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華容道出單獨覲見的請求,並征得宣長昊同意……宮人們遂匆匆了結了手上的事務,依言退下。明華容剛待開口,卻忽然听到喵的一聲,一只似曾相識的白貓隨即輕捷地躍上她的肩膀,不住地蹭著她的面孔。
認出這只貓是已故皇後所養的,明華容不禁一愣。再想起它的無賴勁兒和纏人勁兒,明華容不禁又有些頭痛︰難道自己就要頂著這只貓向宣長昊稟報白孟連試圖謀反的密報麼?
這時,殿外突然又傳來太監特有的尖細聲音︰“陛下,瑾王爺與白丞相求見。”
——瑾王與白孟連?!
乍然听到這兩個名字,明華容幾乎要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她自信自己的推斷一定不會出錯,可——若是如此,白孟連此時不應該在府上謀劃籌算麼,又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宣長昊亦為這兩人漏夜前來的行徑微有吃驚,旋即便注意到了明華容不加掩飾的驚愕之色。他以為她是在奇怪為何瑾王會不再避諱,公然與白孟連出雙入對,遂解釋般說道︰“那日花朝節時被牽扯其中的杜唐寶,其父乃是白孟連的門生,瑾王借口白家不便出頭,便代為進言,想盡快平息此事。”
明華容卻根本不在意他的話,只是欲言又止地看著他︰“陛下,其實他們——”
但等宣長昊用征詢的目光看過來時,明華容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白孟連不愧是在朝中浸淫數十年的老狐狸,這不按牌理出牌的行徑實在是超出了她的認知。她甚至開始有些懷疑起自己的判斷是否有所疏忽︰如果白家已然打消了起事的念頭,那她如果再進言的話,豈非便是無中生有的捏造?目下宣長昊已對她有所懷疑,如果因此事再惹他不快,那麼他們之間某種微妙而略顯脆弱的平衡便會被立即打破。一旦少了他的襄助,自己將來行事便會頗多掣肘,不如還是暫且收聲,先看看白孟連想做什麼再說。
打定主意,明華容立即說道︰“陛下,民女在這里多有不便,能否入內室暫避?”
情急之下,她並未想到要避嫌,也根本沒想到,宣長昊再度因這話而生出幾分異樣感覺。
——在這里被人看到固然不妥,但避讓到�宮內殿,豈非更不妥當?
但想歸想,宣長昊卻未將這話說出來。甚至在心底深處,他還生出了幾分不為外人所知的竊喜。
懷著這樣的心情,他再次點了點頭︰“你進去吧。”
而此時,站在丹樨陛階前等待召見的瑾王心中亦是頗多疑惑,雖然不如明華容來的深,卻也足以教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已答應白孟連會為他在陛下面前說項,但不知道為何,對方竟會如此心急,連一夜的功夫也等不得,連夜拉著他就入了宮。白孟連的理由是時間拖得越久,線索就越少,說不定便會讓那幕後黑手逍遙法外。現在趁夜請見、請求陛下準予長假,一則能夠搶得先機,二來卻是可以將喪女之痛表現得更加深切,宣長昊也會答應得更痛快些。
這理由倒是充分,所以瑾王雖然有些不大情願,但因著不願為這種幫忙陳情的小事開罪白孟連,便依舊跟著他過來了。只是,不知為何,靠近皇宮之後,他心內便隱隱滋生出一種不安的感覺,沒有由來,卻又無法消彌。
大概只是多心了吧。他這麼想著,卻決定一定要更謹慎些。當宣長昊召他們入殿見駕後,他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小心應對,每說一句話都是斟酌再三,絕不肯給人留下任何把柄。
但與他的小心翼翼相比,這次召見卻實在是平淡得有些無趣。白孟連拭淚哀訴痛失愛女的悲傷,宣長昊不咸不淡地安慰了幾句。而後,在瑾王的幫腔下,宣長昊毫無懸念地同意了他告請長假的請求。眼見事情辦妥,瑾王只覺心頭一松。剛要請退,卻听宮人傳報,說臨親王求見。
听到臨親王三字,白孟連眼瞳微縮,心中輕哂,旋即又是一臉平靜。瑾王卻是若有所思,心道這個九皇叔雖是嚴厲,但向來不大管事,此番漏夜來見,所為又是何來?
在眾人的各懷心思中,臨親王匆匆步入殿內,向宣長昊拱了拱手,剛待說話,卻在看清殿內其他二人的面孔後,驀然愣住。
“九叔?”宣長昊見他面色有異,不禁有些奇怪。
這時,卻听白孟連說道︰“微臣深夜驚擾陛下,實是大罪,幸得陛下寬宏大量,不曾降罪。微臣卻是十分惶恐,這便告退歸家反省,望乞陛下恩準。”
宣長昊以為他是怕妨礙臨親王說話,這倒正中了自己下懷,便道︰“白相言重,你這便去吧。”
“多謝陛下。”
白孟連告退之際,臨親王深深看了他一眼,但白孟連卻恍若未覺,一禮既畢,遂恭恭敬敬地退下,看不出分毫異樣。
待他退走之後,宣長昊再次問道︰“皇叔可是有事?”
臨親王看著瑾王,沉默片刻,道︰“原是有事,但——”
“皇叔但說無妨。”這時,宣長昊覺得有些口渴,便伸手去取茶盞。但手臂尚未抬起,便覺得酸軟不堪,根本不能如意驅使。感覺到異樣,他心中一凜,不由便向瑾王看了過去,生出諸般猜測。
臨親王並未察覺他的異樣,微一沉吟,他直截了當地說道︰“此事臣只能對陛下一人奏稟,還請瑾王暫避。”
他的古板與堅持早是人所盡知,當下听到這要求,瑾王並未生出被冒犯的惱怒。他正愁沒有合適的理由離開,便趁勢說道︰“既是如此,臣弟告退。”
說罷,他剛要挪步,卻覺得雙腿軟綿綿的根本使不上力。他試著強行挪動了一下,卻立即狼狽地摔在了地上,連腰畔的玉飾等物都跌落到了數步之外。
宣長昊一直在冷眼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見他也著了道,並且驚異的表情不似作偽,立即判斷出下手的另有其人。只是,若非瑾王,又是誰如此大膽,竟敢在天子�殿動手?
臨親王看瑾王摔倒,卻是疑惑不已。他下意識地將要將這佷子扶起,不想身體只微微一動,忽然也支撐不住,軟軟傾在一邊。雖然及時扶住了案幾不至跌坐下去,但卻仍舊無法動彈,更無法重新站起。
先行摔下的兩人對視一眼,又不約而同看向宣長昊。迎著他們審視的目光,宣長昊剛待說話,卻听殿外傳來一個嬌柔又不失恭謹的聲音︰“陛下,奴婢送宵夜過來了。”
屋內情勢未明,宣長昊想也不想便要拒絕,但平日總是要得到許可才敢進屋的宮人,今天卻是格外大膽,說完就直接走進殿內。
進來的這女子身材微豐,臉蛋稍圓,透著一種圓潤的討喜勁兒。她正是年前在臘八宮宴時為明華容引路的芳舞,年後被調來乾清殿侍候。宣長昊平日覺得這婢女溫柔寡言,用著倒也順心,但此際再看到她討喜的面孔,他的整顆心卻不由自主往下一沉。
芳舞像是沒看到臨親王與瑾王的異樣似的,依舊恭順萬千地將宵夜食盒放到桌上,將碧玉粳米粥與幾碟精致小菜端出,又柔聲說道︰“陛下,這粥里加了大補的藥材,若是涼了卻會失了藥性,陛下還請盡快用了它。”
說罷,她將粥碗端起,款款往宣長昊面前一遞。
宣長昊當然不可能去接,事實上,他現在單是維持著站姿便已十分吃力。
見他不動,芳舞眼中掠過一抹異色,口中卻說道︰“陛下莫非是不想動麼?那便由奴婢來喂您可好?”
她對宣長昊眼中的厲色視若無睹,竟當真拿起調羹,舀了一勺清透潤膩的清粥,在唇邊吹了一吹,作勢要喂到宣長昊嘴邊。
“陛下,您怎麼不吃呢?您成日忙于公務,若不能保重龍體,設或有個閃失,可教天下的黎民百姓如何自處?陛下——”
芳舞造作的言語尚未說完,殿外忽然傳來一個有些蒼老、卻是極有威儀的聲音︰“為人奴婢者,當以上意為尊。陛下既然不想吃,你就不該再多嘴。”
適才還一臉柔媚笑意的芳舞,听了這話一下子變得低眉順眼︰“主人教訓得是,奴婢僭越了。”
但听到這熟悉的聲音,屋內三人卻是表情各異。瑾王大吃一驚又迷惑不解,臨親王震驚之余眼神變幻莫定,宣長昊則是不加掩飾地涌出殺機,一字一頓說道︰“白孟連!”
“陛下好耳力,正是微臣。”隨著貌似謙和實則挑釁的聲音,一名年過六旬,兩鬢斑斑的老者自殿外悠然而入,赫然正是去而復返的白孟連。
打量著面沉如水的宣長昊,他撫須笑道︰“陛下是否在想心腹援兵為何還未出現?微臣勸陛下不必再等了,你所倚仗的雷松雷大人,並九龍司那幾條只會在暗處窺伺的毒蛇,已經被微臣全部拔除了。而你們亦通通中了微臣命人放在香爐內的軟筋散香,十二個時辰之內休想再動彈半根指頭。”
聞言,宣長昊眼瞳猛然一縮。雷松的身手在朝中武將中可名躋前三,罕有敵手。而九龍司的部下們皆以秘法訓練,實力亦是遠勝尋常武人。白孟連連雷松都能輕易除去,且還能買通宮人暗中投放迷香,可想而知其實力該是何等驚人!
白孟連卻故意將宣長昊的震驚曲解為不信,遂名為解釋,實為炫耀打擊地說道︰“難道陛下不相信微臣的話麼?也罷,所謂眼見為實,就請陛下親自看一上看——阿洛,把東西拿進來。”
“是!”殿外立即有人應了一聲,快速走了進來。當此人身形完全顯露在燈光下時,一直在暗自分析局勢的瑾王突然驚呼道︰“你——你是——”
見他如此反應,白孟連笑意愈深,道︰“莫非王爺認得此人?他不過是我一個小小的護院家丁罷了,竟然能得王爺青眼,實在是他的福份。阿洛,你還不快謝過王爺的知遇之恩。”
被稱做阿洛的那男子走了過來,只見他樣貌平平,卻是書卷氣極濃。瘦長的身體包裹在黑色勁裝之中,若非腰畔還別著佩劍,眉宇間尚有殺伐之色,單看容貌活脫脫便是個普通文士。
他依言上來向瑾王行了一禮,恭聲說道︰“向來在王府多承王爺厚愛,但相爺于在下有知遇之恩,在下早已決定追隨相爺一生。王爺的賞譽稱贊,在下只有心領了。”
先前離得稍遠時,瑾王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只盼自己是錯認了。現在對方就在他四五步開外,連下頷的黑痣都看得一清二楚,不是追隨他六七年的智囊洛先生又是誰!剎那之間,瑾王心頭雪亮,驚怒交加地喝道︰“原來你是白家的人!”
阿洛若無其事地答道︰“萬事皆有先來後到,王爺抬舉在下本就在相爺之前,您也就怨不得什麼了。”
說罷,他不再理會瑾王,將手心向上一翻,平平向宣長昊遞去,道︰“陛下請看。”
他掌心托著幾條穗子,皆以玄色絲線配金線打成,最上面那一條間夾玉珠,看上去雍華貴氣,正是九龍司專用的繡春刀刀鞘上配的劍穗。夾有玉珠的那條,卻正是統領雷松所佩。
目光在阿洛掌間匆匆掃過,宣長昊抬眼向白孟連看去,眼神凌厲無匹,語氣亦不再若平日那般粉飾太平︰“白孟連,殺死皇家親衛,你是想要謀逆麼?”
“陛下言重了,微臣自幼飽讀詩書,豈能不知這是被唾罵千古的下場。微臣只是覺得,您好大喜功,嗜殺酷虐,實在不適合再坐在皇位上。相比起您來,昭慶需要另一位明君。為解救天下蒼生,說不得,只好由微臣來做這惡人了。”說起這些信口雌黃的話來,白孟連從容不迫,面不改色,流利得仿佛只是在閑話家常。
听罷他的話,宣長昊尚未有所反應,一旁的瑾王再度失態輕噫了一聲,雖然及時反應過來止住了險些沖口而出的話語,但他死死落在白孟連身上、又是遲疑又是熾烈的目光,已經暴露了他的想法。
見狀,白孟連笑了一笑,說道︰“王爺是不是想問微臣,現在是否在履行當初的密約?”
聞言,瑾王下意識地看了宣長昊一眼,尚未決定要不要承認,便听白孟連笑嘆道︰“王爺啊王爺,你一世人如其名,謹小慎微,步步如覆薄冰,都到了這關頭,你還是怕落口實,不肯承認麼?不過,無論你承不承認,結果都不會改變。你們今天——統統會死在這里!”
霎時間,殿內的溫度仿佛因這肅殺的話語而降低了幾分,瑾王面色一變,旋即斥道︰“白孟連,你膽大妄為以下犯上,甚至想連本王也攀扯下水麼?你不過一介文官而已,根本摸不到兵權,就算請來個把江湖人士,難道就能左右局勢麼?還不快快束手就擒!或許陛下尚能賜你一具全尸!”眼見局勢不對,他便決定要和白孟連劃清界限,先謀脫身,再談其他,絕不能就此承認自己的野心。
但白孟連听了這話卻是笑著連連搖頭︰“王爺這時才想來撇清干系,不嫌太遲了麼?實不相瞞,微臣今日調度的人手,都是王爺一手調教出來的。要在帝京隱藏一支五千人的隊伍可是大不容易啊,也虧了王爺多年來的步步為營,如今倒讓微臣撿了個現成便宜。”看著一臉難以置信的瑾王,白孟連冷笑一聲,說道︰“難道王爺以為我讓阿洛跟著你,只是為了監視?阿洛本就是武道高手,跟在你身邊的這七八年里,早將你的老底都摸得一清二楚!你生怕事泄後被追查到,所以訓練親兵的事從不親自露面,皆是假手他人,全憑信物為證。只消將你的信物取到手,何愁不能調度他們!”
聞言,瑾王只覺得眼前一黑,心髒像是被人死死攥緊了一般,疼得五髒六腑都移了位︰多年來他煞費苦心蓄養的這一支秘密親兵,難道就這麼輕易交待在白孟連手里了嗎?他將自己的一舉一動全調查得明明白白,表面上卻是裝得若無其事,甚至還假意與自己結盟,當真是心機深沉!其罪可誅!只是現在自己已失去了大半力量,該怎麼才能炮制他?對了——宣長昊!
想到這里,瑾王立即強忍心痛,大聲說道︰“白孟連,你數度污蔑于本王,是想在陛下面前陷本王于不義麼?——皇兄,臣弟可以起誓、這逆賊說的全是假話!其目的只在于要離間你我的兄弟情份!皇兄你——”
“夠了!”宣長昊再看不下去他的惺惺作態,沉聲喝斷︰“宣子瑕,難道你當真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天衣無縫?你的野心朕早已知曉,只是暫且隱而未發罷了!”
此言一出,不單是瑾王面色大變,一直沉默著沒有開口的臨親王亦是十分驚訝,不禁問道︰“陛下也知道他有不臣之心?”
“不錯,難道九叔也知道?”
“……今日白孟連密報微臣,說瑾王懷有貳心,不日便會有逼宮之舉。雖然他給微臣看了些證據,但微臣並無十足把握,且因時間緊迫來不及調查,便一直猶豫到現在才入宮稟報。”說到這里,臨親王不由一愣,下意識地看了白孟連一眼,又向宣長昊看去。恰好宣長昊也正是若有所思,電光石火之間,兩人心中都生出了同一個疑問︰白孟連向臨親王告密是何用意?難道只是為了掩飾他才是那個逼宮者麼?
似乎是看出了兩人的疑問,白孟連嘆道︰“九王爺,你雖是鐵面無情,卻終究是少了幾分通融圓滑,听到我的密報後,難道你當真沒有動過半點心思?不如我就挑明了吧——九王爺,尋常皇家子弟若處在你這般位置上,得知這個消息後肯定會認為自己距皇位只有一步之遙,你只要暗中布置,先等到瑾王動手殺了陛下,自己再以大義之名除去瑾王,屆時宣家的男丁,可不就只剩下你一個了麼,王位唾手可得!可惜你最終還是決定把這一切對陛下和盤托出,我得知你準備連夜入宮後,便猜到了你的想法。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等下去浪費時間,與其等陛下發難,倒不如趁早動手,還能搶個先機。”
他的話看似簡單,細細一想卻是教人汗流浹背︰如果臨親王當真起意想要坐收漁利,待宣長昊與瑾王自相殘殺後再動手,那麼最終笑到最後的只會是白孟連這個漁翁!他利誘挑拔,坐視他們手足相殘,即便有人勝出,也必定是元氣大傷,那時他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收拾了最終活下來的那個,再將一切都笑納囊中。
但宣長昊在為白孟連的老謀深算心驚之余,卻是仍有不解︰“你說朕會發難,是何意思?”
“陛下,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此時您若再一昧推托,豈不與瑾王那個無膽小人一樣了?”白孟連嘲諷地看了一眼被打擊過度,愣愣坐在那里,久久不曾說話的瑾王,說道︰“陛下在趙家安排了人,辣手殺死了我那可憐的女兒與外孫女,不正是因為洞悉了瑾王的野心、想將他與我都連根拔除麼?我想陛下大概是尚無把握將我們一舉拿下,所以才想到這離心之計,打算徐徐圖之吧。陛下有耐心慢慢鈍刀割肉,我卻是受不了那苦楚,不願做砧板上的肉,說不得,只得提前動手了。”
听了這話,宣長昊稍一思索,便知道白孟連是誤會了,他誤以為白氏母女是死在自己手上,並由此推斷出自己已準備向他們下手,所以才會發難。只是事已至此,他認為沒有再解釋的必要,並不打算告訴白孟連,她們的死其實與自己無關。
這時,卻听內殿傳來一個清泠如白玉相擊,冷冽而又優美的聲音︰“白丞相,你提前動手真只是為了自保?難道不是為了掩飾些什麼?”
听到這個有些耳熟的聲音,白孟連目中厲光一現,立即向芳舞看了過去。芳舞立即跪下稟道︰“主子,明華容在您與臨親王過來之前便到了乾清宮,只是適才外間人多眼雜,奴婢怕引人注意,再加上想著她不過一個黃毛丫頭,翻不起什麼風浪來,便沒有及時稟報,還望主子寬恕。”
“哼,罷了!你說得不錯,一個鄉下丫頭又掀得起什麼浪來。”雖然兒子白文啟之前說過明華容這丫頭不可小窺,自己也曾見過她一面,但白孟連始終認為,一個小丫頭片子,縱然有幾分心機,也是上不得台面的閨閣手段罷了,根本不足為慮。適才他生氣,只是因為覺得眼線辦事不力而已。
當下,他目光沉沉地看著緩步而出的明華容,見她神情閑適從容,懷里甚至還抱著一只白貓,仿佛目下面對的不是足以將挨到邊的人統統吞沒絞碎的爭斗旋渦,只不過是在花園閑庭信步而已,他心內不禁開始重新評估這少女,但卻依舊沒怎麼放在心上,只冷笑了一聲︰“自己出來也算識趣,省得等下阿洛還要進去動手。”
听到這殺氣騰騰的話,明華容仍舊面不改色,反而微微抬頭,朗聲問道︰“白丞相,你出其不意,兵行險著,想要一夕之間令這江山易主,確是好膽識,好手段。只是,事情都到了這一步,你又何必找些借口,為何不索性承認了?”
白孟連原本自恃身份,不待與她多說話,但听罷之後,卻不由自主問道︰“老夫要承認什麼?”
明華容微微一笑,迎著他的探究眼神說道︰“自然是——你三年前刺殺昶太子,卻仍未能如願將想要扶持的人送上皇位,所以心心念念,想要再重來一次。”
此言一出,縱然宣長昊等仍在為目下處境擔憂,苦思冥想尋找對策,亦是忍不住心頭劇震,開始尋思這話有幾分可信、而白孟連當初想要扶持的到底是哪一個皇子。
白孟連的眼神變得十分森寒。他死死盯著明華容,冷冷說道︰“小丫頭,你在胡說什麼?”
“難道我說錯了麼?”明華容訝然地偏了偏頭,顯出一副悔不自勝的模樣︰“大概真是錯了呢——說不定,白丞相想要掩飾的其實是二十多年前的那樁舊事吧,畢竟,你刺殺昶太子之事雖然離得比較近,但卻隱瞞得最好,少有人知。但二十多年前,你設計景晟當時的皇子妃、後來的皇後撞見酒醉的太上皇,以致讓他們有了一段不清不白的過往,這件事知道的人卻是不少。令公子白文啟之所以在明府投毒,一氣毒殺三十多名下人,也正是因為不想走漏風聲,以免被有心人猜出端倪。”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落在旁人耳中卻不啻于深冬驚雷。宣長昊甚至忘了自己的處境,立即追問道︰“你說的可是實話?!”
“自然是實話,正是白思蘭親口告訴我的,只不過有些節點她自己也沒弄明白,所以我試著推測了一下,恰好白丞相在這里,我便說上一說,你來看看準是不準。”明華容目中銳芒微動,說道,“二十余年前,太上皇即位後對白丞相的父親不大恭敬,于是便觸怒了白丞相這好兒子,想替父親出一出氣。但不知怎的,白丞相竟將主意打到了前來我國出使的皇子妃頭上。只是,雖然最終與這可憐的皇子妃有了首尾的是太上皇,但依我看來,白丞相想將之拖下水的另有其人,因為白思蘭恰好目睹了那件事。據她說,當時那皇子妃去到的偏殿里,已有一名皇族少年,但可惜的是,她並沒有看清他的臉。”
說到這里,明華容向白孟連勾唇一笑,道︰“不過這並不要緊,歷來別國造訪的都是下臣,難得來一位皇子,宮人們自是印象深刻。我問了長公主殿內的徐公公,恰好他當年便曾在宴會上當值,告訴了我許多細節,包括一件事——臨親王,請問七月初九,可是令堂的忌日?而每年的這一天,您都會到她的故居處祭拜?”
“不錯。”
“那請問您是否還記得,當年景晟的皇子攜同皇子妃一起造訪我國、大設宮宴那日,是否正是七月初九?”頓了頓,明華容又提醒了一句︰“那位皇子妃貌若天人,美麗不可方物,據說只要見過她一面的人便再也忘不了她。”
不知是不是這句話起了作用,臨親王皺眉回想片刻,果然慢慢記了起來︰“不錯,本王十四歲那年,景晟確實有位皇子攜眷造訪。為迎接他們設辦宮宴那日,正是本王母妃忌日。因為她已死去多年,早被人忘卻,所以一直都是本王一人到舊殿祭拜。那日恰逢國宴,本王便提早退席,前往舊殿。本王焚香祭祝完畢,預備離開之際,確是遇上了一位極美的女子。”
臨親王向來不好聲色,至今未娶,亦從未稱贊過誰的容色。他既說那皇子妃極美,那便是相當美麗了。隨著回憶,那名弱不勝衣,美麗得連日月星辰都為之黯淡無光的女子恍然又浮現在腦海中,教臨親王不自覺和緩了神色,卻又在想及某事的時候,狠狠皺起了眉頭︰“那位景晟皇子妃說是坐得有些悶了,出來醒酒散步,來到偏殿後那引路的宮人卻不知所蹤。本王問明白她的身份後,為了避嫌沒有多待,只是告訴她莫要再往前走,且稍等一等,本王會另尋宮人來帶她回去。但離開偏殿後,本王忽然神思恍惚,十分難受,只得喝了一碗安神湯藥,尚未來得及囑咐宮人便睡著了,等再醒過來時已是隔天。”
說到這里,臨親王不覺頓了一頓。當年出事時他年紀尚小,便沒有深思,後來此事不再有人提起,漸漸的便被淹沒在時光里。現在再度回想起來,才驚覺頗有幾分蹊蹺。而旁听者亦皆是若有所思。
將眾人神情一一盡入眼底,明華容淡聲說道︰“臨親王,您在令堂忌日時會獨自到舊殿祭拜的事宮中人盡皆知,而且,您母妃的舊殿距國宴所用的大殿頗有一段距離吧,皇子妃若無有心人帶路,是斷然走不到那里的。這個刻意將皇子妃引到偏殿的人,既能將手伸到宮中指派宮娥,自然也一定知道您的習慣。他明知您在偏殿,卻還特意將皇子妃引誘過去,個中用意,不言自明。只不過,這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您是位真正的君子,面對這絕世美人依舊坐懷不亂。反倒是誤打誤撞、同樣來到偏殿的太上皇上了鉤。不過,此事卻還有一個疑點︰雖然太上皇頗有風流之名,但皇子妃身份何等尊貴,他又怎會做出不計後果的事來?我一度對這點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剛才听臨親王說,您離開偏殿後身體有異,才恍然大悟——白丞相,看來你對迷藥之流甚有心得,二十多年前,你正是像今天這樣在偏殿內投下了迷香吧。只不過,當時你投放的是催情類的迷藥,今天放的卻是讓人手足癱軟渾身乏力之物。”
听到這里,臨親王不禁對白孟連怒目而視。宣長昊則是更加忌憚其心機深沉,同時又不可避免地生出幾分擔憂︰明華容知道了這些皇室秘辛,向來最為維護皇室尊嚴臉面的九叔還能容許她活在世上麼?
但被她直指其名的白孟連,听後卻冷笑了一聲︰“你這丫頭倒是伶牙利齒,但你以為胡言亂語捏造些故事,就能令老夫有所顧忌麼?未免太過天真了!不過,你為了構陷老夫,竟敢連太上皇也要攀扯,老夫不知是該嘲笑你無知狂妄,還是該說你大膽包天。”
見他矢口否認,明華容笑了一笑,又道︰“白丞相何必敢做不敢當,你以為此事天衣無縫,無跡可尋麼?但我曾听一位宮中舊人說,以前太上皇剛登基時最愛召見他國使臣,借以彰顯我大國風範。但自二十多年前,景晟皇子造訪之後,他忽然便對這些失去了興趣。若非事出有因,太上皇又怎會忽然轉了性子?再者——白丞相,你女兒曾說過,你當年設下此計的初心是為了報復太上皇。但你預備將其引入圈套的,卻又是臨親王。這二者之間看似矛盾,但稍一推斷,答案便呼之欲出了。白丞相,你當年其實是想拿住臨親王一個大把柄,迫使他不得不听從你的安排行事吧。與景晟皇子妃有染之事非同小可,縱然臨親王君子坦蕩,也絕不可能再對第三個人提起。屆時你要操縱他給太上皇添堵添亂,甚是易如反掌。”
她每說一句話,白孟連的神情便往下沉一分,到最後已是面無表情。他定定看了明華容片刻,突然冷笑出聲︰“好,好,好!沒想到明守靖那酸腐無用的廢物竟生了你這麼個千伶百俐的女兒!這些事情老夫從未向人提起,你卻僅憑一點蛛絲螞跡就統統猜了出來,實在是個聰明人!”
他雖然口稱明華容聰明過人,但臉上卻帶著騰騰殺氣,讓人一看便知道明華容已踩到了他絕不願意讓人踫觸的部分,令他動了殺機。
但明華容卻是恍若未覺,緩聲說道︰“當年算計未成,想必令你很是耿耿于懷吧?我記得白家以前雖然也是書香世家,顯赫無比,但終究未像這一代權勢滔天,甚至可以左右朝政。在听白思蘭說過這些舊事後,我忍不住便想,你是否因為害怕這件事被人翻出來清算舊賬,所以才拼了命一樣去攫取得更多權力,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獲得更多安全感?”
白孟連原本雖然起了殺心,但終究未曾失態。現下听了這些話,卻是雙眉倒豎,厲聲說道︰“阿洛,殺了這賤種!”
“是!”阿洛雖然也是听得心驚,但听見主子有令,立即便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抽出佩劍,立即向明華容刺去。
森寒劍光照上明華容的面龐,染出一片不詳的青白。一旁的宣長昊同樣因擔心而蒼白了俊顏,但卻因為身不能動,根本無法施援。他剛待喝止,卻听明華容突然笑了一聲,說道︰“白丞相如此氣急敗壞,難道是因為被我說中了心事?其實,你難道不應該覺得高興麼,有話悶在心里不能對別人說,這種滋味最是難受。好不容易有了個一吐為快的機會,你又何必急于否認抹殺?橫豎你如今已掌控大局,我們都是你的俎上之肉,你大可放心承認,何愁不能滅口。”
她這話恰恰撞在白孟連的心坎上,令他不由自主喊了一聲“住手”。當阿洛依言收回佩劍後,白孟連神情卻越發復雜︰這小丫頭不但心思機敏,對人心微妙情緒的洞察功夫更是一等一,竟然連這些也注意到了……不過正如她所說,今夜自己突然發難,出其不意控制了乾清宮,打了宣長昊等人一個措手不及。如今所有情勢都掌控在自己手中,自己便是說一說心里話又何妨?畢竟,這些事情瞞了許多年,他也甚至為疲累。若能借機傾吐出來,說不定心里會舒服很多。
一念及此,白孟連神色重新和緩下來,道︰“小丫頭,你這份洞察力當真不錯,只可惜你沒生成白家人,否則我必會好好栽培你。”
“栽培?”明華容嘲諷一笑,說道︰“聰明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看穿自己的心思,以閣下的狠辣,又豈會容許我活在世上?”
“呵,你說得不錯,竟連這點也看透了。我的子孫里若有一人,哪怕只有你一半的聰慧,我何愁大事不定。”白孟連負手而立,面上突然現出幾分疲態︰“當年我因一時激憤想為父親出氣,倉促設計臨親王,卻是沒有成功。之後我一度覺得如芒在背,�食難安,但隨著時日漸移,根本沒有人發現個中異樣,連太上皇都以為自己是酒後亂性,雖是百般懊惱,卻從不曾懷疑過他人,我便漸漸放下心來。直到十五年前,景晟再度有皇子來訪,發現宣長昊竟與元豐帝的第六子樣貌相似,從而猜出隱情,甚至向太上皇逼借了石振衣要除掉那個皇子,而明守承亦因機緣巧合發現此事,我才明白,曾做過的事便如白紙染墨,或許一時能被其他東西蓋住,但終是逃不開有心人的眼楮。我想要徹底抹消這事,便只有獲得更多更大的權勢,搶在被其他人發現之前將一切統統抹殺。”
他仰頭看著殿心穹頂艷彩斑斕的藻井,幾條圓木巧妙地撐起一個優美的弧度,凸顯得正中遨游雲際的蒼龍愈發活靈活現,仰首欲沖。他出神地看著那條代表九五之尊的蒼龍,仿佛透過它看到了這些年來每天的處心積慮︰“一開始我只想站得高一點,再高一點,這樣就算有人知道了當年舊事,也不敢再輕易動我。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想法就漸漸變了味。呵,或許是當我發現我已經站得足夠高,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將這天下盡握掌中的時候吧——我只要制造一個機會,將一個微寒的皇子扶上皇位,這萬里神州,如畫江山便可任我予求予取!那種誘惑就像是餓殍看到了食物,守財奴看到了黃金,根本沒有辦法可以抵御。于是,我便真的跨出了這一步。只可惜,我雖然刺殺了昶太子,事情的發展仍是未能如我所願,我想要扶持的那個年幼皇子在賊兵殺進皇城時受驚過度,不出兩天便一病死了。而當時皇室已是男丁凋敝,再沒有適齡的幼年皇子。我原本以為太上皇會在瑾王與臨親王當中挑選一個,結果沒有想到,最終皇位會落在一直在外的宣長昊手中。我知道瑾王對皇位充滿渴望,私下里很有些小動作,便決定先挑拔他和宣長昊去斗法,我再伺機行事。”
雖然早就知道白孟連暗藏禍心,不動聲色便將自己的一切查得清清楚楚,但听到他親口承認早在數年前便想利用自己與宣長昊爭斗,瑾王心中仍是不可避免地生出陣陣寒意,隨之而來的還有徹底的沮喪與絕望感︰他自詡聰明謹慎,步步為營,誰想到頭來所有舉動都在別人掌控之中!不但白孟連這只老狐狸早就安插了人手在他身邊,表面更是假意周旋,實際則將他視為與宣長昊爭斗的一只棋子。就連他向來不大瞧得起、認為只是一介武夫的宣長昊亦是早已洞悉了他的野心,雖然暫時不見動作,但肯定是在等待最合適的時刻給他雷霆一擊!
瞟了一眼像是被抽走了脊骨,突然間癱軟得更厲害的瑾王,白孟連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好在這一次,總算皇天不負,雖然時不時還是會出些小小變數,但一切仍舊在我的掌控之中。無論是這自以為是的蠢材,還是那些牆頭草似的大臣,他們的死活都將由我來決定!”
听到他狂妄自負的話語,宣長昊與臨親王胸臆間皆是憤意,但在藥力作用下,他們卻連拳頭都無力握緊。只有宣長昊勉強維持著站立的姿勢,保留了最後一點帝王尊嚴︰“白孟連,自以為是的人是你!莫非你以為控制住了乾清宮再殺掉朕,就能控制住整個昭慶麼?不要忘了太上皇還在陪都!”
“太上皇?”白孟連的笑意一下子變得諷刺起來︰“陛下是在自欺欺人麼?一個只知吟風弄月的家伙成得了什麼氣候!只要我編造一套說辭,他自然信以為真,繼續窩在陪都做他的逍遙太上。哦,不對,他至少是有一點用處的,說起來我還該感謝他——若非是他的無能,我又怎能輕易走到今天這一步。”
被他頂回話來,宣長昊頓時面色鐵青,然則卻是辯無可辯,雖然大不甘心,但白孟連說的正是事實。
這時,明華容不動聲色地看了條案上的西洋大鐘一眼,不易察覺地稍一蹙眉,旋即說道︰“白孟連,你該知道昭慶皇室人數零丁,你今日若將我們統統殺了,皇室之內有資格繼承大寶的除了太上皇便再無別人。難道你還可以哄得他效仿禹舜拱手讓賢,禪位于你麼?”
面對她的疑問,白孟連拈了拈胡須,道︰“我說過,我不會做這種被史書唾罵千年的事。小丫頭,你不是很聰明麼,你且猜上一猜,我為何有此把握。”
明華容道︰“無憑無據,我怎麼猜呢。難不成閣下像那些民間話本里寫的一樣,找到了太上皇流落在外的孩子,所以才有恃無恐麼。只是按昭慶的規矩,皇家的私生子沒有可以證明他身份的玉碟,更沒有權利繼承大寶。你自以為奇貨可居,只怕最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聞言,白孟連哈哈一笑,道︰“說你聰明,你果然聰明,這話雖不中亦不遠矣。只是有一點你卻說錯了,這孩子並非太上皇所出,而是瑾王的孩子。他的母親身份亦是十分尊貴,我可以保證,上至太上皇,下至文武百官,都全無二話。”
此言一出,瑾王立即反駁道︰“這不可能!為了避免庶比嫡長,本王府內的侍妾都是喝過絕嗣湯藥,絕不可能生下孩子!本王也從不踫那些花柳之地的女人,哪里來的孩子!”
但明華容的注意力卻集中在“母親身份尊貴”之語上。沉思之間,她忽然想到元寶適才說的、白府內有一個酷似明獨秀的少女,驀然間,她心頭一亮,脫口而出道︰“明獨秀——你是想利用明獨秀的身份來做文章,說她有了瑾王的孩子?!”
在場的人都知道白思蘭母女已死,聞言無不心內驚異,雖然不曾說出來,但腦中想的卻都是同一個念頭︰明獨秀不是已經死了麼,怎麼可能還會有孩子?
但白孟連听到這話,卻倏然變色,看向明華容的目光再度變得審視而探究。許久之後,他嘆息道︰“小丫頭,幸虧你就要死了,否則我絕不會放任你听到這些話,你消息很靈通,頭腦也很靈活,居然一下子便猜到了重點。”
這話無異于是承認了。但明華容卻殊無得色,再次看了一眼大鐘,她心下暗急,卻知道絕對不能表露出分毫急燥,否則這老狐狸一定會察覺端倪。明知對方已因此事再度動了殺機,卻也只能順勢繼續說下去,以便拖延時間︰“但你準備的那女子根本不是明獨秀,而且瑾王非但連一根指頭也未踫過她,甚至壓根就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一個人。你將那女子關在後院,又讓你的長孫凌辱于她。莫非,你是想指鹿為馬,將你的玄孫說成是瑾王之子,再扶持其登基上位?”
話音未落,臨親王等已是面色大變,宣長昊更是厲聲質問道︰“白孟連,她說的可是真的?”
白孟連卻是久久沒有回答。他震驚于明華容竟連這事都已知道,面色不禁隨之重新變得陰沉。他定定看了明華容片刻,才道︰“可惜可惜——本想與你再聊片刻,讓你多活一會兒,但此事事關重大。遲則生變,我是萬萬不能再留下你們了。”
相較之前喊打喊殺的時候,他此刻語氣淡然得仿佛是在閑話家常,但听到這話,一時間屋內其余人都繃緊了身體,憤怒不甘的情緒如潮水襲卷全身,卻苦于無法動彈,甚至沒有辦法大聲說話,面對死亡的利刃仍舊束手無策。
而白孟連卻不再多看他們一眼,只輕聲吩咐道︰“阿洛,動手。”
“是。”阿洛再度抽出佩劍,平平一舉,直向屋內唯一尚能活動、卻不諳武藝的明華容刺去——
與此同時,帝京外城,某處不起眼的貧民窟。
尋找了一天一夜的姬祟雲終于找到了賀允復最後的落腳點。站在狹窄破舊的小院前,徹夜未眠、亦未曾進食的他一面調勻氣息,一面打量周圍的情形。這里是最下等的人居住的地方,但凡有樹的地方都密密掛著補丁疊補丁的衣服,甚至連女子的肚兜等物也毫不避諱地晾曬在光天化日之下。淺窄的陰溝似乎已經很久無人清理,漫出的髒水將街道沖得臭氣燻天,又流進兩邊的垃圾堆里,顯得十分骯髒混亂。姬祟雲不能想像出身高華且素有潔癖的賀允復是怎麼在這種連普通人都難以忍受的地方待下去的,卻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個教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以至于讓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
就在他右腳踏前,準備躍入牆內的那一刻,一直緊閉的門扉忽然自動打開,隨即傳出一個溫朗醇厚的聲音︰“小雲,進來吧。”
姬祟雲頓了一頓,最終依言走了進去。
出乎他的意料,這院門看似狹小,里面卻是十分寬敞,布置得非常清雅,雖無假山湖景,但石桌石凳上鋪著清一色的竹制用具,並著院心一株開得正盛的海棠花樹,樹枝上挑著幾盞不畏勁風的羊皮燈,于別具匠心之中,透著素淡雅淨。
姬祟雲進來的時候,賀允復正袖手立于樹下,仰頭看那一樹繁花。听到關門聲與腳步聲也不回頭,只淡淡說道︰“坐吧,桌上有茶。”
這語氣親厚一如平常,但姬祟雲看著他逸如流雲,清朗難言的側影,卻知道一切都已回不去了。他原本揣了一肚子的疑問想要問個明白,但等真正找到了這人,最先涌到唇邊的,卻只有一句看似沒頭沒腦的話︰“為什麼?”
听到他飽含痛楚不解的聲音,賀允復清逸的面孔上掠過一絲痛楚,旋即掩飾下去,一臉平靜地轉過身來,定定看著姬祟雲︰“小雲何事不解,你且說出來,我一定向你分說明白。”
姬祟雲反而沉默了。他神色復雜地看了賀允復許久,終于開口︰“我小時候你一直叫我表弟,流落在外的這些年,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便改了口。我本來以為你是怕在人前露了行跡,便從沒放在心上。現在想來……其實在那個時候,你就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吧?”
賀允復點了點頭,竟是就此承認了︰“不錯。我年長你幾歲,加上我本是皇子,師傅便從不曾阻止我去復仇。逃離景晟之後,我暗中聯系父皇殘存的舊部,設法懲治當年出賣我們的背叛者。如此過得近一年之後,卻有個被我親手捉住的叛逆對我說,我沒有資格懲罰他,因為我血脈存疑,是皇室的恥辱,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替父皇洗清恥辱而已。你可以想像,我听到這話後有多麼憤怒,認為全是這人在胡說八道試圖狡辯,便不為所動地殺死了他。可自此之後的數年,我清理的那些背叛者中,足足有四個人對我說了相同的話。”
說到這里,賀允復喟嘆般說道︰“三人成虎,曾參殺人。如果換了別人早該生出疑心了吧,但我記著父皇與母後的血海深仇,到那個時侯仍然不信他們的話,以為是賀緒川陰謀放出的謠言。可是五年之前,再一次的,我又遇到了持同樣說辭的人,但此人卻說得更為詳細,甚至連母妃是何時與昭慶皇帝發生關系、賀允德秘密向其借來石振衣想將我除掉等事都能說得清清楚楚。事情到了這地步,我終于覺得不對勁,便開始著手調查。結果我才發現,他們所說的那些我原本以為是污蔑謊言的事情,統統都是真的。”
關于調查的過程賀允復並沒有提,但想來那該是一段充滿矛盾與艱難的時日。事情過去多年,知情者又廖廖無幾,賀允復必是花了很大一番力氣才能找出蒙塵的真相。而他的地位他的尊嚴,也必定隨著真相漸漸浮出而狠狠受挫。
他一直在為親人報仇而辛苦奔走,可有朝一日卻猛然得知,其實他與父皇、與弟弟妹妹們並無關系,而他一向視為亂臣賊子的賀緒川,其實比他更有資格得到皇位。得知真相的那一刻,無數尖銳的矛盾像巨石滾木毫不容情地碾過他的心髒。他曾一度痛苦得夜不能寐,神思恍惚,他曾以為自己會絕望而死。但他挺過來了,並且現在,再度提及往事時雖然心內仍舊刺痛,卻已能做到表面不動聲色。
雖然之前就已知道賀允復身世復雜,但姬祟雲心底猶自懷有希望,當下听到他痛快承認,姬祟雲不可避免地神情一黯,喃喃說道︰“你為何不否認?只要你說這些都是無稽之談,我統統會相信。而且這些也不是你的錯,可恨的是背後玩弄詭計的那家伙!你和皇後娘娘都是受害者!”
听到他這發自肺腑的至誠之語,賀允復微有動容,旋即又是一臉平靜︰“小雲,我很感謝你能這麼想。只可惜能有你這般胸懷的人,這世上實在太少太少。當初我與賀允德雖然是異母兄弟,但也算交情頗深,可他一旦得知我的身世,首先想到的卻是要殺我,並且借機奪位……罷了,不提這些舊事。再說回當年吧,當年我來到昭慶終于查明身世,卻意外發現有個故人也在這里,並且似乎正暗中策劃著什麼。查出他正是你要找的鄭泰飛後,我本想將他帶回去交給你處置,但在知道他的計劃後,我決定暫緩行事。”
姬祟雲道︰“難道你早知道鄭泰飛為了替我父親報仇、想要煽動策反流民起兵的計劃?”
“並沒有那麼詳細,只是猜到了幾分而已,我也沒想到他後來竟然幾乎成功了。你父親真是位了不起的將軍,他帶出的親兵在這種境地,竟也能做到這一步,當真可謂是良將手下無弱兵。可惜,鄭泰飛最後仍是功虧一簣,雖然保住了性命,卻也再無東山再起的本錢與機會。我在他意志最為消沉的時候找到他,告訴他你還活著,若想親口向你解釋當年的一切、澄清他並非有意背叛將軍,那麼就必須要活下去。”
默然片刻,姬祟雲道︰“但他現在已經死了……他懊悔當年誤中奸計害死了父親,向我坦白一切後,自殺了。”
“我知道,是我安排他去找你的。”
听罷賀允復的話,姬祟雲眼神愈發復雜︰“這一點我也猜到了……你現在的行事作風,和以前完全不同,又或者,以前的你在我與師傅面前,都只是在偽裝。現在這個樣子,才是真正的你。”
“哦?”賀允復眸光微動,說道︰“現在的我如何?你是想說我手段狠辣、心機深沉麼?但你該知道,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否則以我流亡在外的身份,如何能為母後他們報仇雪恨?”
“當然不是這點。我說你與以前不同,是因為你對故人至少還會手下留情,像鄭泰飛這般,你會直接讓我們見面再殺了他,而不是故弄玄機,讓他再多受三年的內疚折磨,最終自盡。”說到這里,姬祟雲面露痛苦之色︰“或許是我太過苛責,但你始終是我最為敬慕的兄長!就算我們不再是表兄弟,但你依舊是我的師兄!我不想你變成一個全無感情、只知玩弄人心的人!”
聞言,賀允復終于卸下偽裝,首次不加掩飾地顯出痛楚黯然︰“太遲了……小雲,你這些話晚來了五年……你永遠也想像不到,五年前我得知原本以為是污蔑的話居然都是真的時,心里是什麼滋味。那種感覺不啻于天崩地裂,我非常痛苦,卻又不敢告訴任何人,尤其是師傅和你,我怕你們會像賀允德那樣,一夕之間由親人變成我的敵人!但同時的,我也失去了向賀緒川復仇的決心,有一陣子我居然覺得他沒有做錯,像我這等血統曖昧的人,確是該殺。所以在你提議去刺殺賀緒川時,我才一昧找借口拖延。但好在我終于清醒過來,知道這不過是賀緒川的借口而已,他只是找了一個很好的奪位理由罷了。于是,雖然我已知道自己不再有資格坐上皇位,但仍在著手謀劃推翻他的計劃。只不過在此之前,我還得向那些新的仇人們清一清舊賬。”
“你說的新仇人是指——”
“自然是諸惡之源的白孟連,和昭慶那皇帝老狗。”賀允復冷冷道︰“我放任鄭泰飛行事,本指望他能殺了那老狗,結果卻是教我大失所望。只是他雖然可恨,但我身上畢竟流著他的血,既然鄭泰飛沒能殺了他,我也不好再動手。反正他因為兵亂之事,已經被世人扣上了失德無能的帽子,對于一個皇帝來說,這是莫大的恥辱,就且容他再苟延殘喘幾年。而白孟連——我本想一劍殺了他,卻又覺得這樣太過便宜了他,便利用當年的舊事,從白家的姻親明家著手,想讓他們家人自相爭斗殘殺,自內而外徹底毀滅。但我準備周全,想要動手的時候,卻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除我之外,還有一個人深恨著白家與明家,在暗中悄然謀劃,做著和我同樣的事情。我一時好奇,想看看她能做到何種地步,便暫且罷手,且作壁上觀。而她——也當真沒有教我失望。只是我沒有想到,後來她竟與你有了關系。”
早在他說起還有一人深恨白、明兩家時,姬祟雲便知道他指的是明華容。但往深處一想,他卻又覺得有點不舒服︰“你暗中窺視華容?”
注意到他言語間不加掩飾的醋意,賀允復終于露出一個真正的笑容,說道︰“小雲放心,我只是對她的某些計劃感興趣而已,況且打探消息這些事自有人替我做,我不會下作到親自去盯著一個深閨弱女。”
聞言,姬祟雲訕訕一笑,又問道︰“你之所以讓楊一施插手,是為了幫她?可你既打算先袖手旁觀,為何又會突然出手?”
听他問到這點,賀允復慢慢斂去笑意,卻是答非所問︰“小雲,姬將軍的舊部同你一直有來往,那他們近來有沒有告訴過你,賀緒川身體越來越差了,景晟京城的局勢,也開始因此有了微妙動蕩?”
姬祟雲一驚,道︰“沒有!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三年多前我自身世的沖擊中清醒過來之後,便設法給他投了慢性毒藥。”賀允復道,“此藥乃是我花費重金求來,但似乎藥性比古籍上記載的要烈了一點,所以他發作的時間比我預計的提前了半年。我本來尚有閑余慢慢看完你的心上人如何以一己之身摧毀白、明二家,奈何時間不允,所以我只好稍微插了一下手。”
弄清賀允復並無他意後,姬祟雲終于徹底放下心來,卻被另一樁事吸引了注意力︰“那麼,你現在是要趕回景晟,趁機奪回皇位麼?”
賀允復目中厲芒乍現,再度反問道︰“你認為我還有資格?”
沉默片刻,姬祟雲為難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你花費那麼多時間與心血為皇帝舅舅他們報了仇,除你之外,還有誰配做皇帝呢。”
听罷他的話,賀允復目光慢慢變得柔和,嘴角不由自主微微揚起︰“小雲……以後你心軟護短的毛病可要改一改了,身為帝王,必要時必須摒棄某些東西,否則日後該如何統御下臣。”
聞言,姬祟雲頓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在說什麼?”
賀允復卻沒有理會他的疑問,只徑自說道︰“世人皆道元豐帝最小的孩子是河陽公主,其實還有一個比她晚了一個月出生的弟弟。只是因為其生母地位卑微,所以不大為外人所知。也幸得如此,這位皇子在賀緒川作亂謀逆、遍誅皇裔時得以逃過一劫,被忠心的婢女悄悄帶到民間撫養,平安長大成人。”
姬祟雲更奇怪了︰“真的嗎?這件事我怎麼不知道?”
“元豐帝的殘部們找到這位小皇子後,奉其為主。為免被逆賊追查,遂謊稱是姬將軍家的遺孤。他們養精蓄銳,靜待復仇時機。終于趁賀緒川逆政不穩的時候,興兵舉事,誅殺叛逆,光復正統,還政于元豐帝後裔。”
听他說到此處,姬祟雲終于反應過來,卻是目瞪口呆︰“你——你是想讓我冒充這個子虛烏有的皇子?但我是姬家的人啊!我——”
“但你也是公主的孩子,身上有一半的皇室血統。若你不願出頭,難道就要放任景晟落到逆黨手中麼?”
“可是見過我的人都說,我和父親長得很像,怎麼可能混瞞得過去!”
“那是因為他們身份所限,沒有見過公主姑姑。若論容貌,你更像她。女子畫像雖不能入宗祠,但姑姑當年手帕交頗多,一些大臣家的小姐——哦,如今已經是貴婦了,總該認得出你來。便是她們不願作證,京內見過姑姑的耿直老人也還頗有幾個,我已經安排好,有他們出面,不會有任何人對你起疑。”
所有能找的借口統統被堵死,姬祟雲一時語塞︰“你怎麼會突然起了這個念頭?你明明比我更適合——”
“適合?”賀允復輕撫著海棠花枝,緩緩說道︰“我不知道母後當年為何要堅持將我生下來,但她在世時,曾數次提出希望我做個自由自在的閑散王爺,不希望我入主中宮。這些年我圖謀奔走,以正統帝裔自居,原是為了報仇,不得已而為之。現在既然知道了身世,我自然不會再違逆母後的意願,以免她在天之靈不得安寧。”
他的話句句在理,但姬祟雲在此之前從未對皇位產生過任何想法。他的願望一直很簡單︰為父親報仇,最好能尋訪名醫將母親治好,如果不行,就與心愛的女子一起孝順陪伴母親,開開心心過完這一生。除此之外,他從來沒有設想過其他可能。
“你還在猶豫嗎?”賀允復打量著他的神色,忽然丟過一件東西給他。姬祟雲下意識地伸手接住,才發現那是個又大又沉的鐵盒,冷冰冰沉甸甸的,看不出里面裝的是什麼。他剛要打開,卻听賀允復又說道︰“你忙著找我,大概沒注意到白孟連已經準備動手了吧?算算時間,他應該已經到宮里了。此人行事縝密,雖然看似事起倉促,但一定是做了許多準備。也不知昭慶的小皇帝有無準備。你心上人也在宮里,不知——”
“你怎麼不早說!”
姬祟雲驀然變色,大吼了一聲,順手將鐵盒放懷里一揣,旋即展開身法向皇宮飛奔而去,瞬息之間便不見了蹤影。在他身後,賀允復眉眼一彎,笑得像只狐狸。
這時,一直門窗緊閉的小屋忽然被人推開,走出一名滿頭白發,卻又容顏艷媚、望之不過雙十年華的女子︰“你又在算計小雲了。若他知道剛剛接下的是傳國玉璽與調動兵馬的虎符,只怕要氣得跳腳。”
“原本我也還在猶豫,直到剛才他說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時,我才下定決心。這孩子有廣大的胸襟可以包容一切,除他之外,我想不出還有誰能接下這副重擔。我原已做好了準備,可沒想到天意弄人,我竟然是——”
“小復!”女子低呼一聲,說道︰“無論你身世如何,我絕不會離開你。”
賀允復執起女子的手,面上盡是深情動容︰“多謝你……師傅。”
見他眼中猶帶幾分擔憂,女子故意說道︰“不知和你說過多少遍了,讓你不要再說什麼謝謝。只要你以後不要嫌棄我太老又喜歡賭博,我就心滿意足了。”
賀允復如何听不出來她是故意這麼說,便順勢笑了起來,眉眼溫潤,純良無辜,根本看不出適才奸狡如狐的模樣︰“你不過大我三歲而已,若非當年練功出了岔子,也不會變得滿頭白發,更不會得了個簡婆婆的稱號。說起來,小雲還不知道我們的事,我真是期待著下次再見,屆時他不知該有多驚訝。”
“哼,你剛擺了他一道,短期內你還敢再見他麼,小心他把這一攤子又甩還給你。”女子輕笑間,竟將至尊之位視為厭物。
“自然不會,等過上個三年五載,他把皇位坐穩了再不能抽身時,我們再去看他。”賀允復攬過女子,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仲春之夜,暖風吹過,滿樹海棠紛然而落,緋紅花浪層層翻飛之間,卻再找不到這雙壁人的蹤影……
皇宮,乾清宮。
平日只有宮娥與太監值守的宮殿,此際卻被一支足有兩千人之眾的軍隊層層包圍,他們的刀劍雖已收歸于鞘,但劍沿乃至衣襟上都隱有血跡。為首的頭領屏息靜氣,專注地听著殿內的動靜。但,雖然偶有言語聲飄出,听得出語氣激烈,但卻因距離太遠,根本辨不出里面在說什麼。
終于,殿內傳出嗆啷一聲。認出這是長劍出鞘的聲音,頭領神情一肅,只當是主子要讓他們動手了。但再繼續听下去,殿內卻又是悄無聲息,始終沒有傳出約定的信號……
殿內,阿洛的長劍終于抵上了明華容的脖頸。劍身透亮如水,卻氤氳著死亡的冰寒,映得明華容眼睫間一片森寒。感受到那冰冷的殺氣,原本一直悠閑地在明華容懷里打滾的白貓驚叫一聲,跳下地去躲到了桌底。
——再世為人,難道依舊要死在敵人的長劍之下麼?不,這絕不是她想要的結局!
眼見阿洛長劍刺來,明華容目中掠過一抹凌厲,卻是不避不讓,反而直直迎向劍尖!
看到這一幕,不只阿洛大感意外,旁邊的宣長昊一顆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大聲說道︰“住手!”
如果是別人喊,阿洛或許不會在意。但宣長昊乃是帝王之尊,雖然白孟連已經下令讓他動手,但他仍是不由自主頓住了手腕。意識到這等于抗命之後,他心中一凜,轉頭看向白孟連。
明華容雖然也為宣長昊那聲住手感到吃驚,但卻並未停下動作。趁著阿洛分神轉頭的瞬間,她一把扯下耳墜,將內藏的迷藥統統向他灑去。阿洛沒想到這不諳武藝的弱質女流身上居然還有迷藥,雖然本能地閃避了一下,但終究還是沒有完全躲開,吸了不少粉末在肚里。
這迷藥本是許鐲做給明華容防身用的,藥效十分迅猛。阿洛中招後只來得及回頭驚愕地看了明華容一眼,便面帶不甘地昏迷過去。
這下變起突然,白孟連不禁大怒,罵道︰“沒用的廢物!”
平了平氣,他陰惻惻地瞪了明華容一眼,爾後向宣長昊說道︰“此時此刻,陛下尚有憐香惜玉之心,當真教老夫欽佩。但你們縱然能耍小手段制住他,又能制得住外面的兩千人馬麼?”
見明華容躲開一劫,宣長昊松了一口氣,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竟已被冷汗沾濕了內衫。即便是當年在軍旅之中,軍情吃緊時,他也未曾如此緊張過。抑制住過于劇烈的心跳,他沉聲說道︰“你最想要的是朕的性命。明華容不過是被無辜牽連,你放她走,朕的生死由你裁奪!”
听到這話,臨親王與瑾王盡皆呆住。明華容更是猛然抬頭,愣愣看著宣長昊,腦中一片空白。
白孟連先是一愣,繼而突然大笑起來︰“陛下,看不出來你居然還是個情聖。只是你未免錯估了形勢,你們的性命都已在老夫掌控之中,你還有什麼籌碼能和老夫講條件?”
白孟連的話雖然狂妄,卻也是事實。被他一激,明華容頓時清醒過來,知道現在不是為他事分神的時候。殿中唯一的高手阿洛已死,她暫時拋開顧忌,對宣長昊等大聲說道︰“陛下、臨親王!請運氣沖關!”
“你說什麼……”臨親王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危險關頭誰不想多一條生路,便本能地依言行事,運轉周身真氣。不想這一試之下,果然發現循著真氣所至之處,原本的麻痹感如冰雪遇上烈陽,迅速消融不見。他驚喜交加地看向宣長昊,卻發現對方眉關緊鎖,顯然運功並不順暢。臨親王心里格登一下,立時便猜出了原因︰宣長昊在殿里待的時間最長,中的迷藥也是最深的,自然難以驅除藥性。
一念及此,他立即有了決斷,待雙腿的酥麻感盡皆消除之後,馬上縱身撲向白孟連。擒賊先擒王,只要將白孟連拿在手里,必能教外間的叛軍投鼠忌器!
但在這時,卻有一道勁風後發先至,重重刺入臨親王的腰間。教他體內一涼,旋即爆發出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他又驚又怒地回頭看去,卻發現阿洛竟然又醒了過來,正站在他身後抽回長劍,作勢欲待再刺。
臨親王忍痛避開他的再一次攻擊,目光在阿洛突然多出了一條大口子、並流血不止的胳膊上一掃,再看向不知何時手內多了一把匕首的芳舞,瞬間明白過來︰必是趁他們剛才正運氣沖的時候,芳舞刺傷了阿洛,以疼痛喚醒了他的神志。
如果是在平時,臨親王尚能與阿洛一戰。但現在他雖然勉強行功逼退了藥性,但依舊感到癱軟無力,未免令功力大打折扣。而且適才那一劍刺得極深,藥性加上受傷,令他實力大打折扣。阿洛卻是中毒不深,受的傷也甚淺,尚有余力。
臨親王剛意識到看似逆轉的局面再度變為對己方不利時,阿洛的拳風已然掃到,狠狠在他腹上一擊,教他眼前發黑,再度跪倒在地。
一招得手之後,阿洛不再停留,變換身形奔至尚在運功的宣長昊身邊,劍光一閃,長劍便穩穩架上了他的脖頸。
剎那之間,局面再次逆轉。
白孟連滿意地看著這一切,做了個斬斷的手勢︰“芳舞,殺了那小丫頭。”
“是,主子!”芳舞依言走到明華容身邊,使了個擒拿手制住她,高高舉起匕首剛待刺下,卻忽听勁風一嘯,有什麼事物飛掠而至,生生將匕首擊為兩段。卻猶自余勁未消,斜飛而去,恰恰又打在阿洛的頭上。雖然被他及時閃過,卻仍是留下了一條刺目生疼的擦痕。
此時那事物終于落在地上,眾人定楮一看,才發現那竟然只是一枚束發的玉環,已在猛烈的撞擊中裂為兩半,靜靜躺在地上。
單憑這一下子,便已可知來人身手了得。白孟連目光一凝,喝問道︰“是誰?!”
隨著他略帶驚慌的質問,一道紅衣人影疾掠而至,白孟連尚不及說話,便被他一腳踢飛開去,直直撞在牆上,片刻後才無力地滑下。這下力道極重,白孟連只覺五髒六腑都移了位,疼得滾作一團,連舌尖也咬破了,長須上血跡斑斑,好不嚇人。
阿洛見這人居然不聲不響就動上了手,不禁又急又怒,架在宣長昊頸上的劍立即往下壓了兩分︰“你是誰?!若不束手就擒,我馬上讓他身首分家!”
那紅衣人卻理也不理他,徑直奔到明華容面前,化掌為刃,芳舞還來不及驚呼,便被他擰斷了脖頸。他一把扶住明華容,上下打量一番,確認她沒事後,才大不耐煩地說道︰“愛殺不殺!”
“你——”阿洛萬萬沒想到這人竟然不將皇帝的性命放在眼里,驚訝之余,不禁有點進退兩難︰是先殺了宣長昊,還是先解決這來歷不明的小子?
猶豫之際,他不禁凝目打量對方。只見這少年紅衣獵獵,灑脫不羈。一頭烏黑的長發因為少了玉環的約束,松松披在肩頭,襯得他完美無暇的五官愈發奪目,但又因為眉間那股英氣,絕不會被人錯認為女子。
拋開身份,單論容貌氣度的話,宣長昊叔佷兄弟三人都是萬中無一的人中龍鳳,氣質或冷峻,或剛正,或溫潤,但在這一刻,他們的風采光芒統統被這紅衣少年壓得黯淡無光。他的身影風華如此耀眼奪目,竟似是連城玉璧,光彩自生,比陽光更加明冽,一瞬間便奪走了所有人的心神。
但枉自他人為之心馳神亂,這風華無雙的少年卻只專注地看著一個人,長眉微蹙,又是後悔,又是擔憂︰“對不起,小小容,我來遲了。”
適才連番遇險,明華容都不覺得如何,但此時一見到姬祟雲,竟後知後覺地生出幾分害怕︰如果適才一招不慎,自己豈非永遠都不能再見到他?
姬祟雲不知道她的後怕,見她愣愣的沒有言語,還以為她是受驚過度,眼中頓時殺氣大盛︰“你先歇一歇,我去宰了那些家伙替你出氣。”
說罷,他解下腰間軟劍,手腕一抖,劍身龍吟清嘯,立時便向阿洛刺去。
原本阿洛尚在猶豫要不要先殺了宣長昊,但見姬祟雲毫無預兆地一劍刺來,只得先將宣長昊丟到一邊,仗劍迎敵。他武功本是不俗,但姬祟雲卻更勝他一籌,加上來勢洶洶,不過十多招的功夫,阿洛便覺得手忙腳亂,難以支撐。他心知遇上了勁敵,不敢輕慢,一記虛招迫得姬祟雲暫退之後,立即趁隙吹了一聲綿長尖銳的口哨。
那是他與圍攻的秘密軍隊約定的標記,一旦听到哨聲便立即進攻,不得有誤。按說那支秘軍就在殿門處,一听見哨聲就會立即攻入。但他等了片刻,卻是不見半個人影,黑暗之中看不分明外間情形,他再凝神細听,只听殿外遙遙傳來喊殺之聲,頓時心中大驚。這時,姬祟雲的軟劍再度攻到,如靈蛇出窟,趁他分神之際,一下便擊中他的手腕,將他的長劍挑飛開去。
援兵不至,又失去兵刃,阿洛愈發心焦,一邊避讓姬祟雲越來越急的攻勢,一邊連連吹動哨音。只是無論他吹得再怎麼響亮,殿外的秘軍卻依舊沒有半點回應,唯有打殺之聲是越來越大了。
見狀,阿洛心內愈發慌亂。姬祟雲則是冷笑一聲,道︰“別妄想了,他們正自顧不暇,哪里還有空來救你。”
這時,白孟連已從劇痛中緩過勁來,聞言立即連連搖頭︰“不可能!我入宮前已命親信把守各處宮門,不許走漏半點風聲,再說我行動如此迅速,事前未露半點征兆,怎麼可能會有人來支援!”
“哼,先封鎖消息,秘密血洗皇宮,再迅速清理不配合的大臣,穩定局面,這招本少爺在五歲時就領教過了,哪里還能看不穿你那小九九。”姬祟雲不屑道︰“你之所以能夠得手,靠的無非是一個快字,打得他們出其不意罷了。我只消把這里被圍的消息給其他人透個風,他們自然就趕來了。你那支秘軍操演得不錯,做做看家護院的家丁綽綽有余,但對于真正的軍隊來說,根本不夠看!”
他一語便道破了白孟連所有的算盤,教白孟連听得遍體生寒,觳觫不止︰“你——難道你通知了項家?”
“我知會的是葉家。”姬祟雲再次刺傷了阿洛的另一只手腕,甩開劍上血珠,漫不經心地答道︰“不過他們說會立即通知項家。”
聞言,白孟連頓覺眼前一黑,但旋即又切齒道︰“你是什麼人?老夫千算萬算,防備到了所有的人,唯獨漏算了你這尊大佛,以至功敗垂成!但事已至此,這些都不重要了!老夫就算要死,也要拖個墊背的!”
他剛才被姬祟雲打飛出去時,恰好落在宣長昊背面的牆上,兩人只隔了三四步的距離。當下,白孟連強忍劇痛爬到還未逼退藥性宣長昊身邊,咬牙使出全身所有力氣,去掐他的脖子。他的動作十分緩慢,若非表情著實猙獰,只怕還有幾分滑稽。但無法動彈的宣長昊卻是避無可避,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緩慢而切齒地掐住自己的脖頸。
眼見宣長昊面色漸漸發青,白孟連大笑了兩聲,卻殊無快意。他這一生總是在即將成功時橫生變故,以致功敗垂成。但不同的是,以前他躲在暗處,即使失敗了也能夠再重新來過,這次他卻是背水一戰,本以為勝券在握,結果卻仍是一敗涂地,並且再不可能有翻盤的機會。
——既然如此,他就殺了他們為自己陪葬!多少也算出了一口惡氣!
白孟連惡狠狠地想著,再度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但在這時,他忽然覺得頂心一痛,耳畔似乎傳來一聲悶響,他尚未想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便眼前一黑,徹底暈死過去。
從箝制中松脫出來,宣長昊大口呼吸著,慢慢緩過了氣。而真氣也恰巧在這一刻達到圓融,終于沖破了一直遲遲無法突破的氣關。調息片刻,他站了起來,看著明華容,毫不掩飾眼中的溫情︰“多謝。”
說著,他忽然皺起了眉︰“你受傷了?”
一道血痕正自明華容手背上滲開,剎那間鮮血染紅了她的整只手掌。她剛才見白孟連死死扼住宣長昊的咽喉,一副不死不休的樣子,情急之下不及多想,順手抄起一只听風瓶往他頭上砸去。瓷器破碎飛濺,有一片恰好劃傷了她的手掌。不過,比起化解了一場危急來,她自認這點小小代價是值得的。當下她避開宣長昊關切的目光,低頭說道︰“有勞陛下掛懷,一點小傷而已,不礙事的。”
“你血流得太多,讓朕為你——”
那抹血色太過刺目,宣長昊本能地要拉過明華容的手,但有一個人卻先他一步,搶先將明華容攬了過去︰“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快給我看看。”
話音未落,他便親昵地執起明華容的手,溫柔地為她拭去血跡。這時,白貓見危險過去,便又蹭蹭摸摸地跳到明華容肩上。明華容無奈地看了它一眼,再看看伏倒在地不知是生是死的阿洛,向姬祟雲問道︰“你殺了他?”
“重傷而已,放心,他能活著扛完審問。”姬祟雲道。
眼見平素總是與人保持的明華容竟毫不在意地默許了這美少年的接近,並且還與之密密低語,兩人之間流轉的親密連傻瓜也能明白那意味著什麼,宣長昊心中驀地一陣刺痛。那痛意是如此強烈,比之乍聞白孟連意圖逼宮時,更讓他難受百倍。與此同時,他心中卻又生出種種從未有過的陰暗念頭,在胸口翻滾叫囂,魔鬼一般地誘惑他,讓他不必顧忌什麼,只消將那少年殺死,再將明華容拘于深宮,他們便可以永不分離……
這些宛如毒蔓一般的念頭只存活了短短一瞬,便立即被宣長昊毫不留情地拔除斬殺。按下心中黯然,他見姬祟雲取出的傷藥瓶是空的,便從案上小屜里另拿了一瓶,遞了過去︰“你用這個。”
姬祟雲防備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伸手。剛才明華容砸暈白孟連時,姬祟雲便注意到了此人看向明華容的目光何等溫柔,其中包含的脈脈情意,只有瞎子才認不出來。對于認定的人,姬祟雲從來很小氣。當下見這疑似情敵的少年天子竟主動過來示好,心內便立即敲響了警鐘,又怎願接受他的示好。
察覺到姬祟雲微妙的抗拒心情,明華容心內無聲一嘆,卻主動接過了傷藥瓶,落落大方地對宣長昊說道︰“多謝陛下賞賜。”
見她肯接受自己的東西,宣長昊先是一喜,但听到她生疏的稱呼與彬彬有禮的話語後,隨即便又失望之至。不期然地,伴著陣陣胸悶黯然,之前被拔除的毒蔓再度悄然滋生,繼續誘惑著他,讓他趁機下手,不必顧忌什麼,反正他是天子,這萬里河山都為他所有,何況是一名女子……只要他願意,她就會是他的……
失神之際,宣長昊不自覺將瓷瓶握緊。明華容見他遲遲不肯松手,剛準備收手時,卻听到一陣沉重雜沓的腳步聲涌進殿來,當中卻又伴著一個尖利的女聲︰“莫侍衛!那賤人要謀害陛下,你快殺了她!”
這女聲頗有幾分熟悉,但所說的話卻又如此不合時宜。明華容循聲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素衣淨裙的女子嫉恨的眼神正落在她與宣長昊看似交握的手上,那神情像是恨不得活撕了她似的。
來人竟是項綺羅。她雖未下獄,只是被關在某處偏殿內等待發落,但按規矩卻是不許再施脂粉,並著簪環。少了這些東西添妝,加上內心煎熬,不過兩天的功夫而已,她看上去便憔悴了許多。此時她夾在一群披甲執劍的侍衛內,枯瘦的指尖直直指向明華容,滿面嫉恨,看上去于可憎之中,又隱隱透著幾分可憐。
她喊了一聲之後,見沒有人答應自己的話,便又催促道︰“莫侍衛,你怎麼還不動手,快上啊!殺了那賤人!”
跟在她身邊的一名侍衛卻是莫邵。他乃是項烈司身邊的親隨,今夜葉家得到姬祟雲示警後,立即到項府緊急傳訊,將宮內的情形分說明白。項烈司心知已來不及到城郊調拔駐守大軍,便讓莫邵帶了家中的百余名親兵先行入宮增援,自己則去往皇城北角的御林軍營,統調人馬。莫邵暗戀項綺羅許多年,前日听聞她出事被禁宮內後便心急如焚,卻因身份所限,暫且無計可施。當下得到這個入宮機會,他便暗暗決定要趁機救出項綺羅來。斬殺白孟連派守在城門處的親信與部分秘軍,帶著眾弟兄入宮後,他立即抽調出幾個可靠的人去關押項綺羅的淑文院放她出來,自己則帶著其他人沖到乾清宮解圍。
到這一步為止,事情都進行得十分順利。白孟連帶來的那些瑾王秘軍雖然凶悍,卻比不過真正到戰場上拼殺過的悍將。一陣激斗之後,雖然略有折損,莫邵所率的項家兵仍是或擒或殺,制住了所有逆軍,控制住了局面。通過盤問那首領,得知白孟連與一個高手正在殿內與宣長昊對峙後,莫邵焦急不已,正準備進去增援時,被開釋的項綺羅竟然趕了過來,不顧勸阻,堅持要跟他們一起入殿。
時間緊迫,加上莫邵向來對項綺羅言听計從慣了,便沒有多想。但項綺羅趁他不備,居然跑在了最前面。莫邵生怕刺客對她動手,急得差點不顧身份把她拖抱回來,卻先听她喊出要他殺死明華容的話來。
莫邵並不認識明華容,只是展目見到殿心深處,一名秀美如曇的女子正自站在宣長昊身邊,便一下子猜了出來。他以為項綺羅只是擔心過度,草木皆兵,便說道︰“小姐,你看錯了,那位姑娘對陛下並無惡意,陛下只是想拿傷藥給她。”
不想,話音未落,項綺羅竟揚手扇了他一記耳光,末了又點著他的鼻尖尖聲說道︰“我怎麼可能看錯!你違抗我的命令,難道是與那小賤人沆瀣一氣,想要害死陛下麼?!”
這記耳光不但打懵了莫邵,也看呆了其他項家兵。見他們皆用像看瘋子一樣的眼神打量自己,少數幾人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項綺羅于滿心嫉恨之余,又平添一股怒氣。她素來有脾氣上頭就不管不顧的毛病,當下不再理會其他,索性自己向明華容走去,滿心滿眼,只有一個念頭︰趁亂殺了明華容,之後再捏造證據說她與叛逆勾結!這樣自己就可以尋隙洗脫罪名了!
見她面孔扭曲,直直盯著明華容,顯見來意不善。又認出她正是前日想將明華容推下台階的女人,姬祟雲目光微凝,輕輕哼了一聲,順手拿過案上水晶鎮紙正要砸她個頭破血流,一道嬌小的黑影卻比他更快,倏忽之間便跳躥過去,迅若閃電一般撲上項綺羅的門面,利爪一揚,狠狠撓了下去。
項綺羅萬沒想到自己竟會被一只白貓給抓了,她一邊尖叫一邊拼命揮手,試圖將貓揮開,但那只貓卻像是和她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被她打了數下仍舊不依不饒地狠命撕抓,只一瞬間的功夫,項綺羅就被撓了個臉上開花,手臂上的衣袖也被撕出了道道口子。
項綺羅從小嬌生慣養,加之面孔乃是女子最為珍惜的部分,感受到臉上傳來的鑽心痛楚,她驚怒之余,居然開始哭喊救命。
見狀,宣長昊不禁皺了皺眉。他早對項綺羅失望無比,適才見她宛若潑婦地沖過來要找明華容的麻煩,更是對她又添兩分厭惡。但她的父親畢竟是自己待之如師如父、十分尊敬的人,他自不可能袖手旁觀,放任這只貓將她撓成重傷。只是,這貓兒平日雖然嬌縱傲慢,卻從未像今日這般暴起傷人,這又是什麼緣故?
思量之間,莫邵與其他項家兵已聞聲而來想要拉開白貓。但一來那貓太靈活,根本無法捉住;二來它幾乎時時緊貼在項綺羅身上,眾人投鼠忌器,不敢使用兵器。宣長昊見狀,吩咐道︰“速去偏殿,將照看這貓的宮女帶來。”
他一聲令下,立即有人前去操辦。不出片刻,便帶了一個宮女過來。那宮女見白貓闖了禍,生怕上頭要責問自己管教不力之罪,不由十分慌張。她一邊上前試圖捉回暴走的白貓,一邊語無倫次地說道︰“怎麼又這樣……它平時乖乖的,只在皇後娘娘過世的時候才撓過人啊,怎麼今兒突然又犯渾了。”
說者無意,听者有心,對三年前燕初過世時的一幕幕,宣長昊至今依舊歷歷在目,卻從不記得這白貓當時曾經撓過人。他立即問道︰“你說清楚,這貓當時抓傷了誰?”
見皇帝親自問話,那宮女更加惶恐︰“回……回稟陛下,奴婢也不知道……當時皇後娘娘突然犯了頭痛病,不到一天的功夫便薨了。奴婢那晚皆在屋里照看娘娘,沒有管那白貓跑去哪里……只是在第二天,才發現它爪子里有些血沫布絲,指甲折斷了幾處,身上還有些摔痕血跡,便猜它是撓過人了。但當時殿內的下人們都沒有受傷的,加上奴婢正為娘娘的過世傷心,便不曾報與您知道。後來也不曾有人來說這事兒,奴婢便漸漸忘了……直到今天才想起來……”
說著,她見宣長昊沉吟不語,以為他要處置貓兒。她養了這貓幾年,兼之項燕初還在世時頗為照拂她,未免心有不忍,便大膽求情道︰“陛下,這貓兒十分靈性,加上又是娘娘留下的故物……雖然一時調皮犯了錯,還請您看在娘娘的薄面上,且饒過它吧。”
她後面所說的話,宣長昊統統沒听進去,唯有一句入了耳——這貓兒十分靈性。
宣長昊下意識地咀嚼著這句話,忽然像意識到什麼似的,抬頭向項綺羅看去。白貓抓撓得很凶,因為她時時抬手格擋,衣袖差不多都被撕爛了,光潔的手臂已是一覽無余。宣長昊這一抬頭,恰好正對上她臂上的數道舊疤。雖然它們的顏色已變得十分淺淡,幾乎快要認不出來,又另添了許多縱橫新傷,但宣長昊行伍出身,對各種傷痕均有了解,當下一眼便認出,那是陳年抓痕!看其細小平短,應該是貓咪之類的小動物所傷!
看到傷痕的瞬間,宣長昊腦中嗡的一聲,腳下卻毫不遲疑地走了過去,一把抓過項綺羅的手臂,粗暴地將她破破爛爛的袖子徹底撕下。
見舊主過來,白貓不大情願地停止了抓撓,卻又跳上宣長昊肩頭,不住著急地叫喚。而項綺羅卻是以為宣長昊心疼她親自過來,雖然仍舊疼得厲害,卻不由露出了一個幸福的微笑。只是她唇角剛剛翹起,便听宣長昊厲聲問道︰“你這舊傷哪里來的?”
“陛下,您難看沒看見嗎,臣女是被這貓抓的,臣女好痛……”
“住口!朕問的是你手臂上的舊傷!”宣長昊大力將她手臂反扭,好讓她看清楚上面的舊年疤痕,毫無憐惜之意。
沉浸在綺思之中的項綺羅原本還愣愣的有些摸不著頭腦,待看到自己臂上的舊疤後,立時眼神閃爍,神情慌張。她定了定神,勉強笑了一笑,道︰“臣女以前頑皮,戲弄鸚鵡時被抓傷的,污了陛下的眼楮,實在慚愧。”
“果真是鸚鵡麼?”宣長昊緊緊盯著她躲閃的眼神,質問道。
“是、是的。”項綺羅原本想若無其事地回視,但始終是不敢,便偏過頭去,小聲說道。
得到這個答案,宣長昊驀地冷笑一聲,狠狠一反手將她摔在地上。
“陛下?”這時,調度了八千御林軍入宮清除叛逆的項烈司終于趕來,正好看到這一幕,不由驚呼出聲,不解地看向宣長昊。
迎著項烈司驚疑的目光,宣長昊面沉如水,一字一頓道︰“項將軍,你養的好女兒。當年燕初突然生病,從頭痛難當到發病過世,不過一天一夜的功夫,太醫輪番診治,也沒查出病因來。當時因為一些蛛絲螞跡,朕便有些疑心,但因為你是朕最為欽服、甚至當做長輩一樣看待的人,加上燕初臨終前說原諒你對她們母女的遺棄,朕便只當是自己多心,沒有再深究。但天道自在,如今終于真相大白,教你這好女兒敗露了行跡!”
說罷,他痛苦地閉上了眼楮。當年因為燕初那句遺言,他一時心軟,沒有多做追究,卻從此對項烈司存下心結,此後甚至不再找他商議機要之事。可如今看來,只怕自己是猜錯了——那個下手的人其實不是項烈司,而是他的另一個女兒!
項烈司從未見過宣長昊這般怒氣勃發又沉痛難抑的模樣,不禁心下一緊,問道︰“陛下,究竟出什麼事了,綺羅她做錯了什麼?”
沉浸在懊悔痛苦之中的宣長昊卻久久沒有回答。見項烈司再度追問,明華容眸中閃過一絲不忍,說道︰“項將軍,陛下應該是剛剛發現了一些證據,證明令千金正是殺害已故皇後的真正凶手。”
“什麼?!”一听這話,項烈司頓時如遭雷殛。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項綺羅,連聲追問︰“這是不是真的?”
原本嚇得連哭都不敢哭的項綺羅頓時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萬般委屈地說道︰“女兒不知道……陛下只是看到了女兒手臂上的一些舊傷,就突然發怒將女兒摔在地上……女兒已經回明了陛下這是鸚鵡所傷,但不知為何,陛下還是很生氣……父親,女兒年少無知,倘若有哪里開罪了陛下,您千萬要替女兒求情啊!”
听到她這些堪稱無恥的自辯之語,原本打算袖手旁觀的明華容亦是暗生怒氣,忍不住說道︰“項小姐,你若問心無愧,為何要說謊?無論是爪印間距,還是傷痕長短,你手臂上的舊疤分明與今天所受的新傷一模一樣。世上哪里有爪子這麼大的鸚鵡?更沒有爪痕相同的貓!你如果真是清白無暇,那又何必捏造謊話來掩飾?”
項綺羅倏然止住哭聲,恨恨看向明華容︰“就算是被貓抓的又怎樣?難道僅憑這一點傷痕,就能證明是我殺了項燕初麼?”
話音未落,她的身體忽然斜橫飛起,重重撞在一旁的紅木高幾上。紅木家具沉重堅硬,這一下撞得她幾乎直不起身來,像條喪家敗犬一樣爬在地上,痛吟不止。
將她踢飛的正是宣長昊。他定定看著這個滿口狡辯抵賴的女人,目中似有火光四濺,像是恨不得立即將她殺死。克制住翻涌的殺意,他緩緩說道︰“燕初發病的那天,項將軍曾帶你入宮看過她。你們剛一走,她便病倒了。當時朕也曾疑心是有人下毒,但並未找到證據,加上燕初像是預感到了什麼一樣,臨終前說……她已經原諒了項將軍,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朕不忍心拂她遺願,便沒有清查——若早知道是你下的手,這三年來朕又何需隱忍!”
他話里恨意滔天,听得項綺羅心下冰涼。她強忍痛苦,勉力仰起頭來看向他。他是她此生最大的希冀與夢想,她曾以為只要時間久一些,只要她能有機會陪在他身邊,她一定可以勝過項燕初,成為他心里最重要的人。可現在她才發現自己錯得離譜,縱然項燕初已經過世三年,縱然是自己先認識的他,縱然他平日待自己尚算得上溫和,可一旦涉及到項燕初的死,他馬上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分毫不念舊情,一心一意只欲將她殺之而後快。這就是自己苦戀的男人麼?他根本不愛自己,那她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想到這里,項綺羅突然尖聲長笑起來,同時眼淚卻流得更凶更急︰“明明是我先認識的你……你知不知道我六歲時就已經記著你想要嫁給你了?可你最後卻帶回了別的女人!如果是別人也就罷了,卻偏偏是我的異母姐姐!一個船娘所生的賤種!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她根本沒有我美麗,也沒有我的學識才情,她憑什麼能搶走你?我不服!我不服!可我原本也沒想殺她……我只是想,既然天意如此,哪怕只是屈居為妃我也認了。可你為了那女人,居然放言再不納妃,還不顧大臣勸諫堅持要立她為後!你讓我怎麼忍受?所以我只好殺了她。我知道太醫院里多的是使毒的大行家,自然不會用毒,我便趁她小睡時,將一根細如發絲的銀針刺入了她的印堂!她一下便醒了,可是卻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麼,雖然有所疑惑,卻只好眼睜睜看著我離開。哈哈,她只怕以為是父親要殺她吧,所以至死也不肯說出這些細節來。真是個蠢貨,和她那下賤的娘一路貨色——”
言猶未已,她臉上便挨了一掌。她捂住臉恨恨看去,動手的卻是項烈司。他痛心疾首地看著這個突然變得陌生的女兒,斥道︰“你怎麼能這樣說你姐姐!她那樣善良單純的好孩子,你居然能下手殺了她!你——你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個畜牲!我怎麼會養出你這種女兒!”
被項烈司這般毫不留情地一罵,項綺羅難堪得幾乎想立即死去。旋即她又不甘示弱一般,顫抖著爬起身來,勉力挺直了胸膛︰“你沒有資格說這種話!自從知道你在外面還有個女兒,家里就變了天!母親天天為此哭泣,哥哥因為心疼母親總是和你爭執。但你卻從無反省,甚至還謀劃著要將那賤種帶回家來認祖歸宗!你也不想想,她是什麼身份,我們項家又是什麼身份!你若不顧臉面地將她帶回來,我們闔家都要聲名掃地!若你沒有起這個念頭,或許我還不會殺她,可你卻一意孤行——父親,這一切都怪你!都怪你!”
她喊得聲嘶力竭,腳步卻一直在往後退,仿佛也知道這些統統都是借口,用來掩飾她的滔天妒意。忽然,她腳步一錯,險些摔倒,原來是踩到了被姬祟雲打暈的阿洛。她晃了一晃,重新站穩身體,還待再說話,卻突然覺得胸口一涼,低頭一看,只見利劍森森,已然從背至前穿透了她的胸膛。
原來,阿洛被她一踩,清醒了些許,模糊看到面前有個人影,下意識地便是一劍刺去。如果是粗通武藝的人一定能夠避開,但項綺羅卻根本不會武功,于是便陰差陽錯,被阿洛一劍穿心。
看到這一幕,項烈司怒吼一聲,奔上前拔出佩刀一下便刺死了阿洛,隨即又扶住項綺羅。但看著奄奄一息,面若紙金的女兒,他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縱然她曾鑄下大錯,但她畢竟是自己的女兒,他自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自己面前。可她所犯的殺孽,他亦無法原諒。
項綺羅卻根本沒注意到父親的痛苦為難。用最後的力氣勉強撐起眼皮,她萬般眷戀地看了一眼宣長昊的俊逸面龐,低聲說道︰“我還是沒能得到你……若有來世……”
尚未說完,她便低下頭去,徹底斷了氣息。
“綺羅……”項烈司痛苦地低下頭,將她逐漸冰冷的身體抱在懷里。
宣長昊雖然深恨項綺羅,但見她死去卻並不如何痛快。她那種近乎瘋狂扭曲、不惜殺害親人也要得到意中人的所謂愛意,在令宣長昊心寒之余,更是心驚。
他不禁想到,自己適才那些想要除掉姬祟雲、強行將明華容留在身邊的念頭,是否也是入了魔障。他不禁捫心自問,若自己也為了一己欲念,變成項綺羅那般扭曲而瘋狂的模樣,縱然當真得到了明華容,但他真的就會快樂麼?
他愛慕的是那個沉靜似水,卻又智計百出,從不掩飾銳意鋒芒的明華容。一朝折斷她的羽翼,將她禁錮深宮,她還會是她麼?
而如果真做出了這種事情,只怕他也會扭曲成連自己也不認識的人吧。那種丑陋的嫉恨,不堪的行止,瘋狂的執念……如果只能仗倚權勢,強行要求愛人留在自己身邊的話,無論結果如何,在開始時他便已經輸了,徹頭徹腦,一敗涂地。倒不如坦然放手,免得狼狽難看。
若明華容身邊還沒有那少年,若他們並非那麼親密無間,流轉著外人無從插足的默契,他定會大膽一試。但是現在,他已決定放手。她並不曾對他動心,那麼,他至少要在她面前保持最後的風度。
一念及此,宣長昊微微闔眼,斂去最後一分不舍。當再度睜開眼楮時,他已又是平日那個宣長昊,冷峻寡言,遇事果決。
他深深看了一眼明華容,剛待說話,卻听對方搶先說道︰“陛下,民女尚有一事相求。”
“你說。”
“民女已知道明守靖的下落。民女請求陛下,以國法處置他弒兄殺妻的喪行之舉,為死者討一個公道!”
……
是夜,重臣驚聞丞相白孟連大膽犯上,勾結瑾王發兵逼宮。幸有前吏部尚書之女明華容察覺端倪,大膽示警,提前請來大將軍項烈司護駕,才免卻了一場兵亂。
數日後,百官聯名彈劾白孟連,除叛逆大罪外,歷數許多罪狀,請求罷其官職,誅其九族。
同日,明華容孝衣入殿,力陳明守靖殺妻弒兄之罪,請求陛下以國法處置。
……
白孟連與瑾王的謀逆大罪已是板上釘釘,雖然其勢力龐大,糾纏錯結,但在天子的雷霆之威下,無人敢于出頭。向來被白孟連引以自得的門生遍天下,此時竟成了一句空言大話。眾臣對這二人的處置再無異議,但對于如何發落明守靖,卻是頗有爭議。
反對的大臣認為子不言父過,似明華容這般直言其父罪狀,實乃是大不孝,有違本朝以孝治國之道,應該重重懲罰,以儆效尤。但亦有人認為,明守靖所為背德喪行,人神共憤,明華容大義滅親亦不為過。
大臣們引經據典,互不相讓,辯到最後誰也不肯讓步,便一齊請求聖意裁奪。宣長昊冷冷看著他們,道︰“朕是讓諸卿商討明賊的量刑,而非爭論他該不該受罰。”
此言一出,適才還叫囂著明華容不孝逆女的大臣立即把頭壓進了朝服里,只恨自己剛才為何要多嘴。而支持明華容的大臣則是面帶欣慰,口稱聖明。
“眾卿既遲疑難決,朕便自行裁奪了︰賜瑾王白綾毒酒,明賊與白逆均凌遲處死,同日行刑!教天下人看看,位列重臣又如何?這便是背信棄義、狼心狗肺之徒的下場!”
在宣長昊不高卻充滿威嚴的聲音里,沒有人再敢二話。唯有明華容越眾而出,深深行了一禮︰“民女謝陛下恩典。”
……
宣長昊雖然堵住了朝臣的口,卻管不住百姓的議論。白孟連與明守靖被囚車押至最熱鬧的菜市行刑那天,依舊有人在爭論不休,追著囚車討論了一路,明華容狀告其父殺母,究竟是大義滅親,還是不忠不孝。
囚車行至目的地,劊子手們將囚犯押下車來綁在背柱上的時候,突然有一名披麻戴孝,牽著兩個孩子的婦人走上前來,身後還跟了近三十個下人模樣的人。
見狀,監刑官以為她是想要鬧事,剛要叫軍衛來圍住囚犯,卻听那婦人朗聲說道︰“賤妾姓林,先夫正是被凶犯明守靖殺害的兄長,明守承。幸得聖上隆恩,佷女深明大義,為賤妾雪此冤恨。賤妾今日前來刑場,以祭亡夫在天之靈。”
監刑官听罷稍稍放心,但卻仍有些防備︰“林夫人,你過來祭拜也就罷了,帶這麼多人來是怎麼回事?”
聞言,林夫人微微一笑,道︰“大人是說這些下人麼?他們之前偶然因听到明守靖殺妻弒兄一事,險被他滅口,幸得賤妾佷女及時察覺,悄悄救下他們性命。今日過來,乃是劫後余生,來看一看明守靖這凶徒下場!”
此言一出,人群中頓時嘩然。明家出事之前,曾有過下人誤服毒菌、近三十人暴斃之事。事情隔得並不久,听林夫人一提,大家都記了起來。當即有人驚道︰“原來這些人不是吃了毒菌中毒,其實是被明守靖下毒滅口麼?”
“他們既然好端端地站在這里,那死的人又是誰?”
“笨蛋,肯定是詐死了!”
“對對,原來是明小姐救了他們。老天,她可真厲害啊,一下子救了這麼多人。”
“明守靖這惡徒心狠手辣,早該殺了!所以我才說明小姐深明大義,你們剛才還非說什麼她不孝。難道要她幫著明守靖去害人才是孝女麼?如果這才是孝義,那天下豈不大亂了!”
“就是,孝道可不是助紂為虐用的!”
爭執的民眾們原本覺得明守靖雖然可惡,但畢竟離自己有些遙遠,所以才事不關己地打打嘴仗。但甫一得知明華容竟救過這麼多下人,又因為身份相近,立即便起了同仇敵愾之心,轉而異口眾聲地痛罵明守靖。在漫天的咒罵聲中,明守靖面上驚懼之色更甚,嘴角流下晶亮的口水,口中卻兀自嘟囔道︰“我沒做壞事……是他們嫉妒我……我沒做壞事……都是他們污蔑我……”
一旁,林夫人拿出祭拜的酒水果品,帶著兩個孩子含淚向西邊磕了個頭,口中念念有辭,默默祈禱丈夫的在天之靈能夠安息。祭拜完畢之後,她突然發現,刑場中並沒有明華容的身影。
難道她竟沒有來觀刑麼?卻是去了哪里?林夫人四下巡視著,目光滑過某人時,突然頓住︰只見前面有個手拄雙拐,失魂落魄的少年,卻是明卓然。他原本是在白家養傷,听說白府出事後被前去抄家的御林軍丟了出來。雖然保住了性命,卻是不知所蹤。想來是今天听到明守靖要受刑的消息,所以趕了過來。
明卓然雖然性情梗直,但卻是自己的仇人之子。林夫人看見他後一時有些犯難。但站在她身邊,許久沒有說話的明檀海卻突然說道︰“母親,今後讓卓弟和我們一起過好不好?”
“……但他的父親,殺了你的父親,這……”
“可我也利用了他……”明檀海低聲說道。此時他臉上已不再有昔日的陰戾之意,多了幾分這個年紀的少年該有的堅定︰“母親,他幫我們說過話,我覺得他是無辜的。”
看著不知不覺已成熟了許多的兒子,林夫人欣慰一笑,道︰“就依你吧。”
就在明檀海拉過明卓然的時候,身處皇宮的明華容,恰好踏入了某處偏院。
為防不詳,宮中是沒有監獄的。但因為時不時總有犯事的宮人,為了便于關押處置,便專出劃出了一處背陰寒冷,不見天日的小院,默認做為牢房使用。明華容此時就在這里,冷冷打量著被鐵鏈鎖在柱上的男子。
打發走引路的宮人後,她盯著面前那張髒污不堪,再看不出半分往日俊朗風華的面孔,心中感慨萬千。
這是陳江瀚,是她前世最愛的人,她可以為之付出一切,可到頭來他卻一劍取了自己性命。現在他看上去十分狼狽不堪,但明華容很了解他,知道只要一旦有機可乘,他仍舊會爬起來,像條毒蛇一樣咬死予他溫暖的農夫,並用對方的血肉作為自己的溫床,以備伺機而動。
想到這里,明華容心頭涌起陣陣厭惡。
陳江瀚一直垂著頭一動不動,其實,早在明華容剛進院子時他就從淺睡中驚醒過來,並認出了她。只是他拿不準她的來意,便一直裝睡。他看不到明華容的眼神,只能感覺到對方在長久地注視自己。這讓他窺見了一絲希望︰莫非,這女子是因為愛慕自己,所以前來解救他麼?她頗受長公主寵信,替自己洗脫罪名不過手到擒來。自己可得好好把握住機會,一定得說服她帶自己出去!
尋常人乍見生機,多半會激動地大聲呼救,但陳江瀚卻頗沉得住氣,雖然心內激動萬分,表面卻仍是一副熟睡模樣,不露半點端倪。只是,這一次他卻打錯了算盤。任由明華容打量半晌,他卻仍是沒听到她說話。相反,竟還傳來了離開的腳步聲。
意識到她將要離去,陳江瀚不禁大為著急,便做出一副剛剛醒轉的樣子,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見明華容果然停下腳步,他心中竊喜,剛要再示弱勾起對方同情,卻听她冷冷說道︰“陳江瀚,收起你賣弄風情的那一套。你想不想知道,在你被關的這些日子里發生了什麼?”
被她當面嘲諷,縱然陳江瀚已是老臉厚皮,也不禁面上一紅,旋即又是一愣︰“你說什麼?”
“你的靠山瑾王已因謀逆罪被賜死,你做為從黨,所有家產都籍沒歸公,三服之中,男丁流放千里,女眷沒入教坊。至于你本人,則會在明日與其他逆賊一起被行刑絞死。”
明華容說得輕描淡寫,陳江瀚卻听得腦中轟然一聲,花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話里的意思。他立時氣急敗壞道︰“胡說八道!瑾王殿下怎麼可能謀逆!我、我不相信!”
明華容諷刺地看著他,說道︰“你跟了他才幾天,他怎會將把這麼大的秘密告訴你。陳江瀚,原本你可以安安份份做你的富家翁,守著那一份恆產,逍遙悠閑地過完這一生。可你野心實在太大,你不但想要陳家,甚至還想成為整個昭慶的首富。所以你鋌而走險,汲汲經營,只可惜你識人不清,也合該落此下場。”
陳江瀚本還指望明華容是在胡說,但她的態度實在太過篤定,而且守在門前的太監听到她的話後根本沒有半點反應,顯然她說的正是事實。此時,陳江瀚已無暇奇怪為何明華容會知道他想做昭慶首富一事。听到明華容所說的逍遙悠閑等語,他幾乎連腸子都悔青了︰瑾王對他青目有加,他自以為找了座好靠山,孰料卻是個催命符!他投靠了瑾王才幾日,便先被人陷構下獄,如今更是招來殺身之禍,連好不容易到手的萬貫家財,眼看就要歸公繳庫,白白便宜了朝廷!
但他不愧是從小在諸多危機中摸爬滾打出來的,絕不會放過任何一點機會。勉強定了定神,他說道︰“明小姐,你特地來告訴我這些,不會是只想看我痛苦絕望吧?你——是否還有用得著我陳某人的地方?”
說罷,陳江瀚滿懷希冀地看著明華容。而明華容也不負他所望,嫣然一笑,說道︰“自然不是。”
陳江瀚心中一喜,尚未開口,卻听明華容又道︰“我不單只想看你痛苦絕望,我還想讓你悔不當初、驚懼交加,一直到你死去為止!”
聞言,陳江瀚一顆心霎時直直沉了下去。這種冰火兩重天的滋味實在不好受,他不禁喃喃問道︰“你……為何如此恨我?我並未開罪過你……莫非,你是桃娘派來的人?桃娘是不是還記恨著我把她送給了父親?可那也是迫不得已。如果她不嫁給父親做妾,我又哪里會有今天。桃娘不是很愛我麼,她說願意為我做任何事,我……我正是在給她履行誓言的機會啊!”
明華容依稀記得,桃娘是前世時他最心愛的女子。看來,這一世他沒算計到自己,便把所謂的最愛之人當做了進身的踏腳石。此人果然是頭白眼狼,天性涼薄,只知追逐利益,甚至還有臉為自己辯解,實在是死有余辜!好在他明日便會被處死,如此,也算是為天下女子除去一害吧。
陳江瀚尚在猜測明華容的來歷,卻見對方已露出不屑而厭惡的表情,像是在看著一灘臭泥,旋即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回來——你肯定另有目的——我不要死!我好不容易才得到這一切,怎麼能死!你給我回來——”
明華容恍若未聞地走出小院,向值守的太監微一頷首,那太監立即鎖上院門,將陳江瀚不甘卻又無力的呼喊關在院內。
而前方,綠意蔭蔭,花木新生,一片生機盎然的花海之中,有一個容顏比鮮花更奪目的少年正等在那里,見明華容過來,便笑迎上來︰“事情都辦完了?”
“算是完了。”明華容道。她已經在仇人身上花費了許多時間,現在她只想確認最後一個仇人的下場,讓他們滿心驚懼地死去,卻並不想再看他們臨死前的丑態。
“那——是不是該履行你對我的諾言了?”姬祟雲笑問道。
明華容卻是一愣︰“諾言?我不記得——”
姬祟雲伸指一點,輕輕抵在她唇上︰“是冷香丸啊,你忘了麼?你答應過會和我一起做的。”
他看著若有所思的明華容,笑吟吟道︰“此方需用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兩研末,並用同年雨水節令的雨、白露節令的露、霜降節令的霜、小雪節令的雪各十二兩加蜂蜜、白糖等調和……可是雨水時未必有雨,霜降時也不一定有霜。小小容,這方子實在麻煩得很,不知要多少年才做得好,但你一定會一直陪著我,就算做完了也不離開,對不對?”
听出他話里設下的陷阱,明華容微微一笑,道︰“不愧是商隊老板,這算盤打得真精明。只是既然已經答應過你,我也不好違約。你說吧,我們到哪里去做它?”
見明華容一口答應,姬祟雲頓時眉開眼笑,原本就俊美無儔的面孔愈加光彩奪目。但轉念想到另一件事,他卻又立即泄了氣︰“這個……我們還得先把景晟的麻煩解決了。”說罷,他將被賀允復陷害,甩了個大包袱給他的事情說了一遍。
“皇宮?”明華容不禁皺了皺眉︰“那可不是個好去處。但既是你的責任所在,我也只好去了。”
自從向她坦明心跡以來,姬祟雲還是第一次听她說出近似表白的話語,當下只覺胸膛也因為歡喜而無限膨脹,幸福多得要滿溢開來。他情不自禁握住明華容的手,溫柔但堅定地許下不變的承諾︰“只要你在我身邊,不管去到哪里,我都會把那兒變成我們的桃源樂土。”
明華容用力回握住他,只覺長久以來空空蕩蕩的心,一下被這堅定的誓言填得滿滿的,柔腸百結︰“說到做到?”
“我會用一輩子來證明,這輩子不夠,還有下輩子和下下輩子。”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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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宇宙爆發,居然提前兩天碼完了結局,甚是欣慰。
原本打算來個長長的感言,但事到臨頭,反而說不出太多的話來(有一大部分原因是累的,咳)。總之,感謝每一位看書的讀者,給我票票和鮮花的讀者,因為有你們,我寫得很開心,並且能夠堅持寫完這本書。鞠躬~
稍後還會有個番外,寫皇帝的,以及小雲和華容婚後生活的。感興趣的童鞋不要忘了來看一看哈。
等番外寫完後紫白會休息一段時間,也許等到十二月末,也許等到一月初,會重新開文,依舊是宅斗類。喜歡的親屆時可以來看看~
再次感謝大家,我們番外見啦~記住新龍騰小說永久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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