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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绝尘缘 天涯求故剑 访仙侣 惆怅听琴箫 尾声 文 / 萧竹老人

    却说成宗暴怒,要立斩刘奎光等。忠孝王慌忙拦住道:“皇上且慢,这几个人咱们还有用处,且暂不杀他们如何?”

    成宗愕然道:“留下则甚?”

    少华低声道:“会猎在即,杀一儆百!”

    成宗恍然,见少华虽在极度悲痛之中,仍以国事为重,正与保和学士一样,想到保和仙去,从此不能相见,眼泪再也忍不住,掩面道:“依卿所奏。”

    少华命武士把这六人押回大牢,严加看守,将燕玉那封密信,收进自己囊中。

    成宗洗过脸,叫把项姓女子带上来。项南金袅袅婷婷扭了进来,媚眼横飞,向忠孝王施展攻势。成宗一眼认出她是云南送来过的假孟,看她那副怪样,只想作呕,无奈母后有令,只得对忠孝王道:“请国舅发落罢。”

    忠孝王也认出项南金,他原是强忍悲伤,绷着一张冷面,此时见项南金身后跟着青萍、紫剑,猜是卫勇娥体贴,使这两人来方便他细问详情,更没心思理睬姓项女子,立即叫道:“喀力桑何在?”

    阶下喀力桑应声而入。少华道:“听说你已连丧两妻,就把这个女子赏你做老婆罢。”

    项南金还没反应过来,喀力桑已谢了赏,嘻开笑口,捉小鸡般把项南金提了就走。成宗哭笑不得,心中暗道:“这两个倒是一对儿绝配!”当晚君臣赶回馒头山行营。

    次日平明时分,大军在山下平阳之处,列成阵势。成宗黄金甲,绣龙袍,骑铁脚骅骝,立马阵前,左有忠孝王,右有小阳王近身护卫。身后排开数十员蒙汉将领,两万赤云都,戈矛映日,旌旗迎风,肃立伺候。

    贺伊与各部落酋长,各统骑队同时到达。贺伊眼见元军盔铠鲜明,军容整肃,人强马壮,全不似安西王说的“武备不修,兵无斗志”,心中不禁发毛,只恐上当,被阿难塔骗了。却自恃奇兵已进雁门关,自己这边又都是精选武士,争执起来,未必便输。当下和众酋长并马而出,那阿难塔以黑巾蒙面,跟在贺伊马后。

    两下拱手致礼,互相问候一番。成宗切入正题,向贺伊道:“草原会猎,增进友谊原是美事。只贺伊王兄,何以与我大元叛臣阿难塔勾结,偷进雁门关,兵围玉屏岭,惊了太后圣驾,逼死保和公主。如此行为乖张,是何道理?”

    有如排炮般一阵诘责,轰得贺伊无言可对。元军阵门开处,推出几辆囚车,正是刘奎光、兀赤等六人。这一着,使贺伊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忙不迭把安西王的阴谋和盘托出,最后又为自家开脱道:“小王不合听信了安西王,以为大元军政大权尽入汉人之手。为了咱们蒙古本族利益,只想出手帮忙,替皇上赶走汉、南权臣,并无恶意呀!”

    成宗道:“你的话说得不对。咱们虽然同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但当年分封汗国,各主一方。你只该谨守自家疆土,就便听到什么谰言诽语,也不能纵兵犯界,深入我大元内地来干坏事,干预我国内政。这叫‘并无恶意’么?如今已造成的后果该怎么办?”

    贺伊被质问得哑口无言,眼望众酋长求救,嘴里呐呐道:“好歹是兄弟之……”一个邦字还没出口,成宗已截断他道:“我大元自来与邻邦和睦相处,视各族都如兄弟,我从不生事挑衅,却也不容任何人犯我疆土!”

    一个酋长鼓起勇气道:“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加捐加税,向我们苦苦勒索?”

    又有酋长接口:“你为什么派出骑兵抢劫商队?”

    “你为何掳掠我们牲口、粮食?”

    “对待兄弟该是这样么?”

    “……”

    七嘴八舌,越说越是愤激。

    成宗满脸惊诧,双手一摊道:“且住!你们说的这些,朕怎地毫不知情?你们能拿出什么凭证,有通知加税的文书么,有骑兵掳掠的人证么?”

    一个酋长叫道:“安西王就是凭证!他是科布多安抚使,差人来说加了税、捐,立逼缴纳,我们谁敢不信?”

    “我们也曾多次捉住劫掠商队的马贼,也是安西王来讨了去,说这些人都是大元骑兵,劝我们别把事情闹大了!”

    “着啊!我们都是被捐、税逼得没法,被盗匪抢得精穷,才听从安西王来和你大皇帝讲道理呀!”

    成宗怒道:“原来都是阿难塔这贼臣作祟!朕已差人捉拿。少时当面对质,定会还大家一个公道。”

    有人叫道:“他目今躲在钦察汗军中,叫他出来便是。”

    几个声音同声大叫:“阿难塔,你出来!把你说的那些话,当面向皇上讲讲。”

    钦察汗王贺伊也回头要叫安西王出来对答。背后空空哪还有安西王影踪!不由脸色大变,叫声啊也!僵在那里。

    成宗倒似胸有成竹,看着这群发愣的人,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耳边銮铃声震,三骑马飞驰而来。元军大将况燕平,赫连汉押着背剪双臂的阿难塔疾驰而来。却是忠孝王早有布署,差人守住四方要道,果然捉住了这个奸贼。

    二将来得切近,就马上行军礼见驾,将阿难塔脑揪下马,掼在皇帝马前,喝令跪下。阿难塔自知难以幸免,横下心来,大叫大喊,数说成宗不该立汉女为后,宠信汉臣,纵容郦君玉抬汉压蒙,迫害他世爵功勋子弟。大言不惭的道:“捐是本王加的,税是本王征的,马贼是本王派的,咱为的是筹措军饷物资,好向你这欺宗灭祖蝶木儿算账!你敢动我?我死也要拉你垫背,向祖宗灵前投诉去!”

    众将大怒,纷纷喝斥。成宗摆手道:“由他说去,待他倒尽脏污谬论,咱们再逐条驳斥,也好让不明真相者明辨是非。”

    当阿难塔叫得力竭声嘶,再无新词时,成宗断喝道:“够了!该轮到朕来问你了。先皇祖登基,你父拥阿里不哥叛变称帝,被天兵殄灭之后,皇祖法外施仁,饶你性命,照旧任用,让你与众将一样,论功行赏,授爵封王,你才有今日显贵。先皇祖逝世,朕奉遗诏入承大宝,你却在大漠提兵调将,要赶回京师,争夺龙位。中途为风沙所困,未能如愿。此等行为,你敢说不始负皇恩么?

    “朕继位之后,对宗室兄弟,宽大为怀,对你不轨行为,不予计较,仍旧恩礼有加。你仍不知自省,反而纠结朋党,散布流言,说什么‘皇帝轮流做,凭力夺江山’!这是什么言论?那时郦君玉还没中状元,皇甫后也未入宫。你这言论也是维护本族利益么?

    “郦君玉连中三元,出仕翰院,起太后沉疴,献平东妙铂攘外安内积功拜相,他有何罪?是你阿难塔纵子横行,撕榜闹事,荼毒良民,郦君玉依法判处。这就是压蒙抬汉么?皇甫后曾祖,佐先皇有定鼎大功,祖父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其父受屈衔冤,忠贞不二。皇后姐弟,跨海平东,功封王、侯。如此世代忠良,英雄巾帼,为何不能立为皇后?这就是欺宗灭祖么?

    “你身为王爵,领科布多安抚使之职,却私加捐税,狂征暴敛,甚而纵兵掳掠,苦害大漠部落牧民;散播流言,诬蔑朕躬,攻击台阁重臣,挑动纷争,引外兵入侵。你那什么本族利益,不就是你的一己之私么?为窃夺大位,遂你野心,如此不择手段残害各部落之后,还骗人家替你挑动战争,流血拼命!

    “论国法你累犯王章,论族规你卖族肥己,卑鄙无耻,实为害群之马,怙恶不悛之徒,不杀不足以平众贰”令武士:“将这批乱臣贼子斩讫报来!”

    身后轰雷也似一声答应,从囚车中抓出刘奎光、乔戈二、苏托、黎拔多,连同安西王绑上法标,号炮响处,当众枭首,血淋淋献上五颗人头。成宗命悬竿示众!

    众酋长尽皆股栗,兀赤、柯隼在囚车中只吓得面无人色,抖个不住。

    成宗向众酋长和贺伊道:“适才阿难塔当众招认罪行,现已伏法,还了大家公道。只是兀赤、柯隼,不合统兵侵入大元疆界,贺伊王兄,对此有何话说?”

    贺伊眼看大势已去,哪敢倔强,苍白着脸,连连拱手:“听凭皇上处置,无有不依。”

    成宗道:“兀赤年少无知,受人蒙蔽,本想将他两个送交贺伊王兄自家究办。无奈他两人兵围玉屏岭,惊了太后圣驾,逼死保和公主,人情可恕,国法难容!”命:“立斩柯隼,将兀赤重责八十棍后,送交贺伊王兄严加管教。”

    一时斩了柯隼,将人头示众;兀赤八十棍打得动弹不得,元军士兵把他抬到钦察汗王面前交割。贺伊又喜又恼,却还要向成宗谢不杀之恩。肚里把安西王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同宗,祖宗八代也要遭殃。

    成宗见天已过午,命军士抬出牛酒犒军待客,说道:“今日被阿难塔这贼囚败兴,从明日起开始会猎罢。”

    一连三天,馒头山摆开围场,各显身手,飞鹰逐兽,猎获了许多野味。接下来便是演武竞技,忠孝王有意显威,派出喀力桑角力,买乞烈较射,小阳王、萨仁多与各部落武士比武,熊浩、卫勇娥表演了沼泽追踪,深潭杀鳄等轻功、水战绝技。元军众将连连得彩,技压群豪。最后是忠孝王指挥赤云都演练阵法,指挥如意,变化玄妙。贺伊与各部族见所未见,无不宾服。七日后会猎结束,成宗与贺伊等歃血为盟,永结兄弟之好,尽欢而散。贺伊等各率本族武士,归回领地。

    此一役,忠孝王筹措得宜,成宗恩威并用,化解了一场战祸,终成宗之世,北方安谧和平,再无边患,都是此役之功。

    成宗等回转雁门关,命赫连汉镇守雁门,代刘奎光之职,卓泽甫报警有功,升参将。刘奎光家眷顾仪仙等,押送昆明,交地方官看管,准其依靠刘苟益墓田为生。

    诸事处理完毕,大军拔营回京。小阳王随军归省。到了五台行宫,成宗和太后母子相见,悲喜交集。细说别来诸事,说到保和公主舍身护驾,服毒自尽,少不得上下悲悼。成宗遵太后口谕,替灵鹫仙翁上尊号,自己也要吊祭保和公主,便带了忠孝王和熊浩夫妻,亲赴玉屏岭。

    来到岭下,见草木焦枯,满地乱石杂树,四望狼藉,拟想当晚险况,尚觉心惊。上到玉屏之前,遥望灵鹫峰,依仪加了尊号,命人在屏前刻石竖碑。成宗和忠孝王等都换了白衣素服,遥祭保和公主和苏夫人。卫勇娥指点着玉屏、岩、涧,把当日亲目所见,又细说了一遍。荒山寂寂,野草萋萋,一行人满怀悲悼离去。

    大军于九月中旬回到京师。长华率留守百官出廓三十里郊迎。卫勇娥告便,先行一步去王府报讯。少华护驾至东华门,处理完各项事务回府时,已是未末申初时分。才到舞彩宫,已听得内殿哭声一片,太妃、苏娘子等正为保和公主和苏夫人哀恸。只有刘燕玉原是高高兴兴来接忠孝君侯的,见众人痛哭,也只有陪着抹泪。

    尹良贞见儿子进来,泪流得更急,数数落落的道:“天啊天!怎地不睁眼!日盼夜盼,盼到团圆娶了媳妇,碧鸾夫人又有了喜信儿,却一下子把两个媳妇都丢了!”

    勇娥忙不迭的劝干娘住哭。刘燕玉忙起身迎着少华见礼。少华理也不理,走到太妃面前,只叫出一声娘!便伏地大哭起来。这才是“英雄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他憋了这几个月的悲伤眼泪一下子宣泄出来,有如江河直泻,哀痛欲绝。引得太妃和苏太太又哭起来。

    皇甫敬在一旁不住唉声叹气,卫勇娥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才能解劝,急得她也跟着哭起来。刘燕玉瞧出这是献勤儿的好机会,慌忙张罗打水,绞热手巾,一个个亲手送上,口中还不住劝着节哀,不要哭坏了身子。手巾送到少华面前,见他伏地不起,便伸手去扶他,柔声道:“千岁住哭,先揩揩脸吧。”

    少华跳起来,瞪着他一掌掴去,打得刘燕玉跌出七、八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少华拔出佩剑,抢上便劈。幸得勇娥飞纵过来,死命抱住他胳膊。

    皇甫敬喝叫:“芝田住手!休得胡来!”

    尹良贞也惊得抖着手指着儿子骂道:“小奴才,平白无故发横!下这等重手打她,拿她撒气!”

    少华气得声音都变了,右手被勇娥拖住动弹不得,左手撕开外袍,掏出那封密信,向刘燕玉劈面掷去,怒吼道:“叫这害人精自己招吧!我只要立刻把这贱人劈了!”

    勇娥连推带拉,把少华扯下殿去,叫侍卫快送小王爷回灵凤宫歇歇。少华回头指着燕玉骂道:“叫这贱人仔细着,我饶不了她!”到底被侍卫们簇拥着去了。

    卫勇娥回进内殿,见燕玉缩住一团,只是抖。便拾起那封信,递给干娘,把玉屏之变的前因后果全说了出来。太妃和苏太太凑到一处,看了那封信,都变了脸色。太妃向皇甫敬递过信去,说道:“老王爷,你且看看。这是从哪里说起哟?天地良心,叫我该怎样待她才是。那些天忙上加忙,没时间和她多说话,就生出这些是非来!”

    皇甫敬看着瑟缩在地的金雀夫人道:“你别只顾着害怕,这些闲话到底是哪里来的呀?”

    刘燕玉听得哥哥因这封信果然造反被杀了头,母亲等人都送回原籍看管,成了罪属,吓得胆裂魂飞,抚着被打肿了的半边脸颊,哭哭啼啼,结结巴巴把江妈寻找小王爷,在东书房偷听到机密的事,一一说了。

    皇甫敬恍然大悟,想起那日江妈慌张模样,不由长叹一声道:“那日咱们商议的是在雁门关布局捉安西王啊,你怎地那么糊涂,去听江妈教唆。你也不想想,公主若不容你,只消在合议之时,执定律法,你刘家是灭族之罪,刘奎光和你都该杀头的哪!他是主审官,皇上也拗不过他。他却既宽饶你爹娘,又请赦眷口,一力促成你和芝田的婚事。不就是为你小春亭救过芝田一命么?你还和他耍小心眼,听个蠢妇教唆,做出这等事来,还叫人么?”

    卫勇娥道:“平心而论,公主对你可比你亲哥哥还好上十分。他事事维顾你,刘奎光却只顾自家,把这封密信留来作凭证,说他原无反意,就是这封信才迫使他和安西王联手的。幸亏皇上看芝田兄弟份上,没有追究,不然你也要问斩呢!这种人你还顾他则甚?你若是我亲妹子,就为这不识好歹,我也要捶你一顿精拳头才罢。”

    刘燕玉只有低头流泪的份儿,半句话也答不出。尹良贞长叹短吁道:“芝田是气坏了,留下话不饶她哩,这便如何是好?”

    勇娥道:“大兄弟向来言出必践,咱们倒是大意不得。”

    众人都紧张起来。勇娥想了想道:“如今只有让金雀夫人躲起来,不让大兄弟见到她。过些时待他气消了,咱们再替你说情。只不过你那喝醋拈酸拨小算盘的脾气也要改一改,我们才好替你说话啊。”

    刘燕玉鸡啄米般不住点头答应。

    金雀宫是不敢回去了。太妃便求苏太太收容些时。刘燕玉一时福至心灵,顺竿儿便拜了苏太太做干娘,躲到碧鸾宫去了。太妃叫玉箫去看看小王爷,请他过来吃晚饭,又留下卫勇娥解劝少华。玉箫回来禀告,小王爷到孟府去了。太妃只得罢了。

    次日,孟士元父子上本促。忠孝王告假三年,回家乡替保和公主建造衣冠冢,荐小阳王代领自己职务。成宗知保和之死对两府伤害过重,情知挽留不住,还想留下孟嘉龄照旧供职。嘉龄坚辞,说父老母病,忠孝难以两全。成宗只得准了。却只给了忠孝王一年假,把北邙山改名灵凤山,赐作公主墓园,拨帑银十万两为建墓之资。少华辞朝归来,择日出京,去约会嘉龄同行时,才知他一家已连夜离京走了。

    长华奏准成宗,召了母亲和弟弟进宫作别。长华进宫三年,这是第一次和胞弟在宫中相见。说起保和与苏夫人仙去,少不得哭了一场。长华见兄弟无情无绪,沉默寡言,劝道:“保和公主原不是凡间俗女,丰姿俊逸,飘然有出尘之态。这件事五凑,纯属天意。如今爹娘面前,只剩下金雀夫人这一个媳妇,她这次铸错,原出无心,你看在咱们大伙儿说情面上,就饶她不再追究了罢。”

    少华低头不语。尹良贞只是叹气唉声。长华吩咐摆宴款待,又劝了他许多言语,落后道:“这次回去,记着到我师父坟上去培土上香,替我多拜两拜。你也要早去早回,免教爹娘挂念。”这次少华倒是点头答应了。

    再过两天,少华便出京南行。临行之时,特地请来熊浩夫妻,请他们照应双亲。向爹娘大拜八拜辞行,拜过苏岳母,又拜熊浩、勇娥。皇甫敬感到他言行有些反常,认作是伤蝎过,不在意下。熊浩却猜出他有离尘之意,却不敢说破。少华带了青萍、紫剑、锄云、扫药和十名侍卫同行,把保和公主所有喜爱的珍玩书画全都带走了。刘燕玉仍不敢见他,只躲在房里悄悄哭泣,默祷快去快回。

    一年后,锄云、扫药和十名侍卫归来,带回一道促表章,一封家信。说自己独自浪迹天涯,寻访仙师,追寻公主和苏夫人踪迹去了,十年后当向皇上和爹娘禀报访寻结果和自己行踪。皇甫敬和尹良贞十分悲伤,却是无可奈何。幸有熊浩夫妻、勇彪、兰台等常来省候承欢,外事倒靠着苏剑(剑儿)支应。

    刘燕玉闯出这场大祸,悔之无及。眼前没有江妈教唆,倒是改了许多脾性,终日安分守己,孝敬公婆,料理家政,和苏太太亲如母女。她早先一门心思争权夺宠,如今真个大权独揽,却没了忠孝王,纵有权势,也无意趣。忠孝王临去之时,并无一言到她,家信中也毫未提到她半字,那副决绝态度,好似心中再没她这个人了!自悲、自怨、自悔、自恨,只有早晚焚香祷天,祈求小王爷平安归来,看能否有一丝和解希望——

    星移斗转,兔走乌飞,不知不觉,五年过去。成宗对保和学士郦君玉思念之情,有增无减。他再三问过温玉婵和那些随驾前往玉屏岭但监、宫女,把当日玉屏之变的所有细节,尤其是保和之死和那平卧红毡飞往灵鹫峰一节,不厌其烦,反复询问。往往独坐沉思,半个时辰也不见他动上一动。长华深知他心事,从不打扰他,也不问他在想些什么,只默默陪坐,有时交换一个眼光,意会于心而已。

    这日驾到昭阳院,从去年起玉龙便已开蒙读书,早晚由长华亲授武功,教他练拳脚,扎根基。白天却只在书房用功。成宗进来,长华和他说不上三、五句话,见他口里唯唯否否,又已陷入沉思。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皇上又在思念保和学士么?”

    成宗怔怔的道:“正是,朕总觉得他没有死。”

    长华道:“太后和上千人都亲眼得见的事,还有假么?你也别太痴了。”

    成宗像是才从神思迷惘中回复过来,抬眼看着皇后道:“朕总觉着不对。灵鹫仙翁既是神仙,该有前知之能。既知保和命已当绝,还赐他仙药则甚?还有那歌词,也值得玩味,像是专为国舅唱的。劳燕分飞,似乎缘尽,但只要心如金石,人间天上总会相见。所以国舅才要浪迹天涯,上天入地去寻觅他的踪迹。你说朕解得是么?”

    长华倒被他问住了,想了想才抿嘴笑道:“人人都知保和公主与苏夫人,过得仙凡涧,便都成了仙体,永生不灭。若能离尘出世,也修成神仙,不就能和他们相见了么?那歌词说不定是这个意思哩。”

    成宗冲口吟道:“悠悠生死隔仙凡,魂魄不曾来入梦!难道他真是怕动了尘心,又遭贬谪,连梦中相见也不肯么?”

    长华叹道:“人生离合,不都是讲个缘字。他和你君臣之缘想必尽了,怎能再来和你相见呢?”

    成宗痴望澄空,喃喃道:“就只是君臣而已么?”

    长华看他又是一副入魔的模样,一双星眼看定他道:“难道还有别的不成?你就不怕我喝醋?”

    成宗一句话涌到唇爆又强忍住了,长叹一声道:“难道就没有知己之谊,兄妹之亲?你又有什么醋好喝哪!”

    长华明知成宗对保和一往情深,念念难忘,也不便揭破,转个话题道:“日子也过得真快,晃眼间就是几年。芝田十年之约,已经过去一半了。不知他可曾访到仙师,寻到保和踪迹。音信杳无,竟不知他身在何处。只苦了咱们这些人悬悬盼望。金雀夫人独守空帏,也真难为了她。芝田也真个忍心,抛撇下她不闻不问。”

    成宗道:“刘燕玉妒嫉偏狭,一封密信捅了天大漏子,险些儿误我平叛弭战大事,枉害了保和公主、苏夫人和她自己哥哥性命,受冷淡原是罪有应得。可惜朕当着这个牢什子皇帝,缚手缚足,诸多干碍,不得自由。若不然朕也会浪迹天涯,寻访仙踪,把六宫粉黛尽数抛撇也在所不惜。国舅又岂会在乎区区一个节孝夫人!”言下大有憾憾之意。

    两人相对默然,忽然成宗一拍龙椅扶手:“有了,明日朕差平江侯夫妻为钦使,到江陵替公主扫墓去。沿途也好探访忠孝王消息。熊浩和他同师学艺,卫将军江湖交往极多,当能觅得线索。”

    长华也不由叫妙:“是个好主意。他两个正好去吹台山看看,那些旧部大都跟我们征东打过仗的,对芝田并不陌生,和江湖各路豪杰也容易交换消息,比我们查访方便得多。”

    次日早朝,成宗下旨,差平江侯熊浩,英奇伯卫勇娥为钦使,赉祭品到灵凤山替公主扫墓,沿途探访忠孝王皇甫少华下落,促令回朝供职。两人领旨回府,立即收拾行装,择吉起程。皇甫敬夫妻特设宴饯行,再三嘱托,休嫌烦絮,务必访个确实消息回来。刘燕玉更私下哭求勇娥,劝小君侯归家:“只要王爷肯回来,奴家甘领他责罚,再不敢犯妒嫉争宠旧毛病。就要我为奴为婢也情愿。”

    勇娥见她说得可怜,满口答应。回来和熊浩商议,这次公干,于公于私都该尽心尽力。因命从人赉圣旨打起钦差旗号,按站向江陵进发。自己夫妻,扮作武生模样,不带跟人,沿途私查暗访少华踪迹,约定在江陵驿馆会合。

    三月天气,愈往南行,愈是温暖,春景宜人。两个心有要务,哪有闲情去赏玩春光,大宽转绕道河南,去吹台,走湖南,去平江,从平江绕江西,至襄阳,转江陵一路查访,路跑了不少,朋友和旧部见了许多,却打听不出忠孝王半点消息。

    两人都心情郁郁。六月中旬到了一个小镇——十里铺。此处距江陵老宅,还有两三日路程。天气炎热,二人早早投了店,用过晚餐,盥洗罢,坐到廊下纳凉。天上升起一轮皓月,点点繁星。屈指算来,今日该是六月十五了。

    熊浩望着那银盘似的月亮无语,似有满怀心事。勇娥推推他道:“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熊浩笑道:“天宇无尘,银蟾泻影,好一个清凉的夏夜。”

    勇娥也笑了:“不肯说便罢了。酸不溜秋的抛什么文哟!”一时兴起道:“如此良宵,关在店里,岂不闷煞!咱们出去纵骑踏月,驰骋一番,松散一下筋骨,也消解些寻人不着的闷气如何?”

    熊浩笑道:“夫人有兴,自当奉陪。”

    勇娥白他一眼道:“是兄弟,又来胡唚乱叫!”

    熊浩站了起来,和勇娥携手走出店门,向小二打了招呼,拉马出来,扳鞍上马,纵骑踏月。晚风拂面,凉丝丝的,带着鲜草、野花气味,田野葱茏空旷无际,令人神怡心旷,暑气全消。

    卫勇娥丝鞭轻扬在马臀上一拍,坐下墨点梅花胭脂马放开算,泼剌剌沿着驿道疾驰,熊浩催动闪电驹,随后赶来。蹄声划破静夜,惊起枝头宿鸟,哑哑乱飞。两骑马并辔疾驰,一口气直跑到三岔路口方才停住。两人快心畅意,勒住马放声大笑。

    勇娥道:“这三条路,都通向什么地方哪?”

    熊浩扬鞭一指:“这条路不就是通襄阳的么。这一条可是通往洞庭湖的,唐人传奇记书生柳毅得遇龙女,替她传书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指指傍山那条驿路:“这条就是往江陵的。可惜不曾访到芝田兄弟消息,不知他还在何处苦寻郦老师呢。”

    两人纵马徐行,向山下驿道漫步。勇娥道:“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你。”

    熊浩道:“什么话?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平素性格呢。”

    “咱们私下说话,你似乎流露出公主成仙的事有诈,却又不肯深说。你真有怀疑么?”

    熊浩点点头。

    勇娥道:“那日我们众眼亲睹,保和公主停了呼吸,平卧红毡,飞过仙凡涧,这还假得了么?”

    熊浩道:“正是这点可疑。她若真是死了,那尸体何须飞去灵鹫峰?若是成了仙,又何必死。江湖上不是有一种麻药么,只要服下一粒,就会停止呼吸,人事不知,和死去一样。只要药性过去,或服下解药,便会立刻醒来。这种药,据说是由华佗古方麻沸散提炼制成。我猜郦老师必是服了这种药诈死逃官。那歌词就是给芝田兄弟透信息的。”

    勇娥道:“你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就说出来谁人肯信。况平卧红毡,凭空飘移,确不是凡人所能,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怎敢胡说。”

    勇娥恍然道:“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了,卷走苏夫人那朵白云,实在更像一匹白绢或白布。我只想不通,那物事该有多长?掷绢的人该有多大力气才能把这轻柔的绢帛运用如意,凭空卷起急堕的人送过……”

    一语未毕,远远传来马嘶,那红鬃马也立刻扬首长嘶应和。两人相顾一愣,红鬃马已发疯般奔上山口小道绝尘而去,熊浩竟勒它不住。勇娥拍马便追,口中大叫:“友鹤,小心,这畜生发癫了么?”

    远远传来熊浩吆喝:“站住,站住!你这瘟生,怎地愣往山上跑啊!……”声音越来越远,已听不清了。

    喜得月明如昼,勇娥顺着红鬃马蹄印,紧催坐骑,赶了上去。墨点胭脂驹虽也神骏,哪及得红鬃马脚程,拐过山道,熊浩的影子都望不见了,蹄声亦杳。卫勇娥不顾一切,只顾追赶,追进了一片疏林。忽听得两马齐嘶,竟似红鬃马和五云驹嘶鸣。

    勇娥点点头,游目四顾,见这村中房舍,一色土坯草顶,和昨晚所见大厦华居全然不同。熊浩在黄鹤山住过,是知道几分奥妙的,勇娥却又疑仙疑鬼的在肚里暗自嘀咕。

    最安静的要数皇甫,任众人说得热闹,他只是一副“本来就该是如此”的模样,毫不动容。众人给他挟了满碗菜肴,他只挑拣爱吃的吃着,其余的都拨到一边去了。一顿饭吃完,天色已近黄昏,众村民留他们权住一宵,明日再去。熊浩也说路径不熟,待要留下,却见村外来了一行家丁打扮的汉子。进得村拉,向熊浩纳头便拜。

    熊浩惊问何人?打头的家人回道:“侯爷不识得小的了么?我是佟四儿呀。今日晨早,王爷传话回家,说侯爷和少主儿今日来府。我们候了一日,爷爷不放心,命我们迎上来接。三位果然是在这里耽搁住了。”

    勇娥仔细辨认着,突然笑道:“啊呀!真是疤瘌四儿!长成个帅小伙儿去了!还爱爬树么?你爷爷好?”

    四儿忸怩道:“韦大王就爱揭人家疮疤儿。爷爷硬朗着呢,就是更加嘴碎爱唠叨了。”

    有了带路人,熊浩便向村人告别,摸出一锭银子赏了他们。众家丁点起火把,簇拥着三人出村上马,往将军宅来。十来里路程,不久便到。才到宅前广场,佟四儿便大叫:“爷爷,爷爷,客人和小主子到啦!”

    哗啷啷朱漆大门洞开,两行红灯迎出门来。佟义满脸是笑,上来就要下拜行礼。卫勇娥一把搀住他笑道:“你这老倌儿还是这么多礼!”推推儿:“你猜猜他是谁?”

    两人同时啊呀一声叫了起来,佟义一把抱起儿,喜得眼泪花花:“苍天有眼,咱们王爷有后啦!”

    儿一把拉着他的白胡子笑道:“你是佟爷爷?爹爹和娘都问你好。”

    佟义满口答应:“好,好!托王爷和公主的福,咱们阖府都是清吉平安的。”说着话又客人登堂奉茶。勇娥却忙着问忠孝王传话的事:“他们常着人传话么?自己也回来走走么?”

    佟义叹道:“他们都是神仙啊!哪里还肯回来。他们传话都是写的柬帖儿,也没人送,不知怎样就放在这桌案上了。有时也放在坟前供桌上,由打扫坟墓的村民送回来。家里大小事他们也清楚知道,有难处总会及时吩咐如何办理。”

    勇娥奇道:“难道你们就不曾去探访他们踪迹?”

    佟义吐舌道:“我们敢么?神仙变幻无穷,他们变化了,就站在对面我们也认不出呀。”

    熊浩暗暗点头,向佟义讲了奉旨祭坟的事,又托他差人去十里铺取行李,到江陵驿馆传唤众侍从,通知地方官吏,择吉祭坟。过了几天,处理公事完毕,告别佟义,带皇甫回京。

    两人归心似箭,赶到京城刚好九月初头。行装甫卸,立刻带儿到王府认亲,向伯父、干娘报喜。皇甫敬夫妻盼儿子盼得头都白了,忽然见到这样一个鲜灵活跳的孙子,不亚如天上掉下个活宝贝!尹良贞立刻紧紧搂住了他,亲了又亲,再不肯放他下地。皇甫敬忙叫人去请苏太太,刘夫人来听听这天大喜信儿。登时上下轰传,不多时屋里屋外挤满了婆子丫头,只要够份儿上房差使的,都赶来了,把个台阶挤得满满的。

    熊浩忙细禀了灵凤山遇仙经过,勇娥在旁,不时补充一些细节。那坐小轿飘行漆黑空间,顿饭工夫走出三百余里的切身感受,更说得绘声绘色,使听的人有如身临其境,手心中都攥了两把冷汗。他两个直说了大半个时辰,连山村村民那些说话都毫无遗漏的说完了,尹良贞仍是意犹未尽,只呆呆望着他们,只望再说下去。

    勇娥不由笑道:“娘,说完了哩。你老人家该赏杯茶润润喉,再放儿下来行礼,叩认尊亲才是呀。”

    尹良贞叫声啊呀,醒过神来,忙放儿下来。皇甫敬吩咐献茶,取拜垫,服侍哥儿行礼认亲。众丫头答应一声,一个个争着来照应小哥儿。儿顿时成了核心人物,众眼看的是他,众口说的是他,众手扶的也是他。这个五岁的孩子却是不怯不惊,举止安详。玉琴替他摆好拜垫,玉箫搀着他,先拜了皇甫敬,勇娥指点他叫爷爷,儿清脆的叫了声:“爷爷!”扬起小脸儿要爷爷亲。皇甫敬喜得重重亲了他几下。接着拜、外婆,也都亲了他。最后拜三娘,他却指着自己脸颊道:“三娘,只许你轻轻亲一下哦。”

    太妃笑道:“为什么三娘只能轻轻亲一下呢?”

    儿指指嘴唇,认真的道:“三娘这里点了胭脂的。我是男子汉啊,印上许多红印儿不好看相的。”一句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刘燕玉笑着,果然只轻轻亲了他一下,用手绢儿替他揩去淡淡的唇印。心里免不得酸酸的,暗忖:“他们倒好,都成了仙,有了儿子。我却还事零零的一个人!”

    尹良贞眼里涌满了泪,暗自伤心:“这儿的神态、语气,和他爹小时一模一样!成仙虽是好事,只可惜仙凡路隔,娘儿们从此不得相聚,连见面也难啊!”

    苏太太招手叫儿过来,含泪搂着他问道:“乖孩子,惦念爹娘、姆妈么?”

    儿偎在她怀里,仰头望着她:“惦念得紧哩。可爹爹说我是红尘人,该回来孝敬爷爷、、外婆,”黑眼珠儿一转,加上一句:“还有三娘。”

    勇娥暗笑:“这小子好乖觉,自己加上这一句。”

    苏太太接着问道:“你惦念他们怎么办?他们回来看你么?”

    “要来的,姆妈和娘都说,我若乖乖听话,用心读书、练武,爹娘、姆妈都会在晚上飞来看我。”指指脸颊:“还要亲这里。”

    苏太太笑道:“若是你不听话,顽皮不乖呢?”

    “他们就会在我脸上画,画圆圈儿。”

    勇娥道:“那是什么意思呀?”

    儿道:“画是‘该打!’,画圆圈是骂我‘笨蛋’!”

    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尹良贞只觉有了这孩子,给家中带来了许多欢乐,几年来数今天笑得最多。

    皇甫敬看完了少华家信,把信中附的公主问安帖儿和映雪给母亲的短信,分别递与太妃和苏太太。笑道:“太妃,你喜成这个样子,再过两年,岷儿、澜儿回来认亲,碧鸾宫媳妇再添上个孙子或孙女儿,你不会乐得在地上翻跟斗吧?”

    这一次连丫头、婆子都憋不住笑出声来,勇娥笑得直揉肚子叫哎哟!太妃笑着啐道:“老没正经的,你不也乐得胡说八道了么?岷儿,澜儿几时回来?映雪又有喜信了么?”

    皇甫敬笑着把信递给她:“你自己看去。”

    太妃接过信,原要叫苏太太和燕玉同看,见老王爷向她使眼色,便笑道:“你们乐吧,我要一个人清清静静看信呢。”移到窗下去独自看信。

    原来信上除说了离京后天涯寻妻,终得仙翁接引成仙等事外,还专有一段说到刘燕玉。说是和她情缘已尽,只能把她喜爱的权势、富贵留与她,叫她好自为之吧。尹良贞不由暗暗叹息,自思江妈去后,燕玉跟着苏太太,已是改了许多脾性,在两老面前,也能尽孝道。芝田如此决绝,不给人悔过自新机会,未免太过分一点。无如儿子是神仙,既说缘尽,想必是她命该如此,那也无法挽回。只有多疼她些,让儿把她当亲娘看待罢。

    因笑道:“映雪果然有喜信了。公主说从脉象看来,又是个男孩儿呢。亲家太太,恭喜呀!”说着把信收起,递与皇甫敬:“还是你收着吧。”

    刘燕玉满心要讨过信来看看,见老王爷已把信收起了,分明是不肯给自己看,猜不出是甚缘故,也只得随太妃向干娘道喜。苏太太搂着儿,满脸是笑。从此燕玉理家,分外小心谨慎,夜夜焚香祷告,祈求丈夫原谅,回来和她一见。若能得个一男半女,也有个靠傍了。对儿也十分疼爱,细心照料他饮食起居。这是后话。

    却说次日早朝,熊浩、勇娥上殿复旨,献上奏折仙药,轰动了满朝文武。太后和长华得知,下懿旨宣燕国夫人带儿进宫,到两宫觐见。太后细问了遇仙经过,又问了儿许多话,深信保和公主做了神仙,叹息再无缘相见。赏了儿许多玩具、饰物,叫太监捧着送他们去昭阳院见皇后——

    昨日皇后便给玉龙告了一天假,好陪表弟。见勇娥、儿到来,拉着儿看了又看,连说:“像他爹爹,只是更粗壮些。”问了些日常生活,读书,练武等琐事,便叫玉龙陪儿玩去。两个孩子手拉手跑了,自有随侍太监跟去照应侍奉。

    长华却把勇娥拉进寝宫,屏退左右,向她笑道:“好姐姐,这里只有你我两人,该把真话告诉我了吧。”

    勇娥装糊涂:“我说的都是真话呀!”

    长华道:“老实说,上次青萍、紫剑从五台山回来,我已仔细问过她们,早猜到保和公主必是诈死逃官。在皇上面前不敢说破,尽力替她遮掩。你们既和他夫妻二人相见,又去了他们住所,难道还不明真相?瞒别人犹可,我是他亲姐姐,也要瞒么?”

    勇娥好生为难,依自己心思,原不肯瞒骗长华。无奈进宫时,熊浩再三叮嘱,这件事牵连极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决不能向皇后泄漏半点风声。因此她默然半晌,才犹犹豫豫的道:“娘娘,你原是玄女门徒,怎地反而不信神仙?眼前他们隐遁出世,比在朝当官安全逍遥,有哪些不好?你何必苦苦追根究底,追问是神仙不是神仙呢。我们回奏的句句都是实话,的确有那许多灵异,也只能认作他们真是神仙。世间许多事原就是料不定,说不清的哪。”

    长华低头不语,沉默了半天,才苦笑道:“我明白啦!怪只怪我不该披上这身黄袍,弄得亲人、知友对我都心存忌惮。我如今真成了孤家寡人啦!”

    转眼间,儿回京已一月有余。成宗心里仍有些半信半疑,不肯死心。自己筹划了几天,到昭阳院和皇后商议道:“御妻,朕想替玉龙说亲了。”

    长华心中诧异:“玉龙还小呢,你瞧中谁家姑娘了?”

    成宗道:“看你这记性!前月熊浩夫妻不是奏说御妹那小女儿澜儿,活脱儿是个小孟丽君么。御妹当年亲口许下生了女儿就招玉龙为婿,神仙不打诳语,我们该快去求亲,订了下来才是呀。”

    长华失笑道:“亏你还记住了!那时原是逗弄龙儿,说的两句玩笑话,能作得准么?无凭无证的,他们一家都是神仙,你又到何处去求亲呢?”

    成宗从袖中摸出一支翠羽:“这不是你当年留下的凭证么?我珍藏了这些年,该拿出来作证了。熊浩既在灵凤山遇仙,我便直接到公主坟去求见。说不定也能见到他们哩。”

    长华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天子出巡离京,惊动天下。你忘记雁门会猎惹出的那场风波么?不如就在宫中焚香祷祝,心到神知,岂不省事。何必跋涉奔波,远去江陵呢?”

    成宗笑道:“你怎么如此托大?从来求亲,必须登门,以见诚意。不论邀媒或是自己亲去,才见郑重。哪有只在自个儿家里念念叨叨求亲的。”

    长华也不禁笑了,心知他是苦忆保和学士,渴求一见,拦是拦不住的。因道:“皇上既诚意求亲,不惜千里奔驰,芝田和公主纵是神仙,想也难以拒绝。只不知如何去,几时起程?”

    成宗大是高兴,应道:“自然是微服私访。只带几个侍卫,着熊浩带路,照他们遇仙的路径,直达仙霞岭。求准亲事便即回程。如此便不会惊动官吏,搅扰百姓了。只将朝中事略作安排,便可起程了。”

    长华微笑道:“皇上,今日已是十月中旬了啊。此去江陵,最快也要走上两月多,一来年近岁逼,二来天气日冷,荒山野岭,天寒地冻的又怎好访寻仙踪呢?不如过了新年,二、三月动身,到得江陵,不冷不热正是五月天气,却不正好求亲访友。”

    成宗低头想了想道:“你说得是。年节之期,不在宫中,对母后也无法交待。就依你的安排吧。”

    商议已定,成宗倒是安下心来,只等来春访仙。不想新年才过,粤东便报了海啸,冲毁城镇民居;接着西南报了春旱,有两起苗徭与地方官吏冲突酿成骚乱。待到处理完这些事务,已是端午节后。成宗再不耽搁,立即起程。

    十名武艺超群的侍卫扮作伴当、家丁,成宗打扮作缙绅模样,熊浩贴身护驾,仍是武生打扮,算是老爷的表弟。一行人离京上路,成宗犹似困鸟出笼,兴致极脯兼以天气炎热,率性只在早凉赶路,过午便投店歇宿,访查吏治民情。遇着名刹古迹,也去避暑访胜,游览半日。八月将尽才到了十里铺,仍然住进去年住过的那家客栈。店主、小二都认得熊浩,知他大有来头,这一行人又个个气派不凡,自是毕恭毕敬殷勤服侍,不敢稍有怠慢。

    当晚早早休息,次晨平明出发,带足干粮、食水,熊浩策马在前,径寻去年旧路,往山口驰去。他唯恐坏了少华大事,连红鬃马都不敢骑来,改乘一骑甘草黄。十二骑驰到山口,熊浩凭着记忆,带领众人去到那片柏树林前,道:“到啦,去年就是在这里遇到公主和忠孝王,也是在这林里上轿去他们住所的。”

    成宗欣然道:“咱们进林寻路去。”当先入林,熊浩忙紧紧跟上。在林外看是景物依然,一石一丘都是原样,进了林子,却大大变了。密密丛丛尽是柏树,不但没有路径,连那块林中空地都寻不到了!

    熊浩茫然失措,成宗下令叫侍卫两人一组,分四个方向,找寻路径,至不济也要把那块空地寻出来。立刻分出八名侍卫,下马分头去了。熊浩和另外两名侍卫,留下陪侍成宗,也下了马,卸下马鞍,就在林中坐候。

    不过顿饭工夫,听得脚步声响,成宗喜道:“有人回来了。”

    只见那八名侍卫分从四个方向,失魂落魄的奔了过来,直闯到成宗近前,还不止步。熊浩大喝:“站住!作死么!”

    八人一惊突然醒觉,吓得跪倒在地不住叩头。

    成宗道:“你们寻到路径或林中空地没有?刚才都昏了头么?”

    八人仍有些愣怔,熊浩道:“孙国英,你先说。”

    孙国英叩头道:“小将走出不远,就迷了路。周围雾蒙蒙的,全是大树。心里却还明白,和李义胜手拉着手,死记住方向,往北走。后来就身不由己,只顾前奔,迷迷糊糊的不知怎样,又回到这里。像是做梦,又像原本就没离开过!”

    其他三组说来也是如此。熊浩心知必是忠孝王夫妻在这里布下了奇门阵法,倒是放下心来。“只要他们知道了皇上私访,必有应付办法。我只相机配合便了。”故意装出一副不知所措的傻相,请皇上示下。

    成宗却焦躁起来:“御妹好无情,朕千里求亲,他夫妻就如此拒不相见么?”要发金牌调湖广驻军来伐林辟路,直达公主坟。

    熊浩慌忙拦住,苦苦劝道:“皇上息怒。这里离公主坟还有三百里呀!臣猜想公主和忠孝王该已知道皇上远来求亲之意,必定在仙霞岭有所准备。就是郊迎,也不能远出三百里外哪!”

    成宗仔细一想,不由失笑:“是朕失态了。只为急欲一见神仙,倒错怪了他们。调军来此伐木开道,不过戏言而已。咱们哪有这许多时间虚耗,也不能任意妄为,毁去数百里护山林木呀!”

    熊浩暗暗松了口气,忙请示道:“皇上,日影当空,午刻应已过了。咱们是回十里铺用餐,还是……”

    成宗截断他话头道:“不回十里铺了,就在林间歇息片刻,用些干粮,转往大路,往江陵去吧。”

    三日后江陵在望。成宗吩咐不必进城,绕道北郊将军宅去。一行人沿城驰向北郊,远远望见路口张灯结彩,人影幢幢。成宗奇道:“今儿是什么日子?这副排场,闹的像什么喜庆大典似的。”

    一个侍卫接口:“敢莫是迎亲?”

    另一个道:“娶亲也不会有恁多人呀,倒像是迎神赛会。”

    此时奔得近了,看到路口排列香案,两行青衣鹄立恭候,周围还有不少平民百姓,老老少少,静立无声。

    熊浩失声道:“啊呀,这像是迎驾哩!”

    一语方住,乐声骤起。佟义白须飘飘,率将军宅家人恭迎圣驾,伏地叩头,三呼万岁。

    成宗勒马挥手道:“且住,且住!我们乃数路客商,你这老儿,拜些什么?”

    佟义伏地叩头道:“小人是将军宅总管。昨晨公主和驸马传信回来,谕知今日此刻万岁爷圣驾来临。命小人收拾行宫,迎接皇上。细说了皇爷和各位大人形貌装束,小人认得确实,又有熊侯伴驾,才敢迎接的。”

    成宗心下骇异,摆手命起。众侍卫簇拥成宗,到将军宅前下马,中门。见中堂正院,果然布置成行宫规模。成宗欣然住下,暗忖:“此番必能和保和相见啦!”吩咐:“备办祭品,斋戒沐浴,三日后扫墓祭坟。”叫佟义不许张扬,休得惊动了地方官吏。

    北郊闹了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接驾拜君,哪还封锁得住消息。当天江陵府县官员就知道了,立刻赶来行宫见驾伺候。成宗只得叫熊浩传谕:“朕此番微服出巡,事属机密,不得泄漏行踪,尔等各守其职,无须前来伺候。”

    圣驾在此,众官员哪敢疏忽,虽唯唯领旨,却仍是换上便服,带了衙役偷偷轮值,又调了驻军四下护卫,把个北郊守了个严严实实。成宗也无可奈何,只索由他们去。

    到了祭坟之日,将军宅家丁挑了香烛祭品陪同成宗等一行人径往灵凤山,路过山村,熊浩召来四名佃户,带路上山。那些官员兵士,只远远跟随护跸。成宗坐上山轿,八名轿夫分班抬着,不一时上到仙霞岭,才不过辰末巳初时分。

    成宗下轿在亭中少憩,见松柏森森,芳草萋萋,坟茔、墓碑、供台、翁仲,一片清冷庄肃,却不见半个人影。佃户把本就一尘不染的墓地又打扫了一遍,侍卫们在祭台上摆列祭品,点上香烛,请成宗拈香祭奠。

    成宗上前,拈了香,长揖祝祷。想到几载君臣,情深谊厚,如今却是仙凡路隔!自己用尽心机,千难万难亲来造访,见到的只是这一坯黄土,缘悭一面。只觉心中涌起一腔凄苦,悲从中来,不禁伏地大哭。数载苦忆,无尽相思,都在这一恸中尽情发泄。墓地众人也被他悲痛感染,一个个低头垂首,生出悲凉之意。

    一阵秋风,穿林拂叶,众人微觉凉意。熊浩取来大氅,要替成宗披上。忽然一缕清越的琴音,随风入耳,悠悠扬扬竟是一阕迎宾曲调。众人不禁抬头四顾。成宗顺势往地上一坐,游目张望,口中喃喃道:“保和!御妹!是你么?”任泪痕狼藉,也顾不得揩拭。琴韵一变,转为低柔婉转,犹如深闺儿女絮语。这时又掺入一阵箫声,琴箫合奏,透出一派闲逸静适韵味,入耳宁心,把尘俗杂念扫尽。但觉心境空明,渐趋于无欲无求,无物无我之境。众人都听得痴了。

    一曲将终,琴箫之音,渐渐离去,渐远渐轻,倏然止息,余音袅袅萦回耳际。成宗跳了起来,大叫:“御妹,国舅请留步!朕千里远来,但求一见,替玉龙求澜儿为妻……”发足往琴音逝去方向猛追。

    熊浩与众侍卫慌忙随后跟去。追出百十丈,进了一片桂花林,丹桂盛开,浓香袭人。阳光从枝叶间洒下,光斑错落,林中景色看得清清楚楚,仍是阕无人迹。

    成宗站住叫道:“保和,咱们君臣数载相知,难道一面之缘都没有了么?”

    忽然耳畔响起保和公主那清朗稔熟的声音道:“皇上千里跋涉,枉驾荒山,臣等感激无尽。但仙凡有别,实不能面叩谢恩。为酬眷顾之情,有薄礼献上,请皇上转驾墓前自取。荒野之地,不宜久留,请速速返驾回京,若有幸来世重聚,当再作君臣以报陛下。”

    明明白白,字字清晰,正是保和学士在他身边说话。成宗团团,转身四顾,哪有半个人影。不由着急道:“朕是替玉龙求亲来的。当年你向皇后亲口许下婚事,留下翠羽为凭,神仙不打诳语,可不能言而无信啊!”从怀中摸出那支翠玉拈在手中,目注虚空,等候回答。

    这次却是少华的声音满含笑意道:“皇上不弃,亲自远来求婚,臣理应奉旨允婚。可惜万般都讲一个缘字,若有缘自能成就,若无缘也无可奈何。两个孩子都小,皇上何不顺其自然呢?”

    成宗道:“御妹在宫中允婚,国舅想必不知。如今只是旧话重提而已。保和学士向来一诺千金,言出必践,当了神仙更不该赖账哪!”

    耳畔响起一串笑声,保和笑道:“臣焉敢赖账!只为仙凡有别,不宜在此时此地提此儿女之事罢了。皇兄放心,机缘到时,臣妹自有交待。皇兄珍重,请速返京师,臣等辞驾去也!”

    成宗大叫:“保和!国舅!”却再也无人答应了。回头见熊浩等人环立身后,相距不过三超问道:“平江侯,你为何不与公主、驸马叙话呀?”

    熊浩一脸茫然:“臣没见到他们,怎能叙话?”

    成宗愕然道:“难道没听到他们和朕说话么?”看看众人:“你们听见了么?”

    众人一齐,熊浩道:“皇上说话,臣倒是听得分明。只是没有忠孝王和公主的声音哪。”

    众侍卫也道:“我们也是只听到皇上说话,心里还在奇怪哩!”

    成宗好生诧异,忙道:“公主说有礼物要送朕。咱们且回坟前看看去。”当下忙忙奔回墓前,只见祭台上祭品之旁,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卷轴。

    忙问守候墓间的村民、家丁,此物从何而来?这些人都回答不出。熊浩暗忖:“郦老师和芝田进境神速,既连传音入密之术都能运用自如,要放这卷轴,瞒过这些不会武功的人,自是轻而易举,不足为怪的事。”

    成宗先入为主,信他夫妻果然仙去,才有这般灵异手段。亲自去坟台捧起卷轴,步向亭子。早有侍卫削了一颗竹钉,钉在亭柱上。成宗把卷轴展开,挂了上去。却是一幅仕女图,图上小桥流水,楼台隐现,似亭园院落,却又别饶野趣。百花丛中,一块碧绿草地,放了石几、石凳,几上摆放一具瑶琴,几后坐着一个穿浅碧衫、白罗裙,披杏黄绣凤五云帔的女子,手抚琴弦,面含微笑,正在弹奏。正是成宗朝思暮想的保和学士孟丽君。他身侧稍后站着一个青年男子,束发金冠,鬓簪大红绒球,穿月白绣梅、竹长袍,手执玉箫,凑在唇边吹奏。自是驸马忠孝王皇甫少华了。只怕就是刚才合奏情景。

    画上题着一首七律:

    无题

    历劫红尘二十年,君亲恩重绾婵娟。玉屏□凡骨蜕,黯然犹恋旧关山!

    蓬莱缥缈奈何天,琼楼清冷不胜寒。愿求谪贬重入世,好续人间不了缘。

    诗、书、画都是保和公主手迹。成宗细细领略诗中之意,只觉情真意切,不由痴了。诗中说明他原是天上仙子,谪降历劫,虽然历经磨难,但君恩亲情,牢牢绾系着他。在蜕去凡骨,飞越关山,回归天上时,仍是黯然惜别,不舍离去。蓬莱琼楼,虽是仙境,却缺乏人间的亲情温暖,只愿再次贬谪入世,好继续今生未了之缘。不由叹口气,暗道:“再次贬谪,也不过数十载光阴,岂能缘尽!何不永留尘寰,让咱们生生世世为君臣、为兄妹、为……”到底为什么,自己也不敢再想下去,唯恐亵渎了神仙!

    熊浩见皇帝痴立画前,不言不动,一副意乱情迷,神不守舍模样。忙上前轻声请驾:“天色不早,皇上该起驾回去了吧?”

    成宗茫然不觉,对着寂寂空山,只觉得情怀怅惘,无可排解。对那再次贬谪,以续未尽之缘也觉渺茫难期,就便转世再聚,对今生之事,也已泯灭无知,又有何意趣?倒不如立刻回归自然,徜徉于山水之间,无牵无愁,怡情快意的好。皇家富贵,一统江山又何足恋!可惜国事,亲情紧紧拘住自己,又岂能如保和般离尘避世,自在逍遥。怅然多时,日已衔山,熊浩再次请驾,成宗才恋恋下山,回转将军宅,第二天便起程回京去了。

    正是:人生如逝水,能有再生缘?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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