证明,这个正确的决定屡次拯救了他的外孙。
两行清泪自这少年的面颊上滑落下来。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当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先前那种迷惘软弱的神色已然消退而去,泪痕宛然下,代之的是一种刚毅的坚强。
“既然命运要我来做贾宝玉,那么我就做一个全新的贾宝玉给他看把!”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章叛逆
“你呀小心些,啊,别去那边了!”
“过来把衣服穿上了,凉着了可又是一场病!”
“三十四,三十五……五十!够了够了,快些回来了。”
近日里怡红院中,每日早上便多了这些莺叱燕啼之声。好在此处地方甚大,也无人前来询问。原来是宝玉自那场大病痊愈以后,深觉体质虚弱,惟恐病症复发。每日间便早起强身健体。
他单单跑步倒也罢了,偏偏又弄了些千奇古怪,闻所未闻的法子,什么引体向上,俯卧撑,最后还要坐息半个时辰。
好在那宝玉昔日“混世魔王”的称号又岂是浪得虚名?众丫鬟连同贾府中人对于他的这些花样亦是见惯不惊,除了背地里数说两句,竟无一人想到这躯壳之中已是换了个主人。
深深吸入一口晨间清凉的空气后,石柳只觉得精神焕发,四肢百骸间仿佛充满了烘烘然的精力。他自从身体恢复以后,便按照异世的外公所授的吐纳之术,从头开始修习,同时也加紧了体能方面的强化。坚持了两月以来,效果是明显非常的。他缓缓站起身来,微笑着环顾四周,一身雪白的紧束衣衫将眉心中那点红痣烘托得分外鲜艳。与他目光所接触的几名女子,。袭人,晴雯,秋纹等人无不面色微红,避了开去。
还是袭人率先行了上来,将预备好的衣衫为他换上。触碰到他日益健硕的身体,大概又想到了昨晚的旖旎风光,羞涩的避开了他的双眸道:
“今日林姑娘与琏大爷回府,你还不早些预备?”
宝玉(后文均以宝玉称之)怔了一怔,方忆起原来前日里林黛玉之父林如海病重,以贾琏(宝玉之表兄)伴她返杭料理丧事。定于今日归来。
石柳此时心态却与昔日那位截然不同,对他而言,身边既有如此多的女子陪伴,那么多一个固然可喜,少一个却也无关紧要。
他的心思,最主要的还是放在了数五六年之后,贾府随之而来的没落上。
他的心中深深明白,作为目前贾家的主要继承人之一,若是还是似昔日那般不思进取,任其发展,只怕眼前这花团锦簇的富贵荣华,也不过是片刻以后的过眼云烟。
据他所知,别的且不说,就是眼前这名温柔美貌,对他亦母亦妾,情意深重的袭人,最后的下场却是落到了一名戏子蒋玉涵的家中嫁了给他为妻。
“这当然是不可以发生的!”
一念及此,宝玉在心中决然下了这个念头。口中更严厉道:
“以后有姓蒋的来寻我,通通不见。”
众女不料他闷了半日,口中念念有辞,末了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对视半晌,愕然捂嘴暗笑,只道眼前这个冤家呆病又犯了,却不知他心中片刻间转过了这许多念头。
早间诸事已毕,便有那些小丫头端上早饭来,厨房中均知月余来宝二爷饭量大增,特地加了许多粥点,。宝玉连尽三大碗,见时不早,急急往王夫人处行去。
自从石柳苏醒以来,往王夫人,贾母处每日间请安本是最尴尬之事。然二人均对他极好,嘘寒问暖,关怀倍至,逐渐弥补了他自母亲去世后心中的空虚。此时石柳做来,竟也是真心实意,尤胜往昔。加上他无论是经历,心机,智慧都十倍与先人。故这两名昔日与宝玉最是亲密之人,也只道他懂事了,竟发觉不出丝毫破绽。
宝玉踏进东房门,心中暗道惭愧,他对此处路径大多荒疏,在数日摸索以后,今日终于独自寻到了王夫人寝息处。
王夫人便在炕上端坐,见他来了忙招手要他挨来。摸了摸他身上的衣物是否单薄,慈爱之情呼之欲出。宝玉心下感动,忙将这数十日自己锻炼身体之事一一对母亲讲了。王夫人听得饶有兴致,待闻得他食量大增,今日早上便吃了数十个小馒首,三碗粥时,却是着实吃了一惊,惟恐多食生疾。叮嘱再三,吩咐他不可如此贪食。
宝玉心下虽不以为然,以往在那个原始而食物匮乏的世界的时候,不要说这点东西,就是血淋淋的生肉他也照样割而食之。但是那种久违的母爱感觉却着实令他感觉温馨非常。
母子之间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来,宝玉略觉困倦,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唤人拿了个抱枕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王夫人心疼儿子,又叫金钏儿来替他拍着。宝玉正朦朦胧胧间,忽见一名穿红棱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道:
“外面正厅中,林姑娘与琏大爷回来了。”
旁边金钏儿知道他心中对这位林妹妹甚是着紧,忙推醒他,复又与他穿戴周正——此时王夫人已先行出去了。
宝玉由人引领着,一路上只见四处都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哪一处是往那一处去的,只见四处景色仿佛。好在寻到了个丫头带他去到地方,早一路有人通传了进去。
行进房中内间,只见盛装丽服女子许多,石柳在宝玉脑中得到的信息只是枝节片断,当下也不能尽识。心中却筹道:府中女眷整日间闲散无事,若说她们来此为迎接黛玉,还不如说是寻了个因头聚上一聚,打发光阴。
当下随在王夫人身边,恭恭敬敬的向贾母请了安,又与凤姐,贾琏等人行了礼,便侍立在贾母身旁,打定主意,谨奉言多必失的道理也不作声。双目不觉与一名娉娉婷婷的少女相触后,却再也挪不开来。
这少女娇怯怯的立在那里,眼中微红,想来是刚刚哭过。虽然是大热天,但是看到那清丽的容颜,便使人油然生出一种薄荷浸水一般的清凉。少女楚楚的身子微微晃动,若风过弱柳一般,不由自主的惹人怜惜万分。恨不得将她揽入怀中,体味那种轻怜蜜意的动人滋味。
短短一瞬,
只是这相望的短短一瞬!
——便几乎让素味平生化做了刻骨铭心!
但很快宝玉便从这初见的惊艳中转过神来,心下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叹息,这样的风流婉转,弱不胜风的丽人,当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何处寻。
由此看来,原来的那名宝玉始终对她神魂颠倒,念念不忘,最后甚至出家避世。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了。
而黛玉的心中忽然觉得自己眼前这个表哥同先前有很大的不同了。
这并不是说此次见面,他不似以前那般行过来对自己问这问那,关怀倍至。也不是因为他一直立在那里,沉默寡言,一反常态。
而是他的眼神。
这名文弱的表兄,不知怎的,竟忽然平添了一种从容的男子气概与莫名的魄力。目光扫视之处,顾盼生威。而眉心正中忽然多出的那点秀丽的红痣不仅无损于这种气魄,更是若如画龙点睛一般将整个人协调完美的统一起来。自儒雅中自然而然的流淌出一种无形的威严。
当下宝玉便行过去,同黛玉问了安。两人之间此时却好似多了一段无形的鸿沟,均淡淡的说了两句,便无甚话说了。他心中有事,就禀名贾母,说道身体不适,要先回怡红院歇息。人人均知他大病初愈,不以为意,却是王夫人贾母听了心上着紧,要唤大夫来。还是宝玉再三推了。
一路行来,还未进园门,却就听得里面嚷。宝玉微微皱眉,他心中已将此处视为自己的私产,怎容他人前来罗嗦?大步跨进门,只见那乳母李嫫嫫拄了拐杖,在当地骂袭人:
“忘了本的小丫头,整日里就只会装狐魅子,以为攀上了宝玉,居然躺床上装模作样,不出来迎接我!以后回过太太,拉你出阁配个小子去!
袭人性子本就柔顺,听到等闲话。心上又愧又羞又怕又委屈——她这月余已与宝玉同房数十次,从一而终的观念在心中横亘着。不禁哭起来。
这李嫫嫫来此喧闹也不是一次了,宝玉面沉如水,拉过一个小丫头询道:
“这婆子方才是否在打牌?”
小丫头被他一拉一问,心中先是一惊,后来见是宝玉,面上早飞红了——贾府中丫鬟也分几等的,如袭人,晴雯这些直接服侍主子的贴身丫头是第一等,眼前这小丫头乃是服侍她们的,这是第二等,第三等却是充作杂役——她素日里与这位宝二爷话也不能够说上一句,今日能够对答一番,心上却也是受宠若惊。忙小声答道:
“可不是,二爷真是料事如神,这嫫嫫方才输了钱,就仗着是你乳母的身份,来这里迁怒于人。”
宝玉闻言深吸了一口气,行了出去,强耐着替袭人分辨了病了吃药等话,又说:
“你若不信,只管问别的丫头。”
——这便分明是在给人台阶下了,谁知李嫫嫫知他往日性情温厚,越发上脸,说道:
“哥儿不是我说你,只管护她们,我知道眼下用不着我了,吃光了我的奶便嫌我老了烦了。一时不再说话,又说:
“我今天闹一场子,总归是个没脸,还不如破开规矩闹一场,总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
话还没说完,耳中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脸上便热辣辣的烧痛,紧接着胸口一闷一痛,人几乎腾云驾雾一般的飞出数米。李嫫嫫眼前一黑一紧,喘息了半晌方才知道挨了面前这少爷的打。当下只有喘气的工夫,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地。
宝玉若无其事的拎着这婆子的衣领,如拖死狗一般将其拖到池边,微笑道:
“李嫫嫫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李嫫嫫好容易接上一口气,方欲撒泼哭骂,只觉领子上又紧了一紧,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水潭,忙喘息道:
“怡……红院。”
宝玉淡淡道。
“这院子是姓李还是姓贾?”
李嫫嫫颤声道:
“贾。”
宝玉恍然大悟道:
“你也知道这院子姓贾?”
便欲动手将这婆子抛入水中。旁边那些围观的丫头连同袭人晴雯都惊得呆了,可巧风姐方才也有事出来,听得后面声嚷,便知道是李嫫嫫赌输了钱老病复发,不免迁怒于人,忙忙赶过来解劝,不料来就看到这情形。忙叠声唤道:
“还不让宝二爷住手!你们这些人都在那死站着?”
偏生石柳向来不喜人约束,本意只吓这婆子,如今风姐一叫,索性不顾解劝,手上加劲径直将这婆子丢入池中!幸喜水不算深,但捞出来也和落汤鸡也似般狼狈不堪。
此事不多时便闹腾起来,不多时贾母,王夫人都知晓了。李嫫嫫又在一旁杀猪似的号叫呻吟,少不得要将宝玉唤来询问究竟。
却见宝玉耽搁了半晌,在丫鬟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的行了进来。贾母与王夫人顿时着了紧,将李嫫嫫抛在脑后,忙问是怎么回事。却将那李嫫嫫抛在脑后。
一番装模作样以后,宝玉估计已经成功的将贾母与王夫人的注意力转移开去,方故作惊讶道:
“咦,这不是李嫫嫫吗,怎么缩在一旁一声不吭?”
他不提起尚可,说到此处贾母顿时板起了脸。
“宝玉,今日你为何对李嫫嫫无礼!我听说竟然还将人丢下池中!这成何体统!”
宝玉笑嘻嘻的道:
“回老太太的话,今日之事,实在不能怪罪孩儿?”
李嫫嫫顿时叫起撞天的屈来,也拉下了那张老脸,哭嚎声若杀猪一般。
“你只管护着那众小娼妇,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就浑然掉唆她们与我作对!”
宝玉闻言,眉头一皱,大步向前行了几步,李嫫嫫是吃过他打的,顿时心惊胆颤往后一缩。宝玉淡淡道:
“你口中的小娼妇,乃是袭人,晴雯等正经丫头!这几个女孩子若是小娼妇,她们日夜伴我寝居,你当我这怡红院是青楼妓寨,我们荣宁二府是花街柳巷不成?”
“且不说你今日乃是输了钱跑来生事罗嗦,今日我打的就是你这小娼妇三个字!”
被宝玉这么一说,王夫人贾母闻言均暗暗皱眉,顿时也觉得这婆子太不象话,口无遮拦。且李嫫嫫平日里倚老卖老,向来惹人厌恶,今日吃了宝玉一顿恶打,也无人前来帮他分说。
眼见得贾母淡淡说了宝玉数句,便要让他下去,这天大的事情便将消散于无形,不料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明显是压抑了怒气的威严声音:
“你这孽障,竟然横行府中欺凌乳母!”
却正是气得目瞪口歪的贾政到了。其背后跟的正是贾环——宝玉心知定是赵姨娘唆使他告的状。
宝玉见了老子,却不同往日那一般惶恐,先恭恭敬敬的问了个安,然后不慌不忙的回道:
“些须小事,不想也惊动了父亲大人。”
这一来,连贾政也有些讶异——表面上却还是盛怒非常。
“今日你这逆子殴凌乳母,明日你便惘顾纲常,目无法纪!这还是小事?!!”
宝玉表面上恭敬非常,口中却是淡淡道:
“这乳母不过是孩儿小时候拿银子买了她些奶吃而已,照父亲这样讲,今日孩儿拿钱买了一个鸡蛋吃,就应当将这只下蛋的母鸡请到家中供上高香拜一辈子了?”
听他这般解说,非但旁边的小丫鬟顿时捂嘴偷笑,连贾母也不仅莞尔。贾政竟被他顶得面色铁青,一时无言以对。正待发作,不料这时宝玉竟以手捂喉,连声剧烈咳嗽起来。
贾母王夫人等人顿时慌了手脚,让他躺下,岂知越咳越烈,间中还杂两句诸如“早知道日前就该病死了干净”的话,气得贾政拂袖就走。
而袭人等人见宝玉被叫去,心下也自忐忑,早行来外面偷偷观看,见此时他一时间逆了气,也涌了进来,只见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弄了好一阵方才稍微止歇,而李嫫嫫见机不妙,早已不知去向。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章车中
经过此番大闹之后,贾府中人人均知宝二爷病愈后性情大改,不似往常。对他更是平添了几分敬畏。王夫人贾母见宝玉这几日身体也渐平复——却不知那场咳喘本就是他装出来的——便立意要他去族中家塾念书。
常言道,知子莫若亲,王夫人却是对这个儿子再明白不过。生恐他不愿前往,还特地费心思。为他选觅伴读。这事凤姐便上了心,今日宝玉在王夫人处闲坐,宁府中有人来回,说人寻到了合意的,不是别人,却是宁府嫡子贾珍之妻秦可卿的兄弟,当下凤姐便要过去,宝玉听了也要跟了去逛,只得依了他,立等着换了衣服,姐儿俩坐了车,一时进了宁府。
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与凤姐乃是极熟的,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言不数句,便提到陪读一事,当下便唤人请这秦小爷来。宝玉却是淡淡的——其实数月来他在怡红院中已为将来筹谋了一番规划,就是贾母不提,他也要寻个因头外出历练一番——因此这个书童究竟如何,倒也是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一定要有机会出去。
看着眼前贾蓉与凤姐笑闹不禁,宝玉心中不禁一动,此时的他再非往日那懵懂少年。面上只作若不其事,脑子里转过的念头却是川流不息。
说着,便将秦钟带了进来,宝玉淡淡一笑,向他点头。秦钟见了宝玉风神俊逸,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秀服,骄婢侈童,眉心中那点朱痣更是若点睛一般,将整个人自温和俊秀里烘托出几分超然绝伦之意。心中也自思道:
“难怪人人交口称赞宝玉。这般人品风流,也怪不得他。”
忽然宝玉见冷了场,兴之所至,问他读什么书,秦钟受宠若惊,忙答以实话,两人你言我语,说得甚是投机,渐渐亲密起来。
其时已渐入秋,看看天将黑下来。吃毕晚饭。尤氏唤人将秦钟送回家去。丫头们出去了大半个时辰还不回来,秦钟家家规森严,只得告辞起身。尤氏皱眉道:
“派的人呢?”
一个小丫头怯生生回道:
“本来是焦大,但是这老头子喝醉了,在外面骂。”
尤氏秦氏面面相觑,只得苦笑,宝玉心下大奇,扯了个丫头到一旁一问,才明白这焦大原来是从小跟着祖父的老人,凶险四伏的战场上多次救过人命的。
宝玉听了,肃然起敬,他平生最敬重的便是这等舍生忘死的忠仆。昔年在那个世界上,他在祖父去世以后屡遭凶险,若非两名柳府老家人随侍在旁,屡次舍身相救,他早已身死多年。当下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经立下了回护之意。
此时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同行。尤氏等送抵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在阶下侍立,鸦雀无声,只有焦大的破锣嗓子分外清晰入耳。
“……死了眼的家伙,这等苦差事就想到你焦大爷了!”
正骂得兴头上,宝玉假作闭目养神,其实却听得津津有味。眼见得贾蓉见自己似是合目睡去,在送凤姐上车之时候,大着胆子在这丰丽少妇手上捏了一记。两人眉来眼去,却是早有默契。
凤姐尚能自持,贾蓉却神魂颠倒,粘着送车出来,听得焦大闹得越发不象话,忍不得骂了两句,使人捆起来。那焦大哪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
“反了反了,若不是当年我把老爷从血地里背出来,哪里有你们今天的富贵荣华!”
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
“还不把这个老东西了结了?以后传出去,终究是个祸害”
贾蓉要在情人面前露脸,当下也顾不得那许多。命了几个小厮,把焦大揪翻捆倒,直拉到马粪堆了。焦大一边反抗一边骂:
“现在这世道简直变了,偷人的偷人,爬灰的爬灰,我往太爷牌位前哭去!
旁边人听了这等话。吓得惟恐自己担上干系,忙拿东西将焦大口封住。
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闻得,却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听得焦大受了这些苦楚,眉毛微微一跳,表面上却笑嘻嘻的道:
“姐姐,你听他说爬灰什么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蓉听了这话,若五雷轰顶一般,宝玉却非焦大可比,他若是在贾母,王夫人面前说起此话,想掩盖下来却不似今日那般轻易。心惊胆战下,顾不得回话,一流烟的径直去了。
凤姐听了,忙立眉嗔目断喝道:
“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的混帐话,酒后的话也当得真?只当不听见得了,还来细问,仔细我回太太教训你。
宝玉见凤姐丽色中搀杂了厉色,俏脸发寒,往日间他应付袭人,晴雯尚且不觉,此时心中顿时一动,暗想道:“不想这二嫂子原来也这般好看,也难怪得贾蓉那般人才风流,也为之神魂颠倒。”
当下他也不说话,等车开动后方转头来向着凤姐淡淡一笑道:
“哦?姐姐说话,真是好生让我不解。”
凤姐被宝玉一望,只觉得他那对黑而亮的眼睛似乎直望入了自己的心底,而挂在他嘴角旁那抹邪笑配合上那俊秀的面容与眉心正中那粒点睛的红痣,渲染出一种非常特异的感觉,直撞入她的灵魂深处。
饶是她身为女子,也不禁泛起一种强烈的惊艳感觉。一时间竟被他望得说不出话来。
车内本就没有多少位置,宝玉贴着凤姐而坐,在车子行进的微晃中,不时与身边人肌肤相触。自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自相触之处荡漾开来。
外间黄错的灯色间中透入,在凤姐白皙泛红的面颊上镀上一层淡色的赭,宝玉本意是要抓这位二嫂子一个痛脚,以便于自己计划的实施,目睹此等情景,禁不住心中一荡,探手过去握住了凤姐的一双柔荑。
凤姐哪里知道这个素日里看来有几分呆气的宝兄弟今日竟如此放肆,一面不着声的把手往回拉,一面柳眉倒竖瞪着他,希望他知难而退。
宝玉微微一笑,左手反倒自后方穿插过去,搂住了凤姐的腰,只觉得着手处温软一片,心神荡漾。凑到又羞又怒的凤姐耳边,以一种非常暧昧的方式轻笑道:
“姐姐你也太过偏心,贾蓉碰得,偏生我就碰不得?不知我哪点及不上他?”
凤姐闻言心中一凛,此时才知道这弟弟方才看似养神,实则将贾蓉先前的一番做作全落入眼底。而她这么一怔间,宝玉的手已滑入她的衣内,肆意游走,更埋首在她胸前,贪婪的呼吸着这少妇的体香。
而凤姐之所对贾蓉假以词色,一方面是因为其夫贾琏四处沾花惹草,欲求不满,心下生酸,一方面也是爱贾蔷年少俊俏,风流体贴——但若单说年少俊俏,风流潇洒,不要说贾府,就是整个金陵,也寻不出一个能与身上这个弟弟相比肩的人物来。因此凤姐念头转过来后,先是假意挣挫了几下,心下也就八分肯了。
炽热的情欲如潮水一般涌荡过来,本来就是世所不容的畸恋,又身处与这样一个动荡的环境中,那种别样的刺激感觉便是分外明显。宝玉埋首在满面通红无力也无心抗拒的凤姐的发间,深深的呼吸着,这已为人妇的女人的味道,偏偏是那般诱人眷恋,令人有一种强力占据的冲动。车缓缓晃晃的行着,他的手却急促而大力的在这成熟的肉体上攻城掠地,两人之间的束缚,被一层层的解去。这过程因为心中的焦灼与惶急,只听得纽子被强力拉落的崩崩崩的轻声。
风姐丰满而白皙的身体,哪怕在车浓黑的空间中也有一种眩目的艳丽。落在宝玉的眼里更是刻画出一种成熟女人所独有而仅有的媚力来。他的身体里因为急切而燃起了一种烧灼一般的热烈,这感觉令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团火,而眼前的少妇则是一汪清潭。
他迫切的需要水来灭自己的火。
欲火。
一股沛莫能御的快意雷击一般的穿透了凤姐的全身。她全身泛起了情欲的淡红,蛇一般的扭动起来,她不得不死死咬住一块衣物,以免情不自禁的叫出声来。而宝玉紧紧的抱住了身下这具本属于表兄的肉体。那种被热毛巾紧紧包裹的感觉令他几乎把持不住便一泻千里。他把脸埋在她的胸前吸吮着,而怀中的躯体因为自己强烈的阵阵撞击而不住痉挛。他的整个腰都在使劲,就象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般。他要在这个嫂子的身体的最深处寻求那令人神魂颠倒的迷人的极乐感觉!
凤姐好似发现了他的意图,一边无力的惊慌推拒着一边低声哀泣着。石平的回应是更用力的抱紧了她,更用力的冲撞着她。
蓦然间,她绝望的低声尖叫起来。宝玉旋即用口扼杀了那声尖叫,他的颀长的健壮躯体开始微微的颤抖起来,凤姐的那一双被高高抬起的雪白丰满的长腿也开始颤抖,宝玉紧紧的抱住她的丰盈的臀,将男性独有的灼热注入到她身体的最深处!
一切都平静下来。
宝玉满足的扣着纽扣,挑衅的看着凤姐红晕密布的脸,后者则回避着他灼灼逼人的目光。努力的整理着,使自己被撕破的衣衫看上去不那么碍眼。好在灯光昏暗,贾琏此时多半还在外喝花酒,一时间倒也无被发现之虞。
车到了。
凤姐撩起裙子下车之时,人显然还未从方才那强烈的刺激中恢复过来,摇晃了数下方才立稳,少不得狠狠剜了肇事者宝玉一眼。
从车夫连声的讨饶声中才知道,原来车在半路上坏了近半个时辰——宝玉心道侥幸,若不是这一耽搁,想来也难如此从容的与凤姐成其好事。当下微微一笑,顺手赏了那人半两银子。便去王夫人那里请安。
行入屋中便一怔,原来黛玉也在此陪同王夫人一同闲话。当下换了身衣服出来重新见礼。宝玉自病愈后一直便不喜烦琐,唤袭人晴雯与他做了几身紧便利索的衣物平日里穿——家中人只当他呆气发作,也无人讶异——当下便换了这身衣服出来。
黛玉见他这身装扮,很是惊奇,自从她归来之后,宝玉便一直有意无意的避着她。两人之间甚是生分了起来。他两人先前虽然时有摩擦,但往往后来宝玉知道自悔言语冒撞,便自会去俯就,不似现在对她甚是冷淡。
而眼前在王夫人面前,宝玉的态度依然是那般淡淡的,黛玉秉性本就高傲,心中自是不悦,于是便托词不适,意欲早归。王夫人见夜也迟了,遂令宝玉也回了,顺带送送黛玉。
两人一路行来,均沉默无语。看看将要行过怡红院,黛玉冷冷道:
“多蒙宝二爷相送,黛玉感激不尽,请回把。”
宝玉一听,便知这女子心中动了气。他知道黛玉心思灵动,又与昔日的那名宝玉甚是相得,故不愿与之多加接触,以免露出破绽。当下听她这般说,早有对策,停住脚步长叹一声,也不说话。
随行人见他站住脚步,也均立住。黛玉见他这般长叹,数日来所受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她的情性本是这般,也顾不得苍苔露冷,花径风寒,忍不住也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宝玉见这纤弱娉婷的女子在自己身前哀哀哭泣,清丽的容颜哪怕是在这昏迷黄黯的灯色下也是遮掩不住,她长长的睫毛温驯而悲伤的颤抖着,一任泪珠掠夺着面颊。分外有一种柔不胜衣,弱不禁风的纤美。
看了她的哭泣,让人忽然无由的认为嫣然一笑原来是一种奢侈。而有雨的风景才是最为美丽的。
宝玉在心底微微的叹息了一声,眼前的这丽人毕竟是为自己而哭的。他行到黛玉的身旁,沉默了半晌道:
“你一定觉得我变了很多把?”
没有回答,事实上宝玉也没有指望她会回答自己。他接着说了下去。
“是的,我是变了很多。但是在我病的那段时日里,我却明白了很多事理。”
他轻轻的将黛玉的肩头搬了过来,让她面向着自己。深深的望入了她的眼睛:
“你可知道,我先前换下的那一身衣服,就值三十两银子,而三十两银子,寻常人家足足要辛劳一年?”
黛玉偏过头,赌气也似的不看他的眼睛,这少女的心中一片羞涩茫然,精神只是聚集在两人之间肌肤相接之处,哪里有心思多想宝玉的话意?。
“父亲一旦老下来,我就要对这整个庞大的贾府负起责任!这样大的家业,如何支撑下去?眼前虽然大姐入了宫,家中上有淑房之宠,下有亲戚撑持。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俗语说的好:看他起高楼,看他立朱阁,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阁垮宾客散!眼前我们贾府,就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我们倒霉的一天!”
宝玉说到此处,面上也不禁因为激动而泛出微微的红色。他此时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的将黛玉的一双柔荑紧紧的握在了手里,而后者欲挣无力。满面通红,几乎羞得哭了出来。
这时候他才恍然大悟的将黛玉的双手放开,看了看她并无生气之象。接着温言道:
“所以,妹妹你不要怨我冷落了你,我实在有很多事要想,很多事要做,你我自小长大,情分与他们不同,有什么冒犯得罪的地方,还望妹妹你多加宽容。”
他这番话说得情理兼具,黛玉还在心中思筹如何回答,却听背后有声音喜道:
“说的好,这才像是我的宝玉儿该当讲的话。”
听这声音,不是方才别过的王夫人是谁?原来王夫人自唤儿子去后,忽然想起有一件紧要的事情未对他说,忙急急赶过来,不想恰巧听到他这番高谈阔论,句句说入了自己忧心之处,心下自是喜不自胜。
王夫人欢喜了一会方才对宝玉说起,原来今日下午间他随凤姐去了宁府,错过了迎接他薛姨妈一家人。因为薛姨妈之女宝钗因为路上劳顿,略有不适,而薛姨妈与王夫人甚是相得,又是姐妹之亲,因此王夫人要他明日早起去请安。
宝玉也未料到自己对黛玉的一番话会被王夫人听见——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与昔日宝玉大相径庭,正在忧心如何不露痕迹的让众人接受自己的改变——王夫人这一听,不知道省了多少无谓唇舌。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四章相见
当下回到怡红院中,心中甚是喜悦,也不愿意便睡,唤厨房整治了一道香酥鸭舌,一料三江鱼等小菜,取了一壶绍兴女儿红小酌一番。
袭人这数日来身体不适,早就歇下了,却是宝玉特意吩咐不要惊动她。身旁陪着的便是晴雯——这女子若论相貌却是贾府丫鬟中生得最好的一个,与林妹妹颇有几分相似,虽然嘴上尖利了些,性子颇急,对宝玉倒也是一心无二。
此时夜已中宵,晴雯也是自床上起来的,来不及装扮,只见钗横鬓乱,衫垂带褪,胸口出露了好大一抹雪白出来,她的腰身极细,斟酒上菜时柳腰款摆,有一种别样的风致。
此时宝玉心中大事已去,安下心来灯下把盏赏美人,又联想起前一十八年那艰辛的历程,心下快意至极,纵身长笑,忽然回忆起了少时学过的一首词,却是一首,豪情勃发,以手击几,略加改动后大声唱了出来:
东南形胜,六朝都会,秦淮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淘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掮簿购郎?
重江叠郦清嘉,有三秋桂子,百里烟花。羌管弄晴,渔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涌高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此词为柳永所作,在此借用,略加改动。)
斯时静夜已深,宝玉清朗的声音长长的响得极远。听到的人对这位“混世魔王”已习已为常。也不加理会。
晴雯见他已有几分酒意,忙去铺床叠被,要他前去安歇。谁知宝玉见这美貌女子行拢身旁,心下顿时一热,借着酒意便将她拉入怀中。
绕是晴雯素日里性情泼辣,干净利落,遇到这等事情也自手足无措
——若是对他无意倒也罢了,偏偏心中却也是早许了他的。
——一时间鼻中强烈的男子气息混合浓重的酒味传入鼻中,自己的身体里仿佛都充斥了眼前这个俊逸非常的公子的味道。
她畏怯惶恐的的推拒着,但是这反抗却让她自己都觉得无力。宝玉喘息着用唇在她雪白娇嫩的颈上用力吮吸着,双手也加意的不住游走,掠夺。
正在这欲罢不能的时刻,外间忽然有人敲门,声音急促且重。宝玉一怔,晴雯顿时清醒过来,羞得满面通红,若一只受惊的小猫一般径直躲入黑影中整理凌乱的衣服。宝玉微微一笑,见自己衣衫凌乱,长笑一声,索性再往身上泼了些酒,径直前去开门。
敲门的人显然已不耐烦了,嘴里已有些不干不净。不提防正大力敲的门忽然开了,手甩了个空,人顿时向前跌了个趔趄,顿时狼狈不堪,心下大是恼火,正待张口便骂,却忽然瞧见了宝玉的一双眼睛正冷冷的看着自己。
他也没料到这深更半夜竟会是宝玉亲自来开门,忙将到口的脏话生生咽了下去。
宝玉眉头微皱,他已认出此人乃是贾政身边的书童,也不立刻说话,冷冷的看了他半晌,直看得这小厮畏怯后退,惶恐不安的时候,这才淡淡道:
“老爷现在找我?我马上过去。”
说着也不换衣,向里面交代了两声,径直向着贾政的书房行去。那小厮此刻看着宝玉修长秀颀的身影从容消失在小路尽头之后,这才如梦初醒的自掌了一个嘴巴:
“该死,宝二爷怎么知道老爷找?这位主子的眼神好厉害,我今儿也是见了鬼。发什么鸟呆?”
举步至贾政书房门口,宝玉还是整理了一下衣衫,早有小厮通传了入去。
书房中灯火通明,还未行入,便听到一个豪迈而陌生的笑声。宝玉略微一怔,他只道贾政唤自己来,是为了吟词的事而责罚自己。谁知书房中尚有外人,当非自己所想那般。这也是略一迟疑间事,遂举步进入。
贾政见这个向来不肖之子浑身酒味,身上着的是一身雪白的奇特样式的长衫,心下先自不喜。严厉道:
“你这畜生,半夜里饮酒作乐且不说,偏生又大呼小叫,惊动了二位世伯,好生无礼,还不陪罪?”
贾政的斥责于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只作耳旁风轻轻扫去了。一面作揖赔礼,一面偷眼打量室中另外两人。
其中一人高大魁梧,满面杂髯,声若洪钟,甚是豪迈,一望便知乃是一名武将。另外一人面白体胖,言行中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种颐使富贵之气,此人见了宝玉笑道:
“贤侄人中龙凤,有孤高不合群之气象,这乃是好事,贾兄就不必苛责了。”
当下一一见礼,听完贾政的介绍后,宝玉却是唬了一跳,这两人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那名中年人乃是当今大皇子弘历之舅,陈世倌陈阁老!一年前因两江总督贪污狼籍,不堪重用,上特旨令他代摄两江总督,兼辖金陵。
而他这个舅舅,当得也很有些尴尬,据说当年圣上还为王爷之时,膝下无子,为了争夺皇位增添筹码手段无所不用。恰巧陈阁老之妻与王妃同日临产,王府本来生的是一名千金而陈夫人养了一名小子。两家本是通家之好,竟暗地里偷换过了。
传闻在弘历登基之后,先后赐给海宁陈家两张匾额,一名为爱日堂,一为春晖堂。
“爱日”一词,是从汉辞赋家杨雄《孝至》一文“孝子爱日”中来的,后世把儿子奉侍父母之日叫爱日。“春晖”二字是从唐代孟郊《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诗句中化出。后人常以春晖来比喻母爱。这两方匾额的题词内容都有儿子尊敬和孝顺父母的意思。其中深含之意自是不言而喻。
这还罢了,那名神情威猛的武将之名更令宝玉瞠目结舌。赫然竟叫作徐达!宝玉起初以为仅是同名巧合,但是听到连表字天德都一模一样之时,这才真的相信历史出现了混乱。
他昔年生长于那个世界之时,虽然外界纷乱流离,但是他外公柳永在世的时候,凭一人一剑之力,威慑四方,倒也令他度过了一个安静平和的童年,在母亲“不忘本来”的要求下,,也幸亏他天资异常聪颖,对此又甚有兴趣。因此石柳几乎将绵延数百年历史的柳家的藏书悉数阅尽,后来论中国历史,连其外公也颇有不如之处。
宝玉注视着徐达,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典籍上对这位将军的记述:
“徐达(1332—1385),字天德,濠州(今安徽凤阳)人。农家出身。元至正十三年(1353),参加朱元璋起义军,与常遇春同称才勇。十五年,随朱元璋渡长江,克采石,下集庆(今南京)。十七年,率兵东进,屡败吴王张士诚军。二十三年秋,在鄱阳湖大败陈友谅。二十七年九月,攻陷平江(今苏州)灭吴,俘张士诚及其将士二十五万,还师后封信国公。同年十月,以征虏大将军率军北伐元军,先取山东,旋挥师河南,乘胜攻克元大都(今北京),改名北平。迫元顺帝北走大漠,元亡。”
要知道,在当时元朝的铁骑几乎是全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俄国人,中亚地区,乃至于欧洲人都用土地和血肉充分的体会到了这一点。而面前这名威猛的将军,却是大元铁骑的掘墓人!
拥有了这样辉煌的武勋,说徐达为一代名将毫不为过。
闻得两人大名,宝玉忙重新见礼,这一次却是恭恭敬敬,拜得心服口服。陈世倌看着宝玉抚髯微笑,状甚欣悦,和蔼道:
“贤侄方才所作之词,老朽真是愧不敢当了。”
宝玉微微一怔,便明白方才自己所吟的那首词乃是咏赞金陵的繁华,陈世倌奉旨兼辖金陵事务,这首词却正是在夸赞他的政绩。
宝玉口中谦虚,心下却大讶,他方才吟哦的这首望海潮,却是自己从藏书中一名与外公同名的著名词人柳永的词中借来,略作改动而已,在座的均是满腹经纶,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把?
一念及此,宝玉便在言语中略加试探。果然若自己料想那般,在那个世界中大多数名垂千古的诗词名家,竟在如今的这个时空中从未出现过。
于是便放开胆子,又剽窃了数首脑海中的前人遗作,果获赞赏,更令贾政也刮目相看。
一时间,谈笑不禁,宾主尽欢。此时宝玉方知因为徐达在南方战事不利,无甚建树,为抚其心,当今雍正皇帝特地以陈世倌为钦差大臣,将他调往北方。
宝玉心中大奇,想徐达一代名将,居然会沦落到“战事不利,无甚建树”的局面——这其实就是吃了败仗。不禁出口询道:
“不知世伯的对手是谁?”
闻得此言,陈世倌与徐达均以一种奇特的目光将他看着。而贾政看他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心想这逆子果然上不得台盘,连这等天下震动的大事也不知晓!
徐达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声道:
“还不是借三藩之乱,乘机踞蜀的刘备与诸葛亮小儿。可恶!”
他的话虽轻声,但落到宝玉的耳中直若雷鸣电闪一般。他浑身酸软,手中酒杯一下便把持不住滑了下去在地上跌得粉碎!脑海里一片嗡嗡作响,连贾政的责骂,陈世倌的关切都混未放在心上,心中惟是一片混沌。只想蒙头大睡一场。
诸葛亮!刘备!
这两个名动千古的人物。这对历史上罕见的君臣!
古往今来,明君与贤臣之间向来就有着矛盾。
权力上的矛盾。
往往贤臣的本来用心是好的,要做一番大事业。但是这个过程中少不得就要改革。
改革便会触犯一些人的利益。
这时候就需要权力。
但是当臣子手中的权力过分膨胀,他又要面对两个问题,一是自身利欲的诱惑。一是君主的猜忌。
一旦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外乎三个结局,一是自己造反,策动政变,例如王莽,一是放下权利,免官而去,如王安石,一是若无其事,任其发展,这样的下场便是抄家灭族!例子极多,举不胜举!
除了刘备与诸葛亮。
武侯一生,总揽军权与政权,却是鞠躬尽瘁,事实上证明,在他那个位置上,历史里还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更完美更忠诚。
而更难得的是刘备——他也一定犯过疑心病,但是此人很明智的只是疑心而已。他一方面大胆的将权力交到孔明的手中,一方面从另一个渠道来压制诸葛亮或者曾经拥有过的野心。
——他造势。
——为诸葛亮造势。
——他让天下人都知道诸葛亮忠诚勤勉,劳苦功高。
——他甚至毫不介意这位臣子的声名大过自己。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天下人就成了刘备最好的工具。
监督诸葛亮的工具。
诸葛亮若是谋叛弄权,那么根本不需刘备如何动作,原本建立在天下人心中的偶像一旦轰然破灭,那悠悠的骂声也传扬至后世!对诸葛亮这等珍惜声名羽毛的人来说,那实在是比死还难受。
毕竟,能若我们平西王吴三桂脸皮那般厚,以至于能恬然道出:做人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的谬论的人。还是少数的。
事实证明,刘备与诸葛亮的相处是融洽而愉快的。两人各取所需:刘备在曹操与孙权的强势下,依然脱颖而出,得到了江山与帝位,而后者赢得了千古不坠的声名!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是对于如今的宝玉而语,这对最佳搭档的皆大欢喜,便是他苦难日子的来临。
——贾家这般的豪门大户,一旦刘备来到,定然是重点打击对象。而贾政虽无甚才华,死书倒是读了一肚子,定然是个宁为玉碎之局面!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五章宝钗
宝玉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滑过面前的一份邸报(类似于官方对官员发行的报纸,平民是没有机会看到的)。在他的手旁,已经有数百份凌乱的类似此物的资料。发红的眼睛说明了他一宿未眠,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些东西上。
而贾政听说此事后冷笑了两声,说他平日里不烧香,客人走了还抱什么佛脚?但嘴上虽如此说,其间却还是唤小厮连送了两次燕窝莲子羹来。
终于,最后一份资料从宝玉的指尖滑落,虽是彻夜未眠,但此时他的心中一片空明,方才数个时辰中所得到的这个世界的信息如水一般自心中流淌而过。
原来此时他所身处的朝代当是位于清朝前中叶,却是内忧外患,一触即发。北面的蒙古空前的强大,竟已几乎占领了俄罗斯的全境,更不住向欧洲扩张,朝廷若非在北方陈以八旗重兵,更仗长城,山海关之险,早已挥军南下。
——这却也导致了国内的兵力空虚,以至于无力难进,使得三藩事实上的割据成功。吴三桂据云贵,耿精忠领福建,尚可喜占广西,广东。
而刘备则乘乱以大财主的身份崛起,率义弟张飞,关羽,以三百人起家,斩杀了贪婪残掠的四川总督螯拜——这厮号称满清第一勇士,自恃勇力,冲锋在前,却被关羽轻易迎风一刀挥于马下。接着刘备将诸葛亮自狱中放出,更依其之计,挥军西指,北收马超,南平蛮族,成功完成了四川的统一!
是年,刘备二十九岁,诸葛亮才二十七岁,关张二人遵刘备为兄,正当盛年!
并且他翻阅了历来的史书,三国时代仿佛成为了一个断层,东汉末年,直接便为崛起的司马氏所代之!
宝玉端起桌子上已冷的莲子羹,抿了一口。他两道浓黑的双眉紧蹙,天下大势,如今已是了然于胸。
而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便敏锐的觉察到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火药的威力大大减弱,只能用作烟火庆祝之类!
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也难怪徐达会一败涂地!
要知道,在这个以冷兵器作战的年代里,出自诸葛亮脑中的计谋交由关张马这等不世出的猛将来实施,那几乎就是无敌的象征!
若是将主帅换成清廷标榜吹嘘的的名将年羹尧,福康安等人,只怕朝廷面对的不仅是大败,而是全军覆没了。
在方才的阅读中宝玉更是敏锐的留意到了一件事,缙绅录(这是朝廷用以记载所有官员资料的书籍,三年一换)中,没有看到一个刘备在三国时期的对手!
不要说曹操孙权,周瑜司马懿,就连一个熟悉一点的名字也榜上无名。只有尚可喜倚重的首席谋士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庞士元庞统!
后面还特别注明的是,此人乃是举人,贪污狼籍,被罢职后从贼,罪无可恕。
看到这里的时候,宝玉的嘴里只觉有些发苦。有贤才而不能用,还将之逼到敌国手中!若说凤雏都乃贪污之辈,那么世上便再无清廉之人了!
然而他也只能叹息而已。
但是他也敏锐的寻找到了目前各方势力为何还能持平的原因。
诸多势力中,刘备虽有地利人和,奈何天时不予。明末的大乱导致了四川人口的锐减——这都是号称八大王张献忠的杰作。而后清朝派遣的总督均是贪婪残酷之徒,最后一任螯拜更乃其中翘楚,搞得十室九空,民不聊生。据统计,整整一个四川在刘备割据之前,人口锐减得仅有近八十万人!
想到这里,宝玉的嘴角不禁流出一抹快意的微笑,就当前而言,战争打的还是人数,就算诸葛智谋再高,也不能无中生有的将人口平空变出来。
关张马堪为万人敌,但是总不能真的以一个人杀敌过万。
新建的蜀国面临的,是修养生息和扩军备战的两难抉择!
若是刘备真想问鼎中原,只怕凭借手上的两三万人还不足成事,而四川的财政哪怕是供养这数万军队,眼下看来也是难以维持。
因此,看来最大的威胁刘备势力,可能还会缓上几年乃至于十数年后,等待治下的人口逐渐增加恢复,才会成其气候。毕竟,此时的清朝无论从吏治,还是经济方面而言,均非三国时代的乱世那般不堪。
而三藩之间心怀鬼胎,相互利用,防范。除了吴三桂尚有进取之心——他的进取之心也不过是划江而治——其余两藩均是安于现状,得过且过。
塞外蒙古倒是野心勃勃。雍正却也不是昏庸之人,举国上下七成劲旅,都被摆设在长城沿线,有坚城高垣为依托,蒙古骑兵往往也是无功而返。
如此看来,以目前的局面来说,最不愿意清廷垮台的却还是刘备等人——以诸葛亮的城府,绝不会看不到蒙古人入主中原后全力对付他们的严峻形式!
——那是一场绝对没有胜算的战争。
宝玉长长呼出一口长气。这样看来,自己还有数十年来慢慢经营,筹划应对之策略。他立起身来,修长的身躯挺得笔直,眉心中的红痣跃动着一种难言的自信神采!
虽然是一夜未眠,但盘膝跌坐一会将家传的功法运转一番以后,宝玉顿时又是精神焕发。他轻轻的推开门,却听得外间有喧闹之声。行出一看,原来是王夫人听说宝玉昨夜被贾政叫入书房,竟是一夜未归,心下顿时慌了,生恐他老子又打他,忙去求了贾母,两人一道前来看个究竟。
见宝玉无事,王夫人贾母心下顿时宽了——此时贾政方才出来。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分辨道:
“难道他不是我儿子?他安心在这里读书,我打他做什么?”
王夫人又将昨晚宝玉对黛玉说的话一一说了出来,贾母贾政听了心下均甚喜。此时贾环也进来请安——他也是听说了宝玉被贾政唤了去,只道这眼中钉的哥哥又挨了打,跑来看笑话。
贾政见宝玉昨夜确是苦读一宿,而人品谈吐均胜过贾环十倍,半晌才说道:
“你看了一夜书,也该累了,回去歇息把。”
贾政对宝玉向来疾言厉色,此时这般说话,已是难得的慈爱。贾环在旁边看了气得目瞪口呆——宝玉却不理会他,微笑着给各位长辈请了安,飘逸而去。
行入了怡红院,一干丫头自然为他打水抹身梳洗,闹了半晌,方欲上床补觉。忽然想起昨日里王夫人对自己叮嘱的去薛姨妈家问安。
——问安倒是可无可有的,但一念及一个人,宝玉的心顿时热了起来。
——她便是自己未来的妻子,薛宝钗。
一念及此,顿时睡意全无。换了一件素服,也不愿多加修饰,便唤了书童茗烟,让他领路径直往薛姨妈家行去。
一路行来,弯绕曲折自不必多说,到了薛姨妈所居之处梨香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一把拉住他,抱入怀中,笑说:
“这么冷天,难为你穿这么少衣服,。又想着来,快上炕来坐把。”
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
“哥哥不在家?”
他口中的哥哥,便是薛姨妈之子,外号呆霸王的薛蟠,此人幼年丧父,寡母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在领着内宫旨意,在民间采办杂料。由来依财仗势,最是天底下一个弄性尚气之人。
薛姨妈叹道:
“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混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时?”
宝玉心本不在此,又不经意问道:
“姐姐可大安了?”
薛姨妈道:
“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她。她在里间不是?你去瞧她,里面比外面暖和,那里坐我,我收拾收拾就进去说话。”
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口,只见吊着新色的红繇软帘。宝玉轻掀帘子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埋着头坐在炕上作针线。宝玉心中不禁一动,还未看清楚她的面容,便觉得她捻线的手势极美。
——美得就似一个古典的梦。
因为忽然见了男子,些微的红晕映在她的下颌和两颊,柔和得每一寸丰润的肌肤都有一声惊呼。
红颜或许弹指就老了凋了,可是这女子流露出的无声风姿,却足以永垂不朽在心上。
他忽然觉得薛宝钗身上的衣服首饰都很幸福。
因为通常都是这些东西在装扮人,却少有人能够为这些首饰衣物增添光彩的。
在她的身旁,不知怎的,宝玉忽然生出一种很从容宁静的感觉。他微笑道:
“姐姐的身子可还好?”
宝钗忙起身含笑道:
“已经大愈了,倒多谢记挂着。”
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丫头英儿斟茶来,一面问老太太姨娘安,一面看宝玉头上以一根素丝将头发扎了,身上一身略紧的素服,除了颈上悬的那块出生衔下来的宝玉以外,竟无丝毫饰物。只有眉心正中那点红痣鲜艳非常,分外的烘托出一种男子独具的勃勃英气。
宝钗笑道:
“成日家听人说你的这块玉,究竟未细细的赏鉴,今儿我倒要瞧瞧。”
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正苦与无法接近佳人,此正是天赐良机,亦凑了上去,贴在她身旁,将玉从颈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中。
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付——却不知此石的本来元神早在石柳降临此地的时候,便被他身上携来的那凌厉若雪的剑气搅得粉碎!
刻着有八个字在玉面上,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不料在旁边看的丫头英儿插嘴道:
这八个字倒真和我家小姐的是一对。
宝玉听说便来了兴致,死活要看,宝钗被逼不过,一面分说,一面只得解了排扣,笼了头发,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看她露出的雪白丰盈的肌肤,心中一荡,手里却把锁托了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
不离不弃,
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装作不经意的道:
“姐姐倒真和我是一对。”
宝钗的脸顿时飞红,看上去更增艳丽,英儿却未听出宝玉话中皮里阳秋之意,笑道:
“是个和尚送的这八个字,说一定要刻在金器上方才有用……”
宝钗不待她说完,便恼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哪里来。
宝玉此时与她甚是接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看着她安静的垂着头,温柔如一个安详的迷梦,却分明把一种惊艳的感觉埋葬入人的心里。
——男人的心里。
这使人蓦然生出一种无由的患得患失的感觉。
——若是我得不到她,那该如何?
他呼吸着她的体香,房间中安静得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宝玉没有说话,宝钗也没有说话,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种无声的协议在起着默契,宝钗的心下是纷杂而紊乱的,她不敢看身旁男子的眼睛,恍惚间,自己好似一名顶着盖头的新嫁娘,在那种黑暗包饶的羞涩甜蜜里,静静的期待着那名要与之共渡一生的男子来揭开自己的面纱。
这时候,忽然听外面人说:
“林姑娘来了。”
话犹未了,黛玉已是摇摇的走了进来,她行动时候若弱柳胜风,有一种款款的别样风情。一见了宝玉,便笑道:
“嗳哟,我来得不巧了。”
这话说得贾,薛二人心中均一跳,宝钗忙起身让坐,三人闲聊了半晌,外面忽然起了惊慌嘈杂之声,宝玉闻言心中一凛,顿时醒起来此的主要目的便是要与薛燔结交——此人虽荒唐糊涂,但他手中的那道采办杂物的内宫旨意于自己来说却着实有用。忙起身出去。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六章斡旋
那号称呆霸王的薛蟠今日却因为与人争夺一名戏子破了脸,那人却也是横行惯了的,其父正是奉旨代摄两江总督,兼辖金陵大小事务的陈世倌。此人名为陈艋,子念长。却是陈世倌的独子,于其母娇生惯养下,自小便颐使气派,先前薛蟠仗着人多给了陈艋一耳光——陈艋吃了个如此大亏。怎肯罢休,他是何等跋扈之人,不多时便唤来一众官差衙役将薛蟠打了个臭死,拖入大牢中不知死活。
薛姨妈哪里知道初来乍到,便惹上这等泼天一般的祸事,闻言顿时晕了过去,饶是宝钗素来从容,遇到这等大事也不禁慌了手脚,珠泪簌簌而落。宝玉略一宁神,却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接近薛家的大好机会。
他皱眉在房中踱了几步,心下已有定计,喝住那些如在热锅上乱串的蚂蚁一般的家人,让他们首先去请贾政,对其禀明此事,请他出面周旋,其次知会宁府主事人贾珍,薛家远来是客,贾薛二家向来休戚相关,出了这等大事,贾府万不能坐视的。最后唤来一个伶牙利齿的可靠老成家人,吩咐他带重金去衙门中上下打点。
宝玉虽是初来乍到,但这些家人均知他身份,当下又正是一片混乱,群龙无首,好容易出来个主事之人,就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对宝玉之命一一尊从。
宝玉一面在大脑中筹划着下一步的应对之策,一面同黛玉一起宽慰着薛家母女。也是薛蟠该当此劫。三处家人一一来报,贾政一早便出去了,不知晓何时方归。而贾珍从前日起便闭门静坐,连子女也不见,而素日里见了银子似苍蝇见血的知府大人此回却是转了性,听得“薛蟠”二字,不仅连收下的银两悉数退还,更是马上翻脸将这家人逐出。
本来略微宽心的薛家母女闻言顿时若雪上加霜一般,混没了主意只得抱头痛哭。宝玉心下已是转过数十个念头,立起身来断然道:
“茗烟你去把今天早上我带回来那把扇子拿来,这把扇子是昨天晚上陈阁老赠予我的,眼下这情势正是救人要紧,我也顾不得冒昧了。多耽搁一分时候薛大哥便多一分危险——衙门那地方岂是人呆的?”
薛家母女千恩万谢自不必说,便是一旁的黛玉也甚是讶异,暗道这位表哥果然变得勇于任事,实非往日所能及。
宝玉携了茗烟,令薛家管家引路,径直往两江总督府行来。金陵乃是六朝建都之地,其街世之荣盛,人烟之富稠,连京师也丝毫不逊,一路上走过,四下里的繁华喧杂,熙攘热闹自不必多说。
行到之后,给守门的兵丁递了二两银子方才得知,老爷今日在家中大宴宾客,为一名知交洗尘。三人忙又匆匆赶去陈府。
想那陈阁老做官之前家中便是豪富,如今更俨然一方之王。其宅绵延繁盛,连整整一条街都占了去。哪怕是隔了围墙,内中的厅台楼阁,无不峥嵘轩峻,就连后一带花园子中的草木山石,也都带了蓊蔚茵润之气,生长得分外繁茂。
行到大门口,两只大石狮子足有两人来高,五间兽头大门前,或站或坐了十余个膀粗腰圆之人,骄纵非常。管家陪着笑行了过去,递了名贴并那把扇子——自然门包十两是少不了的。一人方自接了。另外端坐一人却打量了一下宝玉,自鼻端哼了一声,接的那人顿时将那银子与名贴摔了过来,悻悻道:
“若是让你们这等鸟人也随便见了大人,别的不说,上面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管家又是打躬,又是作礼,陪着笑好说歹说的表明身份,乃是城北贾家的。这一说还好,坐着的数个汉子闻言一声怪叫弹了起来:
“贾家?今日冒犯公子的那厮不就是自称住在贾家的?”
众人顿时摩拳擦掌,气势汹汹的逼了过来,那管家顿时吓得面青唇白,惶恐后退。
宝玉眉头微皱,他知道素来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也未料到陈府的看门人难缠到这种地步。数月以来的勤加锻炼,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恢复到往日的八成水平,他自筹打发眼前的这十余名大汉也并非难事,只是他记忆中残留下来的招式均狠毒非常,中者起码都是手足残废,重则丧命,如今来此是有求于人,若一来便在陈府门口伤人,未免有些不大象话。
这时忽然有一名须发如银的矍铄老者自里面行了出来,喝道:
“什么人在此大呼小叫?”
一抬头,便看见了一身素服,洒然而立的宝玉。这老者微微一怔道:
“你是何人?来此有何贵干?”
宝玉敏锐的留意到,自老者出来以后,那些本来趾高气扬,虎视眈眈的家人们就好似猫儿见了鼠一般,畏畏缩缩的行到一旁去了。当下微笑道:
“这位老丈有礼了,在下贾府贾宝玉,有事求见阁老,此乃阁老赠予我的信物,还望老丈替我代为通传。”
说着便将手中扇子递了过去。老者一看,眼中忽然精芒大盛。失声道:
“月舞扇!”
他凝视了宝玉半晌,忽然道:
“你母亲可是姓王?”
宝玉心下茫然,却只得耐着性子恭敬道:
“正是家母名讳。”
老者长叹一声,将扇子递回给他,又回身看了他两眼,嘴里模糊的说了两句“真象”等不知所云的话,便唤他们入内来。
一路行来,只见说不尽的奢侈荣华,道不完的富丽堂皇,本来荣宁二府中已是少有的豪奢景象,但在此一比,顿时便若茅舍草棚一般。那薛府管家与宝玉书童茗烟早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先前口中还啧啧有声,后来却是目瞪口呆了。
那老者也不知引领他们走过了几多路程,对于薛府管家与茗烟之态视而不见——大概是见惯不惊了把。却见一同前来的宝玉却依然潇洒从容,有赏鉴之色却无贪婪之意,真真是将这富贵荣华直视若流水一般。老者心下暗自叹息,脚下不停,将他们引到一所极精致的书房中,嘱他们在此等候后离去。
此时早有丫鬟奉上茶来,宝玉饮了一口,只觉得清香满口,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却装作不经意的笑问道:
“方才引我们进来的这位想必是贵府管家把,今日却真是多亏了他引我进来。”
其实他心中明镜也似的,这一路由他领着行来,自己三个陌生人竟然无人盘问,随便行走,而此处已是府邸深处,这间书斋环境清雅,偏偏桌上所陈书中又杂了公文,这分明便是陈阁老的书房——试问有哪个管家能够随意出入内院,又能擅自将客人带入书房这等机密重地的?想来这老者的身份实在重要,才有此等权力。
丫鬟见他潇洒从容,心中也有亲近之意,大着胆子道:
“管家怎能和孟公公比?他虽然甘为下人,但老爷却和他是兄弟一般的情谊,这府里的事都是他老人家说了算,连少爷也怕他。”
宝玉一笑,方欲答话,门外却有人笑道:
“贤侄真是好手段,不过只言片语,便将我们孟老的底细盘了出来。”
宝玉早听出此正乃陈阁老的声音,忙起身谢罪。只见此老今日身着一件深紫松江锦纹五蝠袍,二色金银鼠比肩褂,雍容华贵之气呼之欲出——此时早有人将茗烟与薛府管家引出。宝玉微笑道:
“长者事务繁忙,加上皇恩浩荡又有封赏,却能在此百忙之中拨冗接见小子,真是令我等好生惶恐。”
陈阁老奇道:
“不错,皇上方才确有密旨颁下,令我不必随徐将军入京,安心靖理地方,不过实话说,就连老夫一个时辰前也不知徐将军身上有这道旨意,贤侄是从何处得知的?”
宝玉微笑道:
“长者膝盖处的锦袍上尚略有褶皱灰尘,今日又非府上有老人贺寿,除了圣旨以外,普天下还有谁能令阁老折腰?”
陈阁老闻言一怔,看了看自己的膝部,再与旁边侍立的孟老对望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状极欣悦:
“妙极妙极,不料贤侄如此聪明心细,我这个做长辈的倒真要考较你一二。”
宝玉微笑道:
“除了八股文章,长者只管出题就是。”
陈阁老未料他会如此回答,皱眉道:
“八股文章乃是当今取士的正途,以贤侄的聪明才智,若痛下苦功,加上家中渊源,金榜题名当指日可待,不知何出此言?”
宝玉肃容道:
“长者先恕小子妄言之罪,方才敢言。”
陈阁老抚髯笑道:
“你我就好似忘年交一般,有话但说无妨。”
宝玉立起身来,行进间一身白衣飘飘,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倜傥从容意味。
“小侄年前观书,见秦皇焚书坑儒,心有所感,特占七律一首。试请长者赏鉴。
“焚书坑
竹帛烟销帝业虚,
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烬山东乱,
刘项原来不读书。”
他声音清越,这样朗朗吟哦出来,甚是悦耳。陈阁老连续念了两遍后,与孟老互望,动容道:
“好个刘项原来不读书!”
一时间,宾主相谈甚欢。宝玉得空,见陈阁老甚是高兴,抽空将来意说了,也不言薛蟠与陈艋是非对错,只说自己的表兄薛蟠在席间多了几分酒意,因与公子论诗起了口角,两人性情均有些高傲,现被半请半拘来府上,还望早日将之放回,以免家人悬念。
这些小事陈阁老根本就不以为意,听到自己那个不肖之子居然转了性与人论诗,心中还颇为喜悦,当下便唤孟老出去办了。
那孟老却不似陈阁老事务繁忙,对陈艋颇为了解,知道宝玉那番说话尽有不实,多是为了顾全陈府颜面,当下急急去了。
他在陈府中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那些奴才家丁见他询起,自是惶恐万分,老实交代。不多时便在马棚中寻到了薛蟠——可怜这娇生惯养之人,被吊着浸在屎坑中,身上也断了几根骨头,遭折腾得不成人形——当下唤人帮他料理了一番,径直送了回贾府去。
这番陈艋也知晓东窗事发,唬得魂不附体——陈阁老素日虽然无暇管教于他,但是家法森严,一旦知其违反,饿饭挨打自不必说。
——正在厅中干转,听得下人来传,说老爷唤他去,心惊胆战如见猫儿的鼠一般,慢慢挨到书房。本已预备领受责罚,却不料只是被轻轻说了两句,反倒夸他懂得与人论诗了,只是下次要有容人之量,不可一言不合,便将人掳入府中。
可怜陈艋难得受到此等勉励,心喜之下,便知定是有人暗中相助。却见在座的一名俊逸白衣少年向他微笑颔首。宝玉本就相貌出众,让人一见便生亲近之心。在陈阁老的有意牵扯下,宝玉有心接纳,陈艋深怀感激,你一言我一语,两人便渐渐熟埝起来。
看看天色已晚,宝玉惊道:
“晚辈得告辞了,家父向来严厉,若知在下今日整日不归,只怕难逃责罚。”
陈艋听了同病相怜之意大起,陈阁老却道:
“不妨,令尊今日也在我府中,不若你与他一道回去。”
说完不待分说,便使人请贾政来。
不过片刻工夫,贾政便抵门外,还未入门因笑道:
“阁老弃我等离席而去,原来是躲在了此处纳福。”
话音未落便看见了慌然起身的宝玉,大怒道:
“你这畜生怎会在此!”
宝玉忙将因由一五一十的说了,贾政怒气稍平,知道薛蟠这个外甥整日里花天酒地,那里会和人论什么诗,听得人已放出以后,喝道:
“那你还不回去?”
陈阁老在旁解劝道:
“此则不怪令郎了,是在下将贤侄留在此处的。说到此处,陈某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贾兄准许。”
贾政笑道:
“你我相识三十余年,上辈便是通家之好,何来不情之请一说?但说无妨。”
陈阁老指着宝玉笑道:
“我与令郎一见如故,甚是投缘,想认他做个义子,不知贾兄意下如何?”
贾政略一迟疑,一转念想到此事无论如何都是有利无弊,当即应允了。其实不要说贾政,就是宝玉本人也颇为讶异。当下拜倒重新见礼,不免口称父亲。
陈阁老心中显是欢喜至极,当下携了陈艋与宝玉行了出去,引与众人相见,宾主一直欢宴到深夜这才次第离去。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七章桀骜
宝玉与贾政同行,一路上少不得又大受斥责——心下虽不以为然,口里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行至荣府,早有多人在门口焦灼等候——均是王夫人贾母见薛蟠归来,宝玉却迟迟不回,心下挂牵至极所派出的。
见宝玉与贾政一同踏进荣府,早有人一叠声报进去。王夫人见了忙一把拉到怀中不住摩挲,关怀倍至,生恐少了一根头发一般。一片慈母之心,表露无疑。宝玉心下感动道:
“妈我没事。”
心中却又想起记忆中去世的温柔母亲,声音顿时哽咽了。
贾政见状,也觉自己待宝玉有些过苛了,温言说了两句便进去歇息。宝玉擦去眼泪,因问起薛蟠,说道肋骨断了三根,好在身子壮实,也要静养数月。
薛家母女自然过来道谢,宝玉连声道不敢,却趁无人注意,心神荡漾下,得空在宝钗的纤纤素手上摸了一把。直羞得宝钗满面通红。
当下又与王夫人说起今日之事,言及陈阁老收他作义子,忽然发觉王夫人面色苍白,与平日里大不相同,心下大讶,连唤了数声。王夫人这才转过神来,心事重重的去歇息了。
宝玉苦思不得其解下,也就不愿多想。他昨夜里本就彻夜未眠,今日又劳顿了整整一日,顿觉得困乏难当,回到怡红院梳洗后,忽然想起昨夜里与晴雯之间的未了之事。心下一热,便将她唤来侍寝,饶是晴雯落落大方,此时也不禁羞涩难当,宝玉自后将她抱住,不久便被翻红浪,一室皆春。一番旖旎风光自不必多说。
次日的天气很好,太阳闲适而惬意的钻了出来,怡红院周遭紫蔷薇花清甜的香气被加了热,分外有一种温馨的芬芳。
然而宝玉的心情却坏到了极点。
首先是晴雯一早便被王夫人叫了去,据说被训斥到现在还未回来。
其次刚刚书童来说,老爷今日心情不佳,似乎上午听见了袭人的名字,很是恼怒,唤他马上过去。
宝玉皱着眉头向贾政的书房行去,一眼便看见贾环侍立在旁。贾政见他来,铁青着脸道:
“你房里有个丫头叫袭人?”
宝玉淡淡道:
“不错,未知父亲有何指教?”
贾政见他那自在模样,一股无名火腾的一声冒了上来。
“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
宝玉看了看侍立在旁,满面得意的贾环,心中忽然也起了气,大声道:
“父亲你若是想打我,尽管冲我来便是!何苦这样苦心积虑,自鸡蛋中挑骨头!寻些因头岂不费事!”
这还是数十年来,宝玉第一次对贾政回嘴。贾政如何不又惊又怒,厉声道:
“你这畜生,今日竟敢目无长上!”
宝玉查颜观色,心下已明白了九分,讥嘲道:
“你眼中容不下我便直说!何苦常常寻些因头来旁敲侧击,我与丫头起个名,此乃何等小事,你竟然因为贾环几句挑唆,便又来寻我的不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就若你的出气包一般,有能耐去寻了令你不快的人出气,又何必在我身上撒野?”
今日贾政却确在议事堂上受了些尴尬,给他气受的偏偏又是宫中周贵妃之父,得罪不得,宝玉的话,正好触到了他的痛脚。其实贾政本意也是爱之深责之切,见这个儿子有了起色,故严加督促,不想竟引出他这些话来。
顿时气的眼里几乎都要喷出火来,喝令道:
“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收手,我把这诺大的家业全部交与他与宝玉来料理!我今日少不得要做个孽来,把这孽障结果了,在寻个干净寺院剃度,也免得死后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怒气勃发的模样,知道又为了宝玉,一个个避走的避走,传信的传信。宝玉却丝毫无惧,他平生在生死关头之前也不下挣扎了数十回,区区一顿打还不放在他眼里,况且住在此处环境虽好,却极受约束,他早有去意,正好借此因头离开贾府。
当下还不待贾政吩咐,便先开口喝道:
“拿大棍,拿板子来!老爷要打我!”
一旁的小厮目瞪口呆——宝玉哪里象个即将挨打的?
眼见得宝玉竟如此放肆,贾政的怒气越发若火上浇油一般,夺过板子便咬着牙劈头盖脸的打过去。胜于这十倍的痛楚宝玉在那世界中都经受过,这些须疼痛只作不知,心中却已开始盘算出府之后如何安身。
众门客见打得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众人见情势不妙,知道气极了,只得去寻王夫人。王夫人正在训斥晴雯整日里妖妖娆娆,打扮得似个狐狸精,听见这话,忙丢了手中事,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来书房,众小厮等避之不及。
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如火上浇油一般,手上欲再加劲,却觉酸软不堪——原来不觉手已软了。王夫人抱住板子大哭道:
“老爷念在妾身年老,也只有这样一个儿子,饶了他把。
跪在地上的宝玉此时却不耐烦道:
“让他打,反正我那日病中就早该去了。能多活这几日也算检来的。”
王夫人听得宝玉竟然说出这等话来,如五雷轰顶一般,当他已被打晕了头,扑到他身上大哭道:
“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说出这等绝情的话啊!”
贾政闻言越加恼怒,便要在旁找绳子来勒死。王夫人顿时又惊又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宝玉抗声道:
“父亲还有赵姨娘和环弟,也未必将我们放在心上。”
贾政听得他竟还在说嘴,且说得甚是刻薄,气得眼前一阵发黑,举起板子欲再度上前,只觉得手足酸软,遍体冰凉,竟无丝毫力气。
宝玉这话却也说入了王夫人的心事,越发哭得厉害了。
又看宝玉浑身上下,从头至脸,或青或紫,血迹斑斑,本来风神俊逸的一个人打得不成人形,不觉失声大哭:
“苦命的儿啊。”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说:
“老太太来了。”
贾政见贾母过来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行了过来。
贾政忙迎上去陪笑道:
这等小事,母亲为何来了?叫人来吩咐一声就是。
这边话音刚落,却听得王夫人哭求起来:
“你,你这是为何?”
却见宝玉将王夫人扶在椅上,磕了三个头,又行到贾母面前磕了三个头道:
“父亲视我若眼中钉肉中刺,孩儿本来上次重病就该去了的,却是这玉救我一命,今日看来,我也是该去了。”
王夫人贾母听得这话,心中大惊!贾母不禁落下泪来,颤声道:
“我的儿,你要去那里。”
宝玉叹息道:
“缘分已尽,自来处来来,便往去处去!”
说完仰天便倒!众人顿时大乱!王夫人顿时晕厥了过去,贾母大惊之下,唤人一探视,只见得面白体弱,气若游丝,慌忙唤医生的唤医生,找药的找药,一大家子乱成一团。赵姨娘却在旁边干嚎两声,心中暗自偷笑。
这一晕便是整整两日,其间贾母数次唤人去引轿马,要带了王夫人宝玉回史府。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政只得在外跪了数日,连番苦求,又以宝玉身体为由数度劝诫,好容易才将此事压了下来。
第三日上,宝玉估计闹得差不多了,将胸前的那块玉偷偷藏了,而后佯为长叹一声,苏醒转来。王夫人贾母见他醒转,心中一颗石头终于落地。后来才察觉失了玉,合府上下又一阵惊慌寻觅——却哪里寻得着?
宝玉醒来之后,也故作呆滞恍惚,不多言语,贾母与王夫人见他这样,哪里还敢违拗半分,薛林二女每日里均要来探视他数回,见他那模样,背地里也不知道哭了多少。
宝玉见状心下暗喜,次日里只推说自己心情不畅,带了茗烟径直闯出府邸去了——哪里有人来敢管束于他——晚间回来便去给王夫人贾母请了安。
见宝玉今日大反常态,二老心下也甚是喜悦,宝玉便趁机说道自己今日出外后,只觉得神清气爽,甚是欣悦,便借机索要自由出外的权利。王夫人踌躇在三,却还是贾母开明,允了他的要求。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八章慧纹
宝玉自从得了这个空——贾政也不来管他——便常常换了衣服上街闲逛。他乃何等聪明之人,有心之下。不久便把诺大个金陵城摸得透熟。今日适逢十五,却来到瓦子庙。
这地方乃是城中第一繁华热闹所在,每当初一十五的庙会,端的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其他不说,单是附近食肆,便要在二更时候燃火起灶,预备这一天的烧卖,无论小二掌柜一直要忙到天色见黑方才得空,单是这一日所得,便足可抵平常十日之收入。
宝玉便循着人潮不紧不忙的随意行着。他今日所着的是一身月白色对襟鹰膀褂,足上踏一双千层底黑面京布鞋,略带了数个精巧玉饰。看上去既不寒酸,也没有那种呼之欲出的富贵气象。
行到一个古玩摊前,宝玉正打算淘淘其中有无前朝之物,顺带将平日胸中之学验证一番,耳中却传来一阵求饶声,心中一动,转过身去。
原来前方铺子中一名鼠须猥琐中年男人正遭一名高壮大汉拎着衣领不住求饶。而两人身侧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立在一旁,眼见得是吓得呆了。宝玉未见那大汉形容,便先在心中赞了一个“好”字。
原来这高壮大汉将那中年男人拎起之时,却是用的左手,而粗大的手臂哪怕提了一个人在空中,也给人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左手尚且如此大力,右手的力道可想而知。
宝玉挤在人群中,却见那大汉已将手中人放下,而那猥琐中年男人公鸭一般的嗓子已经响了起来:
“大家快来评评理啊,这两人串通好了,要强卖给我东西!”
他这一嗓子直把周围人都吸引了过来,这厮见人多了,越发上脸,指着大汉与那名老婆婆得意道:
“我方才看上了这老太婆的货物,本已谈好价钱,说好是三吊钱,与他钱货物两詈?这大汉就跳了出来,非要说我钱未给够。拦住我不放!非要我以十倍价格将这东西买走。众位乡亲来评评理,主持一下公道,这世上哪里有这等没天理的事?”
有老成者见那婆婆老态龙钟,实在可怜,不愿相信这男人的话,便道:
“你要买这个婆婆什么东西?”
那中年猥琐男子便拿出一块半似刺绣又似璎珞的旧东西来。眼见得灰扑扑的极不起眼,上面黑漆漆的纹了几丝东西,展示了半日,见无人答话,那男子得意道:
“这么一块破东西,我见这老婆年老孤贫,也是本着助老扶弱之心以三吊钱的高价将之买了下来,不想人心不足,这老太婆竟串通了这大汉,要诈我五十两银子!”
众人大哗,斯时银贵铜贱,一两足银便可换千文制钱不止,五十两银子就至少是五十吊钱的高价——这抵得穷苦人家数年的用度了。那猥琐男子拿出那块刺绣后,便有人微微摇头,觉得为了这么一块破布花上三吊实属不值。如今听得竟要卖五十两纹银,顿时群情鼎沸,纷纷斥责那大汉与老年婆婆过于贪婪。
宝玉见那雄壮大汉显然不擅言词,被激得满面紫涨,青筋暴绽,眼见得便要发作。又定睛看了看中年人手上那块刺绣,排众而出从容道:
“诸位静一静,且听小子一言。”
旁人见他面目俊秀,又由举止中流露出一种潇洒不群的魅力。顿时声音小了许多,宝玉行至已是老泪纵横的那名老婆婆身边微笑道:
“婆婆,你的这块璎珞真卖五十两银子?”
那婆婆老眼昏浊,定了定神后才颤巍巍的包了一汪眼泪道:
“这是我儿子遗留下来的东西,他说要是我年老无依,便将这块什么绣拿到街上市卖,非五十两不卖。哪里知道这人托说拿去看看,丢下三吊钱就走,还好那位恩人帮我拦住。”
宝玉淡淡一笑,他深知当前的局势已被那名中年猥琐男人搅得一塌糊涂,自己若是从此处着手,不免牵扯颇多。当下也不多说,自怀中摸出一张百两银票,向着人群大声道:
“有劳两位上来,为我手中银票作个辩识。”
那鼠须猥琐男子见状,神色大变,似已意识到面前这个看似年轻,城府心计却都不在自己之下的公子的下一步棋,当下趁乱欲遁,却被早已留意的宝玉一手扯住。只觉被他所拉住的地方如被套上一道钢圈,直痛入骨髓里了去,哪里还敢动上半分。
旁边人多有好事之徒,见事情奇峰突起,忽生转机。果真便有数人上来看了宝玉手中这银票,其中还有旁边钱庄的老板,均证明此银票乃是真货。
宝玉微笑道:
“这位老婆婆的这块刺绣不是喊价五十两纹银么?小子一百两买了!只不知婆婆肯不肯卖?”
说完便将手中银票交予身旁这位婆婆,这婆婆本意只图息事宁人,只要眼前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对了,反正也卖了三吊钱。却不知忽然间落下这等好事!
当下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惊喜得连连点头,又惟恐宝玉反悔,竟将那三吊钱掷还给那中年人之后,拿了银票径直匆匆去了。
宝玉自如木雕泥塑一般的那猥琐中年人手中将那块看似不起眼的刺绣拿了过来。向着周围哗然的人群朗声道:
“列位惯于以貌取人,不料对物也是这般。绣这璎珞的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其刺绣工整精美,实在令人赞叹,只因她命中早夭。流传不多,时至今日,已是罕寻真迹。”
旁人听得津津有味,如梦初醒,有闻言垂涎三尺的,有欢喜赞叹的,有跌足自悔的。忽然有一商贾打扮的掌柜询道:
“请教这位小哥,不知你口中的慧绣与坊中传言的慧纹有何关联?”
宝玉微笑道:
“小子年少无知,请教二字还请长者收回。这慧绣其实正是慧纹,却是大户人家爱他精美,实非一个绣字能形容的,便以纹字以鄣其工。”
此间喧哗早惊动了公差,这些人其实早已来到,奈何宝玉口才甚好,一直待宝玉说完这才醒悟过来至此的目的,当头的听说此物如此珍贵,顿生贪念,竟不容分说便说这三人妖言惑众,要将他们径直锁去见官。
宝玉也不多言,只是冷笑,但是那雄壮大汉却不肯束手,一挣便将两名套他的公差直摔出数丈!周围人见事情惹出官司来,忙一哄而散,那干公人向来鱼肉乡里,哪里吃过这种大亏,当下一拥而上,却见那彪形大汉眉也不皱,单手便将之轻描淡写的打发了。
这时,忽听那猥琐中年人低声道:
“在下身有要事,二公子若肯放我一马,小人日后结草衔环,定有补报。”
宝玉一怔,笑道:
“有趣,你见过我?”
中年人恭敬道:
“非也,乃是二公子的内衫泄露天机。”
宝玉低头一看,果然领口边子露了一线淡黄出来——其时黄色乃是御色,凡百官平民擅用者均是大不敬之极刑,而宝玉之长姐贾元春却入了宫,现为凤藻宫尚书,加贤德妃,宝玉身为其幼弟,也算是国戚,故能着黄色——但也只是淡黄,明黄却是天子专用。时下金陵城中便只有贾家有女入宫,有椒房之宠,因此这中年人能从服色中试探出宝玉身份。
正待说话,却听那雄壮大汉沉声道:
“公子快请先行一步,那些衙门中的狗腿子已经请了帮手来,我怕一会人多手杂,保护不过来。”
宝玉闻言一晒,见远远的有人策马在人潮中排众行来,知是金陵总捕头史雄到了,却淡淡道:
“无妨,我正是要他来。”
那史雄想来早已听人说过事情的经过——那些人自是添油加醋,把宝玉三人说得万分不堪。史雄心中大怒,匆匆赶来,待看清了三人面目却吓得远远的下了马,对着宝玉垂手躬身惶恐道:
“不知是宝二爷在此,这些狗才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望二爷大人不计小人过。”
这史雄其实也同贾家颇有牵扯,若严论起来,贾母便是他的本家,这厮能坐上这总捕头位置,泰半还是仗了这层关系。
金陵城中,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以贾为首,如今竟是自己的属下惊了这位二爷的驾,史雄早在肚中为那名不长眼的衙役安排了一年的苦役。惶恐中却听宝玉笑道:
“无妨,些须小事,只是不要拿我们去衙中便是了。”
史雄连声说道不敢不敢,便欲锁了那猥琐中年人带走,那人望着宝玉,眼中尽是求恳之色。宝玉微笑道:
“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你虽然做下这等不尴尬的事,但是看你首先肯给那婆婆留下三吊钱,其次又能自己一线衣领中识出我的身份,今日就饶了你把。”
宝玉既出此言,史雄自然无不依从。一场泼天般的大事,转瞬间便烟消云散。宝玉见那大汉雄壮非常,满面杂髯,心中早生接纳之意,便邀其去酒楼一叙。那大汉心下感激他挺身而出为己解围,也就欣然应允。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九章募才
两人经过那尚呆立在原地的猥琐中年男人身旁之时,却见其神情黯淡,双目泪垂。宝玉奇道:
“兄台何故悲伤如此?”
那中年人哽咽道:
“想是命数使然,家母该当无救。”
宝玉乃何等人物,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询道:
“阁下千方百计谋这慧纹,便是欲措集银两为母治病?”
那人默默颔首,宝玉闻言,心中对这人的恶感顿时消去了大半。对着雄壮大汉叹息道:
“若不是得知这般曲折,你我虽周全了那名婆婆,这厢却害死一条人命!可见天下事自难两全!”
大汉也唏嘘不已,当下宝玉对这中年人温言道:
“无妨,令堂的汤药费,都在我身上。”
那中年人顿时纳头便拜:
“二公子若能救我老母一命,我吴用甘为公子之奴仆!”
吴用这二字入耳,宝玉眼前顿时一黑,好在已有徐达的例子在先,此次便不似上次那般失态。心中却是一惊后复又一喜:
这吴用在他记忆中号称智多星,乃是一名上佳的谋臣,如今单从种种表现看来,就算先前所阅的书中有藻饰之意,其人胸中显然也是大有丘壑。若是能收服此人,将对他往后的规划大有裨益。
于是宝玉便引了两人,径直去请了一名还乡的御医——这医生本就常常出入贾府,也识得这位深受溺爱的二公子,眼见得大把的银子砸过来,又是宝玉亲自来请,也就只得放下身份破例去客栈出诊一回。
这医生虽是势利,但医术却确是比寻常庸医高出许多,轻轻便觅得了吴母之病源,数针一扎,再开了两贴药物灌下去,眼见被那些医生说得病入膏肓,无药可治的吴母便醒了转来。主动索了些东西吃下又沉沉睡去,竟是大有起色了!
吴用乃是事母至孝之人,大喜之下,马上拜伏在地,口称公子,却是宝玉再三拉起。
宝玉此时又邀二人去酒楼一叙,两人自是欣然前往。临行前吴用却以水净面后,自脸上撕下一层皮膜——露出一张三十余岁的文士白净脸庞来——声音也变得沉稳厚重,不似先前那样难听。
却是他看看盘缠即将告彀,母亲又病于房中,早打算今日若寻觅不着银两,便要挺而走险以改装过后的模样打劫,之后再换回本来面目便易于脱身。
宝玉口中惊讶于这神奇的易容之术,心中却还是暗笑,哪怕在这一世里吴用也脱不了匪气。心想若不是遇到我,只怕这名大名鼎鼎的智多星不免要走上落草的老路。
说话间那彪形大汉自通姓名,却又着实令宝玉极其震撼,此人竟然姓典名韦,居然是宝玉记忆中那名与许褚齐名,却英年早逝,舍死掩护曹操逃脱追杀的猛将!
不过他转念间想到连刘关张,卧龙凤雏都粉墨登场,那么这位堪与张飞比肩的猛将的出现也自是情理中事,当下大喜。直唤酒保上最好的菜来,又看了看典韦,怕他无法尽兴,又特地点了两斤快口花糕牛肉,整坛绍兴女儿红。
见他如此体贴入微,典韦这等直性人心下固然感动,连心智过人的吴用也颇为叹服。却见得楼上“登登登”下来一众人,宝玉一见,便起身来微笑道:
“贤弟好久不见。”
却见为首一人过来,与宝玉见礼道
“哥哥上回护得小弟周全,还令家父谬赞,小弟真的感激不尽。”
原来此人便是陈阁老之子陈艋!此人虽然纨绔习气甚重,但却不笨,一来宝玉上次对他多有回护欠有人情在先,二来他也知道面前这人深得自己老父宠爱,所以在宝玉面前竟一反常态的谦逊有礼。三则现在世家风气均是做兄弟的俱怕哥哥,宝玉虽是阁老义子,但年长于陈艋,陈艋却也不能不免俗。
旁边的酒店掌柜看得呆了,这陈大公子向来颐使气派,就连金陵上下官员见了他也要拱手称一声世兄。还未听说过他对人如此谦恭有礼过!一念及此,额头冷汗不禁涔涔而下,忙招手唤小二过来严加逼问,看这个向来不长眼睛的狗才方才是否得罪过贵客。
宝玉却拍着陈艋的肩头笑道:
“我看贤弟眉宇中有积郁之色,是否心中有事,也说出来让愚兄为你参详一二?”
这一问恰巧挠着陈艋的痒处,他这几日迷恋上了一名烟花女子,留连于温柔乡里,看看已要到手,但奈何家法森严,偏偏就是晚间无法在外过夜,忙求教于宝玉。
宝玉因笑道:
“我当是什么大事,你今夜只管去,老爷问起就推说在同我一道去饮宴赋诗,不过此时却要劳烦兄弟暂记一首词,包你过关就是。”
陈艋大喜过望,忙叫人拿纸笔来,宝玉微微一笑,一挥而就: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候。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词又不甚长,陈艋此时心无旁婺,专心致志——其父唤他读书时候再无这般认真——片刻间便死记下来,就唤了家人拿了宝玉的帖子回去禀告。果然那人返后说老爷准了。陈艋顿时心花怒放,宝玉叮嘱他,若是回去以后陈阁老查问,便将这首词背予他听。
陈艋次日便依言照作,坦言贾二哥所作,自己记下,当下结结巴巴的背了出来,陈阁老咀嚼着“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等句子,一时间似又回到了少年时候的荒唐痴恋寂寞时光,不禁似是痴了,便不再多问,挥手便令陈艋下去。
这厢打发了陈艋,当下便欲与吴典二人举杯欢饮,却见酒店掌柜战战兢兢的端了一道热气腾腾的鱼上来,口称多有怠慢,望贵人大人不记小人过,这道鱼权当赔礼。宝玉一笑,心知世人多势利,随口谦逊了两句询道:
“不知这味鱼有何特异之处?”
说起这道酒楼的招牌菜,掌柜的顿时来了精神,伸手引道:
“三位请先看这外观。”
三人定睛看去,只见得炸得金黄的鱼体衬着碧绿的莴苣丁,暗红的花生米点缀其中,更有通红的泡椒丝,淡绿的青椒丝在盘中勾勒出清爽明快的色调,而其上洒以雪白的葱丝,粘连着暗红色的浓稠汤汁,只觉得香气扑鼻,食欲横生。
掌柜得意道:
“这道菜的真正妙处,却在于它的化腐朽为神奇之处。”
此时不要说宝玉吴用,就连典韦也来了兴致:
“掌柜的你也别藏着掖着,一次说完把。”
掌柜拿过一双筷子,轻轻揭起炸得酥脆的鱼皮得意道:
“别处料理鱼,均先要去其鳞,而本店的这道招牌菜,偏偏正是妙在它的鳞上。”
众人半信半疑,均以筷子夹了少许先行品尝,只觉得入口后干爽酥脆自不必说,偏偏又与汤汁的鲜香滑腻奇妙的交汇在口中,牙齿一咬之下,那炸得极脆的鱼皮立刻迸裂成粉末,径直在舌面上驰骋纵横,三人口中虽还尚在咀嚼,但手中之筷却已情不自禁的奔往了盘中鱼去。
原来此鱼名为帛鱼,乃是江中之特产,常年生活在深水中,以小鱼为食。性凶残,肉质却是寻常,一身精华全聚集在被覆全身的鳞上,等闲鱼类拿它毫无办法。一旦被捞上,出水即死。
此鱼捕捉不易,因此哪怕直接在渔家收购,也高达数两银子一条,这家酒楼的生意全赖此鱼支撑,若非这掌柜见鼎鼎大名的陈衙内都要在这位公子面前俯首贴耳,也不会这般轻易奉上。
三人说笑欢宴,不觉间已是酒足饭饱,宝玉言语中露出招揽之意,吴用先前已有“愿供驱策”之言,自不必说,而典韦感念宝玉为人豪爽,很合自己脾气,更为他解围在前,又丝毫没有等闲世家子弟的架子,也甘为下属。
宝玉得此两大良助,心中自是得意非常,便将两人及吴母安置在金陵最大的一间客栈中,又给两人预支了三十两俸禄,看看天色已晚,这才不舍离去。典吴二人见自己与这位公子均不过是初识,便对他们如此推心置腹,毫无猜忌之意,感激涕零,自是心无旁鹜,忠心耿耿。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章赠礼
一路行来,宝玉又在一所古玩店中觅了一串红麝手链,一个翡翠小跽子,两样器物都蒙了尘,想是原主遭了难,故以葵油掩去外在光华以蒙混过去,因此无人问津。却被宝玉识得,寻出些豆浆将之搽理出来后,红的晶光剔透,绿的直若一摊荧荧碧水一般。伙计并掌柜都直了眼,那眼中几乎生出火来。却只得干干的看他拿走。
此时天已擦了黑,宝玉刚行到门口,便看得茗烟急得若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了他忙扑上来说:
“我的祖宗,你终于家来了。老太太那里传晚饭都传了三次,再不回来我们这些下人就遭殃了。”
当下也不及更衣,便忙忙的赶了进去。此时王夫人贾母探春姐妹已等了足有半个时辰,饭菜都凉了,宝玉见母亲面色不善,忙笑嘻嘻的道:
“今日孩儿却是有事耽搁了,特地寻了一件稀罕物事来孝敬老祖宗。”
说着便自身边取出那副慧绣来,贾母听得宝玉“孝敬老祖宗”这五个字,已是心花怒放,先前的些须不快早消了,后来见宝玉呈上来之物,细细摩挲辨认后,确实乃是真迹,越发惊喜。忙唤人重新开了十来席细细赏玩。
宝玉下午本与典吴二人饮了个六七分醉,现下见贾母高兴,少不得又再喝了几杯。不久便觉头晕目眩,忙告醉离席。就倒在后面的暖阁上,朦胧间觉浑身燥热,不禁除了外衫。此时恰巧宝钗经过,怕他着凉,忙自旁拿被给他盖上。又自旁边拿了一把纱罗小扇轻轻扇着。
宝玉嗅着她身上独特的甜香,坐起来笑道:
“宝姐姐,我瞧瞧你手上的珍珠串子。”
宝钗见宝玉问她,少不得褪下来,岂知她肌肤丰泽,褪得甚是艰难。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心神荡漾,又看眼前女子双颊若胭脂一般,眉梢眼角平添了许多风韵,更是肌肤胜雪,别有一种妩媚风流之态。一时不禁看得痴了。宝钗褪了串子下来递给他也忘了接。
宝钗见他呆呆的望着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丢下串子,起身便要走。却被宝玉一把拉住,挣脱不得,嗅着他身上男子气息混合酒味入心入肺的传来,手又被他大力牵住,一时间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宝玉笑嘻嘻的道:
“宝姐姐,你这珍珠不好,我送你一个好的。便自怀中拿出那串剔透的红麝串子亲手给她笼上。”
两人肌肤相接,心中均是一动,免不得心旌摇曳,遐想连篇。宝钗看看手上新着的那红麝串子之上,汪汪如水,有晶莹的光芒荡漾着,知道珍贵非常。忙欲推辞,却见宝玉已揽着她的腰,倒在她大腿上睡着了。这情景虽是尴尬,但环顾四周无人,却又实在舍不得将他推开。
然而忽听外间有人轻笑,转过身来,却见正是黛玉。宝钗大窘道:
“妹子你身子弱,怎站那里受风吹?”
黛玉笑道:
“本是在屋里的,只听见有人在那里卿卿我我,出来瞧了瞧。”
说着便背过身去了。眼圈里却不知怎的一红,便落下泪来。
这厢宝钗见黛玉来过了,她是面浅之人,忙轻轻抬起宝玉头,寻了个靠枕小心给他倚着,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衫行了出去。宝玉心中也有事,略打了个盹便起来去前面伺候。
出来见得外面欢宴未散,连贾政也来了,兀自赏玩。宝玉忙上去请了安,贾政见了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也就在鼻孔中哼了一声也就罢了。这时黑夜已浓,越发显得灯光火树,富丽堂皇,一番太平景象。合家上下老小,无不平安喜乐。
偏此时赵姨娘又唆了贾环来使宝玉的黑手,故作无知道:
“二哥寻来这副刺绣既然如此珍贵,只怕要数万银子才买得来把?”
诚然,当时这慧纹乃是有价无市之物,拥有的人家非豪即富,若非情急,断不肯将这装点门面之物拿出来市卖的,而宝玉月供银不过一二十两,他是如何寻来这大贵之物的?
贾环这话说得贾政心头千回百折了这许多念头,顿时嗔目喝道:
“你这畜生,莫非是在外招摇撞骗得来的?”
宝玉尚未说话,贾母的脸却先沉了下来,一碗茶便向着贾环泼了过去,怒骂道:
“好容易安生了两日,你又来了!宝玉是那种作奸犯科的人吗?好好的一个人儿,就被你们这些人挑唆得一蹋糊涂!连宝玉给我尽孝上都要做这番文章!乱嚼舌头的给我滚出去!”
见贾母动了真怒,王夫人忙唤人引了赵姨娘与贾环灰溜溜去了,贾政也自悔失言。却是此时宝玉出来打圆场:
“这也怪不得父亲多疑。”
当下便将得这慧纹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但只说那老婆婆索价一千两,自己本着怜弱惜贫之意,恰巧那时义弟陈艋在旁,便借了两千两,顺带给了那老婆婆。”
众人心下恍然,想那陈阁老以商贾起家,家财何止千万,膝下又那一条独苗。陈艋身上随时携了几千银子倒也寻常得紧。贾母因又仔细询问了那老妪的面容标记,宝玉说到那婆婆行路时略跛时,贾母便回忆起了那却是她闺阁时候的旧识,后听说嫁入一户大盐商家中,不料如今竟沦落到如此田地。
贾政见宝玉说得清晰明白,还有贾母为佐证,心下之疑便去了,却又喝道:
“你怜惜孤贫此心不假,但哪来两千银子还人?真是毫无远虑!”
宝玉也不动气,从容回道:
“孩子积年来的月例银均由袭人存着,大概已有数千金,这几日听说外面又在求买孩儿的几首新词,抽空填上几首也就能够还予他。”
斯时宝玉之才名已渐渐流传出去,外人见他填的词甚有新意,又是这般富贵人家,故有附庸风雅之人争购,此事贾政也略有耳闻,却皱眉道:
“不务正业,在这些上下工夫,终究也上不得台盘。”
贾母喝道:
“你有完没完,白的糟蹋了我宝玉儿的一片孝心。”
把宝玉唤到身边贴坐了。越看越爱,越爱越看。因又说道:
“这慧纹的钱从我体己中出,不就两千银子,这慧纹拿到外面去,两万银子都未必买得着。”
贾政连忙劝阻,争了半晌,后来凤姐好说歹说,却将这花销算在公中里,让宝玉次日去拿银子便是。
席散后,宝玉忽然摸到了怀中那翡翠小跽子,便径直往黛玉所居之处萧湘馆来。见黛玉正在窗前流泪,此时见他来,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
宝玉笑道:
“果然是秋雨连绵也。”
一句话说得林妹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这哭却也止了。黛玉背过身玩着衣角幽怨道:
“你又来做什么,横竖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会服侍你,你又来作什么?只去寻她是正经。”
宝玉一笑,忙上来悄悄道:
“你这么玲珑个人,还不明白?宝姐姐新来,咱们却是一块长大,她是客你是主,我自然要多照顾些,既然这样,我以后疏了她便是。”
黛玉听了脸微红,呸道:
“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为的是我的心。”
宝玉此时与她贴得极近,见灯色在她的乌黑的发瀑上镀上一层暖意,黛玉微微蹙眉,于轻咳中点染着绯红,很有一种令人心动的丽色,不禁凑到她白玉一般的耳珠旁轻笑道:
“我的心是要亲上加亲,却不知妹妹的心是什么。”
两人间的那层纸被蓦然捅破,黛玉顿时羞得别过头去,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却觉得宝玉已经轻轻环住了她的纤腰,欲待抗拒,全身暖洋洋的若浸泡在温水中一般,竟混没了一丝力气。只觉得面前这冤家拉起自己的手,摩挲了半晌,在耳边轻轻道:
“好妹子,你看我送你的这翡翠好看不?”
黛玉迷惘的抬起手来,只见手链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他拴上了一汪碧水一般的翡翠小跽子。烛光闪耀下,玲珑剔透,光芒绚丽。衬着雪玉也似的腕子,一时间不禁看得痴了。
宝玉此时却又吻了上来,只觉得身下的女子喘息着,挣动着,由于她的动作有些剧烈,有一种柔弱与英烈合并的美,这更无形的刺激着男人的占有欲。
良久,她终于没有了ζ?“嘤宁”一声,婉转相就,宝玉的手滑入她的小衣之内,他手上加力,忽然起了一种大力蹂躏的冲动,换来的却是令人心旌荡漾的微弱呻吟。苦于外面紫娟,雪燕等丫头都在,虽不能真个消魂,却也若跌入温柔乡中,留恋了半日方才离去。
他这一回去,被薛林二女引起的情欲便发泄在了袭人与晴雯的身上。二女本已睡下,却要强打精神服侍于他。三人大被同眠,也不知道怎生荒唐了一番。可怜袭人与晴雯被折腾得直睡到次日正午方还不能起床。
第二日宝玉心中有事,自然起得极早,做完每日里例行功课以后,便径直去寻凤姐。
这位贾府中实质上的管家正在交代诸多事宜,宝玉却也不去打岔,只是立在一旁的看着眼前这个嫂子。见她呼前喝后,诸多人一一遵循,倒颇有威仪。直等到诸事吩咐完毕,宝玉才上前去,笑嘻嘻的道:
“好姐姐,数日未细看,你又清减了。”
凤姐却淡淡道:
“你眼里只有你的林妹妹,宝姐姐,哪里还有我这个嫂子?”
转身便进了内房,宝玉见周遭无人,索性粘了过去,手已不大老实起来。
“我这几日有些忙了,思量姐姐反正有贾蓉陪着,我也不大好来把。”
凤姐捺了下他的额头,笑骂道:
“就你托词多,这么说来,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宝玉眼见得凤姐娇媚丰艳,面若春花。他也是行事随心所欲,但求一快之人。也不怕凤姐泼辣,便径直将她压倒在旁边椅上。两人又非初次,上次在车中,凤姐实在回味良久,素日间相交的贾涟,贾蓉均是被酒色淘虚了的,那里及得上眼前宝玉风流神勇,知道此时无人进来,也就半推半就依从了。
正在云浓雨密之时候,忽听外面有人叫凤姐。却是贾涟的声音!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两人现下还处于最紧密的结合状态中,若是被人发现,不免大祸临头!凤姐忙答应着,说自己正在换衣,叫他不要入来。贾涟却也未起疑心,就隔着门对答。
宝玉此时却乘火打劫,将她紧紧抱住后,大力的动了几下,凤姐强忍着才未叫出声来。但话声中不免已带了颤音。抓着椅子扶手的手指都发了白。宝玉动得凶的时候便只能不答,偏偏又怕外间贾琏起了疑心,只得强自忍耐,努力使话声保持平常。
直到贾琏走后又过了良久,方才云收雨散。凤姐已是连站立都颇为艰难了,只是瘫在椅上斜眼狠狠的白着他。眼中神情却是水汪汪的又爱又恨。见她这般妩媚动人,宝玉不禁又吻了上去,替她将衣物着好——自然少不得再占上一番便宜。
两人整束妥贴之后,凤姐便按昨晚所议,自公帐上划了两千银子给他。宝玉却又寻了个因头,多要了一千银子。凤姐却也只得依他。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一章立业
拿了银子后宝玉便径自到了薛姨妈处,宝钗见他来,面上一红,便垂头进了内室。想是忆起了昨日的旖旎风光,羞于见面,宝玉给薛姨妈请了安以后,却也跟了入去。旁边虽有丫头,但他见宝钗腕子上依然带的是他送的红麝串子,心下知道宝钗也未必无意,便假托看这串子,捏着宝钗雪白的玉手大占便宜。宝钗性子却是柔顺,只得转过脸去,任其抚摸。
不多时,薛姨妈进来,宝玉问起薛蟠,却知他在家中闷不住,伤尚未好完,便又出外乱逛。宝玉心中甚喜,他寻薛蟠本就有事,当着薛姨妈与宝钗反倒不便深谈。当下便自告奋勇要去将薛大哥找回来安心养伤,便出门找那管家问明路径,径直上了街。
原来今日薛蟠闻说城中梅花开了。却同了一众狐朋狗友,一道来枫山寺中赏梅。
这枫山寺名字里虽然有一个寺字,其实周围却是酒楼娼寮聚集之所,后面极大一个园子,里面皆是梅花,如今尚未下雪生意已是兴旺非常。若是天气转寒,银装素裹起来,那更是人潮涌动,分外热闹。
这些人托词赏梅,其实乃是嫖妓看戏,一番乌烟瘴气自不必说。见宝玉来了。众人极是尴尬。薛蟠只道是他母亲要宝玉唤他回去的,若是旁人自不必理会,偏偏宝玉才救他一命,身份也非比寻常,却是得罪不得,只得勉强起身,不料见这位宝二爷一来便在走廊中随手拉了个妖娆女子进来坐着,心中顿时宽了。
那女子见宝玉形容不俗,她本来不是来奉承这桌客人的,心下却愿将错就错,见这等风流俊俏人物,倒贴钱也愿意,也就安然在这一席坐了。宝玉看着薛蟠笑道:
“薛大哥也甚是吝惜,来这等好所在赏梅也不叫我。”
薛蟠又惊又喜,只道这位宝兄弟其实也是同道中人,连忙自罚了一杯以为赔礼。酒过三巡,众人借着酒意,渐渐放浪形骸起来,薛蟠的手早已摸到了怀中粉头小衣中去。宝玉见时机正好,便向薛蟠开口,言道有两事相求。
薛蟠此时酒意已有了八分,加上对宝玉心存感激,连什么事都不问便允了。唤了心腹管家入来,要他听从宝玉吩咐。
那管家便是跟随宝玉去陈阁老府上之人,他是知道宝玉手段的,如今见宝二爷有事,何等惶恐,何况主子也放下话来,敢不尽心竭力?
宝玉的第一件事,便是求借五千银子,一年之内还清——那薛家家财万贯,与宝玉又是通家之好,这五千银子管家当时去钱庄上汇兑了过来。
第二件事,便是要了三张内府采应物品的空白支引——薛蟠袭的是父职,本就是皇商。这三张支引更是举手之劳。
当下诸事完毕,宝玉见自己心中的筹划一一妥帖,甚是心喜。遂径直去了吴用与典韦安身的旅店——这日吴母的病却已见大好了。宝玉得空携了两人去到城郊邻江畔一所极大的庄子上,与看守的人交谈了数句,请出中人来,交付出四千银子,拿了房契田契,等外人散去后对吴典二人笑道:
“以后两位就在此处为我主持大局吧。老太太长居在客栈中也非长法。子满(典韦字子满)家中有何人也请一并迁来,也好有个照应。”
两人目瞪口呆,看着面前庭院深深,高楼豪宅,虽然知道面前这位二公子富贵,但是也未料到这般大手笔,错以为身在梦中一般。不待两人反应过来,宝玉便与他们谈起将来的谋划。
其实这第一步宝玉早在数月前便已想好,那便是钱——这世上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却万万不能。在贾府中自己手上没有可供调拨的资金,便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于是,宝玉为自己订下的第一个目标,便是以赚钱为主。
而眼下看来,最大的暴利行业,莫过于贩私盐了。
他手上还余四千银子,便用来作为启动的资本,而买下这所临江田庄,就是为了有个好的活动基地。从薛蟠手上得来的三张皇商支引,更能在关键时候堵人之口,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便是与典韦,吴用的邂逅,这两个一文一武,均是干大事之人,于他们的实力而言,贩运私盐这等小事当无问题。
宝玉将心中计划一一道出,吴用倒是仔细聆听,眼中光芒闪动,间中还补充上数句,两人首次合作便是默契非常,吴用更生知己之意。典韦却满面茫然,听得一头雾水,最后索性道:
“咱是个粗人,只需要知道公子与吴先生不会害我便是,你们商议便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宝玉与吴用相视一笑,知他性情如此,也不强他。
言谈中宝玉才发现,这位在记忆里被称作智多星的吴用果然名不虚传,自己提出计划中的很多漏洞与不足之处,均被他寻了出来,一一弥补,更可贵的是,他行事情之中往往要为己方留下数条后路,一切可以被利用的资源都被利用出来。自己限于身份不能整日在此,有这么一位优秀军师主持大局,那便足以安心。
宝玉的原则向来便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拿了三千银子给吴用以招收人员,训练下属之用——吴用就算往日有疑惑之意,见宝玉这等心胸城府,也自是心悦诚服。典韦却是为友杀了人,流落至此,见有了这条贵人提携的门路,便要回乡去搬取家小,且顺便带领族中子弟前来相助。
当下三人计议已定,吴用便留在庄子上整束一干人等,宝玉却陪了典韦去码头送他。昔日读史之时,宝玉就对这位威猛豪爽的武将大是赞叹,如今能将他揽为部下,自然是加倍看重。两人联袂而行。宝玉忽然看见典韦腰畔空空如野,一怔道:
“不知道典兄可有称手兵器?”
典韦苦笑道:
“公子不知,在下力气颇大,双手力量又差相仿佛,实在还未找到一件合适的兵器。”
宝玉听了,心中一动,便领着典韦去了金陵城中规模最大的一所铁匠铺。唤了掌柜出来,便说要给身边这位兄弟打造一件称手的兵器。那掌柜原本姓王,乃是宝玉之外公王家放出来的小厮,说起来还是王夫人手下用过的老人。见小主人来到,忙将最好的师傅唤了出来。
一经测试之下,就连那见多识广的老铁匠师傅也暗暗乍舌。原来那典韦轻易就将店中所有兵器使了个遍,加上此人神力惊人,更加上左右手力气差相仿佛,寻常兵器确也难以称心。宝玉却提议按照典韦先前使得最为称手的双戟加重分量再打造一对,当下便换人拿纸笔来画出图纸,典韦一见样式,便中意非常,连连称快,看样子恨不得马上便打造完毕拿到手上。
此事已了,宝玉还是亲自将典韦送到船上,洒泪而别,临行前又再赠三百纹银作为盘缠。饶是以典韦这般英雄,也不禁为这位于草莽中提携自己的贵公子所折服。
自此宝玉的计划竟是从无到有,渐渐上了轨道,他每隔数日就去一趟城外的聚贤庄看看。见吴用对内招收庄丁,训练人员,考教各人心性,将一应诸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对外更是四处打探,联络入货出货之渠道,也做得水滴不漏。诺大一应繁杂事务,宝玉竟是不用操上半点闲心,当下庆幸所托得人。
这日与书童茗烟闲谈,却又得知他一名本家叔父早年也贩运过私盐,他行事老成稳重,也颇攒下了一笔家私,后来却遭黑吃黑劫掠了一次,被搞得血本无归,仅以身免,也就金盆洗手,在家中安稳种田过日。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宝玉当下便记了此人名字,转背就去与吴用说起。吴用乃何等人物,次日下午便轻轻易易的把这经验丰富的老艄公半诱半哄的拉了来——俗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吴用单是将那三张皇商支引拿给这人过了过目,也就又将本来他冷了的心捂热了。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二章欢宴
转眼间已过了数月。
却说薛林二女先后都在宝玉手中吃了亏,其时讲究的便是女子三从四德,两女出生世家,。这等观念分外强烈,素日里又与他这般耳鬃厮磨,心里早便许了他。
岂知前几日两人脸浅故意将其躲着,这几日想要见他却是整日不见人,偶然吃饭时候碰上,竟略站一站便走了,淡淡的便走了。为此不要说黛玉这量小之人,就是宝钗也暗地里哭了数回,幸得袭人晴雯也看出了些端臾,在旁解劝方才好过些。
此时已是入了冬,眼见得天上的铅灰云密密实实的拥挤在一处,似乎连天和地之间的距离都给压缩了。风夹杂着落叶四下里乱刮,直钻人的衣领。
这个时节宝玉却依然故我的早起,晨练。他却体贴下人,吩咐不必来照料于他。但袭人晴雯二女却还是顾不得体面,裹成两个大粽子一般抱着暖炉在外面侍侯着他跑步。见他打完坐以后又不似往日那般拿起大氅便要出去,于是知道他今日在家,忙吩咐小丫头去把火盆中的兽碳换了,又悄悄的分别打发人去薛林二女λ邓裉觳怀雒?——有趣的是两人却是各行其事。
原来晴雯与袭人均知自己身份卑微,也未想过正妻之位。眼见得将来的主母不是宝钗便是黛玉,晴雯却偏向于黛玉,袭人却爱宝钗和善,各选了一个支持。宝玉却哪里知道身边二女心中这许多念头?
谁知道今日里贾母王夫人见宝玉这月余来神出鬼没,难得见他,惟恐在外面不务正业,也一早便来寻他。却见他正在怡红院中乖乖看书,心下自是颇为喜悦。待到薛林二女梳妆打扮完毕赶来的时候,李纨,探春,凤姐等都在这里呢。一见她们进来都笑道:
“这不又来了一个?”
宝钗笑道:
“今儿齐全,是谁下帖子请的?”
见人来多了,又怕冷着贾母王夫人,宝玉忙唤人加了几个火盆。又拿出些日前在外买来的琥珀松籽出来嗑着——这松籽却是外省客人贩来的,在当地大是有名,宝玉自那里行过,想起袭人素日里爱嗑瓜子,便买了些回来尝——哪里知道一尝之下,无人不交口称赞,宝玉再去之时候,便将那客人仅余下的数十斤全买了回来,今日便拿来待客。
贾母王夫人等听说这等好吃,便纷纷动手。一嗑之下,果然宝玉所言非虚,只觉得松籽的清香满口,而内仁酥脆无比,入口即化,大生意犹未尽的感觉。
凤姐见贾母心情甚好,因道:
“前儿我送来分发各房的新罗国的雏茶,名字却好,还是贡物,却真真及不上这琥珀松籽之万一了。”
宝玉见薛林二女今日打扮得分外明丽,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分明有幽怨之色,心知这数十日来的确冷落了她们。
玉却不动声色,见宝钗笑得有些勉强,趁人不注意,偷在她手上捏了一记。宝钗脸立时也红了。宝玉口里又调笑黛玉道:
妹妹这几日不见,也消瘦了。眼中盯着的却是黛玉的胸部。被他这样目光灼灼的盯着,黛玉顿时羞腼难当要走,宝玉忙站起来拉住道:
“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玩。走了就没意思了。”
刚至房门前,只见赵姨娘与周姨娘(两人均是贾政之妾)进来瞧宝玉。李纨,两人扭扭的进来,装模作样的问了两句,宝钗,宝玉都请她们坐,独凤姐只和黛玉说笑,也不看理会她们半声。
宝玉见今日里贾母王夫人均兴致甚好,念及二人对自己关怀倍至,溺爱非常,看看快到正午时分,便留众人在此用饭。贾母也不愿多动,也就依从了他。宝玉却告了个空,径直行出门外,去到那所初次与典韦,吴用相会的酒楼上,丢下一百两银子,开口就让小二上五道,以食盒带走,并指明要帛鱼来烹饪。
小二听了这等无理要求,若是常人也罢了,直回没有。偏偏那天他也在场,看见连陈衙内都对他以兄礼事之。知道是得罪不起的客人,只得去找掌柜。
掌柜也极其为难,宝玉一要便是五条,这大冷天的,他费尽心思才以高价收了八条帛鱼,这道过龙门乃是店中招牌菜,就靠它来吸引客人,掌柜的计划是每条自中一剖为二分开来卖,尚可以勉强支持数日。却遇上了这个难缠的主。
最后好说歹说,又是求爹爹又是告奶奶的让这位宝二爷高抬贵手,终于答应只烩三条。宝玉算算也差不多了,也就成全了这掌柜的。行至半路又借来纸笔修书一封,让茗烟送一个食盒到义父陈阁老府上。
茗烟打着“贾二爷”的金字招牌,轻轻易易的就入了陈府,将食盒与信交到了陈阁老的手上。那些在外等候的官儿看这外来的小厮竟是出入无禁,不由得双眼发直……
陈阁老见这义子对自己如此上心,老怀大畅,一尝这罕有之物,也果真名不虚传,顺手就打赏了茗烟五十两银子,这书童得此财喜,也是欢天喜地的去了。
贾府中菜肴早已备好,丰盛精美自不必说,岂知左等右等,此间主人倒不见踪影。唤了袭人晴雯来问,两人却也是一头雾水。看看贾母的脸便要沉下来,外面却有丫头连声传道:
“宝二爷来了。”
却见宝玉喘息着奔了进来,手里提了个碧绿食盒,贾母见他奔得额上见了汗,脸上红晕一片,顿时心疼道:
“平平气再说,平平气再说。”
王夫人径直把他拉到怀里给他抚着胸口爱惜道:
“我的儿,你又上哪里野去了?叫我们好等。”
宝玉笑嘻嘻道:
“孩儿日前在街上尝了一道好东西,今日见老祖宗得空上这里来,特地跑去买了,表表孙子的孝心。”
说着便把手中食盒打开上席。贾母自是心怀大畅——这盒子中东西此时便是粗糠野菜,如今吃来也当如龙肝凤髓一般,何况这道确实风味独特,口感极佳?
宝玉又将另外一个食盒交予王夫人,说这是孝敬父亲的,便径直在薛林二女当中坐了。趁人不备,借夹菜斟酒之便,上下其手,弄得二女俏脸晕红,更添十分丽色,眼中水汪汪的几乎要将宝玉融化开来。旁人见了只道是被酒熏的。个中甜蜜滋味,却实在只有当事人知晓,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顿饭宝玉周旋于薛林二女之间,也不知道口里究竟吃了些什么东西。但觉得眼前的秀色便可作餐了。直磨到散席,这琶γΦ哪貌枧萘艘煌敕?就着熏过的野鸡干圃忙忙咽完。
凤姐偏又来凑趣道:
“昨儿东庄上送了几块新鲜鹿肉,趁着眼前天冷,不如拿碳火烧烤来吃。”
众人自尝过那道过龙门之后,但觉得满桌菜肴味同嚼蜡,偏生这又是宝玉孝敬贾母之物,只能略尝不能尽兴。听得凤姐提了这么个新鲜玩意,均拍手赞成。
不一会儿便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来。宝玉笑道:
“这般烧烤,却真真有几分野趣了。”
往日在那世界里,宝玉于这烧烤猎物一事做得却甚是精通,见那些婆子弄得笨手笨脚,冷眼看了半晌,实在是按耐不住,也凑了上去。王夫人连忙叮咛:
“仔细割了手!”
却见他割肉抹酱翻面,由生涩到娴熟,竟比那些婆子还做得好。旁人只赞叹他天资聪颖,却不知初时笨拙却是装的,一系列烧烤技巧那早已练习得熟得不能再熟的。
须臾,诱人的香气便在小厅中四溢开来,耳听外面的寒风呼啸,身处之处却是暖意融融,一室皆春,分外的烘托出一种合家欢乐的盎然温馨。
宝玉料理好了以后,第一块便呈给了贾母王夫人,三四块却给了袭人晴雯。这两个丫头本来是在旁伺候的,无身份同他们一起进食,忽然得此待遇,宝玉此举无疑表示她们两人是自己房中人,当下偷眼看了看贾母王夫人见无甚怒意,也就红着脸大起胆子接了。
一会儿茗烟忽然在外探头探脑,宝玉见了自是会意,不多时便寻了个因头出去。薛林二女却是好生失望,好容易盼得他在家一日,眼见得又要一去不复返。
黛玉倒还罢了,宝钗却有其兄为前车之鉴——金陵秦淮河天下知名,乃是男人的洞天福地。她心思本来缜密,看宝玉出去时候那匆忙中掩饰不住面上的喜意,又想到他本来便是个多情种子,抛开袭人晴雯暂切不说,就是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也同黛玉言笑不禁,若说他这数月以来在那花街柳巷流连不去倒也绝非异事,然而这样一来,自己终身岂不是所托非人?
这样一想,心中禁不住暗自悲伤。找个借口出去了,走到无人处,眼圈却不知怎的红了,珠泪忍不住滚滚而下。直哭得梨花带雨,我见尤怜,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三章归来
却不知宝玉这般匆匆外出会人不假。但是所会之人同她想象中的“佳人”二字却全然拉不上半点干系。
——原来却是典韦携了家眷顺领着族中十余名精壮汉子平安返来。
宝玉风风火火的赶了出去,还在庄子外老远就看到了典韦那雄壮非常,异于常人的身影。两人相见,自是一番唏嘘。寒暄片刻,典韦自身后引了名细长白净汉子道:
“这位是我们那里有名的后生,名叫张顺,人称浪里白条,空手捉鱼虾,水底都能伏三日夜的。我想公子的谋干的大事多分都在水上,因此自作主张唤了他来。”
宝玉大喜道:
“典兄太客气了,正是要借助张大哥的水性!”
走上去与他们并肩而行,言笑不禁,全无一丝世家子弟的骄矜之意。其人品风度言谈举止均为张顺平生仅见,心中暗自折服,心中想到典大哥的对这位二公子的推崇果然没有半点夸张吹捧。也暗自庆幸潦倒了半生,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原来宝玉在此处购买的这所庄子极大,连同附近千佃户租用的田地,方圆足有三百余亩。因是一个大财主得罪了金陵知府,常言道不怕官只怕管,这知府也非善男信女,索性寻了个因头将其满门充军,财产自是轻轻放入自己腰包。
知府却不是别人,正是贾政门生贾雨村。他已是被御使台前参核过一次的人,全仗贾府之力方才起复,得此金陵知府的肥缺,听得宝玉看上了此处要买,只当是贾政的意思,索性做个人情,半卖半送,还将江上一个极宽大的一个沙洲一并划了予去。否则这诺大一个庄子连同附近土地,市价至少也是十数万两银子以上。宝玉所付的那几千银子,不过是为了掩人口实罢了。
因此如今宝玉这聚贤庄中地方实在空旷,虽然眼下庄中已聚集了近百人等,居住在此却还觉冷清。这时一名家丁引了四名面生大汉吃力的抬了个沉甸甸的长形麻布包裹行了进来。宝玉与吴用相视一笑道:
“子满可猜猜其中为何物?”
典韦皱眉了半晌,忽然惊喜道:
“莫非是我的兵器打好了?”
说完也不待回话,径直扯开包裹,顿时一股冷森的寒意扑面而来,激得这满面杂髯的豪壮大汉也打了个喷嚏。但见面前躺着一对黑沉沉的单手大戟,典韦拿住护手提将起来略一舞动,顿时大厅中锐烈的劲气呼啸,冷意逼人。
包裹中正是临行前托铁匠铺为他打造的那对双铁戟!
送包的一人对着宝玉躬身道:
“大爷说,这对兵器中杂合了他早年在江湖上收集到的天上落下的陨铁,这世上是再无第二对出来与之相抗的了,我们在店中为之开刃之时候也试过,端的锋锐绝伦,无坚不摧,连为之打磨的器物都折耗了四套!大爷因为打造这对双铁戟,开炉时候呕心沥血,七日七夜未合过眼,所以不能亲自送来,不知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宝玉慰劳了几句,打赏了五十两银子。两人欢欢喜喜的去了。吴用在看着在厅外空地中外长啸舞戟,威武豪迈的典韦,虽是相隔甚远,那浑然的杀意若有实质,直面扑来。叹道:
“这戟似乎天生就是为子满所存在的一般。”
宝玉微微一笑,他却早知典韦的兵器便是双铁戟,只是书中记载:典韦的兵器乃是在村中铁匠处打造,想来颇为粗陋,当及不上眼前这以陨铁铸就的神兵之万一。
少顷,典韦舞戟返来,略有喘息,宝玉笑道:
“俗话说宝剑赠烈士,子满对此戟可否满意。”
典韦抚摩着黑沉沉的双戟欣喜道:
“若是这件兵器都不符我意,那么天下就没有兵器让我看得上了。”
宝玉闻言哈哈大笑,传人摆酒设宴,顺带为典韦接风,先前吴用招募的有个别人等见公子这般看中典韦,甚不服气,借机偷偷去试了其中一只铁戟,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起。再回想方才典韦舞动这对双铁戟的英姿,顿时暗暗乍舌,将那轻蔑之心抛在了脑后。
自此宝玉的势力便渐渐壮大起来,吴用居中主持大局,陆上既有典韦严格操练,水中护卫却是由浪里白跳张顺一手调教。
此人倒确也名不虚传,那日闻说宝玉想口鲜鱼吃,已是呵气凝雾,滴水成冰的数九天气,竟马上脱剥得赤条条的跃下江去,众目睽睽之下,片刻间便寻了两尾大鱼上来,人却面不改色。众人叹服道:便是去市场中买也不能如此快法。
时下中原腹地虽然已太平了几十年,但是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来说,不过是能够勉强将肚子填饱罢了。因此宝玉对下属的训练要求虽然严酷到苛刻的地步,但是他一来提供住处,二来三餐酒肉管饱,三来每个月还有五两银子贴补家用。与以前艰苦的生活相比之下,这些人竟大多挺了过来。
眼见得已是接近年关,宝玉与吴用商议之后,觉得人手已经训练得颇为娴熟,若要提高,只怕也只有在实战里锻炼。这其间为了支持聚贤庄的用度,宝玉已经在薛蟠,义弟陈艋手上加借了近万两银子。虽说陈艋未必将这万把银子放在心上,但是宝玉的性情却实在不愿拖欠他人的债务。于是便决定腊月初六开始做第一单生意。路线早已拟定,是自扬州私贩到南京,而买家与卖家在茗烟那名叔父的牵头下也已谈妥。
这第一票生意却是出奇的顺利,沿途设立的关卡见到那盖有御前采购大印的路引,轻轻易易便放行了。三架乌蓬船满载而归,在船上监守,提心吊胆了二十余个日夜的典韦与张顺,直到船靠抵岸边,才真的相信这一路就平安无事的过来了。
贩运私盐的利润毫无疑问是可以用暴利来形容。吴用交帐的时候连宝玉都吃了一惊,四千银子贩回来的三船盐赶上了年节这个旺季,一倒手就几乎翻了十倍的利润!整整赚入三万八千两白银。
宝玉将八千两均分给一路同去的三十余名手下,吴用,典韦,张顺三人各三千两,连茗烟的叔父也分红一千。就连未去的人每人也拿到了五十两“年礼”。这样一来,去的人固然喜不自胜,没赶上的人眼里更冒出火来。人人均在探询下次买卖何时出发。
宝玉将各处债务还清以后,统算下来竟还节余了七千银子。他却也深知利润越大风险越高的道理,一方面就拿这七千银子大量购入官兵的优质兵器——这时候军中吃空额现象虽不严重,但也绝不能说没有。因此这兵器也勉强能购到。一方面也严加制止属下的躁动。同时也好观望一番,看看有无不良后果。
他将此想法与吴用商议,这位智多星开始还抱反对态度,然仔细思筹一夜后也深以为然,于是便由典韦与张顺传达下去,言明今年不再开工。
好在从一开始训练这些人,宝玉便一再强调令行禁止,无条件服从上级的命令,凡是有任何异议的人轻则受鞭子,重的更被遣送了出去——因此留下来的这些下属虽然心中发热,却还是只得安稳下来,安心将年过了再说。
这边既然定下了按兵不动的行事方针,又念及马上便是年关,宝玉也知御下之术在于张驰有道,便索性将训练停了。又将周围佃户遣散,将附近田地房舍分予属下,只收他们极低的租税——这些人见有这等好事,本来半信半疑的心也就热了——他们整日里哪里有时间来料理这些田地?总不能叫它白白荒芜,几乎所有人都将家眷接来此处同住。
却不知这也是宝玉保证他们忠诚的手段——以每年损失的那些须租税换取来这几百名“人质”。这样一来,任何人若想背叛,也得为住在附近的家小好生想上一想。
做完这些以后,宝玉也就闲了。不似以往那般忙碌,呆在大观园中的时间也多起来。但此时黛玉与宝钗见他却生分了,三人见面只是淡淡的招呼,也不似以前深谈。
宝玉心中知是二女恼他前段时日冷落了她们,因此故作姿态,但他骨子里却也是个高傲之人,于男女之情上瞧得甚浅,却不低首俯就。索性呆在怡红院中看书。加上身旁有晴雯袭人相陪,二女一个美貌泼辣,一个温柔体贴,却也乐在其中。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四章赏雪
腊月十七这头,便降了雪,一早起来,天上直若搓绵扯絮一般。却已是整整下了半夜。宝玉眉心中那柄合体神兵本就是至寒之物,他修习的功法也偏于阴寒一路,因此见外面银装素裹,欢喜非常。忙忙的出来赏雪。
宝玉立住脚赏玩良久。忽然怔住,看眼前这树梅花,枝干嶙峋,苍劲如铁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其间小枝分歧,纵横夭矫,这梅花的各异姿态竟在刹那不住在心中摇曳而过!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宝玉顿有所悟,昔年所学武功招式里一处处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在这支离的寒梅启迪下,喊若水到渠成一般融会贯通开来!
宝玉强自按耐下心中那急于仰天长啸的狂喜之意。与此同时眉心正中那点红痣也有所感应,鲜红欲滴,映衬得整个人分外精神。
这时候,他才看见周围站了一群人,袭人晴雯赫然在内,满脸都是关怀焦心之色。见他转过头来忧色这才褪去。宝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
“我立在这里赏梅,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看着我干什么?”
晴雯恨恨的瞪着他道:
“我的祖宗,赏梅有你这样赏的吗?呆呆在雪里站了两个时辰!唤你也不听,小红,麝月上来给你掸雪。你把人家一个推得去撞墙,一个摔地上额头拉了好长条血口!”
在宝玉记忆里,他站在这雪中梅前不过短短片刻,但听晴雯这一说,宝玉才恍然觉得自己发上,肩头的雪已盈寸,看来她们说自己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的确不假,但是关于有人过来帮自己掸雪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
他情知很可能是先天锻炼出来的反射本能伤了这两个丫头,只得苦笑道:
“如果我说我方才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你们当时是不会相信的了?”
晴雯白了他一眼,贴了过来,仔肝ㄗ派砩系挠嘌?宝玉看她的脸已冻得通红。心下一阵感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袭人却白了他一眼道:
“老太太传你去了好久,听说今儿家宴带赏雪,老爷也在,你还不仔细赶去。”
便换了袭人来予他披上一领猩红毛密氅,又恐他着凉,凑上前来替他把风领扣子扣了。宝玉见她在身前吐气如兰,温柔秀丽。忍不住将手一紧,便抱住吻了上去。旁边那些小丫头知他性情如此,均羞红了转过脸去都笑。
一番温存之后,宝玉问明了去处,径直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因为爱附近风景秀丽,周围有窗,左右也有曲廊环绕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支撑的四根柱子栏杆却是中空,内置上好兽碳,人坐榭中虽四面空旷,却温暖如春,不觉寒冷。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其中杯盘林离,却是设了两桌。
见宝玉大踏步来了,贾母忙唤他来身边坐,见他解了大氅衣物单薄,忙叫人拿些衣服来。宝玉没奈何下只得穿了。偷眼一看,这一席贾政贾环赵姨娘等皆在。薛林二女却在他席,想来今日当是家宴。
这厢加了衣,小丫头奉上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了手。却见桌中一个大铁笼子,下面燃了火,水沸沸的滚着,水上两寸处离了一张纱布。上面尺余却是一色醉过的大蟹。想要吃的便将蟹拨落下去,跌在纱布上,须臾间便被蒸气透熟了。
常言道菊黄蟹肥,此时已近年关,螃蟹本已绝迹,奈何似贾府这等豪富人家早已在家中寻一个大瓦缸,趁蟹肥时节大量收买,存养其中,每日里专人投入食饵。此时吃来,更是肥美鲜嫩。
宝玉却无食蟹之经验。好在他身份尊贵,自有人来旁打下手伺候。一尝之下,只觉蟹黄膏腴,和着姜醋的厚味,分外鲜美。
今日贾政兴致甚好,见宝玉神采飞扬,从容倜傥,衬得旁边贾环更是猥琐不堪,心中自觉只怕将来还是要这个不成器的二儿子来继承家业方有脸面。见贾母也是意兴正浓,便立心要老人家欢喜,故意出题考较宝玉,要他以雪为题,口占一诗,却不许用冰雪晶莹等藻饰之词。
这题却正好出得入了宝玉的心里,他起身出榭,在漫天大雪中行了数步,旁人只觉他竟与这茫茫大雪交相辉映出一种强烈的从容默契意味,两者浑然天成,似成一体难以分离。宝玉斜首望天,在雪风里长吟道:
“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天河下帝畿,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他这首极有新意的咏雪吟将出来,与闻之人无不动容。配合上他清越的声音,越发潇洒俊逸,卓尔不群,那眉心中一点朱痣在皑皑白雪里,分外映衬得若画龙点睛一般。袭人晴雯与他朝夕相处倒也罢了,薛林二女一时不禁看得痴了。
且喜此时贾政咳嗽一声皱眉道:
“一味追求偏,奇,终究上不得台面。”
其实他嘴上虽如此说,心中还是对这个二儿子才思敏捷颇为嘉许。宝玉知他向来如此,微微一笑也不以为意。倒是贾母王夫人欢喜至极。
宝玉回来,见袭人晴雯在旁时侍立,不得上桌,心下大是不愿。便寻了个因头对贾母道:
“这大冷天的家宴,当是合家欢乐,若平儿(贾琏之妾)等人素日里相助家务,着实上心,此处人手也足,用不着她们在旁干站着,不如在旁另设一席,才显得老太太的宽厚仁慈。”
那平儿是凤姐的心腹,他如此一提,自是无人来驳他。王夫人便令人在廊上又开了两桌,唤平儿,鸳鸯(贾母之贴身丫鬟),袭人,晴雯,紫鹃等各房的主事丫头坐了。
宝玉拿起面前乌银梅花自斟壶来,又拣了个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王夫人见了忙道:
“那是黄酒,给他斟杯热热的烧酒,免得心口疼。”
贾母忽然对薛姨妈问起方才在房中那女孩子,因又细问她的年庚八字并家内境况。薛姨妈一听,便知道贾母说的是近日方来的薛宝琴了。这女孩子乃是薛蟠,宝钗的堂妹,出生于豪商之家。生得眉目如画,精华灵秀。而如今听贾母之意,竟有求配的意思。宝钗与黛玉两人均是何等玲珑之人,一听之下,本来因为酒意而嫣红的俏脸都发了白。
宝玉却浑然无所觉——这却并不代表他思虑不周,却是根本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他往日里的经历明白的告诉他,若是自身没有实力,那么一切都是空话。且喜得凤姐精乖,拿话岔开了——她却有自己的计较:
薛宝琴出生于豪富之家,又甚是聪明能干。听贾母的口气对她十分喜爱。若一旦宝琴成了宝二奶奶。(注:此时王熙凤掌管了贾府中的实权,她却是贾政之兄弟贾赦长子贾琏的媳妇)按照贾母对宝玉的宠爱,自己大权旁落乃是必然中事。
因此在凤姐的心中,最好便是这个令她又恨又爱的宝玉娶了黛玉——林妹妹自然不会对那些杂琐事上心。何况她身体羸弱,便是想顾也难顾得过来。却不知区区一个贾府,根本就没有被宝玉给放在心上!
雪越发稠密了起来。大有横扫天下的浩荡之势,宝玉望着白雪絮絮扬扬的点落下来,身旁的欢声喧哗也仿佛变得虚幻寂寥,雪的颜色茫茫的在视线中延伸出去,分外有一种冷寂的肃杀。宝玉心中一片空明透彻,微笑着握住了桌上的酒杯:
杯子是冰冷的,却因为里面的酒而温热。
这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任那清冷的空气在肺中纵横驰骋,然后一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五章春祭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这日正与凤姐治办年事,说到当下春祭的恩赐为何还未来——贾府乃是国戚勋眷,春赐就如皇上发下的压岁钱一般。
正说着贾蓉便进了来。捧了个小黄布口袋,请了安道:
“春赐领来了。父亲叫我送过来。”
他口中对王夫人说话,人却笑嘻嘻的偷眼看着凤姐。此时宝玉王夫人皆在旁,弄得凤姐极是尴尬,偏生又不好发作,只得在心中暗骂。
且喜王夫人被贾蓉身上的服色勾起了心事,怔怔的无暇他顾。宝玉这几日却常常发呆,神不守舍的样子,根本就未将贾蓉的来到落在眼里。
贾蓉足在那里弯了盏茶的工夫的腰王夫人才回过神来,忙道:
“怎么今年迟了数日?”
贾蓉陪笑回道:
“今儿耽搁了些时候,却是上面的事。我可是日日去跑的。”
宝玉偷眼看那黄布口袋,上道是:
“银五百两春赐,某年月日。”
他心中暗暗好笑,常言道皇恩浩荡,原来也不过如此小气,区区五百两,赶不上自己去贩运半趟私盐。
王夫人见了贾政,取出银子,将口袋向宗祠大炉中焚毁了。却看着贾蓉离去的背影不住叹息。宝玉见王夫人的样子,他乃何等玲珑人物,知她是眼热贾蓉身上那套龙禁尉的侍卫衣服。心中暗暗好笑,因道:
“妈,他身上那个候补侍卫不过是拿几千银子买来的,你巴巴的望什么?”
王夫人叹了口气,也不说话,眼中却已汪然。搂着宝玉悲道:
“珠儿要是还在,只怕……只怕都把我的诰命都拿回来了。你却又……又这样不长进。”
说着忍不住双目泪垂,其时凡为官者九品以上,朝廷均会为其母,妻封下一套诰命,包括衣冠服饰等——这也是当日富贵人家攀比的资本。
宝玉暗暗皱眉,觉得母亲怀中抱的是自己,脑子里想的哭的却是那个死鬼哥哥,甚不吉利。只得温言宽慰,王夫人却自伤往事,哭得越发厉害,宝玉也有些恼了,挣脱母亲的怀抱抗声道:
“大哥不过是区区一个举人,充其量不过一个六品诰命,那算什么?”
说着便往外走去,王夫人凤姐惊异的看着他。宝玉行到门口立了数刻,修长的身形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尽的桀骜从容之意。良久,他没有转身,缓缓的一字一句的道:
“五年之内,我定会超越父亲!”
他的话声低沉,之中却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要知道贾政出身名门世家,无论是学问,人品,还是操守均为中上之选,其女更入宫为妃,此时方才四品正职——宝玉竟扬言要在五年内将之超越!
王夫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般无礼的扬长而去,心中却暗自后悔不该这般刺激于他。但是同时又回想起发生在这个儿子身上种种奇异之事,心底忽然又泛起一丝侥幸的希冀
“万……万一,这孩子真能超越老爷,其实也未可知。”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各色齐备,喜气洋溢里,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袖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府中却是长房,因此祠堂设在宁府,荣府中人均过来了,凡有品级诰封者,均着朝服,引入宗祠。
宝玉随众忙忙的随人舞了半日,也不知道磕了个多少头,偏偏四下里鸦雀无闻,,只听得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脆摇曳之声。好容易熬到“礼毕”二字,长长舒了一口大气。
这一夜自是人声嘈杂,语笑斐闻,火树银花,络绎不绝。四下景致装点得花团锦簇,通明若昼。宝玉却寻了个空档,趁无人管束,溜出园子出了城,径直到了聚贤庄上与一干手下喝酒吃肉,一反先前压抑之态,闹得个不亦乐乎。
初一五鼓起来,一等大事便是对北朝贺,兼祝宫中贾妃千秋。宝玉寻了个机会,死随在贾母身旁,所有来贺节的亲友一概不见,闲暇时偶与宝琴,宝钗,黛玉等说说笑笑,抹牌作戏。
二女自那日螃蟹宴后,知道贾母相中了宝琴,均觉受到了威胁,放下先前矜持与宝玉重归于好,惟恐被人捷足先登。如此妖娆陪衬在旁,宝玉过得倒也舒心。他见王夫人凤姐每日里不是忙着请人吃年酒就是被人请去吃年酒,当真是络绎不绝,暗自庆幸自己藏在此处,落得自在。
直到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遍挂各色佳灯,将儿孙唤来家宴。只见两边大梁之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蕙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碧绿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镀珐琅的,活信可以扭动,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把灯影逼住往外照射,窗格门户一起摘下,全挂彩蕙各种宫灯。
廊檐内外走道及两旁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满挂。杂彩光芒氤氲下,格外蒸熏出逼人的富贵气息。
宝玉小饮了几杯,托词不适,他已是在家中闷了五六日,难得今晚外面这般热闹,早打下了主张要出外一游。贾母此时虽知他乃是借故,又念及元宵佳节,故也未多加阻拦。
金陵身为六朝古都,之中虽受过数次战火劫掠,却历久不衰,如今太平了几十年,正是繁华若梦的锦绣时节。宝玉换了平时爱着的那套白衣,漫步在人头涌动的夜市上。人人都挤着出来辞旧迎新,展挂灯树,大户人家更是在门口借挂灯之名义。夸显华采,竞奢赛富,遍出灯谜,好不热闹。
宝玉漫行在街头,他本性喜简爱洁,出来前先换了一袭白衣。眼见得目之所及处,无不流光幻彩,灯色与夜色完美的交织在一起,点缀上熙熙攘攘的人潮,回想去岁今日,自己尚在那原始蛮荒的地球苦苦求存,顿时生出恍如隔世的强烈感受。
此时信步至一所大户人家门前,见此处人分外蚁聚,宝玉费力挤入,拍了下前面一名书生的肩膀询道:
“敢问这位兄台,何事如此拥挤?”
那书生也未转头,口中不耐道:
“赵员外一个时辰前开始挂灯谜,言明若是猜中便有一百两银子,若能对出主灯的上联,再题一首切景的诗或词,便以那盏玉华玲珑灯相赠!那灯可价值万金!已有三人拿了三百两银跑了,可惜主灯那对子太难,无人问津。啊,又挂出来了。”
宝玉定睛一看,只见高悬在大门口那盏主灯乃是由金丝将六十四片琉璃晶片串合而成,精致非常,四面衬着碧色的美玉为托,在红烛摇曳下华美剔透。一旦有风摆过,其下悬着的一十二个金铃丁冬作响,清脆入耳。
灯上题了一副上联: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
这联看似容易,宝玉略一咀嚼,发觉其中竟包含了一处名胜,兼有谐音。见那主人在台上好生得意,又有心将这灯拿回去显耀一番。略一思考,径直上去拿了笔便写。
待他写完第一个字时,下面人都笑,原来宝玉来此一年不到,素日里又不甚将书法放在心上。笔迹甚是拙劣。那员外只当他上来出丑的,也抚髯微笑,任他写完。
但是众人的笑意渐渐转变成了惊讶之意!
宝玉字虽难看,但还是能勉强辨识。
“映月井,映月影,映月井里映月影!”
宝玉看着满面难以置信的神色的员外淡淡道:
“还要填一首诗把?”
扯过一张宣纸,便龙飞凤舞起来。这一次却无人再敢讥笑于他。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旌歌赛社神,不消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他这般信手拈来,一挥而就。台下个个瞠目结舌。
宝玉将笔一掷,纵声长笑道:
“不过如此,牢烦员外把灯送到荣府去。”
他这一开口,人人顿知他身份非富即贵,那员外听得荣府二字,本来有混赖的心顿时也消了,却不知此时忽有一个颇尖细的声音喝道:
“慢着,我家公子也要对上一对。”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六章初识
宝玉回身一看,却见一名身着雪色狐裘的英俊青年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声喊却是他身边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喝出的。
宝玉与那青年对视良久,两人均觉对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投契意味。相视一笑后,宝玉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青年昂然上台,提起笔便是一手漂亮的瘦金体书法,一笔一划均夭矫灵动,跃然于纸上。台下众人皆乃好事之徒,正心有不甘这灯被宝玉所得,见有人出来打擂台,喊得分外热闹。更有甚者见两人均气度不凡,竟当场开下盘口买孰胜孰负。
不过短短片刻,那张悬挂的雪白宣纸上已是墨汁淋漓,下联竟然又被对了出来!
“赛诗台,赛诗才,赛诗台上赛诗才。”
细细品味两人所对之联,宝玉胜在意境优美,风景名胜上下呼应。而青年撇开书法不说,他的对联却将当前气氛以寥寥数字勾勒而出,贴切非常。两人均一袭素装,唇红齿白,在台上长身玉立,俊美非常,难分轩舆。
青年略一思筹,也题诗一首:
《元夕》
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
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
台下众人皆尽喝彩,,但是这员外却伤了脑筋,眼前这两人才华仿佛,品貌相当,实在难以判定孰胜孰负,何况他此次设下此联,乍看是为了夸耀豪富,内中深意却是为其女招婿。不料一来竟是来了两个!
看着员外左右为难,宝玉笑道:
“想必这位先生也为胜负之事作难把,这样,小子出一个谜语,这位兄台若能猜出,便是他胜了。”
那青年精神一振道:
“好,愿闻其详细。”
宝玉笑嘻嘻的道:
“天下英雄豪杰到此俯首称臣,
世间贞烈女子进来宽衣解裙。
打一处所在。”
那青年听了面色忽然变得极是古怪,忍了半天终于大笑了出来,指着宝玉捧腹道:
“你,你这个无赖家伙。”
他双眼转了转,笑道:
“这样,我也以一谜还之。”
宝玉已是笑得前仰后合,勉强道:
“好,好,聍听兄台高谜。”
青年斜眼看着他,眼里也荡漾着戏耍的浓重笑意。
“小坐片刻,便会放松意念
清闲一会,即成造化神仙。”
宝玉闻言顿时一窒,两人对视片刻,忽然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笑得连腰得弯了下去,旁边那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甚是惊讶,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自己服侍的这位少爷如此失态过。良久,两人擦着眼泪直起身来,宝玉对着青年微笑一礼:
“荣国府贾宝玉,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听得宝玉此言,旁边人交头接耳起来,这位贾府二公子衔玉而诞的奇事,本就是金陵市民津津乐道的话题,数月之前这位宝二公子所填之词又流传开来,那些大户人家附庸风雅,竟相争购。这样一来,宝玉之名越发响亮,如今见得真人,果然俊逸非常,风度翩翩。旁观人顿生出盛名之下,当无虚士之感觉。
青年闻言精神一振道:
“哦?你就是贾宝玉?”
他略一踌躇道:
“在下李洪。”
宝玉一怔,李洪这名字通俗非常,有若贩夫走卒一般。看这青年人气度学识,气质高贵,当非如此鄙俗之人。一转念又想到人人皆有苦衷,释然道:
“在下与兄台一见如故,不知可有机会一叙?”
李洪见他闻言后先有愠怒之色,显然不忿自己以假名欺他,转瞬却平复,依然盛意拳拳相邀,不禁对这位早有耳闻的宝玉又增添了几分好感,行上前去笑道:
“固所愿也,贤弟便无此言,愚兄少不得也要叨扰了。”
两人相视而笑,携手去了,那价值万金的玉华玲珑灯竟弃若敝屐。临行前宝玉李洪将自己先前所说之谜语写了出来,原来是两副对联,又在其上加以横批:
宝:上:天下英雄豪杰到此俯首称臣
下:世间贞烈女子进来宽衣解裙
横批:天地正气
李:上:小坐片刻,便会放松意念
下:清闲一会,即成造化神仙
横批:世外桃源
一名秀才摇头晃脑品味良久,蓦然掩鼻大笑道:
“这,这不是写的五谷轮回之所吗?”
被他这么一点醒,围观众人轰然开怀狂笑,那员外的脸色涨得如猪肝一般,情知这一次的脸可丢大了。
这两名翩翩公子均一身素衫,把臂而行。风采袭人,旁观者莫不侧目,比起宝玉身上那种清冷的傲气来,李洪温和的神情里还流露出宁静柔美的高贵感觉,使人深刻的体悟到这个男子似乎天生就是应当高高在上一般。
两人上了一家酒楼,检了个临街的桌子坐了,眼望璀璨的街景,熙攘的人群,李洪由衷的叹道:
“当今繁华盛世。实乃百姓之福。”
宝玉沉默了半晌,淡淡道:
“说句不当说的话,李兄当明白繁华易逝,红颜易老的道理。”
李洪一窒,正色道:
“此话必出有因,望贤弟教我?”
宝玉哑然失笑道:
“你我二人一见投契,说得上什么教不教的?李兄必然是同我一般的世家子弟。难道不知蜀刘割据于川,以诸葛孔明为军师,修养生息,虎视耽耽?塞外元蒙之势力,更是庞大至你我不可想象之地步,连大海那边的英吉利,法兰西等国家,都深受威胁。我国虽仗长城之险峻尚可抗拒,但是……”
李洪正自听得入神,忽然宝玉就此打住,扬眉道:
“贤弟的见解大有新意,实在为我平生所仅闻,怎的就不说了。”
宝玉一笑道:
“需知祸从口出,我下面的话若说将出来,未免有些大逆不道了。几句废话,反得李兄大有新意四字考语,却实在令小弟汗颜。”
李洪笑道:
“非也,南方叛乱,糜烂已久,人人均以为心腹重患乃是盘踞云贵的吴逆,尚可喜,耿精忠次之。蜀中虽自古富饶,但近百年来屡遭劫掠,元气大伤,十室九空。何况道路险峻,背有蛮荒,刘玄德诸葛亮两名小儿,不过是疖癞之癣,根本不足惧也。偏偏贤弟却对二人如此看中,吴三桂三藩反而不提,这等论调,小兄自然闻所未闻。”
宝玉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他望着澄澈的夜空深深吸气,沉默了半晌道:
“自从我得知刘备诸葛亮起事之后,三藩根本就没有被我放在心上。”
李洪闻言拿杯的手一颤,大半酒水都洒在了身上,但他似无所觉,双眼望着宝玉急切道:
“贤弟何出此言?”
宝玉顿时为之语塞,在他的印象里,不要说三藩,就是六藩也不是刘备加上诸葛亮的对手,可是总不能说自己能未卜先知把。当下只得故作神秘,微微一笑,举杯邀酒。
李洪却不肯这般轻易放过他,勒逼着追问道:
“刘逆之事我们尚可抛开不谈,但是贤弟先前未尽之言却令我吊在半空中,还望告知。”
宝玉看了他半晌,叹道:
“李兄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李洪正色道:
“在下真心求教。”
诚挚之色,呼之欲出。
宝玉微微一笑道:
“也罢,便说予你听也无妨,你我皆为世家子弟,若李兄传扬出去,连累的也有自家家人。”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
“我所说的隐忧,便是年龄。”
“年龄?”
李洪有些大惑不解了。
“不错,正是年龄,方今元帝铁木真年方三十上下,正当盛年,而当朝皇上固是明君,却已近六十!雍正帝育一十六子,龙生九子性情尚且各异,何况这一十六人中岂无残暴昏庸之人,一旦新皇身登大宝。祸福难测啊!”
“住口!”
李洪蓦然用力拍击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气得满面通红,宝玉却不以为意,悠然看着窗外华美的景色。淡然处之。
“生气了吗?李兄?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大贝勒弘历?”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七章深谈
旁边侍立的中年人遽然动容,抢至宝玉身前,也不说话,戒备之意,呼之欲出。弘历渐渐平静下来,歉然道:
“原来你早知道了,我方才失态,望宝兄弟见谅。吴公公,宝玉乃是二舅的义子,也非外人,其姐便是宫中的元妃,不会有什么歹意的。”
原来眼前这名自称李洪之人便是当年被掉包的陈阁老的亲生儿子弘历!历史上的他似乎后来继承皇位,帝号乾隆,只是当前看来,他身处的深受猜忌的局势,不要说皇位,似乎连地位都有些难以维持。
又因为其母与当年雍王府的王妃本是姐妹之亲,因此他才称陈阁老为舅舅。
待那吴姓近侍在弘历的下令后离去以后,弘历却如换了一个人一般,痛苦,彷徨,颓唐等各种负面情绪都出现在他的身上。在宝玉惊异的目光下,他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连尽三杯,然后长长呼出一口大气,仿佛要将心中的积郁一起倾泻出来一般。
此刻他面上的表情是那般辛酸无奈。这位皇室的长子苦笑道:
“宝兄弟你所说的,我何尝不知?老二好色,老四性情暴戾,老五过分阴沉,老八看来似乎宽仁平和,其实骨子中失于懦弱,十四弟在军中威名赫赫,偏偏竟是个政治白痴!而京师里便是傻子也知道,父皇若有个什么不测,九五至尊便是在他们中产生!”
宝玉静静的听着,为他满上了一杯酒,他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子现在需要的是发泄而不是劝解。他忽然插口道:
“你的话中似乎还忽略了一个人。”
弘历迷惘的看着他,眼中仿佛是愁郁在酝酿着醉意,而不是醉意的迷蒙将郁愁渐渐掩盖
——借酒消愁
愁更愁!
“那便是你,你既是当今皇后的嫡出,又是皇长子,由来均是先立长后立嫡,照理来说,你的机会要比他们大上许多。”
宝玉的话好似一把锐利的锋刃般攒入了面前这个年轻英俊男子的心上,他面上的肌肉忽然扭曲,也不立刻说话,只是急着又往嘴里倒入了数杯酒。
“我?哈哈哈?我不过是一个被阿玛遗忘的人罢了!每年的春祭秋狩,我都被孤立在处于最远的角落上,每日里的问安,他们看我的眼光就好似一块路边的一块石头!赵贵妃所出的十五弟,一生下来便赐贝勒称号,而我一直战战兢兢的努力到前年才得到了这么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衔!”
脸色苍白的弘历的眼中忽然充满了愤怒不甘:
“他们看我的眼光,就仿佛我是一个局外人一般!”
宝玉叹息一声,智慧若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劝解。总不能明明白白的对他说:
“那紫禁城中的不是你生身父母,你叫舅舅的才是你的亲爹,你当年不过是扮演了一个加固雍正王位的筹码而已!”
楼外绚丽的光芒在他们脸上铺开一层无由的冷,夜已深浓。两人相对无言,默默的唤了小二来结帐,离去,而那名吴公公也在出门时如影随形的跟了上来。
被风一吹,弘历清醒了许多,将心事倾诉出来之后,他觉得整个人都畅快许多。眼见得街上人群已经逐渐散去,他便出口告辞。宝玉却说前面有一处景致动人,于是两人又联袂行去。眼见得已出了城,前方黑暗荒凉,弘历心中诧异,宝玉却转过头来对他诚挚道:
“大哥,其实我看好你。”
弘历苦笑,却不忍逆其好意。只有后面的那名吴公公眼中寒光一闪。前面是一条不宽的小河,流水孱孱,宝玉停住脚步,微笑道:
“我今日就先送大哥一份厚礼?”
弘历诧异间,猛见得宝玉含胸拔背,浑身不动,整个人却遽然疾退,一下子撞入了身后吴公公的怀中!
上一秒还在微笑着侃侃而谈,下一秒竟就下了毒手!
这一下变起肘腋,电光石火间,这太监面色忽然变得极其苍白,仿佛血液在一刹时间俱被抽干了,口中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也随之迅捷无伦的退却。然而宝玉却始终若附骨之蛆一般贴着他!
后退出数十步后,宝玉霍然回身,竟与他面对面而紧密相贴!也不知他在这一刻究竟做了些什么,太监如中雷击,全身一阵筛糠也似的颤抖,然后软软的瘫了下去。
宝玉掸了掸衣服,从容回身对目瞪口呆的弘历一笑,他眉心中那点红痣,哪怕在这黑暗中也鲜活得夺目。
宝玉微笑道:
“今日我若不杀他,你我二人方才的对话,便会一五一十的汇报给你的母后。”
弘历的背上遽然冷汗涔涔而下,身为皇家中人,他自然知道先前自己这个极不得宠的儿子的话若入皇上皇后耳朵中有什么下场。而宝玉自那还在惊恐喘息着的太监身上寻觅到的一张写满字迹的白纸验证了他的判断。
弘历看着地上喘息挣命的太监,痛心道:
“吴公公!弘历自问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那太监在地上喘息翻滚,面上筋肉不住抽搐,显然身受极大的苦痛。他怨毒的望着宝玉断断续续的答非所问道:
“贾妃……的兄弟,怎么能会你这样阴毒……的武功!你……你究竟是何人?”
宝玉掏出一张雪白手绢轻轻的搽了搽手,淡淡道:
“这些事情你并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明白数刻后你便会死掉——以一种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方式。”
吴太监还欲说话,然而那一口气竟然堵在了喉咙中接不上来。他指甲破裂的苍白手指痉挛的抓着地上的泥土,若一条死狗一般发出“格格”的响声。
宝玉微笑着对弘历道:
“大哥,我们走把。等会儿自会有人来给他收尸。”
宝玉平静的语气仿佛在诉说一件最为平常的事情,然而这只言片言中却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弘历有些不忍的看了看躺在地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吴太监——这个宦人毕竟已经服侍了他十余年。但被人背叛的感觉旋即代替了这种恻隐之心,生长在黑暗血腥的宫廷中,仁慈与软弱意味着的无疑就是死亡。不明白这一点的大多数都成为了死人。
两人并肩而行,宝玉忽然发觉弘历的手有些发冷,抬眼一看,他面色很是苍白。显然还未从身旁近侍的惨死中回过神来。宝玉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又拉他上了一所酒楼,给他灌下了数杯酒这才略好了些。
良久,弘历终于喘出一口长气,毕竟这还是他首次目睹一个人那般痛苦的死亡。对于生长在深宫中的他而言,是颇为震撼的。宝玉伸手去拍着他的背,淡淡安慰道:
“大哥生长于禁宫之中,有万人拱卫,而小弟的志向却是承先祖遗志,在塞外沙场之上,逐马边疆。所以在暗地里偷偷学习一些防身之术,想年余前我首次杀人之时候,足足呕吐了一个时辰。”
自此,两人均望着窗外渐褪的灯色默不作声。在这样安静而融洽的气氛里,声音似乎都是多余的。
惟独在那漠远的黑暗中,似是有风——
吟啸袭过!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八章葬花
一个时辰后,吴太监的尸体被发现了。经过数十名紧急调集的仵作验视。一致认为乃是突发暴病而亡(古时医疗水平低下,如现代的心机梗塞,中风等促死疾病统称为暴病)。故也就这样草草了结。皇后等人固然心有疑忌,但是在这份验格乃是三司秘密会堂后所报,杜绝了舞弊的可能,也只得不了了之。
……
在风里的竹仿佛在叹息,叹息到深浓的时候,便蜕变成了轻泣。
竹的叹息是因为风在玩味着它的枝干,
而竹的轻泣是由于雨洒落于它的叶面。
有风,
微雨。
一盏灯火在因雨而早至的暮色的包绕下安静的吞吐着。
宝玉也在叹息。
他却是在为吴三桂所叹息。
叹息他的运气。
叹息上天为何要将他的地盘置于刘备之侧!
怡红院的书斋几上放着当月的邸报:
“……刘贼趁元宵节之期,遣新委裨将魏延遽然南下,连克两县,吴贼守将马宝身受重伤,所部溃败逃散……”
“看来刘备终究还是不甘寂寞啊?”
宝玉以细长洁白的手指捏着茶杯似是无限惆怅的叹息道。他的叹息并不仅仅是为了吴三桂的无能——事实上,刘备对三藩的开刀不过是时间问题——同时也是为了那个名字。
魏延!
在宝玉的记忆里,这是一个实力智谋野心均出色非常的人!
宿命中的安排,渐渐让那些刘备身边的人聚合到了一起。
宝玉凝望着窗外的渐黑的灰暗,
“也许,我也该积极一点了吧?”
他用连自己都难以听清的声音低声说道。
他忽然觉得有些烦闷,挥灭灯火,信步行出。
雨点小而轻,带着冷寒的快意扬在脸庞上,有一种微冷的麻痒,暮晚在天边撑持着一角灰暗,徒劳的抗拒着夜晚的到来。宝玉信步在雨里的园中漫步,雪白的衣袂不时在黑暗里扫出一痕他色。
前方忽然有轻泣安慰的声音,宝玉心下有些好奇,觅着那点黄错的灯笼火光行去。原来竟是黛玉持了一柄小巧花锄,容色凄楚的在此掩土葬梅花。她长发有点乱,眼色也有点乱,可是就美在那一点乱,她眼中流露出的那种凄然偏偏温柔得不可思议,但所蕴藏绝大的吸力足以令他的视线失陷入了去。她雪玉似的双颊上,因为使力而染上了些须令人惊心动魄的红晕——深深深深的吸附住他的目光,像那一口井,井里的影,影里的返照出来的却是他自己。
原来黛玉昨日晚间好容易等得宝玉在家,黛玉前来寻他,斯时也有些晚,开门的丫头不知是何人,语言间又有些冒犯,忍着气还未进门,就听见宝钗的笑声——这一气端的非同小可,气得黛玉回身就走,那小丫头还只道是自己惹的祸事,不敢张扬。
因心里堵了这件事,黛玉今日便整整闷了一天,偏生闲观几上所陈寒梅,一时心中伤怀念吟道: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又自伤身世孤苦,凄伤非常,珠泪盈盈,也不顾身子羸弱,细雨纷纷,索性瞒了人出来,将那插在瓶中的梅花落葬。
宝玉见她衣着单薄,弱不胜风,娇怯瘦削的衣衫略湿,紧贴在身上,曲线婀娜,眼眶微红,配上那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夹杂着凄楚,分外惹人怜惜。一张俏脸上晶莹的水痕宛然,也不知道究竟是雨水还是伊人的泪水。
黛玉正忙碌自伤中,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微妙的欣喜感觉,那仿佛是什么已丢失的宝贵东西失而复得的快慰,慌然抬起头来,只见身前小坡上,一人白衣如雪,长身玉立在雨中,正怔怔的看着自己,不是宝玉却是谁?
一阵莫名的慌乱过后,这少女心中升起的更多还是委屈,酸楚,伤心,独立在梅下,咬着下唇悲悲戚戚的呜咽起来。见宝玉行了过来,背转身子呸了一口,哭得越发厉害。
宝玉见她不走,心中便明白了些,行到她身旁温言道:
“好妹子,怎的哭得这般厉害,是谁欺负你了?”
黛玉心道:
“还不是你这狠心短命的冤家!”
口中也不答话,只是低声饮泣。
宝玉见她这般情景,知道女儿家小气,黛玉更是个中翘楚,或许是自己无意中将她得罪了也未可知,忙宽慰道:
“好妹子,想来是我不好,但只凭着什么不对之处,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便有意无心冒犯,你倒或是教导我,打我两下,那都是无关紧要的,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呀。”
黛玉听得他温言相就,心内一股盛气不觉灰了半分,呜咽道:
“你且去寻你的宝姐姐去,只管理我做什么?”
宝玉听她开口,这才知道原来是醋海兴波,左思右想下却摸不着头脑何时将这个气量狭小的林妹妹开罪了,眉头一转,忽然搓着手道:
“今日这天,怎的这般冷法,冻得我手都僵了。”
黛玉心中还是有他的,果然中计,恨恨的白了他一眼道:
“你这人,明明知外面有雨,天气又这般冷法,偏生穿得这般单薄,冻死都是应该的。”
说话间却将手上的银鼠皮袖笼子取了下来递给他,宝玉要的正是这个机会,借势就握住她的手,笑嘻嘻的道:
“好妹子,袖笼子还是你戴,要是冻着了你我可要心疼的,我就握着你的手便好了。”
黛玉又羞又急——只觉得自己的小手被捏在宝玉的手里,一股暖烘烘的感觉直传了过来。面前这家伙哪里有半点被冻的模样?情知自己又上了他的当,欲待抽手,一来挣挫不开,二来又隐隐怕他恼了,也就任其拉住,眼里却又流下泪来:
“你这该死的,就知道来骗我,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宝玉却也不恼,还是笑嘻嘻的道:
“正好,我也想去给娘说,把你讨来做老婆。不如咱们一道去?”
黛玉听到了这等无赖的言语,顿时羞红了脸将头别了过去,心中暗叹怎么遇到了这等无赖。又听他话语粗俗,怒道:
“你整日在外胡混,什么不学,就学会了这些粗鄙言语。”
此时她心中虽然还有些恼怒,与先前那种无声饮泣,抽噎的心境却又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了。
此时忽有风吹过,身旁那盏挂在树上的灯笼被吹落在地,打了两个滚,顿时灭了,四周顿时被包围在黑暗中,幸得宝玉记得周围环境,旁边便是一个三面临水,夏日用来赏荷纳凉的精致小榭,现在虽然不用,里面还是有人日常打扫,未曾荒废,自己前日里就在此读书歇息,便强携了黛玉的手进去坐了。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八章情缘(上)
水榭中日日都有人来打扫,甚是洁净,因外间风大,婢仆昼里收拾后便将四面窗户俱紧闭了,两人踏了进来,便有感觉到一股油然的暖意。黛玉心神恍惚,精神俱集中在两人双手相握之处,不觉间便由着宝玉的意思坐到了正中榻上。
黑暗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虽然两人身上俱带了点火的器具,却均没有将灯火燃着的意思。伸手不见五指的水榭里,有一种温煦的柔情在酝酿着甜蜜。
黛玉轻轻道:
“你且出去逛逛,我方才使错了力,现下浑身酸疼。想暂时歇歇。”
宝玉关切道:
“莫不要错伤了筋骨,你且躺下卧一会儿,我替你解闷儿。”
见黛玉略有迟疑,知她秉性高傲爱洁,笑道:
“你放心睡下便是,我前日里便在此读了一夜的书,被褥陈设,都是自怡红院中拿来的。”
又想起一事道:
“我先出去,你把外衣除了,方才沾湿了对身子不好。”
黛玉的脸顿时红了,喜得黑暗里也瞧不见,宝玉听得悉索连声,心中却也兀自神魂颠倒的一跳,在脑海中描摹着只着小衣的黛玉的动人模样。
黛玉拉了被盖在身上——宝玉却是不用香料的——她嗅着上面隐约而熟悉的男子气息,也是一阵脸热心跳。宝玉坐回到榻边,黛玉女儿家心性,终觉两人孤男寡女,这般相处一室终是不好,推着他羞涩道:
“我不困,只略歇歇,你且别处去闹会儿。”
岂知宝玉忽然“啊”了一声,黛玉听他言语里带了惶急,忙问他是何事。宝玉因道:
“宝姐姐说傍晚有事来寻我,现在已入了夜,眼见得已是践约了。”
黛玉心中顿时一股无名火冒了出来,冷笑道:
“是了人家寻你,你自是要巴巴的赶着去,我也不敢耽搁你的正事,快些去把。”
宝玉暗笑得计,将手伸入被中去握住了她的手,黛玉顿时又惊又羞,却听身前这个冤家说道:
“你在这里,我往哪里去呢?”
听了这等甜蜜露骨的话,黛玉又是一阵脸热心跳,又想起昨晚自已所受的尴尬,佯怒道:
“那我昨夜里来,你推推脱脱半日才叫人开门,我进来就听见你和你的宝姐姐聊得那样开心。真真是说的比唱得还好听。”
宝玉茫然道:
“妹妹你这是说哪里话,昨天晚间用过饭后,我自在此读书,何时回过怡红院,你还能看到我与宝姐姐说笑,那真要亢旱十年,六月飞雪了。”
黛玉细细一回想,自已只是听到了宝钗与袭人等的说笑声,确实未闻宝玉的声音,一时间心结尽解,口里却不肯服输,“扑哧”一声笑道:
“什么六月飞雪,还亢旱十年。你当你是谁?”
宝玉笑道:
“我这冤屈非同小可,亢旱十年还算轻的了。”
此时黛玉听说宝钗寻他,此时自然不愿他赶回怡红院去,又道:
“你既要在这里,那边椅子上去老老实实呆着,咱们安生说话。”
宝玉却也耍起了无赖:
“不去,我也浑身酸疼要靠着,何况坐那么远我的手又要冻着。”
黛玉拿他没奈何,只得道:
“那你就歪着把。”
宝玉奇道:
“没有靠枕,你叫我怎生歪?”
黛玉佯怒道:
“胡说,你旁边不是,自个起身去拿。”
宝玉握着她的手笑道:
“那走多远呀,没人给我暖手了。没了靠枕是小事,丢了妹妹的手是大事”
黛玉听了心中窃喜,睁开眼笑骂道:
“你可真是我命中的混世魔王。”说着勉力起身,将自己靠的推予宝玉,又在旁边榻上摸索着寻了一个来自己枕了,四下里一片漆黑无人,浑然没了日里的束缚,宝玉竟顺手将枕头放在榻上,不顾黛玉的惊叫推拒,两人对面倒下。
黛玉见宝玉忽然做出如此亲密动作,心中一阵慌乱恍惚,还有隐隐的甜蜜在穿插萦回。水榭里忽然安静下来,外面的雨渐大了,开始是沙沙的,几乎使人以为树的叶因为风吹一下子都拥挤着密落下来。后来才知道是雨决意的自天上点落,在经历了亘长的过程后终于失足在头顶的瓦面上,再汇集成一颗珠儿一颗珠儿的滑落到地面。同时更在空中斜织成一张朦胧的网,外间的风雨冷冽浸泡着这间温暖的小屋,分外的隔绝出一种浓重的温馨。
宝玉忽然伸出手去,轻轻的隔着被子拥住了身边的女子,黛玉心中又惊又乱,偏生又隐约荡漾着一种甜蜜的兴奋期待,脑海中一片混杂模糊,将身子蜷缩成一团,以被子死死的裹住自己,直若受惊的小兽,微微的发着抖。
宝玉却闻到了一股幽香,却是自黛玉身上发出的,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因问道:
“好妹子,你身上什么东西这般香来?”
黛玉推了他一把,娇嗔道:
“一月的天气,谁带什么香呢。”
宝玉笑着又粘了上去
“既然如此,这香是自哪里来的?”
黛玉惊叫一声:
“你,你……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
宝玉又拥住了她,埋首在她头颈处深深呼吸。他温暖的气息喷在黛玉雪白娇嫩的颈项上,分外有一种麻痒动人的别样滋味。黛玉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慌忙道:
“不要闻了,好……好痒。”
宝玉充耳不闻,手却滑入了被中,黛玉本能的惊呼一声,以手护在了胸前。宝玉却在黑暗里寻觅到了她的双唇吻了上去。
双唇相接。
黛玉脑海中一十七年的岁月仿佛忽然炸裂了开来,心中一片空白,所有精神俱汇聚到两人结合的那一点上。
她软弱无力的任他拥着,两人柔软的舌头交缠在一起,缠绵而温腻,分外有一种两情相悦的窒息快意。
她的肌肤细腻柔滑,抚摸上去似瓷器一般光滑精致,偏生还带了馥郁的香气与暖意。实在给宝玉一种不忍不能释手的强烈感受。
宝玉忽然抽身站起,黛玉顿时瘫软在了榻上,心中却有一种强烈而莫名的空虚,她忽然惊惧的患得患失起来,为什么他忽然要离我而去,难道是嫌我太过轻浮?还是我方才什么地方惹恼了他?
窗前的一盏灯忽然燃了起来。
黄错昏迷的灯色将两人笼罩其中,似是与世隔绝的创造出了一个仅仅属于他们的私人空间。
黛玉如一只怯懦的小兽一般,紧拥着被子蜷缩在床头,眼中流露的神情有羞涩,惶恐,惊慌,最强烈的是那种仿佛即将失去最珍贵东西的畏惧。
然而这一切表情,神态,眼色交织在一起。她的样子都是极美的。
——美得深觉得一旦拥有了便绝不可放弃。
灯晕映在她的下颌和两颊,烘托得雪白的肌肤上镀了一层纯色的暖意,更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艳丽,而外间的雨声,风声,枝叶的摩擦声细微地自门窗的隙缝中流了进来,烘托着内里静谧的感觉,分外的刻画出一种入梦的不真实来。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八章情缘(下)
黛玉的心中似乎也预知,或者说还有那么隐隐的期盼着即将发生的事。出生高门的她,也非是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她的心中也知道,自己隐藏在衣衫下的这具清清白白柔柔美美的躯体,总有一天会给男子触摸,肆意妄为的。
——但是那必须是自己心仪的男子。
难道今天,自己就会和他……
她已羞涩得不敢想下去,只能胆怯的蜷缩在被子中,脸上烘烘的热着,心里砰砰的乱着。
灯下的黛玉,尽管羞涩的低着头,可是她的风致,却似是足以铭记在了睹者的心底,镌刻成了绝代的永恒。
宝玉看了她那温驯的任君予取予求的姿态,心中有一股难以自制的火烈烈的焚烧起来。
黛玉的眼里,亮起了一种因为情欲而激发出的明丽的神色,她细细的喘息着,轻轻的呻吟着,鬓发散发的微香足以教男人狂烈。
她的喘息是因为先前宝玉的吻几乎令她软弱的窒息过去。
她的呻吟却是因为宝玉的那两只在她身上游走的双手。
宝玉将头深埋入她隆起的酥胸,以一种略带了赞叹的语调含糊出亲吻的声音。他的手也在肆意揉搓,挤压着,轻微的痛楚与杂合于其中的巨大快意使得向来高傲的黛玉发出哭泣一般的呻吟,这声音又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乞告,但是落在男人的耳中却无疑是在鼓励。
她象征性的挣动着,可是这无意识的动作却更激发了男子的征服欲。渐渐的,她的语声成了急促的喘息与呻吟。
“不……要,碰那里。”
因为不字的尾音拖得极长,她哭泣一般的语音和语意落在了炽热的宝玉的耳中反倒成了求欢的言语。
他的手开始下滑。而口依然轻啮细吮着。着手处一片温润丰满。他的手落到了她的挺翘而极具弹性的臀上然后渐渐游移揉弄了进去。
他喜欢她。
——那么实在的胴体,温热得像携在身上怀中的刀,热烈得让人揣想她曾度过长久的寂寞。
宝玉清晰的把握着身下这具心爱的肉体,因为那有他激越的情与欲。
他的手指,忽轻忽重的侵犯着她,黛玉已经不敢睁开眼睛,她的脸上满是令人砰然心动的艳红之色,她的身体对这个男子的肆无忌惮的攻城掠地作着本能上的热切回应。
宝玉指尖如蛇一般灵巧的蠕动,拨弄着,手指上传来的粘稠潮湿感觉说明一切都已万事具备,他忽然将手指用力的探了进去。一阵细密滑腻的紧凑感觉顿时反馈入了脑海之中。也使得他的某个部位更加坚硬。
随着他的探入搅动,黛玉发出一声难以形容的尖叫,她看似单薄的身体开始抽搐起来,两腿挺得笔直而微微的颤抖着。腰部难以自禁的晃动着,迎合着那根魔鬼一般的指头。
此时外间却忽然传来了人声,宝玉轻轻放下已是半失神状态的怀中人,很是不快的起身掀开帘子——这么冷的夜里,要人放开那么暖而美妙的一具胴体——宝玉只是面色不愉,已是很有风度涵养的了。
原来是袭人寻来,说太太派人过来传话说,宁府中有一树梨花偏离了时节,忽然盛开,当真是素洁缤纷,新奇非常,因此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明儿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因昼间先请了官府交往的宾客,所以内眷女眷才延迟至晚上。所以早早提醒,是要宝玉务必出席。
然而袭人这一来,宝玉的偷香窃玉大计顿告破灭。
原来袭人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四处来寻宝玉,到了潇湘馆才发现黛玉也出去了。初时尚未在意,后来行到此处时候,远远的听到黛玉发出的尖叫,走近入耳的便是那种似是痛苦实质欢乐的呻吟——早已身非处子的她,自然知道里面即将发生什么事。素来温柔纯善的袭人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不是嫉妒,而是担心。
——对黛玉的担心。
宝黛二女显然其中一人将会配给宝玉,两人机会大致均等,若黛玉一旦在此失身给了宝玉,将来却不能做他的妻室——依身份来说,她也不会做妾——那么她未来的夫婿对不贞的她的态度可想而知。
出于这种目的,袭人咬了咬牙,甘冒着触怒宝玉的巨大风险,将两人打岔了开来。
雨依然在下,小而冷。
袭人垂首跟在宝玉的身后,走在回怡红院的路上。
宝玉忽然停住了脚步。
在零细的小雨中,
袭人温婉端丽的容颜,在夜里看去,就好似花失去了颜色,可是挂了雨珠的她被微远射来的灯色一映,却美得令人不可暂忘。
宝玉忽然听了下来,转身望向了她。
袭人若一只惶恐的小兔般低垂着头,畏怯的看自己的脚尖。
宝玉行到她的身前,捉住了她的手。
那只伸出袖里微微颤抖白似黑夜里的莲瓣的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很专注而深情的笑。
她虽是埋着头,雪也似的娇嫩脸面上,隐隐泛着两朵酡红。
“我知道你不是善妒的人,你是为了黛玉的将来才故意出声的。这件事……我做得是唐突了些。”
袭人未料自己心思竟被宝玉看破,心中一动,张口欲言,忽然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大手好热好烫,一直熨入了自己的心里,她忽然一阵莫名的羞腼与慌乱,刚抬起头,双唇却已被宝玉热切的吻封住。
良久,
唇分。
宝玉忽然轻声道:
“家里没什么事把?”
袭人兀自沉浸在方才那种如痴如醉的恍惚里,听宝玉问了数声,方才腼然摇头,宝玉很是霸道的携了她的手,温声道:
“那好,陪我走走。”
袭人此番出来,是带了伞的,此时雨势渐大,两人依偎在一起缓缓而行,周遭风景都模糊而粗浅,反而更能专注的细听雨脚叩响伞面的声音。两人的身影完美的契合在一起,足以完美的诠释:“男人是被依靠的对象而女人是依靠者”这句话的经典。
前面是一个小湖。两人立足的小路温柔的圈绕着安详的小湖,延伸入静谧的黑暗里。
雨水沙沙的落在湖面上,若春蚕噬叶,密密麻麻的汇聚入两人的耳中。
袭人温软的身子斜斜的倚在宝玉身上,恍惚中,她似乎只愿同身旁这个男子就这样一生一世的站下去。宝玉却忽然轻声道:
“若是有一天,你家里要将你嫁将出去,那时你当如何自处?”
袭人闻言心中一惊,连身体都僵硬了。她颤声道:
“这……这怎的可能,我……老爷太太也不会答应的。”
宝玉深吸了一口气:
“若是老爷太太也点了头呢?”
袭人忽然紧紧的抓住宝玉的衣袖,她抓得是那么的用力,以至于虽隔了数层布料,宝玉都能感受到指甲陷入了自己的肉里。
“你……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说到后半段的时候,袭人的声音已然哽咽。
“我都同你那样过了……我大不了一死便是!”
宝玉叹息了一声,温柔的揽住了哭倒在他胸膛上的女子。
“不是的,我只是在想,若是有那么一天该当如何。”
袭人闻言,哭声稍微止歇,忙宽慰他道:
“太太,老太太那么疼你,你到时候去求求她们,总该不会的。”
宝玉伸手抚着她柔软顺滑的黑发。
“我不喜欢求人,我喜欢把命运主宰在自己的手里!所以,你要站在我的身边支持我!”
袭人听得似懂非懂,宝玉拉起了她的手,将一叠银票和一个牌子放了上去:
“若是有什么紧急事项,这些钱给你作不时之需,若我不在有什么紧急事宜,你出北门外十里聚贤庄把这个牌子拿给庄子里的人看就可以了,你秉性最是温和纯良,这件事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也切记不要泄露出去。”
袭人借着微光勉强看去,见那叠银票的总额竟达三千两之巨,她这辈子只怕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惊道:
“你哪里来这么多钱……啊!?”
宝玉却根本不给她问的机会,又吻住了她,手更灵巧的滑进了她的衣内,袭人被他这般一摸一吻,早已动情,持伞的手一阵颤抖,脑海里顿时昏昏噩噩的一片,只能压抑的喘息着。
在情迷意乱后象征性的推拒里,恍惚听得埋首在自己胸前的宝玉含糊不清的道:
“你方才既然要帮林妹妹,那么索性好事做到底,这些该做而未做的事情也帮她一起做完把。”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九章惊变(上)
湛蓝的天色,仿佛浸透了一万年的寂寞。
阳光已不再耀眼。
六艘乌棚大船自聚贤庄旁的江边随着波涛缓缓荡漾,船工号子一响,顿时顺流而下,这种以载重量较大而被普遍被商人使用的木船装载着宝玉的野心出发了。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比实力更加重要,而体现出实力的一个重要方面那便是——
财富!
目睹典韦立在船头那雄壮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江水尽头后,宝玉忽然有些没来由的心烦意乱,极目远望浩淼的江水,却仿佛始终有一种积陈的不快堆砌于心中。正待细想,旁边茗烟却在催了:
“二爷,还要去码头送人,还是早些动身把。”
原来今日也是弘历返京的日子,当时规定,每名皇子每年必须出外审视民间疾苦——弘历是腊月被派出的,连年节也是在外度过,不能与亲人团聚,其受排挤之状可见一斑——限定返京时间看看已到,他便定于今日起程。
宝玉在心中暗叹皇家的冷酷,当年若非弘历的及时出世,一直无后的雍正又如何能得到先皇的青睐,眼下这做法,典型的过河拆桥,若不是陈阁老乃是两朝元老,兼之与今上关系甚好,身居高位,只怕这位汉人血统的“隐患”早已被秘密处死了。就算如此——陈阁老也被防范得始终在江南担任总督不能入京,手中也没有丝毫兵权——宝玉更相信,在皇后与皇太后手中一定也有一份早已盖上玉玺的关于处决密旨,这样即使雍正遽然驾崩,也不会给无权无势的弘历任何机会!
到得码头,早已经被兵丁圈离出一大块空地,里面金陵凡有头脸的人物俱来相送,盖因人人均不知这位两天前才表明身份的大贝勒究竟来了这里多久,又拿住了哪些人的痛处。人心惶惶下,少不得要来抱抱佛脚。
宝玉见送行士绅将路堵得水泄不通,心中暗暗好笑。他却也不愿去与之为伍,唤茗烟拿了一管洞箫来,在附近临江的一家酒楼吹了一曲,箫声袅曲萦回,隐约送入了船上忙碌不堪的弘历的耳中,他微微一怔后,欣慰一笑。在他面前的官员还道送的礼物合了这位皇室贵胄的心意,左右顾盼,大是得意。
宝玉一曲终了,折箫飘然而去。留下酒店掌柜在旁摇头叹息:
“好好的一管青竹箫,只怕要卖五两银子,这些世家子弟真是太过耗费了。”
过了月余,宝玉来寻黛玉,黛玉却觉有些害羞,翻身向里装睡了。宝玉笑着坐到床沿来扳她身子,黛玉只作不知,宝玉却觉着手处温软柔滑——自然舍不得放开。黛玉只觉得他手掌火热,似乎一直烫入了自己的心扉中,混身只觉得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黛玉如何说得出话来,宝玉见她俏脸晕红,白玉也似颈颊便近在咫尺,丽色无边,心神荡漾中,哪里忍得住,凑上去轻轻吻了一口。黛玉啊的一声惊呼。弹了起来,却正好落在了宝玉的怀里。
黑发点染下,是一段雪绒一般的颈。下午的光线把她的颈项磨润得像一段柔媚白色丝绸,耳朵更浮雕得似一片小小的白玉,嵌在金亮的发里。于是被女体所温热的香气便阵阵的牵连着嗅觉,从而刺激起男子本能那火般的欲望。低头望去,斜靠在自己怀中的这具婀娜纤细略带丰腴的柔怯身姿,真像是隽刻入心入肺去,要永垂不朽似的。
正神魂颠倒间,宝玉心痒痒的想将手探入被中,黛玉眼见得已是双目紧闭,任君摆布,外面忽有人咳嗽,宝玉也不惊慌,将怀中羞怯女子轻轻放下,也不回头,淡淡道:
“袭人,什么事?”
黛玉羞得连整个人都缩入了被中去,外面的丫鬟婆子顿时惊醒,这才知道宝玉早已进了去。忙整衣入来,袭人却在外道:
“茗烟急得似热锅里的蚂蚁一般央我来寻你,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你还不快去。”
宝玉听了心下一凛,表面上不动声色道:
“哦。多是老爷叫我。”
言毕便行了出去,窝在被里的黛玉只觉得黑暗包绕里,又是甜蜜,又是羞涩,又是惆怅,想到方才肌肤相接个中滋味时候,不禁又是一阵脸热心跳。
宝玉却匆匆赶了出去,他知道若非极大的事情,茗烟绝不会用上十万火急这等词语。进屋还不待茗烟说话,心中先便“咯噔”一下起了个突。
原来茗烟的对襟长衫的下摆处,分明有一小块赭色的印迹——袭人他们或许分辨不出,宝玉却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血迹!
——新鲜的血迹!
茗烟面色苍白,目光散乱,不住喘息,见宝玉便扑了上来跪在他脚边大哭,方欲说话。宝玉厉声喝道:
“看你作什么慌成这个样子,可是义父找我?”
茗烟被他那凌厉的目光一逼,到嘴边的五个字“大事不好了”被硬生生了堵了回去。眼见得周围丫鬟诧异的目光扫过来,宝玉面沉如水叱道:
“乱什么乱,前面带路。”
说完便一马当先,径直出了门,茗烟跟在后面,直到出了二门才畏畏缩缩的道:
“二爷……别去送死,来了起码不下几百人,拿刀拿枪的把我们庄子围了,说是什么盐帮的。他们一来就出手伤了几个人,凶神恶煞,好不可怕。你还是别去了。”
宝玉闻言没有说话,只有眉心中央那点红痣如日出东方一般冷冷的跃了一跃。他撕下一页衣袖裹住面部,自腰畔霍然抽出一柄光华夺目的软剑将眼前马车缰绳斩断,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十九章惊变(下)
他觉得自己今天似乎来错了地方。
他的名字是吴猛,他的行事作风也如其名一般狂野猛悍。
或许盐帮帮主就是看上了他这一点,才派遣他来作了专理外部事务的外三堂其中杀堂的堂主。
在来这里之前,吴猛一面忿忿的策马,一面快慰的回想着自己上一次出动的时间。
——那应当还是在一年前了,那个胆敢背着盐帮私自贩盐的土财主自恃家丁众多,结果自己带了三百号手下一气灭了他满门。
一想到此,吴猛便会不由自主的抚向大腿上的伤处,那正是他血战财主高薪聘请的两名高手所留下的代价。
三人以命搏命,那两人留下的是性命,而吴猛付出的代价是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洞和瘫痪在床上几近半年的时光。
自此以后,这扬子江沿岸均被盐帮的凶名所慑,将私盐这项肥得流油的大肉拱手让出!
不料一年以后,竟然又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因此他暗自心喜,主动请缨前来“料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富贵险中求,这等高风险的地方,利益决然不会少了去。
然而如今他觉得自己似是来错了地方。
首先是面对着自己统帅的这帮凶神恶煞,这庄子里的人竟然出奇的平静,一声梆子响后,就连在外耕田的还是屋中操持家务的老弱妇女,一齐有条不紊的退入那看来坚固非常的庄中。
自己的数十个心腹杀红了眼,径直引了百余人上去擂门,谁知还未冲抵护庄河便自庄墙上的小洞处射出一排乱箭,当时就倒下了二十余个,剩下的十来个唬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跑了回来。
杀人放火的事吴猛等人自是拿手,但此等棘手状况还是首次遇到,往日扫除异己之时,要么自己一到那些人就魂不附体,无心抵抗,要么便在其中伏有内应,到时里应外合,一举成功。
而据探子回报说,居住在这庄子里的人大多均是自外地迁来,本地的只占少数——就连这少数进了庄的人也对其中情形缄口不提。
看看时间流逝,吴猛也不是白痴,这样明目张胆的劫掠,只怕官兵很快便来了。他简单的脑袋所能想到的主意,也就是一个“冲”字。
这四五百人硬着头皮杂在一起冲锋,声势倒颇为喧盛。尽管庄外的女墙眼中不断射出利箭夺取身边人的性命,但是在帮规严厉的催逼下这些人也只有硬顶上去。
一个甚是机灵的小头目躲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挤到吴猛身边道:
“吴爷,你看那墙垛子里统共只有二三十个眼子标箭出来,先前射得又密又急。现在却冒得越发稀疏,这说明庄子里人心惶惶,箭也快射完了。”
吴猛一看果真如此,心下大快,脱膊了冲到前面振臂一呼:
“庄子里的杂碎人少,又没箭了,大家顶上去把门破了杀他娘的!”
这干人闻言精神大振,却未发觉射出的箭枝虽然较先前甚是不如,但准,狠得多,不能说箭箭夺命,却至少每箭都令一人失去了战斗能力。
被拥挤在大门前的人却只叫得苦,那严丝合缝的大门沉,厚自不必说,外面包的铁皮也足有寸余来深,一斧子下去不过起一条浅浅的白印,若想破门究竟要砍到何年何月?
正没计较间门忽然自己开了,一干人大喜,也不愿去想为何这门会自行开启,大呼小叫的拥了入去。迎面却是十余支明晃晃的白蜡竿子缨枪迎面捅来,前面的人几乎是被后面人推着撞上去的。这些冲在最前面的悍匪刹那间就被穿了个透心凉。
持枪人却也不恋战,弃枪就走分头退却,里面房舍稠密,当面天井里便有四条狭窄岔路,盐帮等人以为庄子既破,当是劫掠的大好时候。此时争先恐后的分散开了,大呼小叫的涌入四周厢房搜取贵重物事,有经验的更跟着那些逃逸的庄丁身后奔去。
吴猛正喜悦间,蓦然间耳里闻得又是一声锣响,一抬头大惊下,竟然不知何时候,野地里斜刺里杀出三十余名玄甲铁骑,将庄外已是不多的人群一冲两段,庄子中霍然灯火通明,里面人发一声喊,被围困在庄中各处分散的盐帮众人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
吴猛还未回过神来,那三十余名骑兵将人群冲散后,径直携排山倒海之势向他突来。这莽汉被激起了凶性,大叫一声扯出腰间钢刀便迎了上去。他一身横练工夫,乃是崆侗门下弃徒,力量惊人,竟接连磕开了五把劈向自己的长刀。然而第六名骑士遽然纵马,凌空一刀劈下!
没有风声,没有形体,只有一道宽大兀然的死亡影子在黑暗里荡漾着鲜红一闪!
一闪的刀光!
这极快极速的一刀在蓄力斩出的过程里,先就带下了旁边一名盐帮帮众的首级!
这夹带着死亡割来的一刀!
这征战杀戮的一刀!
吴猛大叫狂嚎,声若濒死的野兽,在地上连滚了数十滚掩面而逃,鲜血自手指缝中溢出!眼见得就要消失在黑暗里。
然而黑暗中突如其来的现出一骑人马。
这人以素巾蒙面,衣冠如雪!
他也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寻常策马那样经过了吴猛的身边。然而那个若疯虎一般奔逃的高大身影却立时跌倒了下去。
——永远的跌倒了下去!
一干骑士见这人均勒缰束马,恭敬作礼。
宝玉急急赶来,眼前的情势却是连残局也将尽了。
他赞赏的一望庄子的方向——正是吴用在那里主持大局——紧接着他的目光投注到了那名一刀将吴猛斩得重伤的骑士身上,嘉许道:
“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那骑士拱手恭敬道:
“小人家贫,原名为张石头,军师嫌弃我这名字不甚好听,太过鄙俗,为我起了个单名为辽,表字文远。”
宝玉闻言忽然纵声长笑,笑声中极尽欢喜之意。张辽张文远!这不又是史上有记录的一员良将么!良久方肃容道:
“在我麾下之人,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小人二字以后休得提起!自称属下即可!”
众人轰然应诺。张辽更是感激。
又看了看吴猛的尸体道:
“此人看样子当为犯我等人之贼首,就算我不出手,文远的一击已震破他的脏腑,此时即使逃脱势必呕血数升而亡。”
宝玉解下腰间软剑赏赐给张辽,淡淡道:
“从此以后,你便统领骑兵队!日后好生随我驰骋疆场。”
张辽大喜过望,连忙拜服在地。
宝玉轻弹手指,一滴殷红的鲜血轻点在地,落在他雪白的长衫上,分外触目。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章悍将
此时大局显然已定,盐帮方面指挥组织的首领既死,一干人众又被分割在陌生宽大的的庄中遭受长枪暗箭的有组织有计划的屠杀,后路上更是三十余骑死神也似的骑兵来回巡逻赶捕。盐帮众人大多均是村中粗汉,何曾见过这等一面倒的屠杀场面。况且他们手中武器无非锄头棍棒之类,这等乌合之众全仗混杂在其中的少量凶残之人维持,无论军心士气自是降低到了最低点,一心溃逃。
反之聚贤庄方面人数虽少,但饱经训练,更明知一旦破庄,家中亲眷定然难以幸免,而手中兵器更是由宝玉自军中偷偷购来,俱是上佳品质。兼有深通兵法的吴用镇守调度。
此消彼长下,其结果不言而喻。
此战下来,盐帮来犯贼人,足有近两百人命丧在此,且尽是那些凶恶亡命的悍匪!除却逃散溃败的,被俘虏的伤者尚有六十余人,宝玉断然下令,只留下数名为首之人,将其余尽数杀之,抛入江中,下属或有不忍之意,却被宝玉冷酷的堵了回去:
“你可知道他们一旦打破庄子,不要说你们,就连家眷中的老弱妇孺也难逃活命!既然是前来杀我们的人,那么就要作好死的觉悟!”
看着宝玉俊逸面容上流露出的那种绝不能与之身份相衬托的森寒杀气,没有人敢再多说一句话。
待金陵府中的衙役官兵战战兢兢的来到之时,战场已被打扫一空,周围最近的人家也有十余里远——听得这般杀声惨叫声,哪里还敢出来。衙役们带着数名或疯或傻的贼人与数百两银子心满意足的走了,这庄子幕后的主人连知府大人也下过严令不得滋扰,如今又有钱拿又有搪塞的理由。那还不走等什么?
——虽然墙壁上随处可见的刀痕箭孔与血迹都在向他们展示着一场惨烈的杀戮。
……
审讯室中。
宝玉支着颐,一双明净的眼神似把秀刀般的眉毛抬了起来。他望着面前的俘虏,淡淡道:
“你若说了,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这人也颇为硬气。咆哮道:
“你想要我出卖兄弟,那是休想!”
他狰狞血污的面目上突然露出一种诡异的恶毒笑意:
“你还是先为你贩盐的船担忧把!进攻你那六条盐船的才是我们堂中的主力!你就等着给他们收尸把!”
吴用闻言心中一惊,不由自主的向宝玉望去。后者却不动声色的轻蔑道:
“那六条船上每船都安置了我们的精英,前后更有两条楼船首尾呼应,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也敢夸口?”
宝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蔑视之意将面前这人彻底激怒了,他猛力的挣动了一下身上哗哗作响的铁练,呲着渗血的牙龈双眼圆睁暴怒道:
“乌合之众!你们这干作死的抢了我们年节的大生意,告诉你们,这一次我们刑堂全部出动,统共不下千人!除去我们这边的,收拾你盐船的还有六百多人!就你们船上那百来号人也想甲鱼翻身?做梦去把?”
宝玉闻言后的表情就好似听见了一件好笑无比似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纵声笑道:
“六百人?六百人就想吃下由子满统率的人马?”
他讥讽的看着面前这个惊惶的大汉: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作万人敌?所谓的万人敌,就是指一个人哪怕在千军万马当中,也具有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决心和……实力!”
宝玉自信的目光与吴用在空中交错而过,对着眼前的俘虏淡淡道:
“非常不巧,你们那些刑堂的乌合之众,要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专门为战争而存在的男人。”
说完,宝玉便潇洒拂袍离去,而俘虏的额头上,却有冷汗涔涔而下——自面前这个锦衣公子身上因为自信而流露出来的强大魄力,完全攥住了他的心神。从今日攻庄的全军覆没,再到目下自己穷途末路的这步田地,他不得不将事态的发展往最坏的可能想象。
此时前厅正灯火通明,神情欣悦的宝玉与吴用正同刚刚返来的张顺说着话。
这名三十余岁的白净汉子显然有些激动:
“……典大哥真是没得说的,我们行到马家渡时,斜刺里撞来二三十只蚱蜢舟把一架盐船逼着挤近岸,我们刚靠上去帮忙,舟子上的人均翻身下了水,俱来凿船舷使船搁浅在沙洲上。
同时林子里忽然发一声喊,明晃晃的一片火把就是黑压压的五六百号人冲了出来。我们按照公子和军师平日里吩咐的那样,先窝在船上,以强弓劲弩射退那些人前两波进攻。然后……然后典大哥就冲了出去!”
这时,张顺两眼发光,满面通红,头发上也冒出了热气。他张开着嘴,两眼一眨不眨的,变得崇拜而明亮,他仿佛又回到了先前那危急的关头!
又看到了那一刻热血沸腾的场景!
——两柄重达八十一斤的双铁戟在犬牙交错的战场上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蛰伏已久的典韦所向之处,睥睨纵横,残肢断兵鲜血四处激飞!横冲之撞下竟无人能阻其锋芒!
——那对双铁戟舞动带起的满天风雷之声灌满了战场上每个人的耳朵,以至于连身边的喊杀声,呼号声也变得那么不真实起来。
只有四个字能形容战场上的典韦:
——所向披靡!
“当时,我们一干兄弟就在想,能在这样的人的手下作战,死了也值!都鼓起了劲跟在典大哥后面砍他娘的!那帮兔崽子想来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的搞惯了,还没顶上一会就纷纷溃逃,那些头目拔刀连砍了几个当先跑的还是镇压不住。”
一名站立在旁,身上还渗出斑斑血迹的小头目忍不住兴奋的插口道:
吴用闻言也是抚髯微笑,显然心中担忧俱去,甚是喜悦,同时给宝玉加上了“知人善任”这四字考语。
宝玉此刻却显得异常的冷静,他忽然插口道:
“你们把盐船拉回来了,子满现在人呢?”
小头目笑道:
“公子你就别担心典大哥了,您老也是没亲眼看到他那威势……我看能伤着他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张顺忽在旁边微哼一声,想来是此时宽下心来,察觉到了身上伤势的痛楚,宝玉忙让他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又忙声唤人拿金疮药来。张顺忍住痛楚勉强笑道:
“公子我只是臂上着了一刀,没事的。典大哥是因为见到敌人后面赶上来的援军里有一个蛮劲颇大的黑厮能吃上他几招,故意留了下来同他玩玩。”
宝玉眉头一皱:
“盐帮还安排了援军?”
旁边小头目插口道:
“公子你放一百个心,那后赶上来的百来号人不要说我们动手,就是他们自己的败军也将他们冲得溃不成军。典大哥看那黑大汉能接他几招,见猎心喜,留下来同他玩玩。我们押着盐船走的时候,盐帮的人早死得七七八八了。”
宝玉闻言精神一振:
“哦?能和子满过招的黑大汉?走,咱们去看看?”
张顺他们遭袭的地方离聚贤庄不过十余里地,加之又是顺水,不到片刻便来到了那块沙洲上,远远望去,火光通明下一片狼籍,一干人影影倬倬的围了一圈,见上水有船来,忙呼喝取刃,张弓搭箭,后来看清是自己人方自松懈。
此时在此处还剩了六十余人,身上血迹未干,有的还带着不轻的伤势,但是个个意态悠闲,谈笑自若,见宝玉来到,均躬身行礼,口称公子。
只见沙滩上,典韦正和一名脱剥得赤条条的虎形黑大汉相对峙,不知为何,那对爱逾性命的双铁戟被摆在一旁,两人俱是徒手。
这两个人之间的战斗,用两个字来形容最是贴切。
——碰撞。
——极激烈迅猛的碰撞!
那是力量与野蛮的极至体现!
地面上松软的沙,被两人的脚梨出四条深深的沟壑。
典韦百忙中见宝玉也来了,蓦然深吸了一口气,
右拳霍然击出!
那黑大汉虎吼一声,竟也出拳相抗!
孰不知双拳正是将触而未触之时,典韦左拳竟是后发先至,带起的劲风吹激得旁边的火把都为之一黯!
仓促之下,黑大汉也只得出左拳相抵。
四拳相交之下,高下立判。黑大汉面色发白,踉跄后退。勉强又接了典韦数拳,终于不支,一口逆血喷了出来,轰然倒地。
宝玉忽道:
“住手。”
这一声来得恰是时候,典韦的右拳闻言硬生生收住,停留在闭目待死的黑大汉脸前不足数公分。饶是如此,劲风还是将那黑大汉面上杂髯吹激得不住颤动。
那黑厮却甚是硬气,破口骂道:
“你这直娘贼,要杀便杀,你李爷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旁边群情激愤,看样子便要将他乱刀分尸。
宝玉却不动气,微微一笑道:
“这家伙倒有趣,放了他吧。”
经历了这两番大战后,他此时威望已极高,一声令下,一干如狼似虎的手下无不凛然遵从,宝玉同典韦挽臂而行,说起今日两处大破敌人的意气风发,均纵声长笑,爽朗的笑声在漆黑的江面上远远回荡开去。
沙滩上的黑大汉目瞪口呆,似是不相信有着这等好事,良久才拍拍屁股,站起来揉着拳头,消失在夜幕中。却不知树丛中有两双眼睛,正紧紧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一章反扑(上)
待他们回到庄上时,吴用已将各项事宜统计,交代下去,正在安排后事。
此役庄中统共动用了三百四十七人,其中随盐船出发的一百二十四人,守护庄子的二百二十三人。其中战死三十七人,重伤八人,轻伤三十二人。
六艘乌蓬大船中共计三千一百斤货物损失了六百斤,盖因一艘船的船舷被凿透浸水所至。剩余货物折合市价,约值六万白银。
来犯盐帮之寇共约一千三百人,被杀的超过了四百人,其中据核实,超过半数是当地的农民——这一点从他们持着的武器俱是锄头扁担等可看出。
拿到这组数据之时,吴用也是暗自心惊。由古至今以寡破众的战役良多,但是像他们这般低伤亡的就少了,而与此同时,他们还杀戮了超过自身人数的敌人!
庄子中的空地中,参加了战斗的庄丁个个都聚集在一起,眉飞色舞的谈笑着今日激斗的情形。
——他们的声音却忽然小了下来。
——这只因一身白衣,飘逸潇洒的宝玉行上到了他们面前的高台上。吴用,典韦,张辽,张顺侍立身后。
宝玉却没有急着说话,只是将目光缓缓从众人面上扫射而过。
他忽然喝道:
“赵大胆,典强,典铁,刘虎!”
四名身上裹满了白布的精壮汉子挣扎着行了出来,拜伏在地。”
宝玉满意的看着他们,一击掌,身后有人奉上一个嵌银黑纹硬木盘,上面是一十二锭大金子。
“他们四人今日冲杀时奋勇在前,冲破了敌人的阵线,统共斩杀了六十七人!每人赐黄金五十两!披红挂彩,职务上升一及。”
台下的人羡慕的望着这一十二锭黄灿灿的金子,此时只恨自己方才为何畏缩了那么一会儿。
接下来便是安抚死者的身后事,若是有家属的,分予十顷田地,不上缴租税,一次发给抚恤金五百两纹银,每月十五按时领取五两营生费。
待到一应赏罚事务均料理妥帖,众人以为该当散去之时。忽然自外面奔进来两名猥琐汉子,其中一名径直到台上对着宝玉附耳低语一番。
宝玉笑了。
他这次笑得很好看。
像化蝶飞去,翩翩笑意。
像涟漪在水中开花漾去,如云散日出一般,从容而洒脱。
他忽然唤道:
“拿酒来!”
——自然有人将酒呈上。
待台上台下人人手中俱有酒时,宝玉率先一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如是连尽三碗,众人俱有了五分醉意。宝玉的面颊上也有了几分酡红,他长声道:
“兄弟们,若是有人想杀你们的父母,断你们的生路,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典韦自身后踏前一步,全身筋肉坟起,神情若一头狞恶的猛兽般,露齿咆哮道:
“那就把他们全杀光!”
台下人众闻言热血沸腾,举起手中兵器轰声应和: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宝玉扬声道:
“今天来袭击我们的,便是那个什么鸟盐帮,我们今天杀了他们个落花流水,他们势必不甘,日后一定会卷土重来!这两位兄弟跟随了方才我故意放走那名黑大汉,已经寻到他们的巢穴!”
“你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杀光他狗日的!杀光这群杀千刀的!”
眼见得借着酒意,众人沸腾的情绪已被调动起来。宝玉满意一笑。吴用却在旁担忧道:
“公子,方才两场激战,我们已是疲兵,若是进军顺利尚可,一旦受挫,后果……堪忧啊。”
宝玉傲然一笑:
“连军师你也想不到我们会于此时出兵,那些混帐更想不到!”
同时他更携了典韦与张辽的手傲然道:
“有子满和文远这等不世出的猛将在!休提受挫二字!”
典韦与张辽顿时热泪盈眶拜倒在地,此时在他们心中,跟随面前这个男子可能获得的荣华富贵或许都是次要的了。但是这最宝贵的“信任”二字,却是万金难求!
在他们的眼中,宝玉对他们的信心,实在还要胜过了自身!
其时人重义轻生死,故有“士为知己者死”一说。典韦昔日为友杀人,张辽更是落拓半生,宝玉对他们有知遇之恩在先,如今更令他们生出那种不惜以死相报的心理。
见事已至此,吴用审慎了了一下当前的情势,觉得面前公子这着奇兵胜算还是极大的。也就不再多说。
黑夜沉沉,一列列的庄丁清一色的扎着黑头布,前面的人手持长枪,后面的斜背大砍刀,刀鞘上的红布刀衣在斜风细雨里飘飞,旁边是数列马队,四十余骑凶神恶煞,膀粗腰圆的大汉,挺着一色斩马刀,刀上的血槽微扬,特别注目。
黑压压的一大队人,但鸦雀无声,立在墨黑得不带一丝杂质的夜里,强烈的杀伐之气呼之欲出!
宝玉翻身上马,撕下一副衣袖将口脸遮住,这少年衣冠如雪,一马当先,在这黑夜里有一种孤寞出尘的气质,就好似黑夜里的一盏明灯般,指引着他属下向着目的地疾驰而去!
不知什么时候,云层中兀然抹出了一痕月华,冷冷的映照着地下。
漕帮作为扬子江上两大帮会之一,自然有着令人称道的实力。此处本来是一个至仕官员的别居,不知怎的却成了他们金陵分坛的所在地。
这座巨宅常年灯火通明,不知怎的,今日却只有昏黄的灯火闪耀着愁苦的光芒。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的走着,唯一敢大呼出声的就是那些惨被重创的伤员。
灯火堂堂的大厅中,一个秃头男子正用一种咆哮的方式在问话:
“都死了?都死了!对付那屁大个地方,整整一千三百四十七个兄弟活着回来的还不到四百人!(其中有部分人已被杀破了胆子,悄悄逃走回家了)”
坐他对面的三个人身上尽皆带伤,包裹创处的白布上还有血水渗出,他们皱着眉头咬着牙,竟无言以对。只有灯火在安静的微微晃动着。
而宝玉秀气的眸子里,也映出了厅中那辉煌的灯火。
他的话语也以一种偶掠的淡漠方式传了入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盐帮的盛情厚意,在下领受了,如今也轮到我来拜会一番了把。来人,送上拜贴!”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一章反扑(下)
长笑声中,八具“拜贴”击破窗户,被凭空掷入,那主理此处事务的威猛秃头男子惊怒的发现,面前这白衣蒙面男子所谓的“拜贴”竟赫然是在外放哨的兄弟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刚欲说话召集人马,眼中已被一片熊熊火光所充斥,那沸腾的热意穿透了墨夜的盘踞,径自在厅中所有人的皮肤上铺开一层冷入骨髓的热。
——敌袭!
——敌人已然潜伏入了我方大本营,我等竟然还未知觉!
一大群若火光冲天而起般的剽悍男子,挥舞着雪亮的长刀,携着潮水一般势不可挡的声威,激突了过来!
最可怕的是,除了脚步践踏在地面,兵刃交集的声音,这诺大的一群人便再未发出过丝毫声响!
秃头坛主霍然抢到兵器架前,探手就引出了一根粗重非常的狼牙棒!旁边那三人看着随侍在宝玉身旁的典韦,两人面上俱现出骇然之色。
——在沙洲战场上,这个凶暴似神魔一般的魁梧男人,实在在他们的记忆深处镌刻下了永难磨灭的影象!
而秃头坛主一棒在手,这整个人都变得不同了。多了一种神完气足,渊停岳峙的气概,他狂吼一声,阻在通往后堂的门前,大有一夫当关之势。
此人能在盐帮数万帮众中脱颖而出,坐到眼下的地位,自然绝非幸至。他知道如今庄中兄弟多已睡下,敌人又是有备而来。一旦任其攻入,势必是一面倒的杀戮场景。眼下自己能多拖一刻就是一刻,坚守到庄外的援兵赶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宝玉一晒,略略抬了抬下巴道:
“米粒之珠,也放光彩?”
他身后霍然无声奔出二十余人,手中清一色军方配置的神机连弩,二十余支箭头在闪动的烛火下绽射出幽冷的蓝光,显然其上涂了巨毒,一个个箭头似一道道恶毒的诅咒,冷冷的觊觎着那秃头男子的性命。
这秃头男子仓促迎战,身上未着任何盔甲,只待宝玉一声令下,势必被射得千创百孔!
典韦却于此时在鼻中哼了一声,微微踏前半步。宝玉知他见猎心喜,笑道:
“三招,三招内要解决掉这厮。”
典韦更不答话,粗壮的双臂一振,包裹着双铁大戟的黑布顿时飘落。看着面前那个同样使用重兵器的坛主,坚决浑厚的声音洪洪发发的响了起来:
“杀你?何需三招?一击足矣!”
这刚毅的语声里含有一种一击必杀的威力,连这秃头坛主以及他身边的那些经过大风大浪,血腥屠戮的人物,心中却都泛出一种无由的畏怯。
典韦一冲而起!
似夜枭大鸟,急速升腾,所带起之劲风,令得厅中红烛一齐熄灭!
杀!杀!杀!杀!杀!杀!
只听“铛”的一声金铁交鸣,炸成无数天鼓,当空齐鸣,无从散去,互相逼鸣,汹涌奔腾。
最终似退潮一般袅袅散去。
就连站得较近的宝玉,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也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极难过感觉!
灯火复燃。
典韦若天神一般魁梧的身躯依然挺立,那秃头坛主竟已经被远远击飞后粘到对面的影壁上,全身的骨骼仿佛尽皆粉碎,正缓缓的软软滑落,在雪白的墙壁上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口角更不断有暗红色的血液碎块冒出,眼见得已是个死人!
一击必杀!
宝玉淡淡道:
“割下他的首级,挂在一个高处,让庄里的人都看到敢和我们顽抗的下场!”
他发下这号令的时候,无论语气语调都是说得淡如春水,不意内容竟是如此血腥!
此时他身后的那些部属,早已如幽灵一般纷纷涌了入去。
惊呼,诧喊,痛嘶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庄子中的人大多都是今日败退而回的残兵败将,大多数睡梦中就糊里糊涂的丢了命,侥幸逃生的人士气本就萎靡到了极点。好容易鼓起余力同残存的人集结起来。冷不防便看见了悬挂在岗哨楼上的那颗属于坛主的头颅!
最可怖的是,还在勉强抵抗的那些人每同对手交手一招,就要听见至少一名熟人传来的濒死的惨呼!
这样一面倒的战场,结局是再明显也不过了。
“放火把。”宝玉漫不经心的交代了这句话,就象是淡淡的吩咐“喝茶把”一般悠闲从容。
火,很快便烧了起来。
冲天的火光。
火光烛红了半边天。
——那一间大宅,着火的时候,不象是一进屋子,而似是一头凶恶的荒兽,在火光中发出不愿化作飞灰的哀号。
宝玉在门外负手而立,如雪的白衣在风中飘舞。他看着自己的手下在芦笛的轻声呼哨中,似平日训练那般有条不紊的陆续撤出。赞许的点了点头。
月光似久远的寂寞一般湮息下来,浓云蔽月,狂风与黑暗漫卷而至。树叶为风生生撕扯下来,狂舞着飞向天空。宝玉忽然洒然微笑,向着黑暗深处朗声道:
“不知何方高人,竟能将在下的行动料中,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二章入局
典韦闻言心中一凛,侧耳一听,果然在四面传来的虫豸声里,更有着杂乱脚步声与刻意压抑的咳嗽喧哗声。他脑海里电光石火的警醒过一个念头:
“我们中伏了!”
这数百人的队伍顿时一阵喧嚷骚乱,宝玉却适时的霍然回身,冷电也似的眸子在部属脸上次第扫过。积威之下,队伍顿时整肃下来。
宝玉冷冷道:
“乱什么乱,我置身于最前方,要死也是我先死!刘二铁,赵熊。马二侉子,你们三个这般张皇,回去后便领了遣散费去把。”
被点到名字这三个人方才连杀人放火中刀都不曾眨过眼,此时闻言顿时若被抽了筋一般瘫了下来,痛哭流涕的趴伏在地哀告求饶。只求收回成命。
隐在山冈上那人暗自心惊,原来自己面对的竟是这样一支可怕的团体——或者可以说是军队!难怪得今日出动了数千人仍被打得落花流水!
正思筹间闻得下方那策马在前的白衣蒙面人将手中马鞭一指!
“这些见不得人的家伙也是刚刚才到!上!”
一干黑压压的人轰然应诺,携着势不可挡的气势直/激突上来!眼见得这些落入包围的对手仍然气势如虹,那股令人畏怖的浑然杀气使得四面点着的火把也突突的明暗着。盐帮方面领头的另外一名堂主和那名定计的谋士均暗自心惊!均知此时乃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也携了兵器直冲了下去。
激斗便在平缓的山坡上展开。
宝玉手下的庄丁虽是精锐,无论武器盔甲都远胜于对手,然而此中大多数人均经历连番激战,有的人甚至是三度苦战,已是疲兵。而盐帮埋伏人众以逸待劳,又携了一股为兄弟复仇的激愤之气,竟是将宝玉一方的攻势渐渐压了下去!
眼见得情势不妙,被重重围困的典韦看了那名十余步开外,正大肆杀戮的头领,狂喝一声,双铁戟在身遭盘旋出一圈沉寒的黑气,被荡到的人或兵器无不断折溅血跌开去。
借这回旋一荡之势,典韦更蓦然将左戟脱手掷出!
此戟一离手,空气里顿时响起一种洪大而沉闷的声音直撼人心魄!
那声音,就好似有巨大的车轮在天边碾过!
这雷似的一响,像地底喷着熔岩,天隙间击下一道惊电!
这才是典韦的真正实力!
这才是这名不世出的猛将的真正实力!
那坛主身手也极是高绝,他一眼便判断出:
“这飞戟来势太过迅疾,绝不能躲,也躲不开。”
但是在戟未及体之前,以他的身手还来得及做些事情。
这些事情包括:
闪身到背后的大树后,
拖过一名手下挡在自己的身前,
同时脚下运劲,只待这一戟来势一缓,便向旁扑出!
为了惜命,也顾不得狼狈了。
然后这似天外飞来的短戟首先命中了树。
树自中——
而折!
接着便刺入了被迫挡在坛主身前那人的心口。
那人顿时炸裂开来!
最后刹然捅进了满面难以置信的坛主的胸口,将他的身体挂连着,以一种我行我素的姿势秉循着原来的轨迹悍然飞去,接连撞断了数株树木,波的一声钉在了一棵极高大的参天古木上!
场中一片安静。所有交战的人都抬头看着那坛主悬挂在半空中,尚在微微抽搐,摇晃的尸体。鲜血“滴答”的掉落下来。
宝玉满意颔首,他忽然人立到了马背之上,纵声长啸!
远处,顿时有激越的啸声相应和!
山冈上的谋士面色忽然大变:
“难道,他还伏下了后着?”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四十余名玄衣玄甲,头脸俱被严密包裹的骑士突兀的从黑暗中展现出了身姿。他们的眼中,闪动的是嗜血的残忍光芒!
那谋士长叹一声,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四个字:
“时不予我!”
任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料想到,面前这些比大多数官军都还要精锐的部队,竟然还拥有着重甲骑兵。并且看那名为首的将领对切入战场的方式与地点的选取,竟是精确完美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自己精心策划的圈套,竟被对手反客为主,生生突出!
网已破,鱼却未死!
他心中顿时有难过得要吐血的冲动,一种强烈的颓废凄凉之意涌上心头。
然而此时他方才惊觉,自己身旁的近侍竟已挨个溅血倒了下去!剩下的也陷入了苦战,三个若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魄,浑身浴血的汉子成三角之势将自己团团围住。
他忽然想起,这三人便是起初因为带头骚动而被那名白衣首领严厉呵斥的人!
他很明白身边的这几名近卫的实力,奈何狭路相逢——
勇者胜!
这三个人抱定以命搏命的打法,竟然将实力数倍于己的强敌打得只能狼狈招架!
那白衣少年一句淡淡的言语,便令这三名本来畏怯的汉子凶悍得一至于斯!
这谋士抽身欲走,刚踏出数步,只见前方一名猛恶大汉手挥单手短戟,混身浴血,势若神魔一般突了过来,敢篡其锋者,血肉断兵横飞,这大汉挟一戟斩杀刑堂大堂主之威势,冲杀于战场中,屠戮面前对手竟若摧枯拉朽般所向披靡!
后路已断,
前方却是一马平川的平原。
有那四十余骑肆意冲突的玄甲铁骑,这谋士不认为自己能跑过马腿!
正犹豫间,头部忽然剧痛传来,在失去意识之前,这谋士心中闪现过的最后一个念头便是:
“只恨……我贾某看不到他们如何应付我设立的最后杀着了。”
首领与军师或死或被擒,余下的援军虽多,已是群龙无首,士气低落的乌合之众。再加上那群可怕的骑兵不时精准的冲撞着面前敌人露出破绽之处,将其分割成零星人马逼其各自为战。而后典韦便率人扑上,在局部形成以众击寡之势,将其歼之。
宝玉看着战场上的局面叹息道:
“这两人天生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
吴用此时也结束了西面的战场指挥赶了回来——他的主要目的便是活捉对方军师,默观场中局面半晌后道:
“公子慧眼,子满豪雄自不必说,先前我还对文远任骑兵统领颇有疑忌,眼下看他对战场上局面把握,审度,竟大有名将风范。”
宝玉微微一笑,若云破日出一般,哪怕在这夜里也流露出强烈的自信从容感觉。这一笑令他身边人都安定平和下来,几乎以为自己并非处身于残酷的战场上,而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观看赏鉴着一盘棋局一般。
这时,两名遍体鳞伤,通身浴血的壮汉步履蹒跚的拖了一名中年文士艰难的行了过来,拜倒在地涩声道:
“公子,罪人幸不辱命,将这名出谋划策的狗才活抓了回来。”
宝玉却怔怔的看着血肉模糊的两人,忽道:
“刘二铁!赵熊!马二侉子呢?”
赵熊拜伏在地,声音已哽咽:
“先前……我们三个丢了公子的脸,马二侉子带着我们冲到了最前面,他一个人砍死了八个,自己的肠子也流了出来,最后扑上来帮我挡了一刀,就……!”
宝玉深深吸气,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平静,温言道:
“起来吧,你们的过错,已经用自己的血洗清了。”
两人听到这等温煦贴心的言语,伏地痛哭起来,他们本是逃荒的难民,先前饱受颠沛流离之苦,一旦离开这个集体,全家人便要回到以前那种困窘穷苦,朝不保夕的生活中,方才宝玉的严令,实在令他们生出无颜归见江东父老的感觉。
况且宝玉御下虽严,但是赏罚分明,眼见得先前战死之人全家不仅能收到一笔可观的抚恤金,后人更会被代为抚养成人,因此三人索性萌了死志。如今心中大石一去,心里松懈,疲惫袭来,顿时晕厥了过去。
宝玉忙唤人来为其救治。料理妥当之后,方才望向那名被俘虏的敌军谋士。此人四十余岁,貌不出众,一副阴狠的模样,眼睛颇小,却有一种冷然的光芒似是能看透人心。
他此刻也毫不畏惧的回望着这个竟能从自己计谋中反客为主,生生逆转局面的队伍的白衣男子。
两人的目光交接,似是溅出几点剧烈的星花!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三章破局
宝玉将目光投注往金陵方向,淡淡道:
“我先前还道是谁能如此准确的臆测出我的动向,从降兵口中方才得知,原来是贾诩贾文和!”
地上的贾诩也不作答,看着在溃散逃逸的盐帮众人中,宛若杀神,恣意冲杀突击的典韦与张辽叹息道:
“阁下手下竟有这等虎狼之士,精兵强将!而那些探子只查到了聚贤庄主事之人乃是一名屡试不第的中年秀才,竟然忽略了你这个关键人物!非战之罪,天意也。”
宝玉长笑道:
“文和还在拖延时间,我知道你也预先埋好了伏着。不如我们来赌上一赌?”
贾诩闻言目光一紧:
“如何赌,赌什么?”
宝玉从容道:
“赌我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你最后的伏着破去,倘若我胜了,你便要归附于我。”
贾诩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
“若你败了呢?”
宝玉微微一笑:
“那么任君去留,我绝不阻拦。”
贾诩目光转厉,仿佛要剖切面前对手内心的真实想法,良久才冷冷的说:
“你若敢一直将兵屯在此处,那么便成交!”
宝玉若无其事的微笑着对吴用道:
“传我命令,穷寇莫追,停止截杀,全军就地休整,留下二十人打扫战场,没死的给我补上一刀。”
战场打扫完毕后不到一刻,只见得远方一条长长的火龙连绵拖逦而来,遍观周遭歇息将士,虽然大多带伤,精疲力尽,然而此时大兵压境,竟大多均是不慌不动,一切依旧。
宝玉意味深长的看了贾诩一眼,解开面巾携了吴用,仰天长笑,迎面向那支队伍行去。
……
“报副指挥使,前方有两人阻住去路。口称有要事面回大帅。”
赵渝守心中大奇:
“这样的深夜里,自己这支拱卫金陵的部队又是接到秘报。机密行事,怎会泄露风声,有人求见?”
不由得下马行上前去。
只见眼前是一个衣冠如雪的少年。这少年眼睛很亮,眉心正中有一粒点睛也似的朱痣,他的长相极俊秀,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循循然的书卷气。他身边跟随着一位长衫宽袖师爷模样的中年文士
然而在这温文尔雅的少年身上,领头的赵渝守竟然嗅到了一股极熟悉的危险血腥气息!
那是一种若秋风秋雨与你不期而遇后,径直透入骨髓一般的冷意!
那更似一把杀人无算的凶器,哪怕在鞘中沉隐了数百年,还加以锦缎包裹,却依然不由自主流露射散出的锋芒!
二十年前的赵渝守作为一名没有任何家世,屡试不第的书生,毅然投笔从戎!曾经在沙场上度了十年征战岁月!
这十年里他付出了一只眼睛和右手以及三处每到阴雨天气就会隐隐作痛的创处!得到的便是这个金陵兵马副指挥使位置。但是养尊处优的生活并不能消磨掉那段出生入死的岁月中磨练出来的警惕!
尽管身处数百人的拱卫下,赵渝守还是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仅存的左手用力的按上了刀鞘。
少年身后黑洞洞的密林中,虽然无声无息,却若有无数的凶兽匿伏其中,似乎与少年温和的微笑相应和,不住散发出糁人的寒厉气势/杀势!
那是只有数度经历过生死边缘的人才能体会到的杀机!
赵渝守的额头上已见了汗。
冷汗。
正当此时,那温文尔雅的少年眉间的红痣跃了跃,开口微笑道:
“劳烦通传何大人一声,就说日前席上故人求见。”
赵渝守定了定神喝道:
“你是何人,敢阻我军去路!”
话一出口,却觉声音嘶哑难听,原来因为紧张口中干燥,一时还未反映过来。
这么一耽搁,后面的那名养尊处优的指挥使何谦已赶了上来,他先前听人通传有人拦路心中先是一惊,不由得摸了摸怀中盐帮送来的三千两银票,暗道这钱果然不好收,后来一问才知道阻路的不过两人而已,胆气陡然横升。呼喝着赶过来。
——岂料一眼便看见了那张印象颇深的脸!
——那不是那日认亲宴席上的主角,贾府二公子,陈阁老的义子贾宝玉么?
——他怎会在此处,难道盐帮要我暗中对付的人就是他!!!
——陈阁老本就是以盐商起家,这可能性极大!
此人虽未经过战阵,然宦海浮沉了几十年也绝非幸至——否则也爬不到这个位置上,心中转过了这许多念头后,怀中那张三千两的银票顿时沉甸甸的若一块烧红了的铁,一时间丢也不是揣也不是,只恨不得赶紧与盐帮间的干系撇清了最好。
——在小小的一个盐帮与权势熏天的贾府与两江总督间作选择,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做。
何谦赶紧下马,携了宝玉的手亲密道:
“府上一别,贤侄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宝玉恭敬道:
“世叔深夜巡守,勤勉如此,金陵子民幸甚!日后定当向家父禀明所见所闻,为世叔代为请奖。”
何谦大喜,贾政贵为国戚,陈阁老一方诸侯,无论是宝玉哪个父亲为他美言,均是天大的好事。
宝玉又摇头叹息道:
“今日小侄与家人出来游玩,一时候贪图风景,未觉天色已晚,故宿营于此,岂料盗匪贪婪,洗劫了前方一所庄院,竟丧心病狂欲对小侄下手!还望世叔为民除害!”
何谦自是义愤填膺,自云此次出兵便是为这股盗匪而来,就算宝玉不说,也自当为民除害!
此时吴用早大把银子发散下去,连小兵也得了五两酒资。何谦更收得了五千两的好处,因此人人虽见宝玉数百从人多数身上带伤,鲜血淋漓,兵刃寒光闪烁,知道其中定有蹊跷之处,。却视若无睹,更留下了五名军医与大量金疮药为其救治。倒反过来追杀起已然四处逃窜的盐帮众人来。
宝玉回到营中,也不多言,看着贾诩淡淡一笑,后者黯然叹道:
“原来败在金陵贾二公子手下,诩无话可说,倘不嫌某之驽钝,愿供驱策。”
宝玉看着眼前这名其貌不扬,却惊才艳艳,在那世里却被后人大加赞赏的著名谋臣。他前半生周旋于各势力间,各种奇计巧谋层出不穷,以至于一代枭雄曹操也在其手下吃了大亏,可叹的是所附俱是昏庸之人,独木难支,后来好容易随了曹操,却终究逃不掉猜忌之嫌,终被闲置于朝廷之中,没能投身于疆场之上,终郁郁老死!
想到此处,宝玉心中顿时一热,将之扶起诚挚道:
“先生言重了,某得先生,如鱼之得水!”
于是便将之与手下一一介绍了。当下拜贾诩为左军师,主署军事,吴用为右军师细理政务。两人各擅胜场,均无异议。贾诩却未料自己新降之人,普一来便受此重用,竟是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
人非草木,他乃深沉之人,表面上无动于衷,心中却甚是感激,本来残存的的猜忌之意也尽数去了。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四章归宅
一干人众撤回聚贤庄时,已交三更,宝玉心中暗道不妙,匆匆将诸多烦琐事务交代后忙飞奔回城。好在吴用才干出众,又新添了一个贾诩,整顿料理这战后的区区几百人自是轻描淡写。
斯时城门已关,值夜的士卒少不得又要违反军规,发上一笔小财。宝玉径直自贾府后门溜了入去,不料大观园边门也闭了,正踌躇要做一回梁上君子,却见门角黑影里忽站了一个人起来,惊喜唤道:
“二爷?二爷!你总算回来了。”
说到后面,话声也自哽咽。宝玉也听出来是茗烟的声音,小声笑道:
“你一直在这里候我?也自难为你了。”
茗烟忙将旁边角门开了,急急的将他拉了入去。一路行来,宝玉听得今日自己迟迟不归之事情已被袭人晴雯瞒下,晚饭也是遣人去老太太那里推了,惟有黛玉命人来问了几次,心中顿时一宽。
前方忽然传来说话声,还有灯笼晃动投射出的影影倬倬,茗烟惊道:
“二爷,是查夜的,这边来,我们避一避。”
宝玉一楞后断然道:
“避什么避?我在自家园子里难道还怕人巡查?”
此时那些人已发觉了两人的身影,嘈杂呼喝着奔了过来。手里还提着木棒刀叉等东西。行拢后正待开口喝问,忽然看清了宝玉的脸,尴尬了半晌方欲开口请安询问,却不料宝玉皱眉道:
“你们这般大呼小叫,在干什么?”
为首的自然不敢回说把你老当成贼了。只得尴尬道:
“禀二爷,我等在巡夜。”
宝玉淡淡道:
“巡夜需要叫这么大声?惊扰了老太太如何是好?”
此处离贾母所居之处直线距离尚有四五里地,中间隔的花木山石房舍不计其数,此处声音便是敲锣打鼓也传不过去,“惊扰”二字不知从何说起。但那人怎敢说出口来,只得惟惟诺诺的应了。却有一个新来不晓事的刺头的插口道:
“我们深夜出来是为了巡夜,不知二爷这么晚了跑这里来做什么?”
话未说完耳中便听得清脆的“啪”一声,然后眼前金花直冒,天旋地转,脸上兀自热辣辣的痛,这才知道自己吃了一耳光,心中自是又慌又急,却听得宝玉厉声道:
“我跑这里来做什么?什么时候出了你们这等没规矩的东西,奴才反问起主子来!我在我自家园子里做什么要向你们禀告?你们这些狗才的意思是我跑这里来偷自家屋里的东西?”
他这般一说,不光旁边人听了在心中暗骂那厮不会说话,连遭打那人也自觉说得唐突,吓得不敢作声,宝玉偏不肯罢休,唤茗烟将他们名字一一记了,扬长而去。这干人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只为前途发愁,不住埋怨那多口的,哪里还有心思计较宝玉这么晚出现在此究竟为何。
茗烟在旁边看得眉飞色舞,佩服得五体投地。忍不住称赞道:
“我的爷,你真是太厉害了,这招似乎书上也写了有,叫什么客什么主的。”
宝玉一笑道:
“反客为主。”
说话间,怡红院已在望,里面灯火通明,显然袭人晴雯等俱未安歇。一见他回来,人人均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宝玉知道她们对贾母瞒着自己的行踪实在担了不小的干系,看着袭人发红的双眼,心下也自感动,轻轻拥住了她温言道:
“辛苦你了。”
袭人未料他在众目睽睽下做出这等亲密举动,羞得满面通红,嗅着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只觉得浑身发软,偏生又挣挫不动。却听得晴雯此时行了出来,冷冷的模样,尖尖利利的咳了一声。宝玉忙又去牵她的手,赔笑道:
“也牢烦你了。”
晴雯恨恨的白了他一眼,拿凤仙花汁涂得鲜红的指甲戳了他一下额头,无奈道:
“你这冤家,迟早我和花姐姐都要被你累死!”
宝玉见她若喜若嗔的模样,风情万种,实在说不出的妩媚。他不禁心猿意马起来,又伸手过去抱着晴雯的腰笑道:
“好姐姐,你今天特别漂亮。”
此时周围还有丫头袭人在一旁,晴雯的脸顿时泛起一些花瓣似的粉红色来,略挣了一下,羞嗔道:
“死人,旁边都有人,你……你快些放手!”
她本就生得明目皓齿,这般佯怒顿足,立时平添了一股少女特有的轻嗔薄怒的风情出来。连旁边的袭人也看得微微一呆。旁边的丫头知道宝玉素日里风流和善,笑嘻嘻的都不肯走,要看晴雯的尴尬。
宝玉却旁若无人的将晴雯拉到自己的怀中,眼见得怀中佳人罗衫半解,娇喘吁吁,胸口露了好大一片雪白出来,目绚神驰之下,顿时便吻了上去。
晴雯却因为有人在旁看着,又羞又急,知道这些小丫头要看自己的笑话,却又不敢有什么大动作,惟恐惹恼了伏在身上的宝玉,情急之下拿起手边茶杯便对准门外的小丫头掷了过去,只听得“乒乓”一声,水花碎瓷四溅开来,众人知她恼了,娇笑着一哄而散。
宝玉的眼睛落在了她的胸脯上。
想是因为先前有些急促使力的缘故,那近在咫尺的丰隆微微的颤动着,有一种深切的动感的诱惑。晴雯的腰极细,走起路来分外有一种袅袅娜娜的别人不曾有的风情。宝玉拿手揽了她的腰,抬眼望着她夹杂了羞涩的明媚与在单衣中刻划着极柔美曲线的胴体,心中顿时有一一股燥热的火焰升腾了起来。
晴雯被他压倒到锦褥上,额前的刘海松松的乱着,对衬着雪白的肌肤。她身上的衣衫如云一般滑落在地上,留下来的只是贴身的亵衣,因此也可以直接看到肌肤的颜色,其实,那也是烛光映在上面的色泽,暖晕晕的,在宝玉的眼里更有一种占有的冲动,从两人亲密相贴的角度望去,晴雯自颈间一直到双乳凝脂一般的肉体都清晰可见,不过,亵衣上也绣着精巧的浮花,正是这褶皱与浮花恰好遮住了她身上的几处惹人遐思的美不胜收。
宝玉吻上了身下女子胭脂一般嫣红的唇,他的舌头畅快的滑了入去,尽情的在里面攻城掠地,晴雯先前也是很勉强的应和着,但随着宝玉滑入她内衣中双手的不断游走,她的呼吸明显的急促了起来,也伸出嫩滑的舌头交缠着。
晴雯忽然长长的呻吟了一声,本来柔软的身躯也忽然挺直变得僵硬而扭动,仿佛在应和着什么,这声音拖得极长,到末了还袅袅的有着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宝玉埋首在她饱满而赤裸的胸脯上,晴雯紧闭双目,红潮满面,双臂紧紧的搂住他的头部。
晴雯忽然浑身一震,咬紧了下唇,宝玉却以一种赞叹的快意语气缓缓道:
“啊,好舒服。”
晴雯微微的蹙着眉,闻言羞得满面通红,死死的拧了他一下,却情不自禁的渐渐随着他的动作轻声呻吟了起来,终于彻底的放开了身心,任这个俊秀的男子在自己的身体上恣意妄为的冲撞着。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五章生辰(上)
一宿无话,宝玉心中有鬼,早早便起来去给贾母,王夫人,贾政请安,见一切如常。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归来之时,却见前面宝钗在前面行着,想到这些日子都没见她,看着那款摆腰肢游离而出的风情与掩藏在衣衫下隐现的动人曲线,又想到她以后便是自己的枕边人,心中一热便跟了上去。
宝钗却始终未回头,因看见一对彩色蝴蝶,便拿出扇子来扑,一人两蝶,无论是趋进趋退里,或者是宝钗因热而笑挽发的动作间,都有一种无声而强烈的诱惑。
——局限于男子的诱惑。
哪怕宝玉这样一个见过世面,哪怕在生死边缘都有着深刻冷静的男子,见到这样一面另类而娇媚的宝钗,还是感到一阵晕眩,起先是心头一阵热,轰的升上耳朵,脑袋像是给人用几千斤棉花击了一下,迷惚却不受伤,要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这恍惚是来自眼前的一团亮与情不自禁的心神荡漾。
奇怪的是此时看来,那么娇艳的一个女子,给他的真切感觉却像是惨然落魄,借酒消愁,酊聍大醉过后的第二天一睁眼就望见的清丽阳光!
宝钗久扑不到,见蝴蝶只在水边飞绕,累得宝钗只得停下来歇息,忙得娇喘吁吁,香汗淋漓。
或许是因为心境的缘故,宝玉觉得此处风景绝美,湖面清净得似一面临照的镜子,天色略有些阴灰,却给这艳丽景色镀了一层淡哀的灰意,正恰如其分的烘托出湖边充满活力生机的美人红晕得令人砰然心动的娇靥。
宝钗恨恨的看着在头顶飞舞的那对似是有意戏弄自己的玉蝶,手抚酥胸,轻声的喘息着。忽然斜地里伸了一只白皙有力的手过来,食中二指探出,轻轻巧巧的便捏住了那对玉色蝴蝶。
宝钗一声惊呼,忙道:
“轻点轻点,别伤了它们!”
小心翼翼的伸手接了过来,却未提防那只手在交接的过程中伸了过来借势揽住了自己。
宝钗顿时又羞又急,一转身过来,发觉自己几乎已是半偎依在这人怀中了,方张口欲叫,只见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不是那令人又爱又恨的冤家是谁?
宝钗见了他,顿时想起这些日子所受的冷落来,眼圈顿时红了,打开他的手背,转身便跑了。宝玉愕然后禁不住摇头苦笑,顿时回过神来,情知自己这些日子在外间的日子多了些,宝钗心思细密,只道自己流连于袭人晴雯身上,忘记了她,因此心中积了气,真的恼了。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
“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
宝玉皱眉道:
“不过就见见老头子,换什么衣服。”
径直行了过去,却见茗烟在角门外候着,宝玉没好气的问道:
“老头子找我有什么事?”
只听墙角旁边一阵笑,回头只见薛蟠一面行一面笑了出来道:
“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能出来这么快?”
茗烟也笑道:
“爷别怪我。”
宝玉顿时明白过来,是薛蟠让了茗烟哄他出来的。薛蟠忙又是打躬作揖陪不是,又求:
“不要难为了这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
宝玉正自无事,笑道:
“嘿,哄我的事咱们就揭过,薛大哥要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陪罪我,我就告诉姨娘去。”
一面说,一面走到他书房里。薛蟠的书房倒也是名副其实,一柜子书堆的满满的,宝玉一拿之下,便看见书名赫然三个大字,旁边的书却是金瓶梅,宝玉笑道:
“薛大哥这里倒真是包罗万象,赶明儿借我回去瞧瞧。”
薛蟠见了大惊道:
“这些下人怎的如此不知好歹,竟将这些孤本摆了出来!”
忙急急的赶过去,将上面的数十本禁书放入底面,又自旁边费力的搬了一本资治通鉴,一本汉书盖在上面。笑道:
“若是被宝钗无意间看见,告诉母亲,又少不得一顿好骂。”
不一会儿,请的人都来了,喝过茶以后,下人便送上菜来,宝玉看了看那藕与瓜,果然希奇。不过他却中意于其中的一味干熏撕兔,其肉质肥嫩中不失干香,色泽暗红,偏偏吃完之后齿颊间又回荡有一丝馥郁的清香,当真是别有风味,薛蟠见宝玉吃得开心,笑道:
“兄弟果然识货,这道兔子愚兄初尝时,也颇觉味美,后来一问之下,也觉得做法颇为奢侈了些,不过口味确然极佳。”
宝玉知道面前这位薛大哥号称“呆霸王”,最是任性弄气,铺张耗费之人,竟然会有连他就觉得奢侈的事情?忍不住出口追问。
薛蟠笑道:
“这味菜做来是极简单的,只是熏制过程有些耗费。”
旁边一人听了笑道笑道:
“熏烤无非是上好松针木屑,顶顶不过二两银子一斤,怎的耗费了?”
薛蟠得意道:
“非也非也,这只兔子,却是以上等六安茶熏制的。”
宝玉此时正喝了一口茶,闻言顿时“扑”的一声喷了出来,他喜在外游逛,如今上等六安茶市价几乎两百两银子一斤,等闲大户地主家中,只怕没有贵客来到,还不敢喝这等昂贵之物,薛蟠竟然将之拿来当柴熏兔子!
薛蟠却不以为然的道:
“我却是在京里二阿哥那里首次尝到这味菜的,不过那次的口感还要好得多,据说是以明前龙井熏的。”
明前龙井!
那是江南的贡茶!
有价无市之物被这般糟蹋,京师的奢糜之风可见一斑!
宝玉今日才真正领略了豪门纨绔子弟的奢糜生涯,他在惊叹之余,自然不会错过品尝这道昂贵美味,禁不住多贪了几杯,只觉得头晕目眩,想找个地方躺下。
朦胧间,只觉得有人将自己扶入了榻上,只觉得甜香温软,顿时沉沉睡去。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五章生辰(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宝玉被口里干渴煎熬醒来,模模糊糊的索要水喝。忽然觉得自己被扶着半靠在榻上,勉强睁眼看时,面前人儿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双颊红晕,低低的垂着长长的睫毛不敢看他,不是宝钗是谁?
大喜之下,心花怒放,连醉后的头痛都忘却了,见周围无人,手顿时揽了过去,笑道:
“好姐姐,不生我的气拉?”
宝钗转头到一边也不答话,舀了一口汤便递到他嘴边,宝玉正渴,一喝之下,只觉得其味爽滑浓冽,酸辣可口,回味悠长,拉住宝钗的玉手,苦缠猛问之下,才知道这道菜乃是一道名菜。宝钗解说道:
“这菜听厨子说,叫宋嫂鱼羹,据说北宋汴梁人宋五嫂,随宋室南迁来临安(今杭州),和小叔一起在西湖以捕鱼为生。一天,小叔得了重感冒,宋嫂用椒、姜、洒、醋等佐料烧了一碗鱼羹,小叔喝了这鲜美可口的鱼羹不久病愈了。有一次,宋高宗赵遘品尝了好她做的鱼羹,大加赞赏。从此,这道菜就称宋嫂鱼羹,她开的店生意更加兴隆。烹调时,先将作主料的鳜鱼蒸熟剔去皮骨,加上火腿丝、香菇竹笋末及鸡汤等佐料烹制而成。成菜色泽悦目,鲜嫩润滑,味似蟹羹,故又称赛蟹羹。”
“后来,宋高宗禅位后,常来西湖玩赏。一日,泊舟苏堤,偶起鲈鱼之思,即命制鱼羹品尝,果然味美,便赐银百文。消息传开,缙绅豪贵纷纷下顾,宋嫂遂成巨富。“宋嫂鱼羹”以鲜鲈鱼肉加火腿丝、笋丝、香菇丝、鲜嫩润滑,有“赛蟹羹”之说。”
美人相伴下,一小碗汤很快便喝完了,宝钗起身作势要走,宝玉一把拉住,哪里肯放——她也不是真心想走,只是作个姿态而已。原来今日湖边一别,宝钗后来颇有些后悔,生恐当时损了心上人的的脸面,需知林黛玉在旁虎视眈眈,而袭人晴雯两个丫头又是近水楼台,一怒之下,不再搭理自己那可怎生是好。正自忐忑间,听丫头说,宝玉却来给其兄贺寿醉倒,正在客房中歇息。
本来以薛家的权势,上下使唤丫头也是好几十个,何需小姐亲自来做这些事,但是一来宝钗心下想与宝玉重新修好,二却知他风流成性,说不定又要在服侍他的丫头身上占占便宜。因此只得在心中暗叹一口气,以身侍狼来了。
一碗鱼羹喝完,宝玉仍有意犹未尽之感。闹着要再添一碗,却又偏偏死拉着宝钗的玉手,半刻都不肯放开。宝钗一个弱女子,拿这命中魔星半点法子也没有,叹了口气,扯过旁边锦被将两人双手相握之处遮住,这才唤丫头进来,要厨房里再送一碗鱼羹来。
宝钗低低的垂着头,长长的睫毛轻轻的搭着,很给人一种宁静而柔美的感觉。在宝玉这个角度看去,薄叶的唇呈现出美好的线条与形状。
——也呈现出强烈的诱惑。
此时门忽然一响,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青花玉纹小瓷碗,里面是热气袅袅,想来便是宝玉要的解酒鱼羹。她见小姐竟坐在一名卧在床上的男子身旁,一怔后小脸晕红,低着头将碗送到宝钗手上,出去时候还轻轻把门带上了。
如此一来,宝玉更是肆无忌惮,靠着床头半坐了起来,几乎是将宝钗半拥住,笑嘻嘻的道:
“好姐姐,我渴了。”
手却极不老实的趁势从宝钗腰畔环绕了过去。
宝钗一声惊呼,颤声道:
“你快……快住手,鱼……鱼羹要洒出来了!”
颈颊间却觉得热热痒痒的,知道是宝玉的呼吸吹在上面,心中又是慌乱,又是迷惘,或者还有那么一些喜悦。宝玉看着她的眼里有一种火热无憾陶醉的痴迷神色。宝钗见状,双目不敢与之对视,心中却极是快意甜美欢欣。
宝玉看着身前怀中明丽雅净的女子,她的肌肤着手温软丰腻,实在令人不忍释手,更有一种青春逼人无声欺来的魅力。而那含怯带羞的温婉风情,更是其他女子身上不曾有也不会有的,宝钗低着头,略带了颤抖的舀出一勺鱼羹,还特意撅起鲜红的小嘴吹了吹,这才递到他的嘴边来。宝玉低头就着喝了,见宝钗一双眸子里水汪汪的,媚态撩人,哪里还忍得住,手上略一加力,直接吻了上去。
温香软玉。
活色生香。
碗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打得粉碎。
宝钗胜雪也似的肌肤上染着红晕,自宝玉这个最佳角度看去,只见她胸前坟起的弧度和肩膀的曲线,柔和得让人砰然心动。他忍不住就拿手抚上了那坚挺,宝钗浑身一震,欲待反抗,丁香小舌却又正被他紧紧吻住吮吸,一阵天旋地转的茫然燥热过后,也闭上了眼睛,任其为所欲为了。
宝玉的情欲已燃得似通红的碳一般,宝钗身上的衣物如云一般一件一件的飘落在床上。她的裸背触在褥上,整个人微微的颤栗着。
她感受到两腿间的压迫力,
她想说话,阻止他。
但是头脑还是唆烘烘的,心跳的狂烈,裸露的肌肤因为直接接触到了寒冷的空气,迫切的需要温暖。
不觉间,她柔弱的双手已经环上了身上火热男子的颈。
白皙的身体,犹如白梅的花瓣,有一种火热而眩目的诱惑。
她感受着他不规矩的手指在许多自己都没有碰过的禁地游移着,带来着强烈的心悸与羞耻的快意。她的身体忽然向上缩了一声,慌乱的乞求道:
“不要,不要碰那里呀!”
宝玉伏在她无暇而匀美的胸脯上,含糊了两句,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却依然坚定的入侵着。宝钗只能默默的忍受,后来却渐渐而迷乱的迎合。
然而就在他即将长驱直入的一刹那,外间忽然有人敲门,是薛蟠的声音:
“贤弟还在睡?”
说着就要推门进来。情急之下,宝玉忙将帐子放下,将浑身赤裸的宝钗连同自己一起以被子覆盖住,同时将宝钗的鞋子扫到床下道:
“我似是有些伤风,头痛得紧,怕见光,望大哥体谅则个”
刚好料理妥帖这一切,薛蟠便推门进来笑道:
“无妨,我把门掩了便是。”
他进来见床帐低垂,也不疑心,寻了张凳子坐了,关切道:
“你既怕光,也不用把帐子撩开了,要不要我叫个大夫来。”
宝玉闻言,心中大定,双手又在怀中惊魂未定的宝钗身上游走起来,还侧头过去,吻了吻她的面颊。同时笑道:
“不用了,我这是老毛病,躺上个把时辰就好,只是见不得光,见了便要加重几分。”
薛蟠也是关心于他,聊了几句便出去了,根本未料到自己的妹妹浑身赤裸的就被他搂在不过数米外的地方,还正被这家伙上下其手,大恣手足之欲。
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宝玉忽然觉得胸口潮湿,一看之下,原来宝钗眼圈通红,大滴大滴的晶莹泪水自面颊上滑落,见他火热的目光射来,顿时想起自己未着寸缕,不禁又羞又气,伤伤心心的大哭起来,宝玉大惊之下,连忙又亲又哄又是承诺,更许下无数誓言云云,好容易哄得她哭声停歇,给她着衣的时候忍不住又占了不少便宜,宝钗知道自此以后,自己已是非他不嫁,知道此时天色已晚,他也不能真个消魂,也就红着脸任他摆布。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六章事发(上)
次日午间怡红院中,忽然来了个贾政身边的小厮唤正在看书的宝玉过去。
宝玉自然即刻行去,到了贾政的书斋前心中不禁一动,原来里面坐着的赫然是陈阁老府中那名须发如银的矍铄老者孟老!此老身份特殊,连贾政与之交谈应对时也是平辈相称。
这一瞬间,他心中千回百转过数十个念头,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的行了上去一一见礼。孟老见他不动声色的行来,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心中暗叹一声,对贾政道:
“二少既然来了,那我就告辞了。”
贾政微笑颔首,转头来对宝玉教训道:
“你义父闻说你学业有进,特意传你去考教一番,特地遣孟老来接你,好生应对!快去罢。”
宝玉躬身领命,心下明镜也似的,自己整整有七八日未摸过书本。“学业有进”四字不知从何说起。多是东窗事发也。
一路行来无话,直至上了车待行驶,孟老才望着他叹息道:
“看不出你这斯文模样,竟惹出这等祸事!幸喜老爷帮你按了下来!老爷视你有若己出,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一番责罚是难免的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分说把?”
宝玉情知日前事泄,他倒并不慌张,也不说话,只是成竹一笑,孟老见状知他性子外柔内刚,自己的话估计没听进去半分,惟有摇头叹息,心中筹措周旋之法。
须臾之间便到了陈府,有孟老引去,一路上无人敢阻,不经意间却碰到了陈艋,哭丧着脸,脸上淤青指痕宛然,见了宝玉来如抓到根救命稻草一般直凑过来。
“二哥你来了!爹爹今日大发雷霆!务必帮小弟美言几句。”
宝玉闻言只得苦笑。心道你爹爹大发雷霆的原因多分都在我身上,“美言”二字却不知从何说起。
前面已到了陈阁老的书房,一干婢女哭丧着脸捧着诸多摔破的家什从里面行了出来。见这样子宝玉心里更是突的一跳。
掀开门帘,陈阁老正在窗前负手而立,见宝玉进来,面上肌肉抽搐了半下,深吸了口气淡淡道:
“你来了?坐把。”
宝玉见陈阁老除了脸色阴翳一些以外,与平常殊无二至,心中暗自好奇,孟老知道这正是陈阁老盛怒时候的表现,正在思筹着如何解劝。陈阁老却说话了:
“上次你同艋儿诗会时作的那首词,我恰忘了,背予我听来。”
宝玉从容起身,依言念诵了出来: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候。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陈阁老念了两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忽然叹息道:
“听你词中颇有寂寞之意,你是五月初七日生辰,也是弱冠之年了。”
宝玉不知他话意何指,只得恭敬道:
“孩儿年岁尚轻,父亲之言所指何意?”
陈阁老回过身来,声音转厉:
“年轻人思慕异性,乃是自然天性,你若无财物,上我这里来取便是,你若看上那户人家的小姐,与你母亲说知,上门提亲也可!你怎能杀人掳财,还被人逮个正着?”
宝玉看着陈阁老铁青的脸色,哑然失笑道:
“杀人掳财……孩儿何时干过此等恶事?”
陈阁老见他抵赖,怒喝道:
“今日一早盐政司即来报,城外三十里的柳家庄上下百余口老小惨遭屠戮!事发后金陵指挥使率兵马急奔事发现场,副指挥使赵渝守亲眼见你与一众盗匪在庄外将息!你还花费数万银两贿赂一行兵马!数千人众目睽睽,你如何还敢抵赖!若非我一手压下,金陵城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但盐政司瑞善不归我统属,向来与我作对,此时他的密折多半已速递上京,你这孽障还不老实说来,只怕性命难保!”
孟老在旁劝道:
“老爷,公子或许是一时糊涂。”
回身板过脸道:
“宝玉!你义父对你一片维护之意,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你速速说出那干盗匪藏身之处,我再去上下打点,方才救得你平安!”
宝玉忽然起身一笑,这一笑若云破日出般,带了一种强烈难言的潇洒从容意味。
“我当义父为何事生气,原来是这等小事。可否听我一言?”
不知怎的,陈阁老见他这样镇定自若,心中的气也消了泰半,想他或许有苦衷,故温言道:
“你说,有何难处我与你做主。”
宝玉略略扬眉,这个看来平常的动作却无由的给人以一种拔剑出鞘,锋芒毕露的强烈错觉。
“首先,昨天夜里我确实率领家丁杀了人,不过不是百余口人,至少也不下五百之数吧?”
这句话若晴天霹雳一般震撼得陈阁老与孟老说不出话来。
宝玉微笑道:
“其次,义父可曾想过,为何今日报案的是盐政司,而非昨夜亲至现场的兵马指挥使衙门?”
所谓关心则乱,宝玉这句提醒顿时令精明的陈阁老察觉到了其中的猫腻之处!
“第三,父亲大人可知,柳家庄还有一个别称?”
孟老忽然皱眉插口道:
“城外三十里……的柳家庄,莫非……这不可能!”
他与陈阁老对望一眼,目光中有惊异之色。
宝玉微笑道:
“孟老你没有猜错,那里正是盐帮驻金陵的分坛。”
饶是面前这二人在世间浮沉多年,早已成精,也被这一系列消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陈阁老早年以盐商起家,自然对这庞大而可怕的帮会组织知之甚详。
一转念间,陈阁老沉声道:
“难道你竟能带人灭了盐帮分坛!”
宝玉坐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淡淡道:
“这也非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孟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跟随陈阁老闯荡半生,其中与盐帮中人交涉也是多由他出面,深知那些人均是亡命之徒,凶悍非常,衙役等见了他们若鼠见了猫,避之惟恐不迭,哪怕是出动小股官军围剿也难讨了好去。倘若朝廷震怒,出动大股人马,则化整为零,就地生根,风声过后死灰复燃。以至于官府与他们都形成了一种相互了然的默契,盐政司大半功能便是为协调此等尴尬局面而设。而眼前这个弱冠少年,竟轻描淡写说自己一举将其三大分坛之一连根拔起!
宝玉见他们模样,知其多分不信,又知两人俱是真心待己。索性将前因后果,作战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其中刀光剑影,血腥杀伐之处,连孟老也听得惊心动魄。
待宝玉说完,陈阁老何等人物,已然断定这孩子所言非虚,为了进一步加以证实,当下便让人拿了帖子请兵马指挥使何谦前来一叙。
其间他心中也有存疑,询问宝玉这些战阵杀伐之事从何处得知。
宝玉早有准备,道自己志向便是冲锋陷阵,为国拓疆。故不习八股,侧重于兵事。因此早年多次被家中训斥。更举出卫青霍去病之例,加上他本就是衔玉而诞,一生中颇多奇异之处,说得二人心中疑窦俱消。陈阁老心中更是窃喜,暗道后继有人。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六章事发(下)
在此等待期间陈阁老心中也有存疑,详加追问宝玉这些战阵杀伐之事从何处得知。
宝玉早有准备,道自己志向便是冲锋陷阵,为国拓疆。故懒习八股,侧重于兵事。因此早年多次被家中训斥便基于此。更举出卫青霍去病年少有为之例,加上他本就是衔玉而诞,一生中颇多奇异之处,说得二人心中疑窦俱消。陈阁老心中更是窃喜,暗道后继有人。
不多时何谦已经来到,他昨夜劳顿一晚,着实杀了些溃散的盐帮中人,正要师爷写庆功折子,不意忽然下人回报:说两江总督陈大人有请,忙换了官服前来。
当下他见了宝玉在场,心中顿时了然,两人攀谈中——宝玉行事狠辣,不留活口,何谦却抓了不少俘虏——种种迹象,口供一一印证。顿时真相毕现。
直到现在,陈阁老才真正相信自己这个义子确有过人之能,招揽了一批奇人异士,将凶名显赫的盐帮也打得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
何谦也正感副手赵渝守对自己威胁太大,有心搭上陈阁老这条线,施展出看家本领,在一旁谀词如潮,什么将门虎子,孙武再世。说得陈阁老老怀大慰,抚髯微笑。
宝玉此时却忧虑道:
“孩儿此次虽杀的是盐帮中人,但那瑞善已上密折,只怕会对父亲不利啊。”
陈阁老长声笑道:
“不要说他所奏非实,就是你真是做出那种事情,他也拿你我父子无可奈何!我所忧心的,却是你不成器。如今既然知道非你之过,而瑞善毫无真凭实据竟敢诬告于我,我看他在那位置上也坐不久了。”
他乃一方诸侯,话语间自然流露出一种封疆大吏的凛冽霸气!
孟老忽皱眉道:
“若是他在宝玉私蓄人马这方面做文章,诬他谋反呢?”
宝玉笑道:
“这个孩儿早有计较:皇上早有谕旨,匪盗聚集,官府力有未逮之处,允许绅士兴办不超过三百人的小股团练以靖宁地方。这道谕旨虽是针对边境而言,如今盐漕两帮横行,我兴办团练,乃是有旨可依,孩儿手下的家丁,可一直只有二百九十九人。”
何谦见状也来凑趣,当时便唤手下寻了一张空白委任团练状来,填上宝玉名字,陈阁老再及时加上两江总督的官印,有这一文一武大开绿灯,此时就是包拯复生马上前来查询此事,也保管寻不出宝玉半分纰漏。
此时已近正午,下人们上来询问何时传饭。何谦情知诸事已毕,起身告辞。见他走后,孟老沉吟道:
“此事还有一样蹊跷之处。”
陈阁老微微一笑,望向宝玉,显是要考较他一番。宝玉皱眉沉思良久,忽有所悟道:
“莫非是孩儿先前所提出的盐政司首先报案之疑点?”
陈阁老颔首道:
“不错,此举必有深意。”
孟老接口道:
“据我所知,盐政司中有数人,根本就是盐帮以贿赂强塞进去的卧底!按理说他们应该努力掩盖此事,争取充分的时间来预备,应对一切的恶劣局面,力求令外界知晓盐帮实力遭此重创越晚越好。如今反倒惟恐天下人不知似的主动将此事宣扬出来,乃是何意?”
陈阁老起身沉吟良久,身上一袭酱色五蝠富贵狐掖裘在风中微微飘动。忽然击掌道:
“好高明的计策!此乃欲盖弥鄣之术!”
孟老闻言眼中精芒大盛,连手中茶盏中水不觉间倾倒出来也未察觉。
“不错!这是盐帮为求从漕帮手中安全抽身施展的权术!”
宝玉却听得一头雾水,亏得孟老为他细细解释。
原来盐漕两帮虽然并称,其实绝不似表面上看来那般团结——巨大的利益面前,谁不愿意多得一份?——两帮建立近百年来,时有纷争。但盐帮势力虽始终胜于漕帮,但要将之灭去也不免元气大伤,便宜了官府。因此形成勉强共存之平衡局面。
但是昨夜里由宝玉一手导演的那场杀戮,却打破了这实力上微妙的平衡!
金陵分舵与刑堂好手的全数覆灭,使得盐帮顷刻间便丧失了近五分之一的有生力量!一旦此事被压制了数百年的漕帮知晓,那么面临的定然是漕帮的疯狂反扑,势力的重新划分!
说到这里,宝玉已渐明了,他颔首道:
“既然柳家庄——盐帮金陵分坛被烧成一片白地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么盐帮索性主动将此消息公布出来,迷惑的就是漕帮中人!他的目的便是要令漕帮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布设好的苦肉局——毕竟孩儿率领数百家丁就将盐帮金陵分舵与刑堂好手全数覆灭此事听来太过匪夷所思!”
孟老微笑颔首。
“等到数日以后漕帮发现盐帮在金陵周围的势力真的已被剿灭之后,盐帮也早已赢得了充足的时间,将自己的势力重新整合,对漕帮的攻势从容以对。”
陈阁老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坚硬的红木桌面,清脆的声音在这间书房中回荡着。此时他商人逐利的本质再一次体现了出来。
“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想的就是,如何利用当前的微妙形式,来做些对我们有利的事。”
宝玉犹豫道:
“父亲大人的意思是……现在对我是个机会?”
陈阁老断然道:
“不错!你现在可以大肆扩充自己的势力,赶在漕帮之前接手盐帮遗留下来的生意!有我们在背后支持,若是利用得当,甚至可以崛起成为与盐漕两帮三足鼎立的局面!”
宝玉吃了一惊道:
“这个……恕孩儿驽钝,现在我不是应当养精蓄锐,预备应对盐帮的报复吗?”
孟老却笑道:
“你的人生阅历却还是不足,诚然,现在的你无论对盐帮还是漕帮来说,都是一根眼中钉——却是一根不知道要花多少代价才拔得出来的眼中钉!”
宝玉眼前一亮:
“是了!现在盐漕两帮实力相若,已进入了相持时期,有了盐帮分坛的前车之鉴,他们绝不敢轻易对我出手的!因为这两帮的实力,任何方面都再经不起一次挫伤!一旦来攻击我未将我吃下,或者说吃下了我也大伤元气,那么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另外一帮定不会放过这等扩充势力的上好机会的!”
同时,陈阁老在一旁傲然道:
“何况,你背后还有我的支持。要吃下你的人马谈何容易?”
宝玉沉思了半晌却道:
“孩儿志不在此,当初创设聚贤庄只为求财,若是刻意加入其间,只恐泥足深陷。”
“求财?”
陈阁老与孟老饶是饱经世故,也被他这句话震撼得目瞪口呆。良久孟老才苦笑道:
“你这孩子,难道贾家外强中干到了克扣你的零花钱的这种地步。便是如此,不要说阁老,你若是手头紧张,径直来寻我,几万银子也不会少了你的。何必搞得这样大张旗鼓。”
宝玉起身微笑道:
“长者所赐,乃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有穷尽之时,恕孩儿狂妄——这世上,还是自己的双手最靠得住。”
陈阁老遽然动容,他伸手拍着宝玉的肩膀,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复又想起整日不务正业的陈艋,又只得摇头叹息。
三人后来商议良久,陈阁老与孟老终究认为不能错失了眼下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议定以宝玉手下为武力后盾,陈阁老旗下盘根错节的商家关系对金陵这块出现短暂空白的市场进行全面抢占!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七章率意
待一切商议妥帖以后,已是下午时分,温煦的春阳正挂中天,暖烘烘的蒸得身上好不舒贴。宝玉虽来了数回,却一直无机会细细游览陈府,如今斜卧在花园中的藤椅上,见周遭厅台楼阁峥嵘轩峻,华丽壮美,远处奇石堆砌,近有曲径通幽,大观园中也可称得上是富丽堂皇,较之不免还是要差上数筹。
他咳嗽一声,旁边早有丫鬟传过紫金钵盂来。待他吐后呈上雪白棉巾,随着递来冰糖银耳羹以漱口,最后才传来一盏金丝梨膏糖服下润喉。宝玉平生最是厌倦这等烦琐杂事,奈何入乡随俗,也只得一一做来。
不意旁边数名丫鬟小厮见他面有不豫之色,吓得面色苍白,忙跪下求饶。宝玉惊讶非常,忙询问其因,原来陈府中家法森严,但凡婢仆伺候不周,立刻暴打之后驱逐出府!
宝玉见为首那名丫鬟哭得可怜,忙唤她过来温言抚慰。凑近一看却觉得甚是白净妩媚,颇有小家碧玉的羞涩动人之处,与袭人差相仿佛,心中一动便笑嘻嘻的将之拉到了自己怀中。
可怜这丫头哪里知道面前这温文尔雅的公子会如此急色,她自小卖入陈府,一直在夫人身边侍侯,连话也难得同男子说过,何时经历过这等风流阵仗,只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一双暖烘烘的手在身上尴尬部位四处游走,当下羞得几乎立刻哭了出来。
忽然身后有人笑道:
“二哥好兴致。”
宝玉若无其事的回过头去,不是陈艋是谁?他伸出一只手去与陈艋相握,笑道:
“艋弟你功课完了?”
陈艋在他旁边空椅上躺下后,舒适的叹了口气道:
“还是二哥你有办法,老爷今日上午大发雷霆,连累着我也被罚了六章书,不料你一来就哄得老头子开开心心的,先前又让孟伯把我放了出来找你学学什么经济之道,嘿,不料却打扰了二哥的雅兴。”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注视着宝玉滑入那丫头衣内的双手,“雅兴”二字所指何事,不言而喻。
宝玉微微一笑道:
“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自小家里人便唤我作混世魔王。”
他说话时候手却加劲,更往里面滑入了些。也不知道触到了什么所在,弄得那伏在他身上的丫鬟全身无力,却不住扭动,低低的喘息呻吟了起来。
陈艋看了心痒难搔,也是有样学样,只听得旁边一声惊呼,旁边侍立的另外一名美婢也沦为猎物。旁边侍侯的侍女一个个看得面红耳赤,虽是别了过头去,那细细的娇喘呻吟之声还是清晰入耳。她们心中只叫得苦:两人都看来斯斯文文,不意竟都是如此好色,老爷什么东西不叫少爷学,竟叫他来学这个!今日开了这个头,往后自己这些人,只怕是永无宁日了。
两人正沉溺于温柔乡中,乐此不疲之时,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威严的咳嗽。陈艋回头一看,吓得面白如纸,把丫头推到一旁,霍然跳了起来,垂手道:
“孟伯你来了。”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孟老已到了他们的身后,正面色古怪的看着若无其事的宝玉。张口欲斥,却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跌足道:
“唉,年轻人……光天化日下,也注意点身体和影响!”
宝玉露出一个堪似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道:
“孟伯你这话却是错了。”
此言一出,不要说孟老,就是陈艋也为之一楞。
“难道这出入脂粉从中还能有什么大道理可讲?”
宝玉起身正色道:
“正所谓君子好色而不淫,风流而不下流,方鄣英雄本色。”
他此话出口,旁边莺莺燕燕早笑作一团。连孟老这等严肃的人也只得与随后行来的陈阁老相视苦笑。这一刻,他们才深深的体会到了贾府中人面对着这个叛逆非常的宝玉的苦恼。
在陈府中逗留已久,宝玉看看天色不早,起身告辞。关于一应合作事宜,陈阁老皆交由孟老处理。宝玉想想此事也需与庄中吴用贾诩等商议,出府后也暂不回大观园,径直行往城外聚贤庄。
这数日来连场大战后,庄中的警惕实在提高到了极点。远远的便有人看见了宝玉前来,飞报回庄。待宝玉抵达之时,庄中主要人员均已聚集在外迎接
——常言有道是:痛定思痛,痛何如哉。而聚贤庄上下此时胜定思胜,也深觉这胜利来得之不可思议。
——这就直接导致了宝玉典韦等人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威信直线上升。
进庄后宝玉先拿出那张团练委任状大声宣读,借此以解除某些老成之士的后顾之忧。毕竟,私蓄兵力素来为历朝历代君王所大忌,惩处最严,动辄抄家灭族。如今名正言顺的成为官府中人,下面的人都松了一口大气,对家中老小也可以坦言了。
而后宝玉召集了庄中的高层,宣布了以后将正式与陈府合作。以后聚贤庄便只负责各方面的安全问题。关于运输,收售方面就交由陈府那庞大的商业网络来运作。
处理完毕一应事务后,宝玉忽然看到典韦身旁立了一个熟悉面孔。定睛一看,不是那日在沙滩上与典韦放对的黑大汉是谁?他心中一动,行了过去笑道:
“怎么你也来了?”
那虎形黑大汉怪眼一横:
“怎么?许别人来就不许我?”
典韦忙大声呵斥,对着宝玉道:
“此人名叫李逵,小名铁牛,秉性憨直,昨日公子你放他走后,他孤身一人回到盐帮那里后,就被人诬陷说是叛徒——这家伙脾性暴躁,人缘颇差,也无人帮他分说——不容分辩的将他和瞎眼老母关了起来。若不是我们及时打破庄子将那些被囚禁的人救出,只怕这母子两人早已命丧黄泉,我惜他一身蛮力也算难得,唤人将他母亲救治,知他们也无家可归,便自作主张留下了,以后就让他跟着我把。”
宝玉看看这两名猛汉站在一起确实颇为般配,又看李逵今日换了身簇新的衣服,腰旁插了一把朴刀,洋洋得意,笑着问李逵:
“怎的,昨日你吃老典一顿好打,心下不记恨于他?”
李逵怪眼一翻:
“他兵器比我好!力气也比我大,我恨他作什么?只可惜我那对家伙被毁了,你这贼厮鸟总在这里聒噪,厌烦得紧!”
宝玉知他性情这般,也不动气,径直行入武器库中拿了对上好纯钢打造的车轮大斧出来,提在手中把玩。只见旁边那黑厮一双牛眼偶一转过,口中顿时馋涎滴滴,就似苍蝇见了血,贴上去便不肯收回来了。
见他这样,宝玉只作不知,转头向吴用道:
“我听说厨房说没了柴,一会将这斧头交予他们,叫人把后院中的柴火劈来烧。”
李逵闻言顿时发了急:
“你这贼厮鸟好没计较!劈柴使柴刀便可,白白的损了这好斧头的刃!”
宝玉笑问道:
“你知道什么是好斧头?”
说着便将这对斧头递予下人去。那李逵发起蛮性,径直劈手自那人手中夺了转来。佣人见他凶恶暴躁,哪里敢出声?李逵拿起双斧,随手挥舞了两下赞道:
“咱就是用斧的!昨日里被典大哥将趁手家什损了,这个不错不错,正合给我使用!不就是些柴火么?包在你李爷爷身上!”
宝玉忍着笑道:
“好,这里可是议事堂,说的话可不能反悔。我把这对斧头给你,你要一个人将后院里的那点柴火劈完。若是反悔的话,就要随我处置。”
那黑厮正得意洋洋的把玩着新武器,想也没想就回道:
“这个依你就是。”
宝玉先前进来时候,见天气渐渐转冷,后院因要煅碳,少说也置了七八车干柴在那厢。不意这笨蛋一脚便义无返顾的踏了入这陷阱中去。
数个时辰之后,在忍着笑的典韦的刻意提醒下,想起了自己承诺的李逵呆滞的立在了后院那堆积如山的干柴面前,粗壮如牛的李逵同那柴山相比,顿时渺小起来,那两把崭新的大斧无声的自手中滑落,砸在了地面上。这黑厮牛眼圆睁,麻木的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天……啊!这……这也叫一点?!”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八章扇子(上)
在孟老这头老狐狸的主持下,聚贤会如彗星般的崛起很快在短短几个月中被金陵的商界所接受。毕竟商人更多的关心被放在了与自己切身相关的银子上。只要所有的价格有跌无升,他们便能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清醒来全面看待供货商的变更问题。
与此同时,长江沿岸却闹腾出了几件沸沸扬扬的大事出来。首先杭州一家历史悠久,开设了长达数百年的绸缎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强盗付之一炬,更引发了几百人斗殴的一场大骚乱,死伤一片狼籍,目击者称至少有近千人参加了这起暴动——明眼人都知,这绸缎铺却是盐帮在苏洲的主要据点之一。
次日,扬州的一所破旧的造船厂中惨死了近百人——盐帮的报复来得也是极快。漕帮的三名堂主,七名香主皆尽丧命于此。
一时间,随着实力间均衡的被打破,两帮间的仇杀冲突日益升级。一系列的大清洗,火并,整合洗牌搞得长江沿岸人心惶惶。
对此专管此事的扬子江盐政司却出奇的保持了缄默——一方面他们固然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另外一方面主理盐政司的瑞善正忙与应付两江总督陈阁老咄咄逼人的攻势,这只因当时他轻信下人之言,冒失的上了一个弹劾陈阁老纵容家人,鱼肉乡里的折子。此时那人早已杳如黄鹤,留下他来承受苦果。
看看春试将近,上面颁下旨来,贾政点了陕西主考,即日起程,他这一去,宝玉更是自在,贾母与王夫人历来都视他如珍似宝,更不来拘束于他,今日里日头甚烈,虽是初夏的天气,兀自晒得人昏昏欲睡。
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
转过十锦阁子,来到宝玉的碧纱橱中,只见得周遭雪白的墙壁,搭着混素绢绣,素净非常,旁边就放了几个青花瓷瓶,各种五色迷彩之物俱被撤了。
宝玉就在床上睡着,晴雯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两女说笑着,便看晴雯做的那手工。原来是个净色白底碧边内衫,宝钗见了笑道:
“嗳哟,这么精致东西真是惹人喜欢,真是亏你费心花这么大工夫来整治。”
晴雯向床上努嘴。
“还不为的是这卧着的祖宗,但是杂色,竟一律不着,单好素服,成日在外混闹,衣服也穿得极少,有了这个穿着也免得冷着了。
又说道:
“今儿做这活路太过久了些,脖子低的直不起来了。小姐,在这里坐坐,我出去活泛活泛就来。”
说着便起身走了。
宝钗低头只顾着看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晴雯方才坐的所在,又见那活计实在精致,一时见猎心喜,拿起针来替她刺绣。耳中传来的是宝玉匀细的呼吸,鼻中嗅的也是他淡淡的男子气息。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平安喜乐。深心里哪怕是这般陪坐在他身旁一生一世也是心甘情愿。
忽然间却觉得背上有搔爬的感觉。回首看去却无人。遽然却觉得腰上一紧!大惊下低头看去,原来宝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醒了转来,正笑嘻嘻的卧在榻上看她。
宝钗顿时大窘,方欲起身挣脱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有力手臂——却哪里强得过他。宝玉看她雪玉也似的凝脂肌肤上泛出浓郁的红晕,知她面薄羞涩,有意岔开话题,拉着她的手问道:
“姐姐怎的有空上我这里来?”
宝钗听他说话。心绪方宁,也不敢望他眼睛,羞腼道:
“我方才听说琏二爷挨了打,心里挂记了你,就顺路过来看看。”
说着忽然“啊”了一声,原来宝玉环在她腰上的手又不老实起来,偏生这人还故作不知的央道:
“好姐姐,快和我说说是怎生一回事?”
宝钗见四里静悄悄的无人,自己又挣挫不得,在心里软弱的叹息了一声也就罢了。口中却将贾琏挨打一事详细道来。
原来数月之前,贾赦在外面一处听人说起来有几把好扇子,立刻就命人去寻,原来有扇子那人混号儿叫石呆子,一直在江上跑船,穷得连饭也吃不大饱,偏他家最近被传出来就有祖上留下的几把旧扇子,琏二爷得了这个信,本的是孝心,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才拿他扇子略瞧了瞧。据跟去的师爷信誓旦旦说,都是难得的珍品。老爷就要买他的,不论价钱,那石呆子说:
“这扇子就是我的命,无论出多少钱一把我也不卖!”
老爷没法子,日日骂琏二爷没能力,没孝心。琏二爷勒逼不过,只得去寻那石呆子,已经许到了五千两,先给银子后再取扇子,谁知那石呆子只是不卖,扬言道:
“要扇子,先要我的命!这扇子就是我的命!”
宝钗说到这里,低头来看着他笑道:
“你想想,碰上了这等与你异曲同工的呆子,能有什么法子?”
宝玉将头枕在身旁女子温软的大腿上,正听得惬意,不料宝钗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见她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温柔秀美里杂了戏耍的神色,比素日里更多了几分亲近。忍不住神魂颠倒,径直吻了上去,将怀中女子的一声惊呼扼杀在了双唇相接的甜蜜中。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八章扇子(下)
良久,两人才喘息着分开,宝钗顿时红了脸要走——却被宝玉将手紧紧拉住,口中不住央道:
“好姐姐,且为我说说后来怎么样,琏二哥怎的又挨了打?”
宝钗拿他实在没半点法子,又只得坐了回来接着道:
“这件事后来被贾雨村知道了,要讨好我家,就拿个主意。讹那石呆子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以其家产填补——其意指明谋那扇子了——却只抄到了两把不怎么好的。也不知那石呆子是死是活。琏二爷听说了这事,只说了一句:为了几把扇子就搞得人家破人亡,便挨了打”
宝玉恍然道:
“我知道了,大伯伯心爱之物没到手,心中正自蹩怒,听了表兄这番大不中听的言语,自然请出家法,管教不孝子孙。”
宝钗听他猜得八九不离十,因笑道:
“若论说大不中听的言语,我看还是这里的某人要拿手得多,舅父也不知道被你气了多少次,还有心说别人?”
宝玉问了问贾琏的伤况,转念回来皱眉道:
“其实若照我看来,这石呆子也未必呆了。”
宝钗奇道:
“这话又从何说起?”
说话间她不经意的掠了掠发,这寻常女子做来极是普通的动作,落在宝玉的眼里又宛如一道美丽而专注的风景。不禁赞叹道:
“我若讨不到你做老婆,那这辈子也就白活了。”
宝钗听他竟忽然冒了一句如此粗俗的话出来,而且还是对着自己说的,几乎又羞得要转身逃出去,心中却是砰砰直跳,自觉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匀和着心悸浮荡在胸中。
宝玉此时却若无其事的正色分析道:
“我说那石呆子不简单有三:
其一,他一个穷跑船的,怎会赏鉴,认识得那些风雅名贵的扇子?
“其二,五千两不是一个小数目,加上我们贾府的权势压下来,寻常人物巴结尚且不及,怎会这样固执?”
“其三,扇子只抄到了两把,说明此人早有预备,料想得到大伯的后着。
就凭这三点,我也能推算出石呆子其实绝对不呆,他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狡猾得多!”
宝钗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下称是,口中却笑说:
“看来一物降一物,以你这呆子来盘谋那石呆子的算计,果然有奇兵之效。”
宝玉嗅着这半拥在怀中的身旁女子身上散发出的兰麝一般的丝丝甜香,不由得将手上紧了一紧,笑道:
“其实我本来也不呆,只是见了姐姐这倾国倾城的容貌,比我聪明上十分的人也痴傻了。”
宝钗听了表面嗔怒,心里却甜蜜蜜的受用非常。
时间便在这对情侣融洽的相处间过得飞快,当袭人进来回说老太太传晚饭之时,两人俱吃了一惊,均觉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工夫,怎的就到了傍晚时分?
宝钗身为女子,却是心细,见袭人微红着脸别着身子不敢转头过来,顿时发觉自己还被宝玉以一种暧昧的方式半搂在怀中。大羞之下,逃也似的起身离开。也不敢多看别人一眼。
晚饭间贾琏赫然在席,在凤姐旁坐了。见头脸上青紫宛然,颧骨旁还打破了两处,宝玉见了回想起自己挨打的时节,同病相怜之意立时大起。贾母见了孙子这般,不免心下恻然,要询起因由,大致与日里宝钗所说相去不远,只是抄来那两把扇子却也非凡物,名贵非常。
宝玉闻言,心下一动,似乎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什么恍惚微妙的关键之处。一时间细细回想,却又着实说不出来究竟,忽又想起自己上次被贾政打,遗留下好些疗治这些皮肉创伤的丸药,忙唤人去拿给凤姐。
次日无事,宝玉自聚贤庄中返来,领了茗烟在街上游耍。信步行至一处所在,有名的唤作大角楼的,乃是金陵城中第一处繁华所在,周遭店铺林立,人潮如织自不必多说。宝玉在一家古董行中流连了一会,选了一对天蓝色珐琅嵌金女像,一方端砚,掌柜先前见这年少客人虽带了一个从人,但衣着单薄简朴,还道是无事进来闲逛,不料竟是一名大主顾,用的更是官府开具的银票,顿时点头哈腰的凑上前来,殷勤非常。
宝玉知道以貌取人乃是人之常情,微微一笑,也不说破。继续选了片刻,忽然看到正面壁上横七竖八的列了十余把旧扇子,还珍而重之的以舶来的玻璃封盖。心中一动便行了过去。老板自是将其珍而重之的一一选拿出来,给眼前这位财神赏鉴。
品鉴扇子此道宝玉却不甚精通,不过他不会却绝不代表其他人也不会。想到这几日庄里事务清闲,索性要茗烟去庄中将贾先生与吴先生请来。
此处距离聚贤庄不过十二三里地,不多时贾诩吴用便坐车到了。这两人乃何等人物?此等小事自不在话下,轻轻易易就将这十余把扇子优缺点品评了出来,更把其上诗画出处经手之人一一列出,许多事宜不要说宝玉,就连拥有的老板也未曾听过。
吴用最后淡淡道:
“这等近朝俗物也拿出来市卖,没的污了我家公子的眼。”
贾诩在一旁微微点头,显然深以为然,宝玉看着老板微微一笑,便起身要走,见那老板满面愤懑不甘之色,脸都紫涨成猪肝了——但凡生意之人,最忌别人说他的货物品质低劣,这老板被吴用一激,这口恶气怎生咽得下去?
这老板的胖脸的筋肉抽动了几下,忽然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咬牙,将四人引入内室,自后面房中宝而重之的捧出一个簇新的长条盒子,摆在吴用面前得意道:
“这位客官,请再看看这把扇子如何?”
吴用与贾诩相视一笑,知道激将法已然奏效。不动声色的将盒子打开,取出其中内置之扇,轻轻展开,顿时动容。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九章山雨(上)
只见得扇面已颇脏污陈旧,其上却是一副水墨山水,苍空浩淼,一峰在烟雨里昂然矗立,横空出世界,直欲刺破苍穹,墨迹淋漓中深透出一种浓郁的愤懑不屈之气扑面而来,整副画与扇子的古旧浑然天成,交互辉映!
而旁边的模糊不清的题款更有七八个之多,或古拙朴实,或夭矫灵动,或凝实浑厚,或飞扬跋扈。将落笔之人的秉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宝玉尽管对画一道不甚精通,但心中知晓,单凭这几个题字,此扇也名贵非常。(注:题字未必是写自己的名字,比如可以写:名留千古,天上人间等等)
吴用贾诩二人此时已发挥出专业本色,伏在几上细细窥看,更不时以手指轻触,微弹,细擦,略抹扇面,老板洋洋得意的站在一旁,仿佛早知结果,任其赏鉴。
好一会贾诩才站起身来对宝玉恭敬道:
“禀公子,属下以为,此扇质地乃是肇庆的牛骨扇,之上画作为隋董伯仁所作,名为积重秋山图,其余事宜,则有待吴兄考证。”
宝玉笑道:
“真是有劳文和,怎么,吴学究还在犹豫些什么?”
吴用回身皱眉道:
“属下愚鲁,这九个题字只能辩识出三个。”
宝玉饶有兴致的道:
“哦?说来听听。”
吴用沉吟道:
“分别是魏征,端王(即宋徽宗),魏忠贤。”
老板闻言也骇了一跳,而后狂喜非常。须知就连他也只知晓这扇子上面之画本身确乃隋的董伯仁所作,如今却多了这三个大名鼎鼎的题跋,更是价值连城,何况还有六个这学究认不出的?”
于是宝玉便问老板作价多少,这老板却支支吾吾不肯出价,在场的乃是何等人物,如何看不出来老板这等装腔作势?贾诩立刻向茗烟使了个眼色。
这小厮也甚是精乖,向宝玉大声回道:
“禀二爷,还要去拜会雨村大爷,迟了只怕误了时辰。”
那掌柜闻言心中顿时“突”的一跳,忙拉住作势欲走的吴用惶恐道:
“先生万请留步!不知你们口中的雨村大爷,可就是知府大人?”
吴用肚里暗暗好笑,表面上正色道:
“是啊,我家公子不日便要上京赶考,举人进士指日可待,老爷特地唤他向贾太尊请教为官之道。”
老板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眼前这群人看来非富即贵,兼是学识渊博,最重要的是和知府贾雨村拉得上关系!
常言道,不怕官,只怕管!日前石呆子为了几把扇子搞得坑家破业已是人人皆知,要是这几个人在知府面前提起自己有把好扇子……
一念及此,老板脸上的肥肉都在神经质的抽搐!忙挡在宝玉面前道:
“客官留步,刚才小老儿一时间出了神,听说公子对我这把扇子颇为中意?”
宝玉看了看那把扇子,叹息道:
“此乃掌柜心爱之物,既然不愿割爱,小子也就不勉强了。”
老板肚中只叫得苦,表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笑脸:
“不勉强不勉强,公子多少给个价,拿去就是。”
宝玉此时却正色道:
“书中有云: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读圣贤书,岂不知此理,真真多有得罪了。”
老板心中又慌又急,惟恐这帮瘟神前脚一走,封门的衙役后脚便到,只差没有哀告起来。
一干正作戏间,冷不防,门口一辆马车停下,迎面一个凶恶黑大汉手提一对车轮也似的大斧迎头便撞了进来,原来是典韦归庄后闻说宝玉遣人来寻了两位军师去,生恐有什么大事发生,连忙也唤人赶往此处,不意李逵在旁听见,这家伙每日间在庄中吃得酒足饭饱,大感无聊,正愁无事可生闷得发慌,听说有事发生,死缠烂打的也随行而至。
老板见这魁梧凶汉撞将进来,手中那对板斧几乎赶得上自己的身高了,早唬得魂不附体,只道碰上了胆敢在光天化日犯案的劫匪,一头便扎入了柜台下面不住念佛。幸得宝玉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将李逵喝住,不住宽慰老板,说是自己家人,行事卤莽了些。老板半信半疑的走了出来,浑身兀自颤个不停。
宝玉见做戏已够,他却不愿仗势欺人,给了老板七千银子将扇买了下来。老板固然意外之喜,宝玉也颇为高兴,此扇送出后,贾琏也免被责,还可以送还给凤姐一个人情。
临走时老板却又神神秘秘的恳求宝玉,若是有人问起此扇来历,千万莫说是近日购入的。
宝玉虽觉这个要求不合情理,心喜下却也没有多问。
一干人出得门来,见天色已晚,宝玉感觉饥肠辘辘,恰巧庄中重要人物多在此处,又闻说金陵城中新开张了一所酒楼,据传掌勺的主厨来自南方,虽然价格不菲,却还是惹得门庭若市,于是索性邀约众人一道前去见识一番。
李逵人虽憨直,但闻是宝玉出口相邀,心中不禁突的跳了一下。直肠也弯了一弯,心有余悸的抚摸着兀自残留酸痛的肩膀——此乃那堆积如山的干柴留给这黑厮的深刻纪念——将牙一咬,下定决心不上这杀千刀的小白脸的当,正打定主意,欲待不去,奈何前方数人的交谈声清清晰晰的传递了过来:
“明炉烤乳猪?”
“公子可说的是早在西周时代已被列为“八珍”之一。《齐民要术》一书说它“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则消,壮若凌雪,含浆膏润,特异凡常也”的这味珍馐?”
李逵本来往反方向迈起的腿,闻言顿时定在了空中,耳朵也朝着宝玉一干人行走的方向竖了起来。
“正是!此菜式用乳猪烤制而成。成菜色泽大红,油光明亮,皮脆酥香,肉嫩鲜美,风味独特。用小火将乳猪烤约30分钟,至猪皮呈大红色、肉熟即成。用刀将皮片去(不要带肉),将每条皮切成8块,共计32块,乳猪放在盆中,猪皮覆盖在猪身上,上桌即成。一尝之下……啧啧啧啧,当真只应意会,不能言传也!”
李逵喉结抽动,咕嘟一声咽下好大一口馋涎,”只应意会,不能言传这八个字对大字不识的他而言甚是高深,然而前面的话却是明明白白的听了进去。两腿仿佛已是自有意识一般,身不由主的一摇一晃的随在众人身后了。
“还有名菜荔枝肉……”
“这等特色风味大菜他也能做出来?”
“据说掌灶的厨师之所以背井离乡来到此处,便是因为他菜做得太好了,排揎了同行的生意,偏生当地知县又是被生意被影响得最厉害的那家酒楼的幕后老板……”
“……竞争真是残酷………”
“哦对了,等会各位尽情享用,这顿饭吴学究能不能记在庄中帐上?此处一餐耗费不菲,要是让我来会帐只怕就会损失惨重了。”
“啊?竟是如此贵法?不过很遗憾啊,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因为你是庄主而破例的。”
“啊!……幸亏李逵方才似乎犹豫了一下,没有跟将上来。”
街头蓦然响起一声惊雷也似的粗声喜喝:
“谁说我不去了!”
“你,你……你什么时候跟来的……”
这番对话彻底将李逵以后独自一人来消费的侥幸心理击溃了,这黑厮闻得宝玉之言,心中顿时大喜过望,已然下定决心今天哪怕是死皮赖脸也要跟来,就算吃得不爽,也要将这个敢于给自己下套的小白脸痛宰得面无人色,以报自己足足劈了半个月柴的心中之恨!何况单听他们的对话中透露出来的佳肴,就已经觉得食指大动,馋涎欲滴?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九章山雨(中)
因为那新开酒楼离此并不甚远,此时街头又甚是拥挤,典韦提议索性走路过去。
这一行人走在街头,打头站的是两名五大三粗,袒胸露怀的猛恶大汉,后方两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吴用固然有些斯文之味,却被贾诩的阴冷模样破坏得一干二净,居中行着的是一名少年公子。
看着贾诩很有几分奸险的面容,典韦李逵袒露在外的粗大手臂,直让街头行人深刻的觉得一出纨绔子弟带了狗头军师,豪壮恶奴在街头白吃白拿,调戏强掳民女的经典剧目即将上演。
有了这样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宝玉这群人一路行来,自然是惹得鸡飞狗跳,家家户户关门闭户,避之而惟恐不及,街边店铺有贵重东西的先收将起来,家中有漂亮女儿老婆的也慌忙拿锅灰将之脸涂得漆黑。四下里自是有大胆好事的窃窃私议。
“你看这人,长得还人模人样,偏偏不做好事,只会扰乱乡里。”
“老刘,你还不把你女儿藏将起来,没看见那大块头胳膊都比你大腿粗?”
“我想起来了,昨个在瓦子庙抢东西杀人的就有这黑大汉!”
“你看那穿长衫的模样就不是好东西,留了三溜老鼠须,黑着脸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一看就知道一肚子坏水!”
“……”
宝玉典韦贾诩闻言苦笑着享受这等招摇过市的”威风”,李逵却敞开衣襟,露出胸膛上密实的黑毛,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沉浸在即将痛宰宝玉,成功报复的快意中,浑无所觉。吴用见自己得以幸免,在一旁偷笑,冷不防旁边甩来的一句冷箭也似的评论令他的笑容凝固在白净的脸上。
“你别看那个摇扇子的家伙一副斯文模样,列位可要注意提防,俗话说得好,不叫的狗才最会咬人!”
四人对望一眼,再看看摇头晃脑的哼着小曲,得意洋洋的李逵,异口同声的哀叹道:
“唉!什么都不懂的人真是幸福!”
片刻以后,四人逃难也似的奔进了酒楼,终于摆脱了随在身后的那群尾巴——这些家伙将想象力发挥到极至,把他们同三年前的数起未破的非礼,盗窃,抢劫案子联系在了一起,惨遭这等无妄之灾,饶是最有风度涵养的吴用的脸色也已发青。
五人寻了个齐整阁子,坐下后宝玉这才长长嘘出了一口气,方待说话,便见李逵一屁股坐在首席上,大模大样的据了主位,对旁边侍立的小二得意嚷道:
“上十个最贵的菜来,酒也要最贵的,今日反正有人做冤大头主动会钞,爷爷我今天是不求最好,只求最贵。”
宝玉笑道:
“行,你说什么都可以,不过谁点的菜一定要吃完,绝对不能浪费。否则的话,哼哼,似乎我府里还有十车干柴没劈。”
李逵顿时哑然,偏偏宝玉说得甚是在理,李逵也是出身穷家,深知稼樯艰辛的道理,顿时憋住,搔了半日脑袋方才道:
“那……先给我上一个最贵的!奶奶的,十个菜我吃不完,一个我总没问题把?”
宝玉忍住笑,淡淡道:
“小二哥,你们这里最贵的菜,似乎是满汉全席把?”
这小二迎新送旧,极是伶俐,巴不得多卖些钱,闻言顿时趁势道:
“这位客官真是好见识,说得半点没错!”
李逵闻言将手一挥,大刺刺的道:
“那好,就给我上这道满汉全……”
这黑厮忽然瞥见吴用古怪的表情,又想到此事宝玉在中间掺和过,李逵脊骨上顿时一阵恶寒冒将起来,连忙改口:
“你这贼厮鸟说的,定然有诈!小二,你先去问他们,最后再来找我!”
于是典韦便点了一盘方才提起过的烤乳猪,吴用对荔枝肉素来向往,眼下有机会一亲芳泽,自是义无反顾的点了它,贾诩素有积热之症,脾胃不适,点了一客开平冬瓜盅,宝玉却听陈艋提过一味极佳美食:,不禁脱口而出,旁边的小二闻言顿时面有难色。
宝玉微微挑眉,他此时执掌聚贤庄时日颇久,顿时威凌毕现,淡淡道:
“有何难处,可说来听听?”
小二为难道:
“这味太史五蛇羹耗材颇多,制作烦琐,实在需时甚久,偏偏金陵总捕头史大爷今儿在我们这里摆酒,将此菜原料悉数预约了去,要不,客官您老赶明儿来吃?”
宝玉与典韦相视一笑,金陵总捕头史雄乃是老熟人了,吴用微笑着自袖中抽出一张烫金拜帖道:
“你拿这帖子去和史雄说,我家公子要他让一道太史五蛇羹出来尝尝。往来礼节烦琐得紧,公子说让他也不必过来请安了。”小二看了那帖子数眼,半信半疑的拿过去呈上。
那史雄见宝玉在此,惶恐万分,自然是无有不依,若非宝玉有言在先,只怕早已来此逢迎,宝玉却知典韦肚量颇大,又特意去外间拣了三只有名的白云猪手进来拼了个冷盘。
最后却轮到李逵了,这黑厮警惕的睁着铜铃大眼,听小二解说了半晌,直弄得头昏脑涨,最后终于决绝的一咬牙,叫了两斤卤牛肉。
小二领命而去,暗地里却极是为难,他们这等有名酒楼,哪里备有这等寻常卤牛肉?多亏旁边一个跑堂的灵机一动,上外间小摊上买了两斤回来,对付了过去。
因为白云猪手乃是冷盘,还要进炉蒸过以润化表皮,所以李逵叫的牛肉却是后来居上,第一个上席,他想来也着实饥了,也不用筷子,展开五爪神鹰,左右开弓,喝酒吃肉,忙得个不亦乐乎,心中更是得意:
“还好爷爷明智,拣了个上得最快的菜,你们这些家伙就看着我吃把。馋死你几个!”
然而白云猪手很快便闪亮登场,此菜也颇有来历,据说是在很久以前,白云山上一寺院中,有一小僧嗜肉,常趁长老外出偷食。一次,正当小僧在山门外偷煮猪肘时,长老突然归来,小僧情急下,便将已煮熟的肘子扔到寺外山泉水中,浸泡一夜后,翌日被一路过樵夫发现,拾回家中重煮后以糖醋拌食,味奇美。一时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广州城。流传至今。
典韦一尝之下,只觉得骨肉易离,皮爽肉滑,肉质软中带爽,肥而不腻,大饮一口杯中二十年陈的绍兴女儿红,细细咀嚼,口中酒香与肉香交错盘旋,最后滑入饥肠,当真甘美快意无比。
众人一尝之下,交口称赞,李逵却因为是宝玉点的菜,踌躇了半晌,方才怯生生的以筷子拈了一小块丢入口中,这一入口后,竟连骨头都没有吐将出来,顿时若风卷残云一般将剩余的扫荡一空。
第二道菜上的乃是烤乳猪,内中想是还填塞了各种秘法炮制的果子香料,还未入门来便香气四溢。李逵此番更不甘人后,菜未上桌大手便探出,也不顾热烫先就撕走一半。其味之鲜嫩腴美自不必多言。
此处生意兴隆绝非幸至,连小二的上菜次序也颇有讲究,看他们吃完这两味油腻的大菜后,小二便端了贾诩所点的开平冬瓜盅上来,此菜听来颇为袖珍,其实则不然,乃是采用瓜形肥圆的冬瓜,一瓜可为一盅。首先切出适量瓜尖作为盅盖,将剩下的另一部分掏空瓜肉,放入莲子、肾球、田鸡肉粒、烧鹅肉、虾仁、蟹肉、瑶柱和草菇等八宝一起炖汤。冬瓜瓜肉嫩滑,吃起来口感有点像鱼肚,比普通器皿更容易吸收汤汁,各种材料的鲜味都被集中在盅内,揭盖飘香,回味无穷,笑看这个又矮又肥的胖墩盅,又确实讨人喜爱。
此菜汤的集各种滋味之大成自不必说,更是分外有一股冬瓜特有的清香,将先前那两道菜带来的油腻不适一扫而空。最可恨李逵竟然连作容器的冬瓜也一齐啖之,惹得进来上荔枝肉的小二背转身去都在捂嘴偷笑。
看着端上桌来,色呈琥珀,颤颤微微的荔枝肉,吴用叹道:
“旧年观书,道此菜乃是以肥瘦相间之五花肉,切片后剞上花刀,拍上粉,过油后呈现晶莹之意,再以番茄酱、糖、酱油勾成芡汁,配之以马蹄,肉片用了红糟,微微卷起,如荔枝的果壳,入口酸甜,故以荔枝为名。”
言及此处,吴用深吸一口气闭目道:
“书中云,其味甘美舒滑,如今单是一嗅之下,便只古人诚不欺我也,此菜当真令人悠然神往。”
吴用在一旁摇头晃脑的掉书袋,耳中却忽有淅沥胡噜,大煞风景的恶俗吞咽声响起。吴用大惊睁眼,只见李逵已然端起盛荔枝肉的盘子,往他面前特地要的大碗中倒了多半进去,正在狼吞虎咽,见吴用以一种要杀人的目光瞪着他,反而以一副很无辜的好心表情反问道:
“军师你快趁热吃把,这肉酸酸甜甜的,冷了吃来就不甚爽利了。”
吴用以哀悼的目光看着那盘汤汁淋漓的荔枝肉,有气无力的长叹一声:
“古人云,清泉濯足、花间喝道、苔上铺席、焚琴煮鹤为天下最为败兴之事,照我看来,还得加上李逵吃饭这四个字。”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二十九章山雨(下)
这一道菜吃下来,厨房中却久久没有回音。不要说李逵已焦躁起来,连宝玉等得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唤来掌柜一问,方才知道这味太史五蛇羹单是清洗主料之一的菊花,便要将之倒置在一大盆清水内,浸泡两个时辰后,再执着花柄,轻轻在水里摇动以去污物——菊花瓣内有时附着细小的蚜虫,清洗后还要在特制的作料中浸泡,以增色香味,单是一味原料的清洗就要如此烦琐,更何况还要备齐五蛇原料后下锅烹饪?
老板见这桌客人连金陵地头蛇之首史大捕头都呼来喝去若使唤奴仆一般,自是不愿也不敢得罪,在旁边侍立着向一干人解释着本菜的特点之处:
“原来世人食蛇皆有误区,本店下锅之前,只需以毛刷将蛇体表之鳞除去,将蛇皮剐下后,以厨房大师傅之秘法炮制料理后,同肉骨一起以文火细细煨烂。五蛇羹,顾名思义便要以五种不同的蛇类入锅同炖,先下什么蛇,后下什么蛇,俱要按照一定次序依次而来,不可稍有差错。”
李逵闻言皱眉道:
“什么鸟次序,真是麻烦得紧,一古脑扔入锅里得了。”
掌柜闻言却一反惟惟诺诺的常态,直身正色道:
“不成规矩,何来方圆?须知这世间万物千变万化,极美与极丑,大忠与大奸,美味与难吃之间,不过只有毫厘之隔。”
李逵自是听不懂这等文诌诌的言语,但听不懂他就无法反驳,只得闷了一肚子气对着桌上的残汤剩羹出气,宝玉闻言却似有所悟,微微颔首道:
“掌柜寥寥数句高论,实在分剖到极精微之处,小子受教了。”
其时商人地位颇低,按士,农,工,商依次排列,商人若无其他身份,实在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来说,就算一个商人家财万贯,家中有马车数十辆,但是他也不能坐就算是自己的马车出行的。
一旦被人看见举发:你这低贱之人还敢坐马车?这便违反了当时的法律。要吃上官司的——贾雨村这厮就由此拿住了金陵不少富商痛脚,榨取了大量油水。
宝玉居然能对一个商人这般尊敬,连吴用与贾诩都颇为诧异。老板微微一怔后,忙不住摆手,连称不敢不敢。
就这么耽搁了一会儿,那味声名卓著的太史五蛇羹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单是盛放的器皿便是青花碎底白瓷,素雅得令人一见难忘。轻轻揭开盅盖,一股清新的菊花香味扑鼻而来,轻轻舀起一勺鲜汤,竟然也宛如白水一般,清澈明透得见底,放至唇边,带着热气鲜意的浓郁香汤洗劫过整个舌面,从唇舌喉咙汩汩而下,一勺饮罢,微一犹豫后,竟只记得那熨贴入心的热意通透入全身,浑然忘记了这汤的本来滋味!
老板微笑着将沥出的雪白蛇肉裹着已炸成金黄色的蛇皮分成五份,一一盛在各人面前碟中,调味品除盐之外,别无他物!
宝玉微一怔后,顿时明白了这老板行为后隐藏的傲然自负之意——此举分明表示的是:本道菜肴已是至味,除盐之外再加上任何调味品上去,都显得画蛇添足!
果然,夹起一筷雪白的蛇肉,略略蘸以少许盐巴放入口中,舌面上立时便有一种融化开来动人的感觉。欲待细细咀嚼以尝其真味,却只觉菊香满口,恍惚间,口中肉之本质却已经不知何处而去。
须臾,汤消肉尽,惟有余韵袅袅,菊香尤存后,列席之人的心中,还颇有一丝意犹未尽之遗憾。就连李逵,也默然呆坐,仔细回味后忽然站起来大叫一声:
“真他娘的爽!”
这家伙诚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宝玉正待起身唤老板会钞结帐,不意两名小二鱼贯而入,在每人面前均呈上一盏碧色托底小盅,轻揭开盖,内中容物浅紫如玉,上面洒有切碎的红枣、瓜子仁、樱桃、冬瓜条糖,一丝动静也无。
小二躬身对宝玉道:
“因蛇肉性阴凉,所以凡是服过蛇羹的客人,本店特意免费赠送一客槟榔芋泥以滋润调和。”
宝玉微笑颔首,顺手打赏了小二五两银子,他看了看对着这小盅很有些不耐烦的李逵道:
“你小心了,这道甜品可要耐心食用。”
李逵已上惯了宝玉的当,心中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听信他的话,闻言怪眼一翻:
“这一小盅儿东西,爷爷一口也吞了它,小什么心?”
说着不由人分说,便大舀了一勺,往口中一倒!
可怜这黑厮的眼睛顿时鼓了出来,黑脸也渐渐转红,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狼狈万分。
原来那芋泥被舀开后,这才热气腾腾的散发出来,其温度可想而知,饶是李逵皮粗肉厚,这般牛嚼牡丹一般的囫囵吞下,也被烫了个结实。
典韦虽是不懂,但对宝玉极是信服,因此听宝玉发话后,便引勺不发,见李逵被烫得呲牙咧嘴,忍着笑学着宝玉模样,轻舀了一点,吹冷以后服下,滋味果然香郁甜润,有如一道暖线热烘烘的直通入腹中。
四人慢慢品尝这道来自南方的甜品,李逵却缩在一旁,满面晦气的口中暗骂,猛灌凉水。好容易等到他们吃完,忽然见宝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面前的盘子,李逵顺势一看,心里只叫得苦。
——原来他点选的两斤卤牛肉,只怕还足足剩下斤余,这厮先前仗着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上,菜还未上桌便先截留下来,狼吞虎咽,起初又为了止烫,喝了满满一瓢凉水,肚中哪里还有半点空间来容纳这斤余牛肉?
黑厮脾气虽然暴躁,却向来愿赌服输,长叹一声,一拳砸在楼板上恨恨的道:
“我就知道,同你一道出来准被你算计,大不了爷爷去帮你家劈几天柴罢了!”
言外之意,不胜唏嘘,大有英雄穷途之感受。典韦却是第一个大笑起来。
付帐后五人行至门口,宝玉却又转身进去了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手中却拿了四个食盒分发给众人。李逵打开一看,额头上青筋暴起,偏偏脸上的表情却属于欲哭无泪,尴尬非常那种,咬牙切齿的吼道:
“你到底有完没完!”
原来那食盒中盛的便是那道甜品——槟榔芋泥。
宝玉坦然回望向李逵的那双铜铃大眼怒道:
“铁牛,你倒只顾自己在外间快活,却忘记了你的瞎眼老娘?我寻思了半晌,就以这味槟榔芋泥最适合老人家的脾胃和牙齿,你这家伙!不要就还回来,我还节约十两银子!”
凶神恶煞的李逵却是事母至孝之人,在宝玉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整个人似乎都立时矮了半截,嗫嚅了半天,搜索枯肠支吾道:
“再,再说菜要冷了,回去了把,回去了把。”
忽然间,街对面惊呼声响起,只见一挂马车旁边,跟随了四五匹健马,竟在大街上以极高的速度横撞过来!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十章拦阻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宝玉微微皱眉,有一种沉思的表情,似乎那架在街头疯狂奔行的马车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吴用贾诩面色凝重,后退了数步,重新行入了刚刚出来的酒楼,免遭池鱼之殃。
典韦却看着那挂马车与旁边的骑手,懒洋洋的将双手抱在胸前,轻蔑的哼了一声。
最先动的还是李逵。
这黑厮吃得酒足饭饱正精力旺盛,心里又憋了一肚子鸟气。见这些人竟在城中闹市区里这般奔驰,眼见得他们身后烟尘漫天,隐隐有哭喊哀号痛骂声传来,显见得这一路上的平民百姓损伤惨重。
而此时这些人眼见得他们前方正有一名吓得呆了的老婆婆与小女孩立在街心中央,竟还是直撞过去,简直视人命若草芥一般。李逵心中那股无名火顿时腾腾燃了起来,趋前数步,看准了奔在头里的那名骑士,狂吼一声,一拳便直轰在了那疾奔中的马头上!
中拳的马匹顿时一声凄惨至极的悲嘶,眼见得头部以一种怪异的歪斜方式别了过去,勉强再奔了数步,庞大的身躯轰然失去了平衡,自鼻中喷出一团血雾后,以极高的速度在地上翻滚了十数圈后,尘土灰烟弥漫,余势未衰,连同马背上的骑手一起撞进了路旁的一所店铺中,只听得里面淅沥哗啦尽是瓷器破裂的声音,店铺老板想必损失惨重。
旁边那些随车同行的骑手见同伴受此突袭,生死未卜,自然是又惊又怒,后面两人的骑术也颇为了得,轻带缰绳,两匹怒马便转了向,径直携了雷霆万均之势,向立在路心的李逵践踏而至!手中更摸出一条长而带刺的马鞭——显然这鞭子一旦抽在人身上,那么势必卷下数块血肉起来!
李逵也发了性,凶吼一声,上身衣服遽然被暴涨的肌肉撑破,竟迎着那两匹奔马对冲了过去!
寒光一闪!
顿时血光激现!
马匹的哀嘶声顿时惨烈的响了起来。
李逵在地上一个翻滚,双斧已然在手,那两匹疾冲向他的奔马的前足赫然已被齐腹斩去!
这两匹马上之人的功夫似要比先前那人高上许多,跨下坐骑突然失去平衡,一个筋斗往地面栽去,这两人在这短短的刹那,居然能从马鞍上借力跃起,在空中一个翻滚后——
出鞭!
鞭子上锐利的倒刺闪着寒光,似毒龙一般猛抽往地上李逵的背部!
被溅了一头一脸马血的李逵没有躲。
他力斩疾奔中的双马,饶是蛮力惊人,也有些心浮气喘,此时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因此他没有躲,也根本躲不开,只能运气于背,硬受一击!
“啪,啪”两声,破碎的衣衫若蝴蝶一般在空气中飘舞,那两条钢丝所制的长鞭结结实实的抽在了浑身肌肉贲起,块块粗硬如铁的李逵的背上!
宝玉目光中,寒芒一闪而过!
两匹健马痛嘶着在地上翻滚,鲜血从前肢的断口处激喷出丈余,刹那间便血染长街。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惨烈的血腥灰土的味道,冷不防后方又有马匹的怒嘶与人们的惊呼声传来。
——典韦大步行出,一把挽住了牵拉马车双马的缰绳!
他双臂上的筋肉遽然暴涨,”啪”的一声将双袖炸得粉碎!手臂上靠近肌肤表面的血管此时完全凸了出来,就好似一条条淡青色的蛇箍在了肌肉嘭起的小臂上。肌腱凸露暴涨,像一节节煮熟了的铜。
两匹急速前行的奔马的奔势忽然止歇,猛然间”烯呖呖”一声扬蹄人立而起,尘烟飞扬间,青石板所修筑的地面上被强大的冲力生生拖出一条深达寸余的划印,但疾驰中的马车,赫然还是停了下来!
本来李逵徒手力毙奔马已算是世间少有的蛮力,然而典韦一出手,便足已震慑古今!以一人之力挽住疾奔中的双马,还要加上庞大的车厢的惯性,这需要何等狂猛强悍的力量!
攻击李逵的两人在空中翻滚了一个空心筋斗后踏上了地面,惊然回头的眸子里恰好将马车被生生拉住的镜头收入眼底,两人顿时失色,欲长身而起向雄壮若山的典韦扑去!他们的目的很明显:
——围魏救赵。
攻其必救之处,阻住他的下一步对车厢中人不利的行动!
然而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两人背上忽然剧痛!
这痛楚却迅疾的弥散到他们的全身,连同麻木的感觉一起,似热毛巾一般将两人全身上下紧紧裹住!两人的身躯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扭曲抽搐起来,以至于错觉得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寸寸断折,粉碎了。全身上下应和那痛楚的,只有双耳中绵延不绝的”嗡嗡”声。
李逵重重击在两人背上的双拳,实在已经粉碎了他们的战斗力!
宝玉似是不经意的望向似疯虎一般冲向马车的李逵的背后,破衣飞舞下的肌肤上,惟有两条白印而已,不禁释然微笑。
而这么一耽搁,跟从在马车后面的骑手已经下马,纷纷怒喝着扑向了典韦,为首的一人再不说话,自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钢刀,迎面砍来,典韦冷笑一声,略侧了侧肩,一脚便踢在他的小腹上,那人口中顿时一股血箭标射而出,惨叫着直飞了出数丈!
后面那六七人对望一眼,齐声喝了一声,一齐攻了上来,显然是要倚多为胜!
虽然是以寡敌众,力挽奔马的典韦的全身上下仍然发出一种强烈的斗志,一种令人震惊的不死不休的杀志战意!他魁梧高大的身躯上,兀自沾满了也许是敌人的也许是自己的鲜热血迹。最奇特的是,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望过去,却令人一点都不觉得他粗野莽烈,反而有一种澎湃的豪态,睥睨群伦。
马车中忽然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住手!”
宝玉也向典韦微微点了点头,典韦立刻退后一步,一把拉住了已冲到车前,不肯善罢甘休的李逵。
宝玉淡淡道:
“阁下在街头肆意纵马,毫不顾及路人的安危,难道眼里没有王法么?”
车中人微”噫”了一声,其声颇为讶异,显然未料到宝玉居然拿这种大道理作为发难的因由,他反问道:
“难道你不是柳大头派来的人?”
吴用上前一步淡淡道:
“我家公子从来不知你口中的柳大头是人是鬼,只是阁下在闹市纵马,已违反大清律令,还是先将你等一路上损毁民家的财物赔偿后再说!”
与典韦对峙着的一名满面横肉的大汉狞笑道:
“什么大清律令,老子的话就是律令!你手下这两条狗是很能打,一对一我们不是对手,不知道能不能一个打五个?”
那大汉说完,将手一挥,后面拥出二十余名手拿凶器,一眼便知绝非善男信女的人,缓缓向典韦,李逵,宝玉这面逼了过来。
典韦的拳头,霍然捏紧!
宝玉却微微抬了抬下巴,轻蔑道:
“以你们这种窝囊废来说,他们不要说一个能打五个,就是五十个也不在话下,不过我却更喜欢以强凌弱,十个打你们一个!”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十一章欢宴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宝玉话中之意,四下里一片安静,但听得那辆被拦下的马车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轻柔的叹息了一声。
隔了半晌见周围仍无动静,那似是为首的大汉以为宝玉虚张声势,满面都是不屑之色,一阵狂笑后正待开口讥讽,岂知忽然间四下潮水一般的涌出大群手拿铁尺,锁链的官差,将周围的道口小巷封了个水泄不通,为首之人四十上来,剽悍非常,正是金陵总捕头史雄。
方才外间争执一起,贾诩便去知会了这位专理治安的差官。对于史雄而言,只要宝玉发话,叫他去明火执仗的当街杀人都不是难事,何况是这等为民除害,维护地方安宁这等应尽的义务?
史雄要在主子面前显摆威风,顿时立刻颁下严令调集了手下赶来,连那些平日里关系较佳的地痞流氓也一同拉来以壮声势,好在他今日在此摆酒贺寿,邀请的人多有下属同僚,因此组织起来才能这般快法。
见四面均被身穿衙役官服的公差团团围住,后面帮手的闲汉只怕也有三百来人,个个目露凶光,手持利器,那些片刻前还耀武扬威的人顿时萎焉了下来,知道只要这场对己方来说,人数上处在极其劣势的斗殴一起,混战中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算事后侥幸能保下性命逃出,也要落下个绘影描图,抗拒官府的大罪。那名方才还洋洋得意的大汉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后退数步,色厉内荏的喝道:
“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你究竟想怎样!”
宝玉根本就不理会他的虚张声势,冷冷道:
“你刚才说谁是狗?”
那满面横肉的大汉顿时一窒,马车帘子忽然被掀开,一个四十上下,看起来极其干练的精瘦汉子掠了出来,迎面”劈劈啪啪”就给了那大汉数十个耳光后,对宝玉躬身道:
“这些下人不懂事,公子万勿与他们一般见识,今日此事如何解决,还请划个道出来!”
宝玉看了看侮辱典韦的那大汉一眼——那厮已被打倒在地,不住呻吟,脸已肿得不成人形,口中牙齿至少被打落一半,也有些暗自心惊这汉子的出手竟是如此快法,淡淡道:
“我划什么道,自有王法公断!你等纵马横行闹市,一路上这些平民百姓的损失如何算来?”
那精瘦汉子也不多说,双手捧出一张银票:
“此乃纹银五百两,足够赔偿他们的损失了把?”
宝玉也不急于将银票接过,看了看四下里聚集的人众,冷冷道:
“你等悍然拒捕,打伤我方多人,这笔帐又如何算法?”
中年人一扬眉,脸上戾气一闪而逝,深吸了一口气道:
“要说被打伤的,似乎是我们这方把。”
宝玉忽然展颜一笑,径直行到旁边一名衙役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你方才一马当先,奋不顾身,那是很好的,不过这些人都凶悍得紧,有没有受伤?可感到浑身上下是否有不适的感觉?有的严重伤势初时中了还不觉得,后面一会儿才慢慢发作的。”
这衙役名叫刘老二,跟随史雄多年,乃其心腹,俗名”雁拔毛”,意指连大雁飞过也要扯将一根毛下来,其为人可想而知,他方才率了一帮手下缩在人群中靠后之处,”一马当先,奋不顾身”八字考语实不知从何说起。愕然间忽听得宝玉将话挑得这般明显——这等逢场作戏却乃是此人的拿手本领——顿时应声倒下,在地上翻滚干嚎起来,同时在地上连使眼色,他手下十余个兄弟也有样学样,”内伤”一齐发作,顿时呼号之声,连绵不绝。
中年人见宝玉这般明目张胆的将脏水泼到自己的头上,额上青筋暴起,双拳紧握,眼见得就要发作,忽然车中有人咳嗽一声,那中年人面肌一搐,显然强直忍耐,自怀中再摸出一张银票,说道:
“这一千两银子就算是兄弟们的医药费,公子意下如何?”
宝玉却还在啧啧有声:
“兄台真是有钱,怕不是掘到了银矿把?”
斯时私掘银矿乃是钦定的与谋反等同的大罪,那是要诛灭九族的,宝玉似是无意的将这个罪名罗织到这些人的头上,用心可想而知。
那中年人终于忍耐不住,抬起头来目中凶光一闪,却恰好看见凝重沉稳如一座巍峨的山脉的典韦挡在了宝玉的身前,而旁边那名虎形黑大汉不住捏着手指,眼中的嗜血的目光似屠刀上的冷芒一般连续闪耀着
这中年人心中一凛,想到自己保护的车中人的身份,手指已生生捏入了按着的车辕中寸余,一字一句的道:
“公子真是爱说笑,不知是否可以放我等离开了?”
宝玉笑嘻嘻的道:
“你看我们外围那么多兄弟,专门来这里一趟也不容易,阁下腰缠万贯,是否请他们也喝上一杯酒呢?”
他虽然用的是商量的语气,但是情势如此,那中年人能说个”不”字么?只得面色铁青的再从怀中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出来。
宝玉笑容可掬的将这四张银票拿了过来,看也不看,顺手递给史雄,正色道:
“应当赔偿给百姓的五百两银子,不许私自拦下半两,其余的你作主分了把,来的兄弟都沾点光。”
得此意外之财,不但来到此处的衙役闲汉欢喜非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宝玉更有明言见者有份,史雄决然不可能一人独吞的——就连四下里受了骚扰的百姓也欢声雷动。
见那中年人满足了自己开出的条件,宝玉也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一挥手,围住的人群让出一条缝隙,放这马车与随行之人灰头土脸的离去。
闹将出这样大的声势,宝玉一行自也是走不成了。何况他也深知”仗义每多屠狗辈”的道理,有心在金陵城中这些市井好汉留下个好印象,索性以给史雄贺寿为名,命人在周围数条街上的酒家饭肆大量搜购酒席,就地于街边摆起桌子,开出了整条流水席来,那些酒家一来见是衙役上门前来订购,二来宝玉又是现银交易,还能小赚一笔,自然欢天喜地,尽心竭力的整治菜肴。
到后来,足足开够了百十来席,周围数条街道的酒家近百个厨师都忙得不可开交,连菜市场中的余货也被购买一空,在宝玉的授意之下,四下里的的街坊邻居也一起出来同乐欢宴,将整条大街拥塞得水泄不通。
李逵典韦两人却最喜这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热闹场合。径直跑去人从中呼幺喝六,赌钱拼酒,快活至极,在喧杂的宴饮声中,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浓烈而馥郁的快活热切气氛,以至于这场欢宴直持续了近三个时辰方才散去,
看着眼前逐渐散去的人流,宝玉寻到了典韦与李逵,这两人居然还是清醒着的,能够自己站稳,看着哈哈大笑的两人歪歪斜斜的互相支撑着向自己走来,宝玉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只有在兄弟手足间才能看到的温热情谊,
四下里灯火通明,宝玉也借着几分酒意,掀翻一张桌子坐了上去,将李逵拉到自己的身边一同坐下,拍着他的肩膀道:
“铁牛,怎么样,今天开心不?”
李逵打了个酒嗝醉醺醺的大着舌头道:
“呃……看,看来跟着你混还真有……趣。”
此时他们面前正经过的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婆婆与挽着她手臂的小孙女,两人想来也是参加了这场酒宴,脸上都泛着红,带着满足的笑容。宝玉关切道:
“老人家,你慢些走,别摔着了。”
这婆婆转头过来,却恰巧看见了李逵与典韦,忙拖了小孙女过来磕头,口里恩人长恩人短的,黑厮本就喝得头昏脑涨,见两人不住插烛也似的下拜道谢——他一生杀人放火,喝酒打人,听得最多就是他人的咒骂,哪里受过这等待遇?不禁呆住了。
喜得宝玉将这对祖孙劝了起来,但这一老一少临别时回首那种深切感激的眼神实在在李逵心中留下了极深的感触。
宝玉送走了那对祖孙回来,看着李逵的眼睛微笑道:
“你可知道她们为什么这般感激你吗?因为先前正是你将那头撞向她们的奔马击毙,这对祖孙才能在此时此地开心度日,怎么样,做好事的滋味是不是很好受?”
李逵难得的腼腆了一下,搔了搔脑袋咧嘴傻笑道:
“也说不上什么好受不,只是感觉怪怪的……”
旁边的典韦闻言长笑,连宝玉也不禁莞尔,与此同时,他的心中却惊鸿也似的闪现过一个问题:
“今日那些敢于在闹市纵马的家伙,训练有素,能屈能伸,后来出面与自己打交道的中年人已算是杰出人才,而车中更有一名未现身的高人始终隐忍不发,单凭这等胸襟气度见识实非常人所能及,这些来路不明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十二章游兴(上)
当夜回去宝玉却被久寻他不见的王夫人在门口抓了个正着——此番是王夫人亲自来寻,袭人与晴雯也不敢再帮他搪塞过去——又嗅到他一身酒味,自然是结结实实的教训了一顿,喜得贾政不在,素来宠他的王夫人与贾母又能拿他怎样?但这样一来,少不得要禁足数日不能外出。
凑巧的是隔了两日水月庵中大做法事,贾母王夫人被邀了去吃斋念佛,要住上好几日,宝玉推说头昏,装病耍赖,软磨硬泡,使尽浑身解数抵死不去,得了个空逃将出来。
他心中担忧贾母与王夫人杀回马枪,留了茗烟在院子里预备随时通风报信,因此不敢走远,又着实忧虑那晚惹下之人寻机报复,不知聚贤庄眼下情况如何,就在贾府附近寻了个整洁茶舍的雅致阁儿坐了,命人去唤两位军师前来议事。
幸亏吴用贾诩也觉察到了这起人的蹊跷不凡之处,当晚便派人出去查探,但据回报之人说,那马车行入大街以后在一个拐弯处停了片刻,不多时候又从其他方向驶来一模一样的三挂马车,四车并行出数里后,又再度分散驶开,自此再也难以寻觅到其踪迹。
宝玉听了跟踪之人陈说以后,又与吴用商议良久,始终不得要领。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贾诩却忽然道:
"其实照我看来,寻觅不到他们的线索,其实也是一条线索!"
宝玉与吴用俱是才智高绝之人,听了贾诩之言,沉思了半晌后两人顿有所悟!
吴用思忖片刻,击掌赞道:
“不错!没有线索其实就是线索,文和此言极妙!”
宝玉微笑道:
“文和的意思难道是说,金陵虽大,但是能够有实力在我们眼皮下面潜踪遁迹的势力却是屈指可数……”
贾诩沉声道:
“不错!以我看来,那马车中的神秘人,不是盐帮中的元老级别人物,便是漕帮中的核心分子!”
说到此处,贾诩从怀中取出两具马蹄铁。
“公子请看,这两具蹄铁乃是自被李逵斩断的马蹄上取下来的,上面的标记乃是杭州城中最有名的那所铁匠铺所打制。这表明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是来自于苏杭一带!而那里正是盐漕两帮的老巢!”
三人商议到此,纵然推算出了那些神秘人的身份,却也陷入了僵局中,敌暗我明,面对潜伏在诺大的金陵城中暗处的敌人,实在也拿不出来可行的办法——总不能挨家挨户来一一搜查吧?——只能在这几天里要庄中严加防范。
看看天色已晚,吴用贾诩说到庄中还有事务,因此告去,宝玉见茗烟那边久无消息,想来贾母与王夫人真的出去了,心中大宽。忽然又想起义弟陈艋日前曾经多次邀约自己去秦淮河中把盏,说道这几日京里来了大帮歌妓,与金陵整日赛歌斗舞,甚是热闹。便意图与两人一起回庄,将几件要紧事务一起处理了,三人一同前往。
贾吴二人也是男人,对那种旌歌声色之地自然向往,往日落魄之时想去没有身份银子,遭逢了宝玉发迹以后却没有时间,今日正是大好时机,顿时应了……宝玉便遣了人去予陈艋报信,自己随两人返回庄上。
此时有宝玉主持大局,对有分歧的意见能一言而决。两名军师在旁辅助,日间堆积下来的繁琐事务不多时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看时间,还花了不到小半个时辰,正是赴宴时候,一行人出门,却迎头撞见李逵这莽汉,因问起说是去秦淮游玩,顿时蛮劲发作,抵死要去。众人均觉为难,宝玉自车中伸头出来笑道:
“铁牛你若依我三件事,便是皇宫我也领你去。”
李逵已在此人手上吃了数度大亏,摸了摸因为劈柴兀自酸痛的胳膊,舔了舔烫伤尚存的嘴唇,顿时多了个心眼,警惕询道哪三件事。
宝玉微笑道:
“第一件事,你要紧随在我身旁,无论怎么样都不得作声,第二件事,把从不离身的那两把斧斧头放在家中,我们是去看戏喝酒,又不是去杀人。第三件事嘛。要把现在这身衣服换了。”
听宝玉最后一句话,众人均向李逵看去,只见这黑大汉下身一条土布灯笼酱色裤,上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白布对襟褂子,黑乱的长毛支支岔岔的生满胸口。这厮还茫然不自知嚷道:
“公子你也太过费事,前两件事自是依你,可大伙不就是海吃猛喝一顿嘛,换啥衣服,俺就身上这身最好了。”
吴用没奈何道:
“废话少说,快去换身衣服,大家都在等你。”
李逵为势所迫,只得泱泱不乐的去换了身衣服出来——这厮却不知去哪里扯了身财主穿的团花三蝠锦袍穿上,里面却不着内服,活脱脱一个钟馗!
他这一现身,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贾诩都笑岔了气。宝玉忍着笑下车来,命茗烟去给他寻了身家丁衣服穿上,看上去稍微顺眼了些,一行人上了马车,径直向秦淮驶去。
金陵秦淮河,京师八大胡同一南一北分隔数千里,却各代表了南北方烟花界的最高水准,分别以桨声灯影的温腻与北地胭脂的泼辣闻名于世,经久不衰。值此圆月尤皎的仲夏之夜,在这六朝金粉,悠然间歇的桨声中细细玩味两处截然不同的风味的比竟,不要说他人,就是素来古井不波的贾诩也暗自向往。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十二章游兴(下)
一路行去,愈靠近秦淮河,便愈是挤拥,人头攒动,看那万人空项的模样,不要说车马想驶将入去,就是人能勉强塞挤进去都绝非易事。空气里沸腾着一种热切的激动,只听得旁边人只是嚷:
“要开始了……让让……方云儿姑娘要开始与那北地来的的苏小小开赛了……”
“可不是,北边来的已连胜了三场,若是再输下去,那个什么……”
“花魁!”
“对对,还有天下第一的匾就得让人拿走了。”
宝玉心下大奇,向吴用询问究竟,原来金陵秦淮与京师八大胡同各自持掌南北青楼之牛耳,俗话说,同行之间乃是冤家,为了分出胜负,每年两地均会派出当红姑娘比赛十场,项目为歌舞等,胜利场次多者可赢取那块天下第一的牌匾。
比赛采用循环淘汰制,先决出牌匾的南北归属,再由各位清倌人当场献艺,赢取花魁桂冠。
此事已举办了数十年,素来便为好事者津津乐道,而天下第一的称号已由秦淮河连续夺得了两届,此次八大胡同携当今风头最热的苏小小前来,数日前在试演里以一人之力,全胜三场,大有一雪前耻之势。
宝玉闻言叹息道:
“原来烟花之地,也难逃名利二字的羁袢啊。”
说话间人潮涌动,越发拥挤。连李逵这等蛮人上前挤了半晌,也是无功而返,宝玉他们只得相视苦笑。吴用忽然眼前一亮,指着河旁码头一支孤零零的小船道:
“公子,地上挤,水上的人总没那么多把。”
一行人大喜之下,正待行过去雇船,不料斜刺里撞出一帮人来,捷足先登,吆喝着上了船。一行人只得相视苦笑,李逵更是牛眼瞪起,挽起衣袖,看架势很想将那些家伙径直拉下船来,只是宝玉向来严令属下不得仗势欺人,这才没有将行动付诸实施。
忽然间那船家与登船人吵了起来,远远的传了过来:
“……钱……不够……不载了!”
宝玉见事有转机,忙带人行了过去,原来这船家嫌先来那群人渡资给得太少,因此拒绝开船。宝玉好奇询道:
“船家,到大中桥多少钱?”
那尖嘴猴腮的梢公见又来了主顾,一双贼眼一转,胆气更壮,大声道:
“今日实不相瞒,足要三十两银子!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概不讲价!”
对面那群人中一名为首打扮的公子怒道:
“你这厮好生奸猾,平日里坐过去不过半两银子罢了,眼前背转身就又涨了五两。”
宝玉却明白奇货可居的道理——他贩卖私盐也是以此赢利的——因此对于船家的敲诈也不以为意,甩手便掷了一个三两重的金锞子过去,不耐烦道:
“行了行了,不相干的人下去,船家快开船了。”
那梢公手忙脚乱的将那锭金子接在手里,拿牙咬了咬,笑得嘴都合不拢来,献媚道:
“是是是,公子坐稳了。”
此时先来那群人却不依了,出来数人拉住船头怒喝道:
“你这厮哪里来的!竟然敢在大爷面前显摆!”
宝玉嘻嘻笑道:
“本公子什么都没,就是有钱,专喜欢拿钱砸人,你不服?”
那群人未料到宝玉如此回答,又急又怒,一声呼喝,立刻便冲上来几人意图拳脚相向。宝玉不以为意,轻轻抬了抬眉——背后那黑旋风乃是何等人物,整日里无事也要生出些是非来,何况是欺到他头上?早已按耐不住——这厮却是最受不得鸟气的。眼见得宝玉首肯,心喜非常!冲将出来。
冲上来那几人忽然见宝玉身后霍然冒出一个庞大的黑影,凶神恶煞的反扑过来。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本来十分的胆气畏缩成了三分,李逵这等粗人一把捏住为首的,一顿雨点也似的拳脚下来,打得杀猪般的惨叫连喊。余人顿时轰然逃窜。
宝玉忍住笑,见打得差不多了,怕闹出人命,忙唤李逵上船,那黑厮把人痛打一顿,心怀大畅。欣然领命。
或许因为是晚间把,秦淮的水漾漾的绿着,在夜色的烘托下,纯透得毫无一丝渣滓,浆轻轻的插入水里,缓缓后拨,水声哗哗的清晰在耳旁,再看着岸上密密实实的人群,分外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清爽快意。
沿路上听来断续的歌声,经过夏夜的微风与略燥的暑气,很有些丝丝的袅婀。此时李逵却袒了胸扇着风大踏步行来船头,不耐烦道:
“什么鸟地方,行了半日还未到!”
说话间,前方灯火辉煌通明,连水影也荡荡的透出繁华喧嚣来——两艘豪奢巨型彩色楼船并排在一起,一红一绿,之上丝竹靡靡,载歌载舞,却正是到了此行目的地:
——大中桥。
那女子幽柔忧郁的歌声,也随之传了过来。
宝玉仰头看去,只见歌声来自于绿色楼船上一名女子,穿枣红色的云肩,黛绿趁兔白的深衣,缛裙袅袅,其实也没什么装扮,就坐在披着月色灯意的琴几前,和着簌簌点落的缤纷彩花,只觉得她缨络灼灿,宝珠生辉,连带身旁站的婢仆打扮的少女,虽脸容看不真切,也粘带觉似眉目皎好,沾风带香。
此时一曲已毕,一人高冠博袖,一口京片子,起身笑道:
“看来又是我们阮梦儿姑娘承让了。”
对面红色楼船上人人面带黯然丧气之色,列席人中,陈艋赫然在坐。神情甚是愤懑,他忽然招手唤了名丫鬟过来,自怀中拿了张纸递了过去。
不一会儿红色楼船上忽然有一位清丽少女领两名丫鬟排众而出,月色下,她的样子有一种出尘的倦意,揉和了衣不胜风的柔弱,还搀和了出神的秀气。
——就似一颗无色而发亮的宝石。
——又似乎一缕无力的幽魂。
她敛荏一礼道:
“小妹何田田,特地向姐姐讨教一二。”
待周围首肯以后,旁边两名丫鬟便奏起一支新曲,这女子轻启朱唇唱了起来。
宝玉一听心中一惊,原来这女子唱的竟是日前自己写给陈艋交差的那首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候。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颦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他听得数句,心中暗道要糟,原来这女子唱功虽佳,只是旁边伴奏之人意境太低,领略不到其中的深奥精微之处,因此陈艋这手奇兵突出之举,眼见得竟要无功而返。
宝玉与陈艋间相处甚是相得,更兼生在金陵,自不愿外地人来占了威风,见船家梢头摆了一支烟火,顿时心中有了计较。
一道蓝火,蓦然间从沉沉的水上升起,打破了这盛会竞赛,扶摇直接上天际!
就似无声的电,不甘寂寞的在无尽苍穹中吞吐了一瞬,给人以落寞静止的感觉。
绿色楼船上的人只见眼前歌奏着的女子微惊面容上蓝了一蓝。
——分明的是,朱色的唇在一刹那里惊艳也似的紫意了起来。
奏着的曲子顿时为之惊断,维持秩序的人方欲喝骂。那幽幽的箫声却适时的响了起来,径直扑入每个人的耳鼓,荡气回肠于他们的心中。
何田田怔了一怔。
她却也只怔了一怔。
因为她顿时听出——这支曲子,恰好是为自己方才唱着的词量身订做的。其意境,音律,不知道要比先前的两名丫鬟所奏高明百倍!
她马上抓住了机会。
清婉的歌声应和着袅曲的箫声,蜿蜒在秦淮河的水面上,歌声时而错落,时而惊起,时而低回,时而迷离,箫声却总是适时的相陪点缀,并翼齐飞。
良久,声响幽幽盘绕,终至无形,四下人潮攒动,偏生万籁俱寂,好一会儿,人人的心中都还涌动着一种因为曲终人散而起的浓烈凄凉!
万众瞩目下,冷黑的河心深处,一名手持竹箫的俊秀白衣少年立在船头,飘然若仙。他似是猛出现似的,那一股气派,像已吸尽了月里的精华,昂然立于天地之间。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十三章双壁
良久,欢呼声才响了起来,绿色楼船上的人俱面带惊容,显然,这一次阮梦儿的气势分明被那名不见经传的何田田压了下去。
陈艋看清了宝玉的面目,行到楼船船舷旁挥手喊道:
“二哥,你来得正是时候!嘿!我们金陵终于扳回一城。”
言语中的喜悦之意,呼之欲出。
——此时自然有人分开一条道路让宝玉的船开了进去。那船夫得了这个彩头,在四下里拥挤的同行中左顾右盼,乐不可支,看上去一副小人得志的猥琐模样——宝玉行上红船,在陈艋身旁坐了,舒适的抿了口茶道:
“嘿,今儿人太多,我差点就来不了了。”
接着将吴用,贾诩引见给旁边各位士绅。李逵却有约在先,只得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般,闷在一旁不则声,一双牛眼倒是东张西望,宝玉也不理会他,命他在自己身后空地里坐了。又使人去寻觅些酒菜来给他吃。李逵见有吃有喝,还有小曲可听,也自得其乐。
说话间那侥幸胜了这场的何田田姑娘已经娉娉婷婷的行了过来,对着宝玉深深一礼道:
“贱妾在此谢过二公子相助之德。”
宝玉本不愿与这些风尘女子多有瓜葛,适才出手相助一是不忿自己所填之词轻易被人所比下,其次却是看在陈艋的面子上。当下微一挥手,淡淡一笑,也不说话。
他这一来,何田田却作了难,眼见得今晚将决出天下第一牌匾的归属。而今年秦淮方面显然处于绝对下风,唯一的变数便在面前这位贾府二公子身上,她自恃容貌堪称绝色,普通男子一见大多神魂颠倒,色魂授予,本想等宝玉开口后将两人关系拉近在出言求恳相助,孰料他竟对自己视若无睹,淡漠非常,心下顿时生了气,冷冷转身离去。
这些小动作怎的逃得过宝玉的眼睛,何田田虽是大有姿色,在他眼中温婉不及袭人,艳丽更比不上晴雯,何况上面还有已是他囊中之物的薛林二姝?见她明明有求于己还拿腔作势,心下暗自好笑。
待何田田行远后宝玉对陈艋笑道:
“艋弟的红颜知己就是她?”
言下大有轻蔑之意,陈艋摇头道:
“此女心高气傲,小弟是看不中的。”
说着便对身旁侍女吩咐道:
“将云婷姑娘请来。”
不一会儿一名轻盈若诗,悠美如梦,桃腮杏目的佳人便在三名侍女的簇拥下往这席行来。若一朵云一般盈盈施礼,口称公子。
宝玉对着陈艋笑道:
“国色天香,贤弟果然有眼光。”
陈艋被宝玉一说,得意非常,径直将那女子拉入怀中。口里笑道:
“她们那里还有一名号称秦淮花魁的妙人儿,可要小弟为二哥引荐一番?”
云婷也笑道:
“公子大才,早已闻名金陵,云儿姐素日里也常常和姐妹们提起公子名字。”
宝玉回想了一下道:
“方才我前来的时候,听人说什么方云儿姑娘要与苏小小开赛了,莫非摸口中所指的,就是她?”
云婷黯然道:
“云儿姐是作为秦淮方的压轴人物,安排最后出场的,但是眼下田田也败了下来,对方还有四人,最后才会轮到苏小小,先前的姐妹已将最近的新词唱尽,只怕……云儿姐没有机会对上苏小小了。”
此时宝玉才将比赛的规则搞清,原来决出天下第一牌匾归属的惯例便是,南北各出十人,采用淘汰制,胜者一方可以继续留在台上接受挑战——如果实力强劲,己方一人往往能淘汰去对方数人。
斯时又无麦克风,扩音器,上台的又是纤弱女子,往往唱毕一曲,实是极耗心力。其时讲究的是一个“新”字,唱的尽是各地流传的新词,越到后面,选择越少,若你唱的是先前人已唱过的,在气势上就落了下风。因此每年一度的这次盛会,表面上是烟花行业中的地域之争,背地里却还包含了南北两地文人的暗自较劲。
这时众人耳旁忽然回荡起一阵令人清新忘俗的歌声,凉凉的盘旋萦回,使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洋洋快意。宝玉侧耳细听,唱的正是自己改动过的那首
东南形胜,六朝都会,秦淮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淘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竟豪奢。
重江叠郦清嘉,有三秋桂子,百里烟花。羌管弄晴,渔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涌高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女子清清扬扬的声音配上自己的这首描写太平时节的新词,而旁边伴奏的也是高手匠人,基本是完美的统合在一起,顿时将对面那女子盖了下去。
一时间下方人声鼎沸,欢呼声,赞叹声云集,此番秦淮青楼主场作战,确占了地利的优势。
接着这位秦淮花魁方云儿不负众望,连下两城,矛头直指苏小小!
然而她却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
在八大胡同中,与苏小小并称为双壁的柳卿怜!
这女子一身才华风情,丝毫不在方云儿之下,两人连续换唱了四首新词,具是南北名家特意为此会写就的新作,均未传世,竟还是角逐得不相上下!
第五度交锋的时候,柳卿怜终于露出了疲态——这倒不是因为她体力将竭唱不下去,而是由于手中已没有了新词来与对方抗衡,只得选择了一首早已流传开来的前人遗作。
方云儿却恰巧保留了一首用来对付苏小小的杀手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势已骑虎难下,在心中叹息一声,微启朱唇唱了起来。
两人才华,声色相仿,所唱之内容便成了论断胜负的关键。
——自然,唱出新词的方云儿便无可争议的晋级下一轮。
苏小小!
方云儿!
这两名南北风头最劲的奇女子,终于在这等场合上直面相对!
宝玉却在一旁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们。
她美,
她丽。
她艳若牡丹,
她清似水仙。
然而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点:
均美丽得似在放荡和纯洁间作凌波微步。具体来说,就是兼具了少女清纯与少妇的风情。
宝玉用的是一种赏鉴的目光。
清澈。
不似其他人竭力的想让自己的目光剥离/穿透那两名女子衣服似的。
因此他敏锐的留意到了那个人。对面那个与自己年岁若相仿佛的青年。
——那个正伏案挥毫的洒然青年!
四下里忽然出现了一种“嗡嗡”的声音,那是由许多交头集耳的微细响动汇聚而成的。
这些声音里有惊异,有赞叹,还有艳羡!
那文秀中流露出一种高贵之气的青年竟当场挥毫赋词,递给苏小小编排传唱!
方云儿面色顿时煞白!
她混迹于风月场中,能够到今日这个地位,凭借的自然不单是美丽的外表而已。
——她已经猜出了这名少年公子的来头。
——他便是号称本朝第一才子的纳兰公子!
——纳兰性德!纳兰容若!
附:纳兰性德(1655-1685):清词人。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之子。康熙进士,官一等侍卫。善骑射,好读书。词以小令见长,多感伤情调,间有雄浑之作。也能诗。有《通志堂集》。词集名《纳兰词》,有单行本。又与徐乾学编刻唐以来说经诸书为《通志堂经解》。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十四章胶着(上)
不久,便见纳兰长身而起,若玉树临风一般,将一气呵就的新词递了出去,不多时,苏小小便启唇轻唱将出来:
菩萨蛮
为春憔悴留春住
那禁半霎催归雨
深巷卖樱桃
雨余红更娇
黄昏清泪阁
忍便花飘泊
消得一声莺
东风三月情
其声若珠落玉盘,丁冬冷然,上来便起了个先声夺人之势。围观旁人闻到这等佳音妙词,尽皆欢喜赞叹,复又想到此时己方不免落败,又复黯然叹息。
方云儿转头回顾红船中人,一双秋水也似的眸子中满是恳求希冀之色,娇弱的身子在风中微微颤动,楚楚动人,望之令人生怜。江南或有著名词人,均自重身份,不肯前来参加此等典礼——其实这些人平日里乃是青楼常客,只是表面上要撇清罢了——环顾席上,便只有这名贾府二公子或能相助于她。
宝玉心中却大是不愿搀杂入这些纠葛中去。他深知人怕出名猪怕壮的道理,何况是要直面与当朝二品的大学士之子相抗?贾家虽是国戚,却也不愿惹上如此强敌。
迟疑间旁边人等却已看出端臾,顿时有好事者振臂高呼:
“宝二爷上啊!别让咱们金陵失了脸面!”
一时间,台下呼声无两,热闹至极。宝玉乃是极沉得住气之人,心中打定主意,任下面人呼喝,只作不知,陈艋在旁心痒难耐,帮腔了两句,宝玉把玩着手中茶盏良久,方道:
“艋弟,我问你,姑且不说我胜得过纳兰性德与否,便是胜了又如何?你我能从中得什么好处?不但要结下当朝大学士之子这等强敌,若是传入朝廷耳中,说两人官宦子弟,不务正业,流连于青楼妓馆间,那便是天大的祸事!
“一旦败了,那更是丢了金陵的脸!而且回去也要受罚。,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你杭州那哥哥对你构不成威胁,义父的家业该是由你承袭,以后做事说话,都要动动脑子先想想,什么事当做,什么事又不当做。”
陈艋听得宝玉说到“受罚”二字,面上肌肉猛然一搐,心中显是惊怕。后来听得家业由他承袭这话,心中复又大喜。宝玉说的这些教训他话竟欣然受了——不知怎的,也只有这位令他敬服的义兄能够管教住他,其余人包括陈阁老在内说的话,这厮都将之当作耳旁风,听了就忘,身份地位颇低的只怕还要恶言相向。
此时忽然绿船上有个面目陌生的侍从行了过来,对宝玉呈上一张烫金拜贴轻声道:
“我家主人说,公子尽请一展身手,一切后果由他承当,不用顾忌什么。”
宝玉微愕,接过贴子一看,见上面写着“……忠肃公名龙讳铁”。宝玉思索半晌,始终未忆起哪位公侯名为龙铁的。忽然回想起眼前这名侍从说话的声音,心中一动,忙恭敬起身道:
“既然长者有令,小子自然尽力而为。”
陈阁老曾经迎驾四次,陈艋这方面自然经验丰富,他看着这侍从离开的背影,在宝玉耳旁小声道:
“二哥,这似乎是位……公公?”
“公公”二字陈艋说得极轻,宝玉看了看身旁无人,微微的点了点头。陈艋心中一凛,挥开身旁从人,狠狠盯了盯绿船中人两眼,颤声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见过皇上。”
宝玉一面唤人拿纸笔来,一面轻声道:
“可不是皇上身边才有太监的,而皇子不能私自出京,能对这种场合有兴趣的,那么便只有寥寥几人。我敢断定,不是以风流著称的九王爷,便是排行十三的怡亲王!”
陈艋闻言往绿船上细细认去——这厮颇得陈阁老宠溺,一直被父亲带在身边,早年陈阁老京中尚未外放之日,朝中大多权贵陈艋均在府中见过。他努力回忆着记忆里的模样,最后终于判断了出来。
“二哥,你说得没错,是怡亲王。”
宝玉闻言心中大定,怡亲王允祥乃是今上的心腹兄弟,为人豪爽,乃是一员战将,登基之时候出了极大的力气,他深明进退之道,知道雍正心中善于猜忌,遂主动放出手中权力,寄情于诗词歌舞中。因此极得当今器重,既然是他放话出来,那么便是真的想看自己与纳兰容若相互较量一番,别无他意。
他心中转念,手上却笔走龙蛇,未见丝毫滞涩。这位贾二公子此时已是方云儿手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得他首肯相助,早早的便候在一旁铺纸磨墨巴望着,见这位年轻公子不负众望,须臾间一首新词便信手拈来,又惊又喜,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希望。
此时她也顾不得宝玉笔迹拙劣,自己拿了匆匆强记起来,旁边侍立的那几名乐师也凑过来,宝玉却淡淡道:
“方云儿姑娘记熟便是,你们只怕把握不到我词中神髓之意。”
说着便唤人拿过一管新竹制就的洞箫来。
方云儿却是大喜,贾二公子的箫技方才已展露过,实在比自己身旁这几位乐师强出不少,自己若得他相助,胜算又多了几分。
对面红船见宝玉恣意挥毫,顷刻而就,与纳兰相较毫不逊色——除了宝玉那手字以外——口里不说,心中暗暗称奇。蓦的箫声一起,方云儿口唇微动,唱的竟也是一曲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
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
有人楼上愁,
玉梯空矗立,
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
长亭连短亭。
凄寒伤心之意,在呜咽的萧声里流离而出,四下里人黯然咀嚼词意,回想此生离别时刻,顿时产生了内心共鸣。
一曲唱完,声渐湮息,众人正想鼓掌赞叹,岂知余音袅袅里,苏小小温腻的嗓音又飘飘渺渺的响了起来。
在这短短片刻里,纳兰容若竟又作出了一首新词交予苏小小唱了起来。并且,他也引了一支通体雪玉也似的洞箫,亲自伴奏!
这样一来,这场声势喧嚣的南北之争的关键,已然系在了面前这两名一般潇洒风流的年轻公子身上!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十五章胶着(下)
在苏小小唱到将尽而未尽之时。四下里无数双眼睛,均望向了红色楼船的宝玉与方云儿,却见两人意态从容,方云儿面前更陈了一张墨汁淋漓的宣纸,一双纤纤玉指,正不住在光洁的桌面上敲打,口中低声试演唱和,围观的众人顿时又惊又喜:
——原来代表咱们金陵的贾二公子,丝毫不输予对方!
如是连换了四首新词,众人渐渐听了出来,若论歌声优美动人,其实还是苏小小略胜一筹——毕竟方云儿挑战她之前,已成疲兵。
但是宝玉的箫声较纳兰容若而言,却多了一分孤高峭拔的锐气,使闻者如临满山冬雪的清冷中,偏偏又杂夹着烘烘的热烈,如果一定要形容出来,那便是一种轻柔燃烧着的雪意。
——正是借着宝玉那清寒箫声的烘衬,方云儿因为久唱而衍生出的声音中的生涩才被掩盖了过去。
——这也是导致了两方一直僵持的原因。
苏小小方云儿两人固然唱得是口焦唇燥,就连纳兰容若也有笔下晦涩的感觉——毕竟填词乃是极耗心力之事,更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来不及细细推敲,略有参差之处流传出去便是终身之玷。
而宝玉心中也暗自叫苦,他固然聪明,但那世里所览之书毕竟有限,也不过记得那么几十百来首词,有的却不适合在此处使用,有的一时间又回想不起。
因此两人心中不约而同的决定了下一局定胜负的决胜之心!
宝玉霍然起身,行至舷旁,昂首望月!
月色深明如画,这少年白衣飘飘笔立在船首,整个人的轮廓深刻得似乎以笔勾勒出来的一般。
箫声忽若惊鸿一般的掠起!
这箫声竟然似边塞的直腾天际的狼烟!
——萦回,盘旋。
坐在纳兰容若旁边的怡亲王允祥忽然身躯一震!口中喃喃道:
“怎么这么象……”
方云儿暗自心惊,只因宝玉这首词的调子,她竟然闻所未闻!更尖锐,惨烈,豪壮。将先前盘旋回绕在场中那股柔媚温婉的气氛一扫而空。却只得循着箫音而唱。
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障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但听得箫声夭矫纵横,伤怀里呼应着凄凉,叹息中陈列了悲壮!到后来全交织成了一片无可奈何的辛酸豪情。
像一场大梦醒后的失落,又似迎面扑来的豪壮击溃了缠绵悱恻的思念!
旁人是以歌为主,乐器为辅,宝玉的箫声,已经反客为主的引领着方云儿的歌声渐渐高亢,直拔到了极峰颠之处,还要千回百折,极尽曲离之能事,最后方自渐渐低迷郾息,若有若无,如泣如诉!
一曲终了,方云儿面色苍白,咳嗽了两声,张开小嘴,踉跄了数步后,似一片无阻的柔云一般昏迷委顿在地,宝玉静静的抚箫独立,四下里静谧非常,惟有一地——
月华如水。
良久,宝玉长叹一声,将竹箫自中而折,转身离去。
旁观众人面面相觑,方云儿显然耗费太多精神心力,已是昏迷了过去,这还比不比,要比的话,又如何来比?
宝玉作的这首词,却唱入了怡亲王的深心之中。
他戎马半生,虽是天家贵胄,向往的却是金戈铁马的生涯,因此只觉四十余年的人生中,最痛快的只怕还是做贝勒时候勒马塞外的热血生涯。听了宝玉这此词以后,胸中那股未曾老去的豪情又被勾了起来。
看着宝玉的坐船渐渐从自己的视线中滑去,允祥对身边侍卫吩咐道:
“去将这位贾公子请到我住处来一叙。”
说罢也起身离去。
半个时辰之后,宝玉终于近距离见到了这名雍正皇帝最信重的兄弟,他先前刻意吟出那首边塞词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动他来见上一面。如今看来,这个做法显然是成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允祥贵为怡亲王,可以说朝廷上下,除了皇帝就是他的爵位最为高贵,而他却显然没有丝毫架子,连说话也是轻言温语的,只有挺得笔直的腰板与眼中不时闪现过的锐利光芒给人以一种不可冲撞的威严感觉。
面对此人,宝玉自是按照了礼数一一行来,丝毫不敢怠慢,允祥却只受了他三个头便道:
“你乃是宫中元妃(宝玉长姐贾元春)的嫡亲兄弟,说起来也非外人。你我叔侄相称即可,便命他起身。”
方才距离尚远,看不甚真切,此时允祥才来得及仔细打量面前这名长身玉立的英俊少年。单从他身上那一袭素净合体衣着上看来,便明显的衬托出他与目下那种夸耀豪富的世家大不相同,他的身上有一种很叛逆的锐气,偏偏这锐气又与他言谈举止中流露出来的平静从容意味奇妙的统合在一起,映衬着眉心正中那粒点睛也似的朱痣,很给人以亲近的感觉。
允祥让下人给宝玉看了座,沉吟道:
“方才听你最后一首词,分明便是描写边塞将士之作,而你年方弱冠之年龄,断不能去过那里,偏你又将之刻画得如此生动传神。当真令人费解。”
宝玉早料到有此一问,微躬了躬身,看了看旁边含笑作陪的纳兰性德回道:
“说来小侄实在惭愧,适才实在被纳兰公子逼得江郎才尽,只得拿出这首词来抵挡一二,实不敢相瞒十三叔,此词乃是家祖荣国公征战之日所作,小侄自小便欲投生军旅,志在边塞,见之颇喜,因此将这首渔家傲时时挂于心中,慌忙之下,不意就写了出来。”
他这番说词除非荣国公自地下爬将出来对质,否则绝无破绽,纳兰闻言心中也多了几分得意——毕竟被人超越不是一件舒心之事。允祥却将他后半段话听了进去,扬眉奇道:
“你这般文才风流,不去应考,反倒想从军?”
宝玉肃容道:
“此乃小侄毕生之愿,素闻十三爷在军中威望无双,若有机会,万望王爷成全。”
纳兰听他无意科举,心中更是松了,宝玉之才实不在自己之下,他却执意从戎,心中原本的那股隐隐防范之意顿时荡然无存,因笑道:
“贤弟这等才华,就忍心损费在边荒当中?”
宝玉正色道:
“小弟平生最为仰慕的便是先祖与十三叔这等征战天下的风采,文字一道,不过游戏罢了。”
允祥见他立意甚坚,颇为欣赏,口中却是淡淡道:
“你若真的志在边事,他日可来军中寻我。”
怡亲王素有侠王之别称,向来一言九鼎,得他允诺,宝玉大喜,连声下拜称谢。
之后三人言语讲论颇为投契,又唤人摆上酒席,直聚到深夜方散。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十六章交心(上)
怡亲王允祥此次出行乃是秘密,故下榻在一所旅馆之中,宝玉告辞出来后,夜已是极深了,但贾诩,吴用,李逵等人俱在门口等候。宝玉见李逵想是多贪了几杯,立在门口朦胧着一双牛眼,在那里斜倚着根柱子摇摇欲跌,看见他行了过来,莽声莽气的问候了一声:
“公子你好了?”
宝玉见了又是好笑,心中又颇为感动,忙唤人将他扶进马车中歇息。
上车后吴用沉吟良久,与贾诩对望一眼道:
“公子,先前我与文和商议良久,认为近期我们还是应当小心防范为上。”
宝玉带了几分酒意,头脑中甚是朦胧,也听不大真切,支吾了两句,已是昏沉睡了过去。什么时候进的大观园,什么时候上床就寝一概不知。
次日一觉醒来,天色依然昏暗迷离欲雨,窗外悬挂的笼中雀鸟的轻脆啼声次第的点入耳中,宝玉摇了摇头,强忍着宿醉后的头痛坐起身来,却见偎依在身旁佳人兀自海棠春睡,雪白的颈项,胸口上还有一点点因为用力亲吻,吮吸而生出红梅也似的情疹,自被中缝隙蚰诳慈?颈肩一直到乳丘凝脂一般的雪白胴体都隐约可见,心中一热,不禁又滑入被中将晴雯拥住。
——这个动作导致了一声惊讶的轻呼与连连的呻吟哀求,然而这哀求声却被遽然淹没在双唇相接带来的那种窒息的旖旎中。
一个时辰后,袭人红着脸进来替宝玉着衣,诸事料理完毕后,宝玉在园中信步,只觉在这将雨而欲雨的天气里,看看烟蔼笼罩的景色,也有一种别样的韵味。不觉来到潇湘院,却听得里面黛玉正在说话:
……姐姐这般大量,原是我自己会错了意思,细细想来,你竟是个极好的人,只是我毕竟寄人篱下,难以长久,受的尴尬委屈才是来日方长。
宝钗笑道:
你忧虑什么,你不过到时候多费一副嫁妆而已。对了,你喘得厉害,我回头去给你寻些燕窝送来。
走到门口又回眸一笑道:
“况且,依我看来,那副嫁妆只怕也要省下来了。”
黛玉一愕,旋即满面通红,赶将上去不依。宝玉闻言一笑——黛玉若嫁入贾家,嫁妆横竖都是左手出右手进,自然省将了下来。
见宝钗起身出来匆匆而行,想是急着回去寻燕窝给黛玉。宝玉却也不出声,待她行远,也不许旁边小丫头通传。这才蹑手蹑脚的潜入黛玉房中。
宝钗走后,黛玉见天色阴沉,密云欲雨,又念及宝钗有母兄相倚,自己孓然一身,寄人篱下,一面又想虽与宝玉情意相投,但那冤家又甚是风流,况且时下所昌的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并非两相情愿就能在一起的,心中挂牵感念到这些将来之事?黛玉眼中不禁又是担忧,又是伤心,垂下泪来。
宝玉见她伏在几上,瘦削的两肩不住抽动,呜咽声隐约可闻。细细一想之下,不禁怔住了,往日里他只是贪慕黛玉姿容,却实在说不上什么感情。今日听了黛玉方才所言,忽然才想起她不过才是一个十六岁的病弱女孩子,更是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更是因为寄人篱下的关系,以至于连下人的闲言碎言也要挂在心里!而她摆脱这种尴尬局面的唯一期望,便落在自己的身上!
想到此处,宝玉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怜惜,行到她的身后,轻轻叹息了一声,黛玉心中一惊,回头见是宝玉,心中百感交集,种种因由交扯在一起,不由哭得更凶了。宝玉深深吸气,突然自身后以一种似要将她柔弱的身躯揉碎一般的力道,将黛玉紧紧搂在怀中,动情道:
“你心里的苦,我都知道,我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永远保护你的!”
可怜黛玉有生以来,哪里听过这等赤裸裸的表白——连偷偷看的西厢记,会真记等禁书中最露骨的句子也不过是,拉拉手来,说些“山盟海誓,此生不渝”云云,何曾似宝玉这般直接!更何况看书中描写是一回事,自己身临其境那又是另外一回事。紧贴在宝玉的怀中,感受着他身上的体温与陌生而令人心悸的男子气息,黛玉在羞怯之余,分外觉察到一种窒息的心动与甜蜜。
窗外的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应是雨点淅沥的从天上点落,虽是上午时分,房里却阴翳得好似濒临白天结束的时刻。
房子里一片沉静。仿佛连雨水溅在房檐枝叶上的声音都一下子被无限的放大了,变得响亮了起来,哗啦哗啦的像是瓢泼大雨汹涌而至。
尽管光线暗淡,但却更显得黛玉的颈胸轮廓是那么的匀美白皙,颈根上还浮有细柔的毛,诱惑着人想凑上去亲吻一口,匀柔的脖子上象在挽留住你的掌纹,而下方的胸脯正吐露着含苞待放,无限风光在险峰的雯月光风,宝玉努力的压制着源自内心深处的渴求,而尤其是,与此同时那女体独特的温软还偎依在宝玉的感官中,融合得怀中女子是那么惊心迫人的媚。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十六章交心(下)
宝玉叹了一口气,垂首看着怀中的女子,而黛玉也仰起脸看他,明艳照人的眼色在正色分明的凝目里望着他,虽在暗淡的光线中,黛玉的容色都丝毫不减其香艳,不改其绝色。两人的眼神在这近在咫尺中交流融会,在这种心灵的默契交流里,语言事实上已经成了多余的累赘。
黛玉忽然轻柔的叹息了一声,探手抚上了宝玉的面颊,怜惜的道:
“原来……原来你心里还是那么的苦,那么的累。”
她春葱也似的玉指贴在宝玉的面上,指尖上递送来一阵微凉的粗糙。宝玉半闭着眼,享受着她的抚摩,声音里也多了些素日里没有的疲倦和脆弱。
“百事烦心,家人对我虽好,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园子里一个个都似乌眼鸡也似的勾心斗角,我若不能在外面打拼出一番事业来,那便只能任人鱼肉的下场!”
“其实,自从我打苏州回来,便觉得病愈的你似乎变了一个人,完全不象以往的那个表哥了,变得任性而桀骜,叛逆而……冷酷,我好害怕你从此就不再理我,不再要我,我,我也不知道何以有这种感觉。”
黛玉幽幽的说着,泪水却也忍不住自白玉也似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其实这种感觉不只是她一人独有,有的女子,天性十分敏感,她们会因看到一只猫,一只狗,忽然从她们的眼神中感觉到一种相依相守的情感,甚至生起了我的前生就是它的错觉。
她们有的第一眼看见一个男子,就生出了这辈子就只跟定他了的心意,同样的,因为那个男子离开她的时候,很可能只是风刮过落下一片叶子,甚至是打碎一只碗,就会认定:“我再也不会见到他的”将成事实。
这就是所谓的女人的直觉,通常在有第三者插入家庭的时候,这种感觉会分外的灵验。
然而此时宝玉却因为这种直觉而起了一阵后怕。因为若是放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知道黛玉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么定然会让她永远没有机会将这种感觉吐露出来的机会!
黛玉一头云海似的乌秀长发松松的挽在脑后,散发出浴后的香气,宝玉的手抚过这柔滑的发,揽住她的腰,他用尽一切温柔的搂住她,那力量比用指尖去抚摩自己的眼球还轻,比第一次以唇欠缺寻找爱人的唇还柔,两人便在这幽黯的天色里相互依偎,细细凝听雨水滑过竹叶的极细微声响。
两人相依良久忽然听外面丫头对答,说姑娘身子不适合,正在歇息,听来传话人的声音的却是贾母处的嫫嫫,说道今儿有亲戚来,太太在芍药轩里摆了酒,要林姑娘去,进来看见了宝玉,因喜道:
“原来二爷也在这里,省得我们费事,老太太特意发了话,一定要您到场。”
宝玉奇道:
“今儿为什么要我去?”
那婆子也不避忌,笑嘻嘻的回道:
“却是老太太娘家里的孙女儿史家姑娘名叫湘云的来了,兼前日薛太太亲戚里那位宝琴姑娘也要进园子里来住,这酒摆来特意是给她们接风的。”
黛玉闻说“宝琴”二字,心中突的一跳,年前赏雪之时,贾母就似对这女孩子十分中意,听话语里还隐隐有求聘的味道,后来听说已许了人家这才罢休,而忽然怎么又会说起要在园子里长住?那个湘云姑娘又是何等人物?
这种种事情纠缠在一起,再联系到太太一定要宝玉去的话,黛玉的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淡淡对那婆子说:“知道了,你去把。”便不再说话。
宝玉见人走后黛玉泱泱不乐,闷在一旁的模样,知道她心眼颇小,此时定是思前想后,心情起伏,忙行过去又哄又劝,磨蹭了半日,直到又来了两批婆子来催后,黛玉这才重展笑颜。
外间却还是在下雨,密密如织。怡红院里早有人送了宝玉惯用的雨具过来,穿戴好以后,黛玉笑道:“你这模样倒真是别具一格。下面却穿了双布鞋。
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他们放在廊檐上了。”
她说话急了些,便伏在桌上不住咳嗽。宝玉见她喘得甚急,心疼道:
“雨水颇大,你身子又弱禁不得风,就不要去了把,我若在席上见了有甚稀罕物事,给你装了来?”
黛玉俏目一翻,咬着唇道:
“你自然不希望我去,打扰了你的好事。”
说着便别过头去,泫然若泣,宝玉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去旁边架子上觅了件厚实的洋锦缎红披风与黛玉披上,宽慰道:
“你就多心,我明明是担心你身子……走罢走罢。路上小心别受了风寒。”
黛玉见他这般体贴,心中自是甜蜜,笑道:
“我这模样,出去动动也是好的。”
两人行出,却不要旁边婆子丫头陪送,宝玉身上自有蓑衣被护,黛玉撑了把伞在雨中隅隅而行,别有一种娉娉婷婷的别样风情。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素日里没有的清鲜植物气息,一路行来,两人指点各处与平日间截然不同的风景,在烟雨蒙蒙里洒落欢声笑语,心中均只愿这长路永远都没有尽头。
摆酒之处却在芍药栏中红香圃那三间小敞厅上,三面均环着池子,池中却是遍布了田田新荷,翠绿的阔叶与淡红的骨朵被雨水一洗,越发晶莹润泽,生气盎然,在其间把酒的妙处,自然不必多说。
烟雨空蒙,素日里不过十余丈,轻易能看清人物面容的距离,如今落在宝玉的眼里只能影影倬倬的辩识出模糊的人影。但见红香圃那三间厅上已是开了三席,杯恍交错声里,隐约有欢声笑语不住传来,看来等不得他们两人,已然开席了。
宝玉顺着白石小道饶了一个弯,行到了门口,还在脱衣除帽时,旁边丫头早便一叠声的笑着通传了进去:“二爷来了。”周围自然有侍侯的丫头争先恐后的帮他来料理这些琐务,宝玉含笑细听里面说话时,却是贾母的声音,看来老太太今儿心情极佳,只听一个细细巧巧的声音念道: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
宝玉心中一动,这正是年前回去的薛宝琴的声音,这女子声若其人,言谈举止均温柔细致,体贴入微,先前虽在大观院中住了不久,却甚得贾母,王夫人及众家姐妹欢心。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十七章双美
里面贾母听了她念的,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
‘我往日里也曾经在家里阁子玩,不意失足跌了下去,头上碰了个伤。现在兀自还有印痕。‘
凤姐笑道:“老祖宗可说歪了,如今正要这窝儿来盛福寿。‘
众人听了都笑,凤姐笑道:
今儿吃这冬菇烫锅,味道虽佳,主料冬菇却是凉性,恐吃了冷在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些就无妨了此时宝琴又在旁边帮衬上两句,又惹得贾母笑将起来。
宝玉这时才掀帘子进去,见里面人俱围了一张柳木转角镶铁桌子,桌子正中却开了个洞,洞周也裹了层铁皮,下面是个大碳炉红红的烧着,桌子上一口三层扭银丝双龙戏珠鸳鸯锅里,正滚滚的冒着白气,各人的面前放了好些料理妥当,青葱洁白的新鲜时令洁净蔬菜,各种鸡鸭鱼肉等,想吃便放入锅中烫下,片刻后就能捞将起来食用,在座的人养尊处优惯了,偶尔这般自行动手料理食物,倒分外有一种新鲜的意趣。
在场的女孩子乍一看去,倒有两个面生的,坐于凤姐旁边,贾母左侧下方的想来就是史家的小姐湘云,据说也是父母双亡之人——宝玉自然不会此时将这些大杀风景的话问将出来。只是平时听袭人等熟悉她的人讲,她很是纯真直爽,无事不可对人言,哪怕是言语间有些冲犯,也时移事迁,略无萦怀。
如今定睛看去,宝玉却觉得这位表妹专注拈菜的神情,歪着头儿,就好似一只研究主人手里拿什么东西的小猫儿,又顽皮又可爱,而且因为自己是很大胆的挑逗,但是过来人看来忍不住为它的雏嫩而莞尔。
——这是一个让人绝不会吝惜微笑的女孩子。
宝玉在心中作出了这样一个令人欣悦的结论。
而坐在贾母右首的便是宝琴了,方才一见,宝玉便觉得她似是变了一个人,倘若说先前的她乃似是阳春三月的新花一般鲜新美丽,含苞待放,如今便是夏日里的盛花,在茂盛的叶下开出了一种含蓄的灿烂,而她的笑容里,隐隐有一种落寞孤寂伤心之意。就如同被火光映染过的雪,虽然表面上有着火的热情沸意,骨子里却哀楚清寒。
周围人见宝玉来了,忙起身相让,见他与黛玉联袂而至,都笑说:
“哟,你们两个躲到哪里去顽了,老太太派人三顾茅芦才将人邀了转来。”
宝玉倒是对这些颇含深意的话一笑置之,黛玉却红着脸呸了一口,不似平常那般出言反驳。眼角的余光却向宝琴与宝钗扫了扫。
贾母见宝玉来了——她却是整日里看惯了委琐瘦弱的贾环,如今与宝玉神采飞扬,坚定英劲的模样一比较,顿时欢喜非常。忙招手唤宝玉坐到自己的身边——宝钗与黛玉见状,笑意里立刻不约而同的流淌出一丝干涩,勉强出来。
——贾母给宝玉留的位置,恰好紧邻着宝琴!
贾母却未留意到这些女儿家的微妙心态,她见了宝玉过来请安,伸手疼爱的摩挲着他的头顶,佯怒道:
“你这混帐东西,你老子不在,便正日里在外间不务正业,听说前些日子城外闹盗匪,烧了个庄子,世风日下,你也不知道在外面逛荡些什么,早间也不来和我请安。”
宝玉忙将那张团练委任书拿出来正色道:
“孙儿仰慕宁荣二祖驰骋疆场的威风,特意在金陵兵马指挥使何大人那里挂了个名,观摩军旅演绎之法,日后也好为国家效力,非是宝玉敢驳奶奶的话,实是不务正业四字考语太过狠毒,实不敢领受。”
说到后面一句,宝玉自己都笑了起来,旁边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们见宝玉这般人品模样,却立下志向要投身军旅,一时都只道他少年意气发作,不以为意,一笑置之。连贾母也只以为他图个新鲜,向来锦衣玉食的他未必就能吃下那等苦,不过有了这官府出示的凭据,知道了他这数月的去向,并非如薛蟠那般花天酒地,心下也甚是宽慰。
王夫人却当了真,勃然变色,忙将他唤过来温言开解:
“我的儿,那沙场之上刀枪无眼,我眼下就只得你这么一个,你若是从戎,将来有什么闪失叫我靠哪个?”
宝玉只是笑而不答。先前他未来,众人只是笑谈唠叨,间中嗑些瓜子松子——贾母不动筷子,旁人就是再饿,谁又敢抢先开动?见宝玉径直烫了一个珍珠鱼丸,拌了拌调理后送到贾母碗中后,众人这才纷纷起筷。
锅子哄腾腾的冒着白气,混合着外间荷塘里的烟蔼,仿佛在这富贵钟鼎的烟火之气里,又杂夹了天然的清芬,宝玉知道黛玉喜食鲜笋,特意检了自己面前一块鲜嫩的烫熟了递了过去,黛玉脸薄,虽是在众人面前颇为羞涩,却还是羞中带喜的接过来吃了,不过口中笋片究竟是什么滋味,倒也浑然不觉。
坐在宝玉身旁的宝琴却一直微笑,低头,长长的睫毛闪动着,或许是因为热气的熏蒸罢,她的面颊微微泛着红晕,她始终安安静静的坐着,似一尊矜持的瓷。旁人夹菜给她,她就含笑答谢,一切做得都是那么的无可挑剔。
这使宝玉深刻的觉得,这是一个巧笑嫣然也寂寞寥落的美人,美丽得极有说服的力量,美丽得似乎有些失常。
——不错,正是失常。
“一定有什么大事在她身上发生了。才能让原本的那个充满了生命活力的女子,变成如今这副听天由命,仿佛花谢前因为回光返照所以最灿烂最美的模样。”
宝玉敏锐的想。这个念头似野火的一般在心中熊熊蔓延,他一面想,一面怜惜的夹菜给身旁的女子,直到触到了对面宝钗那有些落寞得哀怨的目光。心中又生出了一丝歉意,假意失手滑了筷子,不要旁边丫头相帮,自己弓下桌去拾,却趁机在宝钗那双纤纤玉足上捏了一把。
宝钗顿时吃了一惊,幸喜省悟得快,才将一声惊呼封在喉中,忙借饮酒之势以袖覆面将这尴尬掩饰了过去,只是一张芙蓉娇面,也羞得通红,旁人只道她量浅,不胜酒力,也未想到旁处。
宝玉心下大是得意,索性将脚上木屐除了,有意无意的伸脚过去在宝钗脚上碰触挑逗,却见她微咬下唇,似嗔似羞,一副任君鱼肉的模样。
今日这场接风宴席却是预备了好些日子,不但有鸡脯肉、肫、肚、猪肉、羊肉、火腿肉、蹄筋,牛肉等配成了“八生”。还加上了海虾、海参、沙鱼皮、鲜贝、目鱼、虾仁、鲜蛤、蛏子、鳗鱼、梭子蟹等海味,满满的陈了一桌子,便是规模最大的宫廷火锅也不过如此……
而桌上蔬菜鱼肉之精美丰富,实在是琳琅满目,单说放在桌上的调味碟子便不下二十余种:芝麻酱,韭菜花,虾皮碟,辣椒酱,腐乳,沙茶,蚝油,花生酱,玫瑰糟,甜面酱,番茄酱,香油蒜泥,葱花,姜末,芫荽等等,俱被调制切细,摆在身后长桌上,若有所需,吩咐一声身后丫头,便能予取予求。
而擦得晶亮的锅子上镌刻的那四句白乐天的诗:绿蚁新酷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已经将意境烘托了出来,再配合上锅中奶白色的浓稠汤水不住翻滚,里面鲜红的番茄,雪白的玉兰片,碧绿的菜叶子不住翻腾,更将气氛烘托得更加热烈。
桌面内侧还有一个设计颇为巧妙的圆盘子桌面,各种新鲜罕奇菜蔬如鸡枞菌,银虾,干贝等喜食之物若不在面前,轻转圆盘即可取用。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十八章缘由
此汤锅中底汤乃是十足纯的鸡汤,专门采购苏北草鸡加以各种药材熬制而成,在端上来前,还在汤底里加了半只以保证鲜味的持久。所以宝玉先拿汤勺舀上一碗还未煮得过火的汤。轻轻吹去面上的油膜,抿上一口,一阵鲜味从舌尖滑落到喉咙,令人不得不闭上眼睛来回味那种隽永深长的绵长意味。
王夫人见了忙唤人去拿菊花茶来,笑骂道:
“你又来喝这汤,仔细上了火,快喝两口菊茶。”
宝玉笑嘻嘻的依言而行,知道王夫人爱吃海味,又顺手给她烫了只墨鱼丸,饮了一口菊花茶清清口中的味道,忽然发现身旁宝琴依然坐在那里,温顺非常,也不举筷子,奇道:
“好妹子,你怎么一直不吃东西。”
说着便给她夹了一张被片得极薄的鱼肉——这厨师的刀工极好,肉片质地淡红,半透明状,几乎能透过光去——宝玉放到锅子里涮了唰,因不知宝琴的口味,只略蘸了点盐夹到她面前碗中笑道:
“尝尝把,味道很鲜的,你放心,一定熟了。”
宝琴含笑道了谢,却还是不动筷子,宝玉心下疑惑,却也不便开口相询。他乃是豁达之人,对此也不以为意,见在场的气氛不大热烈,站起身来。给在场的人俱夹了几筷子菜,劝了几杯酒。
待行到新来的湘云身旁时,宝玉给她拈来一只虾饺,这女孩子却拉了拉他的衣角,轻轻对他说:
“二哥哥,我要吃那个圆圆扁扁的小白肉。”
其声柔腻娇痴,若小女孩子撒娇一般。宝玉看了看桌子上的原料,笑道:
“那是扇干蛎贝,记住了——圆圆扁扁的小白肉——哈哈,亏你也想得出来。”
湘云羞红了脸,鲜红的小嘴微噘,看上去万分惹人怜爱,直想令人凑上去吻上一记。宝玉给她夹了几片放她面暗永?湘云眼中的神色却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宝玉愕然摇头,又只得去旁边追加几块。
想来是因为方才宝玉的坦率告白一下将两人间的那层纸捅破,彻底解除了黛玉心防的缘故,素来挑剔的林妹妹却好说话得多,深情款款的看着他,只要他夹来的菜,都是来者不拒的。
贾母上了年纪的人,一时下了两筷子不吃了,王夫人因回贾母道:
“这里风大,又吃了各种水产,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把。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
贾母听了,笑道:
“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扫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去把。”
回头又吩咐宝玉:
“琴丫头新逢了不测,湘云也要在园子里住上一段时日,你不在外面野的时候,多看顾她们些。”
宝玉忙应了,心中转过的却是那“不测”二字究竟何意。
一行人送出园外,长辈既去,自然就随意起来,先前贾母王夫人在时,大家都依礼拘谨,现下放开来说说笑笑,或是看花,或是弄水看鱼,湘云更是一反常态,大说大笑起来,先前烫了的菜肴,此时尝来,似是入口后的滋味都别样不同。
宝玉却扯了宝钗到一旁,将心中之疑说了出来,岂知宝钗于此事上也不甚了然,只知宝琴家中遭逢大变,被托付给了薛姨妈。恰巧凤姐在旁边听到两人说话,行了过来悄声道:
“你们却是不知,这丫头很是命薄,先头是随哥哥薛蝌进京,欲同梅翰林之子完婚,却不料夫婿原来是一个浪荡子弟,每日里留连花街柳巷,染上一身尴尬病,成婚前医生为求速愈,重投以虎狼之药,结果新婚前一命呜呼。”
凤姐说到这里,一双弯弯的勾魂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宝玉。
“……此乃前车之鉴,宝兄弟你说是也不是?”
宝玉大感尴尬,干笑道:
“嘿嘿,嫂子这话该对薛大哥说。哎哟。”
却是宝钗寒着脸掐了他一记。
“好嫂子,然后呢?”宝玉见话题岔开了,忙追问了下去。
凤姐叹了口气道:
“然后还能怎样,没了新郎倌成什么亲?只得又回将转来,岂知此时母亲闻此噩耗痰症发作,又死了。哥哥没奈何下,只得将她托付给了薛姨妈,好在老太太对这女孩子喜欢得紧,听了就要将她接到自己身边来。似乎要撮合……”
后面却不说了,只是这撮合二字,听得宝玉,宝钗以及凑过来的黛玉心中均砰然一动。
但如此一来,宝玉心下的疑惑顿时解开了——难怪得薛宝琴这女子始终给他以那般变了一个人的奇特的感觉——夫死母丧,自己又被哥哥抛在了亲戚家中,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人生,她一个纤纤弱女子除了听天由命之外,能有何办法?
宝玉想得出神,不觉在锅中烫的一块豆腐已滑掉了开去,却冷不防被另外一双象牙白的筷子灵巧的夹住,送入口中。宝玉抬起头来,眼前正是可爱的湘云,她正嬉笑着看他,眼睛都是一只只亮起来的笑精灵,红唇上还沾着肉屑,可是这样子不但不令人感到不洁,相反自有一种青春活泼的美丽。
湘云嘻嘻的笑道:
“二哥哥,方才你为什么老来碰我脚?”
宝玉正喝了一口茶,顿时“扑”的一声喷了出来,一想方才她正坐在宝钗旁边,狼狈道:
“我……我……”
饶是他机智闪变,反应奇速,一时间也给窘得说不出话来,湘云笑道:
“二哥哥不用解释,我知道,其实你是想碰宝姐姐的脚,只是踢错人了。”
幸喜她说话的时候声音甚小,炉子旁边只有寥寥数人,听见这话的只有黛玉,凤姐,宝钗,三人,她们的反应却是各异。
小心眼的黛玉是狠狠的白了他一眼。
凤姐则笑吟吟的摆出一副旁观者看好戏的模样——难得看看素来雍容高贵,持重谨严的宝钗受窘,此等机会可不多见。
宝钗大羞别过头去,转身便走,连耳根子都羞红了。那种慌忙得手足无措的妩媚,却最是令世间男子砰然心动的。
亏得湘云念起宝钗素来待人宽厚,念及她往日里的好处,忙将话题岔了道:
“哎呀,都是你们,弄得我忘了还下了鱼丸子,不知道煮成什么样了。”
说着将手中银漏勺拿将起来,只见汤水淋漓,两粒雪白粉嫩的鱼肉丸子在里面滚来滚去,宝玉忙借机道:
“无妨,我正喜欢吃煮透一点的。”
忙拿起来吃了,忽然看见湘云身上宫绦上系了一个文彩辉煌的金麒麟,偏了头细细赏鉴道:
“好妹妹,你这个麒麟真是好看。”
湘云虽然还是顽皮心性,但终归是女儿身,被宝玉这么一个男子如此注视着,也大感窘困,忙解了下来让他看,宝玉观摩了一会笑道:
“这事真是巧了,我前儿也得了一个。”
说着便自怀中拿了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出来,两相比照笑道:
“果然是一模一样。”
黛玉在旁边微哼了一声,在旁边酸溜溜的道:
“这玉和麒麟,倒真是登对,史妹妹一口一个爱哥哥,仔细以后的婆家知道了拿你发火。”
原来湘云说话有些卷舌子,二字爱说成爱的发音。唤着宝玉‘二哥哥‘落到旁人耳中便成了亲密无比的爱哥哥。黛玉又见他两人神色融洽,耳鬓厮磨的,心里自然醋意大发。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三十九章隔阂
见一时间冷了场面,宝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湘云却还嘴道:
‘你也不怎么样,否则方才二哥哥怎么不来踢你的脚?‘
黛玉闻言却是听者有意,顿时又羞又气,一时间又无言以对,向来好强的她转身就走,似有拭泪之状,宝玉叹息了一声,忙给旁边人告了个罪赶上去,岂知黛玉走得甚快,直行到了潇湘馆外面方才追上,劝道:
“妹妹往去哪里呢?大伙儿好好的说笑着怎么又掉眼泪了。”
林黛玉回过头来见是宝玉,便一面走,一面勉强笑道:
“好好的,我可没哭呢?”
宝玉笑道:
“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史家妹子说话素来是那样,有口无心的,你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儿,何必往心里去?”
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黛玉知道此地乃是常用之路,又在大白天。人物来往,络绎不绝,更想到他先前与在桌下与宝钗暗通款曲之事,退开一步怒道:
“你要害我死啊,大白天的,这么多人来人往的,还来动手动脚的!就知道欺负我!”
宝玉闻言神色一暗道:
“唉,你总是这样,我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忘记了。我口舌拙劣,哄不了你开心,原是我的不是。”
说了便无精打采的转身欲走,黛玉方才一时在言语上冒撞于他,自悔失言,见他转身要走,眼泪又淌了下来,哀怨抽泣道:
“我就知道,人家说我你就看着,我说说你就负气要走,我就知道你忘不了什么金,什么麒麟的,在你心里,我赶不上别人说的一句话!”
宝玉顿时大感头疼,他以往在那世里所学之事俱是勾心斗角,谋略规划,乃至杀人放火,运筹帷幄,不择手段云云——却从未了解过这等揣摩女儿家心事的东西——偏生此时身临其中,对黛玉又动了真情,当真有当终呙缘睦Щ?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只得宽慰道:
“颦儿,湘云显是有口无心之人,你又何必挂记在心上?宝姐姐人品行止都是好的,这是园子里公推的,人人俱各有所长,似我就把你的好处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你若只拿他人的长处来比自己的弱项,那自然是要生这等闲气。”
宝玉此言本意是要黛玉安心,表明自己对她是一往情深,此生不逾,用意是极好的,岂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千不该万不该,怎会拿宝钗出来为例子?黛玉只听他说了前面那半句:宝姐姐人品行止都是好的,这是园子里公推的。心里顿时都凉了,后面的话却是一字未闻。作耳旁风抛得远远的,顿时放下脸来,眼圈中泪光荡漾,冷冷道:
“是的,我知道我不如宝钗,那些金啊,麒麟啊都在那边等你,仔细冷落了。我却是不敢耽搁你的大好姻缘,请回把。”
宝玉此生难得低声下气一回,心里因想道:
“旁人倒也罢了,我方才刚对你剖白心事,你背转身来便这样,全然不为我想想。”
由不得也沉下脸来道:
“女经上明有三从四德,你这等与我胡搅蛮缠,算什么一回事!”
他搬出这等大道理来,黛玉也是急了,觉得他在暗地里影射自己不够温柔贤淑——这却是宝钗的强项,顿时哭着回嘴道:
“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话一出口便自后悔,知道宝玉方才之话已将自己视为亲密之人,此话说得未免太过决裂,但要她马上放下脸来反口,却又拉不下这个脸来。
宝玉木立了半晌——对掩面哭泣的黛玉而言就好似过了几个世纪一般——终于长叹一声,黯然道:
“是了,我本没这个资格说这个话,林姑娘,是在下唐突了。赶明儿你出阁之日,还请我喝一杯喜酒。”
黛玉听他唤自己林姑娘,心中顿时若被一盆冰水泼将下来,又听到他后面那句,忽然想到自己印象中的世家子弟,不是若薛蟠那一般花天酒地,不问世事,就是如柳湘莲那般游手好闲,不无正业!
思前想后,竟还是面前这个冤家最好!若是被许给其他男子,还感觉还不如马上死了!奈何常言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都是难以收回的,情急之下,见宝玉作势要走,心里一急一烦恼,方才吃下的些些东西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人也站立不稳,伸手勉强扶着旁边的修竹,摇摇欲坠。
见两人闹大了,本来远远站在一旁的丫头自然忙忙的赶来料理,黛玉的随身丫头紫鹃忙上来将黛玉扶到旁边暖阁中,用盆子接在黛玉的嘴边,雪雁忙上来又是捶胸又是抹背的.
紫鹃跟随黛玉日久,此等状况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料想必然又是醋海生波,忙在旁劝道:
“姑娘生气倒也罢了,可怎么也得小心身子,上午才吃了大夫新拟的药见好些,这会子倒又吐出来,若是犯了病,叫宝二爷心里怎么过的去呢?‘
黛玉泣道:
“他会过意不去?什么金啊,什么麒麟啊,那才是人家挂念的!”
这晌两人只管闹,谁知外面那些无所事事的婆子们见林黛玉大哭大吐,宝玉也着实动了气,不知道两人要闹到什么田地,惟恐事情闹大连累了他们,便一齐往前头告诉贾母王夫人知道,好将自身干系撇清.
贾母王夫人见几个婆子慌慌忙忙的赶了过来,告诉宝哥儿与林姑娘闹得不好了——提到的这两人都是贾母王夫人的心头肉,那些婆子又笨嘴拙舌,将事情交代得一塌糊涂——两人便一齐心急如焚的返身来瞧他兄妹.急的旁边服侍的雪雁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雪雁去告诉的,也抱怨雪雁.
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黛二人死气沉沉的对坐着——两人心中依然有情,宝玉不走,黛玉自然巴不得他留着,不会出言赶逐——黛玉面上神情惨淡。泪痕宛然,宝玉脸色也阴沉着不说话,问起来只是一言不发。贾母见了这副尴尬模样,急的抱怨说:
“你们两个人,自小便是这样,在一起的时候便要红了脸吵,不在一起的时候一个个都叹息焦愁的,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搞得我整日间还要为你们操心!‘
说着自己抱怨着也老泪纵横了.王夫人眼见得闹成这样子,心中又急又怒,也不好数说宝玉,便将这祸移到雪雁紫鹃两个人身上,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受此无妄之灾,却都没法回嘴,只得听着
两人之间最终不欢而散,留下宝玉一人迷惘非常——他却不知小女儿心中这等起伏波折荡漾的情事,本来就是殊难把握的。
——这却也正是恋爱中的动人之处。
宝玉觉得老坐那里也无甚趣味,起身行了出来,信步回到芍药栏心中自然也很有些泱泱不乐,一杯酒接一杯的喝将下去——那些下人如李嫫嫫等乃是被他打怕了的,清醒的时候都把人扔水池里,何况现在还多了几分酒意——谁敢上来劝?
有身份来劝的如宝钗,李纨等偏偏又远远的在旁边联句会诗,她们也不知道方才他与黛玉大闹一场的事。宝玉的心中很是烦闷:不管怎么思前想后,自己已是很努力的去顺着她了,怎么黛玉还是这样变化莫测,难以琢磨呢?
却不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本来就不能以常理来衡量猜度的。
这种心境下喝酒正符合了一句老话:
——借酒消愁愁更愁。
短短两日内宝玉便两次喝得被人抬回家里,早已将宝玉视为夫婿的袭人自是又惊又气,少不得要埋怨送他回家的下人两句,连陪着回来的宝钗也是讪讪的,大概是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也放下身份,和着袭人她们一道铺床叠被,又喂他吃了两盏酽茶,将醒酒石拿来给宝玉含在口中,一时再命他喝了些酸汤,方才见宝玉沉沉睡去。他倒舒适了,晴雯,袭人,宝钗等倒是忙碌得面面相觑,不可开交,香汗淋漓。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四十章圈套
第二天宝玉却早早就醒了——他乃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索性将这些烦恼抛到一旁,不去管他,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忽然想起一事,让袭人去寻茗烟来,不知怎的,往日里随传随到的茗烟,今日里四处也寻觅不着。
走到一处小书房中,刚到窗前,闻得房中有女子娇弱难耐,似是痛苦似乎是愉悦的呻吟之声传来,宝玉心中顿时一动——他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如何不知这声音意味何事?
舔破窗纸向内一看,却是是自己四处都的寻找不到茗烟搂着一个女孩子,将她压在桌子上,也干自己常常在袭人晴雯身上所做之事,想来两人正是浓情蜜意的关键时刻,茗烟也急剧的喘息起来。
宝玉哪里忍得住笑,外面人声一响,那对野鸳鸯听得,顿时吃了一大惊,所有动作嘎然而止,也不知是何人来撞破,忙急急刹车,四处寻衣,两人心慌之下,忙乱中不住拿错东西,只求将身上要紧部分遮住,搞得茗烟穿了一件白底红花肚兜,那女孩子却笼着条极肥的男人裤子。
宝玉忍不住哈哈大笑行了进去,顺手还不忘记把门带上,茗烟一听乃是主子声音,心中一块石头顿时去了,忙跪求不迭,宝玉笑道:
“你这小子,这等事在光天化日下做,也不怕贾珍知道把你家发处置。”
一面看那丫头,也甚是标致白净,些微也有动人处,身材却极是凹凸有致,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语。宝玉随手打赏了一块精致雕花碧色玉佩,笑道:
“这小子替我办事情还算得力,我也不来为难你们,以后小心些。去吧。”
一句话提醒了她,埋着头捏着玉佩,又羞又喜,飞也似的去了。宝玉对着她背影大叫道:
“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
〖钡能淘诤笸献疟τ窀觳泊蠼?
“我的祖宗老爷!口中留情,你这不是告诉人是干什么?”
宝玉领了茗烟出去,一路行着无事,因问道:
“那丫头几岁了?”
茗烟着实苦思了半日,回说道:
“差不多也该十六七了?”
宝玉一面笑,一面啧啧有声:
“你这家伙端的薄情,连别人的岁数都不问问,其他的关键自然不知了,可见她真是白白委身给你。可怜可怜。”
茗烟涨红了脸不主分辨的分辨,两人说话中看看走到怡红院,宝玉入内去取了日前七千银子买的那把扇子,让茗烟引路往贾赦那里去,一路行来,只见丫鬟婆子小厮俱愁苦着脸,连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声。茗烟随手扯了个相熟的小厮询问,只见他一脸恐惧道:
“还不是为那扇子,连琏二爷在内,上下十余人也挨了打,老爷心情不快乃是有目共睹之事,谁还敢去触那霉头?”
看看临近贾赦书房,一叠声的怒骂已然透了出来:
“你们这些废物,连把称意的扇子也给我搞不来,当真是饭桶。”
说完便是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宝玉与茗烟面面相觑,万万看不出来素日里和蔼和亲的大伯竟然也有这等模样的时候,大着胆子行了进去,只见贾琏笔直直的立在大厅正中,沮丧的垂着头,贾赦坐在面前疾言厉色的数说。凤姐站在贾琏肩后一尺左右的地方,拿手帕子暗自抹泪。
见宝玉行了进来,贾赦或觉也有些失态,咳嗽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对宝玉正色道:
“你来此何事?”
声音中的严厉丝毫不逊与贾政,宝玉却也不敢怠慢这位嫡亲伯父,跪下行了子侄之礼。将那柄价值不菲的那把旧扇连盒拿出托在手上,恭敬道:
“昨日琏二哥将这扇子拿来托我鉴定真伪,小侄查阅典籍,觉得乃是隋唐之物,不敢擅专,今日拿来与大伯过目。”
贾赦先前还漫不经心,后来听到“隋唐之物”四个紧要的字,持茶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茶盅与盖子相击,发出“当啷”一声清响。旋即又掩饰了下去,正色道:
“他哪里能寻到隋唐的扇子?只怕又被人骗了。”
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往宝玉手中那看来古旧的盒子瞟了上去。
宝玉微微一笑,将手中盒子递与贾琏,却暗暗的踩了踩他的脚。贾琏也非蠢人,自然明白宝玉有意相助,忙拿了过来呈上。
贾赦大刺刺的接过盒子,将扇子展开,凤姐虽然精明能干,还是妇人家见识,见那扇子甚是陈旧破损,心中还暗自忐忑。岂知贾赦一看之下,面上筋肉陡然一阵颤动,也不顾面前桌上的家什,将袖一拂——自然又是一阵“唏里哗啦”的碎响。贾赦混若未闻,就以衣袖把桌面抹拭干净后,将扇子宝而重之的放在上面,整个人就好似饿虎扑食一般俯了上去。
宝玉见他所用手法,与吴用贾诩等人的鉴定方式别无二至,无非触,弹,擦,抹,嗅等要决。片刻后贾赦抬起头来,面有迷惘之色,拿那扇子的手就珍惜得好似把玩什么价值连城的易碎瓷器一样,忽然看见宝玉,眼前一亮道:
“宝玉你说本扇乃是隋唐之物,有何凭据?”话语中已流露出极大的激动喜悦。
宝玉料到他有此一问,前行数步,指着扇面旁边的一个题跋道:
“说来惭愧,其实侄儿对这扇子之道一无所知,只是曾经在一本闲书上看到过魏征的书法,他写字在转角时候微微顿涩,自圆融中流露出一股峥嵘。”
说到此处,宝玉修长白皙的手指已指到了扇面左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落款上,凤姐与贾琏见父亲的怒气已是荡然无存,也凑了上来。
“大伯请看,这里的数个字的转折是否有小侄说那种感觉。”
贾赦赏玩良久,微微颔首,目睹其余留字,已是神游天外,抚髯微笑,宝玉笑道:
“魏征的留字居于第三位,就算一二位的题跋年代久远。无从辨认,也可以断定此扇至少当属初唐之物。”
此时宝玉见贾赦脸色顿和,面带笑容,知道风波已息,微笑告辞。贾赦也未多留,却在宝玉先前所指之处心痛的抚来摸去,显然还嫌他指点的时候力道用得过大了些。
宝玉转过身没走几步路,就听见后面下人一连声的传话出来:
“老爷得了把好扇子,快些备车,急着要赶王大人家中去。”
宝玉闻言微微一笑,心想这位大伯只怕因为没有把拿得出手的好扇子,不知在王大人那里受了多少闲气,今日得了好货,自要去扬眉吐气一番。
这时候后面却有人叫,却是贾琏携了凤姐赶了出来,自是没口子的称谢。宝玉连连谦逊,贾琏却笑道:
“二弟真是好手段,连石呆子藏起来的这把好扇子也能找到。其实方才雨村才遣人来说,石呆子藏的另外几把扇子都找到了。正往这里送过来。”
宝玉闻言心中顿时一凛!表面上却是不经意的询道:
“大哥说……这扇子本来就是石呆子的?”
贾琏免了严父的斥骂,正如释重负,忙向宝玉道:
“是啊,我那日在石呆子家,便看过这柄扇子。跟去的师爷也说,这扇子乃是隋唐之物,上面还有魏忠贤的题跋。”
宝玉面色忽转苍白,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顺手扶在了旁边的红漆木栏杆上,旁边人颇觉诧异,忙上前询问,宝玉连忙摆手,勉强笑道:
“无妨,我一时间有些头晕,回去躺躺就好了。”
说着便缓缓的行了开去,却没有人发现,他的拳头已经捏紧!捏得是那么的用力,以至于连指关节也发了白。而方才木栏杆所握之处,已经出现了一丝裂纹。
——要怎样的焦灼懊恼,才能生生将这栏杆捏裂?
一脱离出风姐夫妇惊诧的视线,宝玉沉着脸加快了脚步,同时回转身来对茗烟厉声道:
“马上去唤人备车,我要立刻赶去两江总督府,你随后去庄子上叫贾诩与吴用也马上来!”
在摇晃的车厢中,怪癖的石呆子,贪婪的贾赦,逢迎的贾雨村,疾弛过长街的陌生人,神秘失踪后又出现的名贵古扇,微服驾临金陵的怡亲王允祥,这种种碎裂的片段与蛛丝马迹渐渐在宝玉的脑海里联系在一起,便勾勒出两个清晰的大字:
——阴谋!
而且这阴谋就好似一张无形而稠密的大网一般,已经将他与贾府团团笼住,持网人现在要做的只剩下一件事:
——收网!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四十一章缘由
“很明显,石呆子乃是某个潜伏在暗中的敌人设下的饵!”
宝玉面色凝重的对书房中的诸人道。
这间富丽堂皇的书房中,陈阁老,孟老,贾诩,吴用,典韦赫然在席。
贾诩微微颔首,慎重道:
“那些用来引诱贾赦的扇子,只怕就是从各处古玩书画店强行租接来的道具!他们故意将拥有十数把名贵扇子的消息流传出去,再经过你表兄贾琏与师爷的亲眼验证,贾赦想不信也不难。”
“然后一打听,哦,原来这石呆子既无权又无势,却偏偏拥有这十余把名贵的扇子,这就好比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子却拥有一大笔财富行走在强盗出没的道路上一般。”
宝玉淡淡的补充道。
旁人听他将自己的伯父比喻成强盗,连素来不苟言笑的孟老也不禁莞尔。也将书房中的紧张气息略微冲淡。
“于是贾琏表兄巧取不成,就来了贾雨村的豪夺——事实上,这也是豪门大户的一贯作风。这种事放在平日里自然顺理成章,以贾家的威势声望,自然能够一手遮天!”
“可惜偏偏这个时候京师八大胡同和我们金陵秦淮的烟花业一年一度的竞争花魁大会在此召开,引来了一名连贾家也开罪不起的人物!”
宝玉说到此处之时,陈阁老终于动容,他知道自己这个义子绝非危言耸听之人,他既然说贾家开罪不起,那么金陵必然已来了一名名动天下的大人物。而到此之前,自己还蒙在鼓里!
其实此也乃是情理中事,识破允祥身份的不过宝玉,陈艋而已,前者这几日流连于群芳之中,乃是没有空闲前来禀告,后者则惟恐陈阁老知道自己去了那种声色场合,又怎敢开口?
到了这个时候,陈阁老不愧为在宦海中浮沉了几十年的两朝元老,反而越发颐然平静,他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比起两根指头从容道:
“玉儿且不忙说来,待老夫猜上一猜。”
略一沉吟后断然道:
“不是隆科多,便是怡亲王允祥!”
宝玉心中暗自膺服,微微点头道:
“义父猜得半点没错,正是怡亲王允祥。”
陈阁老皱眉道:
“你的意思是,那石呆子的亲属很快——也许已经跳将出来,在怡亲王面前哭述你们贾府仗势欺人,惘顾人命。”
孟老一直未说过话,此时却忽然道:
“那又如何,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俱是开国元勋,一损俱损,一荣皆荣,贾赦完全可以推说下人所为,最多牺牲一个贾雨村,光凭这点事就想扳倒贾家,不要说允祥,就是当今圣上也要好生思量。”
宝玉叹息道:
“孟伯此话不错,我先前也是因为此点,在马车上百思而不得其解,然而进门时候从另外一个方面来想,却豁然贯通!”
吴用闻言凝神半晌,击掌道:
“难道是从幕后主使人的身份来看?”
宝玉淡淡道:
“不错!我忽然想到,是谁与我们贾家有这样大的仇恨,更要有灵通的消息得知怡亲王微服出访,从而设立如此精巧的一个陷阱来对付我等!”
贾诩与吴用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
“盐帮!”
宝玉双眉紧锁,沉思道:
“盐帮固然嫌疑颇大,但它此时正是实力大损,忙得焦头烂额,我却始终怀疑的是另外一方面——另外与我们有直接利益冲突,潜伏在暗处的一方面——漕帮!”
陈阁老赞许道:
“不错,玉儿考虑得很周全,我也是这样认为的。这次的行事作风,极似漕帮帮主程天放的手笔!暗中布局,收网于瞬间!”
贾诩皱眉道:
“幕后主使人是谁,去那日我们买扇子那家老板处一查便知,公子可还记得临走前那老板所说的话?”
被贾诩这么一说,宝玉顿时回忆起来,那老板走之前曾经一再叮嘱:若是有人问起此扇来历,千万莫说是近日购入的。他显然在躲避,惧怕什么!
事情已经被剖析到这等地步,这暗藏中的敌人矛头显然直指城外垄断了金陵私盐生意的聚贤庄,从石呆子这事上,顺理成章的将日前血洗盐帮金陵分坛,暗中贩卖私盐的种种大事牵扯出来。此时贾家已是惊弓之鸟,而陈阁老更有生意牵扯其中,最后只得忍痛将聚贤庄舍弃——这还是最好的结局,若不应对自如,一旦允祥一怒之下上奏朝廷,只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贾家与陈阁老俱栽倒在上面也未可知!
正商议间,外间忽然急急忙忙的窜了一名家丁过来,张皇非常,不住喘气。陈阁老眉头微皱,孟老怒斥道:
“没见我们正商议大事么!不长眼的东西。”
那家丁闻斥,顿时双脚一软跪了下来:
“回……回……老爷,原来怡亲王允祥来了我们金陵,上午见被抓那名石呆子家人流离街头,无家可归,蓬头垢面,甚是凄惨,一问原委之下大怒,当场表明身份,在金陵府衙坐堂审案了!先前贾府的赦大人被一群大内侍卫请了去,现在又传宝二爷,一干人打听在我们府上,找上门来要人!”
陈阁老霍然起身,面色铁青显然是动了真怒,用力一拍面前小几:
“允祥又如何,他当我陈府是什么地方,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撞上门来拿人!”
说完之后沉思片刻,对宝玉温言道:
“你安心待在府中,除非圣上亲临,否则谁也动不了你一根寒毛!”
宝玉沉吟良久却道:
“义父,这样不妥,我若不去,终究不是一个办法,反而更会令我等更加被动。这样,文和你随在我身边随机应变,吴学究与子满立刻动员人手,借助义父开设的遍布各处的商号情报网络,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将石呆子的幕后主使与一切后关的详细资料查出来,越快越好!”
他这发号施令,三人一一起身领命遵循,宝玉又对陈阁老与孟老笑道:
“义父孟老不必为孩儿担心,陈府不比其他地方,允祥相必也知道这点,所以领着大内侍卫前来的定然是纳兰性德,此人与我颇有交情,我断不会受了委屈的。”
陈阁老深思后长叹一声,毕竟正面与怡亲王允祥对撼,于人于事都有弊无利。颓然坐倒在红木长椅上,挥挥手道:
“你考虑问题极是全面,说得很是,去吧……唉,你放心,若有任何事情,我都会帮你一肩承担。”
宝玉转身那一瞬间,分明见陈阁老竟若老了十年,而眼角却有晶莹的泪花闪动。他心中知道这位义父对自己实在极是关怀,如今真情流露,也是感动万分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四十二章拖延
行到门口,只见一群大内侍卫站在陈府门口,当先一人身着御赐黄马褂,长身玉立,面若冠玉,果然不出宝玉所料,正是昨日结交的风流才子纳兰性德。
见宝玉白衣飘飘,从容行出。纳兰迎上去苦笑道:
“贤弟,你怎的也卷入了这等事务中去,唉。”
言外之意,不胜唏嘘,宝玉微笑道:
“贾家大了,得罪的人多,胡乱攀咬的事体也是有的。”
不待纳兰说话,旁边一名满面横肉的大内侍卫双眼一鼓喝道:
“你这死囚废话甚多,怡亲王他老人家唤你去过堂。”
宝玉看了他一眼,讥诮道:
“狗仗人势的东西见多了,象你这么丑的还真是少见。”
宝玉那高高在上的轻蔑,漠不关心的语气径直刺入了这名侍卫的心底。他闻言勃然大怒,大内侍卫均有官职在身,最低也是从六品,哪怕是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也是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在这里等了半日本就窝了一肚子火,何况还要在这里受这名嫌疑重犯的鸟气?顿时抢上前来数步,劈面揪住宝玉的领口啪的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宝玉也不闪避,只听得“啪”的一声清响,白净的脸上顿时五根鲜红指头印凸了出来。应声便倒。
而那侍卫身手也极敏捷,直到掴出这耳光后,纳兰容若的一声惊呼:“不可”才喊了出来,眼见得宝玉中了这一耳光,当即倒地。那侍卫还不解气,似欲再补上一脚,忽觉肩头被人扳住,愕然回身,眼前赫然便是顶头上司纳兰容若铁青的脸,紧接着一阵暴风骤雨也似的耳光就扇了过来。
那侍卫踉跄后退,捂住青紫的脸怨毒的看着纳兰,咬牙切齿的道:
“我不就打了那狗杂种一耳光么?公子何必这样吃里爬外?”
纳兰见他仍无悔意,长叹一声道:
“你自寻死,也由得你。”
此时陈阁老与孟老闻讯早赶了出来,陈府中家丁鱼贯而出,将四下里团团围住。陈阁老面沉如水,径直行到昏迷不醒的宝玉身前查看伤势。孟老也不看打人那侍卫,对身穿黄马褂的纳兰容若不卑不亢的行了礼道:
“宝玉公子之亲姐乃是宫中元妃,身上也穿有御赐黄马褂,如今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殴打之重伤昏迷,打人者言语中更有大不敬之词,肇事者罪大恶极,该当如何处置,还要请纳兰公子示下。”
说话间旁边伺候的婢女已将宝玉外衫除下,里面赫然正是与纳兰容若身上样式服色一模一样的黄马褂!
打人那侍卫这才知道惹上了滔天大祸,连牙关都打颤起来,姑且不说冒犯身穿黄马褂之人就是重罪,单凭他脱口而出那“狗杂种”三字就是凌迟之罪——宝玉贵为国戚,骂他狗杂种几乎就连皇帝一家都牵连进去了。
宝玉倒在地上故作昏迷,他知道剩下来的事情孟老一定会做得比自己更好,果然,数名迅速赶来的大夫装模作样的在他身上诊治一番道:
“二公子身子素来虚弱,外遭毒打,内受惊吓,只怕要将养数日方可下地。”
纳兰容若也非笨人,眼前分明便是一个局,只可恨自己手下这群素来眼高于顶的蠢材全然看不出来,毫不犹豫的一脚就踏了入去!如今可好,本来是要带宝玉回去过堂,眼前他作出这副昏迷不醒的模样,且不说能不能带走,就是带了回去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贾诩适时行了过来,对着纳兰皮笑肉不笑的道:
“这位官爷看样子就是明理之人,贵属下行凶将我家公子打得重伤昏迷,眼下这样,还万望高抬贵手,万一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在元妃娘娘面前不好交代。”
这个局面下,纳兰知道自己已经是一着落错,满盘尽墨,只得客气道:
“其实王爷传贾公子去也不过是问上几句话,以彰其身清白,殊不知下人凶顽造次,失手伤人。实乃无心之过。所幸来日方长,王爷已下了决心,务必要令诬告贵府的贼人心服口服,贾公子尽请好生将歇。”
他这番话也是暗藏机锋,“以彰其身清白”这六个字皮里阳秋,暗指宝玉不敢出面当场对质,而来日方长四字更是暗藏威胁,隐隐带了强烈的反击之意。
孟老闻言哈哈一笑,挥手道:
“送客。”
就在旁人以为此事已了之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惨叫,纳兰瞳孔微缩,只见一名背负双戟雄壮若山的男子仿佛自大地中遽然拔起的一般,一拳便将打伤宝玉那名侍卫打得委顿在地,一脚踏了上去。这男子声若洪钟道:
“别人能走,他不能走,此人目无君上,口出大不敬之言语。按律……”
说到此处一顿,旁边一名中年清矍文士从容摇扇而出,徐徐接口道:
“按大清律令第五十三条,冲撞黄马褂者劳役七年,按大清律令第四条,目无君上,毁谤朝廷者满门抄斩!此人两罪并罚,当籍没其家产,与家人一起关押后以待秋决!”
此时那群大内侍卫见同伴受辱,俱怒目拔剑相向,有两人与那被擒侍卫交好,大叫一声便向典韦攻去,冷不防旁边一名虎形黑大汉怪叫一声,跃将出来,迎住一人,,典韦面对攻来的另外一人冷笑一声,左手如拎鸡般提着那名口角溢血,委顿不堪的行凶侍卫,单手与那人相斗,应付豁如,劲风连地上落叶都激得不住飞扬而起!不过数招间,便有隐隐返攻之势。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四十三章运筹
纳兰越看越是心惊,不意这位才华与自己仿佛的贾家二公子,手下竟是藏龙卧虎!饶是以这自己精选出来的大内侍卫精锐,也非其敌手!眼见得事态越发恶化,纳兰将两名侍卫大声喝退,上前一步,躬身对着一直未发话的陈阁老道:
“今日冒犯之处,万望世叔海涵,小侄也是奉命行事,双方若然争斗起来,任何一人有了损伤,都不是个了局。”
陈阁老回身过来淡淡道: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方才这人所犯之滔天大罪,旁边吴先生已说得清清楚楚,莫非怡亲王口称为民申冤,自己手下就可以为非作歹,横行霸道么?”
陈阁老混迹官场几十年,这顶大帽子一扣下来,当真是天衣无缝,饶是纳兰容若心思敏捷,一时间也无话可说,他本乃心高气傲之人,将牙一咬,正待转头便走。
此时宝玉却呻吟一声,悠悠醒转——这厮却将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听在耳中,知道纳兰这一去,与明珠怡亲王的仇便结下了——却以微弱的声音道:
“义父,孟老,放了那人。纳兰兄才华盖世,与我相交一场,小弟心中是十分钦服的,他也是奉命行事,就不要难为他了。”
他既出言,旁人自然一一遵从,那侍卫死中逃生,顿生再世为人之感。纳兰容若承了他这人情,少不得要来宽慰两声,他也是精细之人,不待宝玉开口便主动道:
“贤弟既然身体虚弱,在日头下中暑受惊,就请安心养病,怡亲王若是问起,自当有我一力承担。”
“不过。”说到此处纳兰在宝玉耳边小声道:“石呆子一案,怡亲王立意甚坚,大有究根问底之势,贤弟若是手下人牵扯其中,还望早些料理妥当。”
他这倒也算投桃报礼之举,说完便带人转身而去。旁边贾诩笑道:
“公子真是好手段,轻轻易易便赢得了几日时间。”
宝玉面上却丝毫不见欣喜之色,沉吟片刻,又颁下了几条命令。顿时整个陈府与聚贤庄的关系网,都随着宝玉的这几条命令急剧的运转起来。
……
七日之后,宝玉终于“病愈”,施施然站到了金陵知府衙门大堂上,然而他身份显赫,又身穿自陈阁老那处借来的黄马褂,居然以嫌疑人的身份,也享受了六品待遇,得以在堂上搬了张红木大椅子,坐下回话。
因为此案牵涉到现任知府贾雨村,所以主审的乃是允祥特意指定调来的江浙按查使施经威,此人断案果决,行事作风雷厉风行,为官清廉,在民间素有青天之称。
宝玉从容端坐在面色阴沉的贾雨村下首,而神色依然倨傲的贾赦微弯了半个身子,坐在左首上方允祥的旁边。
堂上端坐的便是那名奉命查办此事的施经威。此人五十余岁上下,浓眉大眼,身材却甚是干瘦,仿佛风一吹便到,脸上瘦得几乎连二两肉都刮不下来,眼色却精明锐利的得可怕。
此人一到金陵,便将首先将一干衙役悉数换成自己带来的人马。知道宝玉托病拖延时间之后,更立刻派人将一干知情人严密保护起来,而同时左右六七个虞侯师爷,早已散布入城中的四处角落,打探情况。对于此事大致轮廓,心中已是了如指掌。
他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眸缓缓自在场的人面上滑过,从贾赦眼里看到的是轻蔑,从贾雨村眼里看到的是一丝惊慌,从贾宝玉眼里却——
什么都看不到。
进堂坐下以后,这个行事怪僻,甚至连衣着都很有些离经叛道的年轻人便闭目养起神,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那种我行我素,目空一切的态度令施经威极其恼怒。
——但偏偏不能发作出来。
此子年纪虽轻,背后却有宫中元妃撑腰,更是两江总督陈阁老的义子,据传连明珠之子纳兰容若这等精明干连的人物也在他手上吃了亏,因此这场会审才延迟到了今天。
一转念间,施经威的深心之中又实在兴奋,若能凭借此事,将江南四大家族的贾家一举扳倒,那么自己的政迹上必将浓墨重彩的添上一笔,现任监察御使周豪年旬七十,垂垂老已。若此事能成,放眼天下还有谁能同自己抢这个位置。最妙的是身后还有一个怡亲王撑腰,就算贾家关系如何根深蒂固,也大不过这位皇帝最宠信的兄弟把?
——更何况,凭他三十余年的断案经验来看,人证物证俱是确凿,这样简单到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的案子若都不能给贾家坐实罪名,自己还不如寻块豆腐一头撞死!
想到往后的平步青云,荣华富贵,施经威的心顿时热了起来,他乘势用力一拍惊堂木:
“升堂!”
这两个字似霹雳一般,重重的击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他们心中均知,自己将成为见证这一重要时刻的人选。
是威名赫赫,根深蒂固的贾家被一举扳倒。
还是这位按查使施经威与他背后的怡亲王允祥重蹈前人的覆辙,在金陵败走麦城?
此时外面虽是炎阳高照,左右两班衙役却适时的齐声低喝“威……武”,烘托得肃穆威严的大堂中分外多了几分森寒之意,
施经威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道:
“有请金陵通判刘洪,同知马三起!”
他这一着端的是奇兵突起,震撼得在场的人目瞪口呆,明明此案的苦主就跪在下面,怎会一来就传唤这两名看来与此案无关的官员?
然而贾赦忽然不安起来,仿佛屁股下面坐的并非是舒适的太师椅,而是一口火盆,贾雨村的面色更是忽然白了。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四十四章紧逼
金陵通判刘洪,同知马三起显然早就在后堂等候已久,闻言便身着官服,昂然而出,两人行到堂前,躬身道:
“不知大人传唤卑职有何事务?”
施经威面无表情道:
“你且将昨日晚上曾经对本官说过的话再说一次。”
刘洪面上露出一抹诡秘的微笑,大声道:
“是!自从大人宣布本案的资料由本人保管以后不过两个时辰,知府贾雨村贾大人就径直来寻本官,说有要事寻找于我,结果却将本官带到棋盘街的一所精致小宅处,里面有十余名婢女仆佣,还有一名刚刚从秦淮风月楼中赎出的红牌姑娘翠烟姑娘。言明若我能周旋一二,便将这豪宅美婢赠送于我!”
说到此处刘洪微微一顿,看着面如土色的贾雨村冷笑道:
“贾大人此时自不会承认,只可惜我已将那宅子的房契与青楼中的赎身契带来,上面可是白纸黑字写着大人管家的名字!”
贾雨村忽然起身,面色惨白的指着刘洪,口唇不住蠕动,偏偏又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颓然跌坐回去。
刘洪得意退后,施经威冷冷的以目光示意同知马三起,后面这位的气势显然不如刘洪,他战战兢兢的行了出来,看了一眼端坐在,施经威身后的怡亲王允祥,鼓起勇气道:
“下……下官昨日曾经收到贾府管家何老四送来的五千银子,要,要我把今日将会上堂的证人师爷何为私自……纵放。”
他此言一出,贾赦的面肌顿时抽搐了一下。
此时施经威的用意极是明显了,他独辟蹊径自他处入手,令得本属于贾府势力的金陵通判刘洪,同知马三起突然倒戈一击,果然打得在此处根深蒂固的贾家措手不及!他不从正面防御最坚固之处下手,反而独辟别径,果然积年老吏,一来便将贾府中的防线击溃,给了旁边人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
——你若不是心中有鬼,又何必在断案之前大肆行贿?
此时施经威却偏偏不再追问下去,因为在场的还有允祥等旁听之人,他这样做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反而比直接追问明白效果要好上百倍!
这个经验丰富的断案老吏转将目光投注在堂下跪着的石呆子上,形式一片大好,他已决意要从这个惊动了怡亲王允祥的人身上,彻底打开突破口!
“石华生,你因为何事被关押在此?”
这场事件的导火索石呆子本名石华生,从外表看来属于那种极其老实巴交的乡下农夫,令人一见便生恻隐之心,此时他头面上数道血红的伤痕宛然,有的地方兀自破溃,流出鲜红的血液。显然是受过大刑拷打。
见到这人苦楚模样,怡亲王允祥轻轻的哼了一声,但是其中的愤懑恼怒之意呼之欲出!
这石呆子闻言拜了下去,嘶哑着声音凄惨道:
“小人终日在田间做牛做马,实在不知为何会被大老爷关进大牢。”
施经威招手,旁边师爷呈上案卷,他比照着一字一句的念道:
“石华生,因为拖欠官银一百三十七两达两年,屡次催促均悍然抗纳,故籍没家产,充入官库。”
堂下石呆子叫起撞天屈来:
“青天大老爷啊,可怜我这一辈子过手的钱加起来都没有一百两,哪里还敢欠官府这许多钱!”
施经威温言道:
“你且放心,本官来此的目的,就是专门为人洗刷冤屈的。”
他冷冷的看了看那案卷:
“贾大人写的是拖欠三年,下官已派人查过三年前的帐目,其中并无借贷给石华生这一项,贾大人作何解释?”
贾雨村嗫嚅道:
“时日延久,或许是师爷搞丢也未可知。”
他话尚未说完,坐在上首的怡亲王允祥怒喝道:
“你身为一方父母官,帐目明细这等要事务怎可大意!本王先问你一个玩忽职守之罪!来人,将他的官服给我剥了!”
一干大内侍卫正巴不得这声,立刻如狼似虎的冲上前来,三下五除二的将贾雨村的朝服除去,强令索索发抖的他跪在石呆子身边。
这一下的效果立竿见影,有施经威在旁循循诱导,接下来传唤的各位证人均胆子大了许多,在三家古玩店老板的佐证下,渐渐的将焦点聚集到了石呆子家中原来藏有祖传的十余把珍贵非常的旧扇子上。
此时施经威竟然开始传唤一名连宝玉都甚是熟悉的人——贾赦身边甚是得宠的一名唤作兴儿的小厮!
这少年上得堂来,对贾府中人投射而来的几欲杀人的眼光视若无睹,自怀中取出八把扇子呈上——其中一把赫然是宝玉送予贾赦那把。
“这几把扇子均陈放在赦老爷的书房中,老爷这几日多次召人来赏玩。”
这小厮更将曾经前来赏玩的人的姓名一一罗列而出——言外之意自是人证具在!不容你抵赖!
施经威当下将这八把扇子交予石呆子与曾经见识过其家收藏的古玩店老板,左右邻居,通家之友,七八人异口同声俱指证此原本乃是石呆子家中之物!
案件发展到如此地步,眼见得贾府方面请来的三名师爷的辩解仅仅不到半个时辰已在强大的人证物证面前被压制得哑口无言,贾赦额头有冷汗涔涔而下,施经威却装模作样,正待拍案宣判。下面石呆子却匍匐在地上哭诉道:
“大人救命啊。”
施经威其实早心知肚明有此一喊,故作不知,板着脸道:
“大胆,何事如此惊慌。”
石呆子慌乱哭诉道:
“今日大人虽为我洗雪冤屈,但据杨老板说,他们这伙人暗中蓄养了一伙强盗,就居住在城外五里聚贤庄!前些日子先在庄子外面洗劫了数百众名过往的客商,更将城郊柳家庄中老小三百余人尽数杀光,洗劫一空,大人若是除恶不尽,这看来为民申冤的壮举,反倒害了咱们!”
旁边两名古玩店商人也随之应和,跪伏在地,戚戚切切之意,甚是明显。
旁听的聚贤庄中人听得这番话语,俱在心底惊鸿一现的掠过一个念头:
“终于来了!”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四十五章图穷
施经威显是故作姿态,反倒厉声惊道:
“当今世道清明,圣天子治下,朗朗乾坤中,哪里会有什么强盗?!尔等莫要胡言乱语!”
为首一名古玩店老板惶恐叩首道:
“若无确凿证据,草民岂敢信口雌黄?大人可唤聚贤庄与柳家庄附近居民来,一问便知究竟。”
当下就唤了当地的里长,领了十五六人来,这些人虽未亲眼目睹,但是那夜里聚贤庄中人确实与盐帮恶战两场,死伤狼籍。这些人也听到了些风声。顿时众口跞金,将这聚啸贼人的罪名坐实在聚贤庄头上。
施经威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
“如此说来,城外确有那样一支盗匪了!石华生,你说这帮匪徒乃是贾府中人蓄养的,那又有何凭据?”
一名何姓古玩店老板迟疑了片刻道:
“禀告大人,小人的表兄,乃是金陵兵马指挥副使……赵渝守,柳家庄血案当夜,我表兄率队出巡,便在案发当场遇见了这名……贾二公子带着数百名满身血迹的黑衣人。具体情况如何,还请传我表兄来一问便知。”
施经威冷冷的看了一眼堂下依旧从容端坐,闭目养神,冷静得实在不象话的那个白衣少年,他的冷静与跪着的贾雨村,惊惧的贾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事实上,只要赵渝守与那日巡逻的兵丁一到,这一切罪名就要着落在他的头上,哪怕是以贾家那滔天权势,也断然逃不开抄家灭族的命运!施经威自筹若是换了自己,此时也当焦急起来,他究竟还有何等大力的凭借,才能一直这样隐而不发?
片刻之间,赵渝守便应召而来,他锐利的目光在堂上诸人面前一一扫过。他知道自己的证词一旦出口,便能决定金陵贾家的命运!
良久,他终于微微点头道:
“不错,案发当夜,我确是在柳家庄现场见过这位宝二公子。我可以断定,他手下那数百人,便是屠庄之元凶!”
空气仿佛凝固了,安静得似乎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呼吸,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原来是怡亲王允祥心中恚怒愤懑之下,无意识的将坐着的椅柄生生拗断!
他以一种痛心的口吻道:
“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不将他们拿下!”
赵渝守不卑不亢的道:
“回王爷,卑职只是一名副将,真正的决定权在指挥使大人何谦的手上,说来惭愧,宝二公子出手颇为大方,当晚目睹的人俱分到了五两银子,我也收了五百两。一来拿人手短,”
“二来何况……”
说到此处他迟疑了一下,怡亲王允祥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
“有话便说,一切有我做主。”
“卑职惭愧,以我的经验来看,当夜就算我等有心将贾二……爷拿下,只怕也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允祥本就在军中呆过,他未料到这名在边关留了十年的副指挥使赵渝守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他一怔道:
“你们那晚带了多少人出巡?应该不会少于五百把?”
赵渝守恭谨回道:
“因为那夜接到密告,说城外有盗匪猖獗,我等乃是将兵马一起出动,共一千二百三十人。”
允祥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那么贾宝玉带了多少人?”
他的话虽是对着赵渝守而发,眼睛却望着闲适斜倚在太师椅上的宝玉。谁知后者依旧闭着眼睛,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赵渝守迟疑了一下道:
“两三百人上下。”
旁边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千多人不是两三百人的对手!若非在军旅中呆过的人,绝对不能接受这等超出认知以外的事情。
然而允祥却知道,金陵已经几十年未遇战火,驻扎在这等太平州县的兵马,战力实在弱到了极至,只要遇到了那种极其精锐的劲旅,哪怕是数百人冲杀过去,鲜血一溅,便能将其兵丁的士气彻底击溃!
“然而,这年方弱冠的少年,又真能训练统率出这等虎狼之师么?”
允祥的思路却被施经威“啪”的一声惊堂木打断了:
“既然有数千名士兵都看见贾宝玉率领盗匪,出现在血案附近!证据确凿,实在不容你等抵赖!”
“来人啊!本官要宣判此案了!”
大功即将告成,饶是沉着老辣如施经威,也不禁在话末流露出一丝颤抖的喜意。周围衙役顿时轰声应和,而跟随怡亲王允祥来的大内侍卫已经跃跃欲试,一双双恶毒的眼光射向依然从容闭目倚坐的宝玉身上,他们在心中暗暗发狠:
——三日前在陈府门口所受之辱,势必要从你这小兔崽子身上找回来!
场中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只有纳兰性德还是从容端坐在一旁——与这名贾家二公子虽然相交不长,但是纳兰有一种直觉:
——这个人一定不会甘心束手待毙的!
绝对
不会。
图穷匕现。
现在图已穷,
正是匕现的时节!
宝玉站了起来。
——他终于站了起身来!
这年轻人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来,虚眯着眼。
满眼都是朦胧的睡意。象是睡眼看世间已经看足了二十年,反而把朦胧中看成了清醒。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
鼓掌。
清脆而单一的掌声在肃穆的衙门中回荡着,仿佛是用力在掴人耳光一般,尽是轻蔑的讥讽。
他满是笑意的眼睛逐渐扫过石呆子,古玩店老板,其余证人,最后落到施经威的脸上,宝玉微笑道::
“你们表演得真好。”
宝玉那漫不经心的态度,轻蔑的言语,一下子就将施经威的怒火撩拨出来!他厉声道:
“来人哪!将此人拖下去,重打四十!”
话音刚落,忽然有肆意的洪亮长笑自外间传了进来:
“连话也不许人说上半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施青天?”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四十六章匕现
施经威听到这声音后,心中咯噔一跳,暗道不好,怎的忽略了他!
——来人正是署领金陵事务,两江总督,殿阁大学士,散秩大臣,领尚书衔的陈阁老!
他这一来,在场的除怡亲王允祥之外的官员尽皆要躬身过来见礼,陈阁老也不谦让,拱手与怡亲王允祥打过招呼后,不待人询问,便抚髯笑道:
“听闻怡亲王特地调来施青天来我金陵平冤昭雪,老夫特地来观摩研习,绝不干涉其他事务。
——他口中说是不干涉,其实坐在这里便已经干涉了。
宝玉对着上面怡亲王躬身一礼,微笑道:
“王爷休怪宝玉方才冒犯则个,只是小侄实在好奇不过,看这些人究竟能给我罗织些什么罪名出来,结果……实在令我大失所望。”
他言外之意,不甚唏嘘,旁边人更是听得目瞪口呆,这等抄家灭族的大罪径直扣了上来,竟然换了宝玉“大失所望”四字评语!
纳兰容若见他从容潇洒,侃侃而言的模样,暗筹此时此地若是换了自己,断不能如此洒然,不禁心折,忍不住插口询道:
“那么按照贤弟的意思,要怎么样才能令你满意呢?”
宝玉一笑道:
“起码要拿出些我料不中的招数出来把。”
纳兰奇道:
“难道你的意思是,方才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事先被你算准了?”
宝玉居然颔首。场中一片哗然,均觉此人不是疯子,就是被吓傻了说些混话。
施经威森然道:
“若你只会这般吹牛,本官就要量罪了。”
宝玉根本不来理会他,走到石呆子面前,摸着他头脸上的伤痕笑道:
“你们漕帮这计策本是好的,若是弄得完美一点,至不济也能将我弄得手忙脚乱,只可惜你们这些笨蛋书实在读得太少,以至于留下如此巨大的一个漏洞也未发觉。”
宝玉说到漕帮二字手,石呆子无甚反应,那两名古玩店老板以及贾赦之小厮兴儿全身俱是一颤!
宝玉蹲了下去,在石呆子的面前啧啧有声:
“你心中一定在想:不可能的,我们这计划筹备了三年,端的是天衣无缝。这小子一定在诈我说话,想寻我语言中的漏洞,我偏不说话,看你能将我如何!”
这一次,
连石呆子的身体也颤动了一下!
宝玉直起身来,此时场中人心神俱为他所摄,目光均跟着他的一举一动。宝玉微微的笑了笑,这笑意里有一种寂寞的轻蔑:
“你根本来没有资格让我用让这么麻烦的方式来对付。”
这少年顺手从旁边衙役手中拿过那把方才兴儿携来,价值七千白银的那把扇子,朗声道:
“你们以扇子来设下这个局中局,岂不知败也败在这把扇子之上!”
他霍然刷的一声将那柄扇子展开,转头向着纳兰容若展颜笑道:
“既然纳兰兄在此,小弟也就免得去请那些老学究了。正好借重纳兰兄大才。”
纳兰容若闻言应声行出,他也甚是小心,身后紧随了两名神色紧张的带刀侍卫。宝玉只作不知,坦然将扇子递了过去:
“有劳纳兰兄将最下面那个题跋念将出来。对,就是那个以草书写成,年代最新的。”
(注:草书,传说为後汉张芝(伯英)所创始,对一般人是难以辨认的,是以汉字为基础,汉字以点线组合,各种形态的点线,结合成千变万化的图形,以不同速度书写的点线,犹如一串音符,高低转折,抑扬顿挫。)
纳兰容若才子之名传扬天下,腹中才学乃是真材实料,这字迹虽然模糊凌乱,却还是难不倒他。他皱眉辨识了好一会,才缓缓念将出来:
“天……天元………斋主人字。”
宝玉淡淡道:
“不错,正是天元斋主人!来人,带王公子上堂!”
衙门外此时已堵得水泄不通,衙役们连赶带驱,方才让出一条路来。十余人鱼贯而入,看清了为首一人的面目,怡亲王允祥微诧道:
“胡免?你不是被外放在芜湖道么,怎的有空过来?”
这胡暇字启明,乃是京官外放,所以允祥识得。他闻言苦笑道:
“回王爷的话,此事干系太大,若非卑职前来,实在不易取信。”
允祥“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宝玉将扇子合拢,递给了胡暇身后的一名书生打扮的人:
“王公子可以看看这把扇子,是否令尊当年收藏中物。”
那王公子拿过一看,声音都哽咽了:
“此扇确乃先父遗物!五年前家道中落,我不得已将此扇贱价典当纹银五十两,岂知赎回之日,那黑心老板竟推说遭强盗劫去!将他告上衙门,却只能按照当票上列价格,加倍赔付!”
施经威越听越是不妙,惊堂木一拍道:
“你这狡诈无耻之徒!连纳兰公子也要细细查看的扇子,你接过一看就毫无凭据的说是你家之物?来人哪,给我拉下去痛打五十!”
岂知那王公子甚是倔强,抗声道:
“小人虽学识浅薄,但若连先前父遗墨也不识得,当真是枉为人子了!”
宝玉抬头冷笑道:
“好个施青天,我看只怕是板子青天把!”
陈阁老也端起旁边茶杯呷了一口,淡淡道:
“若金陵审案也似施大人这般果决狠辣,只怕外科大夫的生意要好上许多。”
外间旁听围观民众顿时一阵哄笑。施经威脸色都紫涨了,一腔气只得出在那王公子身上:
“你这扇子上有你先父遗墨?”
王公子躬身回道:
“禀老爷,适才这位纳兰公子所读的,便是家父别号。”
宝玉上前一步道:
“这位王公子之父的表字便是天元,其家中有一个书斋便名得天元斋,现今尚且留存!”
说到此处他从容一笑:
“我知道大人此时必然要证据,人证么,便是胡暇胡大人,还有这几位士绅均与王公子之父亲交好,他们不仅能证明这天元斋主人的由来,更可证明此扇十年之前,还收藏在芜湖王家!”
说到此处,宝玉将手一挥,自然有人将一叠书画呈上:
“请看这些乃是王公子亡父昔日所收藏之书画,纳兰公子,怡亲王,施大人可以亲眼看看其上所留的题跋是否与扇上的相同!”
一干人传阅后,均微微颔首。
宝玉走到石呆子的面前举起那柄扇子微笑道:
“这就是你口中的祖传之物?莫非阁下祖宗姓王,或者短命非常,只活了五年?”
石呆子面肌一阵扭曲,正待说话,宝玉却先一步截下了他的话头道:
“我知道你一定会说,这把扇子是自己买的,其他都是家传的,所以我早就将他们请了来。”
言毕宝玉一击掌,在衙役的保护下,外间顿时走了五六名神色憔悴的中年人,宝玉将堂前陈列的石呆子称为“祖传之物”的扇子拿到他们面前后。这些商人终于忍耐不住:
“这把扇子是我的……”
“这把湘妃是我的镇店之物……”
……
宝玉冷笑道:
“你一方面以这些古玩店老板家人的性命为威胁,一方面许以重利将他们店中的名贵扇子求借出来。以此为诱饵引我贾府中人上钩。你以为这几日将他们软禁起来我就寻不着他们?”
说到此处,宝玉的语气转为森寒:
“我们贾府之所以一直隐忍,任你嚣张,其实是为了查清楚你们这些胆大包天,在江上杀人越货的漕帮凶徒,究竟还有什么阴谋!”
说到此处,他拿起台前被拿来充作证物的一柄玉扇,刷的一声将之展开,只见其上草书行笔轻灵,若人将目光落在任何一个行笔处,视觉的焦点似乎会随着笔迹的起落而带动,顺着墨在纸上的流动,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书者淋漓挥毫时候的情景,笔与笔之间的转折历历在目,若是接连看上一小段,心中便浮起一阵强烈的畅快,而各个字之间斜或歪,偏生错落有致,不觉难看,反而窜高伏低中有一种奇特的美感!
纳兰站得较近,细细鉴赏片刻震惊道:
“这,这莫非是宋时张愁的临风贴!”
宝玉沉声道:
“正是!十五年前郑御史告老还乡,在长江中遭劫,合府老小七十四口,无一生还!失窃的财物中,这柄快意临风扇赫然在列!你们这些胆大包天的匪徒,以为时光迁移人皆忘记了此事,居然也将此扇杂在其中以重身价!岂不知我表兄看了你的藏品后回来一说,大伯父一眼就认将出来,立刻定下了这个引蛇出洞的圈套,等你自投罗网!”
宝玉此话说将出来,无论是贾府方面还是漕帮中人,都恍若在梦中一般。不过贾赦眼见得自己这个侄子出马,生生将几已濒临绝境的局面一手翻覆过来,自不会蠢到跳出来说自己根本就没定什么圈套。
——而事实上,漕帮也同十五年前的郑御使惨案没什么关系,那柄扇子却是宝玉昨日遣人偷偷放入贾赦书房——贾赦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情来赏玩扇子——那内应兴儿也不管扇子究竟多少,七把八把,尽皆抱来便是,哪里知道竟上了宝玉的恶当!
石呆子闻言终于忍耐不住,双目赤红嘶声道:
“你……你胡说!我根本就没有做过这等事,这扇子是你放进来陷害我的!”
宝玉叹了口气无限惋惜的道:
“大哥,你和这两名古玩店老板方才还言之凿凿,说这扇子是你家传之物——怎的就立刻反口,没有半点廉耻——还好这里有几百双耳朵听见,你一定是赖不掉的了。”
眼见得情势急剧直下,施经威直恨的牙痒痒的,眼见得升官发财的机会与自己失之交臂,他怎肯甘休,惊堂木一拍喝道:
“既然如此,那贾雨村为何要贿赂刘洪?”
宝玉叹了口气,转向身旁跪着的贾雨村:
“我方才听见刘通判说,若他能帮你周旋一二,便将这豪宅美婢相送,你自然没有说要将赎出来的翠烟姑娘送给他把?”
贾雨村此时就若一名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虽不知宝玉究竟葫芦中卖的什么药,口中忙顺着其意道:
“不错!”
宝玉摊开双手没奈何道:
“这不就结了,我素闻贾大人家中原配凶悍泼辣,有河东狮之称,如今想来,他看上了秦淮风月楼翠烟姑娘,为其赎身后又不敢带回家中,念在与刘大人同僚一场,怕无良子弟前来骚扰,故托刘大人周旋一二,若是将翠烟姑娘照顾得好,就以宅院仆人相送。此事合情合理,有何不妥?却不知刘大人会错了意,以此事邀功媚上,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贾雨村精神大振,顺着话意破口骂道:
“不错!刘洪!枉我与你相交数十年,大家同僚一场,我托你照顾我的小妾,你竟以此事为进身之阶,随意污蔑!当真乃是衣冠禽兽!”
施经威明知面前这厮强词夺理,偏偏又寻不出他的错处,气的眼前金花乱冒,忽然又想起一事,方欲说话,却被宝玉截口道:
“贾大人一介知府,自然廉洁奉公,一年俸银不过百余两,自然不能为翠烟姑娘赎身,也买不起那栋豪宅,所需银两。乃是在下借给他的,我的银两是自义父那里要的。”
连当今天子也知陈阁老以盐商起家,家中豪富何止千万,宝玉的这番话竟是将一切漏洞封得水滴不漏。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四十七章逆转(上)
陈阁老略欠了欠身子,似笑非笑的道:
“怎的,施大人莫非还想上我府中查查银钱的帐目支出?本官家道殷实,银钱往来数以万计,施大人若是要来,务必要先带上几个能算会写的师爷过来。”
施经威深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是强自按耐心中怒火,避开陈阁老的话头,看着宝玉一字一句的道:
“你府中管家何老四送给同知马三起五千银子,要他把今日将上堂的证人师爷何为私自纵放,你又作何解释?”
此时这两人俱已被双手反剪绑了,跪在石呆子旁边,均眼巴巴的望着宝玉——两人素来颐使气派之人,何时受过这等罪来?
连贾赦手中都捏了一把汗——显然此事乃是由他主使。
宝玉淡淡道:
“这等简单的道理施大人都不明白?何老四,何为两人同姓,似是本家兄弟,两人想来手足情深,何老四见本家弟弟身陷不测之地,一时情急欺主无心治事,走走歪门邪道也是有的。干我贾府何事?”
说到此处宝玉转头唤道:
“吴先生。”
吴用应声而出:
“按大清律令,贿赂官员,脏银充公。罪与受益之犯相同。”
说到此处吴用皱起眉头:
“可是,既然石华生重罪已然坐实,家主若不报官,这师爷似乎就只犯了家法把。”
那何老四有个绰号名为“滚刀肉”,素日里最是精乖油滑的,马上接口哭诉道:
“小人心系兄弟安危,一时糊涂,猪油迷了心窍,为了救本家弟兄偷了老爷五千银子,求老爷开恩饶了小的。”
贾赦闻言,心中一块大石立刻落地,腰顿时挺了起来,咳嗽一声,故作威严道:
“你这厮端的胆大包天,念在你平日里薄有微功,回去再家法侍侯。”
看何老四那副眉开眼笑,小人得志的猥琐模样,就是傻子也知道回去以后等待着他的家法有多么的“严厉”。
此时贾赦忽然觉得口中干渴难当,手心中也是滑腻腻的,抬起来一看,这才发觉全是冷汗。顺手拿过旁边案上的茶盅呷了一口,只觉得甘美非常,比素日家中饮的什么龙井,碧螺春好上百倍,也顾不得身份,见周围无人注意,索性连茶底子也喝得干干净净。
旁边管家见了心中想道:
“老爷莫非今日转了性?往日里十余两银子的名贵茶叶喝着还直嫌味同嚼腊,今天来衙门里喝这二十个铜子一斤的砖茶倒喝得津津有味,当真好生令人费解。”
眼见得宝玉处处料敌机先,自己方欲质问,他便先将漏洞堵死,施经威此时才知道,面前这个看来懒洋洋的少年,实际竟是一个毫不逊色于陈阁老的劲敌,老辣或有不及,但深沉无耻之处大有过之而无不及之势!
在这种尴尬局面下,施经威只得求助的望向身后的怡亲王允祥,后者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自方才宝玉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起,整个局面便被他一人翻覆了过来。
在眼前这种人证物证具全的情况下,石呆子完全反驳不出话的情况下,不要说自己要面对的是财雄势大的贾家,旁边更有陈阁老与之互为犄角。就算那是一名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也奈何不了他了。
虽然早知宝玉必有应对之策,但是施经威兀自不死心,拍案质问道:
“饶是如此,贾宝玉,本官还是要问你私建匪帮!劫杀平民之重罪!此事有附近乡里与兵马指挥副使指证,容不得你狡辩!”
宝玉斜眼看着他,淡淡道:
“哦?不错,我前些日子的确率领组建的团练杀了两群盐帮的匪徒,很是抓获了几名官府画形通缉的江洋大盗,正要拿来领赏,既然如此,就劳驾大人一起为我办了把?”
“团练?”
施经威也是精通律法之人,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中一阵抽搐!这家伙竟转了这方面的空子!
说完轻轻击掌,顿时衙门外有十余条大汉扛了六七个箱子走了进来,打开一看,众人哗然,外面围观的妇女小儿有的惊叫哭闹起来,里面尽是以石灰腌过的首级,斯时天气颇热,首级已开始腐烂,但是须眉宛然,尚能辨识出面目。
允祥面色凝重,一挥手,自然有精通此道之人上前检验,一个个仔细对照图形辨认后,跪下回禀道:
“确实大部分均是画形缉拿的江洋大盗的首级!”
施经威顿时哑然,方欲说话,又有一群大汉押了五六名面色苍白,满身伤痕,显然是经过长期关押的人上来,宝玉指着他们淡淡道:
“这些俱是我特意留下的活口,他们名姓俱在金陵户籍之上可以查到,大人可以亲自问问,这些人是良善商贾,还是盐帮匪徒!”
施经威深吸了一口气道:
“那柳家庄呢,你尽屠柳家庄上下五百余口,那些人都是盐帮匪徒?”
宝玉也不回话,轻笑一声,吴用转头道:
“有请兵马指挥使何谦何大人!”
此人显然在外等候已久,进来后便麻利的给允祥打了一个千道:
“回王爷千岁的话,因本地盐漕二帮匪患猖獗,卑职请示陈总督后,决定禀承圣意,允许爱国士绅兴办团练,贾家二公子手下之兵丁乃是先在我处备案,又报上予了兵部,并非私设武装。”
说着便将一切合法文件手续呈了上来。允祥微微苦笑,此事既然有陈阁老大开绿灯,这些手续若是能挑出半点毛病那真是怪了,信手接过,放在一旁道:
“那么副指挥使赵渝守方才不是说……”
赵渝守面上依旧是那种不卑不亢的表情。踏前一步斩钉截铁道:
“卑职方才只是重复当夜所见之事,并未说柳家庄上下乃是安分良民。”
何谦略一摆手,数名兵丁抬了一口箱子过来。
“那日二公子带队离去后,我等进入庄中灭火搜查,发现庄中九成以上俱是壮年男人,共发现兵器一百七十三把,各种盐帮帐目若干,这箱子里,便是那些往来帐目。”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四十七章逆转(下)
施经威心中越发恼怒,这案子审来审去,竟然审到最后,被告个个俱是有功无过之人!而原告却俱是罪恶滔天!此事若是传扬出去,自己的辛苦积累起来的官声,便化为了一时之笑柄!
他脑海中忽然灵光闪过,厌恶的看着眼前肥头大耳的何谦道:
“何指挥使,既然你将柳家庄周围详细搜查过,那总应该记得那天夜里死了多少人把?”
何谦回忆了良久,最后求助的看了看旁边的副手赵渝守,后者踏前一步道:
“经事后统计,埋葬的尸体统共有六百三十七具。”
施经威一笑,不知怎的,这笑容摆在他的脸上,很有一种狰狞的意味。
“根据方才何指挥使之言,你们兵马司的千余人马并未参战把?”
宝玉此时却坐在椅子上懒洋洋的道:
“施大人不必多费心思了,那六百三十七名盐帮悍匪全是本公子率领二百九十八名手下的团练杀的。”
施经威将桌案一拍吼道:
“本官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想那盐帮歹徒何等悍恶,本朝自太祖以来屡剿不止,连正规官兵同等数目下想要取胜也颇为困难,以至于糜烂至今,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竟然夸口率领三百名团练就杀了那六百三十七名悍匪?”
“本官敢断定,要么你就违抗皇上圣旨,将团练扩充到三百人以上,要么就滥杀了附近无辜,杀良冒功!”
宝玉正眼也未看他一眼,淡淡道:
“别人做不到以三百破敌,未必我就做不到,就好似施大人号称清廉,背地里却在当地杏花楼中包养了两名妓女,每月耗费糜烂,还在当地商贾处恣意赊欠达数万两银子,这等当面一套背着一套的下作事情,贾某却也做不来。”
他这话若晴天霹雳一般直击下来,堂上哗然,施经威潜藏在最深处的隐秘被人喝将出来,脸色顿时青白了,一时竟找不到话来说,手指抖抖的指着宝玉,又惊又怒的道
“你……你竟然血口喷人!哪有此事!”
何谦被施经威以轻蔑的目光扫视已久,此人也是心胸狭窄之人,心中早大是不忿,听得宝玉这般说来,顿时故作惊讶的配合道:
“二公子莫不是搞错了?施大人可有青天之称啊!”
宝玉冷冷道:
“我说话做事,若不真实凭据,又怎肯信口开河?”
身旁吴用略一找手,外间两名风尘仆仆的汉子引了三名满面倦容的商贾进来,手中赫然是一叠欠条。
宝玉将欠条交予旁边侍立的一名大内侍卫,后者将之呈到面无表情的怡亲王允祥面前:
“王爷请看,打这条子的人,落款为施经武——此人乃是施大人的表弟,现为施府管家,最重要的是,下面还盖了施大人的官印!”
施经威闻言气得浑身发抖,狂怒之下失去了理智,拍案而起,用哆嗦的手指头指着堂下那几名商人:
“你……你等奸猾刁民,竟敢与人串通,污蔑本官!”
其中一名商人似也被逼得忍无可忍,跪在地上大声道:
“若不是贵府管家打的这些白条上加盖了大人的官印,我等又岂会将价值上万两白银的东西赊欠出去!与大人争论无济于事,小人既然敢来,便是豁了出去,是真是假,将大人内弟唤出,两相对质真伪立现!”
纳兰容若察言观色,心里已有定见,咳嗽一声道:
“施大人,王爷身体有些不适,是否暂且退堂,择日再行宣判?”
岂知陈阁老立刻将话头接了过去,将手一挥大声道:
“王爷身体欠佳且请暂退好生将养,老夫身为这两省子民之父母,理应除奸理弊,为官场扬清滤浊,王爷走了还有老夫在此,自可主持公道!”
宝玉眉头暗皱,这样一来,便公然与允祥撕破脸面——这绝非他的本意——先前之所以揭出施经威的痛脚,便是要这死硬家伙知难而退,岂知看方才此人反应,竟是对打白条一事毫不知情,好在盖在其上的官印宛然,一经对比之下,立知真伪。
他抬起头来望向面色难看至极的纳兰容若,又对陈阁老微微一笑道:
“小子只是为了洗清身上被人诬陷的罪名而来,施大人还是请赶快断案把。”
他这么一说,摆明了是息事宁人,卖了纳兰天大一个面子。此时若是施经威再纠缠不清,那么自己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
这么一打岔,施经威渐渐清醒过来,回想起眼前这少年行事中流露出来那种狠辣果决,出手后绝不空回的作风,再联想到自己表弟的为人,心中已经明白这些商人手上所拿条子只怕真盖上了自己的官印。
此时就算他再利欲熏心,也知道决然扳不倒这贾家的了,暗自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一拍惊堂木,大声宣判道:
“漕帮匪徒石华生,阴谋设局,陷害朝廷重臣,更兼身涉十五年前郑御使灭门惨案,来人哪,将之打入大牢,立案严查!”
这一声宣判,无疑为这件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江南全境的大案盖棺定论。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四十八章盛宴
今晚的宴宾楼特别热闹。
这是因为整整第三层都被人包下了的缘故。
若非贾府管家亲自出面,作为金陵城中最火暴的酒楼之一,通常是不会答应客人将位置最为金贵的第三层完全包下来的。
夜虽然已深了,但第三层上还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常,杯幌交错声络绎不绝。
今日这场官司,表面上得益最大的乃是贾赦与贾雨村——因为此事毕竟是自他们身上而起的,于情于理之下,他们都要摆酒答谢在此事上大为出力的陈阁老与宝玉。
——却不知道他们两人只是被殃及的小小池鱼,若非宝玉矢志要将聚贤庄发扬光大,这场祸事也不会从天而降。
这个道理,能够看破的聪明人即使看了出来,自也不便说破。而敢于说破的人,却又未必有这个智力。
在场的一干人等紧张了数日,当真是食不甘味,甚至连觉也睡不安生,如今心中大事既去,过惯了养尊处优的他们自然要先饱口腹之欲,再安安稳稳的睡上一大觉。
这家酒楼却同它处不同,其三大道招牌菜俱是家常小菜,偏偏俱能推陈出新,就拿眼前上席的这料八珍茄子来说,红亮可人,其上又洒以青绿相间的侉瓜丝,当真是色香味俱全。贾雨村见陈阁老吃得甚喜,命小二多上一份,那小二满面都是难色,过了一会,却是掌柜点头哈腰的过来赔罪,说是料未备齐,不敢拿次货上来孝敬各位贵人。
贾雨村在金陵素是“威名远扬”,“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正是其为人写照,好在这厮虽然贪婪,却不平庸,政绩上倒还是兴修水利,改善道路颇有才干——连他开口吩咐掌柜都说没有,宝玉情知是真的没有了,却奇道:
“烹一味茄子,需要什么好复杂的料,掌柜的话好生令人费解?”
他乃本是好奇而问,贾雨村却会错了意,以为掌柜故意推搪,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老板见状不妙,联想到石呆子家破人亡——连王爷也没替他翻成案子——背上一股恶寒冒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机密了,忙急急分说道:
“各位不知这道八珍茄子,做起来真真是麻烦到家!要把才下架来的茄子的皮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撕下的鸡脖子肉并香菌,新箭竹笋,上料香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尽切成丁子,细细的拿小火使鸡汤——须得是老母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里封严,放几日入味后方能做菜。”
一干人听了,尽皆笑叹,宝玉举筷夹了些盘底,细嚼了半晌笑道:
“怪说不得我吃了半晌,感觉这味八珍茄子什么味道都有,偏就没有茄子味道了。”
众人听了都笑,老板见贾雨村不再深究,知是过了这关,伸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只觉得双脚都在发软。
不一会儿,又上了一道看来极其家常的菜:
水煮白菜。
偏生这道菜上的时候,还是由五六人亲自出马,在每一位宾客面前先放了一个盛了清水的小碗,请每个人先漱口后,再由掌柜小心翼翼的倒入无色透明的一小盅清汤,上面布了一片黄绿的白菜叶子。看那宝而重之的样子,似乎浪费了一点汤汁也是天大的罪过。
贾雨村首次来此,眼睛都瞪大了,如此装模作样的弄了半天,竟就搞了这么一小碗白菜汤!看旁人都举起调羹舀了送入口中,自己也只得没好气的拿起面前的银勺,薄薄的刮了少许清汤,放入口中。
一尝之下,整个人顿时如中雷击,呆住了。这看似白水的汤味竟是奇鲜无比,只觉那液体在口腔里盘旋巡行数次,将其自身携带的各种鲜味有条不紊的释放了出来,一时间口中深浓咸淡,精彩分呈,到后来在这口汤味道渐渐转薄,将咽而未咽之时,心底竟油然升出些许不舍之意!
这道菜虽然观之不甚起眼,却内蕴十足,恰似中国古代一名满腹经纶的落拓书生!
“奇了,真是奇了。这样看似清汤寡水的一小碗白水,竟是这般美妙,也不知道老板选的是什么白菜,竟是如此鲜法。”
宝玉饮了一口,由衷的赞叹道。
孟老闻言笑道:
“老夫昔年走南闯北,也曾在蜀中吃过一道类似的菜,饶宝玉你伶俐非常,也断是猜不到这味看似普通的白菜汤是如何做将出来的。”
宝玉奇道:
“难道又与那道八珍茄子的琐碎做法仿佛?”
孟老抚髯笑道:
“非也,仿佛二字却不贴切,从汤味来说,应当比那茄子还麻烦得多。”
“当年我在蜀中尝到的那味汤也与这个一般,看似清亮若水,据厨师说,要以鸡,鸭,蟹,虾,小羊脊肉,香菇,乳鸽,鱿鱼等至味,分别以醋与茴香等作料采密法炮制,之后下锅,以纱布包裹,头汤不要,小火烹饪十二个时辰后,不断放入新鲜白菜心以滤去油腻,而菜心一变色便要弃去不用,直到将汤色彻底滤清,而这个过程,通常是六到十个时辰不等。”
站在旁边的胖掌柜听得有贵宾解说出此菜的妙处,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忙道:
“这位贵客真乃识货之人,不过蜀地那种久经战乱,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处,怎能与我们繁华的金陵相提并论,做法确实大至仿佛,用料却是两样,您老再尝尝,看看与以前有什么分别?”
孟老又索了些清水,将口中异味除去,轻轻呷了一口,微闭上眼睛,腮帮子不住鼓动,显然是要让汤的鲜美滋味在口腔中充分涤荡,发挥出来。大约整整过了十来分钟,这才喉结抽动,将汤咽下,迷惘道:
“奇怪,当真好生奇怪。”
老板满面俱是心痒难搔的喜色,忙不迭追问道:
“怎样,怎样?”
孟老疑惑道:
“两道汤的鲜美程度或是差相仿佛,但是细细品味之下,此汤咽下之后还有一种分外清爽的芳醇口感残留在齿颊之间,久久不会散去。
老板的脸上已笑成了一朵花:
“客官真是好手段!除了我们的用料加入了海鲜以外,还因为本店最后一道萃取工序乃是以新鲜嫩笋,薄荷叶先在二十年陈的女儿红中略醉过后,再来萃取。因此后味十足。”
此后又上了一道蛋炒饭,一尝之下,也是口感极佳,宝玉欲待再索一碗,奈何这位主厨因为料理出这三道菜式,实已殚精聚智,已去休息了,其实宝玉心知这乃是这位厨师的高明之处,盖因过犹不及,一旦满足之后,他做的菜未免以后诱惑力便会下降不少,再不会给人以现在的意犹未尽的深刻感受。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看着最后离席的贾赦歪斜着的身影消失在马车中后,宝玉静静站立在长街之上,经历了一场欢宴的他依然如平日里一般整洁从容,只有面颊上多了几分酒意的酡红。
夜色极柔和,微风拂过烧热的脸庞,耳听江水潺潺,有一种生机蓬勃的清新。
沉思中的宝玉忽然扬了扬眉,这个动作使得他额头正中的那点红痣若星子闪烁一般耀起了一刹那。
“去金陵府衙。”
他用一种断然的语气吩咐道。
——表露了身份的怡亲王允祥,便按照惯例,入住了金陵府衙!
入夜之后的衙门分外安静。
更何况此时已近夜央。
宝玉远远的便下了车,一路上从容行来。门口站着的衙役自是识得他的,宝玉问明了怡亲王允祥的下榻处,缓步行了入去,对守卫在门口的面无表情的大内侍卫道:
“有劳大哥通传一声,就说贾宝玉求见。”
那侍卫还未回话,就听见里面有人微笑道:
“王爷果然料事如神,一早便说贤弟定会前来。”
说话的人长衫飘飘,儒雅清俊,不是纳兰还会是谁?
宝玉前行数步,与纳兰把臂而行,惶恐道:
“小弟白日里为求保命,多有冒犯王爷与纳兰兄之处,此番特地是前来领罪的。”
纳兰笑道:
“王爷岂是如此量浅之人?他心中只有黎民百姓的疾苦,若是贤弟当真做出那等残害百姓,鱼肉乡里的事,任你如何舌灿莲花,王爷也断然不肯罢休的。”
说话间两人已行入了正面厢房,此处颇为简陋,想来仔细打扫过甚是洁净,新刷上的白灰却也掩盖不住墙上龟裂的缝隙。宝玉微微一楞,便看见允祥坐在桌旁,正对着灯亮临贴。
此时虽是私见,却也不能失了礼数,宝玉便按照普通参见王爷的方式拜见,允祥却命他如前行子侄之礼——这乃是宝玉的精细之处,从这等小事里,就轻易试出了允祥对自己的好感至少还未丧失。
虽是如此,宝玉起身后却也不坐下,只是垂手侍立一旁,故作惶恐道:
“十三叔,侄儿此时却是前来领罪的。”
一直温和雍容的怡亲王闻言微微挑眉,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分外的流露出一股强烈锐利的气度,只有这一时刻,才真正让人感到他乃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经统帅数十万大军的威仪。
他手腕微动,运笔斜捺了出去,原来写的正是一个“聪”字,允祥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道:
“你要说的,是否是与盐帮结怨的开端?”
宝玉心中一凛,沉声道:
“不错,其实今日堂上,倘若单是我一人还罢了,却关系到我大伯父与贾家的性命威望,小子不得不隐瞒了一些重要的关键转折,但是王爷尽可调查,宝玉也可以指天发誓,绝对没有伤害任何一名良民百姓!”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允祥神色顿和,温言道:
“坐下来慢慢说。”
宝玉自然是不会将自己贩卖私盐这等见不得光的事情抖露出来,只说自己帮助表兄薛蟠采购宫中用品,无意间撞见了盐帮中人贩卖私盐,更拐卖幼童,一怒之下,唤了手下人出手将人救下,顺路还缴获了三大船私盐。因为训练团练颇耗资财,自己又不愿意依靠家族势力,便将这私盐截下,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出售给了普通商人,百姓。
他这番说辞有真有假,而他手下有分参与贩盐之人俱将家小搬取在庄周围,他们自然不会将这事泄露出去,私盐转手渠道乃是通过陈阁老手下庞大的商业运作网络,无论是交接过程还是出手方式更是隐秘非常。这些知情人不走露风声,人生地不熟的允祥又怎能分辨真伪?
允祥闻言沉吟良久道:
“这些飞来横财,想必你都花在了组建的那支团练身上了。”
宝玉肃容道:
“侄儿毕生志向便是投身军旅,打造一支纵横天下的铁军,除去必要的花销之外,卖得三万四千两银两,尽数花在了这些人的身上。”
允祥与纳兰对望一眼,会意而笑。允祥站起身来拍着宝玉的肩膀笑道:
“你没有骗我,很好,果然把我当成十三叔。”
宝玉正茫然间,纳兰笑道:
“今日结案之后,王爷便将案卷调出,分析了两个时辰之后,断定若要以三百人先守后攻,在极短的时间内再奔袭几十里,击破数倍于己的敌军,那么除却将领这等因素外,这支军队的配置装备,人均当在百两纹银以上,还应有骑兵这等兵种自旁突击。你所报出三万四千两的数目,与王爷估算数目相仿,因此才有先前之言。”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四十九章反击
当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宝玉动容道:
“十三叔神机妙算,当真叫人好生钦佩。”
说着纳头便拜。此番进来,宝玉各种神态均多有做作,此时下拜却是真心实意,这只因他又从中学到了一些学问,日后便能从无法目睹战况中,判定出敌对方面的真实经济状况。在某些关键时候,这些小事便能定下数万人的生死,决出关键性的胜负!
允祥心中想来正颇为得意,坦然受了他三拜后扶他起身道:
“今日昼间,我心中还有些疑问,你能否作答?”
宝玉坦然道:
“小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宝玉便将详细经过一一说来,如何听说表兄贾琏挨打,如何起意去古玩店中搜求扇子,如何交给表兄后才发觉是石呆子的原物因此动疑,
这其中却有个插曲”原来卖给宝玉扇子那家古玩店的老板的嫡亲兄弟,乃是漕帮中一名高级成员,本就对石呆子强行将此镇店之宝借走有所不满,后来听说还要上交给官府。这一气非同小可,在贾琏带人赏鉴以后便强行将扇子索回了。所以宝玉才能将此扇购到。
而石呆子之所以不一次把扇子让官府搜走,则是要让贾雨村将事情的声势闹得更大些,以便日后行事。
这一番话说来,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允祥仔细的听得,待宝玉说完后凝思了半晌,微微颔首满意道:
“这样一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终于搞清了,你的确没有做错什么。不过……”
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望着宝玉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你大伯贾赦与贾雨村,真的就那么精明能干?同你一起设下圈套对付漕帮?常言道,苍蝇不盯无缝的蛋,漕帮之所以选他们作突破口,也未必是事出无因的把?”
宝玉只觉得背脊骨上一股凉浸浸的寒意直冒上来,也不敢坐着了,忙站起身来惶恐道:
“我这个做晚辈的,不敢闻长上之过错!一应罪责,由宝玉承担便是。”
允祥似是有些惊奇:
“我听闻你们荣府为了争夺你这一辈的袭爵之位,闹得很是有些尴尬,不料你却如此尽孝?”
宝玉苦笑道:
“好男儿志在四方,怎能贪恋荣华富贵偏安一隅?承袭祖上余阴不算本事,只可惜父亲和伯父都不明白我的心。”
允祥闻言轻笑道:
“这一点上,你倒和纳兰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宝玉闻言愕然转首望向这个家世显赫丝毫不逊与自己男子,后者却也苦笑着与之对视,显然也深深明了宝玉的感受,两人间本来留存的些许隔阂,顿时随这一笑烟消云散
允祥心中的一切秘团既已揭开,宝玉知道已圆满完成了使命——毕竟谁都不想拥有怡亲王允祥这般强大的敌人,他是能随时面君的,一个不小心在皇帝面前说上几句坏话,动辄就有抄家灭族之祸。今日进门来作出的惶恐狼狈之态,宝玉却有一大半是装出来的。
临走前,宝玉已在纳兰的引陪下行到书房门口,允祥却似是不经意的说了一句:
“你能在短短数日里,不仅将诬陷你的人的切实证据一一收集到手,更能掌握施经威的隐秘痛处,效率算是极高的了。”
宝玉闻言心中大惊,允祥将这个问题放到最后来问,想来这才是横亘在他心中的最大一根刺,历代君王,均极忌讳自己的臣下私自发展势力,饶是宝玉千算万算,当时那种情势交迫下,也顾及不到实力的暴露上来,幸得允祥还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可见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一次宝玉心中是真的慌了,心中百转千回了无数个念头,终于跪下去磕首惶恐道:
“王爷明查秋毫,那些情报大多乃是通过义父遍布各处的商铺收集,施大人的……秘事,我却是以往在……家父的书房中偷看到的。”
这位怡亲王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颇为意外,陈阁老身为两江总督,又是两朝元老,他以商发家,消息灵通也是自然,而贾政处却能干涉到官员的机密琐事倒令他所料未及,口中不禁疑惑的“哦”了一声。
旋即念起雍正登基后曾经设立了一支“血滴子”秘密情报部队,性质近似于明代的锦衣卫,经过数十年的经营,实已发展成为遍布全国的情报机构,其组成,结构俱是秘密,有秘折上奏的专权,好在当今天子却不似明朝皇帝那般昏庸,起码至今也未听说过有人在血滴子的直接干预下获罪。
——然而血滴子的存在,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允祥一念至此,微微颔首,知道贾家祖上乃是开国元勋,这一代内又有淑房之宠,贾政虽未必能统率调动江南一带的血滴子,却能做一个情报的汇总站,分析,判定,整理出有用的情报密匣上奏。
他情知自己也许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皇兄的秘密——皇帝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却被你知道了——这个后果实在是可大可小。允祥虽然有自信雍正绝不会对自己这个一心为他的兄弟如何,但是这些应当规避的风险却还是必要的。
他表面上神情看不出任何变化,咳嗽了一声,端起了手边的茶杯,嘴里似对着宝玉而言,眼睛却看着纳兰,淡淡道:
“好吧,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们谈的这些事情,都不要说出去。”
此时的这位中年瘦削男子,才真正展露出身为亲王的高贵气势,一句话平平淡淡的说来,却实在有一种无形的威势,深刻的在人的脑海里烙印出“服从”二字。
一轮娥眉也似的新月好似寂寞滑过天际的印迹,冷冷的挂在天空中。
宝玉行了出来的时候,才觉得手心中凉飕飕的全是冷汗。
——方才若是稍有差池,便树立了怡亲王允祥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
——这绝不是实力根本处于萌芽状态的自己所应付得了的。
考虑这些的时候,宝玉根本没有将贾府与陈府的势力考虑进去。因为他脑海中深深明白:
——借来的力量始终是别人的。
这世上最靠得住的唯有自己!
因为夜已很深,所以马车行得极快极稳,在青石板的平坦大街上策马,实在有一种风驰电掣的快意。
贾府很快就到了,宝玉下车沿路行进大观园,想来是贾赦回来的时候吩咐过,园门没有落锁。远远的各处房舍中,还有着一点点依稀的灯火,好似惺忪的睡眼。园中花木繁盛,因此空气里多了一股清寒的清新。
宝玉忽然立住了脚步,前面亭子中,一个熟悉而柔美的憔悴身影将他的视线吸引了过去。宝玉轻轻的行了过去,扳起过她的肩头,一张绝美的面容上,泪痕宛然。
正是倾心于他的宝钗。
宝玉心中一阵感动,那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归属感觉,很是暖热的熨贴人心。在他以往的漂泊人生中,从未像现在这般强烈的感受到这种无论你身在何方,始终有人默默为人守侯的感觉。
他轻轻的拥住了宝钗的身子,两人的体温迅速作着互补的交流,宝玉此时心中似有千言万言,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凝视着宝钗那泪痕交错的的洁白面颊,温声道:
“好姐姐,你清减了。在这里等了很久了把?”
宝钗伏在他的怀中,抽泣道:
“你……你这些日子忙得见不着人,后来官府有派人传大舅舅去,说什么怡亲王审案子,还牵扯到了你……你要是有什么事情,我,我怎么办?还好晚饭时候听说一切都妥当了。”
宝玉温柔的拥抱着她,任这女子将这些日子心中积累的担忧牵挂尽情倾诉出来。他不禁低声吟道: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为了我的事,劳你受累了。”
宝钗听了他宽慰的话,真情流露,也放下了矜持,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哭得越发厉害了起来。这样一来,她多半个身子都伏在宝玉的身上,感觉着她丰满茁挺的胸脯紧紧的贴着自己,宝玉顿时有些心神荡漾。石平安慰的抚弄着她的肩头,手上传来的柔腻感觉一如水珠滑过凝脂。
这艳丽得不真实的女子就羞涩的靠在他的怀中,有一种古远而惆落的感觉。
“恩……”
宝钗微微扬着秀颌,闭着双目,长长的眼睫毛闪起梦幻一般的余韵未尽。至使她的秀颌和准头,尖颌成了一道优美的曲线,一阵馥人的体香,石平心境荡漾,双眼借着外间传来的微弱光线,从特有的角度里俯视下去饱餐秀色:只见雪白的亵衣衬着水绿的裙妆,而柔凝的玉峰在视线的尽头隐现。这饱含了古代美的羞怯女子的全身上下仿佛都在述说着两个字。
——美丽。
宝钗如痴如醉的自鼻间微微哼出荡人心魄的低吟,两人间距得近,气息间已可对流。
他眼里满是她的身体。
她鼻中满是他的气息。
情总是因为爱而萌生,但是欲却是为性感而炽。
一面用唇和手爱抚着身下这具朝思暮想的躯体,一面惟恐失去她那样的将其大力拥住。也许因为思念,宝钗明显的消瘦了,但是却分外的突兀出其余部位的丰盈。她微微的喘息着,如玉一般的双颊上因为喘不过气而浮荡出两团晕红,她以一种母性的温柔迎合着心爱的男子因为激动而衍生出的粗暴,爱惜的抚摸着他健硕的身躯。
接着她晶莹的泪便情不自禁的落了下来。她的声音像风里的羽毛,柔柔和和,百依百顺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哀怨,接下来的话被双唇相接的呢喃声所代替。宝钗因为相思而消瘦的身体不仅无损于她的美丽,反倒烘托出了那奇峰突起的惊心动魄。石平手触之处,全是令人心神荡漾的温软。他略略用力,换来的便是使人神魂颠倒的柔媚呻吟。一时间,他的鼻端全是她温暖馥郁的体香,眼中尽是那微微泛出情欲晕红的雪白柔嫩肌肤。
宝玉吻着她,咬着她,宝钗黑发散乱在雪白的颈上,分外烘托出一种分明的诱惑。她雪玉的肌肤就像一块杏仁豆腐。
——又像一粒蒸熟了的蛋。
——此肤只应天上有,不应在人间。
此时宝钗的眼神虽然散乱迷惘,但是她仍未忘记来此的主要目的,她一面应付着宝玉的亲吻抚摸,一面勉力道:
“你……以后就不要……啊……不要再出去胡混了嘛,弄出这样大的事情来,害得我们几天几夜都睡不好觉。”
“好的,我以后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
宝玉心下一阵歉疚,双手不禁将宝钗搂得更紧了些,埋首在她肩上。温言安稳着,他刚毅的脸形轮廓,哪怕是在这微细的光线之下,也像烙铁一般深明的印在了观者的心间。然而他此时的眼眶里,却闪耀着熊熊而狂暴的无声火焰。
“人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人犯我一尺,我犯你十丈!”
“现在典韦和贾诩,应该启程了把?”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五十章报复
扬州。
身为长江中下游地区经济,文化汇聚地的枢纽之一,历来就以风景优美,地方富庶著称。
而此处还有一大特点,却是与江南温婉秀丽水乡颇不相符合。
——此地民风剽悍!
此时在距离城外五里的沙洲旁边,三艘黑蓬大船脱离了航道,缓缓靠上了岸,自里面鱼贯行出八十余名杂色衣服的精壮汉子,领头的是一名满面杂髯的虎形黑大汉,两柄磨得雪亮的大斧头插在腰间。
看着这些陌生面孔的人一一进入芦苇丛中,正在江上打鱼的一支小船忽然顺流而下,向着扬州城划了回去,此时正值枯水季节,水流平缓,但是在那撑篙的老头精湛的技艺下,小船灵活如鱼,不住超越过一艘艘吃水颇深的货船客船,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使目睹者分明的觉得,那简直不是在操舟,而是一名专精的杂技演员在高速行进中充分的表现着他奇妙的娴熟的技巧。
可是任何事都有例外。
一如再高明的演员也会失手一般。
此处已近城郊,就连码头外那密密麻麻如蚁聚一般停泊着的船只也隐约可见。那老头为了超越身旁的这只同样的小船,撑了一下篙,他是那么的用力,以至于竹篙都弯曲成了弓形,显然只需要一发力,小船便能借这一撑之力,顺水标射而出!
可是那竹篙竟忽然以一种毫无征兆,干净利落的方式自中无声无息的断折开来!
此事情发生得是那么突然,以至于老梢公都因为失去了重心,一个趔趄险些跌入了水中去!
小船顿时一阵剧烈的摇晃。
待重心稳定之后,两船已经紧紧相贴——一道钩索将它们密切的联系在一起,与此同时后方更加速驶来一条小船,一左一右将之夹在中间,强迫着老梢公处身的船只向着岸旁的萧索枯黄的芦苇荡中驶去!
老梢公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直起腰来。他知道今日对方乃是有备而来,事情决无善了。左右两船中人,也均知这名看似衰弱老朽的老头子乃是漕帮中大名鼎鼎的人物,也决不会甘心束手待毙!
是以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老者的身上!
然而攻势竟是若天外飞来一般,自绝对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发起!
——一根红缨白蜡精钢枪头的长枪,霍然捅破毡毛黑漆覆盖的舱蓬,颤起了五六朵致命的枪花,幻变游移数个方向,最后毒蛇一般的噬向左边船头撑蒿的中年男子!
老者也趁此机会,猛然发难,将手中半截篙干甩往左方以配合长枪的攻势,自己却探手摸出一对寒光闪闪的分水娥眉刺,不顾身子右侧小船扑出的惊呼与接锺而来的的攻击,与那柄长枪形成明显的合击之势!
撑篙那中年人面无表情,蓦然一掌击在手中所持的竹竿上!
那长竿遽然若有了生命一般的弯曲弹起,带起一大片水花,“啪”的一声打在了恶毒刺来的枪头上,而老者攻势忽然止歇,闷哼一声,左手娥眉刺奋力外磕,右手武器则竖起挡在胸前,只听得“铛铛”两声轻响,两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铜钱跌落在船板上不住的打着旋。
老者狠狠的跺了跺脚,他的瞳孔已然收紧,面色大变道:
“竟然是你?财神?”
这么一耽搁,船已搁浅在枯萎萧索的芦苇荡中,回应他的却是一个年轻而温和声音:
“我是陈三。”
老者惊然转头,左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十分诚挚可靠的圆脸年轻人。
“还有我陈五。”
这个声音尖锐而讥诮,闻声辨位,却是在老者的右方。
老者却没有转头,脸上一片肃穆凝重的神色:
“还有谁,一起出来把?”
一个眉清目秀,看来温文如豪富人家的书童模样的少年从船上怯生生的钻了出来,却没有说话。
这三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
已经自一左一右一后,形成合围之势!
圆脸年轻人笑嘻嘻的道:
“老人家就是当年在长江上纵横三十年不败的铁背龙向闯把,以您老昔年的声势,何必留在这里,给漕帮做一只看门狗呢?”
老者脸上青气大盛,冷冷道:
“你没资格和我说话,叫财神出来!”
就在这说话的一瞬间,那圆脸年轻人忽然趋前,躬身!
对于他来说,躬身就是出刀!
——他的刀在背,无鞘!
随着他的一躬身之势,这自称陈三的年轻人这一刀遽然滑出,正由胸至腹,劈剖这老者!
这一刀虽然令人不防,但还不能给纵横江湖三十年的向闯造成多大威胁。
然而身后忽然又射来一箭,这一箭的可怕之处,却是在于它的慢。
料敌于先机的慢!
同时还有一枪,这通体漆黑的枪刺出时候乃是是软的,弯曲叵测,乍一看去,似乎笼罩了老者全身七处要害!
面对这一枪一箭一刀,向闯竟迎向了箭!
——当箭离他的咽喉不及二尺的时候。陡然加快,尖啸响起,但箭的去势比尖啸更快,直刺咽喉!
向闯在急进中的身子,突然一个大仰身,避其锋芒!右手更以一个奇妙的角度探了上来,夹住了那一箭!
同时间,他左手轻轻易易的抄住了那一枪。
而陈三此时却在疾退!
他不能不退,不得不退,向闯在身形展动的时候,便将手中娥眉刺脱手掷出,两刺在空中交互碰撞,扭曲,不住变幻轨迹,最后竟一举荡开了陈三手中刀的防御,直指陈三的咽喉,小腹!
眼见得陈三已是退无可退!
可是又有金铁相击的两声清脆悦耳的“铛,铛”声响了起来。
那两柄分水刺顿时失了准头,直射入了滔滔江水之中!
而空中,两枚铜钱也飞溅了出去,与上次不同的是,先前所发的乃是一文制钱,现在射出的却是当十大钱!
向闯面上肌肉一阵扭曲,嘶声道:
“财神,你竟然沦落到了和小辈联手对付我的地步,你有种就出来,我和你决一死战!”
这一次,他的挑战终于有了回音,一名须发如银的矍铄老者从岸边的船舱中躬身行了出来,他竟赫然是陈府大管家——孟老!
此时这名威严的老者的脸上满是同情之色。他缓缓的摇了摇头:
“决一死战,只怕你已经没这个资格了。”
向闯心中一惊,那躲闪得灰头土脸,随时都是笑嘻嘻的年轻人诚挚道:
“向老人家真是好功夫,只可惜,你拿着的枪上有毒。”
向闯大惊之下,急放开枪,才发现刺出那一枪,声音尖锐而讥诮的陈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垂首一看,反而是右掌红肿麻痒!
——原来枪没毒,箭涂了毒!
陈三忽然关切喊道:
“小心,箭来了!”
向闯一惊,但船头那小厮模样的温文少年一动也未动!
没有箭,
却有枪。
潮湿的泥土地上,遽然冒起一截枪尖,急陡升起,直取下档!
——因为分神于箭,枪已至,还要竭力压制毒性蔓延的向闯只得跃起!
只听陈三又关切的喊:
“小心,箭又来了!”
向闯此时已是恨透了这名诡诈无比的陈三!此时正待取出成名兵器不计代价将之截杀,却听破空之声!
箭真的袭至!
这一箭,就似静待他掠起!
身在半空的向闯忽然生起一种心力交萃的感觉。与这显然是陈府培养出来的三名年青高手交手不过短短片刻,凶险之处竟不亚于平生任何一场恶仗!这三人配合之默契,招式之阴毒,实乃自己平生所仅见!
向闯抽刀磕飞射来之箭,落地后长吸一口气,他深知自己今日已难以身免,算算时间已经差不多。长笑道:
“老夫年过六十,死而无憾,不过最后能破坏掉财神你打的鬼主意,也是心满意足了。”
先前击断向闯手中竹篙那中年人自船蓬中俯声钻了出来,淡淡道:
“船底有一道活门,使枪那人自水底逃了。”
向闯大笑道:
“你们现在才发觉?我发觉这老鬼来了的时候,便要她先行回去报告那群人的行踪,我的孙女儿水性扬州无双,你们此时便是想追也来不及了!”
然而十余米外的江面上忽然响起一个平淡而充满了无限自信的声音:
“扬州无双?我的水性,却是天下无双!”
来人正是宝玉的一名得力手下。
张顺。
只要入了水,这个看来普普通通的白净汉子就仿佛脱胎换骨的变了一个人。最令人感到明显变化的就是那种油然而生的强大自信,他融洽的踏着水,与周遭的江涛结合在一起,使人强烈的感受到,水仿佛既是他的伴侣,又是他的兄弟!
张顺的手中,提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准确的说,是一名满面惊恐,口中却被破布堵住的少女。
似乎也感受到了老头凶厉愤恨若要择人而噬的目光,张顺面上也闪过一丝狞恶之意。
——他在跟随宝玉之前,也是一名独行水寇,自然明白这狂怒的老头此时心中对自己的杀意,必然若沸油一般急切!
所以他左手一把用力的卡住手中女子的脖子,他这个动作直接导致了隐没在她脖子上细腻肌肤下青筋的一下子就暴绽了出来。右手却一把撕开了那少女的领口,他拉得是那么的用力,以至于余势未尽,打在水中,哗啦一声溅起了好大一片浑黄的江水——那触目惊心的雪白一下子制止了蠢蠢欲动的向闯的下一步动作!
张顺毫不畏惧的回望往向闯的扭曲怨毒的目光,右手已抓住了泪痕满面的少女身上残存的破烂衣服作势欲拉,口中却开始倒数:
“十,九……”
目睹一切的孟老在心中暗赞一声,这名少爷派来的得力助手一路行来,沉默寡言,但一说话便能切入到关键之处,此时对敌之时,动作干净利落得惊人,绝不拖泥带水,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话语,采用的也是不择手段,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张顺的呼之欲出的下一步动作,便成了赤裸裸的强烈威胁!
——这个威胁连向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算都变成了泡影!
一旦敌人有任何损伤,显然所有的怨气就会发泄在他孙女的身上。而发泄的方式只要是男人都想得到的。
这老头子陡然间似乎老了十岁,手中的那口甚至能与孟老相抗衡的鱼鳞紫金刀甚至没有机会出鞘,便当啷一声砸落在了地上的卵石上。
孟老淡淡道:
“向兄,你我昔年数度交手,念在故人之情上,我这才安排下这个专门针对你的圈套,其实我们的主力,早已陆续入了城,我也不来为难你和你的家人,只是漕帮竟然敢于主动找上了我家公子的麻烦,你把那块漕帮中唯一的元老令牌拿出来把。”
向闯闻言顿时怒目而视,然而此时他已身为鱼肉,也由不得他了,片刻之后,这脾气暴躁倔强的老头子就在自己孙女的哭叫声中,从鞋底里颤抖着将那块可以取信于漕帮中人的元老令交了出来。
孟老拿了令牌仔细看了看,鉴定了这面黑漆漆令牌上双龙抢珠的图案不假,又将之在石头上轻敲,细聆其声音后,满意带人上船离去,张顺换了衣服,命手下人将这对爷孙绑在了一起,冷冷道:
“既然孟老说饶你一条性命,那么你记得给替我家公子给漕帮帮主程天放带一句话。”
“一个人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的!”
言毕他回身走了几步上了船,忽又转头回来冷笑道:
“当然,前提是如果他今天能保住自己的狗命的话。”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五十一章猛攻
扬州西门。
横秋玉巷。
自从两年前那位赵大官人搬来之后,这条路面都不平整的小巷俨然就变成了一个市场。
包括各式各样的货物,花花绿绿的衣裳,来往穿梭的人力车夫,嘶叫肮脏的牛马,新鲜的蔬菜,廉价的暗娼,偷偷贩来的私盐,官府禁止的兵器。
在这个地方,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只有钱还没有买到的东西。
作为组成这庞杂市场中的一份子,小七也按照着生活规律搬了数十个瓦罐来此市卖,指望着能换些油盐钱回去。
他看着摆在外面的大锅红烧肉咽着唾沫。那诱人的香气似灵蛇一般盘旋在他的鼻端。记得上一次吃上肉还是在三年前把,自己从沟中的蛆虫口中夺取了一条死掉的癞皮狗,不顾那股高度腐烂发出的恶臭,将之拿了出来烧了,狠狠的饱了一次口福——虽然之后拉肚子拉得死去活来——每次走到这里的时候,他都不顾那膀粗腰圆的小二的白眼,要在这家店铺旁边摆摊。
“吃要给钱,老子闻闻总不给把?何况,闻起香吃起来多半就不香,不是有一句什么话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个饱经苦楚的年轻人不无恶意的想着。
但是通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人的心中却都明明白白的知道一点——葡萄其实绝不酸。
就算酸,也是那种甘甜过后回味出来的滋味。
酸的其实是心。
心酸。
然而小七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这只因为在中午时分——一天中生意最鼎盛的时节,忽然自巷子外跑来一个圆脸年轻人,慌慌乱乱的一头扎进铺子对着掌柜焦急道:
“向老受了重伤和他孙女被一群陌生人困在了城外!唤我回来找兄弟帮忙!”
这句话说出以后,小七惊诧的发现,店中的三名或是在抹桌子,或是在扫地,或是在招呼客人的小二,动作都不约而同的僵住了。
掌柜的闻言浑身一颤,手中端的茶杯“啪”的一声炸了开来,碎瓷片疾飞了出去,在身侧客人面颊上拉了一条长长的血口,这人遭此无妄之灾,摸了脸上一把,见满手是血,顿时高声惨呼!
此时一名小二已转身进屋拿了一面铜锣出来,腰上别了一把牛耳尖刀,满脸都是杀气。那名年轻掌柜却忽然摇了摇头,沉声对报信那圆脸年轻人道:
“你很面生啊,拿来!”
那圆脸年轻人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愕然道:
“什么东西?”
年轻掌柜脸上一道青气闪过,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把便捏住了面前报信人的脖子,将这个体重百余斤的男人似一只鸡一般强拎了起来!
“师傅在手边没人使唤的时候遇险,让一个陌生人来传话的话,一定会给你一件信物!说,你是盐帮派来的还是金陵派来的!”
那被提着的圆脸年轻人面色已经变得紫涨,双手在空中无力的挥舞着,勉强自喉咙中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我………我……有,忘……记了。”
说着便自怀中摸出一个黑漆漆的的牌子递了出来。年轻掌柜目中厉芒一闪,将其放下,仔细验看铁牌后,拿刀轻轻敲击,只听其声暗哑沉闷,对坐倒在地不住喘息的那圆脸年轻人颔首歉意道:
“不好意思,方才多有得罪。”
说着便神色严肃的对着旁边提锣的小二一点头。
顿时,震耳欲聋的锣声响了起来,仿佛是一个命令也似的,市场中五成以上的人都立刻抛下了手边的活计,应声急急奔出,片刻后,连赵大官人府中也由管家为首涌了三五十人出来,同这年轻掌柜汇聚在一起,交谈了两句,看了看那个牌子,发一声喊,向外奔去。
遇此变故,短短片刻间,诺大一个市场里顿时冷清若午夜,不相干的人们或惊或奔,只剩下了十来个胆子大的闲汉神色惊异的聚集在一起议论。
而留在原地的还有小七,那锅令他垂涎的红烧肉被奔出的小二挂翻在他的面前,香气扑鼻,得此天赐良机,他自然不会错过,也顾不得地面肮脏,双手左右开工,将这梦寐以求的东西不住填进嘴里。
只是在一边大快朵颐的时候,他一边疑惑的想道:
“那块铁牌子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够引得那么多不相干的人这般激动的跑出去,遮莫是苏小小来了,这些家伙急着去嫖?”
……
在这锅打翻的红烧肉开始令小七感到发腻的时候,巷子的另外一头传来了脚步声。
——非常特别的脚步声。
说它特别那是因为,虽然明明白白的可以听出,来的人极多,但是每一只脚的起落的节奏都相当整齐而一致,以至于地面也在微微随那节奏颤抖,带来了一种深入人心的震撼。
“嚓,嚓嚓,嚓!”
终于,为首之人转出了巷口,那是一名浑身脱剥得赤条条的虎形黑大汉!其浑身筋肉虬结,怪眼圆睁,手中提了一对车轮也似的雪亮大斧!旁边站了一名勾鼻鹰目,面相阴翳的中年文士。
这文士扫视了一周,冷冷的目光所过之处,仿佛一切潜藏的东西都无所遁形!
他蓦然一挥手,身后巷中忽然奔出二十名身形瘦削,目光锐利的剽悍青年,领头的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看来温文如豪富人家的书童模样的少年,这二十一人均有一个共通之处。
他们的手中,都捏着一张黑沉沉的角弓!
忽然,有一道佝偻的身影似动物般手足并用的迅捷奔出,那二十人中顿时有五人张弓便射,那佝偻身影听声辨位,在飞奔中灵巧无比的扭了几下身子,五支雕翎箭顿时深深的钉入了他身后的泥土里。
这身影蓦然以掌击地!
借力腾起!
与此同时四下里的被惊得目瞪口呆的闲汉中,也有三条身影疾奔而出,随这佝偻身影一起腾身而起,眼见得就要扑入赵大官人家那高耸的院墙!
身在这四人正下方的王小七目瞪口呆的仰头看去,当时,这四人距离那院墙最近的只有半尺的距离。
近在咫尺。
咫尺以后,便有院墙的遮蔽!
然而这咫尺的距离,却永恒成了天涯!
看着素日里还常常和自己说笑的卖菜的张老头满面惊愕不甘的同那三个人一起,从空中跌落下来的时候,王小七显然还未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愕然而茫然的仰着脸。
任四人身上激标而出的温热鲜血喷在自己的脸上,身上。
四人的躯体“啪啪啪啪”的摔落在王小七的面前,砸起了一地的灰尘,微微抽搐着,看了这四个人,王小七麻木的神经只能联想到一种动物。
——刺猬。
他呆滞的耳中还传来了那名书童模样的少年的话声:
“不错,第一次是试探以诱敌,痹敌,第二次在对方最大意的时候,才全力一击,你们做得很好。”
紧接着,赵大官人家那扇紧闭的紫漆红木包铁大门,竟然被那为首的黑大汉腾身而起,双斧全力劈上!
那大门顿时微微向内凹进,发出若如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般的“嘎吱”声!后面十余名黑布包头的精壮大汉齐吼一声,紧接着一起撞了上去!
大门轰然倒塌!
数不清的如狼似虎,黑布包头,手持利刃的狞恶汉子顿时从巷子的那面转了出来,长龙也似的无声无息涌了入去!
哪怕在此时,他们的脚下的步伐竟还颇为一致!
火势极快的就若凶兽蔓延升腾了起来,这火来得是如此的突然而剧烈,以至于使观者强烈的感受到了一种贪婪而饥饿的意味。在房屋燃烧的“劈啪”声里,痛楚的呻吟声,凄惨的哀告声,不甘的怒吼声,妇女的哭号声交错成一片,在浓烟的熏蔽下,恍若人间地狱。
里面忽然哨声大作,先前涌入的那群黑布包头的大汉又有条不紊的退了出来,在门口形成月牙状的合围之势,退在最前面的人身上背负着伤者或是自己人的尸体——显然,他们的损失是极小的。
满身鲜血的李逵是最后一个退出来的,他牛眼一瞪道:
“贾……军师,干嘛吹这哨子,俺杀得正快活怎么就让我们出来了?”
贾诩不温不火的道:
“主要房舍俱已被我们的人以引火之物点燃,被我们这么一突袭,里面的人手至少死了一大半,救火是来不及的了,他们没得选择,只能选择突围!与其在陌生杂乱的环境里白白损失兄弟,还不如在这里守株待兔!”
说到这里,贾诩面上露出了招牌式的阴毒微笑:
“反正,有孟老坐镇,官府在一个时辰中是不会干预的了。被调走的那些人被引出了城,自有张辽的骑兵队来收拾这些乌合之众,哼哼,这种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的杀人放火,还真是让人期待啊。”
说话间,里面已有手持利刃,以湿布蒙了脸面的漕帮中人悍然冲了出来,这些人俱是武艺高强之人,自恃一身本领,率先突出,想凭借自己的实力为后面人冲出一个突破口。
然而,等待着他们的却是一排利箭!
由宝玉,贾诩亲自训练的四十名弓手射出的恶毒利箭!
这些射出的箭的可怕,却在于它们的不准。
众所周知,通常射手射箭,均是瞄准目标来射,而此时这些人射出的箭支,显然只有两三支是疾射往率先奔出那人的身体要害,其余的十余支箭全是对准了空处射出!
目标人物身体周围,上下左右的空处被悉数封死!
这便是“不准”的可怕!
不准的后果,便直接束缚了敌人的行动!
当先突出的是个老道,手中提了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他俗名段河,道号清虚,乃是一名江湖上罕有的内家高手,事实上,如果不是他三十年前私自在外娶妻生子却又被发现的话,此时已是武当掌门人的有力候选人之一!
所以,原地不动的他,运用太极剑法,轻易便将射往他的那两三十狼牙雕翎箭磕飞出去!
遗憾的是,这种情况早在贾诩与宝玉的预料之中!
两柄已被鲜血染成暗褐色的车轮巨斧,夹带着死亡的啸叫,一刹那已斩至他的面前!
在这门洞的狭小空间里,清虚已感受到了身后那群人的慌乱与焦躁,他根本就不能避,也避不开!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将那口宝剑横在胸前!
重达百余斤的双斧重重的砍——贴切来讲,应当算是砸了上去!
清虚的这把随身近三十年削断了敌人无数把兵器,哪怕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宝剑,“啪”的一声自中而折!
他本人也见机得快,不顾一切的借势飞退以卸力,饶是如此,胸口也是如中雷击,一口逆血顿时喷了出来!
哪怕在此时,李逵那狰狞嗜血的残酷笑容也深明的被刻划在了心中!
见素日里威名赫赫的三大供奉之一冲出去以后也是这个下场,后门传来的喊杀声与惨叫声也隐约入耳,残存的漕帮中人面面相觑,惶恐的眼里分明写了两个字:
绝望!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五十二章俘虏
另外两个地方,战斗依然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那几百名被陈三以元老令骗出的帮众,此时正要在城外毫无遮蔽,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直面张辽统率的玄甲重骑!
这帮从未上过战阵的江湖悍众,显然不明白他们所经历的刀光剑影与沙场征战的区别!
看见了远方排出攻击阵形的骑兵后,他们竟还敢舞动手中的武器,大喊着迎面冲杀上来!
以一己之力,想要与奔跑起来的冲击力达到数吨的骑兵对撼——除非是典韦李逵这种天生神力的怪物!
下场是惨烈的。
在张辽的指挥下,排出五组攻击阵形的重甲骑兵宛如五把锐利深黑的长刀,刹那间便突入了面前黑压压的人群中!
腥风血雨!
在巨大的前突之力的冲撞下,温热的鲜血与人的肢体不住被抛向空中,有个别精明的自恃武艺,施展地趟刀法,在卧倒在地,生死一瞬的那一刹那,才惊见连马腿上也包裹了一层鳞甲!
——他们却不知道,宝玉在骑兵身上,实在是下足了血本,组建骑兵队的时候,乃是特意精选出来的伊利一带的纯种大马,负重力,冲刺力均是上佳,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耐长途。
转瞬间,漕帮中人结出的阵形就被冲了个对穿!
看着身边的那五条名副其实的血肉之路,所有的人的神经都麻木了,这般惨烈的场面,实在是他们平生所仅见!本来高昂的士气一下子便崩溃了。
他们的脑子里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逃开这鬼地方,逃得越远越好!
看着面前四散溃逃的那些乌合之众,张辽的脸上露出了轻蔑的嘲笑。
在光天化日的一马平川上,人腿能比过马腿?
比起这两个地方来,典韦却陷入了苦战。
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扬州乃是漕帮的大本营,望见总堂起火,城中潜伏的势力自然要赶来救援。
典韦的任务便是打援。
杀掉第一批来援之人以后,他统率的人手就被暴露在了明处。
接下来的,便是一场艰苦的消耗战。饶是以典韦的身手,宝玉还特意派遣了陈府高手中精于暗算的陈五,陈七暗中保护,典韦还是受了不轻的伤势,战斗之惨烈可见一斑。
与此同时,盐帮残存的两大分舵与设立在苏州的总坛,均接到了漕帮总坛遭到突袭,全数覆灭的消息。在查证了消息的可靠性后,盐帮帮主虽然知道这显然是金陵方面的借刀杀人之计,但是在对手实力削弱与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还是下令对漕帮发起了全面的攻势!
这便是明计!
逼得敌人就算明知那是一个陷阱,却依然要按自己计划来办的计谋!
出人意料的,聚贤庄中人一击得手后,并没有趁势赶尽杀绝,似乎对这块肥得流油的地下市场半点兴趣也没有,迅速的撤回了金陵。
饶是如此,漕帮的损失还是巨大到了一个难以承受的地步!
总坛被付之一炬,其中存活下来的帮众只怕还不到原来的七成,而且个个身上带伤,士气低迷到了极处。三大元老供奉被掳走了两名,生死不知,总坛中历年所得的足有二十万两之巨的积蓄也被宝玉席卷而空!
幸得事发当日漕帮帮主会同五堂堂主去了苏州,才免去被一锅端的窘迫局面。事实上,就算他们当时在场指挥,宝玉也有应对之策——陈阁老乃是两江总督,扬州知府正归他管辖——之所以当日要孟老亲临,便是要在关键时候,动用官府的力量!
可叹盐帮漕帮两大帮会,对付宝玉的手段一明一暗,一武一文,却均被他成功破去,更遭受了他凌厉凶狠的反击!
加上他今日一击即退的举动,无疑在向长江中所有的黑道势力宣布一件事:
“我只对金陵这块地盘有兴趣,但是你们若是敢主动来惹我,必将遭受我最严厉的反扑!”
宝玉深知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单是独霸金陵私盐生意的利润,已足够支持哪怕是十个目前规模的聚贤庄的运作,既然如此,又何必冒贪多嚼不烂的巨大风险?
战后的一切统计,手续完备以后,如何处置抓来的漕帮供奉清虚老道与向闯却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这两人武功均是极其高强,清虚的太级剑天下一绝,向闯横行长江三十年,俱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若非宝玉与贾诩吴用三人联手,针对他们的弱点制订出那两个周密的圈套,以有心算无心下,要想抓住他们均是千难万难。
放自然是不能放的,这两人一旦得脱牢笼,怀恨在心,就算他们分头行事,暗中对聚贤庄不利——以两人的身手,比如三五天来杀你一个人,两三个月破坏你一次私盐交易,他们干起来都是轻而易举,对于宝玉来说,却是最为头痛的敌暗我明的形势。
若是杀之,向闯号称镇江龙,在长江上很是有名,人脉关系又广,杀了他,只怕那些为了报恩的独脚大盗,黑帮人员骚扰上门来,私盐运送以后就更不安宁了。
而清虚虽是武当弃徒,但是被逐的他却罕见的没有被废去武功,显然与出身门派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将之一刀宰了,谁也不敢保证武当日后是否会为他出头——这样一个哪怕在皇帝面前也有影响力的高手如云的门派,宝玉也不愿意轻易开罪。
看着身前清虚的资料,宝玉心中忽然一动,对着吴用道:
“这上面说这位道长俗家姓段,三十年前私自娶妻生子的事是不是真的?”
吴用拿起资料看了看道:
“此事哄传江湖,因为当时武当掌门人认为他们乃是两情相悦,所以才将他开革出门时,才未废去武功。但据说不久他全家便遭人劫杀,从此心灰意冷,就在扬州落脚下来。”
宝玉眼中寒光一闪:
“马上去查,扬州城中的三十岁官员士绅的名字,姓段的都给我报上来。”
进来之后,一直一言不发的清虚的脸忽然变得惨白,嘶声吼道:
“你这小狗,你想做什么,有本事就冲我一个人来,一刀杀了道爷!不要株连无辜!”
宝玉淡淡道:
“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是阁下当年未免做得有些欲盖弥鄣了些,试问若我的全家被杀,我是绝对不可能几十年还呆在一处地方不去为他们报仇的。想必你当年结下不少仇家,又被武当逐出山门,失去了师门的庇护,为了娇妻爱子的安全,于是就伪装出一种全家遭难的假象,结果暗渡陈仓,将他们接到了扬州,全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当然,做父亲的自然期望儿子光宗耀祖,少不得要助他一臂之力。从你现在还在漕帮做元老看来,你儿子看来也没成多大气候。要不你早就去享他的福去了。”
说到这里宝玉微微一笑,但是看见他微笑的人,心中莫不生出一种被看了个通透的寒意。
清虚面色青白不定,冷汗自额头涔涔而下,此时已有人自堂外行了来,交了一张纸给宝玉——这情报机构却是自陈府中现调的人过来。
宝玉以手托腮,看着那张纸啧啧有声:
“符合条件一共有六个人啊,恩,有三个乃是本地人氏,直接剔除,还有三个。怎么样,清虚道长,本人现在也聘你为我们聚贤庄的元老,价钱比起漕帮只高不低,剩下这三个人俱在官府中勾干,都是有家有业的大人物,不可能随你浪迹江湖的,跟了我,令郎升官发财指日可待。莫非,你当真要我违背良心,弄得本来和睦美好的家庭家破人亡?”
“常言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对了,道长也是聪明人,应该不会做出胡乱认儿子的傻事,我可是要滴血认亲,验明正身的。”
听到家破人亡四个字的时候,清虚的脸上肌肉突的一颤,而宝玉最后的话更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木然了半晌道:
“是段子明,现任扬州转运副使。”
宝玉笑着亲手给清虚松了绑,按他在旁边椅子上坐了——此时人质在手,清虚哪怕有他们祖师爷张三丰的能耐,也不敢动他一根寒毛:
“还是你老爽快,对了文和(贾诩字文和),去孟老那里打个招呼,说将扬州转运副使段子明调到金陵附近来,给他放个知县实缺。”
清虚闻言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心中却是又惊又喜,知县虽然比转运副使品级还低了些,却是实打实的一方父母官,为了给自己儿子谋个实缺,他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也未能如愿。
此时在他眼里,这名片刻之前还必欲杀之而后快的讨厌年轻人,也忽然变得可爱起来,坐了半晌,终于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宝玉恭敬拱手道:
“谢过公子。”
宝玉微笑颔首,接着又托着下巴,饶有兴趣的看着被绑得似个粽子的向闯。后者顿时破口大骂道:
“你要想收买我,休想!@$#%@#$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方言痛骂。”
宝玉却也不恼怒,唤人将他的口封住,笑道:
“将向老的孙女带上来。”
向闯闻言身体顿时一阵剧烈的晃动,口中咿咿唔唔,望着宝玉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的儿子媳妇均早亡,就剩下了这么一个孙女与他相依为命!江湖人最重香火,宝玉此言,正是抓住了他的唯一致命之处!
向闯的孙女名叫向燕,此时却被数名健妇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拉了进来,小妮子的皮肤虽然有些黑,身材却玲珑有至,很有一种扑面而来的俏丽青春气息,她进门便看见了被绑得似个粽子的爷爷,顿时哭喊着要奔过去——奈何一身武功被封——有力使不出来,被生生拖住。
宝玉走到她面前沉痛道:
“姑娘,很对不住,你爷爷对我们的威胁实在太大,他又坚持不降,我们只有……”
向燕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忙哭喊道:
“不要杀我爷爷,要杀就来杀我!”
岂知宝玉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徉作沉思良久,方才为难道:
“其实,这事本来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也不想搞得动刀动枪见血,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对我有什么好处?只是……”
常言道,蝼蚁尚且贪生,向燕还未满二十,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节,自然不愿就死。听得他话风松动,忙追问道:
“那……那你要我怎么样?”
一想也不妥当,忙补充说:
“但你若要我出卖漕帮兄弟的话,就直接杀了我!”
宝玉不屑道:
“那种乌合之众,何曾放在我心上过?”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夺人魅力,配合上日前那场惨烈的厮杀,能让人自然信服。向燕退后一步,怯生生的道:
“那,那你要我怎样。”
宝玉笑了笑——那种笑容很似狐狸对小鸡的真诚笑容——从容道:
“实不相瞒,姑娘花容月貌,在下有几个兄弟对姑娘一见钟情,我是来替他们提亲的!”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五十三章喜事
此话一出,吴用拈须微笑,贾诩微微颔首,新归附的清虚目瞪口呆,就差没把“你好阴险”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暗自庆幸自己一早答应得快。
——若是目光能杀人,向闯此时望向宝玉的眼神已足已杀他一千次!
向老头就这么一个一脉单传的孙女,倘若嫁进了聚贤庄,这家伙脾气就是再火暴,为了孙女的终身幸福,只怕今后在为人处事方面也得好生掂量掂量。
在这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下,向燕端的是柔肠百结。此时宝玉果决狠辣的名声已然传扬了出去,她知道自己若不答允,面前这个看来和和气气的温文公子,一定就会毫不犹豫的斩草除根!何况听他话中之意思,自己还有选择对象的权利,为了自己与爷爷的安全,她只得背转过脸去,显然已是默许了。
这一刹那,她的芳心中忽然闪过了那个身影和一个令她自己都脸热心跳的念头。
“如果是他,那么或许这也不是一件坏事情。”
宝玉见她无甚异议,便唤人出来与她见面,也许是为了起到先声夺人的效果,第一个唤出来的便是李逵!
这黑厮却被蒙在鼓里,正忙着喝酒,听得公子唤他,披了件衣服亮了毛茸茸的胸口赶了来。看向燕这小姑娘惊骇得脸色都青白了,僵硬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惟恐做出一个让人误解同意的动作,堂上众人忍不住都笑。
接下来的人一个个非老即丑,不是秃头便是凶汉,走马灯的叫了十来个人出来以后,向燕见宝玉神情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心中的绝望感觉越发强烈,几乎哭了出来。宝玉与吴用对望一眼后,觉得时机成熟了,便将等得也有些焦切猴急的张顺唤了出来。
见是那日在水中捉住自己的那个白净男子终于行了出来。这可怜的女子心中终于松了,不料张顺竟只走了几步说了几句话,便行了回堂中,正惊愕中,宝玉在旁故意道:
“这个不算,他是上来禀事的。”
这一下由失望到希望再到绝望的转变非同小可,向燕一个小小弱女子,如何斗得过这几名老谋深算之人,顿时眼前一黑,勉力支持住,却还是忍不住绝望的悲泣了起来!
宝玉忍住笑道:
“看来姑娘是选中他了?”
这女子听得事情仿佛尚有转机,哭声略微止歇,却也不敢再作矜持,微微的点了点头。
宝玉故意沉吟了半晌道:
“你选中了他……却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一件关键之处。”
向燕自然不好意思开口问来,眼中却巴巴的望着他
“我们这位张顺兄弟也未娶亲,只是马上就要出外办事,数月之后才能回来,若姑娘选中他的话,那么就得今夜就成亲了,你们成亲之后,方才好放你爷爷走。”
事已至此,精神上饱受折磨的向燕如何能拒绝,只得包着一汪眼泪,听天由命,自己心中虽觉终身大事草率了些,但心中惟恐夜长梦多,万一拖得有什么变故,要自己和那凶恶的黑大汉过一辈子,那还不如立刻死了好。
向闯在旁边冷眼旁观,知道这明明是一个预先埋好的陷阱,偏偏自己口中堵了块臭烘烘的破布,那里说得出半句话来,自己孙女又对那人颇有好感,只得在心中长叹一声,老泪纵横,默默的认了。
此时还是中午时分,庄中地方颇大,张顺也算聚贤庄中的水军统领,住的地方乃是一套四合院带一进小楼,房舍已是足够,至于酒宴事宜等,庄中自有专人料理,宝玉御下虽严,然而在部下伙食,后勤等各大方面均开得极好,厨房里单是肉食供应每日里都要杀翻两三腔猪羊,酒席方面虽然急了些,但有离晚间还早,有这几个时辰腾挪采购,倒也忙得过来。
唯一的难处就是少了些婢女丫头,成亲大典上缺了这些,只看见一群男人围着新娘子却也难成体统。好在孟老听说此事后,他对这水性无双的白净后生颇有好感,随手便自官府的乐坊(注:此处俱是豪门官宦之家,破家之后,无处可去的丫鬟及婢女暂时容身处)中赎了三个模样还过得去,聪明灵巧的使女来充作贺礼。
此时在场的都是粗豪汉子,他们认知的拜堂就是大酒大肉喝一场,把新郎灌得人事不知,大醉大笑一场便罢,种种礼仪规格一概不知。
宝玉念及向闯在大江南北极有声望,威名上能与孟老相抗衡的人物,有意要卖个乖,不愿草率,便想家中特意将见过场面,稳重能干的袭人接了出来装饰布置,又恐她脸薄怕羞,想想之下,又回想起贾赦那边的管家何老四精明干练,又特地命人封了五十两银子,要他来帮手打理外间杂事。
那何老四在石呆子一案中多承了宝玉的情面,心下本是感激,见二爷有事用他,怎敢不尽心,何况还有银子拿,他为人圆滑精明,又在荣宁二府中俱吃得开,要给宝玉挣脸,索性就用那五十两银子将宁府中养的一群学过音乐的戏子带了去庄上。
这边宝玉回到怡红院,却偏寻不着袭人,问了半晌才知晓在林姑娘那里。连忙赶去,进门一看,原来黛玉,凤姐,宝钗,李纨,香菱等人都在一起作诗结社,众人见他风风火火赶了进来,先是一惊,却见他直奔袭人,也不顾人多,拉起手便跑,袭人素来脸嫩,虽然两人也不知道同寝过多少回,也不便在这么多人面前与他这般亲密,只是忸忸怩怩的欲待挣脱,宝玉今日心情极好,索性笑着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旁边女子看了脸均羞得通红背转身去,惟有与他有染的黛玉,凤姐,宝钗心中酸楚难当,宝玉抱着几乎要羞得哭了出来的袭人,走了数步回首过来笑道:
“今日宝玉确有要事,搅了各位的诗会,改日前来道歉。”
袭人若一只温驯的小猫一般柔弱的勾着他的脖子伏在他的怀中,不敢睁眼,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甜蜜。但不久竟愕然的发现宝玉将她抱入了后门外的马车中去,不禁惊道:
“你,咱们要去哪里?”
宝玉吻了吻她笑道:
“我在城外买了个庄子,今天有个兄弟娶亲,他们这方面自是一窍不通,女家也没什么人了。你是我老婆,自然要去走走过场,料理下事务,不过外面的事有何老四撑着,你就去看看有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好了。”
袭人被他一声“老婆”叫得心神荡漾,甜蜜非常,靠在他的怀里,仰望着他英俊的面颊,听着马车碾过石板的响动,顿时生出一种愿意什么都不问就随君到天涯海角的强烈感受。
等赶到之时候,在何老四这行家的指点下——他惟恐人手不够,又寻了几个不当值的得力手下来——聚贤庄被他们这一打理,顿时焕然一新。
宝玉将袭人抱下车,拉着她的手将她介绍给了庄中重要人物,好在袭人出身贫寒,也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羞怯,心中虽是惊怕,见了陌生男人却还能低着头一一答礼。说话间就到了庄子左面的客房,向燕便被同了孟老送那三个丫头被安置在里面,宝玉便让袭人进去陪她,向老头被软禁在隔壁房中,他此时也知道了宝玉身份高贵,听到了宝玉这么看得起自己,连他的夫人也叫了来陪自己的孙女出阁,松动的心中不禁还是有几分感激之意。
待到晚间擦黑,有何老四,袭人这等大户人家的专业人士居中指点装饰,诺大一个聚贤庄里里外外竟被翻了个新,张灯结彩,好不华丽。丰盛的酒席一直由宽大的场院中央摆到了议事厅里只怕不下百余桌,旁边鼓乐对奏起丝竹,戏子们搭了戏台也开始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笼罩了整座宽阔的庄院。
张顺本身对向燕也极有好感,或许是两人都有一身精湛的水性,能够寻觅到共同语言的缘故。吴用也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力排众议,提议由拿张顺来同向闯打这个亲家。张顺十七八岁时候家中父母便已经去世,后来结识了典韦,才得以投奔向宝玉,因此男方的家属就由典韦承当。
女方自不必说,向老头虽然死硬,眼见声势闹得这般浩大,虽然突然了些,的的确确又是明媒正娶,更了解到聚贤庄的背景已是官府承认的团练,自己这个女婿并非若他想象般过的是刀头歃血,风波动荡的流离生活,指日就能作官。孙女也甘愿,也就叹了口气,板着脸默许了。
不多时,礼官宣布吉时已到,张顺穿了一身吉服跟着典韦若梦游一般行入堂来,他历来穷困潦倒,生平哪里经历过这种目绚神驰的富贵生涯?眼看四周人头涌动,呆立在那里,若一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布。饶是典韦勇猛,在这个时候也茫然不知所措,似乎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放了。
宝玉暗自好笑,连忙上去行到他们身侧,一一解说,好容易将两人安置妥当。耳中听的细乐丝竹声——一时喜轿旁边衬了六对宫灯,从外间抬了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了新娘出轿子,新人蒙着盖头,喜娘披着红扶来。宝玉忙将张顺拉来,与新娘并肩而立,面前乃是两方亲属正襟危坐太师椅上,左边典韦,右方向闯,傧相赞礼拜了天地,又对双方长辈行礼毕,夫妻交拜。还有坐床跨盆撒帐之事,繁琐之处也不能一一细表。
将这对均被摆弄得云里雾里,头昏脑涨的新人送入新房后,酒宴便开动了。
宝玉他们这一桌坐的俱是聚贤庄的高级人员,最上首坐了向闯与孟老。新降的清虚也被宝玉拉了来。向老头子身上的禁制早已被解开——此时生米正在被煮成熟饭,何况他孙女心下自也甘愿——这老头子心里再有芥蒂,也不能跑去棒打鸳鸯把。
孟老见向老头子兀自气鼓鼓的,他们两人壮年时候便开始互相对敌,各人的喜好,性情都了然于胸,孟老知道他心结已解,只是面子上拉不下来——否则以他那火暴霹雳的脾气,在恢复行动的时候,便早已翻脸动手。
孟老对着向闯微微一笑,举起酒杯道:
“老朋友,你我对敌整整四十年,没想到今日还能与你同席饮酒,共谋一醉。”
向闯看了须发皆白的孟老半晌,复又想起自己也是入了半截土的人了,长叹一声,昔日的恩恩怨怨,荣辱是非顿时若过眼云烟一般飘散而去,举起酒杯与孟老轻碰后,将杯中酒一干而尽。
宝玉见这块最难啃的骨头也被攻克,满意的点了点头,忽然环顾四周,却未看到同为高级人员的张辽,询问的看向贾诩,后者道:
“文远说,今天是咱们庄大喜的日子,所以更要小心防范,他带了骑兵巡逻查哨去了。”
宝玉满意颔首,心中一动,告了声罪,唤人提了两坛酒,拿了些菜,携了袭人径直出了庄。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五十四章逛街
宝玉一路巡过,见凡是设立了的岗哨处,均有人认真值守,满意的夸赞了几句,每人都发了一份菜,特别开恩许他们饮一碗酒,这些普通下属见顶头上司如此平易体贴,还带了夫人来一同探望自己,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有的说话的人连声音都激动得哽咽了。
他们心中本来觉得难得碰到庄里有喜事,正好大吃一顿,偏偏自己赶上值夜,心中自然堵得发慌,不料竟是宝玉亲自来安抚他们!心中那股窝囊气早已烟消云散,不仅如此,此事还成为了他们日后夸耀的谈资,惹得其他兵众羡慕不已。
不多时,宝玉已绕了一个大圈,将周围的一十三处明哨,七处暗哨一一跑了个遍,正纳闷为何还未见到张辽,却听得自己去的第一个哨位隐隐传来说话声:
“谁……你……值哨时………偷…酒的?”
“是公子来……”
“还在狡辩……”
宝玉微微一笑,那声音明明就是张辽的声音,原来自己一直都跟在他后面,怪不得遇不到,忙行了过去笑道:
“不关他们的事,今儿庄里大喜,这些兄弟吃不到宴席,我给他们送了些酒菜来,文远放心,酒一人只有碗余,误不了事的。”
张辽身边还随了十余骑亲信,见宝玉携了袭人忽然出现,吃了一惊道:
“公子,你怎的来了?还带了夫人?”
宝玉拉着张辽的手笑道:
“我怎的就不能来,兄弟们在外面喝风,我这酒喝得也不安生。”
张辽惊道:
“此乃我等之职责,公子言重了。”
宝玉微笑道:
“你有你等的职责——却是为我尽心竭力,我若就等闲视之,那么根本就不配你们唤我一声公子了。”
说话间唤那两名从人将剩余的酒菜拿上来,十余人席地而坐,袭人亲自斟酒,这些兵士连同张辽,俱是心情澎湃,眼眶潮润。斯时贫富差距严重,他们在来此之前,俱处于社会的中下层,受尽欺凌白眼,哪里受过这等关怀看重?此时在他们的心中,为了面前这白衣男子,就算一死那又何妨!
……
因为此番是带了袭人出来,她一个弱质女子若是迟了回去,虽然有宝玉相陪,但还是恐遭非议,所以宝玉将各种事务大致处理,交代一番后,便早早的携着袭人上了马车,返回城中。
斯时正是夜市最繁盛的时节,灯火通明,哪怕在几十里外的远处,也可见得上方的天空被烧成如火如荼的暗红。
见马车的行进渐渐艰难晦涩起来,宝玉索性携着袭人的手跳下车,意欲徒步行回,顺便也陪身旁这身心俱属于自己的美丽女子好生游逛一番。
街上人头涌动,在这寒冷的季节里分外的烘衬出这城市的繁华热闹,街边檐角四处都是夜市的小摊,与各种此起彼伏的特有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在耳边哄哄的响着,倍加亲切。
而各家酒楼茶肆里灯火辉煌,,里面座无虚席,说书先生们唾沫星子飞舞,卖力的展示着曲折的情节,歌女舞姬一个个也似忘记了天气的寒冷,打扮得花枝招展,似一朵朵夜来香,在黑夜中将自己的青春美貌尽力的绽放出来,取悦着食客。
袭人先前被宝玉携手并肩而行,还颇觉羞涩,然而先前在聚贤庄中早已习惯在人多面前与他亲昵,很快的便恢复正常。此时民风开化,若宝玉这般携眷出游的人虽然颇少,但也不在少数,只是男的温文儒雅俊秀,女的美貌温柔端丽,不免惹得旁人多看两眼。
宝玉看着身旁落落大方的袭人,得意笑道:
“今天你可给我长了脸了,我当时领你来,只是指望你劝劝向老头的孙女,结果各种大小事务,你主持得井井有条,更将我那些桀骜不驯的手下料理得服服帖帖,贤内助三个字,看来你是逃不掉的了。”
袭人听得宝玉夸奖,低下头,弄着衣角忸怩道:
“那,那作不得数的,我今天也是看那些爷们弄得一塌糊涂,学着凤姐平时里的模样,大着胆子安排一番撞上了巧,其实还是何老四伶俐,而那些人也看在你的脸子上服我罢了。”
原来今日抵达后,宝玉忙着处理庄务,搜集资料,安排事务——需知操办喜事中,在对外防御上很容易出现纰漏,而盐帮漕帮两大地头蛇眼下俱与自己结下了深仇大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因此喜事的各项事宜上只能靠何老四周旋。
你想宝玉手下的人一个个俱是眼高于顶,谁也不肯服谁,怎会听你一个外来的何老四的指使,当下各行其事,搅得一塌糊涂。
幸亏这边宝玉对向燕多虑了,只恐她被逼成婚,心中委屈,所以特地让袭人来好言相劝,心中期望能将她乖乖哄上花轿便好。
——却不知这女子本心里就看上了张顺的人品本事,方才又知道了宝玉乃是朝廷的人,随口就能委派知县的,张顺跟着他将来前程远大,绝非绿林中那些草莽可比,又有李逵等参照物在前,她都惟恐婚事有变,哪里还会捣什么乱?
袭人在大观园中却是呆了好些年的——那地方倾扎竞争何等激烈?见惯了人间的勾心斗角,纯朴得似一张白纸的向燕如何是她的对手,见这位温柔美貌的姐姐好生会体贴人,没几句就被哄得开开心心的,什么心事都说了出来。
于是袭人见这厢已然无事,听得外间嚷,便抽出身来,这才发现外间各项事宜被弄得一塌糊涂——有能耐弄好的却使唤不了人,能使唤人的却对此一窍不通——没奈何之下,袭人只得挺身而出。
那些人见庄主夫人坐镇,顿时规规矩矩——宝玉御下的手段他们是知道的,那是赏必厚赏,罚也必是重罚,人人都知道枕头风的厉害——一个个顿时服服帖帖的照着吩咐按部就班。加上何老四在旁边调拨指点,本来乱哄哄的场面,不一会儿便高效的运作起来。旁观的一干人等表面不说,心中也自叹服:难怪他是庄主我是手下,就连人家的妾室都比我家里的黄脸婆厉害到哪里去了。
迈步间一阵寒风吹来,袭人衣衫单薄,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宝玉见状,关切的解下身上外衣给她搭上,袭人陪着他漫步街头,感受着衣物上尤存的体温,想起今日呼喝众人时候,别人称自己少奶奶时的情景,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甜蜜。
周围的灯火给袭人雪白细腻的面颊镀上一层温馨的赭意,依然是那般的杏靥桃腮,在这灯色下就似多了一抹说不出的娇艳。宝玉忽然想起一事,笑道:
“我今儿带你出来也是迫不得已,新娘子的爷爷在长江两岸大有名气,若不好生安抚,只怕会坏了我的生意。与我相好的女子中,就你最识大体,又有才干,实在辛苦你了。”
常言道:月下看英雄,灯下赏美人,微晕的灯光下,袭人眼波流动,看着宝玉似笑非笑的道:
“到现在你还在哄我,什么生意?我都听向家妹子说了。”
宝玉闻言笑道:
“这等事情,你们女人家也操不上心,我告诉你不过徒惹你挂心罢了,有什么好哄的。”
袭人闻言沉默了半晌,别过头去轻声道:
“我自小在家里就听说,盐帮漕帮的人一个个都凶神恶煞的,你可……可要小心。”
说到后来,语声颤然,关切揪心之意呼之欲出。
宝玉温柔的拥住了她,轻声道:
“你放心,我没事的,那些乌合之众怎能奈何得了我?我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不会被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两人正沉浸在两情相悦的快意里,却浑然忘了处身于大街之上,青年男女在这般场合相拥在一起,在当时也算是惊世骇俗了。
这顿惹来好些途人的注视:
“这算什么,世风日下,男女礼防,全不顾忌。”
“嘿,啧啧啧,老刘,这儿好看着哩,这女娃子嫩得似能掐出水来”
“喂,小钟,这玩意你看不得,快走快走。”
宝玉固然无所谓,袭人却受不了,满面绯红的拉了宝玉就走。跑出几条街才停下脚步,弯腰下来不住喘息。宝玉忍着笑,轻拍她的背,免得岔了气。
此间却是货卖各种针线,胭脂水粉,精巧小饰物的,也是个娱乐场所的集中地,“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开张,要闹去处,通晓不绝。”真是个“不夜天”。其热闹程度,已到了“车马团拥,不可驻足”的地步。
行到此处,离大观园闭门时间尚早,袭人见了路边摊上琳琅满目的货物,顿时眼中放光,女人的购物天性便暴露无疑,拉着宝玉的手一路逛了过去。
这条街的两旁栽有楹树,据传还是前朝所植,楹树上结着花,青白颜色,花瓣狭长,小而芬芳。风过时,每一朵花似旋舞的小风车,花落纷纷,曼妙若雪,还有微香浮动。
宝玉微笑着看着身前与老板还价的袭人,拈了一朵风中飘落的一朵素花,轻轻簪在袭人的云鬓上。袭人浑无所觉,而她手上挎的那个镶绿花篮,几乎装满了各种精巧的小物事,见她兴致勃勃的模样,实在不忍扫她的兴。
忽然看见旁边帽行里有一顶鸳鸯花钗冠,嵌饰华美,冠首中央一只云里翔凤,口衔珠串,冠后之后各垂饰点翠扇翅叶,另外还有南海采办的珍珠,很是玲珑婀娜,而又不失富丽轻巧。宝玉见了很是喜欢,当时便问老板多少钱。
这胖老板见他气宇轩昂,因为今日乃是张顺大婚,宝玉的衣着也甚是华贵,顿时知道是大肥羊上门,顿时答非所问,先大大的夸赞了宝玉的人品长相,衣着品味,上至发上的饰物,下到脚下着的靴子,唾沫星子飞溅,直到见宝玉烦得皱眉方做出一副肉痛的表情道:
“常言道,货卖识家,这顶鸳鸯花钗冠子能卖给公子,也是小店的荣幸,小老儿与公子一见投缘,惟能愿公子四季发财,就讨个吉祥,给成本价四百两银子得了。”
宝玉被他这么东绕西绕,早已头昏脑涨,他对银钱方面向来不甚关心,信手便摸了四百两的银票过去。胖老板在旁边点头哈腰搓手,脸上几乎笑开了一朵花出来,冷不防斜刺里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按在了宝玉的手上。
胖老板与宝玉均是一愕,转头看去,不是袭人是谁?
这美貌女子一反平日里的温柔和善,看着胖老板似笑非笑的道:
“老板,劳驾你再说一次这帽子多少钱?”
不知怎的,胖老板面对眼前这美貌姑娘就有一种心虚的感觉,于是故技重施,答非所问:
“姑娘,这是本店镇店之物鸳鸯花钗冠,可不是什么帽子。”
袭人笑笑道:
“你说得再好听也是一顶帽子。你起初对我相公说这帽子多少钱?”
胖老板顿时一阵心虚:
“我说多少钱,你可以还价嘛。”
“那十两银子。”
袭人淡淡道。
胖老板面上肌肉一阵抽搐,哀叹道:
“姑奶奶,你看看这做工成色,还有这七连缀的绣法,就算抛开这些不说,我上面镶的南海珍珠也不值十两啊。”
“那我不要了。”
“慢点慢点……”
……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五十五章遇刺
宝玉饶有兴致的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袭人展露出的不为人知的这一面,最后,胖老板终于以一种如丧考妣的表情将这顶鸳鸯花钗冠卖了出去。看着袭人欣悦的表情,宝玉笑道:
“怎么,多少钱买了?”
袭人微红着脸笑道:
“若都象你这么不会买东西,再大的家底也不够用,六十两银子就买下来了。”
宝玉看着她笑靥如花,心中涌起一股幸福感觉:
“以后这些事情,我都打算交给你打理,我会不会买东西有什么干系?”
袭人闻言心中又是一阵欢喜,她情知自己出身不好,将来做了妾侍,恐遭冷落,然而如今看来,宝玉做下了好大一番蓬勃事业,将来内宅中事务定是甚多,薛林二女定然不肯出面与男子打交道,晴雯性子急燥也非上好人选,自己能为丈夫分忧,加重在他心目中的分量,那是最好不过。
此时两人身后十余丈处,那胖老板却也笑得甚是奸诈开怀:
“三十两成本银子的东西,倒手卖了六十两,划算划算。”
宝玉此时也对袭人得意洋洋的道:
“其实我也并非那么笨的人,老板叫价四百两我就给他四百两,只是你难道没注意到吗,铺子招牌上写得分明,乃是陈家的产业,我如今一切用度,都在孟老那里支领,那死胖子这般辛辛苦苦的赚来赚去,不过肥水不流外人田罢了。”
袭人顿时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和那老板浪费了半天的唇舌,最终赢家却还是面前这个根本就不讲价,不讨价的家伙。
——只要一切的紧要之处俱在他运筹帷幄之中,这些徒费心力的旁支末节,宝玉却是根本不屑于费心用神了。
……
顺着街头行去,已到了秦淮河畔,水流安静的在旁边与道路平行,带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
因为此处离烟花聚集之地还很远,所以黑暗掩饰中,这里虽还有人烟,同身后的繁华夜市相较起来,分外就有一种落寞的孤独清静。
河畔的树木,有的巨枝盘曲交缠,粗壮肥大,但开的叶子十分稀疏,并不茂盛,在寒冷的风中摇摇欲坠,有的枯瘦细弱,垂枝如杂髯飘忽,不知何处送来袅袅的香味。
前方拱桥上,行人稀少,都是二三结伴,赶着回家的夜行客。
两人正在回家的路上,宝玉见此残景,忽然想道:
“金陵城中,冠盖往来,士商云集,繁盛壮丽,城楼雄伟。虽然执政的是贾雨村这等很不称职的贪官——但是幸得他只是贪,并不蠢——也能算得上是一时之盛,由此又推想到现在鼎盛的四大家族,欣欣向荣的聚贤庄。”
“可是假如有怎么一天,这繁华之地,忽然变做残垣乱瓦,凋零萧条呢?”
宝玉的心中忽然无声的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犹是天上的这一勾蛾眉似的新月。
——仍是这般静静流淌的河水。
——那是怎样的一种荒凉啊!
然而这又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昔日不是有很多雄都大国,如今都成了湮远得不可寻觅的灰烟了吗?只要敌国入侵,外族施虐,命运操于人手,就算是华都盛京,也一样会毁于一旦,纵是雄华磅礴绵延三百里的阿房宫,也因为赢政的暴毙,经不起一场火啊。
宝玉这样的忖思道。
蓦然,河边的枯树上急掠起几只惊鸟,在凉寒空气中划国短促的急啸,一阵扑翅的风声,迅疾化成小点没入深邃的苍穹。
宝玉的心中忽的凌掠起两个字:
“敌袭!”
一个黑影无声无息的立在五丈以外的树林中,似一座雕像一般矗立。他仿佛能将所有的光都吸引了去,以至于他看起来就真似一个影子。
完全静止的相望,寂然若百年。
然而宝玉旋即发现,这影子却并不是在与他对峙。
在桥墩那边,隐隐有一个一个眉清目秀,看来温文如豪富人家的书童模样的少年,而江上的小舟的撑篙者,却是一个黑衣瘦削,尖锐如枪的男子!
孟老的亲传弟子!
陈四,陈五!
虽然这三人组合中为首的陈三还未出现,但是宝玉可以肯定,他一定藏匿在暗处。
树林中的黑衣人忽然动手。三道无声的暗器直袭陈四,陈五。
宝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诡秘的暗器。
暗器不多,只有三支。
一支先射进河里,再自河水中分波逐浪,飕的飞射在空中,疾吻向操舟的陈五!
另一支先射入地底,在地里直划了一道飘忽的浮土,破土而出后直取桥上的陈四!
而第三支暗器在空中一沉一浮,弯弯曲曲的,目标竟然是偎依在宝玉身边尚且一无所知的袭人!
宝玉虽面无表情,心下却已怒到了极点!
陈四长吸了一口气,他自身后抽弓,搭箭。他皱眉,凝听。
他望着射向袭人的那条黑影,拔出了一支金红色的箭。
他看着射向自己的那支暗器,抽出一支灰色的箭。
双箭齐发!在黑夜里掠起一阵荡漾也似的水影!
陈五的方式更加直接。
他直接飞掷出他的枪!
——黑色的,尖锐的枪!
枪在空中以一种激烈的方式飞刺而出,连下方的水面都被划破出一条长长的破浪波纹!
枪撞歪了飞向他的暗器,余势未衰,直取向飞往袭人的那条黑影!
一箭一枪一黑影!
相互间的距离迅速的缩短着,就好似不期而遇的多年知交!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一棵岸边的枯树,忽然震颤了一下!
两支残枝,以比黑影,枪,箭都急而劲的速度,在枪尖箭尖就要触及黑影之前毫厘间,竟后发先至,将一枪一箭霍然激飞!
而这一切俱是无声进行的。
枪箭既然被打飞,黑影就依然激射!
袭人就依然危险!
宝玉冷冷的一剔眉,眉心正中的那点红痣立即跃然而灵动,鲜亮夺目!
就在这生死存亡的刹那,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远处喝了一声:
“休得猖狂!”
这声音似是远远的传来,但收声之时,已然迫近得贴近宝玉的身后。袭人这才惊然回首,来人一袭道装,鹤发童颜,一副仙风道骨的飘逸模样,正是宝玉新近收服的手下清虚!
——他儿子身家性命前程全操于宝玉之手,如今见主上遇险,这老道自然要尽心竭力的护持住他的性命!
宝玉袭人的身前遽然刮起一阵极强劲的旋风!
风势洪烈迅捷,一时间连地下的沙石都被吹卷了起来,那条黑影为风势所袭,顿时失了准头,歪歪斜斜的侧飞了出去!
树林中黑影微哼了一声,声音中略有诧异:
“先天罡气?你是清虚?”
话音未落,蓦然间血光迸现!正是一直都未有现身的陈三隐忍至今,终于得暇突袭!破波而出,一刀偷袭得手!
宝玉紧张的神情顿时一敛,揽住袭人道:
“我们回去了罢,这里有人打架,小心惹上是非。”
袭人根本就没看到那支射向自己的黑影,根本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见树林中陈四陈五已汇合过来,联手与那人斗得越发激烈,心中也暗自害怕,忙将逛街的心思抛到脑后,在清虚的陪同下,两人平安回到了府中。
方才刺杀之事袭人只当是街头混混打架,也未放在心上,宝玉虽知事有蹊跷,但也绝对不会说出来惹得她担惊受怕。
袭人采购了一大堆东西提在手中,欢欢喜喜的走在前面——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走在云石砌就的小道上,宝玉见怡红院中灯火通明,嬉笑声远远的就传了出来,对着前面的袭人笑道:
“你我一不在,她们就在里面翻天了。”
袭人微笑不语,看着怡红院里的眼中却透着温和的欣悦。行进院子,将门敲开,开门的却是麝月,见是宝玉携着袭人回来了,娇笑道:
“你们两个跑到外面去做什么事了,一直磨蹭到现在才回来。”
宝玉含笑不答,行了进去这才一楞,原来在外间见到的热闹并非是没有原因的,不但宝钗并几个嫡亲的姐妹,探春,迎春,惜春在此,连久未见面的黛玉也赫然列席。两人目光一触,便惊鸿也似的分开,各自偏转头去。其余人见袭人挎了个精巧的篮子行了进来,均笑说:
“你倒随了宝玉外面野去了,偏还带了些什么好东西进来,快拿来给我们看看。”
打开篮子后,众女不约而同的一齐惊叹,她们久在深闺中,哪里见过这般精致,惹人心动的工整玩物,饰品?一个个拿着爱不释手,赞美赏玩,连素来矜持的黛玉也不能免俗。
宝玉更觉得腰后肌肤剧痛,惊然回头,只见晴雯妹妹面沉若水,咬牙切齿,手指拧着他腰上的肉恨恨的轻声道:
“你这没良心的!这样好玩的事情,为什么只带袭人不带我去?”
宝玉心下大叫不妙,总不能直说:
“你性子过于急躁,今天我却是带袭人料理庄务的,不适合你去。这却是回来的时候顺路买的。”
他情知这样一说,依照身后这女子的泼辣性子,自己只怕永无宁日,看周围众女注意力均集中在袭人携回的东西上,忙偷偷的携了她的手,将她拉到屏风后面分辨道:
“好妹子,不是我今天没想到你,只是出去的时候你正在午休,我怕打搅你了,所以才没来叫你的。”
晴雯半信半疑的瞪着他,冷不防宝玉顺势一拉,被他抱了个满怀然后就吻了上去。晴雯大惊,见隔了层屏风,心中那股羞怯感觉方才稍微平息,但是被宝玉这么一抱一亲一摸,浑身顿时酥软了,她本是直性之人,这么一打岔后,方才腾腾的问罪之心顿时熄了。
两人温存了一会绕出屏风来,见袭人携回的战利品已被洗劫一空,惜春笑嘻嘻的道:
“宝哥哥你勿要心痛,我们是没机会出去的,你明个儿再带袭人去街上买来便是。”
宝玉同这妹子的关系也甚好,笑道:
“嘿,你们看袭人老实,就知道在她身上打主意。”
迎春闻言也来凑上一脚:
“好你个宝玉,还没给人家开脸,就先藏着护着的了。”
这话却将旁边薛林二女的心事勾了出来,两人虽然还是在笑,但是却比先前分外多了些勉强落寞。宝玉见机不妙,忙把先前购的那顶鸳鸯花钗冠拿了出来,明亮的灯光映照下,格外的流光溢彩,华美明丽。顿时吸引住了众女的眼球。
迎春赏玩良久叹道:
“现在的这些东西做得真是越发精致了,府里采购的那些奴才也真是瞎了眼,总是选些次货进来搪塞人,也不知道从中得了多少利息。”
惜春等人连声称是。宝玉因问起今夜为何汇聚到他这里来,原来是贾母饭间忽然生起一个念头,想要人将这园子里的风景人物描将下来,以流传后世,此事却着落在多才多艺的惜春的头上,众女闲暇无事,少不得前来帮衬一二。就借了怡红院这清净地方做了去处。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五十六章和解
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晴雯却还是行了出来,绕入院子里的林里。
黑暗温柔的包裹着她。
不知怎的,纵然经过宝玉方才的劝解,她今日总是很是伤感,尤其是在得知宝玉将袭人当众抱出去以后。
一颗水珠正自她的秀额溜下来,蜿蜒的滑过玉颈,不及一声惊呼,便往她胸前的光洁的斜坡滑落。
——那是雨珠还是泪珠?
——滑向雨沟还是乳沟?
里面的欢声笑语业不住传来,消湮在她的耳中心中,而她心中一直挂牵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此冷落自己!
晴雯柔肠百结,这念头似毒蛇一般噬咬着她焦愁的心。
想他,仿佛已成为了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然而她的鼻端却陡然间嗅到了一股魂牵梦萦,心烦意乱的气息。她油然羞涩的慌乱起来,这是他的气息!
她惶惶四顾,整个人却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而那男子气息更为浓烈。
霸道的包围着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被那个想念着的人紧抱着,而且以一种暧昧的方式,以至于自己的小腹贴近他的脸上。
他的手是那样的有力,使得晴雯有一种惊慌的窒息感觉。
——宝玉的呼吸声渐急喘。
经历了那么多的繁忙事务,内外压力之后,宝玉就象一张被久绷紧的弓一般,需要的是强烈的松弛与发泄。
他是她的刀。
她是他的鞘。
晴雯畏怯的推拒着,但是这反抗却让她自己都觉得无力。在这个男子的面前,她只觉得所有的力气都消湮在了他的体味中。余下的只是软弱的羞涩。宝玉的手指在她的胴体上轻轻的描画着,她的防御的动作在他的坚决面前几乎是溃退着奔逃。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软得象是一块被阳光温暖过的棉花。
宝玉将她似一株含羞草般的平放在地上,用唇温热着她,他的指插进她的黑发,将她的面扳向自己,她掉落梦里似的,衰弱的叫了一声连自己也不解含义的话语,闭上了眼。四周半枯的草根清新的气味交融着身上男子的气息不断的沁入鼻端。宝玉用唇在她雪白娇嫩的颈上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然后强烈而火热的封住了她嫣红的唇。
他的手沿着她的曲线游离着,描摹着这具只属于自己的肉体。他的鼻息温热的在她的身体上肆掠着,女体的芬芳与温软舒缓着起初因为各方面而带来的压力。随着衣衫的除去,她的匀美而无暇,丰腴而娇弱的胴体,使得宝玉忽然急促的灼热坚挺了起来,随着身下人的颤栗,他用手大力而快意的搓揉,换来一阵心荡神摇的呻吟。他的体内顿时起了一种烧痛了的蹂躏感觉。
这女子忽然令他想起了山里初夏那飘荡着芬芳的夜晚。
而他已被心中想要温怜她的意念所烧痛。
他覆了上去。
一阵强烈的炙热填入了她的虚空里,却无初次的那种剧烈的痛楚,些微的不适刹那间就被快意与那种充实的感觉所覆盖。晴雯低低的娇呼了一声,只觉得整个人都飘飞上了九宵云端,四下的景物都不真实起来。她所要做的与所能做的,便是紧紧的抱住身上这具占据了她身心的躯体。一阵阵的强烈快意伴随他的动作颠覆着她的意念,刺激着她轻轻的发出一种哭泣一般的呻吟。
“你是我的。”
宝玉在她胸前含糊的以一种霸道的口吻宣布道。她却没有了首次的耻辱感觉,心中反而生出些须此身已有所属的温暖与安全感。
,随着他的动作渐渐急促而有力,她忽然痉挛了起来,她抽泣着回吻了过去,手指在这个男子的背上抓出了血痕。此时身体中的这种感觉是她从来没有体味过的,燃烧一般的快感从脑顶越过身体,直达脚尖。她不由自主的弓起腰部,发出快乐而甜美的呜咽。
……
此时无声,正是胜过有声。
宝玉知道,有的时候肢体语言,反而比说一千一万句话要管用得多!
良久……良久……以后,宝玉终于喘息着达到了顶峰,云收雨散后,早已被弄得手足无力,浑身酥软的晴雯红着脸整理身上的凌乱衣服,听着里面的惊叫,笑闹声,心结已解的她忙一面给宝玉整理衣服,一面催促他进去看看,自己马上就来。
宝玉依言进房,见黛玉与宝钗两人姐姐妹妹叫得甚是亲热,兼是在炕上笑闹,妩媚动人,两人争打间,哪怕是隔了厚厚的衣衫,动人的曲线也若隐若现,种种风情诱惑之处展露无疑,心中顿时发热。宝黛二女嬉闹中无意接触到了他火热的目光,两女均是与他有过亲密接触的,各自的心情也动荡难平。
看看夜深,众人便纷纷散去,黛玉却一面和袭人说说笑笑,一面把玩带回的那些精巧东西,刻意落在了最后,直到紫娟来催了数次,方才起身,行前又幽怨的回头看了宝玉一眼。宝玉心中一热,不禁行上前去,方欲开口,却又欲言又止,一时间进退不得,好不尴尬,。黛玉一双明亮哀怨的大眼睛望着他的举动,泫然欲泣。
良久,宝玉鼓起勇气颞颥道:
“我……我送你回去。”
第一句话开口,胆气陡壮,见黛玉也无异议,对来接她的嫫嫫紫娟等板起脸道:
“你们没听见吗?我送她回去,你们先走把。”
紫娟与黛玉心意相通,她乃是陪房丫鬟,也巴不得摊上宝玉这等姑爷。自然顺从宝玉的心思,而那些嫫嫫更是听说了宝玉那次对李嫫嫫的“恶行”,自问天气寒冷,不想去洗个冷水澡。也乖乖听话。
宝玉手中提了一盏玉华琉璃灯走在前面,两人一前走出很远,还在无声的沉默着,谁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都不约而同的放慢了脚步,潇湘馆的灯光还是隐隐在前方透了出来。
黛玉此时心中又急又气,好容易两人有了这么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却只得巴巴的看着它付诸东流水!宝玉心里也不甘,正想觅个借口,谁知后面黛玉忽然“哎呀”一声,忙回身过去,关切问道:
“怎么拉。”
说着便伸手去扶,待得两人肌肤相触,个中滋味自是难以尽述,相拉良久,两人这时心中才一动:
“是了,我怎的就这样去拉了,不知她是否会觉得自己唐突?”
岂知黛玉却是垂着头,任他将自己玉手抓住,良久才以细若蚊鸣的声音道:
“我方才似乎掉了什么东西……”
这等拙劣得明明白白的借口,宝玉却丝毫没有揭穿的意思,心里却是没来由的一阵欣喜,拉着她的手紧了一紧道:
“好,不如我们转回去寻寻?”
黛玉的一只玉手被紧紧抓住,感受着由身旁男子手心中传来的热度,顿时一阵说不出来的脸热心跳,深心之中似乎在畏惧着什么,又似乎在隐隐约约的期盼着什么。
白石砌就的小道在黑暗里模糊的蔓延着,两人手牵着手并肩而行,步伐放得极慢极缓,黑暗里似乎潜伏着什么令人心跳耳热的东西,虽然走的还是片刻前的路,行路的还是片刻前的人,但是无论是心境,气氛,都完全变了样。
——这一刻,宝玉忽然想到宝钗在自己耳边那低声而迷离的喘息,还有那一截被月光涂抹过的粉颈。他的目光忽然迷离,手一用力,便将来不及惊呼的黛玉拉入了自己的怀中。
微明的黑里,黛玉绝美的面颊在宝玉眼里现身的只是轮廓,他深深的感觉到黛玉细小皓碗传来微弱但足以令自己震颤的力量。他的眼神凝在那柔美羞涩的侧靥上——离不开,且带着赞羡。
于是他用行动来表示自己想说的话。
——宝玉吻了上去。
——这一吻炽热而温柔。深情而专注。
黛玉微细的喘息着,被吻的地方因为幸福喜悦而绯红。她反手搂着宝玉的脖子,微微仰起了脸。多日来的隔阂与怨气,都在这爱情的长久交融下流失而去。
……
次日上午,宝玉念起许久都未去给贾母与王夫人请安了,命袭人随在自己身旁,寻了两样精致玩物——一只玛瑙黛红睡狮,一领舶来的骆驼绒黑围脖径自到上院去请安。
两人见宝玉来了,自是欢喜,待袭人将礼物呈上,更是老怀大慰,王夫人得的那只玛瑙狮子通体晶莹可爱,一见便知乃是稀世罕物,这倒还罢了——贾母那领围巾却是来自于海外,实乃有价无市的珍品,老年人家看中的最是实用性,围上一试,果然暖和非常,笑得没口子的称赞宝玉有孝心。
宝琴乃是深得贾母欢心之人,一入府便被王夫人收作干女子,常年随侍在侧,不曾远离。袭人自然也带了礼物予她,王夫人忽然问起这些贵重东西的来历的时候,宝玉早预备了一套说辞,不慌不忙的回说此乃有人前来求词送的。
贾母闻说此事,忽然笑道:
“前儿你娘家里的嫫嫫过来,说你今年夏天在秦淮河上的一个会上作了几首词,奏了几支萧曲,压倒了京里来的一位公子,很是为我们金陵长脸,可有此事?”
宝玉一愕,未料到此事已传到了大观园中,忙将前因后果一一陈说了,又道:
“那纳兰公子号称天下第一才子,又是大学士之子,孩儿与他后来因此结交,绝说不上什么压倒二字。”
贾母先前不知与宝玉相争的乃是纳兰,如今闻他一五一十说来,颔首笑道:
“这孩子做事越发老成了,以前我听人说,倒回去二十年,那明珠还有隆科多,陈阁老两人与他相抗,如今却是他一人在京中独自坐大。这样的强敌,能交则交,尽量不要与之为敌。”
宝玉心中诧异大门不出的贾母居然能有这等见识,踏前一步躬身道:
“是,玉儿领命了。”
见自己的孙子如此孝心,也渐渐成熟起来,贾母心情是极好的,指着旁边亭亭玉立的宝琴笑道:
“琴儿人如其名,一手瑶琴奏得是极好的,我们往日听得多了,今日因缘巧合,宝玉你抚萧与宝琴合奏一曲把?”
旁边的袭人顿时变色,心里转过了一个念头:
“琴萧相合乃有古例,向来是形容夫妻间融洽和美,贾母此举,将欲撮合二人的意思表露无疑。这等小儿女事上,贾母只要拿定主意,便是贾政王夫人也无法动摇的,但如此一来,宝钗与黛玉两人之心意,便当真是水中花镜中月了。”
宝玉却未考虑那么多,笑道:
“老祖宗有命,孩子自当遵从,不过我向来喜欢手制新箫,奏起来才得心应手。别有风味”
此时凤姐等人也来了,闻说便命人在外面去削下一杆翠竹来。拣出合手的部分,现场制作。不多时,他这厢料理妥帖,下人们也在宝琴面前摆上一张通体暗红之色,看上去古拙浑朴的清雅瑶琴上来。这女子浑身上下俭约婉素,衬了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同这瑶琴相配在一起恰巧一对,也给这金碧辉煌的大堂上平添了一抹清新的风致。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五十七章撮合
沉静了片刻,琴声响起,细腻而深刻,就好似平缓的河面,在表面的静止中缓缓流动,“丁冬”声清脆悦耳,初时乍听,乃是源自宝琴的指下弦上,细细凝听,却围绕盘旋在堂中,似天籁,似流水,似鸟鸣,似风声,端的有一种微妙的悠扬。
宝玉本来微笑着将青翠的箫管竖在唇边,闻琴声一起,遽然动容,深吸了一口气,旁人之道他要随之应和,不料他竟蓄而不发,微闭双目,仔细捕捉着琴声中的妙音。
宝琴面上微讶,似是未料到宝玉的表现,一曲渐了,就在琴声渐渐低迷沉弱下去之时,宝玉忽然击几,朗声道:
“大漠烟孤,长河日圆!”
顿时,一股尖锐峭拔的清寒箫声顿时扶摇直上!迫得琴声之韵立刻变调与之缠绕相和,就连听者顿时都有一种热血沸腾的冲动,宝玉的箫声在空中夭矫似神龙,变幻无方,而宝琴的琴声却始终能与之相伴相应——最难能可贵的是,始终不失其那股一直就有的温柔缠绵眷恋,哪怕目的是为了与箫声相衬,也从来未失去自我本色。
终于……一曲终了,令人始终有余韵袅袅,心有不足的强烈感受。贾母王夫人这等自小便生长在豪富之家的大家闺秀,自然听得出来这出琴箫合奏的妙处。
王夫人走到宝玉身边笑斥道:
“你这孩子,怎的连奏首曲子都那么霸道,强逼着琴儿变调子跟着你?”
贾母在旁笑道:
“这样也好,想来是他这月余在军旅中呆久了,比平日里多了些男儿的阳刚之气也好。难得的是琴儿能适时配合,两人将这曲子演绎得天衣无缝,倒也算是心有灵犀。”
此话一出,连宝玉都觉得面上微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此话本就是形容情侣之间的,当事人之一的宝琴顿时大羞,以袖遮了面奔了进去。随侍在旁的袭人心中倒是忐忑不安,知道宝玉如今性子执拗,看他与薛林二女缠绵得难分难舍的模样,定是非两人不娶的,不意平地里杀出来个贾母中意的薛宝琴。一念及此,素来从容识大体的袭人头也大了,一心只想谋个两全的办法出来。
看看已到了晌午时分,贾母心中高兴,命人将薛姨妈,形夫人,赵姨娘,李纨等叫来用午膳,王夫人见下人回了,心疼爱子,问宝玉道:
“你这几日似又瘦了些,想些什么吃?难得你在家一日,我好叫人料理。”
宝玉笑道:“我倒并不是很着意,吃之方面,只是还记得上次挨打,那一回厨房里拿面点做出来的,有精细小东西漂浮在清汤上面那味菜,还真是既悦目,又可口非常。”
凤姐一旁打趣道:“听听,给我们奏首曲子就要吃这个那个的,平心说来,这口味也不算太刁转,只是我听厨房里说,整治这道菜很是费事,怎的弟弟巴巴的想这个吃?”
贾母心爱孙子,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
“老祖宗别急,让我细想一想这模子放那里了呢。”
沉思了半晌,于是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寻去。那婆子去了半天,回来说:
“原来那管厨房黄氏出去了,副手刘大娘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
凤姐儿听说,顿了一顿,又多想了一想,拿手掠掠发笑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当也是在茶房中。”
不料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最后闹腾了整整半日,还是管金银器皿的听说了此事送了来。王夫人先接过来细细摩挲看时,原来是个精巧的小合,里面装着四副工巧的银糕点套模,薛姨看了,心中好奇,也接过来把玩一回,笑道:
“这些人可不都想绝了,做碗汤还有这些新奇法子。要是你们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拿来干什么用的。只道是首饰呢!”
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姨妈那里晓得,这是旧年备的,似乎是原来厨子老邓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千层面出来照着这个印出点心,又沾点时令菜蔬的清香,其实滋味不怎么怎的,全靠着这精巧模样打眼,素日里很难得让人做他。还是夏天时候厨上怕生了手做了一次,不知今日宝兄弟怎么想起来了。”
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额外加原料加汤,只求样子味道精美。不计成本的做十来碗马上送来。
王夫人道:“要这些多做什么?”
凤姐笑道:“这一宗东西只因为料理起来着实麻烦!平时里厨房中都不做的,今儿弟弟既然有兴提了起这活计,若是今天只做些给他吃,连上面的长上老太太,姑妈太太都没有尝尝,似乎真的说不过去。我让厨房多弄些便是要大家都尝尝,也好让我也顺带着沾光尝个鲜。”
贾母听了,笑道:‘怕最后那句才是关键把?”说的大家笑了。
凤姐也忙笑道:“老祖宗真是慧眼,说起来这个小礼物我还真该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旁边丫鬟,“快赶去厨房里说声,让他们只管好生仔细的加味加料做了,要是比往日的差这个月扣他分子,最后菜做完了记在我的帐上。”
人一多,气氛便活跃起来,常言道:
“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堂中何止三个女人?
宝玉看无人注意,偷个空溜到一旁。伸手拉着袭人,按她在外面坐下,笑道:“你站了这半日,一定累了把?”一面说,一面探手去揉着她的腿。袭人心中一阵温暖甜蜜,笑道:“可不是,险些又忘了。趁宝姑娘刚刚来了,正在外面,她房里的莺儿定会跟着来,你叫莺儿替我打上几根络子。
宝玉答应着,转身去了外间悄悄寻了宝钗。话到口里却转了样:
“好姐姐,我没络子了,要牢烦你为我织几根。”
宝钗顿时俏脸通红,斯时男子的针线活儿通常都是自己妻室或是丫鬟来做,若是家贫无妻的则母亲代劳,宝玉如此一说,话中的挑逗之意呼之欲出,羞腼了良久,方才垂着头红着脸,以细若蚊鸣的声音道:
“你要汗巾子,扇子,香坠儿,还是衣带,帽子,饰物上的?”
宝玉原是故意借机调逗宝钗的,不料还有这一句反问,一怔道:“汗巾子的把?”
宝钗低着头,嘴角旁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询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
宝玉想了半日方才道:“大红色泽的。”宝钗笑道:“大红的须是配上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拿石青的来衬才压的住颜色。”
宝玉闻说这般复杂,顿时生了好奇心道:“松花色配什么?”宝钗笑道:‘你还真当真了,一个大男人管这么多我们女人家的事。‘
宝玉顿时尴尬住了,只得干笑了两声,宝钗眼里却又露出狡黠的神色道:“什么花样呢?”
宝玉顿时又窒住,闷了半晌方道:“共有几样花样?”宝钗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仿佛有意让他为难,那素日里难得一见的神情直叩人心弦,极令人心动:
“说到花样那就多了,有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各色各式等等等等。一时也难以尽算。”
宝玉已经知道面前这温柔秀美的女子有意戏弄自己,心中暗忖要反客为主,眼前忽然一亮,伸手到宝钗腰畔,拉起一根绦子得意道:“这花样是什么?”
这家伙却是有意而为之的,如此一来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宝钗身上那股清冷的幽香顿时传入宝玉的鼻中,而那种慌乱里杂夹了羞涩的模样更是令人砰然心动。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通衢要道上,宝钗顿时大窘,忙躲闪开来——“那是攒心梅花。”
宝玉眼光灼热的看着宝钗:
“好姐姐,那就给我织这个结子把。”
宝钗春葱样的手指纤纤巧巧的拎着自己腰畔的那根绦子,羞腼颔首,含涩带喜的回避着宝玉的目光:
“你要是不急着要的话,明儿叫麝月来拿。”
可能是因为周遭的人颇多,宝钗不愿意让自己尴尬的形迹露在旁人眼里,说完话便背转身,逃也似的走了,看着她行走时候不经意游移出的曼妙的腰臀曲线,当真令宝玉有“此生幸为男子”的感觉。
宝玉正自出神中,忽然听得身旁一个丫头捂着嘴“扑哧”一声看着自己笑出来,宝玉对这些处于较低层次,日里行事战战兢兢的小丫头却甚是和气。见那丫头笑起来目似春花,娇俏可人,虽较自己房中袭人,晴雯有所不及,却着实有几分姿色,因笑道:
“你这丫头,我就这么好笑?”
这天真烂漫的小丫头歪着头看他,笑道:
“旁人都说二爷早年犯的痴病好了,以我看来,这病不仅没好,还越发重了些。”
宝玉哑然失笑道:
“怎么?你又怎么知道的?”
小丫头得意笑道:
“看二爷看我家小姐的模样,就知道病非但没好,还重了许多。”
宝玉恍然道:
“哦,你,你是宝姐姐带到园子里的房中丫头,叫……叫……”
小丫头笑道:
“我叫莺儿,上次二爷来探我家小姐,要看那金锁,我还在旁边给你倒茶送水,二爷想来是贵人事忙,早将我抛脑后去了。”
宝玉被这伶俐丫头说中了不是。倒也并不辩解,也不动气,不慌不忙的自袖中摸了一个水滴模样,一汪碧绿晶莹剃透的翡翠扇坠来,笑道:“好好,这是我的不是,我拿这个赔礼给你如何?你本姓什么?”
莺儿毕竟是小女孩心性,欢天喜地的接过来坠子来,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笑道:
“上次闲里同万儿她们一起顽,那死丫头摸了个玉佩出来眼热我们,说是二爷赏的,哼哼,现在看她还有什么好得意的?”
宝玉含笑看着莺儿得意的模样,询道
“你本姓什么?”
莺儿笑道:“不告诉你。”
宝玉笑道:“以后等你家小姐出阁了,我去问你家姑爷。”
莺儿抿嘴一笑,眼波流动,小小年纪,竟然颇有风情万种的模样,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
莺儿笑道:“二爷真是贫嘴,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还有有几样别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不算在内。‘
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有些心猿意马,何况还要提起宝钗来!便问他悄悄道:
“好处在那里?好丫头,细细告诉我听。”
莺儿心下也着实喜欢宝玉人物俊俏,潇洒风流,出手大方,也巴不得陪嫁给他。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她去。”
宝玉正色道:
“这个当然,小生岂是卖友求荣之人?”
他这一板起脸,莺儿更是笑得花枝招展,险些乐岔了气,好容易定下来,才搽着眼泪道:
“我家小姐的第一件好处……”
“莺儿!”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含羞带嗔的呼声。两人转过头来,见墙角旁边一人如荷露烟雨,丰润娇艳,看似嗔怒,其实羞意倒还占了七层,不是宝钗还是谁?
原来宝钗惦记着宝玉要那同心结子,回去便打算动手开绣——那刺绣的东西却是这丫头收着,一时呼喊找不到她,忙出来寻,岂知一来便听见这死丫头即将“卖主求荣”的对话。
见自家小姐来了,莺儿忙对宝玉吐了吐舌头,抱歉一笑,径直跟着宝钗去了,只余下香风一缕,思绪万千。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五十八章劫囚
夜间遇袭之事,袭人虽被蒙在鼓里,但宝玉心中却明镜也似的知道,定然乃是盐帮或者漕帮的报复行为。因此次日一早起来便去了陈府以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被动挨打向来不是他的为人作风,主动出击才是这个少年行事准则!
岂知在路上便撞见了吴用带了五十余人,押着三辆严密封闭了的马车行了过来。一问之下这才知道,原来昨夜里,聚贤庄也遭身手高强的武林中人突袭,幸亏素日里训练有素,庄中虽有喜事却还是照常进行了夜间的巡逻,来犯的一十七人身手虽高,但是不谙兵法,经验浅薄,普一入侵便触动了庄中警讯,撞入重围,遭埋伏的弓箭手射成了刺猬,好容易逃得性命的五人却抓住了昨夜的主角新娘向燕作为人质——
本来还游移不定,不愿插手庄中事务的向老头子被逼出手救下了孙女,但因面对对手时手下留情,反受重伤。
——这车中装的便是被抓住的那五名武林高手。
宝玉问了问事发的时间,恰好与自己受袭的时间吻合。他沉思了半晌,微笑道:
“不错啊,敌人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反倒被我们打了个全军覆没,更重要的是,现在向老头想不帮我们也不行了,对了,我方损失了多少人手?”
吴用眉头微皱道:
“这些江湖人的战力的确强悍,冲出箭网后,那五人狗急跳墙,虽有子满,李逵顶在前面,还是折损了三十余名兄弟,若不是他们无意中拿住了向燕逼得向老头出手,只怕伤亡数字还要翻番。”
宝玉一笑道:
“无妨,眼下我们背后有官府支持,死去的人手训练三月即可填补而上,这些武林高手却没个十年八年是培养不出来的。死一个就少那么一个。只要你们几人安然无恙就好了。”
说到此处宝玉看着吴用似笑非笑的道:
“先生方才说,那些人“无意中”拿住了向燕?”
吴用微笑道:
“公子有所不知,属下当时忙于搜查外间还有无人潜入,内间一应事宜,都是文和主持的,既然文和说是无意中拿住,而最关键的是,当事人向燕向老头也是这样认为的,属下也就这样回报给公子了。”
宝玉微微颔首,补充道:
“虽是如此,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不可以小看向闯这等老江湖!昨天晚上出事的时候时辰尚早,你回庄以后马上去问张顺究竟与向燕圆房没有,若是向燕还是处子,要敦促张顺尽早将事情办了。”
吴用老脸微红,但宝玉所说,确乃保证向家爷孙忠诚的唯一途径。只是想到自己要去询问张顺这等夫妻房中之事,未免也有些过于尴尬。
蓦然间听得车厢外间呼喝,打斗声大作!宝玉眼中寒芒一闪而没,不顾吴用的拦阻径直跃下车外,只见六七名蒙面人手持兵刃,乒乒乓乓的向着押运犯人的囚车砍杀了过来,出手中尽是奋不顾身,两败俱伤的打法,刹那间就有就有押解的庄丁血溅当场!好在劫囚者中的首脑人物似不欲多伤人命,手下留有余地,因此伤者甚多,丧命的却没有几个。
宝玉看着自己手下流淌出的兀自温热的鲜血四溅在街面上,端的惊心动魄,冷冷的哼了一声,双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残忍的兴奋,他大踏步行至押解人犯的马车边,拖出被五花大绑的一人,拿刀放在他脖子上,对着战场中淡淡道:
“放下兵器。”
人人都在场中拼命搏杀着——无一人理会于他。
宝玉微微一笑,霍然一刀拖出,血光迸现!竟在手中人质左臂上剐了长长一条肉下来!
饶是那人甚是硬气,也不禁发出一声痛极的惨叫!前来劫囚的一名蒙面人霍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大呼,声音尖细悲切,仿佛宝玉那一刀是割在她身上一般。
宝玉闻声眼光一闪:
“你是个女人?那么这个人不是你的男人就是你的孩子了?”
那女人同身边人对望一眼,身上衣袂顿时无风自动,连兵器上都罩了一层蒙蒙的青气,手中凡铁,竟在刹那间转化为无坚不摧的神兵!几把刺向她的兵器赫然被她一剑削断,场中立刻露出一个极大的空档!
与此同时,这女人身边男子一掌击在她的背上,她行进的速度遽然暴增,竟向着宝玉和身飞扑而至,看那架势竟是同归于尽的模样!
好在宝玉也是应变极速,依旧是那副微微垂手,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眼皮也不抬上半寸,根本未注意场中凶险万分的局势!
——手中却霍然一刀便捅入了手上人质的腹中!
利刃入体之后,更刻意将创口拉得极大极深,在惨呼声中将那痛得死去活来的男人从容挡在了自己的身前,口中冷冷道:
“你们两个已经害他掉了半条性命!若敢再进一步,下一次落下来的就是脑袋!”
向宝玉扑来的那两人的身形顿时在那剧烈痛楚高亢的呻吟声如中雷击,僵在了原地,眼中流露出来的怨毒之色浓烈得有若实质!
此时有宝玉领头,手下自然有样学样,余下的人犯纷纷被拉了起来,或是斩指,或是割耳——硬骨头不是人人都有的。惨叫声顿时不绝于耳——这几人身上要害同时更被几把刀指住。前来劫囚的那七名蒙面人立刻投鼠忌器,纷纷收刀跃开。
局面,顿时僵持住了,宝玉看着面前两名心痛得连持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的蒙面人,忽然微笑道:
“两位请将面布摘下。”
两人略一犹豫,身材较高大的蒙面人忽然喝道:
“慢!”
他深吸一口气,将面上蒙布摘了下来。而宝玉的刀光一闪,应声在手中人质的下身处顿住。显然若他喝得再慢上半声,这人质身上又要少上一块肉来。宝玉赞许的看着面前这个一身浩然正气,满面都是不甘愤怒之色的男子:
“若阁下喝得再慢上半声,令郎下半辈子对着女人就只能看不能动了!”
见宝玉下手如此狠毒决绝,蒙面女人也慌忙将面巾取下,赫然是一名风韵尤存的中年美妇,她望着宝玉紧贴自己儿子下身,寒光闪闪的刀刃,颤声道:
“你……你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宝玉微笑道:
“承蒙夸奖,小子愧不敢当。不过我的敌人都这么说,听起来实在有些腻,下次能不能换句其他的话?”
说着退后几步,谨慎的拉开与这对夫妇的距离以后,将人质交给手下后道:
“令郎昨夜闯入在下庄中,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中年美妇忽然插口尖声道:
“你胡说!我儿子绝不会做这等事,你定然存心诬陷于他,你若敢动他一根毫毛,我日后定然在你家人……啊!”
宝玉根本没等她说完,霍然出手!割下了她儿子的左耳朵!
这少年提着那只血肉模糊耳朵向她抛了过去,若无其事的微笑道:
“继续说,你要将我家人怎样?对了,我说的每一个字,你最好听清不要打岔,我向来不喜欢重复第二次。”
那女人木立在原地,捧着自己儿子余温尚存的耳朵,双目泪流,口唇颞颥了几下,终究再没有发出声音来。
此时官府衙役,陈府中增援这才陆续赶来,一个个张弓搭箭,将四面密密包围起来,看样子就是一只鸟若不得许可想飞出去,那只怕也是插翅难飞,宝玉见援军来得甚晚,虽然精神饱满,却是满身尘土,个别人身上还是血迹斑斑,心下诧异,却未表露出来。
与宝玉对峙的那男子对这一切恍若未睹,跨前一步,沉声道:
“在下凌远天,这是贱内华彩云,阁下手中所擒之人乃是小儿月楼,不知公子要如何才肯放人?”
凌远天三字一出,四周顿时传来一阵讶异的“嗡嗡”声,就连前来劫囚的另外几人也面带惊异之色。此人乃是江南一带著名的白道高手,二十年前崛起于江湖,隐隐然有领袖江南武林之势,不意竟会出现在此地,摆明了舍弃了豪门美宅,万贯家财与官府抗衡。宝玉却似未将周围人的反应放在眼里,淡淡反问道:
“加上现在场中这三条人命,我庄里已然由此事死掉了整整四十余人,在此之前,我既未开罪过令郎,也未与他有过任何纠葛,你能给我什么条件让我放人?”
凌远天眉头微皱,心中知道面前这个少年年纪虽轻,其实无论心智,实力,城府绝不在自己之下,属于那种极其难缠的人物。象方才他说了一大段话,其实根本就没表达任何明确的意思出来,反而将皮球又踢回给了自己!
但是当前的局势拖将下去,只有对凌氏夫妇越加不利的。首先其子身上受了裂腹之重创,此时已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若再拖延片刻,也不用谈什么了,乘早去棺材店选副结实的寿材方是正事。其次官府方面的援军不停赶来,凌氏夫妇虽然自恃武艺高强,然而常言道”蚁多咬死象”任你通天的本领,也抵不过千人万人一涌而上。
一念及此,凌远天也是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的人,情知当断则断的道理,何况他见来人中有陈府中人时,心中还多了一个凭恃,留恋的看了看哭得似个泪人儿的妻子一眼,毅然道:
“你放了我儿子,我跟你走!”
宝玉微笑道:
“你先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我便放了你儿子。”
凌远天再不迟疑,一震手臂,将手中钢刀远远的抛了出去,这一下看似随意,刀飞行速度也不甚快,却“波”的一声钉在了城墙上,深没至柄!
宝玉身旁一名小头目见状不禁后退了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旋即又想起庄规森严,觉得似是堕了己方的威风,第一个不顾生死的抢上前去将刀架在他脖子上喝道:
“死到临头,还敢逞能?!”
利刃临喉,凌远天却不惊不惧,一笑道:
“我不过是想向这位公子证实一下自己的实力而已。”
宝玉目光中露出激赏之色,轻轻击掌。旁边吴用已取了一张资料过来念道:
“凌远天,现年四十三岁,素有大侠之称,以内力浑厚与招式磅礴著称,现居于苏州,家中富庶,有良田千顷,田庄六所。”
念到这里吴用略顿了一顿,意味深长的看了看凌远天接着念道:
“家中育有一子,名为凌月楼,三代单传,在其母娇纵之下,此子性格飞扬跋扈,暴躁易怒……”
“停!”
凌远天面无表情的喝道。
“知子莫若父,我自知理亏,已经束手就擒,阁下可以放人了把。”
宝玉一挥手,旁边自然有人给已经昏迷过去的凌月楼敷药裹伤,一切做得干净利索,毫无拖泥带水之虞。看着怀抱儿子,哭得似个泪人儿,哀哀戚戚的凌夫人,宝玉微笑道:
“将凌先生也放了。”
那名持刀架在凌远天脖子上的小头目心中虽是大惑不解,但是宝玉御下极是严格,向来讲究无条件的服从上级命令,因此也只得收刀退开。凌远天见那小头目戒备的模样,摊手苦笑道:
“我的身份既已经曝光,我在苏州有家有业之人,还能怎么样?除非能狠下心来,存心抛弃祖宗留下的基业。”
宝玉却转向其余的已被包围的五人,他的目光锐利若刀。
“凌远天都已经束手就擒,你们还敢顽抗,是否想被射成刺猬?!”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五十九章强援
此时陈府中的弓箭队伍已经悉数赶来,乌沉沉的箭头在空气中闪闪发光,冷冷的指向被压逼到墙旁死角上的五人。只等宝玉一声令下。
凌夫人见状,抚摸着儿子的面颊尖声道:
“你们……是早知道我们要来的了?因此故意设下了这个有来无回的伏局请君入瓮?”
宝玉微笑道:
“你错了,若我先得知你们要来的话,怎会容你放肆这么久,死伤这么多人?”
正说话间,一顶轿子分开外面围观的人众行了进来——宝玉却识出是孟老来了,自从突袭漕帮后,宝玉才知道此老在武林中原来也是威名赫赫,乃是天下三大暗器高手之一,因为他惯以边缘磨利的金钱作为暗器,因此人称财神,有他坐镇,宝玉心下顿时大定,方欲上前请安,不料孟老一掀轿帘,目光恰好与凌远天对在了一起,失声道:
“远天,怎么会是你?”
凌远天也满面惊异之色,而后渐渐转为羞愧:
“孟………孟大叔!你怎会来了?远天教子无方……唉,说起来羞煞人也,一言难尽啊?”
宝玉见两人原是素识,并且似乎还是关系极好的那种,索性将这对夫妇交予孟老来处理,自己专心料理那五名已是瓮中之鳖的蒙面人。
他既然前来主持大局,一声令下,以极残忍的手段射杀了一人之后,剩下的五人见同伴的鲜血溅得自己满身都是,以及那死不瞑目,如刺猬一般的惨状,来时候的那股豪气顿时被畏惧与怯懦冲得粉碎,其精神顿时崩溃,手中兵器当啷落地,束手就擒。
虽然宝玉此时已几乎能在金陵一手遮天,但光天化日之下血溅闹市总是不好,因此匆匆料理好诸多事宜后,将一应事务交给闻讯赶来的贾雨村与史雄,便率人跟进了陈府。
入府以后孟老将凌氏夫妇请到书房看茶,在旁相陪的宝玉这才从他们的寒暄中知道,原来凌远天的父亲与孟老本是仇人,两人却因为决斗的紧要关头时,同遭有心人暗算,化敌为友,然而凌远天之父虽被孟老拼死救出,却已身受重伤,武功尽废,后来为报父仇,少年凌远天与孟老并肩作战,结成了忘年之交。
而袭击聚贤庄之事,凌氏夫妇并不知情,唤出面色苍白,萎靡不堪的凌月楼——宝玉那捅腹一刀看似凶狠毒辣,其实下得极有分寸,避开了重要的内脏器官,因此他所受的只是皮肉之伤,最严重的还是失血过多,性命倒可保无虞——
在严父凌厉的目光中,他结结巴巴的说道,自己原来也是听了一名红粉知己小惠与其兄长言语,说金陵郊外的一所庄子藏污纳垢,鱼肉乡里,便要在佳人面前逞能,就同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来行侠仗义。
不待面色铁青的凌远天开口,宝玉忽然皱眉道:
“小惠?难道是她?你的这位红粉知己的左乳上,是否有一块青色胎记?”
凌月楼目瞪口呆,后来转为激愤,目光中似要喷出火来:
“你怎会知道!!!!!”
宝玉淡淡一笑,便命人将收集到的那名“小惠”的资料拿了出来。
“谈小惠,女,外号红粉佳狐,现年二十八岁,幼年身世贫困,十二岁被卖入青楼,十七岁被盐帮帮主看上,充作情妇,据传又与漕帮中一名香主私通,心机深沉,美艳若花。擅长易容,惟左乳上有一块青色胎记不易掩饰,可由此验明正身(注:此乃早年谈小惠未从良前,光顾过她的三名嫖客所言,可信度极高)……”
掌管资料的人每念一句,凌风玉的面色便越苍白上一分,心中憧憬的女神形象瞬间分析崩溃,这等莫大的冲击可想而知道,他抖颤着难以置信的疯吼道:
“不可能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凌远天越看越怒,“啪”的一个耳光便扇了过去,打得他包扎好的耳朵创处又淌出血来。凌夫人心痛爱子,忙将之拦下。只得不住宽慰儿子。
这晌孟老面色此时凝重拈须道:
“宝玉,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来迟?”
宝玉见孟老下摆锦袍裂开了少许,靴面带了一抹污滓,目光一闪道:
“莫非凌大侠的往救也在敌人的谋算之中?他们还伏有后着?”
孟老颔首道:
“不错,这些人计划趁你与前来劫囚的人混战的时候,在远处将你射杀!”
凌远天与夫人俱是老江湖了,对望一眼,掩饰不住心中的惊意,深吸一口气道:
“这样说来,若是他们成功,这笔烂账,自然要记在我们的头上!”
宝玉沉思片刻道:
“孟伯你们与那些人交手之处应是离得甚远,否则我这边不应一点动静也察觉不出来。既然相隔了如此远的距离,那么他们又有什么能力来杀我?”
孟老沉声道:
“其他人或许不能,但是杨山千一定可以!”
“杨山千?”
“杨山千!”
前一句话乃是宝玉疑惑而发。后一句话却是凌远天所言,其中包杂了惊叹,疑问,愤怒,等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
“不错,就是在江湖上公论三大暗器高手之首,人称昊天箭的杨山千!其人手中一张据传有千石之力的神绝弓,能以本身劲气发出无形的致命箭气,号称能取人性命三千步之外!防不胜防,也是远天父亲与老夫的共同仇人!”
厅外忽然有人大笑道:
“孟老也太过谦虚,这天下第一暗器高手的名号今后就由您老接过了,那杨山千方才仓皇逃窜,中了我一记独门掌法,除非由我亲自出手解救,否则劲气旋绕不散,从此便是废人!”
说话间此人已踏进厅来,五柳长须,高冠鹤氅,一身的仙风道骨的飘然之气,正是新近归附的清虚,他一手太极剑出神入化,若有机会贴近身去,正是杨三千这等擅长远距突袭之人的克星。清虚行了进来,见宝玉赫然在坐,微微一怔后立即躬身恭敬道:
“公子你也在?”
凌远天心中大讶,传说中清虚此人心高气傲,昔日在漕帮之时连帮主对他也只能请不能下令,不意竟对这看来年龄不过弱冠之年的少年如此尊敬服帖,实乃异数。
却不知这老道当日的入伏,被擒,折服都是由宝玉一手策划,早已将这少年的狠辣周密手段领教得淋漓尽至,种种针对性的布置,处处都命中在了他的弱点之上,何况宝玉似是天生就有一种令人慑服,不怒而威的锐利气质,与他相处得久,这种感觉就越是明显,这种种因由融合在一起,叫清虚怎敢怠慢?
孟老闻言却未留意此处,闻言起身大喜道:
“此话当真?”
起身时将几上所放之茶杯带翻在地,却毫无所觉。清虚笑道:
“贫道的太极掌法虽然源自武当,却被我融会了些自创的旁门工夫,杨山千的左臂中了我这一记,老道以四十年的声名保证,杨山千从此不足惧也。”
孟老听他这般说来,略一回想,便忆起清虚号称掌剑双绝,其压轴功夫太极掌力中带有五毒,中者哪怕是内力绝高之人,那毒力杂合掌力也如附骨之蛆,难以将之逼出,往往要缠绵病榻数载,其后若非清虚亲自解救,确无人能完全恢复。
而方才自己恐怕宝玉有失,施出绝技:乾坤一掷,以暗器破暗器,配合清虚的攻势已将杨山千逼得处于绝对下风这才赶来,清虚得此机会欺近身去施展绝技,自然不会对杨山千手下留情。而传闻清虚施展毒掌必然大耗精力元气,非生死关头不用,杨山千此人竟然还能在党羽尽丧,强敌紧逼的恶劣局面下,不禁将清虚逼到施展保命绝技的危险边缘,更能拼着受清虚一击后成功遁去,足可见其过人之能。
宝玉却皱起眉头道:
“这起人行事,实在阴险毒辣非常,若是他们对我家人下手那当如何?”
孟老想来是终于压倒了宿敌,心情极好,笑道:
“这点你却不必担忧,需知与我们为敌的,不是盐帮就是漕帮,要知道,这两帮盘根错节数百年,在朝廷中定然也有靠山,他们若敢公然惊扰伤害官宦眷属,那是犯了历来的大忌,一旦失手,正好就有了出动大军清剿的借口——经过数百年的经营,盐漕两帮的低级帮众的身份,早已是半公开的秘密,那时候全面清理屠杀的局面,绝对不是盐漕两帮帮主想看到的。”
说到此处,孟老话意一转:
“不过,宝玉你可要小心,你既然已经淌进了这趟混水里,向老头子重伤,身边却只有清虚道长保护,实力只怕还薄弱了些。”
宝玉眉心中的那点红痣顿时一闪,整个大厅中似乎都掠过了一阵寒意,连清虚这等行走江湖几十年的叛徒心中也为之一凛,暗忖道:
这二公子好大的煞气,不习武艺真是可惜。
宝玉却忽然展颜笑道:
“既然如此,小子便想牢烦凌大哥了。”
凌氏夫妇对望一眼,根本没想到这少年竟然会这样开门见山的将此事说了出来——此时这局面,于情于理自己也不能袖手,何况自己儿子原是咎由自取,只掉了一只耳朵已算万幸。好在性命无伤,要洗脱罪名似乎也得依靠这少年才是,凌远天心中主意已定,起身道:
“公子既有所命,凌某自是义不容辞。”
宝玉一笑道:
“好,我也不会亏待凌兄夫妇,此间事了之后,白银万两或者令郎有意仕途,在下俱可成全,道长今日建此奇功,待会儿我命帐房支五千两到你账上。”
凌氏夫妇见宝玉出手如此阔绰,心下的气也平了,清虚得此意外之财,也大喜过望,需知他方才乃是同孟老联手同战杨山千,武功练到了他们这种大成境界,哪怕是兵器的些微质地优劣也足以决定胜负,更何况是以二敌一——因此虽然斗得艰难,却非他一人之功,这五千白银实在有些受之有愧。不过孟老当然不会和他来争夺功劳,大喜之余,本来心里对故主残余的些许不忍之心尽数去了。
这晌既然招揽之事已谈妥当,宝玉便将吴用贾诩请了进来商议下一步的行止——他们两人均手无缚鸡之力,凌远天未表明态度前,宝玉不愿让两人冒此风险出现在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的面前——一干人讨论后觉得此时局面错综复杂,难以把握,幕后主使者心智也极是高绝。手中资料也是一鳞半爪。一时难以决断。
宝玉知道此时乃是关键时刻,可以说是一子落错,满盘尽墨,便索性留了下来,仔细审问那些俘虏,顺带收集情报,遣了茗烟回去报讯,说自己忙于军务,这几日都不回去——反正他以往彻夜不归也有先例。
三日后,通过从陈阁老建立的情报网传来的整个江浙一带的消息以及对俘虏口供的分析,已是两夜未眠的宝玉,贾诩,吴用等人终于达成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共识:
从各方面的情报来看,无论此次谋刺的主使方是盐帮还是漕帮,他们都已是筋疲力尽,黔驴技穷,此次的攻击就好似为了挽回颜面,鼓舞士气的示威一般,短期内不会有再多的攻势了。
如今乃是敌暗我明,盐漕两帮又互有隔阂,也是为了避免他们狗急跳墙,下一阶段的即定方针,是佯攻主守,只要稳稳守卫住金陵这块地盘,那便万事无惧。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六十章惊变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颇多,却俱是有惊无险,宝玉先得了凌远天这等强助,以这名沉稳厚重的男子隐隐为江南白道之首的身份以及其关系网络,对今后的发展大计不无裨益,同时成功更判断出了强敌下一步的动向。如此说来,几日未归家的宝玉心下按说当高兴才是,但是不知怎的,他心里总是有一种很是阴翳的感觉,极浓烈的萦回缭绕在心间。就仿佛是山雨欲来之前的警兆。
——这种感觉却是他源于自身中带来的神秘能力,每逢有大事发生之前,便会隐隐示警。
宝玉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也不急于回家,径直去了聚贤庄,仔细料理了一番庄务后四处慰问,走动,发觉一切安好如常,都在有条不紊的运作着。就连一直桀骜不驯,还在养伤的向老头见他也主动出声招呼。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股不安的感受越发强烈,就好似一把不明源头的野火遽然腾起,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中熊熊的燎烤着他的理智。
看看天色将黑,宝玉寻了典韦来,也不瞒他,将心中预感对他说了,要他这几日严加警惕,着心巡守,预防一切可能出现的漏洞,更特别找来李逵,命他这几日戒了酒。,这才上马归府。
远远的行到后门,见素日里无精打采,嬉笑不禁的家丁似乎都变了个样,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正经肃立,当真如庙里的泥胎雕塑一般。宝玉心中虽然讶异,却未多想,行门去,远远的看见怡红院中此时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心中略宽笑道:
“今儿不知道是什么事,又都围了来。”
岂知走近才发现,那些人竟是别房的嫫嫫丫头,更兼有数个膀粗腰圆的健妇,络绎不绝的往外搬东西,旁边麝月,秋纹等丫头一个个哭得似泪人一般干干的在旁边看着。
宝玉这一惊非同小可,快步上前去开口欲问,岂知旁边数个面生的家人见他来了,便迎上来皮笑肉不笑的道:
“二爷回来了,正好,老爷候了你几日,快些去吧?”
说着上前一步,看样子竟是由不得宝玉不去的模样!宝玉目光一闪,看见茗烟衣衫破烂的倒在角落中,满身伤痕,不住呻吟,显然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临此剧变,宝玉深吸了一口气,反而沉静下来,淡淡道:
“你们几个面生得紧,怕不是老爷身边的把。”
旁边一个身着锦袍,高大魁梧,目露凶光的中年汉子行了过来冷笑道:
“二爷说对了,咱们是刚来的,我家老爷新点了礼部员外郎,怕家里姑娘小少爷在这里受人闲气,所以特地遣我们几个得力的人来此看顾着。”
宝玉疑惑道:
“你家老爷是?”
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我家老爷便是赵万人赵大官人!”
宝玉一听便明白过来,微笑道:
“哦,原来列位是赵姨娘娘家的人?还未听说舅舅(指赵姨娘的哥哥)升了员外郎,倒要恭喜了。”
原来当年家道中落的赵家贪求贾家势力,特地将妹妹嫁给了贾政,结果得贾府之力,赵姨娘之兄长赵万山也善于钻营,爬得极快,如今贾政之势反倒还在他之下,若非有淑房之宠,还无法与他分庭抗礼。
此番贾政办完差使归来,赵万山闻说自己妹妹与外甥在府中被压制得喘不过气,因此特地对贾政言明此事,强塞了几名家人一同随行,其意不仅是“看顾”,想来更含了要襄助贾环夺嫡之意。
那些嫫嫫下人见宝玉回来了,他的积威尚在,本来心怯胆战,一个个都住了手,此时目睹宝玉也似自身难保,一个个胆子又大了起来,呵斥着怡红院中的旧人,又开始往外搬东西。折磨院子里的丫头。
宝玉似乎根本没有阻止他们的意思,似未睹之,只是去搀起了茗烟,给他拍了拍身上了灰,回头笑询道:
“老爷寻我去不知有什么事?”
后面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似有些不耐烦了,大声道:
“叫你去你就去,多问什么?将你这小兔……你这人带去后,大爷还等着去霞春院风流快活!”
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似是为首的,闻言皱起眉毛咳嗽了一声道:
“刘七!”
那汉子自知失言,默不作声的退到一旁。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望向宝玉,皮笑肉不笑的道:
“二爷,老爷下了明喻的,说您一回来就得去见他……”
宝玉洒然一笑道:
“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走把。”
也不看哭哭啼啼的麝月她们,当先而行,心中却揪扯一般的艰难掠过了一个甚至令他有些恐慌的念头:
“袭人,晴雯她们在哪里?”
不觉间,他笼在袖中的拳头业已捏紧!
此处到贾政书房不远,片刻便至,那四名汉子将宝玉夹在中间,竟似监管犯人一般!那些丫头,婢女见了他们,一个个都面露恐慌之色,斜刺里忽然奔出来一个小丫头,哭着喊道:
“二爷快走,老爷转了性子,此次着实要你好看,老太太夫人被哄到城外烧香去了!”
宝玉一看,却是茗烟的相好万儿,旁边一名大汉凶恶的走过去,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还补了一脚,恶狠狠的道:
“遭瘟的泼妇,要你多嘴!”
宝玉被袖遮住的拳头,霍然捏得更紧,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松开,若无其事的对那为首的锦袍男子道:
“原来你们赵府里就是这样管教下人的,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中年男子喝住那还在拳打脚踢的大汉,诡笑道:
“岂敢,我家老爷治下是比贵处严厉些,在下赵得胜。我们也是奉了上面意思,得罪之处,甚是惶恐。”
他嘴里说是惶恐,面上却一片轻松得意,实在也不知“惶恐”在何处。
宝玉却似也信以为真,叹息道:
“你们做下人的,也是身不由主,好说好说。”全然不闻身后传来的偷偷嘲笑声。
一行人进得贾政的书斋来,赵姨娘,贾环等赫然在场,还站了数个陌生之人,贾政见了宝玉进来,头上青筋暴起,面红筋涨的道:
“来人!拿大棍,拿绳索来!”
周围赵姨娘带来的人想是早已预备停当这些东西,迅快无比的递了上来,眉宇里掩盖不住喜色,宝玉眉毛一扬道:
“慢着!”
在场中人似乎都未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话,俱怔了一怔。宝玉淡淡道:
“我房中的丫头袭人,晴雯呢?”
贾政咆哮道:
“你这畜生,自己死到临头还想着那两个狐猸子!”
宝玉身躯一震,对着贾政缓缓道:
“孩儿不知有何过错,竟然要父亲以死相向!”
贾政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旁边一名陌生青年人冷笑道:
“世兄真是好忘性,做过的事竟然说忘就忘了。也罢,赵千,给他一个明白。”
旁边一名獐头鼠目的师爷拿了一张纸出来念道:
“你趁老爷不在期间,勾结盗匪,血洗城外柳家庄,借家中权势,强买强卖,欺压百姓,鱼肉乡里,横行霸道。云云。”足足列举了十来条罪名。
宝玉冷笑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柳家庄之事,早已在怡亲王面前断明,难道你是既聋且瞎?”
那陌生年轻人狞笑道:
“就知道你会这般说,带他们上来!”
说着便带了数名轻佻浮躁的浪荡子弟上来,指着他们道:
“你便是在秦淮河边,唆使恶奴,抢夺他们雇佣的船只。”
又引了几个不住干嚎的女人进来,“你便对这几名女子先行奸污,再随意抛弃。”一会儿又呈上了各种证物,当真是琳琅满目。转瞬间便轻轻巧巧的将各种罪名加在宝玉头上。
贾政怒喝道:
“你这畜生,还有什么话说,我今日就要为这家中清理不肖子孙!”
宝玉却忽然转向那陌生年轻人,眼中寒光闪过:“你是何人?”
年轻人一笑,傲然道:
“在下赵家长子赵月林,承蒙姑舅赏识,已将甥女林黛玉许配给我,所以严格说来,咱们俩也不算外人。”
宝玉心中一紧,表面上却若无其事的恍然颔首:
“原来如此,相必这门亲事乃是赵姨娘的主意把?”
他虽然还是和和气气的微笑着,似乎在与人讨论着家常闲话,但浑身上下却流露出一股强烈彻骨的寒意,宝玉的锐利的目光所及之处,赵姨娘与贾环俱不自觉的退了一步,赵月林上前一步,长笑一声,笑声里尽是快意:
“时间不早了,送贾兄上路把。”
见旁边贾政略现不忍之意,放低了声音道:
“姑舅切末忘记那张锦帕。”
贾政闻言,顿时双目赤红,怒喝道:
“来人!将这畜生按住!我今日要为家除了这孽障!”旁边几条大汉轰声应和,更是有意无意间,将所有去路俱堵死!连窗户也未放过!”
“锦帕?”
即使面临如此危险局面,宝玉的心中依然没有放过这样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而四面那几名膀大腰圆的大汉已经围了过来。宝玉微微眯缝起眼睛,眉心正中的那一点红痣鲜艳得似乎要燃烧起来,同时空气中的温度,似乎也开始遽然下降:
“……终究,还是要逼我出手吗?”
宝玉不无遗憾的这样想道。
诚然,今日之事变起仓促,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这几日陈府与聚贤庄中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对盐漕两帮的调查之上,实在未注意到贾府中的变化。而素日里唯一能随意进出,通报消息的茗烟显然被他们一来便盯住了,以至于后院起火,熊熊成燎原之势,自己还毫不知情!
在这样对对手一无所知情况下,宝玉实在是不愿意与之正面冲突的,因此他一直在忍,在等,因为幼年的艰难生涯曾经以无数次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向他阐明了一个真理:
——凡事应当有备无患,谋定而后动!贸然的行事,过早的揭露出自己的实力,均是败亡前的先兆!
——并且,他不得不考虑,自己动手后带来的一连串后果。就算不顾一切,最低限度,也要为落在对方手中,生死不知的袭人与晴雯想上一想!
身后两名男子已经贴紧过来把住了他的双手,他们与宝玉距离是那么的近,以至身上辛辣的大蒜气息与汗臭而清晰的传入宝玉的鼻中。似乎衰老了十岁的贾政已经双手抖抖的拿起了一条麻绳,他的目光中散乱而狂怒,甚至还有一种决堤一般倾泄而出的耻辱!
宝玉的脑海中一面研究,猜度着贾政的神情。一面却在打量着赵月林的脖子——他在回想着昔日所学之中最残酷的让人死去的方法,以便破脸之时,加在这个竟敢企图染指黛玉的家伙的身上。
两名大汉一用力将宝玉按到了贾政的面前,截止到目前为止,表面上现出慌乱之色的宝玉还是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乖巧少年
——他其实在给贾政机会。
——一个挽回一切的最后机会!
倘若贾政毫不犹豫的将那根麻绳套在他的脖子上,那么他第一出手击杀的!便是这个父亲!
——束手待毙,绝不是这个本名石柳的桀骜少年的本性!
贾政的双手颤抖着。
他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满面惊恐的少年。
——这毕竟他养育了一十八年,曾经带给他无限欢乐,气恼,曾经为之彻夜难眠的儿子!
——他养育一十八年的儿子。
——他的儿子!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剧烈颤抖着的手上,不同的复杂心情笼罩在各人的心上。
然而他们关心的问题却是唯一而相同的。
——贾政究竟会不会勒下去?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六十一章覆巢
然而这些人心中这个问题却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如果一定要说有答案的话,那么答案就是下面两个字:
“住手!”
此话出自匆匆赶来一个人的口中。
一个有分量喝止贾政的人的口中!
贾赦!
曾经欠过宝玉人情的贾赦。接到管家何老四的急报,终于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候赶了过来!只要他晚来一步,那么势必是宝玉暴起动手,破脸当场,血溅五步的失控场面!
作为荣府直接袭爵之人,又是长兄,哪怕贾政官居三品,其女贵为宫中元妃,在家中也不能与兄长正面相抗!
就这么一打岔间,何老四已带了几名粗壮家丁赶上,将宝玉自那两名大汉手上抢了出来。
而看此时贾政此时怔怔看着手中麻绳的神情,却带了七分迷惘,两分悔恨,甚至还有一分轻松。呆滞的站立半晌。
赵月林面肌抽搐了几下,踏上几步,在以手撑案,颓然叹息的贾政的耳边急道:
“姑夫……”
贾政忽然抬手,疲累无比的缓缓道:
“我累了,先要歇歇。”
又抬眼神情复杂的望了望宝玉,犹豫了一下。
“此事,以后再议把。”
说完也不和在场的贾赦一干人等打招呼,转身便向卧室中行去,看他走路时候颓废衰弱的模样,竟似一下子衰老了整整十年!
贾政既然虎头蛇尾,先行离去,赵姨娘与赵月林哪怕是再欲置宝玉于死地,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行凶了——毕竟此地乃是贾府而不是荒郊野外!
——只得满心不甘的看着他随贾赦离去。
一路行来,宝玉这才从何老四的口中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就在自己那日早上离开不久,贾政便带了这赵月林一干人等回来,怒气冲冲的径直去王夫人处,两人大闹一场,以至于王夫人几欲投缳自尽,连贾母在旁似乎也有难言之隐,不便相劝。闹得如此热烈,偏生夫妻失和的具体事项两人都缄口不语,大约只有贾母知道个大概。
后来亏得凤姐出面,串通了城外水月庵中的尼姑,说是菩萨托梦显灵,这才将贾母与王夫人哄去烧香,调整心情。而后贾政又闻说袭人曾随宝玉在外抛头露面,伤风败俗,有辱门风,大发雷霆,气将便出在怡红院中人身上,大肆整顿,连晴雯也因为挺身而出为袭人辩解的份上,惨遭池鱼之殃。此时黛玉,宝钗连同李纨,凤姐等人俱一同随了去拜佛,因此竟无人敢出来说上一句公道话!
听到这里,饶是面对漕帮那咄咄逼人的攻势,仍然表现得老辣深沉的宝玉终于忍耐不住,面色铁青的开口询道:
“袭人,晴雯究竟如何?”
一直行在前面的贾赦闻言不禁回头过来,皱起眉头教训道:
“难怪你父亲素来不喜你,年纪轻轻一腔心思就放在这些丫头身上,若你肯好生用功,以你的机智才干……唉,琏儿是拍马也及不上你的了。”
天下父母之心均是一样,说起自己儿子,贾赦顿时也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受。宝玉深知自扇子一案后,贾琏便被大受刺激的贾赦整日拘押在书房中,严命他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岂不知读书也是要靠天分与自身努力的。
贾赦见宝玉不说话,也只道他方才因为险遭父亲勒死,吓得心神俱遭重创,也不来深究于他,叹息一声,安排了间静室给宝玉住下,让他有事便找何老四。自己一面摇头叹息一面去把玩扇子去了,心中兀自在纳闷:
“老二不知道怎么想的,似宝玉这等儿子都不满意,竟要拿来勒死!照这样说来,我家里那个孽障岂不早死了一万次?不行,今后还要以此事为例,对那孽障严加督促!”
……
贾赦走后,宝玉闭目出神了半晌,何老四乃是去过聚贤庄的,加上平日里听到的一些风声,深知宝玉的势力何等庞大强悍,因此垂手侍立在一旁,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
今日回家后短短数个时辰,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饶是以宝玉的天分,在心中将千头万绪一一理清后,也整整花了小半个时辰,睁开眼睛,对何老四笑道:
“今日可是多亏了你。”
说着便打赏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饶是何老四干这管家多年,常常也在帐目上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目睹如此巨款还是骇了一跳。连连摆手推辞,宝玉目光转寒,冷冷道:
“莫非要我跪下求你才肯收?今天你这件事情办得很好,我承你的情,这是你应得的,何况皇帝不遣饿兵!我还有事要你做。”
何老四被他这么一看,似乎五脏六腑都被看了个通透,顿时心中一惊,忙乖乖的接了。脸上还是掩盖不住喜悦之色,点头哈腰的询道:
“二爷还要我办什么事?小人自是义不容辞!”
宝玉沉吟了一回儿,轻声道:
“首先,你亲自连夜去我庄上,将园子里发生的事情对贾诩说了,记住,只许对贾诩说。就是前儿办喜事我给你介绍的贾军师。”
这等小事,何老四自然连声应了。
“其次,你派几个伶俐点的家人随在我身边,我要去看看袭人她们,虽说赵月林带来那些人无故不能进园子,但还是小心点好。”
何老四担当大管家已有十余年了,虽已入夜,等闲十来个家丁还是使唤得动的,顿时找了五六个看上去孔武有力的壮汉来,要他们听宝二爷使唤,这人做管家多年,行事也是面面俱到,叫人来的路上便每人打赏了五两银子,言明是宝二爷赏他们买酒的。
这些人往日里巡逻一夜不到三分银子,此时得了大彩头,自然一个个精神抖擞,拍着胸脯要帮宝二爷出这口鸟气。
其实宝玉带这些人在身边,纯粹是起一个掩人耳目的作用。经历了两度刺杀的他,不得不考虑到赵月林买通武林高手来暗杀他的重要性,有这些人在一起,一旦见了血,他趁乱出手,旁人便难以摸透他的虚实。
而何老四也是他布下的一着棋子,那一千两银子,其实有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何老四的卖命钱!宝玉自问若是自己与赵月林位置互换,在首次未能得手的情况下,定然会派人监视贾府中出入的一切可能通风报信的人物,旨在断绝目标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何老四,便起到了试探赵月林实力的关键作用!当然,若是宝玉的推断成立,他未必就会死,不过势必遭受严刑逼供,以从他口中挖出一切有用的东西!
——而将来无论何老四是死是活,都将成为宝玉全面反攻时候手中掌握的有利筹码!
——敌人若没有破绽,那么我就给他制造一个破绽!
这便是宝玉的为人原则!
至于将消息传递出去的事,就交给事前早已约定,每日子夜都会前来巡视的凌远天把。
宝玉的唇角绽出一抹冷冷的微笑。
“赵月林,我倒要看看你是何方神圣!”
……
一切却都是那么的平静,
平静得完全出乎宝玉的预料。
带着五名家丁的宝玉回到了怡红院,见里面已是一片狼籍——白日里赵姨娘以丢失了东西为名,派那一房里的人前来大肆抄检,搜掠,好好一个精致院子,被闹腾得不成模样!
见宝玉无恙出现在她们的面前。麝月,秋纹等丫头俱是眼中含泪。那些小丫头早哇的一声哭了出,平时宝玉最得贾母,王夫人宠爱,带累他房中的丫头都沾了不少光,此时见宝玉倒霉,雪中送炭的一个都没,落井下石的倒着实不少!这几日她们所受的委屈实在太多了,但都憋在心中层层堆积。此时大哭出来,实在是宣泄的一种表现。
麝月含着泪水给宝玉端上茶来:
“二爷你没事就……就好!”。
说到后面,她也是语带哽咽,动了感情。宝玉却深吸了一口气,手却在微微的颤抖,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面无表情的道:
“我回来,不是为了喝茶的,谁带我去寻袭人晴雯她们?”
好在袭人晴雯两人挨打之事大观园中闹得沸沸扬扬,而素日里宝玉虽然严格,倒也是恩威并施,固然有不少人记恨于他,却也有不少受过他赏赐,记得好处的。那两个丫头也是运数不错,日里施罚的便是曾受过宝玉恩惠,为人厚道的一个嫫嫫。当下她听得说宝二爷回来了,径直要寻袭人晴雯,便自告奋勇的带他前去。
那婆子带着,整整行了盏茶工夫,看看都抵近园子边了,这才住脚,指着一所半旧不新的房舍道:
“袭人家中听说了此事,她哥哥花自芳与嫂子都不上门,还好晴雯有个姑舅哥哥念旧,将两人接了过去在他家,但他哥哥却专好吃酒,媳妇也难免在外风流。两人虽有个容身之处,却也无人照应,唉……”
宝玉却等不得她在那里唏嘘感慨,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掀开门口的草帘,一眼就看见袭人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被褥破烂,凄凉万状。一时间,回想起这两个女孩子对自己的好处,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宝玉也觉得眼眶潮润,动了真情!
他命人守在门外,轻轻坐到炕沿上,抚弄二女柔顺的头发,见两人本来俏丽的容颜上满是苍白憔悴之色,心里又痛又怜。睡在芦席土炕上。
当下袭人因受打之后着了风,又受了晴雯哥嫂的闲言碎语,病上加病,伤上加上,直咳了一日,刚刚才沉沉睡着.而晴雯伤势颇轻,身子也壮健些,听得旁边有响动,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指甲都陷入了肉里数分,直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
“我们……我们只当这辈子再不得见你了。”
接着便也咳个不住,宝玉脸上肌肉微搐,柔声安慰道:
“好妹子,你放心,我既然回来了,就容不得你受这等苦楚!”
此时袭人也被惊醒,睁眼一看是宝玉,顿时软弱无力的拉住他的衣衫,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一时间却被气噎在喉里,眼中珠泪滚滚而落,哪里说得出话来?当此情形,当真有“持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哽咽”的意境!
晴雯见状大惊,忙扶住袭人,又是抹胸又是捶背,急声道:
“快把那茶倒半碗来.她渴了这半日,我又伤了腿,叫半个人也叫不着。若是闷了气怎生是好?”
宝玉霍然起身,急寻了半日问道:“茶在那里?‘;
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
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象个茶壶,四处去找杯子——哪里觅得着这东西?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象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擦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
晴雯扶枕道:“快给她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
宝玉听说,心中越发伤痛,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里带了些杂味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袭人一点一点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饮下去了.
最珍爱的人竟受到如此对待,宝玉此时心中的盛怒,实在已达到了极点,若非理智在竭力克制,早已不顾一切奔将出去,让那赵月林抱尝人间苦楚,以最残酷的手段折磨一千次再死!
连昏黄的灯焰也随了宝玉心中那蓬勃的杀气忽明忽暗的不住闪悠着!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六十二章前因
午夜黑得似被凝固了的液体。
灯光明亮。
——或许因为了黑夜的黑,这才分外的渲染出这微光的明来把?
宝玉以手支颐,心里忽然涌现出一个这样莫名的念头。
此时的他冷静得似一把新砺过的刀浸在冷意的水中。整个人都发散出一种交织的森寒。
旁边沉沉睡去的二女静静的伏卧在旁边的榻上,发出轻微的鼻息,显然已经沉沉睡去。她们疲极而略显苍白的面颊上,兀自残留了痛楚与隐隐的憔悴。但是此时哪怕是沉睡中的神情,也是宽慰与甜蜜的,就犹如风雨过后桃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新零落美丽。
——那是一种虽然经历了痛楚与波折,却寻觅到了倚靠的幸福表情。
宝玉的洁白细长的手指轻轻的抚过二女额前微乱的发。他的脑海里却在思索着两个字,两个极其耐人寻味的字!
“锦帕!”
方才那因为目睹二女所受待遇,被激发得狂怒待发的心情,就是因为这两个似电闪雷鸣一般惊掠而起的词而渐渐平息!
“锦帕!”
显然,就是因为赵月林似是无意提起的这东西,导致了贾政对自己的暴怒的主要原因!
而这锦帕后面背负的也许不止是一段扣人心铉的秘辛,甚至很有可能还有一场不为人知惊心动魄的往事!
“因此,我现在要做的首要之事,便是要将这锦帕后面的秘密发掘出来!”
宝玉迷蒙的眼神渐渐转为果决,然后坚定得似是比剑还要冷,更有一种人在边缘的极浓烈易水萧萧西风冷的英雄味道。
他缓缓扭头向窗外浓郁的黑暗。似是自言自语的道:
“是凌大侠?”
窗外的黑暗一阵波动,一个魁梧的身影霍然带着清新的风行了进来,来人气宇轩昂,正是每夜前来负责巡视的凌远天,他看见宝玉,目中露出一丝由衷的喜色,压低了声音道:
“公子你没事就好,我一来便看见怡红院里被翻腾得不成模样,而袭人与晴雯姑娘都不在里面,还以为您出了什么意外!好容易在一个家人口中问到了你来这里……既然人平安无事那就好!”
说到此处,凌远天担忧的看了看床上熟睡的二女,试探性的疑惑询道:
“似乎……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宝玉站起身来,一身雪白的衣衫在夜风中微微飘动着,他淡淡的道:
“不错,的确发生了许多事情,这些事情累积起来……大到了我的父亲几乎要勒死我!”
凌远天的脸顿时若藏了铅一般的阴沉凝重起来,甚至还流淌出一股呼之欲出的杀气:
“那么,眼下我所要做的事,是不是就要将这些敢于对公子不利的势力扼杀于摇篮之中?”
宝玉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无声的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要排遣心中积郁一般长呼出一口气。而旁边若剑一般端然挺立的凌远天,忽然对这比自己儿子年纪还轻的少年人生出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使人完全不能够预测到他下一步的行动走向!
“或许,这就正是因为他来命令我,而我被命令的原因把。”
“锦帕。”
宝玉忽然沉声道。
凌远天一时间也未能消化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字眼,疑惑的望向宝玉。
宝玉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断然道:
“你马上赶回陈府里,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孟老,并且,要他以最快的速度查明那根赵月林口中锦帕的来历!”
……
陈府。
夜已是极深了,陈府里依然灯火辉煌,走廊上一条红毯,直铺到远远的书斋中,似乎里面走出来的人的鞋子,都干净得不愿意踏在地上,里面原有的丫鬟小厮都被赶在门外,排成整齐的两排,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肃容垂首侍立,看上去惶恐谨慎非常。
——自从陈阁老最宠爱的七姨太太脸上带着五根指痕被哭叫着赶出来以后,便再也没有人敢于踏入那书房中半步去直面这位两江总督的怒火!
——现在又有谁能将这名头发蓬乱,衣冠零散,喝酒若喝水的颓废老者与那精明强干,不怒自威,浑身上下整洁得一丝不苟的陈阁老联系在一起?
眼中布满血丝,将头枕在茶几上的他,眼底堆砌的是一层层恣意渲染的沧桑与回忆!他的嘴里依然喃喃念叨着两个字:
“雪儿……”
“雪儿……”
第一次见到她,自己便这么情不自禁的唤她。
江南的三月,细雨如烟,扬扬洒洒的在空中弥散着,天空里挤着一块块正孕育着雨水的云,她穿着一件葱绿水黄的薄衫,同丫鬟说笑着迈出轿来。
那里正是佛门清净之地,当时兀自香火鼎盛的瓦子寺!
她的肤色好白好白,眼睛很亮很亮,样子很美很美,旁边的树好青好青,当第一次同她说话的时候,她看了看我,嘴角旁边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落入了我那心迷神醉的眼里。
我几乎呻吟了一声!早已成年的我,在欢场中浸泡过也不少时日,凭借家中的财富也不知道玩弄了不少女人,随即抛弃了她们,像把一瓶酒喝干以后就弃掉瓶子一样。
我求一醉,但从来没有真正醉过。
我的心里早已经不相信书上所描写的那些相濡以沫的眷恋,刻骨铭心的爱情。自小生长于勾心斗角的豪门与幼时的兄弟残酷斗争使得他只相信自己。
然而看见她以后,我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
吸气。
深深深深的吸气。
似乎要借此来平息心中那沸腾灼热的火焰与恍惚来自全身上下所有细胞的呼喊!
“我要她!”
“我需要这个令我唯一动心的女子来陪伴我过一生一世!”
或许当时人人都鄙视商人的低下身份,但是他们却绝对不会鄙视钱财。
所以,在经过了长达三年,不惜代价的努力以后,我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能够以花匠身份亲近她的机会。
短短三天的机会!
她当时的倩影,是那么的永恒的固定了在我心中!就好似烛下的一滴水,一点秀气,再洒上一点温馨,一豆怯意。
她至今依然残存在我心中的感觉,依然是那种妙不可言的独有温软,哪怕是若干年后,每当午夜梦回,看着身旁枕边的女人,总是要下意识的闭上眼,细细触碰那段珍贵的回忆。就似乎一丝缠绵,一痕留恋,温柔的拂过如镜的水面。
永远永远的记得,她唇上的艳依然笑在我的心湖涟漪里,并且渐渐扩散。
我爱她。
她也爱我。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所以那三天里,我们仿佛要将这一生一世的激情完全透支似的,抵死缠绵!原来不仅是我苦苦奋斗。努力了三年,她也整整的关注了我三年。
整整一千天的郁积,喷发在这短暂的时光的相聚里!
或许我不该遇见她,但是已经遇见,即使是错误,我也绝不会回头的。
可是,第三天到来的时候,她却绝情的将我赶了出去,并且说明,今生今世不再相见!
在大门将我和她惨淡苍白的容颜完全隔绝开来的那一瞬间,我分明的看见,
她泪流满面!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为了家族的利益,她即将嫁给另外一个庞大家族中的次子。
那个家族,以贾为姓
她要嫁的那个人,叫做
贾政。
而从此以后我看见她,就得改称
贾夫人!
得知一切真相后,素来被目为败家子的我,从未像当时那样疯狂的渴求着权力!
于是,凭借家族里巨大的财富,我拼命的向上爬,努力的结交着一切有用的关系——直到有一天,一个谦恭有礼,不卑不亢的同僚在公事之后微笑着主动向我发出了邀请。
“兄见识过人,沉稳机敏,贾政倾心久矣,明日鄙人生辰,还望过府一聚。”
于是在豪华奢丽的贾府里,我再一次见到了她。
她在无形中表露出来的那种成熟妩媚的风情啊,总是会令人在不经意的动容里动了心!
所以我不敢看她,我也不能看她!
但是我却能清清晰晰的感知到,她婚后的生活过得很不好,她很忧郁!
在杯潢交错声里,在热烈的笑语里,在菜肴腾起的烟雾里,我强撑着愁闷的心情,脸上却还要作出欢喜的表情,喝得半醉了过去。
——之所以是半醉而不是大醉,那是因为我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她一定会再来见上我一面的!
果然,在安静的客房里,在醉意里载浮载沉的我,嗅到了那股她身上独特的梦回萦绕的香味!
于是我弹起来,紧紧抱住了她,借着酒意,不顾她的惊呼抵抗,强行做了一件唯一一次没有依从她的事。
——一件绝不后悔的事。
——还好,这件事情没有人知道,除了我和她,还有那个在门外把风的丫头。
为了表明我的心迹,我甚至将祖传的陈家家主信物月舞扇给了她,有了这把扇子,便能调动支配我陈家遍布大江南北数以千计的商铺人手,资金产业!
然而她不要。
她弃之若敝屐
她派遣一个丫鬟将扇子送了回来,还附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八个字。
永不相见,永不相忘!
这便是她对我那日的卤莽的判决!但是只要是她的意思,我一向都是依从的。
我放弃她,只是因为太爱她!
十个月后,听说她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可是,方才我才得知!原来当年随同那扇子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锦帕!那八个字,实际上是绣在了那张锦帕之上!
那个担任信使的丫鬟,背叛了她的主子,以为两人之间既然永不相见,便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偷偷藏起了那张锦帕,并且在十八年后的今天,将这块当年的证物高价出卖给了人!
收购锦帕的人,据说便是贾政的赵姓小妾的兄长。在朝廷中新近崛起的新贵。
赵万山
片刻以后,书房外面的丫头下人被唤了进去,书房里转眼就恢复了素日里的模样,而陈阁老除了脸色略微苍白了些以外,也变得与平日里殊无二至。
他来回的踱着步,沉吟了良久,终于仿佛下了决心也似的断然道:
“去对孟老说,要他将以往的事情一切都告诉宝玉!”
……
不久以后,眉头紧锁的孟老便率了三名亲传弟子来到了大观园中——晴雯袭人挨了打不便移动,她的哥嫂早已得了宝玉赏下的一笔银子,将这房子让了出来。
见孟老来了,宝玉爱惜的为袭人,晴雯掖了掖被子,站起身来,随着孟老行了出去。
看着长身玉立,从容镇定的宝玉,饶是饱经世故的孟老也很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忽然有些希望面前这少年同陈艋一般单纯,这样自己就不用来向他道出这段甚是煎熬人的陈年旧事。
然而宝玉毕竟不是陈艋。
他很安静。
安静而仔细的听着孟老说的每一个字,甚至没有落下任何一个细节,间中还提出一两个问题,仿佛完全是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来聆听着自己身世之秘被逐渐解析开来。
再长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
就好似再盛大的宴席也会有曲终人散的时候一样。
孟老口中的故事,终于诉说到了尾声,他苍老声音的余音,袅袅的旋绕在空气里,黑暗中,终至无声。
而宝玉默默的立在那里,目光深深的投注入了黑暗。孟老知道,此时最好是让他自己静一静,缓缓的向后退去。宝玉却忽然出声询道:
“不知我求援的信息是由何处传来的?”
孟老顿时一怔,他实在未料到这少年忽然间竟会问起这个问题。楞了半晌才回答道:
“不是公子命何老四去聚贤庄报讯的么?这等大事,自然是文和亲自报来的。”
宝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目光转得犀利而狂热!
“他竟然不应对!我发出的招式,他竟然知道不应对!”
孟老何等人物,略一沉吟便沉声道:
“何老四前来乃是公子布下的局?且不要忘记,有的时候,不应其实也就是最佳的对策!”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六十三章雷霆
人生里有大半的时候都在等待和忍耐。
宝玉觉得这件事的幕后主使就似一个行迹高明的猎人一般,已逐渐靠近他了。
他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那猎人似乎也感觉得出:他在这里。
这或许是只有在棋逢对手的敌手之间才会拥有的神秘默契交流把?
可是感觉得出来又有什么用?
哪怕辉煌灿耀一如天上的太阳,也明明知道自己不应西移,可是,仍是一步一步的走向没有光的所在,渐渐的向地平线下的黑暗堕落!
敌暗。
我明。
宝玉向来崇尚进攻。他早已下了决心!
眼下的局势,敌不动,便只有我动了。
他一面这样冷静的想着,一面搀扶着怀中的女子缓缓的踱着步,伤后的晴雯虽然经过了数日的将养与恢复,不复当日那种奄奄一息弱不胜风的惨淡模样,但是还是兀自面色苍白,看上去的一颦一动,都分外娇弱,惹人怜爱。看了她的模样,当真可以令人深切的感受到再现西子捧心眉间微蹙那千般风情,昭君出塞前那珠泪盈盈的仪态万方。
宝玉的手扶着她的腰,指尖上传来的感觉是温暖腻滑,当真是丰似有肌,柔若无骨,心下微荡,忍不住便微拈了一拈。晴雯却甚是怕痒,“咯”的一声便笑了出来,扭动着腰肢,长裙款摆间,腰臀的动人曲线便他的视线里。若隐若现。引得宝玉的心里顿时起了一种沸腾的热意。
他忽然又想到了二女身上的伤势,将那最为本能的原始冲动强自忍耐下开,深深吸了一口气,晴雯似也觉察到了他的微妙变化,将整个身子都贴在他的身上,勾着他的脖子,不敢看他的眼睛伏在宝玉的肩头羞腼道:
“相公,我看你天天这么劳烦,还要应付外面那些凶神恶煞的人,忍……忍了这几天是不是很辛苦?”
宝玉未料到这身边女子忽然会问将出来这等闺房中的隐秘,饶他素来从容,也不禁有些尴尬。略顿了顿笑道:
“看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何况你和袭人身上伤都没好,就算我想要,你们俩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把?”
晴雯伏在宝玉的身上,紧紧的抱住他,可以清晰的听到她的心跳得极其剧烈,而女子胴体的深刻诱惑与香气则无处不在的刺激着他男性的亢奋,宝玉微微喘息着,双手也避开了她腰臀上的伤处搂紧了她,自宝玉的角度向下望去,只见晴雯雪白的颈项下,隐约可见令人神往的坟起曲线向下延伸,而耳朵更得象一片小小的莹白汉玉,偏偏其上又渲染了令人心摇神驰心旌荡漾得难以自禁的绯红。嵌在漆黑的发里。
宝玉几乎是半呻吟的哼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将自己抵紧了她,晴雯一声长长而柔媚的娇吟,似是说不出的痛苦,又似是说不出的愉悦。
宝玉将头埋在她的发里,用唇温热着她,手也寻觅着她的曼妙之处,大力而强烈的揉搓那火热丰润。良久却不无遗憾,意犹未尽的叹息了一声:
“好了,你身上带了伤,身体要紧。咱们来日方长。”
两人恋恋不舍的分开,晴雯依然红着脸,垂首玩着他的衣角,以一种细若蚊鸣的声音道:
“相公,你若真的想要,我听……我听姐妹们说过,还有一种适合现在,现在情况的方……方法。”
她说完这句话,头垂得更低,几乎连耳根子都羞得通红了。宝玉顿时大感兴趣,忙拉着羞不可仰的晴雯到一旁,邪笑道:
“好妹子,快说说有什么法子?”
晴雯似嗔似羞似喜的狠狠白了他一眼,咬着鲜红欲滴的下唇牵着他的手入了里屋,忍着股上伤处的疼痛将帘子拉下。光线顿时暗淡了下来,晴雯俏丽的容颜顿时变得不甚真切,却好似雾里观花——近看固然是清新隽丽,远观也是朦胧丰艳。
晴雯将宝玉按坐在榻上,自己去寻了张垫子在他面前半跪了下来,她细长秀气的眉毛微微的向中间好看的皱着,显然因为方才的举动碰到了腿上的伤处而略显不适。
茫然中的宝玉见了,颇为心疼,爱怜的道:
“好妹子,也不是非要……不可的,一切以你的身子为重。”
晴雯却没有说话,大概是因为羞怯的缘故,微闭着眼,径直将头贴近到了宝玉的腰间。
然后……
便是一阵宽衣解带悉索声。
宝玉不由自主畅快的低叹了一声,在茫然了半晌之后,他终于明白了晴雯口中的还有一种方法所指为何。
那种细腻的唇舌与之交缠的感觉,实在是令亲身领受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美妙滋味的宝玉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强烈快意。
低头下去,看着晴雯努力的前后移动着头部,乌云也似的秀发蓬松的垂了下来。随着她虽然生涩却极是专心的动作,宝玉心中一阵感动怜惜,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但是本能却促使着他开始自行动作起来。
晴雯显然是感受到了宝玉的亢奋,她却温柔的承受着他的粗暴,唇舌的动作变得更加剧烈加力起来。宝玉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对于初尝此种别样滋味的他,忽然闷哼了一声,双手也探了下去,用力捏揉着晴雯胸前丰满的隆起。随着宝玉剧烈的动作,晴雯也开始从口中漏出模糊得难以分辨的娇吟,她忽然将头用力的深深向下埋了下去!
忽然遭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宝玉几乎是赞羡的竭力仰起头来叹息了一声,手上捏弄的力度更是大了。晴雯忽然又将唇抿紧,用力吸气,舌面上那略微粗糙的感觉顿时混合着沛没能御的快意激奔而出,强烈的刺激着宝玉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在那曼妙柔滑的香舌的刺激下,他感觉到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座急于喷发的火山,顿时在口中低低的吼了一声,忽然紧紧抱住了晴雯紧埋在腰间的玉首,浑身都因为这激情而颤抖了起来。
晴雯紧闭着眼,温顺得似是一只小绵羊一样,以一种女性独特的包容温柔任凭宝玉的粗暴在自己的口中纵横驰骋后爆发了出来。她的喉间不住作着吞咽的动作,显然在勉力接纳着一些不应被咽下的东西。然而双眉紧蹙的她的神情却是幸福而欣悦的,在她的心目中,宝玉这个走入了她生命的男子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为了他作出任何的不惜一切代价的牺牲与让步,那是心甘情愿的!
——那暗暗滋生的爱情啊,是多么奇妙的东西!
良久,宝玉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温柔的退了出来。晴雯的唇依然紧紧的抿着,以至于发出了一声“波”的声音。
他刚一离去,晴雯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显然先前她是在强自忍耐着异物进入的强烈不适。宝玉关切的拍着她的背,歉意的道:
“好妹子,对不起,我方才真是太粗暴了些。”
晴雯一面咳一面连连摆手,略喘息了一会儿,柔情万分的靠在他的肩头幽幽道:
“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侍侯你本就是我和袭人分内之事,只求你以后别见一个爱一个,把我和袭人抛在脑后。”
宝玉知道此时正是女孩子最脆弱伤感的时候,忙搂着她又哄又亲,两人便在内间柔情蜜意,卿卿我我,不觉时间的飞逝。
忽然,外间传来了一个破锣也似的声响。
“里面的人都死光了?出来一个说话的!”
宝玉目光一寒,他分明的记得,这便是那日唤他作兔崽子那人的声音!他放开满面惊恐之色的晴雯,霍然起身走了出去!
那汉子被赵老四遣来的家丁堵在门外,他旁边也有一人,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什么,两方人正剑拔弩张的对峙着。
但是宝玉知道,一旦冲突起来,吃亏的必然是自己这方!今日仔细观察下,来的那两人目光乱而不散,太阳穴高高向外突起,显然一身功夫内外兼修到了一个颇高的境界!
宝玉深吸了一口气,正待行出,忽然被满面惊恐的晴雯拉住了衣角,小声哀求道:
“别出去,这两人很凶的!”
宝玉面上肌肉一搐,淡淡道:
“难道,打你和袭人的,就有这两人?”
晴雯默然不语,只是不住哭泣,宝玉一甩雪白的长衫,径直踏出!
房子里的温度,似立刻陡然下降了十度!
那两人见宝玉出来了,略微收敛了少许,不过还是趾高气扬的道:
“二……公子,老爷唤你去,快些走吧。”
这厮将二字拖得极长,配合上公子二字,与其说是尊称,还不如说是入骨三分的讥讽,待看到面色惨白的晴雯担心宝玉的安全跟了出来,眼前一亮,色迷迷的道:
“小美人儿,原来你躲在这里养伤,那天打你的时候可惜众目睽睽,实在没有机会下手,害得大爷找小桃红出了三次火……”
“老刘。”
旁边那汉子都觉得这厮太过放肆,出声喝止,只对宝玉作了个请的手势。
寒着脸的宝玉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后再深深呼出,良久,终于淡淡道:
“好,两位稍等,我去换件衣服。”
入屋前忽的转身回头微笑道:
“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
那两名汉子听到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顿时摸不着头脑。因此也没有留意到——墙边的枯叶堆忽然微微一颤!
却不知——
宝玉这句话根本就不是对他们说的!
“今天天气真好”这句话,其实是一个暗号。
一个通知随时保护在宝玉身旁的陈四的暗号!
这个暗号代表,前日里在摸清了赵家的底细以后,拟定的反击计划,正式启动!
而这个计划的名字,就叫做:
雷霆。
敌人既然以不变应万变,那么我等就要引得他变,逼得他变!
以雷霆万均之势,一举将之击溃!
这便是拟定这个计划的贾诩的本意!
雷霆计划,已然发动!
首先开刀的,便是这死到临头可怜尚不自知的两人!
……
不过三四日的工夫,贾政便明显的衰弱了,鬓边也可以隐隐看到星星点点的白发以全盛之势迅速的扩张着。
他望着宝玉,神情复杂。
宝玉也毫不回避的望着他。
贾政的手颤抖着,仿佛下了一个决心似的,涩声道:
“你坐把。”
宝玉心下越发的凉冷着沉了下去,若是贾政一来又打又骂,那至少说明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还有所保留,而此时这般客气,显然在外人的挑拨下已将父子之情尽数抛弃,此时的情势凶多吉少。
幸得对此情况,他也早准备有应对之法!
贾诩日前派人捎来的一句话给了他反败为胜的方法!
“根据调查,贾家中人,通常在腿上会生有一个青色胎记,当然,也有没有生着的,若是万不得已的危局之时,可以从此入手,扳回乾坤!”
宝玉故意掀起袍子,按摩着左腿,面上现出痛苦之色道:
“恕孩儿不孝,前日父亲太过严厉,孩儿惊恐之下跌伤了腿,一行走远了,便要疼痛。”
一面揉,一面刻意的将腿上伪造的那块青色胎记露出来。贾政有若死灰的的目光落到了他腿上,忽然变得有了生气起来。颤声道:
“这……这,你且等上一等。”
说着便起身撩帘行了出去,神情大是激动,宝玉侧耳倾听,闻见有细微的悉索之声,显然是贾政正在查看自己的腿上的胎记,心中顿时大定。暗自冷笑道:
“赵月林,赵姨娘,你们两人竟然想和我斗,只怕还差得远呢!从现在开始,你欠我的,我要一笔一笔慢慢慢慢的自你身上收回来!现在,就先从你们手下那两个家伙开刀!”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六十四章报复
宝玉一面故作姿态的揉着自己的小腿,一面又仔细端详着这个伪造的青色胎记,看看有无任何被疏忽的破绽漏下。
据贾诩传来的情报说,贾府中人对这个遗传印记的存在,应该还是未加留意的——因为在此之前,似乎还根本未有过诸如此类的血缘纠纷存在过,并且也不是每个直系血统的人均会生此胎记,更何况它又存在于小腿上这等不易引人注意的地方。
——而这个消息,便是由一名常年给贾府中诊病的大夫的口里所流传出来的。
——在此之前,这名至仕御医常年给贾政,贾赦,贾珠,贾琏等人诊病,其话语中的可信度极高。而贾政身上那块胎记色泽浅淡,不甚起眼,只是因为季节变化之时,会常常发痒,也多次请这医生诊视过,因此这名医生对其外形大小颜色等观察得甚是仔细!
不久,贾政揭帘行了出来,神情颇为激动的走到宝玉面前,方欲说话,忽然间又觉得有些唐突,忙板起面孔拿出素日里的架势,咳嗽一声,威严道:
“你这孽障,整日在外游荡,不务正业,更当面为贾府得罪怡亲王这等炙手可热的红人,为父那日里一时急怒上心也是有的!”
说到此处,语声略转柔和。
“方才你跌伤了腿,可要紧?让我看看。”
不待宝玉回话,目光早便落到了他的腿上去。宝玉知道贾政乃是醉翁之意,其实是在仔细打量那块胎记的形状,心中与自己的作着比较,他表面上作出愕然不解中还颇为感动的神色,心中却暗笑此计得售。
随着逐步的打量,贾政的面色虽然还是阴翳,但是目光却越发柔和起来,宝玉为将他心中之疑彻底释去,面上故意露出痛苦之色,对外唤道:
“来人,打盆热水来。”
——立时有丫鬟应声去了。
看着贾政疑惑的眼色,宝玉解释道:
“孩儿腿上伤处这块班痕不知为何,近日里只要天气变化便会发痒,拿温水搽洗才会略好转些。”
——宝玉所说的,却正是说中了贾政心里!
——原来宝玉腿上这块胎记也会发痒!
说话间丫头已端了盆温水,拿了条毛巾来依言给宝玉擦洗——见那青色印记在温热的清水一再擦洗之下,色泽丝毫不褪,贾政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终于逝去——却不知那染那胎记的染料乃是漆树制成的,必须要以菜油来洗刷,否则永不褪色——只觉得先前完全错怪了这个已经颇为上进的二儿子,负疚与父爱交集之下,竟显出难得的慈祥来:
“你……你这些日子受累了,我听说竟然住在下人的房子里,明日我就叫人把怡红院收拾了。还是搬回来住把。”
宝玉忙惶恐点头,他忽然觉得不过年余不见,或许是因为一方面要维持摇摇欲坠的贾家事业,一方面还要受到家庭上的双重交逼,今天仔细近距离一打量,贾政真的完全苍老了下去。整张脸就象是火暴脾气但偏又写不出任何东西来作家所遗弃的稿纸,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刻皱纹。皱纹在他的脸上各布奇兵,但是均隐隐向下拗。
——这一点,显示了贾政的性格中,带有很深的那种接近孤独的倔强。
或许是面前的情景碰触到了宝玉心中早已被隐藏起来的最柔软的地方,他忽然忆起了那世里素未谋面的父亲!
也不知怎的,心中的负面情绪也瞬间汹涌翻腾,顿时有些情难自禁,忽然抱住面前的贾政大哭起来!
贾政被宝玉的突然举动弄得一楞,正要板起脸来呵斥这种大违礼法的举动,却忽然感受到了渗入肩头衣衫里眼泪的温热,心中顿时软了,又想到素来养尊处优的二儿子这几日里所受的委屈,心中也是愧疚,难得的也真情流露,老泪纵横了一番。
经此一哭之后,这对父子之间虽然不能说隔阂尽去,但是至少被坚定了信心的贾政绝不会再做出任何对宝玉性命不利的事了。虽然临走前,恢复了常态,觉得方才的失态大损严父形象的贾政还是再度板起脸来严厉教训了宝玉一番,但是口气里却还是难免的流露出了关怀之意。
在转身离去的时候,宝玉分明听到了里间传出的懊恼的叹息与瓷器碎裂的声音!
他的嘴角泛起冷冷的笑意,眼中的厉烈神色一闪而逝!
“轮到你们了!”
……
赵五文与刘流芳一摇一晃的行在路上,看得出来,两人都贪了几杯,同往日里在赵府中的紧张生活比起来,这次跟随大公子外出的旅程简直就是天堂!
他们每日里要做的事就是监视住那个软弱无能的二公子的行动,尽量不让他与外人接触,时而奉命前去欺压他几次。虽然在临行前传来了此人竟然帮助贾赦,贾雨村力抗怡亲王的消息,老爷一再嘱咐小心为上,但是只可惜那日堂审的具体情节无人得知——王爷吃了瘪,在场的人谁还敢将当时的情形流传出来扫他老人家的面子?
直到赵家派出的眼线到了金陵后一调查——此时各种传言已经是流传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五六名师爷综合研究分析数日后一致得出一个结论,所谓那个宝玉力挽狂澜的传言绝不可信!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那宝二爷年纪轻轻,有何德何能当此重任?只怕见了王爷腿都要哆嗦把?想来充其量最多不过在其中起了个穿针引线的角色,从根本上来说,决定这场与王爷间胜败的,应当是后来登场的陈阁老!
——事实上,抱这种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甚至连大观园中的人也倾向于这种说法——当然,那天在场的当事人除外。他们却也不会冒着大不讳的风险,图一时口快来大肆宣扬战胜了怡亲王允祥的丰功伟绩。
因此,这种推断迅速得到了主事人赵月林的认可,而随着他们的步步紧逼,贾宝玉的处处退让也令得他们实在坚定了这种想法。
然而——
退让不是软弱。
谨慎也绝非怯懦!
正如出拳打人一样,将拳头先收回来,蓄势以后再击出反而会更有力!
赵五文与刘流芳眼下吃得酒足饭饱,两人又均非什么正人君子,所谓饱暖思淫欲。他们此时自然就要去满足身体的另外一种强烈需求。
——拿略读过几年书的赵五文的话来说,那就是“以数量不等的金钱,换取异性的肉体。”
等这两个家伙从青楼中一摇一晃的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人声喧嚷。两人总算还记得今天晚上要在赵公子那里当值,大不甘愿的从这温柔乡,销金窟中钻了出来。
转进一条小巷,人声顿时小了,这条巷子白日里便甚是冷僻,晚间更是人迹罕至,被迎面吹来的冷风一吹,两人的头脑顿时也清醒了不少。赵五文看着前面行着一个似是喝得有几分醉意的汉子,眼前忽然发了亮,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贪婪而猴急!
——一如饿狗看见了骨头。
——酒鬼碰上了佳酿!
赵五文用力碰了碰刘流芳,努了努嘴,两人狼狈为奸已久,自然甚有默契,正哼着下流小调的刘流芳顺势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那搭在醉汉肩头的褡裢露出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内中装着的银子那雪白的色泽,在这暗巷中分外夺目!
正所谓“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赵五文与刘流芳两人绝非什么善男信女,每日里更是窑子里的常客,花天酒地之下,早已囊中告急,难得眼前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齐,怎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一套标准的谋财害命的老生常谈。而被抢那汉子也及时的叫出了一句至关重要的台词:
“别杀我,我家就在前面,我还可以拿很多钱给你们,求求两位好汉不要杀我!”
换作是寻常蟊贼,若是要他们这番连续作案,先拦路抢劫后再入户掠夺可能还会犹豫,但赵五文与刘流芳一来酒意尚存,二来自恃一身武功。遇到这等抢一赠一的好事怎会罢休?
一切都很正常。
被抢的汉子在他们的威逼下,畏畏缩缩的打开了自家的屋门,又抖抖的点着了油灯,引他们上了楼。
周围一片漆黑,附近的房屋仿佛都被荒弃了,惟有那一点晕黄,穿插在深深沉沉静静寂寂的宅院中。
赵五文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也只能是感觉。要他具体的把这种体会描述出来,那就只能用两个字:
“不祥!”
他很想出声招呼刘流芳拿了那褡裢,转身就走,但是一来似是觉得这样做未免显得过分怯懦,最重要的是他的思想与目光转瞬已被那堆金银首饰吸引了过去。
——那堆被那汉子亲手打开的匣子里盛着的金银首饰!
两人顿时眼中发着光扑了上去,在这巨大的财富的诱惑下,这时候的赵五文甚至有一种向刘流芳背后用力捅上一刀的邪恶冲动!
他一刀捅出!
不过却捅的是引他们上来的那汉子!
既然财已谋到,那么就是害命的时候了。事实上赵五文,也并不是不想捅刘流芳,只是他自知这个同门师兄的武功未免比他高上两成,万一一击不能得手的话……
可是,赵五文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手中刀所捅向的那汉子,武功又何止比他高出两倍!
四下里的灯火忽然通明!赵五文手中刀似乎忽然刺入了一把铁钳当中,无论如何用力,也再难寸进!在他的冷汗涔涔而下的同时,那汉子淡淡道:
“公子当真是料事如神,这两个家伙一路行来的一举一动,果然俱不出公子的揣测!”
“那当然!我今天就要看看,这两个据说气焰喧嚣无比,竟敢对公子多次无礼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说话间,一名雄壮非常的大汉领头拉开门行了进来,哪怕是他进门时候低头的那一刹那,也给人一种大山一般难以撼动的感受
待他身后的两人行入以后,这大汉就站在门口。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给赵五文与刘流芳以一种深刻的此路不通的感觉,知道上了当的两人脸上的筋肉抽搐着,豆大的冷汗不住淌落下来,赵五文色厉内荏的喝道:
“你们……你们想怎么样?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
后面行入的一个圆脸温和年轻人笑嘻嘻的道:
“两位别发火,我们根本就没有打算以多欺少,其实我们几个来这里,都是看戏的——对于公子怎么处理敢于激怒他的人……说实话,我真的是很好奇。”
这年轻人笑得越是和气,赵五文与刘流芳心中的寒意越盛——未知的恐惧是最善于揪扯人心的!赵五文也不出声,忽然身形拔起,用力撞向旁边的窗户,意欲夺路而逃!
“蓬”的一声巨响!这一撞为求生机,实在聚集了赵五文平生之力!
然而他的感觉,却仿佛是迎面撞上了一堵厚实的高墙!
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呻吟的赵五文与惊愕莫名的刘流芳,旁边人早已大笑起来!
“军师真有一套,知道这家伙一定会撞窗户逃走的,就特意让人将窗棂换做了精铁,哈哈哈!”
“这大概也算自投罗网把……”
然而笑声忽然止歇!
门口大汉忽然神色恭敬的让开身躯,房子里忽然安静了,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这种安静纯粹是源自这些看来俱是桀骜不驯的人内心的遵崇与敬畏!
一个修长的身形,穿着一身洁白的袍子出现在赵五文与刘流芳惊惧的眼里,这男子素净得象深山幽谷中一道清瀑,他背着灯光,衣着,发色都漾出透亮的色泽,自他出现以后,周遭的声响似乎都寂灭了,仿佛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清寒之意,令四周都超然的静了起来。
刘流芳艰难咽下一口唾沫,这家伙难得的没有说上一句带脏字的话:
“是……是你?”
宝玉没有说话,也似是根本耻于与他说话那样,只是仿佛自言自语了一句:
“一个人做错了事,那么就得付出代价!”
话音刚落,一道漆黑的身影便从他身后疾掠而出,联同引那两人前来的凌远天一道,迅速制服了震惊中的两人——以他们的实力,本来还能抵抗一会儿,只是赵五文受伤呻吟在前,刘流芳神志被夺惊愕在后,因此竟毫无抵抗之力!
宝玉寒着脸,眼中却闪动着残酷嗜血的光芒!他微微颔首,黑衣人陈五霍然出手如风,以破布塞入了两人的口中,然后令人心悸的骨碎声便响了起来。
——这坚忍残酷的少年,刹那间便捏碎了目呲欲裂,眼眶睁大得几乎要裂开的赵五文与刘流芳身上一些不大致命的部位!
例如,手指,脚指,耳骨,睾丸,下颌骨,小臂骨等等,俱是被一分分,一寸寸的捏碎!不仅仅是捏碎,还要仔细的拈弄一番,从而导致着那些断骨便分明的扭曲着,高突出皮肤,以至两人的模样看来都变得有些不成人形的青紫怪异。
只有四个字能形容赵五文与刘流芳当时的表情。
痛不欲生!
以至于暴突的血管都因为那莫大的痛楚在皮肤下作着竭力的抽搐!
相信此时置身于那刀割矬磨的洪大痛苦的两人才发觉,原来死也是一种莫大的奢侈!
宝玉却似是无动于衷的坐在桌旁,以手支颐,根本不看两人,和和气气的说道:
“你们放心,在天亮之前,我是不会让你们死的——对于敢伤害我女人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惩罚只是开场的小菜罢了。”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六十五章翻云
在极度的痛苦里,赵五文与刘流芳浑身痉挛,双眼翻白,绑住他们的绳索因为束缚着的肌体太过大力的挣扎,深深的勒入了肉里。
陈五猛然一个后滚翻,半跪在地,那柄漆黑的软枪已然在手!就在场中众人方欲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意外之时,他们遽然察觉:
场中除了宝玉轻轻弹着指甲的‘筚拨”响声与两人自被堵住的口中发出的竭尽全力的痛苦模糊声以外,竟还多了一种声音!
裂帛的声音!
赵五文与刘流芳原是穿着黑袖搭膊,三尺外衫的。
现在他们的长袖衣衫裂开,
外衫也裂开!
发出必必拨拨嘶嘶吱吱的声音,一下子,赵五文与刘流芳全身的衣物片片碎裂!只存下内衣内裤!
——好好穿在身上的衣服,为何会片片碎裂?
那是因为两人的整个身体,突然膨胀,粗大了起来,以一种“爆炸”的速度与威力,先行绷碎了自己身上的服饰!
他们身体上的肌肉,都怪异的坟突了出来,暴涨了数倍的血管似青色的蛇一样在躯体上迅速蜿蜒盘曲,而原来那些受创之处的碎裂骨骼,都怪异的顶突,扭曲。顿时给人一种仿佛哪怕离开了骨骼的支撑,他们也能够继续站立/战斗的诡异感觉!
束缚他们的绳索,顷刻间啪啪啪啪的寸寸断裂!
两人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带血的唾沫从口角上流淌而下,喉咙中发出含混不清却显然恶毒非常的诅咒!霍然发难!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面前端坐的宝玉冲击而至!
然而不知何时,一个巨大的黑影一晃,蓦然拦在了他们的身前,并伸出两只大手分别“抚摸”了过去!
正是典韦!
赵五文与刘流芳吐出口中堵塞的破布,野兽一般的狂吼一声,两人自知生死关头,同时出掌抓去!
典韦面沉如水,双手一震,分格向两人的双腕!当三人的手臂肌筋贲突之处碰撞在一起的时候,突然而急遽的,三人同时都骤增了内劲!更是在这短短刹那的交锋里,迅快的撞击了三次!
在场的人,顿时清清晰晰的听闻到骨骼因为不堪重负而断裂破碎的声音!
一直背向战场,手端茶杯,状甚闲适的宝玉的手蓦然颤了一颤!茶水也溅了少许出来!
然后他耳中听见身旁严阵以待的凌远天惊羡的赞了半声:
“好功夫!”
典韦头也不回,淡淡道:
“其实内外功夫,练到深处都是殊途同归的,凌大侠过奖了。”
他一边说,两只手却迅快的顺着与赵五文与刘流芳交手的部位,一直“摸”了下去。典韦粗大的手指此时却灵巧得似在拨动琴弦一般,多看几眼就有一种行云流水的美感,偏偏又能从这弹动的过程中,深切的体会到他其实在使力。
——在施出一种接尽爆炸的巨力!
——以那么轻柔细腻的动作!
赵五文与刘流芳那似是因为回光返照而庞大的身躯,顿时随着典韦手指的舞动而迅速干瘪,他们的脸上,复又出现那种痛楚而痛苦得扭曲了五官的神色!
——那是一种仿佛身受炼狱洪炉里炙烤苦痛的神色!
他们的皮肤下方,逐渐出现大团大团污垢一般的青紫,这显示,在皮肤的下面,已经有多根血管破裂了开来,正在激烈的向外喷射着血液。
两人轰然倒地!
宝玉微“咦”了一声,不顾旁人的劝阻,行到痛苦蜷缩成一团的两人的身前,翻开他们的眼皮看了看后,断然道:
“陈五!”
浑身黑衣,挺立如枪,面无表情的陈五顿时自墙角的阴暗处行出。
“叫陈四来,要他在适当的时候将这两个人身体中的出血减轻到最低,不能让他们那么快就死掉!”
陈五没有问为什么,他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拉开门转身便行了出去。行动中带起了一阵劲风,举手投足干净利落,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宝玉微微点头,站起身来,复又坐回桌前,微微吹了吹面前漂浮的茶叶,很是温和的对地上似全身都在剧烈抽搐的赵五文与刘流芳笑道:
“两位别担心,你们现在体内虽然因为使用了某种自伤的功法,又被典韦强力阻止,正在急剧出血,但是我可以保证,在天亮之前你们的性命是绝对不会有危险的。”
他的语声很是柔和——那是一副与人无伤,跟人无尤的嗓子。
“不过,按照你们现在体内的出血速度来说,现在一定感受到通体发冷,就好似掉进了冰库里,可以清晰的体会到,生命正在离你们而去。之后不久,头脑便会发昏,意识模糊,极想睡觉。”
赵五文与刘流芳的身体,已经开始随着宝玉的话微微的颤抖起来——却不是因为痛苦,而是那种仿佛冷得透入了灵魂的感觉!他们的心中惊惧的发现,眼前这魔鬼一般的少年说的话,竟然在渐渐实现!
“……然而,睡觉却不是生命的终点!那却标志着最后高潮的来临!”
宝玉柔和的声音似恶毒的皮鞭狠狠鞭笞着他们惊恐脆弱的神经乃至灵魂!
“失血到了一定程度,人的内脏器官,例如你的胃和肠,便会因为血液的供应的不足而发生痉挛——非常强烈的痉挛!以至于明天你们的主子赵月林在发现你们尸体的时候,会看到冻僵的肚皮上突起的一根根条索状的东西!那正是由你们那可怜的肠脏纠结而成的!”
“至于此时两位所受的痛苦,自然无须我来多说了,想象一下被小刀子一下一下裹搅内脏的感觉把!顺带再提一句,在陈四的精心治疗下,这个过程会被延长三到五个时辰。”
宝玉最后喝了一口茶,掏出一张雪白的手帕轻轻的搽了搽手,站起身来:
“您们或许心里一直在想,我一定会留下活口来逼问口供的。呵呵,你们未免太看重自己了?我若是想知道什么东西?难道不会直接去找赵月林聊聊?”
他先前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是心平气和,悠哉游哉,然而最后一句话提到赵月林名字的时候,却陡然转为高亢孤绝!
——就好似一柄神兵已在鞘中昏醉了千百年,而今一旦出世,立即就以不世之姿峭然拔起!正如一场历经了天长地久终究等待到了海枯石烂的惊艳!
雪白的手帕缓缓的飘落在地上,正好落在赵五文与刘流芳怒突的双睛之前,在这手帕着地的那一刹那,一股沛莫能御仿佛万刃扭搅的洪烈痛楚,若决堤一般从腹部的神经深处传递了出来。顿时两人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变得血红模糊——那是视网膜中的大量细小血管破裂的后果!
宝玉关于他们身体状况的预言,
一一终于一一应验到了最终的时刻!
(注:大量缺血会引起内脏痉挛一事,确乃真事,老张从医几年,已经遇到了三例因为失血过度死去的车祸伤……那种内脏痉挛的疼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只知道,正常人三倍剂量的杜冷丁(高强度麻醉药,实际上就是毒品)打进去,一点用都没有,唉,……)
……
第二天早上,一名打更的老头在城外发现了那两具呲牙冽嘴,面上肌肉都因为过度的惊恐痛苦而完全扭曲的僵硬尸体!最可怕的是,那两具尸体明明是成年人的脸,身躯却缩小到如同婴孩大小,因为青紫色皮肤剧烈收缩的关系,大块鲜红冷滑的肌肉和惨白的骨头尽数成麻花状外突,可见其死前所受的痛苦何等洪大剧烈!
那老头当时就吓得大叫一声,丢下打更的家伙转头就跑,作为一名整整做了四十年的更夫,饶是他饱经各种肠穿血流的凶杀场面,也遭眼前这诡异惊人之事唬得几乎连胆都惊得破了!
中午,赵月林的一名管家终于在金陵衙门的停尸间里,寻找到了他认为“玩忽职守”的两名随从。一看之下,还来不及识尸,顿时背转身大呕起来。
不多时赵府中到了金陵的人均接到这个噩耗。尽数赶了过来。为首的赵得胜看来却沉稳得多,他一把揭去包裹尸体的白布,一面抄检一面翻看,满面都是凝重之色!到了后来更从腰边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剖开两尸肚腹以详查死因,见两人脏腑盘根错节,相互绞裹,坚硬如石,终于按耐不住,仰天长叹了一声道:
“他们果然还是用了那种……禁忌!竟然还是没有逃过敌人的毒手!看来我们都大意了些,金陵城中果然藏龙卧虎!我只盼望这只是个巧合!希望……希望这些杀死赵五文与刘流芳的人,不是那小子的手下!否则,他那深藏不露的隐忍功夫,未免也就太过可怕了!”
旁边心智较高的人闻言若有所思,而那名刘七一时间还未反映过来,不凑趣的道:
“胜爷,你说的那小子是谁?”
脾气向来火暴的赵得胜却出奇的没有发火,很肃慎的一字一句的道:
“除了我们要对付的贾宝玉——还会有谁?”
而就趁这赵府精锐尽出的空挡功夫,有一个仆人打扮模样的人,身形一闪便进入了空无一人的贾政的卧室中,片刻后便行了出来,将一张柔软之物塞进了胸口,行过几条走廊后,又跟着茗烟若无其事的行了出去!
……
自从赵家随行来的两人“撞鬼”离奇横死后,这些外来的不速之客的嚣张气焰收敛了不少,贾政虽然心中有些疑惑,但也仅限于想想而已,在贾政亲自往请不久后,贾母便带了女眷烧香归来。方才贾母处方才又传来消息,令他带了那张牵扯起无数纠纷的锦帕过去。
母子对坐,相对无言,默默半晌后,贾母叹息了一声,将丫鬟屏退:
“我思前想后,你老婆在府中也只怕呆了三十年了,仅凭人一面之词和一张帕子就说她不贞,也实在有些过分苛刻。而且你自己也亲口说了,宝玉确实是咱们贾家的亲生子孙,我这些日子将她早年做的针线寻了出来,今日叫你过来,便是要你再拿那帕子出来比照,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母亲既然这样吩咐,贾政自然无有不依——他自然也不愿将那凭空而降的绿帽心安理得的带在头上,何况从宝玉的身世确认后,他也开始对赵姨娘一系的说辞怀疑起来——贾母拿出王夫人早年做的一个婴儿肚兜,眯缝着眼睛和那锦帕仔细比照了半晌,皱眉疑惑道:
“我的儿,我眼睛不大好了,你过来同我一起仔细看。”
贾政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听见事有转机,忙凑了上去。
“这两样东西,看似做工一致,却还是有细微分别的,这帕子勾连转角之处往往是五十余针,而肚兜的边缘拐弯不过寥寥。”
贾政一面听,一面仔细看时,果然如此,连连点头,顿时又惊又喜,颤声道:
“母亲的意思是,这两样东西不是一个人绣的?”
贾母又捻弄着那锦帕半晌疑惑道:
“这帕子的质地也好生古怪,似乎是苏浙一带出产,偏偏里面混了皲麻,我记得这工艺是十年前才兴出来。所谓十八年前的定情之物一说看来又站不住脚,赵家那女人所说的话里,确实有些疑惑之处。”
贾政对于针线,料子方面自然是一窍不通,但贾母当然是不会骗他的,这么说来,王夫人或许婚前曾经认识陈阁老,虽然婚后两人关系也一直淡淡的,不若同小妾那般融洽。但是不贞之说已然被全盘推翻。近日来一直佝偻的腰也顿时难得的直了起来。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六十六章强暴
随着贾母的回归,赵家人的收敛,大观园中一切又若素日里那般恢复了平静。只有黛玉因为听说自己被贾政许配给了陌生人,哭得死来活去,几度晕厥。幸得贾母多次前去宽慰,说此事还要从长计议,而宝玉,宝钗,袭人等也日日前往安慰,这才渐渐平复下来。
但自从此事以后,另外一个受影响最大的人:王夫人,却一直郁郁寡欢,落寞非常,每日里见人也是淡淡的,难得说上几句话,连嫡亲姐妹薛夫人的关心也只是简单的应对,日益憔悴。宝玉将这一切都旁观在眼里,也不说破。
宝玉这些日子为了避免张扬,大反常态的安分守己的留在家中,没有出去。对于上了轨道的聚贤庄来说,已经不用宝玉事事亲力亲为了。只是他始终觉得,出手反击赵家以后的那几个时辰中,典韦似乎有些变得忧心仲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若是放在平日里,宝玉早已重视起来,但是,此时他的心中,却被一件更急于想要了解的事所完全占据!
而这件事情,是只能由他自己来了解,旁人不能代劳的!
宝玉在等待。
在他的心目里,有一个秘团需要这个娘亲来剖析而开。
——虽然这可能会让母子俩的关系更加尴尬。
这天,难得的有阳光。
阳光明媚,王夫人大概也是在屋子里闷得久了,带了个贴身丫鬟在花港处坐着晒太阳。目及之处,尽是冬风肆掠后的残败景象,面前池塘中水虽然清澈,却可以清晰的看到茸茸而灰暗的泥底,几支浅褐色的萎败荷叶残茎斜挑出水面,支撑着干瘪枯萎的叶子,正似一个衰老的渔翁。
即使阳光灿烂,王夫人的心情却恰好成了反比,她引栏临照,自己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多了几根,当年言笑晏晏的少女青春亮丽的红颜,弹指间便老了凋了。而当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却依然清晰深明的存在于这世上,人心上!
忽然,似乎有一阵寒风突如其来的吹过一般,王夫人与身边丫鬟均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了一阵逼近的凛冽寒意,下意识的伸手紧了紧衣衫。她们抬头看了看天上,高悬着的煦日依然温暖的晒着,可是身体却又不由自主的冷着,心中不由自主的升起了很是难言的诡秘感觉。
寒意渐渐褪去。
拐角处,通往此处的小径上,匆匆行来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
一个白衣少年人。
王夫人神色复杂的看着行来的儿子的身影,面上现出了一种凄然的神情。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她喃喃自语的似有些失神的道。
宝玉行得很快,但是步履稳健,他行到王夫人面前,请了个安,转向旁边贴身丫头道:
“小菊,方才我听袭人说有秋菱叫你。”
这丫头愕然道:
“秋菱怎么会现在叫我,她明明知道我正在侍侯夫人,离不开的。”
宝玉语声转寒:
“那你去帮我端杯茶来。”话语中竟有不容置疑之意!
小菊也因为那语声有些害怕起来,胆怯道:
“可是……万一,夫人叫我怎么办?”
宝玉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只说了一个字:
“滚!”
王夫人顿时脸色转寒,怒斥道:
“反了,没大没小的!”
宝玉却不回话,只是冷冷的逼视着那丫头小菊,终于,这可怜的小丫头忍受不了那森寒凌厉直透深心的目光,哭着跑开了。王夫人勃然大怒,霍然起身,然而忽又面色惨白的坐了回去。
——这只因宝玉自袖中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把古旧的扇子。
——一张微微泛黄的锦帕!
扇上的花纹图案和帕上竟一模一样!
宝玉紧紧盯着王夫人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
“妈,现在你该知道并不是贾政宽宏大量原谅你了把!你们的事,我早已从孟老口中探听得一清二楚!”
王夫人浑身剧烈的颤抖着,似是想伸手去触摸那一扇一帕将之收起,手上却若有万均重量,难以挪动半分!
宝玉看着王夫人头上的白发,憔悴的面容,心中一动,眼泪夺眶而出跪了下来:
“妈,上一辈人的事我不想知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陈阁老和贾政,谁才是我的生身父亲!”
……
宝琴独自一人在廊上埋首略微匆忙的行着。在这暖冬里,她也着一身素雅的衣服,看上去象煞了一朵荏弱无依的小白花。
她的手上拿着针线。
这女孩子自从进了贾府之后,便一直沉默寡言,素日里便帮着府中人做着针线活儿,常常直到劳忙到深夜。旁人劝她歇歇,她总是微皱着眉头,略带了几分愁意浅笑回答道:
“我不累。”
从她略显暗哑的话声中流露出的信息却是:
这女孩子在以一种追逐疲乏的方式活着。
她求的就是疲倦。
她一面行,一面想着还有十双鞋底要纳,因此没有留意到迎面来了一个人——因为她常常爱低垂着头——所以当她的鼻子留意到这个人身上浓重的酒气的时候,两人已经来了一次亲密的邂逅。
她撞上的明显是一个喝醉了的人。
一个在她记忆里始终有着温和微笑,衣不沾尘形象的潇洒少年。
贾宝玉。
此时的两人,是以一种非常暧昧的方式接触在一起。
宝琴抬起柔弱而又敏感得似不敢跟人接触的美眸,楚楚羞怯的低声询道:
“你有没有事?”
其实,被压在下面的是她。
宝玉没有搭话,只是任身上的酒味道弥散向她的全身,更是大胆的勾起她的下巴看着她。
宝琴的眼里有千语万言,每一个眼色都有愁有怨,就似将灭而未灭前的烛焰上那一道蓝火光影,不可捉摸,但又比火更柔凄美绝。
她却惊见,宝玉的眼里全是血丝!
宝玉的目光却停留在与她与自己紧密接触的胸前,忽然粗重的喘息了起来,抱住了她!
紧紧的抱住了她!
他的动作是那么的突兀,以至于宝琴还未从震惊中反应回来的时候,因为被用力拥抱而略微窒息的感觉便先传了过来。
宝玉埋首在她的胸前——这使得她本来被衣衫遮蔽的双峰顿时突兀了出来。,立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诱惑力急剧散发。宝琴咬着下唇挣扎着,却不敢叫出来。
——在这种事上,女孩子的顾忌总是比男子要多。
于是那杯水车薪的抵抗反而更激发了宝玉潜意识中的暴虐!
他毫不怜惜的拗住了宝琴的手臂,用力使她背向自己,然后推开旁边的闲放的厢房的房门,把她强行压了进里面。还不忘记将门用力的踢返了去。
一扇关闭的门。
隔绝的不只是光线,还有许多东西,比如说挣扎的勇气,耻辱的感觉等等。
宝琴停止了反抗,事实上,她也无力反抗,宝玉喘息着将她压在了圆桌上,其上本来放着的茶杯子被他粗暴的扫跌下去,打得粉碎。宝琴的脸贴在冷硬的桌面上,有一种压迫而窒息的感觉,忍辱的泪情不自禁的滑落了下来。
下身忽然一凉,宝琴的下裳已被宝玉除去,然后他喘息着,喷着浓重的酒气自后压了上来。宝琴顿时觉得被一根烧红了的铁棍强行进入了一般——那是一种灼热的痛楚,她哀怨痛楚的轻轻“啊”的叫了一声,顿时闭上了眼睛,晶莹的泪水却自紧闭的长长的睫毛旁无依滑落。
身后的宝玉却满足的叹息了一声,他刻意的停留了少许时间,仿佛要享受那种火热紧密的快意感觉,火热的双唇却用力在宝琴雪白无依的颈项上吮吸着。
然后圆桌便剧烈的晃动了起来。间中夹杂着宝玉粗重的呼吸与一个受创的弱女子的忍痛/忍辱的呻吟——这种呻吟却常常被男人理解为相反方面的意思,从而令本就高亢的激情更为热烈!
宝玉忽然用力抓住了宝琴的手,后者仓皇的躲避着,她的手指柔弱而冰凉,畏怯的躲闪着宝玉的霸道,然而她的目的最终没有达到。宝玉越发猛烈的撞击使她不得不哭泣着抓紧了宝玉的手掌,十根指头紧密用力的交缠在一起,仿佛再也不会分开。
宝琴的身材匀细,肌肤仿佛吹弹得破的嫩滑。宝玉忽然直起身来,手忽然顺着光滑温热的背脊向下滑去,荏弱无力的宝琴好容易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机会,忍辱的低声饮泣着,任温热的泪水不住从面颊上滑落。
忽然,她仿佛似一只张惶的小鹿一般惊怕的勉力半直起身,回过头来,恐慌的哀求道:
“你……你在摸什么!快放手!不要碰那里!”
回应她的是冷硬的桌面,宝玉又粗暴的将她压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因为酒后而神智迷糊的他似乎不容许一切敢于拂逆他意志的存在。
宝琴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那便只是忍受。
她不再出声,但是随着宝玉的进一步动作,一种突如其来的别样爆炸性痛楚还是瞬间占据了她的身心,宝琴忍不住本能的尖叫了一声,旋即死死的咬住了唇。她是那么的用力,以至于本来嫣红的双唇都泛出苍白的颜色来。
——对于宝琴来说,这场酷刑整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当宝玉伏在她身上沉沉睡去的时候,这可怜而倔强的女孩子已是痛昏了又再醒转来。
看着伏在胸前宝玉那张安详而平和的俊脸,宝琴却实在很难将这张脸与方才那粗暴得残暴的行径联系到一起,在宝琴的心里,这张脸的主人还是那个才华横溢,能够同自己琴箫合奏的翩翩少年。
面色惨白的她轻轻推开宝玉,又蹒跚着步伐将他扶到旁边的榻上安生睡下,自己却匆匆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紧咬着下唇踉跄向做针线那里行去。脑海里一片混乱的她,却始终清晰的回荡着贾母曾经说过的话:
“……宝钗这孩子各方面都是极好的,只是心机未免重了。黛玉固然和宝玉自小长大,人品什么都没得说,但那身子也太弱,只怕命中早夭。我属意的孙媳妇,便是你了……”
……
宝玉醒来时,天上已是繁星满天,强忍着酒后的头疼,他抚着太阳穴坐了起来。竭力回想着似是很遥远的先前所发生的事。
——自己在王夫人处得到答案后,脑子里一片昏昏噩噩,也说不上有多气愤,只是觉得心眼里仿佛郁积了一块什么东西,堵堵的塞得连呼吸都不畅快起来。
然后,然后自己仿佛就去……买醉!
买醉回来的路上,似是撞上了一个女子,自己压在了她的身上……!
“压在了她的身上!”
宝玉忽然清醒的回忆了过来。
“是宝琴!”
那忍辱的低声呻吟,火热的胴体哀怨的低泣仿佛又回响在了耳边,自己那仿佛发泄一般的凌掠暴行就这样暴风骤雨的施展在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身上!
“完了……要出人命了!”
宝玉一激灵的从床上弹了起来,此时他才发现,连自己的下身也略感不适!
——男方都这样,何况是宝琴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
宝玉一面急急的行着,一面焦急的想着。然而路上却听到了两个小丫头的对白,心下顿时宽了:
“你知道吗,这园子里不干净!”
“可不是,方才琴姑娘做针线的时候,忽然就晕倒了!”
“小心点着呢,天黑了!……”
得知了宝琴现状的宝玉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不敢面对佳人的歉疚心态,此处距离宝琴所居之处已是不远,但这短短的路途,就仿佛咫尺天涯一般,始终令宝玉迈不开步子。
良久,他终于长叹一声,回身向怡红院行去。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六十七章失踪
一路行着,宝玉却始终有些心神不宁的彷徨,林间的叶沙沙的响着,他的思维忙忙的乱着。此时清醒过来的他扪心自问:
“若先前撞倒自己的是不是宝琴,还会发生这一切吗?”
答案竟然是不会。
此时的宝玉恍然才明白,其实自初见宝琴之日起,自己便陷入了她那以哀怨编织的魅力中,黛玉的美在于她的纤弱,宝钗的魅力在于她的体贴,而宝琴的美则体现在那种淡淡的忧伤上。
——那挥之不去召之不来的忧伤。
而这种荏弱无依的忧伤感觉,却分外的炽热了自己的本就蓬勃的占有欲望。
原来,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感情泛滥之人!
这时,宝玉淹没在黑暗里的脸忽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在心中的杂念被一一过滤以后,典韦的反常状态又浮现在心头。虽然据传来的情报分析,赵家的实力同寻常的暴发户没什么两样,而被杀掉的那两人已是其护院里的个中翘楚,但是内心里那种危机迫近的感觉始终弥散不褪,更有渐盛之势!
因此他才始终留在大观园中,日夜观望,也不敢轻举妄动,似最优秀的猎人那般静静的等待着对手露出破绽。
到了怡红院,伤势已大愈的晴雯忙迎接上来,招呼着旁边的小丫头端茶送水。袭人也能勉力自下地了,自床上起了来。宝玉进屋子坐下,沉思了一会儿屏退旁边的小丫头,对陪侍在旁边的袭人将方才酒后干的坏事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
袭人听了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忍不住笑道:
“看来咱们家里又要多一位主母了。”
宝玉尴尬道:
“一会只怕要你去看看宝琴了,听说她伤得不轻,以至晕厥,你若得空,寻些药过去给她用上,旁人我只怕药不对症,让她白白受苦,我现下实在不便与她相见,只得劳烦你了。”
饶是袭人温柔,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却分外的突兀出一种平日里不曾有的娇俏出来。宝玉心中一热,忍不住凑了上去,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
这时候,外间忽然传来两短一长的轻微鸟鸣声,宝玉闻声,脸色顿时一变,面上的笑容也变得勉强起来,轻轻推开袭人笑道:
“你还是快去了吧,晚了就不大好了。”
袭人自然温顺的依言而行,走到门口忽然疑惑道:
“这么晚了怎么方才我还听到有鸟叫声,真是奇怪?难道是今天嫣红又忘记喂外面的鹦哥了?”
一面说一面摇头行了出去。她的背影普一消失在门帘后,宝玉的面色顿时凝重起来,沉声道:
“什么事!”
窗户外面传来了一个压低了的略沙哑声音:
“庄中有大事发生,具体详情我一时间也难以尽述,公子最好能亲自去庄上一看。”
宝玉面沉如水,此时天黑甚早,大观圆的大门尚未关闭,顿时起身,举步往外行去。
这一路行来,当真是急如星火,出去的路上有数名家丁陪着小心试图劝阻,一人吃了一记耳光。一进聚贤庄,只见孟老,贾诩都迎了上来,这两人中一人心机深沉,智谋高绝,一人沉着镇定,饱经世故,俱是经得起大风大浪,处变不惊之人,如今他们的脸上竟也现出忧虑焦愁之色!可见发生的事情何等重大!
宝玉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还是含笑与他们打着招呼。他强自压抑着心中的疑问与焦切,告诫自己一定不能慌,不能乱,若是连自己都慌乱了,那么局面定然会立即恶化失控,还有谁能来主持大局?
见到了宝玉镇定的表情,孟老与贾诩也觉察到了自身的有些外露的过火之处,也忙自收敛起来,直到三人进了密室以后,贾诩才皱眉道:
“公子,典韦突然离奇失踪了!”
宝玉的呼吸顿时窒住,典韦乃是开创聚贤庄的元老之一,本就天生神力,更是内外兼修,一身武艺深不可测!连凌远天与孟老也极是推许。隐然为公推的武将之首,他若是失踪,聚贤庄中的实力顿时被削弱了三分之一!而听贾诩直呼其名,显然更有猜疑之意!
宝玉努力让自己若波涛一般激荡的心情平静着,沉吟了半晌道:
“庄中的银钱,情报等机密,可有缺少?”
列席的吴用神色凝重,摇首道:
“所有机密银钱,未有丝毫短缺泄露,与典韦同时失踪的,还有与他一起投来的一十二名典家子弟!其家人均不知道他们的去向?”
宝玉皱眉道:
“庄中可有任何打斗,搏杀过的血迹?你们可曾发觉近日有什么可疑人物曾经与典韦接触?金陵近期可有什么可疑人物赶来?”
答案均是否定的,而最后一个问题却也无人能够肯定答复于他,似金陵这等大城,每日里的出入的陌生人可谓成千上万,若要一一详察,只怕官府也没有这等本领。”
一干人商议良久,却始终不得要领。其实人人的心中均存了一个难以开口的恐慌念头:
“若是深知己方内情的强悍典韦倒向了敌方,那又该如何?!”
……
危机袭来之时,常如寂寞。
寂寞恒常是你自己一人,孤单面对。
热闹繁华时却总有多人与你共处。
但是其实那个时候,有知性的人还是寂寞的。
——人聚如蚁,却无人能与你心灵契合,甚至互相之间勾心斗角。或冷眼旁观,或白眼相看。这种在大热闹心中的落寞,才是真正悲哀的大寂寞。
宝玉拒绝了旁人陪同的要求,从密道出庄,独自行在拥挤的大街上,经过了改装的他并不担心会有被人识破的危险。
——他觉得现在自己需要好好的静一静。
——他也觉得自己需要寂寞。
要将脑海里的这些乱乱的纷繁杂冗的头绪一一理请,抹顺。就算不能自这些有用或是无用的东西里寻找出此事背后真正的答案,也要保持头脑的清明,思绪的顺畅。
人潮如织,熙攘不已,金陵市集荣盛,哪怕夜市也是繁华非常。天边冉冉挂着一轮清寒的圆月,宝玉在一座桥边,看水中波纹中倒影的月色依然明净纯粹得没有丝毫杂质。又看桥上小贩商贾络绎不绝,顿时生出世事如棋人生如蚁的强烈萧索感受。
水气与寒气拂过他的面颊,宝玉微微闭眼,他因为焦虑而几乎发热的神经,正需要这等源自自然的慰藉。
左侧忽然有争吵声传来,原来是一个行色匆匆的商贾撞倒了一名老态龙钟的婆婆,恍若未觉,依然故我的急急而行,却被旁边路见不平的小伙子一手揪住,两人顿时争执起来。
宝玉却对这种场景觉得很亲切,他内心中隐隐觉得,这种贴近平凡的市井小民的生活,才是自己所一直寻求的东西——只是哪怕机智若他,也在命运的逼迫下,却也不得不走上一条注定就不会平凡的道路!
就在这欣赏市景,心情渐渐恢复的过程中,宝玉忽然觉得有些不太一样了。这种感觉既非不安,也非危险迫来之前的示警,那是一种颇为突兀的感觉。
——循着感觉的源头望去,宝玉迎上了一双温和而欣赏的目光。
——那双眸子,清澈若水。
看着他的是一个锦袍少年人,神态温和大方,却蕴含了一种落落的坦然,他对宝玉露齿一笑,笑容固然明朗非常,却流淌出一种中性的美,使无论目睹了这笑容的人是男是女,都会生出由衷的好感。而他洁白的牙齿更将这善意的笑容烘托得阳光一般的灿烂。
宝玉心下凛然,他的反应首先便是戒备!虽然自己外表的装扮自信绝无破绽,但面上带笑手中一刀便捅过去的事他自己都做得娴熟无比,自然对此等行径深有防范。
然而那白衣人只是含笑望着他,绝无半分要动手之意。宝玉看了他半晌,忽然也笑了:
“这只因他也发现了一件事:这白衣人身上,竟带了同自己差相仿佛的气质!”
——相信,这也正是他注视自己微笑的原因!
气质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一个人的气度,气质,气魄与容貌俊丑无干,与体形高矮无系,更同穿着打扮无关。它是意态,风度,举止,神情的全部烘托/寄托出的精神。更是一个人独特个性的淋漓体现!
宝玉依稀记得,他曾经在家里的古籍里读到过这样一则故事:
当年,一个叫做匈奴的少数民族,派遣使者来觐见魏王曹操。这位雄才大略的领袖以部将崔季圭冒充他代为接见,自己持着刀必恭必敬地站在床头充作侍卫。——崔季圭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凛凛有大丈夫之气。再穿上王爵衣冠,更是精神。
事后,曹操派人暗问匈奴使者对魏王的观感。使者说:
“魏王固然仪表出众,可是那个床头的提刀人,看来倒真象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
可见人的本质上的气度,气魄,气质这东西,就是你想藏也很难藏去的!
若是将“臭味相投”这个词中含有的贬义成分抛去,却是能够极贴切的反应出气质相近的人会互相吸引的本质。
——而宝玉与这名锦袍少年人,便是由此而互相吸引。
两人相视而笑,仅凭目光的相互交流,便能明了对方心中此刻所想,这种感觉真是奇妙非常。宝玉下意识的抚了抚唇旁的两撇小胡子,这才苦笑摇头,想起自己所改扮的乃是一个落魄江湖的寻常中年人。
此时那少年身旁的一名矮胖的从人,忽然加快了步伐,抢在少年之前,与一名路人擦肩而过!
那路人顿时僵住,面上浮出极其诡秘而难以诉说的神色,左手剧烈的颤抖起来,似想抚摩自己的喉咙,但蓦然间一股血雾激喷而出,长达数米之远,自宝玉的角度清晰可以看到,他的咽喉处被割开了一条寸余长,红肉翻卷的深深切口!
当啷一声,路人右手上的一个持着的筒子这才从手里滑脱出来,随主人失去生命的身体一起倒向地面!
——好快的出手!
——这帮人绝不简单!
见事机泄露,暗杀的同伴身死,那争吵着的中年商贾与小伙子连同旁边似是吓呆了的老婆婆,竟一起和身向那锦袍少年人及身边四名从人扑击而至,发动了凌厉的攻势!
与此同时,桥下的水中,左面右面的店铺中俱有人现身配合出击!看这模样竟是一个早已布设妥当的十面埋伏的杀局!
暗杀不成,便是明杀!
宝玉见那些人有的拔刀攻去,有的却占据有利位置引而不发!他一眼便看了出来,伏击的这帮人的一举一动中,竟然流露出军队中的森严法度!
“能将这些武林高手以军法来训练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今自身都处在多事之秋,宝玉自然不会冒失到干冒奇险,出手相助那连话都没有说过半句的锦袍少年人——好在他处身位置恰好在暗杀者的包围外,顿时无惊无险的飘然离开了去。将鲜血厮杀惨叫声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
之后典韦一直无甚消息,宝玉忙于整顿庄务——典韦或许没有投向敌对方面,但是防患于未然的工作却也不能不做,因此宝玉只唤人打听了一下当夜事后的结果:
——竟然是被伏击的那弱势一方成功突围,而偷袭方面至少丢下了七八具尸体,更有数人死得苦不堪言,连尸首都爆成了漫天的血雾齑粉,可见战斗之惨烈。
等到将这些千头万绪的杂务处理妥当,已整整过去了半个月。好在贾政又奉旨出外,也无人约束于他。岂知这日午后,忽然黛玉身边的丫头紫娟满面泪痕的跑来,神色慌惶的道:
“宝二爷,快救救我家小姐,那赵月林趁老太太夫人去史府之便,竟带了一群人强闯大观园,将小姐按在榻上意欲无礼!”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六十八章黄雀
这丫头凄楚的语声方一止歇,室中忽然静了下来。
——在场的人的那种感觉,仿佛周围的空气一下子被抽干了,自己忽然被置身于酷冷凄寂的万载冰川之上!
宝玉斯时正端着一杯茶,他的动作木然住了数秒,然后放下茶杯霍然起身向潇湘馆处大步行去!
在场的几名小丫头似是被冻僵了一般,立在了原地,吓得连一动也不敢动,良久几人才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因为寒冷与恐惧导致的牙关上下相击的“得得”声。这才如梦初醒的收拾起房子中的东西,此时才发现,那杯本来热气腾腾的茶盅里,赫然结了一层坚冰!
与此同时,宝玉寒着脸踏出门的一刹那,不远处的一个房子里,一个本来烂醉如泥的佝偻身影霍然一震!以一种与先前绝不相衬的矫健与敏捷疾弹了起来,眼里精芒大盛,皱纹交错的脸上的表情激动非常!
“出现了,终于出现了!”
……
潇湘馆外,几个赵家带来的家丁正在调戏着几名面色惊惶,哭叫着最后逃去的丫鬟。而与外间的喧扰纷乱形成强烈比照相比,馆内黛玉的寝居里却安静得悄无声息!只有廊下的鹦鹉惊恐的在笼子里扑腾着。
守在大门外的那几名家丁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肃杀寒意逼面而来,他们忙放下手里正在干或者将要干的一切活计,惊惶茫然四顾,拔刀出来不住虚劈以壮声势!
然而这一切都是多余的,空气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冷冽的声音:
“杀了!”
顿时树上疾扑出两条行动似鬼魅一般的黑影,若虎入羊群一般的突入了那些家丁中,他们的行动都是默无声息的,惟有手中的利刃发着凶兽牙齿一般的噬血光芒!
宝玉深吸了一口气,作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一脚便踢开了那扇被反锁的房门!
他的眼缓缓的抬了起来,望着面前赵月林那张带着残酷笑意的脸。
——昏迷不醒的黛玉,正被他挟持着挡在了身前,身后紧贴着墙壁。
赵月林诡邪的笑着,这个笑容令本来还算英俊的他平添了几分狰狞之意。
“你果然来了!一切都在我们的推算中!……”
然而宝玉根本就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他似是根本无视赵月林架在黛玉雪白颈上的那把利刃,和身若狮子搏兔一般的扑了上去!
赵月林的瞳孔陡然因为惊恐而变大——在此之前,他毕竟还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挟持人质对他来说,还是平生第一次!因此他不知道,挟持方面,其实还是有很多很广泛的学问的,如果想综合起来一一详述的话,那之怕连一本书也写不完。
在赵月林的意念里,宝玉应该紧张的站在原地,大声的威胁自己,而不是直扑过来!
他根本没有作好应对这种突发状况的心理准备!
正是因为他的无知,导致了瞬间的交战一般的踌躇!
“那个家伙竟然敢扑过来!他已经扑了过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究竟是该杀掉手中的人质还是放了她!”
根本没有料想到会面对这种场面的赵月林仅仅踌躇了半秒便下定了决心。
“杀了她!反正他们一定会及时出手救援我!”
然而正是因为这踌躇的半秒,赵月林持刀的右手已经不能执行大脑发出的命令了!
——一柄细长似针一般的窄剑,似毒蛇一般无声的刺破墙壁,从上臂直透入肉,一直捅入了他的臂骨并势如破竹一般的直穿了下去!
赵月林感受到那股惨烈的疼痛后,一面惨叫着,一面低首探视,只见一点晶亮的剑尖在手心中幽幽的颤着,然后霍然抽回!
赵月林只觉得鲜血和骨髓一齐都给他抽了出来,整个人一软倒地。但是哪怕是在这样剧烈的疼痛中依然绝望的喊道:
“快来救我!你们不是说……”
话声嘎然而止!
因为宝玉已经接住了昏迷不醒的黛玉,将她送了出去,复又转身过来冷冷的看着他!
耳听着外间属下的惨叫声,贯穿了整条手臂的剧痛仿佛也贯穿了灵魂一般无休止的传来,赵月林的青白的面颊上,已有冷汗冒出。
——不仅是因为疼痛,而是由于恐惧!
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死亡就仅在咫尺!就鲜活的跃动在宝玉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上!饶是在冬天,他依然可以感到,汗水不住的突破毛孔的防线冒了出来。
赵月林很想开口求饶。但是为宝玉的气势所慑,竟发觉自己连半个字也吐露不出来,如果一定要形容此时的宝玉,那么便是一块燃烧着的冰!
“啊!!!!!!!!!!!啊!!!!!!!!!!!!!!!!”
一声声拖得极长的扭曲惨叫声从房中不住传了出来,从这声音里可以明显的感觉到,施刑者的情绪是何等的激愤,但是却以一种残酷的优雅方式在做着这等野蛮的残酷之事。以至于可以令闻者深刻的体会到,那仿佛就是在就着激烈喷溅的鲜血来书写着一首愤怒的诗。
被紧急调来的五名黑衣卫队乃是由孟老亲手调教出来的精锐。他们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而改以编号代替。
此时这五人在完成了肃清赵家家人的任务以后,就逗留在附近,紧密的监测着周围的动静。他们的目的很明显,便是不允许任何人去“打扰”宝玉此时正在做的事。
——他们的心中也知道,今日发生的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人看见!
——赵万山已贵为二品,正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他的爱子被杀,这是连陈阁老也担当不起的大事!
——他们甚至已经在考虑嫁祸的对象。
这五名经过严格训练的秘卫的编号,是从五号到九号。
五号忽然发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急剧而骤密的响着!然后他马上意识到,那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的心为什么会跳得这样快?
在他惊然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张口欲呼!他要示警!
“来了很强的敌人!大家小心!”
只可惜这个念头被永远禁锢在了他的意识里!
他一开口,一团发出锐利尖啸的物体,快得似乎超越了速度的极限!“嗖”的一声破入了他的口中!带了蓬的一大团血花自完全稀烂的后脑中穿了出来!
顿时,剩余下的四名守卫俱被那物体发出的尖啸所吸引!他们不约而同的转头望去!
然后,离得较近的六号八号便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捂着脖子自树上跌落下来!大片的血雾激喷而出,将花园里的空气染成大团红色的雾,而两人的的咽喉处,赫然被割开了一条寸余长,红肉翻卷的深深切口!
树下,一名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矮胖子,若无其事的缓缓行了过去!
剩余两名卫士,也在同一时刻,惨遭毒手,他们中的七号背上被印中了一掌后,勉强逃出数米,浑身上下忽然若气球似的急剧膨胀,最后炸成了漫天的血粉!而九号却落在了一名魁梧而残忍的大汉手中,瞬间便被“拆卸”了开来!
一切又在瞬间恢复了平静。
连悬挂在廊下的鹦哥也开始啄毛剔喙,自得其乐。
突然现身的四人从四面将黛玉所居之处团团围住。在他们的身后还有十余名随从,蓦然间,他们挥手掷矛!
带了倒勾的的矛深刺入壁!
矛杆上系着粗长的绳索!
顿时这座木制房屋的外壁像是被一只巨掌从天而降压散了开来!
这世上当然不会有那样大的手掌。
这只是因为有四个人在用力拖拽钉在了别墅木墙上的绳索而已!就连房顶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力,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自中而裂,轰然向两旁倒散而去!
烟尘渐渐散逸,一人坐在椅子上,以手托腮,若有所思,就仿佛是一具雕塑。他的衣衫上染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看上去更衬托出白衣的白,鲜血的红,再配合上地上躺着,死不瞑目的赵月林的尸,分外的触目惊心。
那名矮胖子踏前一步,和和气气的笑道:
“贾二公子,本来我等不该多管闲事,但是你竟然在家中悍然杀死赵中堂之子,饶是贾家世代勋戚,此事也实在太过骇人听闻。我等职责所在,实不能坐视,其中的是非曲直我们做下人的也难以判断清楚,眼下就请你随我们去京城走一趟,恭聆圣断把。”
说着竟然亮出了大内侍卫的腰牌!这矮胖子笑起来,就好似一名和气生财的老板,若非他出手杀死的人的尸体还留在林中,简直无法让人将他与那种狠辣果决联系在一起!
宝玉恍若未闻,淡淡道:
“你们的连环计,做得实在是太好,以至于连我也在不知不觉中上了这个恶当。只是不知道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我究竟哪里开罪了你们?”
矮胖子身后忽有一人排众而出!此人四十开外,一身都是剽悍精干之气,只是右手软软的垂在身旁,似是完全使不上力,他满面都是怨毒之色,切齿道:
“你这小狗也有今天!那日唤清虚那杂毛伤了我,今日你一样要栽在我大罗教的手上!”
“大罗教!你便是杨三千!”
宝玉闻言心中顿时泛起了一阵寒意,此教的前身乃是女真人信奉的萨满教,百年前清人入关之时,为其肃清异己立下了汗马功劳,后为了吸纳汉人入教,故改名为大罗教!此教一直隐藏在神秘中,隐然为国教,传说势力极大,连皇帝的几名宠妃也是教内高级教徒!因为其名不鄣,势力又大多在北方,所以宝玉方面始终没有将幕后的敌人联系到它的身上去!
而同时,中原武林也聚合力量,努力抗击这北来的大敌,始终将其势力抗拒,抵制在北方。偏偏历来清朝的皇帝俱是英主,深知制衡之道,遂袖手旁观,刻意在武林中造成了这种南北对立相持的局面!
刹那间,宝玉心中有几个问题顿时若水到渠成一般融会贯通开来。那夜里狙击这些大罗教中人的,想必就是白道联盟的精英探知这些人南下之事,暗中伏击,只可惜不知为何,竟至功败垂成!
“只是,那些武林人为何会体现出军人的风貌?”
宝玉的心里电光石火的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是这恶劣的形式下,这个念头也只能一掠而过!
宝玉眼皮也不抬,埋首看着自己的双手淡淡道:
“这样说来,盐帮漕帮都已是你们的傀儡了,你们要这样处心积虑的谋算我,只怕不只是为了这一个原因把。”
那矮胖子微笑道:
“盐漕两帮历史绵延数百年,哪里那么容易就变成傀儡,只是本教人众繁多,这两帮一年要捐献给本教几十万两现银,阁下这么断人财路也未免有些过了。更重要的是,令姐元妃与皇后交好,而陈阁老一家也与皇后关系密切。”
说到这里,他面上杀气一闪而逝!
“自你身上将这突破口打开,小的被捉了,老的自然会来救,一救难免就会乱,一乱就有破绽!剪除了皇后的这两大强援!五阿哥的登基之路上的最大两块拌脚石便被扫平了,这,才是最关键的!”
——五阿哥的母亲庄妃,便是大罗教中人!
宝玉看了看身前死不瞑目的赵月林的尸首,恍然道:
“所以,赵月林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而且要亲自死在我的手上。今天他敢于向我挑衅,一定就是得到了你们的承诺,关键时候一定会救他的。”
“只可惜,救援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矮胖子颇为遗憾的道:
“我们的本意是由他来除掉你,进而扶植起贾环,自内部令贾家的势力倒向五阿哥。但既然他斗不过你,所以,他就得死了——当然,是要由你亲手杀死他。他事实上是一个鱼饵,一个你不得不吞下去的鱼饵!”
一时间,赵家的迅速崛起,赵月林不计后果的举动,一切一切秘团都得到了最充分的解释。
剩下的唯一问题是——
宝玉应该如何面对这势若危卵的恶劣局面!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六十九章伏着
大罗教中这四大长老连同身后教众将宝玉团团围住,他们每一个人都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若是将这些人分离开来放到人群中,只怕和普通的贩夫走卒没什么分别,但是一旦汇合到了一起,就散发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强烈气势!
四下里虽然空旷一片,宝玉觉得自己仿佛处身于一口井的包围当中。
——深深深深的井!
但奇怪的是,这些人只是将自己包围住,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他们看样子似乎在拖延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此时以寡敌众,宝玉自然也不会主动出手寻衅,却坐在椅子上,若早间饮茶那般以手拖腮,看着咬牙切齿的杨三千悠然道:
“闻说阁下未受伤之前,号称天下第一暗器高手,这等荣耀的名头投靠他人已是颇为不值,而眼下看来,你却是位居他人之下,辛辛苦苦的挣来的名头换来做人家的奴才,真好生令人费解!”
这等江湖人最重脸面,听了宝玉的话,杨三千一张脸几乎都气得青白了,左手戟指指着宝玉,连受伤的右臂也在不住颤抖,一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而这期间因为他的伤势,一身本领发挥不出五成,大罗教中人确实也对他颇为冷淡,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反驳!
那隐然为首的矮胖中年人眉头一皱,挡在即将失控的杨三千面前,仰天打了个哈哈道:
“杨兄现为我教元老,在教中地位尊崇非常,二公子不知究竟便断言出奴才二字,真是令人可笑。”
旁边那名高大男子阴恻恻的道:
“你这厮现下还有心情为他人操心?亲手杀死二品大员之子,赵月林还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石呆子一案你舌灿莲花逃过了一劫,我看你将来在刑部的大堂之上还有什么理由前来狡辩!”
宝玉目中陡然精光大盛!忽然微笑道:
“有!”
他此时的笑容若云破月现一般,坚决而灿烂。
“只要我赢!”
——赢就是最大的理由!
——只要他打败了这些人,那么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混淆是非,颠倒乾坤!甚至可以将一切的罪名加诸在他们的身上!
——胜王败寇,对于胜利者来说,理由甚至已经显得有些多余!
一言以蔽之,弱肉强食!
然而,被围困在敌人中央的宝玉真的有这实力颠覆局面吗?
随着宝玉的话声一落,远在数十丈外的墙头上蓦然冒出五十余名剽悍弩手!这些人一个个神情坚韧!其开弓搭箭之时动作整齐划一,仿佛似一个人在做一般!
杨三千面色大变,也顾不得身份,忙就地一个翻滚!此时飞蝗一般的劲箭已经扑面而来!一轮齐射后又是一轮齐射,几乎不给人以喘息的机会!那些外围的教众,竟然悍不畏死的拔出兵刃,挥舞着挡在了前面!
照理说,这个混乱时候是宝玉逃脱的最好时机。
然而他却还是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面。
因为那四大长老,脚下也是纹丝未动——虽然其中两人也因为趋避不及而受了箭创!
可是这只是第一波攻势!
矮胖子眼中锐芒一闪而逝,旁人只看到他手轻轻一挥,甚至连亮光也没有,三支蜻蜓镖便被击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另外三人已同突然袭来的凌远天夫妇以及清虚交上了手!
第二波攻势已然袭来!
孟老在远处一面发射暗器牵制着着矮胖子,一面沉声道:
“公子快离开此地!这帮人处心积虑布下陷阱,你一下手便命人持帖子知会了瑞善,施经威等金陵上下百余名官员。若被他们看见你在此地,当真是百口莫辨!此事若被坐实,无论对贾陈两家来说,均是绝杀之局!”
宝玉闻言一剔眉!顿时乘此良机举步向外行去!离他最近的那矮胖子深吸一口气,双手大袖子飘飘,霍然挥出,空气里顿时响起了极其尖锐的破空声,宝玉身前一根衣带被飘飘的切割了下来,然后袅袅落下,示威之意呼之欲出,而陈阁老加紧发出的一十三轮暗器,也在同一时刻被他悉数击落!
然而墙上的一名弓手竟以极快的速度挽弓,搭箭!
亮金色的小箭发出洪大的声音疾扑而来!
就好似一头凶恶的猛兽凌空探爪!
陈四发出这一箭后,张嘴哇的喷出一口鲜血!这一口金箭仿佛魔鬼一般,离手之前就已经透支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矮胖子脸上忽然泛出了一丝不正常的血红之色,他竟再次挥袖!
大袖紧裹住了箭!可以清晰的看到,那箭在袖中依然倔强的顶出了一个尖端,努力的想要破袖而出!
然而袖终于没破,
被切成了两段的金色小箭当啷一声颓然跌落,甚至还可以看见那闪闪发亮的金属断面!
狂乱的气劲激烈飞扬!吹飞了周围树木的叶!
但是宝玉此时已行出五步!
矮胖子此时还未来得及喘息过来,面肌一搐,左袖挥出!
宝玉顿时连退两步!
坚硬的石地上,他先前所站的位置处,一条深深的石痕飞溅而出!
宝玉却笑了。
这只因为他知道,此时是那矮胖子最脆弱的时候!
陈五的黑枪,若灵蛇一般的在最应该出现的时候激标了出来,这黑衣坚韧的青年,自最不可能的方位破土而出,这一击势在必得!
与此同时,陈三也似幽灵一般自一株大树上滑落,封死了矮胖子的退路!
这一战,实际上是孟老,陈氏三兄弟联手合击这名大长老,甚至还要考虑到宝玉一举一动中对他的牵制,这才将其逼到了这等退无可退的绝境上!
由此也可以看出,经过石呆子一案后,大罗教中人对宝玉的忌惮!以至于才要这样大费心机,刻意让宝玉亲弑赵月林的局面暴露在金陵的大小官员面前!
——此时贾政,王夫人,贾母均不在此,门口的家丁均是平时凶神恶煞,紧要关头见血就晕的角色,自然无法阻拦旁人的进入!
可以清晰的看到,面对这急剧逼来的绝杀之局,这为首的大长老面上竟浮现出狰狞的神色,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望天!”
——望天?
这是一个动作,还是一种方式?
——这其实是一个暗号!
——动手的暗号!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是这听似低沉的一声,竟象一根筷子戳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膜里,甚至略带刺痛!
此话一出,场中局势顿时急转直下!
大长老疾退!
他的背后是陈三和陈三的刀!
那把突如其来令人极其难防却又不得不防的刀!
但是大长老依然疾退!
因为刀和刀的主人已经在一刹那里以自中而断!
就仿佛若两支被拦腰截断的蜡烛!
血冲天怒激!
与另外一名长老激战正酣的清虚,忽然遭到了来自左右的凌厉夹击!他长剑圈出,勉强避开,招架了其中两方面的攻势,但毕竟还是大叫一声,中上了一掌!
那中者的身体便会膨胀最终爆裂的恶毒一掌!
与此同时,连声惨呼声响起!
高墙上的弓手,在听到这一声后,有二十余人蓦然拔出腰间长刀,猝不及防的给身边片刻前还在并肩亲密浴血奋战的战友致命一击!
短短一刹那!宝玉,陈阁老一手调教出来的神弓营便只剩下了三十余人,而其中还有近半的叛徒!
聚贤庄前来的三大高手,一重伤两叛!陈氏三兄弟一死一伤一昏迷不醒!
背叛的是:
——凌氏夫妇。
——那二十余人也是由他们一手举荐的!
面对众人愤怒的目光,凌远天好整以遐的淡淡道:
“早在五年前,我们夫妇便是大罗教的人了!”
——一句话,道出了所有的因由!
好个大侠!
好个凌远天!
此人一面说,一面手上却加紧了攻势!
大罗教四大长老却依然留守在原地,紧紧的包围住面无表情的宝玉。
其实,他们原定的计划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这间房子,将宝玉擒住后令其失去行动力后再将他放在原地。但是不知怎的,这四大高手一见到宝玉,心中便隐隐的流露出一股扑面逼来的凌厉寒意!
于他们四人而言,仅凭气势便能给他们这样大威胁的人,几乎还是生平所仅见!
在惊骇与忌惮下,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联手压制!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这却并非宝玉自身的气息,而是源自于他身体中那柄家传神兵!
——化身在他眉间的那点朱痣!
而受到后天的影响与年龄的限制,宝玉只能发挥出它不到三层的威力,并且还不能持久,更需要几日的恢复时间,因此,宝玉却也绝不敢贸然出手!
好在那四名长老的目的便是:将宝玉限制在这凶杀的现场!
宝玉不动,他们自然也不会动!
眼下的形式再明显也不过,那些对陈阁老,聚贤庄心有隔阂,或者好事的大小官员,正紧锣密鼓的向这里赶来,于宝玉来说,时间多过得一秒,便多一分威胁!
只是,这种局面下,宝玉还有什么能颠倒乾坤,翻覆局面的手段呢?
这个少年,霍然起身!
雪白的长衫微微飘动,眉心中的那点鲜艳欲滴的朱痣的颜色竟在迅速的褪去!
终于要出手了吗?
四大长老面色顿时凝重起来,那名残忍魁梧大汉的身上甚至响起了如同炒豆子一般的骨爆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反而干瘪,瘦弱了下去,但是却更给人以一种凶煞的感觉,仿佛他身上的每一根骨骼,都想要自行跃出来给主人执行绝杀令!
剩下的三名长老的身上,也都发生着类似的变化!
然而宝玉却忽然若融化的冰一般微笑了,话声里却还带着极大的欣悦!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随着他的话声,东面的高墙忽然一阵摇晃!接着“扑扑扑”的被破开了七八个大洞!
人形大洞!
一十三名彪形大汉便自那洞中陆续走了进来!
青砖砌就的高墙,在他们的面前就好似纸糊的一般,能够轻易穿越!
宝玉更敏感的留意到,其中一十二人头部两侧的太阳穴上,都被深深扎入了一根线香粗细的银针!
当先一人威猛豪壮,赤裸上半身的肌肉一块块若坚钢一般鼓突了出来,最奇特的是,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望过去,却令人一点都不觉得他粗野莽烈,反而有一种澎湃的豪态,睥睨群伦。
他似一座不可逾越的巍峨大山一般,坚定的行向四大护法!
他率领那一十二名与他同样豪雄桀骜的大汉,大步向四大长老逼来!
他们每一步迈出,都似常人四步之宽,每一步都龙行虎跨,足下所行过的地面,均会发出细微碎裂声。但是他所过之处践碎的地面所留下的却不是脚印。那破碎的纹理呈现出来的,是一个一个如同涟漪放散开来的旋涡!看上去,青色的石板地面上,似乎被修饰出了一朵朵白丝勾勒的花团锦簇。看上去诡异里流露出一种细致的精美。很难想象,这样巧夺天工的由裂纹组织出来的图案是一脚简单踩下修饰而成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支突然出现的奇兵震惊了。凌远天捏紧了手中的剑柄,似是从牙缝中艰难无比的挤出了两个字!
“典韦!”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七十章绝地
凌远天的额头上,已有冷汗渗透而出。
在他四十余年的人生经历里,十一岁杀人,十三岁便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女人,何止身经百战?少年时候的惊险生涯,中年时节的勾心斗角均历历在目!
但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的体会到恐惧过。
典韦一步一步的急剧缩短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凌远天呼吸急促,手中的汗已湿透了手中的剑柄。
“自从前日里亲眼目睹那名叫赵五文与刘流芳的两人的死状以后,我便知道你一定有问题,当时在场的人中,陈氏三兄弟与公子固然机警,但是受年龄所限,江湖经验不足,不能辨认出他们死前施展的功法乃是大罗教的自伤心法。而你当时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这时我便起了疑心!”
“似你这样一个浸淫江湖多年之人,怎会对此一无所知!于是我之后便背地里偷偷调查,发现了你果然与外人勾结,图谋不轨!当时我本想报告公子,但一来我还不知道庄中还有那些人是内奸,另外一方面,若让你们发觉此次阴谋败露,有了提防,说不定下一次还会设下更险恶的狠毒奸谋!所以,我故意携了一十二名家乡子弟出走,以布疑兵,借机藏在暗处,等待时机将你们这些暗藏的敌人一网打尽!”
典韦本来就神情威猛,这番话说来更是豪迈非常,气概万千。他若一座巍峨博大的山峦一般矗立当场,浑厚的气势直压得面前的凌远天说不出话来!
旁边那名长老之一的魁梧大汉却露齿一笑,他的牙齿很有些尖利,顿时给人以非常残忍的感觉。他细长的眼睛射出讥笑的光芒:
“你这莽汉说的笑话可半点都不好笑。一网打尽?口气倒挺大,就凭你手下这十来条只有力气的蛮牛?”
典韦闻言却也不动气,森然道:
“你们这些大罗教的狗贼似乎忘记了,老子姓典!”
他话音一落,身后那十二名典姓子弟齐声断喝,竟然以掌击首,将插在太阳穴上外露的银针深深按了进去,顿时这一十二人的上身衣衫啪啪啪啪的炸裂开来,露出一身暴绽得有些变形的肌肉!而这肌肉给人的感觉,便是其中蕴藏了接近爆炸的巨大力量!
一十二人,刹那间体型几乎涨大了一倍!几乎化身作了一十二尊会走动的巨大的铜像!
看到这等匪夷所思的情形,为首那矮胖长老脸上露出惊惧之色——此人一直镇定从容,谈笑杀人,哪怕那日在桥头身陷重围之时,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他面上的肥肉颤抖了几下,闷哼一声道:
“难道,阁下竟然是当年在前任教主手中覆灭的典家的后人!”
典韦断喝一声,其声悲愤震怒
“不错,当年你们大罗教为了谋求我们典家这门能将未来精力预先透支出来的叠力神术!不惜代价血洗我典家庄,可惜机关算尽,也只能得到表面上的一鳞半爪,因此那日我一见那两人的死状,便猜到了是你等所为!今日就让你们这些狗贼,领教一下我典家神术的威力!”
五十年前大罗教探知洛阳典家拥有一门叫叠力神术的神奇武学,便生觊觎之心,盖因大罗教教徒众多,若能将此术获知,令普通教徒的实力在短期内大大提升,实在有助于一统江湖的大业。因此在屡次巧取不成以后,索性出动教主以下的百余名教中高手豪夺!
典家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庄主闻讯后率领子弟施展叠力神术拼死抗拒,人人抱定了与敌协亡的决心,竟打得八大长老当场三人身亡,两人重伤,四大护法也有一人战死,还要教主亲自出手才将庄主当场杀死!
而大罗教虽然惨胜,却不料此术口诀竟是由历任庄主代代薪火口传!只能从身份较低之人的口中获得一些皮毛,但饶是皮毛,也令得大罗教如获至宝,在修缮,改良后于麾下徒众中推行,成为了大罗教中人一招危急关头方才施展的可怕杀手锏!
当年这矮胖子的师傅也曾参加过此役,因此耳濡目染下,他对此知之甚详。当年在惊叹这门失传的神术的威力之余,他万万没有想到:
——自己竟然会有一天,再次对上这门神术的传人!
此时,典韦已经与背叛宝玉的凌远天交上了手。
他每出一拳,便要大喝一声!其嗔目若铜铃,喝声似雷霆!他每喝一声,凌远天的身体便要颤上一颤,他每击出一拳,凌远天的脸色就要白上一分!他古铜色的皮肤上,闪耀着一种明润悦目的光芒,以至于凌远天手中锋利的宝剑削上去,只能留下些须浅浅的白印!
与此同时,场中忽有歌声响起。
歌声自以典韦为首的那一十三名男儿口中传出!
歌声豪。
歌意壮!
歌动听而人悲迈!
这首沉凝悲壮的长歌,本来乃是一名典家先祖在生与死的边缘,热血横飞的战场上,不由自主谱出的。后来那深远肃穆的调子感染到了了旁边的将士,顿时热血沸腾,转败为胜,侥幸存活的这位壮士便将此歌流传给了子孙后代。
自此,典家子弟在携手作战之时候,就会不约而同的唱起这支征战之歌!
而面对那一十二名典家子弟的四大长老,更是加倍的感到了强烈的压力!
或许这一十二名典家嫡系子弟赶不上先祖的强悍实力,但是不要忘记,他们在来此之前,曾经是宝玉手下经历过严格训练的将士!
——懂得协同作战的狼群毫无疑问要比各自为战的狮虎可怕得多!
一十二人,分为四组,同时向四大护法发起了凌厉而奋不顾身的攻势!他们一个个身材魁梧却不失灵活,往往是两人出手,一人在旁卫护,四大护法苦于要扼守四角以免宝玉乘机逸出,竟只能与他们硬碰硬的对撼!
而孟老也腾出手来,配合残存的神弓营向那些叛徒发起了反攻。
此时凌远天之妻见典韦攻势太过凌厉,其夫被打得左支右拙,毫无还手之力,也不顾得脸面,挺刀加入战团,饶是如此,以一敌二的典韦竟还是威风凛凛,一双铁拳摇摆不定,纵横无方,还是攻多守少的上风之势!
为首那矮胖子见情势不妙,面上煞气大盛,一双飘飘大袖挥出,无数星子一般的光芒刹那间便耀得在场中的人眼花缭乱!空气中刺耳的破空“滋滋”声连绵不绝,一瞬间,当先冲向他的那名承受了绝大部分攻势的典家子弟顿时闷哼一声,面色转白退了下去,其身上渐渐渗出班班血痕来。
——但是,另外两人暴喝了一声,不进反退!在转瞬间与这名大长老连拼了一十七拳!
——在这样一种完全无法取巧的战斗方式下,这名大长老同时闷哼了一声,后退了一步,脸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
再观场中其他长老,也或多或少的受到了相同方式的攻击,均吃了不轻的亏!
一十二名被击退的典家子弟深吸了一口气,竟马上恢复了消耗的精力又再度逼了上来!四大长老瞳孔紧缩,偏偏这个时候,被他们包围着的宝玉轻笑一声,起身向外走上了一步!
这一刹那,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四大长老眼下的处境!
——内外交困!
宝玉行出的这一步看似简单,但只有身在局中的那四名长老才明白,这一步仿佛直踏在了他们的心中最脆弱的地方,随着这进逼的一步,一股庞大的森寒气势膨胀,挤压了出来,几令他们艰于呼吸!
与此同时,典韦瞠目大喝一声,往背后探手翻腕下,两道磅礴洪大的乌沉沉的黑光成阔带一般携沛莫能御之势,拦腰席卷而至!
正是典韦仗以横行天下的奇兵!
——双铁戟!
凌远天大惊下,挺剑拒之!
剑折!
其妻尖叫一声,双刀横于胸前,和身扑上!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她整个人都被口角溢血的砸飞了出去!凌远天大惊之下,正待扑上救援,却忽然大叫一声,在空中横着翻滚出三尺!他的臂上,已经多了三支森黑的倒刺锥!
正是孟老乘此良机,百忙中发出三支暗器,果然一击奏效!
在这一片大好的形式下,宝玉却笔立原地,,头也不抬的望着自己的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淡淡道:
“都到现在这个时候了,你们大罗教还在隐藏什么?将最后留着的那张底牌掀出来罢!”
正与典家子弟激烈交手的四大长老闻言身体不约而同的一震,那矮胖子目光转厉,沉声道:
“你怎么知道的?”
宝玉淡淡道:
“你们既是大罗教,那日伏击你们的当是白道联盟中人了,这些人行事何等老辣?若无必胜的把握岂会轻易动手?,然而你们却能轻易闯出那精心设下的重围,并反杀了对方数十人——若此事你等预先得知消息,那么白道联盟的人当是被一网打尽才是——因此解释只有一个!”
说到此处,宝玉身旁的血迹已经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迅速结成暗红的的冰,显然身旁的温度陡然急剧下降,而他的眼神越发锐利:
“随你们前来的,一定还有一股藏匿于暗处,连白道联盟也未能探知的强悍势力,才能在关键时刻起到决定胜负,掌握战场主动的关键作用!”
他的话音一落,只见一条淡淡白影迅捷无伦的悄无声息的闪过场中,目标赫然直指正待对凌远天夫妇痛下辣手的典韦!
宝玉双目一剔,肩头微晃,整个人已如鬼魅一般闪到了包围圈的边缘,看样子正要驰援典韦!然而四大长老齐声沉喝,竟在这一刹那不约而同的向宝玉全力发起了攻势!
所谓顾此失彼,那一十二名典家子弟的怒拳,也在同一时刻,一起击上了这四大长老的身体!
面对四人联手一击,宝玉也只能做一件事!
退!
疾退!
与此同时,他也目睹了两件事。
——四大长老的身躯蓦然间怪异的膨胀了起来,这种异变就似那夜自己虐杀的赵五文刘流芳两人身上发生的异变一样!
显然,这四人为求自保,也不顾代价的施展了得自典家的那残缺不全的叠力神术!
——那白影也未与典韦多交手,只是似轻描淡写的围着这名豪强神武,巍峨如山的魁梧男子打了个转,便若一缕清烟也似的瞬移到四大长老身前,在他们的身上各轻击了一掌!而被她抛在身后的典韦竟然摇晃了数下,面上现出痛苦之色,身躯剧烈颤抖着,终于还是支持不住,手中沉重的武器当啷跌落,颓然半跪了下来!
这身影虽然是趁典韦与大敌动手之时候,依靠悄无声息的身法突施暗算,一击得手。但是连凌远天这等与四大长老差相仿佛的高手,正面对撼也攻不破典韦的肌体的坚强防御,而她轻轻一击便能将典韦的叠力神术破去!这样的可怕的实力,普天下又能有几人?
被此人拍中一掌的四大长老也仿佛忽然被人注入了新的活力,一刹那又变得龙精虎猛,神完气足,实力更是尤甚往昔,看样子举手投足间便轻描淡写的挽回颓势,那一十二名典家子弟的若暴风骤雨的攻势瞬间便被遏止了下来!
那人在拍中最后一名长老后,身形终于止歇,此时场中众人才看到他白衣蒙面,一袭宽大的白袍衣袂纷飞,虽然不见面容,却绰越飘逸有神仙之态。
宝玉心中一凛:
“是他!虽然不能看见他的脸容,然而从此人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竟和自己颇为接近,容貌可以掩饰乔装,但是气质却不能模仿!此人一定是在金陵桥头对着我善意一笑的那名白衣少年!”
但是想归想,宝玉却在同一时间,向站稳身形的这名白衣人,
——发出了攻势!
——这也是他自来到这个世界后,首次全力出手!
幻。
一种足可以灼痛人的奇幻风情。
首当其冲的那白衣人生死一瞬的心中,在看到了眼前的景象以后,心中首先涌现的却是这个念头!
宝玉攻向他的这一击,错综复杂中竟流淌出一种令人几乎舍生忘死的决裂,偏偏却自然得如同呼吸一般。就仿佛时间在亘古以前就安排好了这一切,而岁月在此时此地此间将其勾连成了一种无痕的倾吐!
自己不过是作为一个媒介,将这一切引发出来罢了。
面前这名与自己气质接近的男子,手中虽然无剑,但是由他身上激发出来的那冰霜一般的剑意极激烈的绚烂开来,刹那间孕育出了拍岸的惊涛,若如千堆冰清玉洁的雪一般直接卷压了过来!
——这样可怕的压力,煎迫得人连呼吸都便成了一种努力的奢侈!
最可怕的是,他眼角的余光扫到,外围的四大长老在轻松应对着那十二名典家子弟,扭头来看着自己的同时,却无丝毫前来相助的意思。
事实上,在旁人的眼里,宝玉不过是微微向前踏了半步而已。
——他们竟看不出来自己已受到了最猛烈的攻袭!
——他们竟然丝毫感受不到这若暴风吹袭而来的狂烈气劲!
——能将自身的气势与气劲完全凝聚在一起丝毫不外泄!莫非面前这名金陵二公子,竟然达到了连师尊也难以企及的天人境界!
白衣人的心里,惊惧的闪现过这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偏偏他却不能退!
一退,宝玉便能借势逸出!
一退,这场谋划已久的大计就要功败垂成!
他蓦然自怀中掣出了一把匕首!
一把小小的晶莹玉匕!
他的系发丝带蓦然断裂,乌黑如云的秀发若瀑布一般的倾泄而下,转瞬间变作银白之色,而那把晶莹玉匕蓦然殷红如血。自行飞起挡在他的身前!
两股庞大无比的能量霍然撞在了一起,那人的面罩顿时被带起的庞大劲风撕碎,吹飞了出去!此人竟然是个女子!
——那是一个清丽到了令人见到后觉得自己花光了这辈子所有运气才能见到的女子!
——然而这女子紧抿的唇,扬起的眉毛却给人以冷色的错觉,仿佛接近她的人,都会若飞蛾扑火一般被刺伤,割痛。
奇特的是两人进行着这样激烈磅礴的交锋,气劲的激荡拖拽却始终限于他们身前三尺内,以至于就在这女子身后的那名背对着她的矮胖长老,也没有觉察到丝毫异状!
其实这场可怕/可怖的交手只持续了几息时间而已。
如果以动作而言,不过是:
宝玉前行半步,左手微微抬起,那女子发激飞,拔出一把小小玉匕指向宝玉。
然后:
——那把血色玉匕霍然随风碎散成无色无味无香无臭的尘土!
而宝玉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十余步,竭力想稳住身型,但终于不支,颓然跌坐在先前所坐的椅子上!
他的脚边,便是赵月林血肉模糊的尸体!
——一切又同先前动手前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前来充作目击者的官员,已至贾府之外!
然而看现在宝玉面色苍白,口角溢血跌坐在椅子上的狼狈模样,只怕连站起来也难,他如今还怎么来破掉这个圈连了贾家,陈府,意图动荡金陵政界的巨大阴谋?
宝玉的手指紧紧的抓着椅子的靠背,同身体上的痛楚相比,心中的那种功败垂成的难受滋味更是令人难以忍受!
——只需要再多坚持上一秒钟!
——先前只自己只需要在坚持一秒钟,便能将眼前这可怕女子彻底击溃!
——然而自己的这具身体,却不能再多承受上半秒钟了,否则无须他人动手,自己就会先被反噬的气劲撑得破体而亡!
幸亏体内神兵的力量在潮水一般退去的时候,还帮自己抵消了绝大部分反击之力,否则自己早已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却不是他懊恼的时候,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个咬牙切齿的怨毒声音:
“交出叠力神术的秘密,我饶你不死!”
说话的正是方才被典韦打得狼狈不堪,颜面尽丧的凌远天,他此时正拿着一把利刃,恶狠狠的指着典韦道。
典韦半跪在地上,满面俱是视死如归的轻蔑神色,哪怕重伤得无力动弹的他,依然不屈得似一座大山!
他的回答是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了凌远天的脸上!
凌远天脸上杀机戾气一闪而逝,手中刀顿时顺势斩落。刀势迅疾而决绝,在凌远天的心中,无论典韦将来是否会屈服于大罗教,都将会对他构成莫大的威胁!因此在他问话之前,心里便早存下了杀意!
——必杀之意!
“那你就去死把!”
他这一刀出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有能力喝止他的大长老与白衣少女也不及发声!更惘论是其他人!
典韦——命在顷刻!
难道,这位曾经在史上便是因为大义凌然,舍身救主而英年早逝的绝世猛将,又即将步入命运的轮回?
第一部金陵风云第七十一章转折
凌远天看着呼啸的刀锋迫近典韦不屈而愤怒的双眸,他狞笑着道:
“你这等不识时务的贼子,早就该死了!”
此时的他双目赤红,面目扭曲,哪里还有原来半点大侠的风范?然而就在刀锋及体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陌生而苍老的声音:
“你这等不识时务的贼子,早就该死了!”
此言竟是将他的话完全反驳回来,耳听这蓦然出现的声音,无论是宝玉方面还是大罗教中人,俱大吃了一惊!凌远天意欲霍然回身——却发现身体竟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在旁人惊惧的眼神里,他忽觉胸口剧痛传来,低头一看,只见胸前赫然被自后穿透,多了一只干枯羸瘦,血肉模糊的大手!
在他意识的弥留里,这男子见身后佝偻的黑影若鬼魅一般潜绕而出,身化轻烟,忽聚忽散,终至模糊不清!看样子,他进退趋避间,竟与宝玉先前的移动颇有神似之处!
远处统揽大局,本已心力交粹,觉得无力回天的孟老却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瘦弱佝偻的黑影却是从不知道什么时候潜近了来,躲开了所有人的目光,藏身于地上七横八竖的尸体中,此时趁大罗教中人松懈之时,发出这全力一击!
这时这黑影一招毙杀凌远天后,竟瞬息间绕至那魁梧残忍大汉身前,一爪击出,其手干枯瘦弱,看似乎皮包骨头,其上却还沾染了令人触目心惊的血肉模糊!那残忍大汉也擅长指上功夫,目光中露出兴奋之色,厉喝一声,也是一爪迎上!
然而这黑影此击却是虚招,与此大汉对上一记以后,借力扑出。他身法本来诡秘而迅捷,这一借力下更是快得难以看清,另外两名长老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这黑影便已扑至身前,两人忆起方才凌远天惨死之状,均不敢大意,顿时全神贯注,集中精力以应对!
不料三人之手掌普一接触,这两名长老诧然发觉对方双手上根本就无进袭之力,反倒蕴蓄起了一层厚实滑溜诡异的真气,仿佛只等自己全力攻上去一般!
这样一来,反倒变成了两人合出全力将他送走的局面!
两人正迷惘间,场中忽然响起了一个清寒而略显急促的声音:
“小心,他的目标是游长老!”
说话的正是那名能与宝玉正面交手的女子,她固然方才能将宝玉击得看似重伤,但自身的真气也到了枯竭的边缘,正在急速回气的过程中,此时的她虽然不能出手,但已将这瘦小佝偻的黑影的意图看了个通透!
只可惜,两大长老发力,加上那瘦小佝偻黑影的速度实在也快得匪夷所思,那女子话刚出口,本来离得远远的游长老——即一直主事的那个矮胖子已然受袭!
虽然变起仓促,但这游长老却也毫不慌乱,双袖顿时膨胀若挥起风的巨帆一般,同那来袭之人的攻来的双爪撞在了一起,一交上手,游长老顿时知道自己比起此人来,实力逊上不止一筹!立刻借力飞退!
这一系列连环动作做得端的是行云流水,看起来似乎早已演练过不下数百次,没有丝毫破绽!
然而那瘦小佝偻的黑影冷笑了一声,其声中尽是自负不屑之意,仿佛对手的应对早在自己算中,他竟站立不动!
待那游长老将落地而未落之时,这瘦小佝偻的黑影左手忽然屈指成抓,猛击在自己举起瞄向敌人的右臂之上!
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他右手干枯如鸟爪的食指尖上一片尖锐的指甲霍然激射而出,瞬息间没入了身在空中,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矮胖的游长老的胸口!
虽然是小小一片指甲,可是中招后的游长老大叫一声,胸口创处顿时激标出一箭血泉,仰天便到,眼见得已是生死不知!
瘦小佝偻的黑影“嘿嘿”一笑,笑声中尽是自负轻蔑之意。此时在场中人这才看清他的形貌!此人竟是宁府中的那名倚老卖老,整日里酗酒闹事的老家人:
——焦大!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发号施令的游长老已是重伤昏迷,大罗教中人一起将目光投往了场中似是身份最高的那名女子。她审时度势,见己方伤亡惨重,自己一身武功此时只能发挥不到七层,凌氏夫妇一伤一亡,四大长老只有两人还有作战之力——先前那名与焦大对了一爪的残忍大汉此时面上已露出痛楚之色,显然已吃了不小的亏。
而对方孟老已将神弓营的局面控制住,一十二名典家子弟尚存七人,更多了一个神秘难缠高手。照此局面若是继续缠战下去,只怕自己带出来的精锐能活下来的也为数不多了!
——最关键的是,远处已经传来官员的呼喝,呵斥声!
大罗教来此的目的,并不是要全歼宝玉的人马,而是要将擅杀赵月林的名义坐实在宝玉的头上!
看了看似是瘫在椅子上,无力动弹的宝玉——他的身旁便是赵月林的尸体。这女子冷笑着下了一道命令:
“全体人按计划撤离!我留下来负责阻止他们的轻举妄动!”
她口中的轻举妄动,自然就是指任何人对宝玉及赵月林尸身的搬动!
眼下金陵官员已入大观园,到时候以她的耳力,自能在这些人到来之前数十秒以前感知到,到时候再凭借她的身法数息之间遁却也绝非难事!
到时候,在场的只余下宝玉派系之人,大罗教也完全置身事外,加上他们事先潜伏于这些官员中的内应推波助澜,贾府与陈阁老便再难逃干系!
命令一下,剩余下的大罗教中人显然事先操演过,连预定的遁走路线也谋算好了。一干人等掩护的掩护,或是清理现场,或是移走死去同伴的尸体,搬动伤者,分工明确,一切做来井井有条!
而宝玉方面筋疲力尽的孟老被伤势未愈的杨三千拌住,两人正是旗逢对手,神弓营几乎是全军覆没,典家子弟的叠力神术效力也开始减弱,出手间虽然也是奋不顾身,但是威力大减,以至于被剩下的两名长老反杀了两人,显然也是有心无力。
焦大杀凌远天,重伤游长老做来看似轻易,实质上也是殚精聚智,竭尽全力。还要与那女子对峙,也不及阻止!
一时间,大罗教中人竟然走得干干净净!
随着时间的流逝,院门外已传来施经威等官员那故作威严的呵斥怒骂声!
那女子一声轻笑,忽然向宝玉攻出一掌!
焦大顿时神色着紧,顿时关心则乱,身形晃动间已挡在宝玉身前!
岂知这女子根本无心伤人,掌力含而未吐,与焦大击出的爪势一接,便高高弹起,看她那奇幻无方的身法,轻易能在官员来到之前成功遁出人们的视线!
——一切,仿佛都在这女子的谋算中!
只可惜她还是低估了一个人。
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贾宝玉!
——他又岂是束手待毙之人,先前的故作颓态,以及将焦大出现的带来的狂喜尽数按耐在心底,隐忍至今,便是为了眼下的这一瞬!
至关重要的一瞬!
宝玉忽然自一个常人绝不可能施出的角度,闪电一般的探手而出,握住了这女子的一只纤纤玉足!整个人也借势腾起,向她贴了上去!
这女子却临变不乱,另外一只脚霍然僦出,正中宝玉胸口!顿时摆脱了宝玉的羁拌,后者立时哇的一大口鲜血喷出,尽数喷在了她一身白衣之上!但就这么一耽搁,她遁去的身法顿时缓了一缓!
于是当金陵众官员推开园子的大门,眼里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面色苍白,神情憔悴的宝玉正紧抱着赵月林的血肉模糊的尸首,眼望着不远处一名身穿白衣急急遁去,上面沾满血迹的苗条身影悲声高呼道:
“梦儿!你多加小心!赵月林虽然始乱终弃!自有取死之道,但其父乃是二品大员,定然会找人来报这杀子之仇的!”
一面又抱着赵月林的尸首哭道:
“赵兄!你为人风流倜傥,小弟神交多年钦佩不已!不料方见面数月,你竟为此惹上此等桃花劫!日前笑语: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之言尚历历在耳,不料今日竟是一语成谶!
可怜这女子身为大罗教的三大圣女之一,自幼便清心寡欲,素日里连话也不与男子多说,陡然间被宝玉冠上“始乱终弃”等毁人清白的头衔,更给她杜撰了一个梦儿的姓名,还巧妙的将杀人等罪名卸到了她的头上,顿时心神激荡,再也按耐不住,一口逆血脱口而出!
在场中人不要说那些被大罗教收买,早已准备好义正词严指控宝玉杀人灭口的官员,就连孟老等人也被宝玉这一手弄得目瞪口呆!直到震撼过后,这才叹服这位二公子端的好手段!
这样一来,虽然不能将大罗教的如意算盘全面推翻,但至少不会是先前任事态发展那样的一面倒的局面!
结合方才那女子匆匆逸去的带血身影和宝玉惟妙惟肖的表演,大部分不知内情的官员显然深心中已是先入为主,对宝玉的说法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