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雲無心以出岫 文 / 凌禎
這日傍晚時分,婉貞用過晚膳之後又坐回書桌旁,隨手挑了兩本書冊翻閱。德雲見狀,體貼的關好門窗,又去整理床鋪。一切似乎一如既往,恬靜的燈燭,淡淡的燻香,溫暖的床褥……只是這里是皇宮禁地的一隅罷了。
婉貞看了一會兒書,正要閉目養神,忽然房門似被風吹開一般悄聲劃開。婉貞笑了一下︰“你來了。”
話音剛落,一個身影閃身而入。房門也重新關好,速度之快仿佛只是一陣眼花。
面前不過是個普通宮女服飾的女子,相貌也只是中上而已。婉貞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怎麼又換了模樣?若是白天遇到我肯定認不出。”
那女子笑道︰“這是自然。這宮里認識我的多了,稍不留神就會露出破綻。”她看到德雲就在一旁,道︰“好孩子,快給我打盆水洗臉,這模樣怪難受的。”
德雲趕緊應聲照辦。那女子徑直走到婉貞桌前坐下。婉貞配合的伸出左手,那女子玉指輕搭,開始診脈。少頃,她點點頭,道︰“毒素已清,傷勢也愈合了四五層。照這個樣子,再靜養三個月左右,傷勢可以痊愈。”又從懷中取出一枚白玉瓷瓶,吩咐道︰“這是我南宮家的玉清散,先吃三天看看效果,三天之後這個時候我再過來。”
婉貞點了點頭,道︰“辛苦你了。”
德雲打了水來,那女子用一塊手帕沾濕了擦臉。盆中的水越來越渾濁,眼前的麗容卻越來越清晰。洗掉了臉上的遮蓋物,但見長眉娟秀,美目瑩然,眼前赫然是位顧盼風流的美人。
南宮家的東西南宮家自有解藥。成宗猜的沒錯,那夜之後便是弈蘭潛入宮中為婉貞下藥療傷。
“弈蘭,你哥哥他……怎麼樣了?”婉貞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弈蘭擦淨臉,重新坐下,道︰“現在應該已經到杭州靜養了吧。他生得弱,不足之癥是先天的,隔幾年就會犯一次。這次也是他有預感吧,及早抽身而退,大家才能平安無事。”
婉貞輕嘆一聲。確實如此,南宮博此人與她的恩怨真是說也說不清。
弈蘭道︰“我們撤出皇宮的時候他咳了血,後來到了冀州將病情控制住了。這時京中的探子回報,說你中了魏雁輝的袖箭,這袖箭的來歷恐怕只有我們才知道,于是哥哥吩咐我趕快折回救你的。想來也只有我對皇宮最為熟悉,派我回來最合適了。”畢竟弈蘭還在宮中當過幾個月的女官。
弈蘭又續道︰“其實以他的身體,只怕時日有限……所以當初他答應為魏相效勞十年,已經是莫大的報答。只可惜魏列夫未能看明,反而多番苛責,致使眾叛親離。”
婉貞點頭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如是而已。當日我執意抗魏黨,亦沒有十足的勝算,只是博一場人心向背罷了。”
那一日的凶險婉貞猶銘記在心。魏黨固然是慘敗,而自己這身傷痕累累,也不過險勝罷了。真正留有余地的,還是早有布置、識人善用的成宗皇帝。
如今,她在這皇宮大內養傷,李昭遠赴漠北療毒,南宮博舊病復發回杭州靜養,梁振業重整御林軍上下,魏列夫在天牢中自盡,魏黨二十一人秋後問斬,余者發配嶺南……
一念之間而已。
弈蘭見她失神,恐她多思傷神,笑問︰“過兩個月你大好了,要不要去杭州探望一下我哥哥,估計他也能好的快一些。”
婉貞微笑道︰“那也得先從這里離開,再做計劃。”
弈蘭眼楮一眨,笑道︰“這個不難。若你真想離開,我自有相助之法……只是,你真的舍得離開?”
婉貞抬頭看她。
弈蘭道︰“姑且不說這些富貴榮華,你的心血,你的功績,還有與眾人之間的情誼……皇宮固然高處不勝寒,然而以你的才智膽識,只怕再開闢一片天地,重新施展抱負也說不定。”
“看得出,這位皇帝陛下很看重你。”
“我這幾日在宮中各處走動,听聞不少風言風語,你的事情那位惠平太後似乎也默許了。而瑞雲公主更不用說,今天還特地邀你出門。”
“你如今地位超然,又深得人心,他日……他日就是母儀天下,我也不會吃驚。”弈蘭笑了笑,“就是哥哥,也會理解你的。”
婉貞默然,半響答道︰“你說的話,我不是沒想過。可是,弈蘭,富貴非我願,帝鄉不可期。我來這里,不過是為雪家仇,爭個天理昭彰。如今目的已經達成,自己也九死一生。我不會迷失自己,是時候歌一曲歸去來兮了。”
弈蘭听了,微笑道︰“果然我沒看錯,哥哥也好眼力。之前只因立場不同,是敵非友……”
婉貞接道︰“從今以後,是友非敵。”又笑言︰“之前也並非一直為敵,你看,幾次三番容你們南宮兄妹手下留情,這次又是被你所救,恩怨難以兩訖。”
“緣分就是這麼定下的。”弈蘭笑得嫵媚,片刻起身離開,“我先走了。若你決定了,便告訴我,我好早作安排。”
婉貞點點頭,目送她離開。
***
離開的時機,很快就擺到眼前。弈蘭捎來消息,芒祭之**中舉行宴會,屆時宮內守衛有空隙,可以悄然離開。
婉貞的身體也漸漸恢復,雖然還不能動武,但憑著以前的底子,估計不會成為負擔。所以若能走得無聲無息實是上上之策。
這天夜里,弈蘭與婉貞正在商議,德雲忽然來報︰皇帝來了。
弈蘭匆匆從側門離開時,成宗到了養心殿前。
婉貞此時已經大好,自然得出來接駕。見過君臣之禮後,成宗入了殿內,拿出幾份奏章道︰“今日見愛卿氣色不錯,特來拿些政事煩你。”
婉貞推辭道︰“陛下,臣如今的身份已不便過問政務,陛下可與其他能臣相商。”
成宗笑道︰“那可不行,如今左右丞相俱是空缺,王卿與何卿等人年事已高,連日繁忙幾乎讓老人家們急著告老還鄉,要是都走了,誰給朕出主意?你如今還是朕的右相,姑且為朕分憂吧。”
婉貞還要推辭,成宗道︰“這可攸關你幾名同僚部下的前程,朕有意用人,想听听你的意見。”
如此一來只好應了。翻開奏章,是吏部請調官員的名冊,確是有不少婉貞相識之人,像陳玉泉、齊家疏、鄭涌、孟昌、韓青、賀丹楓等人皆與婉貞有過交集。恰逢朝政重整之時,成宗有意提拔一些年輕有為的官員,他詢問了每個人的品德才能,婉貞也一一如實稟報。成宗听得認真,一邊核對了吏部的上報,一邊在那些名字後做了些標記,想是心中已經有數。
二更不到,這些奏章便整理好了。成宗看她一面為自己研磨添水,一面誠懇提議,那娟秀的身影映在屏風上顯得縴弱玲瓏,一時間心中有點恍惚。
婉貞提醒道︰“陛下,就要二更了。明日還需早朝,請早些回宮就寢吧。”
成宗一愣,那熟悉的俊美容顏就近在咫尺︰如果能一直這樣的話……忽然不知何故,心底卻明白這是一種奢望。
明明近在咫尺。
雖然觸手可及,但這可及的距離似乎也就是一種奢望。
成宗半響才道︰“夜深了,你還未痊愈就打擾你,是朕的不是。”
婉貞有點訝然,頭一次見到成宗皇帝的臉上露出這麼柔和的神情,柔和得有些傷感。
“陛下說哪里話,為君分憂不是臣子的分內之事麼。您剛才說的,臣還掛著右相的職位,理應為陛下分擔。”
成宗笑了︰“不錯。現在你還是朕的右相呢……”他環顧殿內,詢問道︰“最近可還的住得習慣,缺少了什麼盡管提。”
婉貞答道︰“這些都是陛下的恩典,臣十分感激,一切都好。”
成宗笑道︰“不要太過拘謹才好。其實,朕這里也有你的一樣東西。”
見婉貞驚訝,成宗起身走到養心殿的書架前,打開一個錦盒,取出一卷畫軸,遞給她。
“這是你在杭州時,有人拿給朕的。”
婉貞拉開畫卷,赫然是那副太上天權宮文曲星君像,畫上的年輕人一手持書,一手扶劍,相貌衣著乃是以自己當日在杭州祭江神時為藍本,其相貌俊美,英姿勃發,倒與自己有五六分相像。
婉貞看了,不禁微笑,自己之前也在杭州看過,不過當時事物繁忙,早已將此事置之腦後。
成宗道︰“朕當日也覺得有趣,便留了這畫下來。如今一比,”他迎著燈火向婉貞看去,“與卿之天資雋秀不可同日而語。”
婉貞微笑道︰“陛下謬贊了。”
兩人相視而笑,半響無語。末了,成宗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朕先走了。”
“恭送陛下。”
成宗一行人離去。婉貞與德雲關了門窗,正要就寢時,弈蘭又出現在窗台上。她半倚欄桿,巧笑言兮︰“多情天子,還算有些自知之明。”
婉貞無奈地笑著搖搖頭。w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