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文 / 尤四姐
情況其實並沒有像糖耳朵設想的那樣發展,她打算悶不做聲地遠觀,豈知人家先發現了她,這下子放簾是來不及了,街邊上那個負手而立的人略怔了下,很快朝她的馬車走了過來。
她心里一陣慌,偷看拿個現形兒,細想想真沒臉。不過面子得靠自己爭取,她決定拿出全套本事來裝樣兒,本來就是偶遇,有什麼可心虛的!
他上來打千兒,倒不像在宮里的時候那麼拘謹了,“給公主請安,今兒真巧,在這兒遇見您了。”
“可不。”糖耳朵端方地應道,“我才從宮里出來,路過這兒看見有人市……你來買人?”
樓慎說不是,“信步逛到這里,停下看一看,和您是一樣的。”
糖耳朵哦了聲,不知怎麼,在他跟前總有點放不開。想起前一天後蹬兒ヾ的那通翻扯,到現在突然覺得是不是有點過了,怕他對她沒個好印象,覺得她是個隨便的姑娘。
她咬著唇琢磨了下,“我听皇上說你要上寧古塔去?”
樓慎頷首道是,“發配的奴隸人口銳減,一年死兩成,朝廷發旨查辦,十三爺出任欽差,奴才隨行打點。因著身上有差事,恰好這里賣人,也是有些關連的,就停下打探一回。”
糖耳朵錦繡堆里滾大,作弄富貴人是有的,但底下奴才挨打受罰,她看不過眼也求情。今天是頭回遇上倒賣人口,那些奴隸一個個穿著破衣爛衫,臉上那落迫又羞憤的樣兒,瞧久了鼻子眼兒發酸。
這時候叫了價兒,台子底下人上去查點挑揀。奴才挑奴才,比主子仔細十倍。扯耳朵翻眼皮捏嘴,像挑騾子馬似的。她皺著眉頭問︰“那是干什麼?”
樓慎臉上木木的,“這會兒人和牲口有什麼區別?既上了台,任由人家搗弄,自己做不得主。主家不肯買病秧子,看看耳朵好不好,有沒有沙眼,牙口齊不齊整……”他似乎無限感慨,“獲了罪,家散了,就是這樣下場。”
糖耳朵唏噓不已︰“真可憐見的,要不咱們把人都買下來吧!”
她這麼說,他似乎並不意外,嘴角帶著點笑,只是問︰“然後呢?買下來怎麼安置?公主外頭有莊子有地?”
她慢慢,“買下來叫他們各自謀生去,總比送到長白山炮制人參好。”
“這是治標不治本的買賣,買得了這一撥,下一撥呢?”他說,“人還是要遵規矩方圓的,有了前車之鑒,也是個警示,要行差踏錯的時候想想子孫後輩,手就縮回去了。”
這兩句話說得不差,可見他是通透警醒的人。她看他一眼,太陽光照在他臉上,那眸子像曜石沉在湖底,瀲灩里一團沉寂,讓人瞧不真。大約發覺她直勾勾盯著他,調過視線迎上來,並沒有卑微惶恐,靜靜的眼波,池中的水一樣平緩。糖耳朵倒一激靈,再眼巴巴瞧人也不大好意思了,忙把頭側了過去。
“公主要回睿親王府?”他問,“奴才護送您吧!趕巧兒我也要去面見十三爺,和您同路。”
“死了的人怎麼排摸?難不成一個個挖墳刨尸首麼?”她抽帕子掖掖鼻子,“這是個笨辦法,可也沒別的方兒了。”
他說不是,“寧古塔是邊陲,邊陲也有市集,就像才剛的人市一樣。黑心看莊人往外賣人也不是不可能,這回去查,要緊的還是這一宗。”
“莊子上也要人手,賣了怎麼處呢?”她攏著暖兜看路旁枯敗的柳樹,細細吊兒在寒風里搖擺,她嘆道,“男人倒罷,發配的女人也要下地麼?我听說那些莊里人可憐,一年到頭不得歇。五更起來做到吹燈,吃不飽穿不暖,個個瘦得通條似的。”
樓慎垂下眼,半晌才打趣道︰“睜眼就有做不完的活兒,什麼都不用想,腦子怪清閑的。”
她听了一笑,“不在那兒熬油總是好的,你瞧瞧我,我這麼畏寒的人,要是發配到那種地方,大概不過不了兩個月就死了。”
“您詩主,怎麼想那些個呢!”他轉過頭來看她,略躊躇了才道,“奴才有件事兒想向您打听打听,一等嘉勇公繼善您還記得嗎?”
糖耳朵唔了一聲,“他是我皇帝哥子的母舅,也是我皇阿瑪的表兄弟,十幾年前犯了事兒抄家問罪了,怎麼?你問他干什麼?”
他略勾了下唇角,“也沒什麼,前陣子粘桿處接了宗人府的令兒,要徹查那宗案子。里頭不是丟了個人麼,這會兒又在尋摸了。奴才听說當年是您大筆一揮圈改了聖旨,肅親王才把章家的次子剔除在名單之外的,有這事兒嗎?”
她皺了皺眉,“都過去那麼些年了,怎麼又在查了?這事兒是有的,我那時小,少不經事,整本折子里光認得一個字,就把那個字圈出來了,沒想到給朝廷添了麻煩,這麼久了一直沒放下。”
樓慎的神情愈發謙和了,“這是無心插柳的事兒,也是您福澤深,順筆就救了一個人。至于宗人府督辦,朝廷也有朝廷的顧慮,畢竟是犯官之後,怕撒出去不加約束,萬一成了氣候,將來對社稷不利。”
糖耳朵是直率人,大刀闊斧一擺手,“我要是章哥兒,有多遠躲多遠,還回來捅這灰窩子,給自己招不自在麼?老輩里的事兒過去就過去了,翻案子也翻不準,一雙筷子還能把海攪出浪來?自己偏安一隅好好的活著,替爹媽家里人活著,那就是最大的孝敬。”
一個看似荒誕的金枝玉葉,能有那麼清醒的處世態度,這點叫他沒想到。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個難脫手的麻煩,因為實在太尊崇,旁的公主壓根沒法兒比,但凡她一隨性,就給人一種恃寵而驕的跋扈味道。她真是這樣的嗎?憑這幾句話,他瞧得準她至少是個明白人。只不過很多時候收不住性子,願意裝糊涂,這點隨她親哥,說到底,還是礙著皇太後的出身。
當今太後並不是太上皇的原配,曾經是個充入掖庭的亡國帝姬。很多人覺得覆國之後嫁給仇人,還能一心一意過日子,不知是多沒骨氣、多不知羞恥的事兒。其實說白了,那是沒經歷過坎坷的人才有的錚錚鐵骨。嘴皮子一張一闔,說起來容易。紙上能談兵,唾沫還能載起巨輪來呢,可那些都不是真本事。人處在絕境,容不得你挺腰梗脖子。像她說的,筷子插在海心里,能攪得起浪嗎?你要志氣,行啊,伸腿瞪眼就完了。不過人要一死,也沒以後那些事兒了,想扳回一局,大概也得等下輩子了。
“您說的在理,可百樣人有百樣的心思,朝廷未必這麼想。”他笑了笑,“所以粘桿處的人四處奔賺各縣的戶籍冊子都查爛了,一直沒有下落,或許人不在了,已經死了。”
她愕然,“可別,好容易逃脫了,還死在外頭,不師虧一簣麼!”
這麼閑聊著,經過一群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听見內圍有人起哄,吊高了嗓門吆喝︰“打死這個反叛,替他旗主子教訓他!”
北京人看熱鬧愛架秧子起哄,這麼一來斜街賽過廣和樓。大伙兒攮起來,有攮就有腳下不留神的,一推一縱送,幾個人直往他們這兒撞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