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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龙腾小说网 > 家庭乱伦 > 寄印传奇(我和我的母亲)

【寄印传奇】19-23 文 / 气功大师

    ******************************************************************************************************************************************【】********************************************************************************************十九不可思议,火箭竟然赢了。我大叫一声好,引得众人侧目纷纷。此刻我坐在二号食堂的二楼大厅里,对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后,悬在半空摇摇欲坠的,是一台21寸长虹彩电。周遭人声鼎沸、空气油腻,麻子似的雪花点不时攀上莫布里的脸庞,但他一个后仰跳投,还是一举命中。106比103,火箭险胜掘金。女主播的嘴无声地蠕动着,却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滚出。真是没有办法。我猛咬一口馒头,朝陈瑶摊了摊手。母亲走后就起了风。平阳多风。一年的大部分时节里,你总能看到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纠缠一起,氢气球般漫天飞舞。我紧攥网兜,快步走过光溜溜的柏油路。我只想知道比赛结果。然而宿舍门庭紧闭。不光我们宿舍,一溜儿——整个法学院二年级的傻逼们像是同时人间蒸发。老实说,这阵势近两年来都难得一见。我不由有些兴奋,简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庆祝。转身拐过楼梯口,我就碰到了杨刚。他唾液四射:“你个逼,可把我们害苦了!”说着他来拽我的网兜。我一闪就躲了过去。他奸笑道:“3号楼201,师太等着你呢。”我问火箭赢了没,他说:“妈个屄,刚给师太放出来,老子还没吃饭呢!”接下来,在芳香扑鼻、令人作呕的樱花小路上,我陆续碰到了更多同学。他们说:“打你电话也不接,这下有的爽了!”他们说:“悠着点,别给师太一屁股坐死了!”他们说:“靠,柚子都带来了,要耍啥新花样吗?”遗憾的是,对比赛结果大家都一无所知。我赶到时两点出头,偌大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三三两两的人犹如棒子上残留的玉米粒儿。当然,最大那粒就是贺芳。是的,大而拘谨,像块老母猪肉,任谁谁也不愿夹上哪怕一筷子。啊,这样说也不太对,至少有点过时。因为新学期一来,整个法学院都流传着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老贺和小李搞上了。老贺就是师太,也就是贺芳——不要跟贺卫方混为一谈,虽然据我所知两者都毕业于西政。她老人家乃我们院民商学术带头人之一,是为老牛;小李呢,新来的研究生助教——太年轻,连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计——是为嫩草。两位师长正大光明,惊天动地!不少人声称他们曾亲眼目睹两人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什么老贺关爱小李,小李把老贺捧在掌心,颠来倒去的意象无非是枯木逢春——在李老师挑逗下,贺老师那张四四方方的脸上泛起了一朵娇羞的花。简直岂有此理!虽然老贺已离异数年,小李也尚未婚配,虽然恋爱和婚姻自由受我国法律保护,但还是有人不乐意了。首先,院里边就不太看好这桩自由恋爱,总觉得从影响上讲有点惊世骇俗。自然这只是传说,我又不是院领导。其次,李阙如也不太看好这对老少配,他是这么说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就得叫他爸爸?这当然也是传说,不过相对来讲要靠谱点,毕竟杨刚和李阙如都是024班的。对于李阙如我所知甚少,总结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点:第一,他的名字来自于台湾民法典,也经常见诸于王泽鉴的民法理论中;第二,他顶着头五颜六色的鸡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说话像放屁:第三,他曾经留学加拿大,结果一年不到就变成了家里蹲,后来给塞到我们院来——好嘛,法学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他老不是属鸡就是属狗,甚至属羊、猴,有点垂垂老矣的意思。当然,再老也老不过他妈啊。又老又贼。我刚打后门进去,坐在讲台上的老贺就抬起了头——只那么一瞟,又垂了下去。我顺着台阶狂奔而下,一路“噔噔噔”都没能让她再次抬起头来。我气喘吁吁:“贺老师。”贺老师翘着二郎腿,埋头翻着手里的几张纸,大概没听见。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贺老师还是没听见,她穿了双红底高跟短靴,晃动间竟有几分俏皮。我只好走上讲台,放大音量说:“贺老师,我来了!”这下贺老师总算抬起了头。她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了讲义上。我真想一网兜抡死她。好在这时老贺开口了:“你来了?”“来了。”“你来干啥?”我没话说了。我真想说“还不是你让我来的”。一片静默中,自习爱好者们饶有兴趣地把目光投了过来。“懒得跟你废话,民法还想不想过?”好半晌老贺冷笑一声,拍了拍讲桌。一时粉尘扑鼻,连始作俑者都向后倾了倾身子。我当然想过,于是我说:“想过。”“想?那你为啥逃课?”老贺仰起脸,压低声音,“死点半等你等到两点半,屎个小死!”贺芳短发齐耳,肉鼻丰唇,一笑俩酒窝,真不能算难看。加之肤色白皙,以及无框眼镜后那双狭长而知性的凤眼,好好拾掇拾掇倒也有几分韵味。只是在这空旷教室里,配上四十不分的沈阳普通话,陡然让人觉得滑稽。台下已有人窃笑起来。“啊?四个小死!”老贺不甘心地补充道。阳光扫在她的眼镜上,白茫茫一片。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教室里哄笑一片。老贺二话没说,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擦身而过时,我轻揪住她的衣袖,小声叫道:“贺老师。”“滚!”老贺嘴唇都在发抖。愣了片刻,我擦擦冷汗,赶忙追了出去。老贺一米六出头,大概疏于运动,有点丰满过度。她脚步飞快,鞋跟踹在地上,振聋发聩。叫了几声“贺老师”,她愣是不理,我也只能在后面跟着。贺芳平时脾气就臭,不解风情,江湖人称牛皮糖师太。无奈我们的民商两大件都由她带。学术水平嘛,我还没有评价的资格。倒是听说老贺以前兼过律师,离婚后就一头扎进祖国的法学教育事业之中了。研究生、本科生,X大和省师大,她都有课。老贺前夫也曾是院里的老师,后来进了政法系统,听说现在是省高院执行局局长。从这个角度看,李阙如这种废物的出现多半无法避免。进了院办大楼,迎面一个老师打招呼:“贺老师这么急啊。”老贺点着头就蹿进了电梯里。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忙挤了进去。“贺老师,我错了。”我眼泪都差点挤出来。“错了?!”出乎意料,老贺竟然扫了我一眼,“你哪儿错了?!”我发觉柚子真他妈沉,勒得手疼。“你牛,全年级二百号人,就你脾气大!啊?逃课还要耍大牌啊!”老贺声音本就低沉,激动起来简直像黄鼠狼。“了不得啊,”她猛地拽起我的网兜,又用力甩开,“你牛。”到了老贺办公室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让我给辅导员打电话。辅导员更是个二逼。于是我摇了摇头。我说:“贺老师,我真的错了。”老贺打开电脑,不再理我。她翘起二郎腿时,一脚踢在桌楞上,咚的一声响。我这才发现她裹了条肉色丝袜。继而我注意到她穿着件毛呢包臀裙。这两年刚流行,中年妇女我真没见几个人穿过,何况是一向老土的贺芳。啊,爱情的魔力!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兴赋诗一首。“活该!”陈瑶埋头喝了口没有羊肉的羊肉汤,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来的?”咋出来的?这就要感谢李阙如了。老贺沏上一壶茶,就玩起了纸牌。刷刷的发牌声挠得人浑身痒痒。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了多久。不时有人经过,跟老贺打招呼。我毫不怀疑他们惊讶的眼神——高等教育哪还有训斥学生这一套。然而毫无办法。我只能盯着老贺的脚,后来是粗腿,再后来是藏在休闲衬衣里的大胸。终于,老贺不满地砸砸嘴,抬起了头:“我劝你老老实实把辅导员叫来。”借此机会,我双手捧起网兜,请求敬爱的贺老师允许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贺哼了声就又垂下了头:“辅导员不来,你就等着挂科吧。”我只好把柚子抱到怀里,欣赏起老贺和电脑的纸牌大战。总体来说老贺略胜一筹,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我简直想越俎代庖,痛杀一局。这又引起了老贺的不满,她说:“就没见过你这么皮的学生!”这当口李阙如冲了进来。他一头鲜艳的鸡巴毛在跳动中四下飞舞。“啊。”看见我时他这么说。老贺说:“你咋来了?”李阙如搭上我的肩膀:“Whycan‘tI?”老贺端起茶杯,不再说话。李阙如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扯着嗓子哦了下,也闭上了嘴。房间里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咳嗽了一声。老贺放下茶杯:“说吧,你逃课干啥去了?”我实话实说。“我都不敢逃课,你胆子倒不小。”李阙如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台笔记本,也没开机,十指在键盘上嗒嗒作响。“你消停会儿,”老贺扭扭脸,“电脑别到处乱扔,丢了我可买不起。”“又没让你买。”李阙如开了机。“说吧,咋办吧?”老贺冲我仰起脸。这下我真的无言以对。“还能咋办?请你撮一顿咯。”李阙如躺到沙发上,“我妈可到现在都没吃饭,我也没敢给她带。”“闭嘴行不行!”老贺腾地站起来,掀起一股猛烈的风。我顿时有点羞愧难当。李阙如也没了音。好半晌她才又坐了下去,长吁口气,声音都有些低缓:“不叫辅导员也可以,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不便宜你啦!”陈瑶在桌下踢我一脚,又操起一个糖油煎饼,“最后一个,不敢再吃了。”这可真是便宜我了。老贺提出一个解决方案,然后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遗憾的是我只能点头如捣蒜。她的方案是这样的:第一,写一份保证书,其中载明“如再旷课,不计学分”;第二——“第二,”老贺抿了一口茶,“这节课讲啥,知道吗?”略一犹豫,我还是摇了摇头。她倒挺淡定:“你就粗浅地论证下物权行为的无因性,一万字上下,不求多深奥,没问题吧?”“当然没问题。”在李阙如的蠢笑中我捏了捏网兜里的柚子。临走,老贺又提醒我一个月内交上来。我如临大赦般感恩戴德。“天大的好事儿啊,你就专心写论文吧,省得来烦我。”陈瑶满嘴油腻。她奔放的吃相让人不忍直视。此君酷爱糖油煎饼,以及一切陕西美食。关于前者,她说她爷爷就是卖煎饼的,那可是平海一绝。但我从未听过他老人家的大名。关于后者,她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陕西人,热爱家乡小吃天经地义。她倒真能讲几句陕西话。她说的太对了。为表赞同,我一口气闷光了小米粥。“令堂走了?”“走了。”“幸亏没跟我说。”“咋?”“真说了我也不会去。”“有志气。”“那当然,”陈瑶满意地擦擦嘴,“走吧?”她终于吃饱了。毫无疑问,我的遭遇令她胃口大开。“不来点柚子?”“切,出去也能吃嘛。”我女朋友甩了甩马尾,露出狡黠而无耻的笑。在她头顶,李连杰宣布:每个男人都应该有一件柒牌中华立领。********************打食堂出来,夕阳西下。晚风吹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陈瑶就偎了过来,她说:“让你暖和暖和。”于是我只好把她搂得紧紧的。“去哪儿?”“我哪知道?”“琴房?”“走呗。”作为一名信管专业的学生,陈瑶的手风琴搞得不错。据她说,自小学三年级起她就“背上了这个包袱”。可以想象,我女朋友正是那种在历次文艺汇演中总会风光亮相以展现我国素质教育丰硕成果的校园小明星。红绸布打土黄色的墙上耷拉下来,像老天爷垂下的一根阴毛。沉甸甸的风从操场上掬起一把把黄土,把沉浸在欢乐海洋中的诸位扬得灰头土脸。当然,它也会伺机抚过小明星的衣领,撩起她轻盈的刘海。之后在掌声雷动中,她会鞠躬说:“表演结束,谢谢大家。”真是令人绝望。督促陈瑶练琴的是她温和的父亲。初二那年父亲被判刑后,她便暂时得以解脱。高中三年,父亲的角色转移到了母亲身上。这位前国家公务人员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姿态表达了亏欠已久的母爱。直至陈瑶宣称,她死也不考艺术生。就是这样,一个夭折的艺术家的故事,稀松平常。关于父母,陈瑶不愿多谈,我也无意多问。只知道她父亲还没出来,而她母亲在平阳做生意。此外毫无疑问的一点是,九八年父亲的锒铛入狱在我搞定陈瑶这件事上发挥了一定作用。某种程度上讲,我们是有过共同经历的人。然而琴房黑灯瞎火。它位于一处民房的顶楼,冬冷夏热,十分符合自然规律。每当狂风暴雨时,四周便腾起蒙蒙白雾,让人恍若置身于孤岛之中。这样好不好,我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不少女青年会慕名而来倒是真的。犹豫了下,我们还是拾级而上。刚走出楼梯口,一阵猛烈的摇床声便涌动而来。我朝陈瑶摊摊手,她便掐了我一把。天边悬着一轮下玄月,朦胧中宛若一只猫眼。********************周日上午自然是在床上度过。孕妇们逼逼叨叨地欣赏了一场垃圾放水赛。火箭客场69比82不敌爵士。大家一致感慨:第七名就是霸气。不过姚明表现不错,强打奥斯特塔格别有一番气势。另一场骑士对热火异常火爆,可惜只有文字直播。中午和陈瑶一块吃饭时,收到了一个老乡会通知。对方操着平海普通话说下周六晚上大家聚聚,“难改是乡音,难忘是乡情”,“顶天立地的平海人”云云。我刚要挂断电话,他换成了方言:“爱来不来,别忘了你们交的会费,都买成瓜子了!”周一下午没课。在陈瑶百般催促下,我们到市区晃了一圈。真像是老农进城。赶这趟儿,我也得以给红棉换了两根弦。接着在华联五楼吃了点东西,又瞎逛了好一阵。正准备回去,陈瑶嚷着要上厕所。没有办法,我像所有正常男人那样等起了我的女朋友。天空很蓝,太阳很黄,我不由背靠窗台眯起了眼。后来有人喊我名字,我就又睁开了眼。一片绚烂的光晕中,一对男女从身前迅速闪过。大步流星!一眨眼功夫两人就挤进了电梯。男的挺年轻,身高和我相当。女的有些年纪,皮肤白皙,丰乳肥臀——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我几乎能回想起浅黄色短裙下荡起的每一丝波澜。男人的手始终放在女人腰间,进电梯时它甚至在屁股上轻拍了两下。仿佛有风灌了进去,我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陈瑶走来时,我问她有没喊我名字。她撇撇嘴,摇了摇头。我扫了眼电梯,把头伸向了窗外。没一会儿,浅黄色的墨镜女人便又出现在视野中。然而只一刹那,她就俯身钻进了一辆黑色轿车——应该是七代雅阁。拐弯的瞬间,我才勉强瞅见车牌号末尾是975。华联在市区繁华地段,平常车流量可想而知。今天也是邪了门,雅阁迅速窜上机动车道,一溜烟就没了影。它像是逃跑一般,空留我徒劳地挥了挥手。“发啥愣,走吧!”陈瑶给了我一膝盖。回去的路上,我才发现自己憋着一膀胱尿。公交车每咯噔一下,尿就咯噔一下。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爆掉,只好攥紧了陈瑶的手。车一靠站,把红棉扔给陈瑶,我便朝零号楼狂奔而去。这泡尿无比漫长,长到我怀疑自己前世是不是一袋漏眼儿的生啤。尿毕,犹豫半晌,我还是掏出了诺基亚6610。这是零二年上大学时母亲力排众议给买的。在令人忧伤的尿素气息中,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好一阵母亲才接。我说喂。她说喂。我说妈。她说林林。我说在哪儿呢?她说平河大堤上。我说哪儿?她说师大啊,平河大堤上。我说哦,我说干嘛呢,我说咋还没回去?她说吹吹风。我吸吸鼻子说咋了?一阵呼呼风声后,她说没事儿。又过了一会儿,她说:“对了,上次都忘问了,你钱还够不够?”母亲的声音干涩而紧绷,像此刻窗外摇曳于湛蓝天际的风筝。二十眼下这条路我也记不清走过了多少次。蜿蜒曲折,松软宜人。地上的陈年车辙宛若史前动物遗留的巨大足迹。两道的参天白杨于黄昏的呼吸间把夕阳揉得粉碎。于是阳光就洒到了我的脸上。简直像被人泼了杯红酒,我只好扬了扬脸。不远处,养猪场栖息在果林间,坟墓般安详。这时我才发现前面有个身着浅黄色短裙的女人,离我也就几米远,款步姗姗,摇曳生姿。不知是不是错觉,闪亮的黑丝大腿在摆动间扇出一缕清风,竟送来高跟鞋清脆响亮的叩击声。乡间小道上怎么会出现这种声音呢?我不由有些急躁,就加快了脚步。女人仿佛觉察到了什么,随着肥臀的剧烈抖动,叩击声越发轻快。理所当然地,我们上演了一场俗套的追踪戏码。我快她快,我慢她慢。直到晚霞染红半边天,距离都丝毫不见缩短。不过裙子却愈来愈短,我揉揉眼,两个大屁股蛋就跳了出来。于是我冲她招招手,说喂。女人没有任何反应。毫无办法,我只能停了下来。我总得喘口气吧。不想她也停了下来。夕阳下,那细腰丰臀被拉得老长,扫过笔直的树干,斜戳在渠边藏青色的石头上。略一犹豫,我擦了把汗,慢慢朝她走去。女人纹丝不动。她脖子很白,头发很黑,脑勺右侧盘着个发髻,像别了几根麻花。还有那个肥硕的白屁股,隐隐透着丝肉光,让人心里发麻。越来越近,我几乎能从鸟叫虫鸣中分辨出她的呼吸。她围着个类似披肩的玩意,大概也是浅黄色,边角的短穗在晚风中轻轻发抖。终于,我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她缓缓转过身来,撩了撩金色长发,说:“Hereshecomes,youbetterwatchyourstep。”也不是说,是唱,低沉而冰冷。我大吃一惊,险些坐到地上。与此同时天光渐亮,白杨也摇曳起来,空中响彻着一种单调而古怪的乐器声。睁开眼时,多媒体荧幕上立着根硕大的黄香蕉。尽管大腿酥麻,我还是差点蹦起来。教室里更是充盈着熟悉的旋律,地下丝绒的《FemmeFatale》无疑。第一次听这首歌是在2000年——记得是悉尼奥运会前后,父亲偷偷给我买了个walkman。当时拆迁款还没下来,养猪场的伙计们又尸骨未寒,母亲眉头紧锁地告诉我:“CD机的事儿就先放放。”那个夏天我疯狂地长个,肆意地盖帽,心里憋着股怒气,看谁都不顺眼。有天晚上快睡着时,父亲拧开我的房门——他老人家从来不会敲门——酒气冲天地丢给我一台索尼D-E666。可想而知,我几乎要飘到天上去。他坐在床头,大着舌头说:“别听你妈的,我还就不信了。”一支烟后,他又拍拍我:“别让你妈知道,啊?”我当然点头如捣蒜。待他离去,我就翻出了那张《自由音乐》的附赠CD。它来自于1999年冬天,广州,未署名。多半是王伟超寄来的,听说这逼在工业中专上了两天就拍屁股去了南方。拜他所赐,在那台丑陋而又结实的机器里,我听到的第一个音符就来自地下丝绒。然而在大学课堂上陡然听到他们的音乐,我还真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唉哟,不好意思,惊扰了有些同学的美梦。”一曲很快结束,讲台上传来醇厚的女声,威严中透着股说不出的俏皮。七零八落的脑袋齐刷刷地把目光扫了过来,我不由闹了个大红脸。哄笑中我抬头瞥了一眼——这大概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正眼瞧选修课老师。可惜时机不大对头,除了荧幕,讲台上漆黑一片。“这就是波普大师安迪沃霍尔包装的一支乐队,”好一会儿她才暴露在投影仪的光线中,“在专辑封面,我们能看到他的签名。这个黄香蕉就是一个著名的波普主义作品。”她穿了件白色高领毛衣,一头大波浪卷,却在脑后束了个马尾——此刻被光线投在幕布上,像什么鸟在头顶搭了个巢。“刚才那首歌怎么样?”白毛衣突然扬脸笑了笑,“这张处女专辑备受冷落,却成为后来很多乐队的启蒙之作。TheVelvetUnderground——嗯,我本人呢,很喜欢他们。”她一手撑在讲桌上,挺了挺上身,于是胸前就奇迹般地袭过了一道阴影。或许是光线的缘故,她皮肤细腻得有点夸张,让人一时难以猜出年龄。“也不光我啊,前几年在英国,不少老外同事也对他们青睐有加。地下丝绒可以说是,嗯,极简主义从学院步入通俗的祖师爷吧。”“一点题外话啊,回归主题,接下来才是安迪沃霍尔的代表作,《帝国大厦》。嗯——”这位艺术赏析课老师埋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先休息一下?”她杏眼樱唇,一张瓜子脸甚至滞留着几缕少女的气息。即便隔得老远,我也能感受到那细腻的五官在举手投足间衍射出的动人力量。然而搜肠刮肚一番,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虽然这学期将近过半。我是多么不可救药啊。今年是X大选修课电子信息化的第一年。就这点狗屁事也在省内报刊上猛炒过一通。实际情况呢,网络压力过大,选课就像打仗。我们集团作案,奋战一个通宵,也才略有收成。至于装到袋子里的是萝卜白菜还是玛瑙翡翠,没人在意,混的无非是几个学分而已。老实说,我倒情愿多来几节体育课。所以,如你所见,这是我的第二节艺术赏析课。而我之所以愿意屈尊坐到这里,完全是老贺后遗症作祟。事实证明我是明智的。白毛衣打厕所回来就拿起了花名册。刚才从后门出去时,她竟对我笑了笑。也不光对我,其实她拾级而上,对沿途的每个同学都笑了笑。不过那温馨甜蜜的清香还真是让人如沐春风。此人大概四十出头,身材中等,却无比匀称。所谓无比匀称,前突后翘是也。比如她沿着台阶朝我一步步走来,傲人的胸脯会起落不止。比如她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下,牛仔裤包裹着的饱满圆臀会在扭动中不经意地撅起。这多多少少把我从湿淋淋的梦中打捞了起来。发愣间似乎有人喊我名字,我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严林!”声音更加响亮,白毛衣的目光略一迟疑,便直刺而来。“到!”我顿觉有些尴尬,乃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哟,咋没见过你,是不是第一次来?”白毛衣皱了皱眉。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第二次。我真想这么回答她。教室里窃笑声又如约而至。毫无办法,似乎唯有逗乐才能让大伙那颗年轻而沮丧的心稍稍平衡一点。窗外阳光明媚,一切正好,我们却只能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磨屁股。“开玩笑,”白毛衣摆摆手,脸上绽开一朵花,“你们这么多人,我哪知道哪个是哪个?”她垂下头,又很快抬起来:“真是个瓜娃子,点名不用起立,晓得不?又不是大一新生啦。”理所当然,在这串四川话的帮助下,大家的笑声又延续了好一会儿。“算了算了,不点了,继续上课吧。你们呀,就是收不住心,艺术——多有意思啊。”白毛衣笑起来犹如春光中的一片花海。她示意关灯时挥了挥手,又是一阵波涛汹涌。********************世纪初的大学生离开父母抵达某个城乡结合部后,便宣称自己拥抱了自由。所谓自由,就是上网嘛。网上冲浪。大家挤扁脑袋冲往各式网吧、阅览室、电脑房,在炙热的橡胶腐臭中,徜徉于那些个在头脑中被压抑已久的梦乡。这些梦五花八门,但十之七八是一种想聊QQ的冲动。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甚至更进一步——大一时还搞过网恋。对方长我两岁,行走在中国博客的最前沿。我毫不怀疑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涂抹那些忧伤的文字,好让自己散发出一股性冷淡的气息。零二年圣诞节时,她给我寄来一只耳钉。礼尚往来,我不得不通过中国邮政给她搞过去了一顶帽子。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两对便宜货大概刚抵上邮费。不过吃亏的自然是我,那什么耳钉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戴啊。母亲要是知道,一准把某只僭越的耳朵给扯下来。出于节俭的美德,在闲置半年后,我郑重地把那枚硕大的宝石蓝耳钉转赠给了陈瑶。于是后者的耳朵如期发炎。她恼火地询问原因,我当然如实相告。理所当然,我获赠了一个大耳刮子,新女朋友也消失了一个月。但耳洞着实留了下来。每次看到它,我心里都奇痒无比。有次我试着询问耳钉的下场,陈瑶立马绷紧了小脸。她一拳夯在我胸口,甚至掐住我的脖子:“扔了扔了扔了,再提我就杀了你!”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凶悍得令人蛋疼菊紧。但她老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这个淫雨霏霏的周六下午,在局促的琴房搞起手风琴时,陈瑶就有种说不出的美。我虚伪地夸赞了两句。她红红脸,翻了个白眼,抬起的右脚终究没有踹下来。像是为了证明空暇时间多得难以打发,我们总要隔三岔五地搞点排练。多是翻唱,就那些流行民谣和土摇——许巍达达黑豹beyond,那些欧美金曲——红辣椒老鹰皇后REM,偶尔也翻些涅磐和小妖精。并不能说纯属蛋疼——场子要是找对了,多少还能拿点演出费。当然,原创也有,但曲风不一、良莠不齐,还谈不上风格,说到底也没多大意思。各高校的所有玩票乐队大都这个德行。每年4月8日的柯本纪念演出就是一场文艺土鳖大阅兵。各路货色混杂其间,首当其冲的目的自然是找个心仪的果子搞两炮。没有办法,庸俗的年代,谁都不该免俗。我们也憋得太久了。晚饭在驴肉馆解决。喝了点小酒,主唱大波又开始吹牛逼。他甩了甩长毛后宣称:“同志们,不能这样下去了,高端的咱玩不来,好歹向音速青年靠拢吧。”大伙闷头吃菜,连连称是。大波又说:“你听听李剑鸿,听听窦唯,听听美好药店、木推瓜,人家多多少少已经玩出花样了。咱们,咱们落后了!”大伙纷纷伸出大拇指,说有道理。大波继续:“整天搞那些朋克有鸡巴用,朋得起来嘛你,瞅瞅盘古,啊,这会儿不上不下的,能不能回国都难说。”这点他说的倒不假,盘古至今滞留泰国。“警钟啊,同志们!”大波挤出两滴热泪后,撇头问陈瑶吃得好不好。后者笑了笑。于是我就冲老板娘喊:“五大碗炝锅面!”大波的脸一下就绿了。直到面上来,他才凶狠地叫嚣道:“随便点随便点,老子怕你们点?!听我句,兄弟们,技术噪音才是王道!”打驴肉馆出来,天灰蒙蒙的,雨也不见停。大波拍拍我,又拍拍陈瑶,说:“好好玩!”雨落在他头上,像是打湿了狗毛。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这位师兄是艺术系的高材生。于是我说:“哎,对了,艺术学院有个老师挺喜欢地下丝绒的。”大波说:“扯淡,怎么可能?”我说:“就选修课啊,那个艺术赏析课的老娘们,叫啥给忘了。”大波愣了愣,脑袋像飞碟般旋转一圈后,还是左右摇了摇。“走了!”冲陈瑶猥琐一笑,他甩甩头发便冲入了雨中。空留我们的鼓手和贝斯大喊:“伞伞伞!”我和陈瑶嘛,当然又回到了琴房。虽然空间狭窄,但好歹容得下一张床。陈瑶老嫌这里脏,但总去宾馆也不大好意思。所以迄今为止,同我们时代绝大多数青少年一样,哪怕有了女朋友,我还是缺乏稳定的性生活。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正是这种干瘪和苦逼才导致我精力过剩,有事没事胡思乱想。等我脱光衣服,坐到床上时,陈瑶还在打扫房间。我撸了撸老二,说:“看!”她扭头瞥了一眼,骂:“滚,要不要脸!”要什么脸呢,我冲过去,便将她一把抱住。陈瑶大叫:“关门关门!”门外雾蒙蒙一片,硕大的雨滴在铅灰色的空中无限铺延。一阵风涌来,我不由打了个冷战。而陈瑶无比温暖。我伏在她身上轻轻抽插时,便有股香甜的气息氤氲而来。于是我就吻她的脖子,亲她的脸蛋,仿佛真能吸出来什么似的。陈瑶就开始吃吃地笑——一贯如此,像猫抓痒,又似E弦的弹拨。我只好把她抱紧,猛顶了两下。陈瑶哼一声:“你轻点。”我说:“让你笑。”她就又笑,我就又顶。这个无休止对抗的结果就是每过一次性生活我就像拔了回火罐。这样好不好我也说不准,但起码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坏处。我女朋友一切都刚刚好,白皙滑嫩,盈盈一握,挺翘紧致,一手掌握。她总让我想起澳大利亚大草原上的美利奴羊。当然,起风时她就变成了一朵白云,绵软却又癫狂。如果真要找什么缺点,那就是不会叫床。无论我怎么努力,她都会想方设法隐去自己的呻吟。为此她不惜去咬一切可以下口的东西,比如我的肩膀。这种事有点不大对头,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呢?于是我说:“你倒是叫啊。”她说:“不叫。”我说:“叫不叫!”她说:“就是不叫!”如你所见,我完全拿她没有办法。但陈瑶也并非毫无责任心。作为一名性伴侣,她会允许我完事后在她身上趴个两分钟。就两分钟,不能更多。这期间她会毫不间断地揪我的耳朵,往我脸上吹气。今天也一样。她鼓足腮帮子猛吹一阵后,突然说:“你妈啥时候再来?”“咋?”“告儿我一声。”“咋?”“不咋。”“哦。”我翻下身,拉过那条油腻的被子。“哦个屁。”陈瑶偎了过来。于是我就握住了她的一只乳房。窗外老天爷像只漏尿的膀胱,淅淅沥沥个没完。恍惚间似乎响起了春雷,宛若千万吨巨石从云层滚落。********************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那些标志性事件才是构成我们记忆的基本要素。比如2002年韩日世界杯,2000年悉尼奥运会,1998年法国世界杯。再比如911,萨达姆被俘。唯有借助它们,我们才能游刃有余地展开关于岁月的珍藏。那么将来有一天,我会想起这无聊的一周吗?王治郅美国产子。勒布朗詹姆斯斩获最佳新人奖。火箭五年来首次打入季后赛,然后被湖人干了个2比0。一切都好像和我无关。午饭时母亲来电话,问我五一回去不。犹豫了下,我说回去。她说:“回来就好,你姥爷过七十大寿,还算你有良心。”于是我就红了脸。我之所以回去,无非是因为迷笛推迟到了十月份。我问要带礼物不。母亲说:“真的假的?热烈欢迎啊。”吃了一勺陈瑶强塞进来的炒米,我问评剧学校的事咋样了。“还行吧,挺顺利的。”母亲笑了笑,半晌又补充道,“哟,知道替你妈操心了呀。”上周六老乡会因雨推迟,负责人还专门打来了电话。我问为啥,他说:“咱们这可是露天聚会,能看星星呢。”晚上和陈瑶一道过去,果然是露天聚会,可惜星星有点寒碜。会场布置在东湖边,迎头挂着个大红绸布,上书“平海老乡会”,连周遭的洋槐都扯上了彩灯。平常也观摩过一些老乡会,多是些外省人,气氛那是异常热闹。平海嘛,离平阳也就俩小时车程,真要说老乡,那大家都是老乡。据说我们的老乡会曾经也搞得风生水起,聚会时就像村委会换届。然而步入二十一世纪后,一切都完蛋了——如同老头老太太那稀稀拉拉的牙齿,早晚得掉光光。今天却有点回光返照。人还真不少,三五扎堆,语笑喧呼,逼屌逼屌的。刚跟几个熟人打完招呼,我就被陈瑶一把拽走。接着,在众目睽睽下,她往我的卫衣兜里掬了两大捧瓜子。这着实令人尴尬。于是我说:“你手太小。”她说:“手大有屁用,没了。”我不相信地在两个桌斗里都摸了摸,果然没剩几颗。真是感人肺腑啊,我的豺狼老乡们。事实证明负责人还是很有一套的。他人模狗样地讲完话,才又变戏法似地拎出来两个包装袋。目测有一袋是水果。“也别吃太多,这玩意儿上火啊。”他用平海话说。就这当口,打东操场方向过来几个人,就站在甬道上,也没走近。但负责人立马迎了上去。一番拉扯后,来人才暴露在惨白的路灯下。三男两女,其中竟有李阙如。一如既往,他那头鲜艳的鸡巴毛迎风飞舞,甚是扎眼。这货眼倒挺尖,很快就发现了我,并脑瘫似地挥挥手,说:“靠。”果然脑瘫,打死我也不信他是平海人。另外俩男的叫不出名,就那矮个有点印象,貌似还是高中同学。至少在一中老校区时,他总在操场上踢球,和一帮三线厂子弟玩得挺好。能记得此人倒不是他球技多高超,而是他那佝背大喉结——戴上眼镜时还真有点像冯小刚。再者,据说他爹在平海市公安局,不是正手就是副手。没有办法,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不可避免地,他们都会成为我的同学。不过冯小刚人还不错,偶尔在在校园里相遇,他也会微笑着打个招呼。正如此刻,他冲我点了点头。而我的平海老乡们已有人上前和他套起了近乎。没有办法,三男两女给我们的老乡会平添了几分招聘会的气息。这鼓舞人心的场面连我都禁不住要摩拳擦掌。然而,等看到冯小刚身旁的女人时,某种难以名状的气流便从我体内迅速升起。一时间,连湖面的涟涟水光都有些刺目。直到陈瑶一肘子过来,我才如梦方醒。“张开张开。”她捧了四五个橘子就往我兜里塞。我一面撑开衣袋,一面又抬头瞥了过去。女人高挑丰满,大概三四十岁,一身灰白色的西装套裙恰如其分地裹出圆润的曲线。齐肩卷发下的那张脸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白皙丰腴,泛着丝艳丽的光泽。有点像张也。她提着手袋,四下张望一通后,忽然对上了我的目光。说不好为什么,我立马垂下了眼。“走啦走啦。”陈瑶挽上我胳膊,又递过来一个橘子。我俩在会场瞎晃一通,挨个道别后,就上了湖心小桥。走了几步,神使鬼差地,我又扭头扫了一眼。站在洋槐彩灯下的张也也正好望过来。片刻后,在丰唇舒展开的同时,她向我招了招手。张也的鞋跟有点高,噔噔噔的。她站到桥上时,我真担心木质桥面会被戳个窟窿。“你是林林吧?”她拢了拢卷发,甩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瞥了陈瑶一眼,胸中一阵麻痒。“啧啧,不认识啦?我是你老姨啊!”这下变成了平海土话。仿佛一束天光直刺而来,我心里登时明镜般锃亮。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那个脸盆般硕大的屁股,其次就是某个曾经教过我们地理的瘦猴——初三时有次教委来听课,他就坐在我旁边。虽然也没多说啥,但我知道这个细声细语的男人就是我若干表到三万里外的老姨夫之一。当然,还有“文化局的秀琴老姨”——这几年老听奶奶唠叨,母亲跑剧团可全靠她了。“要没这么个顶事的亲戚”,营业许可证都办不下来。但这个秀琴老姨变化实在太大,我简直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老姨啊。”我笑了笑,却只能吐出这三个字来。“女朋友吗?真漂亮嘿,姑娘。”老姨去拉陈瑶的手,又斜我一眼,“眼光不错嘛林林。”一向伶牙俐齿的陈瑶突然害羞起来,她向后缩着身子,死命瞟着我说:“老姨好。”“你好。啧啧,俊俏又乖巧,真行啊林林。”牛秀琴拍拍我的肩膀,扇来一股浓郁的香风,“还真是亲戚,在这儿都能碰着。光听说你在X大,心说来看看呢,这就碰着了。”晚风如约而起,湖面上荡开夜的波纹。我反复捏着兜里的橘子,不时扫一眼灰蒙蒙的月亮。牛秀琴却没完没了,说她到平阳来办什么什么事,又问我功课忙不忙,手机号是啥。直到洋槐下有人喊了声牛姨,她才又拉住陈瑶的手说:“一同事的小孩,还有点事儿,你们玩,老姨就先走了啊。”于是我们就目送秀琴老姨优雅地穿过人群,回到了洋槐的彩灯下。她那个腰真是细了很多。我吸吸鼻子,掰开了一个橘子。很快,三男两女步入夜色,消失不见。临走李阙如还冲我挥了挥手。这伙人高低不一、参差不齐,中间的高个得有一米八多。理所当然,陈瑶一路笑到了湖对岸。我把她抱起,作势往水里丢时,她才连连求饶。再次回到地面上,我女朋友满脸通红地拽拽衣裳,说:“你家亲戚还真多。”二十一姥爷精神矍铄,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他老人家以前就虚胖,全靠大骨架衬着,这几年倒真瘦了下来。在这五月上午阳光明媚的农家小院里,他声似洪钟、健步如飞,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后,姥爷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种的菜。”“行了行了,咋跟小孩似的。”母亲皱皱眉,脸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林林,给姥爷带了啥礼物,快拿出来呗。”礼物嘛,是个清华紫光MP3,256M,三百多块钱。这是我绞尽脑汁后,陈瑶灵机一动的结果。当时我俩跑遍了平阳市区大大小小的商场、超市、专卖店,一屁股坐到世纪广场的台阶上,再也挪不动半步。ipod里左小祖咒跑出来,扯着嗓子唱那首《苦鬼》。于是陈瑶就捣来一肘子,让我切歌。她非常讨厌NO,说左小唱歌像便秘。另外她觉得这个“整天穿棉袄戴帽子佯装成少数民族”的苏北男人特别华而不实,时常警告我“要引以为戒”。因为ipod是陈瑶的,所以我只好切歌。她却欢呼一声,望着广场上热情洋溢的劳动人民,说:“你姥爷不是唱戏的吗?给他搞个MP3,再下点戏不就得了?”陈瑶真是聪明,于是挑好礼物后我请她吃了麻辣烫。兴高采烈间,我问她要不要跟我回去。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说:“咋,不看看你爷爷奶奶?”她埋头掇着粉丝,没吭声。待我结账回来,陈瑶还没吃完。我就说:“快点呗,完了回平海,我也好见识见识你爷爷的糖油煎饼。”她依旧没吭声,好半晌才满头大汗地抬起头来:“要你管。”兴许辣椒搁的有点多,她两眼都噙着泪。这让我大吃一惊。陈瑶却毫不体谅,一把拽过背包,夺门而出。她嘴都没擦。之后就是国产电视剧里的庸俗戏码,我也懒得唠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广场的巨型充气拱门下,陈瑶掉过头来,把MP3丢给了我。我问:“你去哪儿?”她头也不回:“回家。”虽然稀里糊涂,但陈瑶确实很生气,后果也确实比较严重——我期待一周的性生活就此见了鬼。晚上在网吧耗了几个钟头,跟她聊QQ也不理我。网上评剧资源不多,我只好滥竽充数地塞了些京剧、豫剧进去。新凤霞的《花为媒》倒是经典——老小我就在姥爷的剧团里看过,但限于空间和媒介,也只能作罢。待我烟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刚好赶上一场烟熏火燎的牌局。这一闹腾就是大半夜。滚到床上时隐隐听到有人在唱国际歌,等我竖起耳朵,却又没了音。二号醒来已近晌午。趁懒逼们还赖在床上,我用那台联想老爷机上了会儿网。新闻里说弗朗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样,火箭的季后赛被同一个对手以同样的比分终结。虽给性侵案搞得焦头烂额,科比依旧勇猛难挡。他老这也是破釜沉舟的架势啊。宿舍里脚臭扑鼻,温馨感人,颇有点迪拜海滩上泳装美女的慵懒气息,但杨刚冲进来打破了它。他大叫:“不好了!”在几声不满的哼哼中,我问咋了。他兴奋地说:“不好了!北京又发现了非典病例!咱们又得鬼门关走一遭了!”于是,刚刚还死猪一样的众逼立马打床上蹦了起来。就这当口,我跑卫生间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可怜我肠子都要拉出来,人家就是不接。到平海时将近四点。母亲站在长途客运站外,远远就冲我招手。她上身穿了件对襟休闲衬衫,下身则是一条黑黄相间的碎花长裙,脚踝上的平底鞋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我一眼就发现她剪成了齐肩短发,黑亮柔顺如故,风抚过时却像一只黑鸽子张开了翅膀。头顶巨大的钢化玻璃把飘忽忽的蓝天白云纳入腹中,又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说不好为什么,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母亲接过包,先问我饿不饿。我笑笑,略一迟疑说饿。她挽上我胳膊,白了一眼:“越长越傻,饿不饿还要想半天。”毕加索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宽敞。我把副驾驶座位往后调了又调,母亲说行了。我问我爸呢。她递来一瓶水:“鱼塘呢呗,这两天人多,你小舅饭店都开了关关了开。”说着她莞尔一笑。母亲依旧梳着偏分,柔丝划过一抹圆弧,斜扣在肩头。随着她嘴角弧度的飞扬而起,整个车厢都隐隐荡着丝说不出的妩媚。我赶忙撇开脸,好半会儿才说:“那明天咋办?”“明天歇呗,你姥爷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也没请啥人,你小舅自告奋勇非要当大厨,你就看他能耐吧。”2000年夏天村东头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业园。在猪瘟和母亲的双向压力下,父亲一番摇摆后还是重操老本行,把养猪场搞到了城东小礼庄。为此他时常念叨:当年要不是你妈拦着,真包了建筑队,咱现在也发了。不过养猪也有养猪的好——何况是父亲这样的老手——只要没摊上大病大灾,除了换季,平常也悠闲。02年父亲又承包了几亩鱼塘,算是和小舅合营。后者呢,在民房外扩建了两间简易房,再搭上二楼,开了个小饭店。我也光顾过几次,生意还凑合,毕竟附近就有个长途客运点。何况鱼塘的钓客们好歹也得吃碗饭。紧随养猪场,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说是划拨为一个三本的新校区,结果一荒就是两年。直到去年那堵绵延而颓唐的围墙才被推倒,长出来的是北方汽车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楼盘。全村十二个生产队分三拨被安置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于乡土观念和某种可笑的尊严,村里组织人手到乡镇和区政府闹过几次,最后也不了了之。当然,村干部都发了一笔,一种靠以往卖树卖地卖机器所不能企及的大发。01年4月份我们就搬到了这个城东北的御家花园,有个二百来户吧,大多是以前的乡亲。我家在五楼。母亲习惯走楼梯,我也只能跟着。“想吃点啥?”她那条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随便。”“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母亲在拐角转过身来,绷紧俏脸,却马上又笑了出来。斜阳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时光在恍惚间遗落的一条残影。当然不能随便,在母亲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菜单中,我选了鸡蛋西红柿捞面。母亲很快忙活起来。我问奶奶呢。她头也不抬:“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不得了,谁知这会儿又跑哪儿啦?”我倚着门框,哦了一声。她麻利地拌着面粉,呲呲呲的,一头青丝弹性惊人在肩头颤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个特别流俗的词——苍蝇拄拐棍也爬不上去。“咦,”母亲回头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半晌才说,“你也不累,歇会儿啊,监工呢这是?嫌热空调打开。”“不热。”我转身去开空调。不等拿住遥控器,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别开了,当心着凉。吃面时我狼吞虎咽。母亲坐在一旁,说:“你不能慢点?”“好吃啊。”我伸了个大拇指。“德性。”母亲笑笑,捋了捋头发。“啥时候把头发剪了?”我盯着面,含混不清。“还以为你眼不灵光呢。”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时间啊,短点也好打理。”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打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头长发,偶尔也会稍加修理,但剪这么短还是第一次。“咋,可难看?”母亲突然说。“哪儿呀,好看。”我抬头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习惯了长头发。”母亲没说话。我搅搅碗里的面,刚想说点啥,奶奶回来了。一阵风似地,她老人家把我抱了个结实。“孙子哎——”她唱道。晚饭就我们仨。父亲来电话说太忙,回不来。我自然也不饿。母亲就拌了俩凉菜,做了个鳝鱼汤。黄鳝是自家塘里养的。步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就再没见过野生鳝。想当年我们冒着酷暑,沿河梁一路摸过去,一个晌午也能弄个两三斤。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说。然而村东那条河已干涸多年(事实上还存在与否都难说),连平河都要时不时地靠市政调水来避免断流,至于鱼虾什么的——小礼庄鱼塘倒是有一些。“多吃点,你爸专门给捉的,看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就不吃饭?”奶奶给我掇了个鳝鱼块。她那股兴奋劲还没下去。自打进门她嘴都没消停过——一股脑搬来好几个箩筐,东家事西家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的表达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围老人少,小区环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当然憋得慌。“是该多吃点。”母亲笑笑,或许还冲我眨了眨眼。但我已经喝了瓶啤酒,实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给母亲端了过去。她一仰脖子就见了底。我不由愣了愣。“哎,”奶奶捣捣我,“房后老赵家大刚又给捉到局子里去了。”“哦——为啥?”“为啥?还不是赌博,人家说还吸毒,反正就是给钱烧得慌,以前多实诚啊。”“嗯。”“他媳妇倒落个自在,不哭不闹,就差放鞭炮了。”我把汤喝得嗞嗞响。“我去看面发了没,”母亲起身,“一会儿蒸馍馍。林林你吃几个包子啊?”我吐出最后一块鱼骨,却不知说什么好。奶奶又捣捣我,压低声音:“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给烧的。”一碗汤喝得人满头大汗。翻翻手机,陈瑶也没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滚到了沙发上。随手捏了几个台,刚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话了:“又看黑人拍皮球,有啥好看的?”我问:“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这几天老说咱们村。”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过去给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让她趴到了沙发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闻,但多半不会出现我们村——就算出现,也只会是北方汽车城。然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就是凤舞剧团。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而是猛然在公众传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时那种不敢置信。同摄影棚布景一样,播音员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和寒酸,似乎隐隐都能听见回声。不过画面一转便是欢欣鼓舞的人民群众:昨日市红星剧场举办了一场庆五一义务演出,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为劳动人民送去了节日的问候。主角凤舞剧团奉献了经典评剧剧目《金沙江畔》,赢得了广大观众的满堂喝彩。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张行建、文体局局长陈建军一行全程观看了演出,并于结束后慰问了全体演员。张行建强调,评剧作为全国第二大剧种,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应该得到传承和发扬……“你妈的剧团啊,”奶奶仰了仰脖子,总算反应过来,“傻小子,咱家剧团啊这是。我说咋这么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我:“就是咱家剧团,老天爷啊。凤兰,凤兰——”母亲很快跑了出来,满手沾面:“咋了?”“这不咱家剧团?”“是说昨天的演出吧?”母亲笑着点点头。她看了两眼就又进了厨房。“……作为一名老票友,陈建军局长还倾情献唱……”“这个当领导的咋不秃?”奶奶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接连拍我两下,“这,这就是秀琴他们领导吧?凤兰凤兰,快看——”这次母亲没跑出来,而是倚在门口苦笑道:“又咋了,我这正包包子呢。”“没事儿,”奶奶说,“这白面书生是不是秀琴他们领导?”不要笑,她老人家确实是这么说的。“应该是吧。”厨房里很快传来剁面声。但那书生有些没完没了。副市长都没吭声,他倒冲着镜头唱起戏来。什么唱段我说不好,可能是《小酸枣》,反正奶奶是跟着哼了起来。好在新闻没允许他继续为所欲为,没唱两句就给掐了。“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满,“唱得不错嘛,咋不让人唱了?”她一只脚在沙发帮上翘得老高,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我想笑笑,却猛然打了个饱嗝。晚饭吃得确实有点多。既便如此,我还是吃了俩包子。韭菜鸡蛋馅。母亲说:“你悠着点,别晚上闹胃疼。”我也不想胃疼,但对热包子实在没有抵抗力。母亲也吃了一个,完了跑阳台上打了个电话,自然还是剧团的事。奶奶毕竟是老了,兴奋劲一过就开始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笼就回了屋。刚母亲接包子时,王伟超来了个电话,问我回来没。我说回来了啊。他说喝酒啊。我说大半夜的喝鸡巴酒。他说明天。明天更是没空。“那就后天吧,”他说,“反正你随时有空随时过来。”王伟超现在是个胖子了,喝啤酒就像倒水。母亲进来时,我问:“又是评剧学校的事儿?”“嗯。”她在我旁边坐下。“到底咋样了?”“基本算谈成,协议还没签,对方要价有点高。”“多少?”“管的宽!”母亲瞪我。“多少嘛?”“七八十万大概。”“那咋弄?”好半会儿我才说。“有文化产业补助,再搞点政策贷款吧。”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没人说话。钟表滴滴答答,有点活泼过头。“你呀你,别愁眉苦脸的。”母亲拖长调子,摸摸我的头。我只好笑了笑。“啧啧,真没事儿。”她踢我一脚,又靠过来,捏了捏我的脸。终于,我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或许天有点热,又或许接包子那股气还没透清,她脸蛋红彤彤的,像鹅黄底布上绽开的一朵嫣红刺绣。我不由有些恍惚。噗嗤一声,母亲却笑了出来:“傻样。真心疼你妈就过来揉揉肩,只想着你奶奶啊。”于是我就过去揉肩。母亲头发真香啊。和我一样,她爱出汗。这话听着真怪,确切说,是我和她一样,爱出汗。总之,衬衫后背已有几团湿迹,隐隐能看到文胸的轮廓。“趴那儿吧。”我说。“这样不行?”母亲扭过脸来。“趴那儿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母亲看看我,笑了笑,还是起身趴到了沙发上。“撂个抱枕过来。”她说。老实说,按摩啥的我一窍不通,顶多是看电视有样学样。不过迄今为止,我的顾客朋友们倒没给过差评。先是肩膀上一个来回,再撩起头发按了按颈椎,然后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来是肩胛骨,腋下,肋侧。母亲身上暖乎乎的,我不由大汗涔涔。她却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声:“痒。”我只好停下来,说:“我使点劲儿。”母亲点头。可刚抓住腰,她就又笑:“不行,不行,妈受不了这个。”这时,猛然一通京韵大鼓。母亲翻身,接起手机,先是踱到厨房门口,又走上了阳台。对方口气有点急。我刚想竖起耳朵,母亲就回到了客厅。“咋了?”“没事儿。拉演出的。”母亲站在茶几旁,伸了伸腰。“还按不?”电视里播着狗屁电视剧。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么一句。“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丽花一番飞舞,“妈怕痒。”我瘫到沙发上,接连换了好几个台。“按吧。”半晌,母亲托起下巴,冲我笑了笑。这次母亲安分多了。我在细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没吭一声。等我捋了捋长裙,她却要爬起来:“完了吧?”我按了按腰,她就又趴了下去。即便长裙宽散,细腰下还是隆起了一个圆丘,中间隐隐裂着条诱人的沟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都有点发抖。顺着轮廓滑了一圈后,搞不懂为什么,我猛然抓住两瓣肥厚的臀肉,大力掰开,同时朝外搓了个来回。母亲一下就爬了起来。一眨眼功夫,她就在沙发上坐好,拢了拢裙子,红霞满面:“好了好了,这就行了。”我直愣愣地站着,喘息间汗如雨下。“坐啊。”母亲冷冰冰的,也不看我。老站着也不是办法,我当然还是在矮凳上坐了下来。“哎,对了,”好一阵母亲才开口,“咋不把那小啥带回来?”“陈瑶。”“嗯,陈瑶。也让妈瞅瞅啊。”“又不是小孩,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儿吧。”“是啊,”母亲叹口气,“林林也长大了,也懂事儿了。”我盯着荧幕上来回闪动的小人,脊梁挺得笔直。窗外起了风,阳台上的门窗都叮叮作响。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喉咙里蹦了出来:“前阵子我在学校碰着那个秀琴老姨了。”“嗯。”“她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了。”“可不,你也没见过几次。”“你也不问问她去我们学校干啥了?”“干啥了?”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干啥了。瞬间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气便从我体内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了,你们法学院是不是有个老师叫贺芳?”“啊?”我扭头瞥了母亲一眼,差点摔了个屁股墩。当晚快睡着时,父亲才回来。他酒气熏人地蹿进我房间,呵呵笑着:“逮了两只老鳖,给你补补脑。”我说:“又喝酒。”他在床头坐下:“儿子回来,老子高兴。再说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我无话可说。父亲让来一支烟。略一犹豫,我还是接到了手里。他却自顾自地抽起来,好半会儿才说:“光听你妈说,女朋友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你奶奶瞅瞅啊。”我只能嗯了一声。一支烟后,父亲站起来,脱掉背心,拍了拍肚皮:“没钱就吭声,啊,林林,咱家现在不缺这个钱。”父亲走后,我睡意全无,只好看了会儿书。抽屉里有本《通往奴役之路》,校图书馆借的,一直落在家,而我每次都要从序言看起。三篇长序全部读完,乌烟瘴气也散了去。我决定上个厕所,顺便把父亲给的那支烟解决掉。客厅里静悄悄,但父母卧室亮着灯,隐隐能听到说话声。几乎条件反射地,我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不想刚要凑上脑袋,门就开了。母亲穿着睡裙走了出来。同我一样,她也吃了一惊——随着隐秘光线穿插而过,丰满的乳房都抖了抖。于是胸前便浮起一双神秘的眼睛。“林林?”母亲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我挠挠头,像是刚从炉子里爬出来,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烫得厉害:“烟……火机。”一宿光怪陆离的梦,早起脑袋都昏沉沉的。饭桌上,母亲问我给姥爷带了啥礼物。于是我就把MP3拿了出来。“下了点戏。”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可拿得出手。”奶奶白了我一眼。两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寿时,我还没啥礼物意识。父亲捏着盒子可劲看。母亲则笑笑,在我面前立了个鸡蛋:“谁出的点子?”据母亲说,除了73年下放时落下的内风湿,姥爷现在是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练功,唱戏,养花,种菜,他一样也没落下。逢年过节,附近乡镇还要请他老人家去拉板琴。礼物是收下了,但姥爷说:“收音机我有了啊。”“有就有了,”母亲笑吟吟的,“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我一下就红了脸。此时此刻,阳光浓烈得如同从地面射向太阳,连院子里的虞美人都要滴出火来。二十二菜地就在鱼塘边,有个十来垄。除了几茬僵死的花椰菜,尽是些娇嫩的小绿苗。姥爷挥舞着阳光,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哪是茄子,哪是辣椒,哪是豆角。我只能点头如捣蒜——恕我眼拙,一时半会儿还真瞧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鱼塘倒是水波粼粼,在微风中送出缕缕耀眼金光,隐隐荡着丝鲜腥味。姥爷说他每天早起都要绕塘子溜一圈,再杵这儿练半个钟头香功。当然,单田芳得全程陪同。他老这习惯十几年来雷打不动,从我记事起就是如此。唯一的例外大概是1999年,香功大师转起了法轮。每个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推着姥姥,到邻村老戏台和全天下弟子共修盖世神功。无论如何,李教主可容不下单老师。也不光姥爷,那年几乎所有人都在练功——苦恼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捷径——连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不能免俗。记得小舅妈就怂恿母亲“没事也转转法轮”,“减肥、美容又养颜”。母亲呸她说乐你的去吧。“你妈啊,就是犟,脾气太硬。”姥爷两手叉腰,扭了两圈后,突然叹了口气。“啊?”我一头雾水。“姥爷唱了一辈子戏,还不知道跑剧团咋回事儿?国营就挤个死工资,民营——一般人跑不来,更别说一女的。你妈啊,认准一理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这几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我拨拉着脚下的红薯藤,没吭声。当年母亲辞职可以说是举家反对,最彻底的就是姥爷,但率先倒戈的还是他。那阵奶奶跟母亲生闷气,要死要活的,六月天裹着条厚棉被,几天都不下床。父亲是个温和反对派,两头说情,两头不讨喜。而平生第一遭,母亲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惊讶的任性和决绝。简单说就是不争辩不反驳,饭菜送到,爱吃不吃。至于奶奶吃没吃,我就说不好了。时值期末,又逢会考,我也是焦头烂额,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谢天谢地。考完化学那个下午大雨倾盆,我湿淋淋地蹿进门,奶奶竟坐在客厅里。她瞅我一眼:“老天爷啊,淋坏了吧,快擦擦头,吃煮玉米喽。”别无选择,我只能愣在当场。那晚母亲回来后,我才知道姥爷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剂——是他老人家从天而降,说服了奶奶。至于我,自然始终站在母亲这边,尽管我的意见无足轻重。“老二是难得的好苗子,五六岁吧,往台上一扎,那也是有板有眼啊。自个儿还上心,那会儿在这小礼庄芦苇坑,正念初中,往学校得步行十来里——就这,也不忘练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练,毯子功没条件就单吊嗓子。”姥爷开始老生常谈,连嗓音都清亮了许多,“那可是非常时期啊,团里演员都没几个坚持练的。你姥姥不让学,嘿,我就偷偷教。”说着他笑出声来,我也陪着咧了咧嘴。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怎么也厌烦不起来。“结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学,一拍屁股,飞了。反倒老大……”姥爷扭头瞥我一眼,嘴唇哆嗦着,却戛然而止。清了两嗓子,他才又叹口气:“你妈就是太聪明。”“聪明不好啊。”我捡起一片梧桐叶子,笑得呵呵呵的。养猪场门洞大开,猛然传出一阵咚咚巨响。一时间,林子里鸟雀纷飞。父亲停了车就没进院子,直接奔这儿喂猪来了。我扫了两眼,终究是只闻其声。“聪明当然好,可人这一聪明啊,选择机会就多,风险肯定也就高了。”姥爷沿着菜垄踱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说这生活生活,啥时候能活个明白呢?有句老话咋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聪明,遭罪!”姥爷这话我自然不敢苟同,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开唇枪舌战,所以我依旧点头如捣蒜。“这几年也多亏了小郑,他这副团长可没白干,忙前跑后,顶了不少事儿嘞。昨个还打电话来,要我训训你妈,文化局给拉赞助,她倒好,还不要。唉——凤兰啊,就是弯不下那腰,这点是遗传你姥爷,啊,打小就这样,改不掉喽。”姥爷的笑声爽朗得如同万里晴空。这里离水电站更近,那青色山峦几乎触手可及。其实也不是青色,确切说更像踩扁一只幼蚕时挤出的那种灰不拉及的东西。“下午这菜得再浇一茬。”好不容易,姥爷止了笑。他把凉帽递给我,弯下腰,刨了刨脚下的黄土:“瞅瞅,地太硬啊,这。以前肥,方圆几里都是芦苇丛,边上尽是些野林子,鱼啊,野鸡野兔啊,野猪啊,狼啊,啥都有。姥爷在这儿种了几季玉米,棒子得长这么长。”他老人家太夸张,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球棍嘛。“那会儿啥都得自己来,盖房、修渠、整地——知青们到得早,大队部仓库的老瓦房让他们占了去,咱们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劳动之余就是政治学习,排样板戏,有时候真是太累,连样板戏都时断时续。啊,这上地里劳动吧,你还得瞅着点脚下——知青们年轻啊,玩心重,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整天砰砰响的。不过要是运气好,也真能炸点东西出来,哈哈。有次就扫了只狼,十来个人围着硬是用扁担给它戳死了。可咱们不知道啊,咱们只听吆喝,只见大队部土操场上架了口锅,香喷喷的,啥玩意儿,咱们哪知道?”姥爷说着喜笑颜开,脸都红扑扑的,“晚上小郑他们端来一碗肉,说是孝敬师傅。那还客气啥,吃啊。小郑年方二十,团里也就他跟知青们走得近。实话说,也挺好吃,除了有点粗、有点腥。俩孩儿吃得那叫一个香。好啦,说说吧,啥肉啊这,打哪儿弄来的?狼肉!嘿,这狼油治烧伤咱知道,狼肉能不能吃——谁说的准?你姥姥当时就呕了起来。我肚子里也涨得慌,一时半会儿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还是你妈争气,说好吃。小郑逗她,问那还吃不。你妈抹抹嘴,吃啊,为啥不吃。这小妮子,啊,直接跟着小郑他们跑知青院儿里去喽。”吃狼肉的故事母亲老早就讲过。彼时还住在二中老家属院——我对那里的唯一印象便是楼下长得望不到头的晾衣绳。冬日里逮个大晴天,五颜六色的棉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老给人一种行军打仗的错觉。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停电(直到九五年水电站正式运行,用电紧张的状况才得到缓解)。毫无办法,大伙只能操上凳子、凉席,把团团燥热和苦闷一股脑挂到晾衣绳上去。羞愧地说,打小我喜欢粘着母亲,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贴。于是在母亲臂弯里,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开的晾衣绳下,我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吃狼肉是最经典的一个。从母亲嘴里出来,一切都绘声绘色,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老把知青猎狼和武松打虎混为一谈。有些东西注定永生难忘吧,比如母亲颚下不断跳跃着的青色脉络,比如通过身体淌进我耳朵里的共振——它使那个温婉的声音嗡嗡作响,使我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白的脖颈,俨然忘却周遭夜色中无孔不入的抱怨。“喂完了?”姥爷猛然从我手里拽过凉帽,转身挥了挥手。我这才发现父亲打养猪场方向走了过来。阳光欢快地舞蹈,使这个身着白衬衫喂猪的人尽显一种中年人特有的疲态。“唠啥呢?”父亲皱着眉,满脸堆笑。连咳两声后,他才把烟屁股弹到了身侧的麦田里。麦芒刚露个头,憋着一汪青涩的火花。风拂过时它们就摇头摆尾,让人看了尿急。“走吧,还不回去?”“别给人点喽。”“哪能啊?”父亲挠挠大背头,长吁口气,“老母猪还是站不起来。”“还那头?药都吃了?”“哪顿也没落下啊。”父亲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时候走?”“看看呗,六号七号都行。”我是真拿不准。“年限也够了。”姥爷叹口气,突然咦了一声,嘴角也跟着扬了扬,“以前咱家和平最高,现在林林都超你小半头了。”“那可不,”父亲看看我,又转向姥爷,两手摸着衬衣下奇迹般隆起的肚皮,“俺俩都是飞窜,只是这小子竖着长,咱是横着长。”父亲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变得锃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阳瞬间明亮了些许。我擦把汗,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好在这时手机响了,有一刹那我以为是陈瑶,结果是母亲。她说:“晃到啥时候呢,亲戚们都来了,让你姥爷快点回来。”于是我们就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闪闪,宛若盛着烈焰的玻璃器皿。这里本来有四个鱼塘,父亲又挖了仨,拢共六七亩。五个垂钓塘,两个养殖塘,都是普通淡水鱼,外加些老鳖、黄鳝、泥鳅。前两年也放过湘云鲫、湘云鲤啥的,结果没几天就死光光。为此父亲专门找人算了一卦,说是“南鱼北犯”,“不可硬来,否则会伤及家庭”。半仙这类屁话我自然不信,不过有一点他还真说对了——高考前那段时间家里确实气氛怪异,很明显父母吵过几架,但我一出现,所有人都又神色如常。问奶奶,她说小孩管逑多,私下里又给我科普“打是亲骂是爱,哪有夫妻不吵架”。奶奶这八卦得有点过分,但我忙着冲刺,也无意深究。世界杯结束后的某个下午,我拎着一大书包的杂七杂八进了门,发现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记得那天她梳了个大麻花辫,老长,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只尾巴。夕阳红彤彤的,打窗户灌进来,像泼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声妈。她没反应。我又叫了一声,她才侧过脸来,却很快俯到了桌面上。当时我尿急,也没多想。打厕所出来,母亲还趴着。我顿时一个激灵,快步走过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母亲嗯了一声。我问咋了。她还是“嗯”。我只好在对面坐下,犹豫片刻后,攥住了她的一只手。指针滴滴答答。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她两眼滴血般通红,我不由一凛。母亲很快扶住额头,说别看,害红眼呢。我说咋了嘛。她说没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着问到底咋了。母亲板起脸,拍了拍桌子,说真轴呢你,都说了没事,看你书去。我不依不饶。于是母亲说高考结束后告诉我。很奇怪,当她以某种语气说话时,所有人只能服从。然而高考后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冲到了脑后,直到成绩下来的那天晚上我才想起这茬。当时一家人吃烧烤回来,父亲在前,我和母亲在后。天热得有点夸张,我目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着脊梁,连母亲都把长裙裙摆挽到了一侧。满大街响彻着《生命之杯》,尽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飞火流星。像天热就要流汗一样自然,我问母亲那天咋回事。她反问我哪天。我说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啊,早好了。”就是这样。夫妻关系这种事我大概永远搞不懂。但说不好为什么,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夏夜母亲轻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过的一缕风,若有若无,却又利刃剔骨般沁凉。忘谁说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这多半是屁话——任何试图总结人生哲理的行为必将沦为放屁,但用在其时的母亲身上多少还是适宜的。所以啊,引箴言讲警句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陈瑶就是女人,但她就算笑起来也凶巴巴的,毫无神秘感可言。小舅妈则是另一种情况,她的笑总让人感觉很暖和。正如此刻,她沿着蜿蜒小路向我们走来,老远就笑靥如花。当然,即便烈日当头,我也并未因此流下更多的汗。小舅妈停下来,冲我们招招手,又向前走了两步。我以为她会再走两步,然而没有——她停稳当了,喊:“来人了,快回来!”不等我靠近,小舅妈就直眨眼:“林林真高哇。”挽上我胳膊时,她还在说:“光瞅着高,没想到都这么高啦。”打上高中起,她见我的头三句便离不开身高。我笑着问小舅妈刚去哪儿了。她横我一眼,甩了甩长马尾:“忙呢呗,以为跟你一样有闲工夫瞎逛?”姥爷咳嗽了一声。她立马伸了伸舌头,一时间把我挽得更紧了。小舅妈还在二中教书,或许住的远了,这两年很少到家里来。当然,印象而已,除了寒暑假我也没在平海呆过几天。此人曾声称考上重点就送我什么什么礼物,结果高考后那个暑假我数次杀到小礼庄她都不在家。直到临开学,她才托姥爷给我捎来一把红棉民谣。琴倒是不错,至今尚在服役期。也多亏了这把琴,我才得以在机电系的电音论坛遇到了陈瑶。二十三确实来人了。隔着马路,这些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亲戚们已在门口三五扎堆。小屁孩们穿梭其间,像是游荡在珊瑚礁中的鱼虾。不时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几个炮仗,搞得三两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冲过去一脚踢死他。姥爷自然落在了人群里,小舅妈则一头扎进了厨房。我站在正门口,陡然生出一种厌恶。这种场合我永远喜欢不来。院子里更糟,桌椅板凳,杂七杂八,还哪哪都是人。刚想寻思个去处,有人就蹦上来猛拍了我两下:“跟你姥爷跑哪儿去了?!这客人都来了,不见寿星,急死个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在阳光下血一样红。当然,与上述极具冲击力的形象一起砸过来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除了傻笑,我无话可说。“看看,看看,”张凤棠摊摊手,扭头哈哈大笑,“人家一点都不急,真是要把妇女们急死了!”满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两下,嘴里也没消停:“恨死个人!恨死个人!”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说他脸皮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好在这时母亲打楼上下来,手里掂着俩板凳:“你爸呢?没回来?”“回来了啊。”我这才想起父亲,脑袋在院子里转一圈,又转身奔出门外。他确实回来了——正沿着小径朝这边缓缓踱来。或许当过兵,又或许教过几年体育,父亲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远远地,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帮忙摆好桌椅板凳,我就没地方去了。进厨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猪大肠,我只能仓皇而逃。客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闲得蛋疼的老老少少们在欣赏一部狗屁国产动画片。陆宏峰也在其中。这货并不高,但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他窜得有点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来,倒不是那声怯生生的“哥”,而是他已经升级为一个年轻版的陆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连他妈发型都一模一样。周遭雾气腾腾,动画片则娇声娇气,这种不对称感令我没由来地一阵沮丧。在沙发旁呆立片刻后,我发现隔壁卧室有声响,就走了过去。敲门没反应,我只好擅自支了条缝。萌萌趴在床头写作业,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几个月不见,这小丫头都有点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岁不到。电视开着,正是体育频道,可惜在转播什么拉力赛。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问她上几年级了。没办法,见小孩我永远这么问。她不高兴:“都问过几百遍了,还问,烦不烦?”要不是这话,我会例行询问“在哪儿上学”、“班主任是谁”,然后怂恿她到学校问问老师认不认识我。可惜现在这套玩不下去了,多么遗憾。于是我说:“那你问我吧。”她倒一点都不客气,又是“爱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过来,吓得我差点蹦起来。这让萌萌乐开了花,她说:“你要是老实回答,我就告儿你个秘密。”我瞪她。她爬过来捏我脸,补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许告儿别人。”搞不懂为什么,我竹筒倒豆,啥都给她说了——当然,只限我回答得上来的,有几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恐怕得请维特根斯坦过来一趟。萌萌也算满意。拉完勾上完吊,她让我把耳朵凑过去,于是我就把耳朵凑过去。这时,理所当然,门开了——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张凤棠探个头进来:“我说咋听见里面有人呢,是林林啊。”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声。“哟,说啥悄悄话呢你们俩?”她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萌萌立马红了脸,麻利地收拾好作业,叫了声大姑就跑了出去。从头到尾她垂着小脑袋,看都没看我一眼。“去哪儿啊你,不写作业了?”张凤棠在床上坐下,长吁口气,“办个事儿——你看看容易不,啊?”我只好继续“嗯”。她则扫一眼电视,撇过脸来:“这演的啥啊?”“赛车。”我垫个抱枕,坐了起来。“啧啧,老外就是花样多。”张凤棠翘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声响。黑丝很亮,在阳光下就更亮了。我想告诉她这是在中国青海,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后者已经从豹纹手袋里掏出了照妖镜。我拿余光瞥了眼,她反倒冲我笑了笑:“天真热,啊?”如她所说,确实很热。我只好“嗯”。不料张凤棠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甚至在我腿上来了一肘子:“哎,听你妈说你给女朋友带回来了?”她嘴唇猩红,令我浑身发痒。于是我痛苦地摇了摇头。“真没有?”“没有。”“那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俺们给你把把关啊。”我腾地从床上蹦了下来。“咋了?”“我妈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侧窗帘,往外瞄了瞄。“你妈手巧,帮厨呢呗。”我又坐回床上。“我早说了,到酒店办多省事儿。又不缺那几个钱,图个啥呢这是?”好半晌没人说话,只有客厅传来的蠢笑、发动机的轰鸣和四处飞溅的泥浆。“我姐啥时候能回来?”我终于找了个话头。“快了,这不正忙着转业呢,唉,糟心事儿,说起来都头疼。”张凤棠把化妆盒收进手袋,扭脸一笑,“还指望你妈能帮忙呢。”“啊?我姐也去唱戏?”其实转业的事我知道。奶奶说张凤棠跑过家里几次,托她找牛秀琴帮忙。“又不是局长,你说你老姨一个坐办公室的能帮上啥忙?”她老人家这样给我说。“呸,”张凤棠给我一巴掌,“就不会说点好话?我这亲妹妹认识的人多,能办事儿。”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就看给不给办喽。”她瞅我一眼,长叹口气,仰身躺了下去。阳光太过浓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帘。之后坐到床上,犹豫半晌,我也依葫芦画瓢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总得发出点什么声音。然后门就开了,一个公鸭嗓叫道:“妈。”张凤棠不吭声。“妈。”“妈!”“心疯了,一直叫叫叫!”张凤棠一下坐起来,扯着嗓子,“咋了?”陆宏峰没了音。“进来进来进来,跟你哥看会儿电视。”只有门吱咛吱咛响。“听话,快点儿。”张凤棠冲我笑笑,“来来来。”陆宏峰总算挪了进来。他穿着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两坨屎。虽然我国校服普遍难看,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于是我赶紧给他让了个位。我表弟却无动于衷。他站在亲爱的妈妈身边,宛若一棵被扭弯的葱。一时间我都有点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劳他了。“现在的一中比你们那会儿抓得还紧,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个在辅导班一坐就是一天,今个还是请假呢。待会儿吃完饭啊,还得往学校赶!”“待会儿”这顿饭人还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爷姥姥的同事、学生,再加上本家亲朋,楼上楼下拢共弄了十来桌。母亲和小舅妈负责上菜,最后连张凤棠和我也给扯了进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个小时,菜品基本上完。母亲从厨房杂七杂八地给我掇了一碗菜。杵门口还没吃两嘴,小舅让我往父亲那桌送几瓣蒜。我说:“这会儿谁吃蒜啊?”他说:“张岭人吃啊,平常丁点儿不沾,流水宴上却少不了,南边人都这样,鸡巴规矩。”我问谁让送的。他乐得合不拢嘴:“你爸打电话让送,看你爸厉害不厉害?去去去,赶紧的。”刚放下碗,母亲就掀开了门帘。她眉头紧锁:“看着点儿,别让你爸喝多了。”楼上有个八九桌,都是些行家,激战正酣。父亲那桌最甚——硬是挤了七八个人,面红耳赤,呼声震天,连周遭争奇斗妍的矮牵牛都被他们比了去。诸位大师中我只认识俩,一个是剧团的“小郑”,另一个当然是我亲爹。两人抵首促膝,张牙舞爪,似斗鸡,又似结巴在说相声。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没打扰他们的雅兴,反倒像乐队在伴奏。父亲说:“不不不打不相识啊,哥。”小郑摆摆手:“你又来,啊,又又来。”“喝得好不好,哥?”“好好,啥时候上哥那儿,啊?”“这可你说的?”“哥说的!”“好好好,真是不不打不相识啊,哥。”“你又又来。”“咋,忘不了啊哥?”“你瞅,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小郑死掰着焗过油的头发,像是一个可爱的处女在展示那层珍贵的膜。众人也十分赏脸,都自觉地行起了注目礼。我真不忍心再欣赏下去,只好亮出了蒜头:“谁要的?”小郑立马夺了过去。父亲抬头看看我,摆摆手:“犬子,啊,犬子!”小郑也仰起了脑袋,手上却没忘剥蒜:“啊,这就是公子啊。”“你见过嘛。”“对,对,我见过,长这么高了都。”“啥鸡巴记性啊你?”“我啥鸡巴记性?你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弟给赔礼道歉,啊,赔礼道歉了。”父亲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我赶紧搀住了他。“不用不用——干啥啊弟?”“哥啊,这是你了,换个人,要不弄死他,我……”父亲梗着脖子,却突然没了音。母亲出现在楼梯拐角,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黑亮的头发倒是动了动,仿佛在告诉大家现在有风。“凤兰啊。”父亲终于说。“凤兰啊。”小郑终于剥下了一瓣蒜,然后打了个饱嗝。“林林。”母亲瞥我一眼,转身下了楼。我看看父亲。他也扬脸看看我,咧了咧嘴:“没事儿,早不喝了,娘们儿真是管逑多。”一桌子的好汉们仰天大笑,连凉棚外的骄阳都抖了几抖。我到厨房时,母亲站在灶台旁。我叫了声妈,她板着脸:“快吃你的,完了喝鱼汤。”小舅还在案头忙活,他扭过脸来:“咋样,你爸没喝高吧?”“没。”“我就说嘛。”他已经浑身发起抖来。“张凤举。”“哎。”“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小舅耸耸肩,朝我做了个鬼脸:“林林,搬个小案板过来。”“哪个?”“那得看你妈脚有多大了。”“烦死人。”母亲抿抿嘴,终究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就着啤酒,我很快就干完了那碗菜。期间加内特在新闻里斩获常规赛MVP。祝贺他吧,一个新时代就此降临。酒足饭饱后,我躺到床上,像小郑那样打了个饱嗝。老实说,郑向东我就见过两三次,不是在剧团的排练房,就是在这小礼庄。至于父亲和他有啥过节,我还真不清楚。但这么个老家伙还在工小生,我多少有点喜欢不来。姥爷倒是挺器重他,说这人“实在”、“肯干”、“有韧劲”,又在市剧团“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真真举手投足间都沾着点剧团运营的经验——“副团长不找他找谁”?何况此人逆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揭示的深刻人生哲理,从文化馆干部的位置上一跃而下,可不就是为了伟大的评剧事业?“这是一种啥样的精神”?我的姥爷哎,我可说不好,我只知道母亲一直在给他发工资。我只知道曾经的评剧之乡,南花派的大本营,早在1998年就解散了包括剧团在内的整个市歌舞团。母亲说这是市场化的第一步,是民营大剧团崛起的契机。所以凤舞剧团不叫评剧团,叫评剧艺术团。发愣间窗户笃笃响。是母亲,皱着眉,嘴角却溢着笑,丰润的朱唇如这五月的阳光一样饱满。可惜没有声音。又是笃笃笃。我只好拉开了玻璃。“喝鱼汤。”她说。“饱了。”“干丝汤?”“真饱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即兴打了个嗝。“别恶心,你想喝啥?红果汤也有,马上就好。”我弓着背,摇了摇头。母亲撇撇嘴,转身离去,却裹走了一院子的目光。黑色阔腿裤束着休闲白衬衣,细腰真的盈盈一握。窗外白茫茫一片,大人善吃,小孩善蹦。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心烦意乱。砸回床上时,我真想摸根烟抽。五套还是拉力赛,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找到遥控器,连换几个台,不是装疯卖傻,就是鬼哭狼嚎。一套在预告《走向共和》。这片还能看,前一阵在寝室瞄了几眼,挺有意思。突然,就像所有戏剧性的时刻一样,刀郎唱道:“你是我的情人……”简直吓我一大蹦。好半会儿我才锁定音源——在电视机柜一层左侧的抽屉里。然后我发现,它来自一个豹纹手袋。于是刹那间,刀郎嘴里也喷出了香水味。反复几遍后,这个可怕的西北人总算闭上了嘴。刚要关上抽屉,一个破旧的DVD套映入眼帘。它趴在一堆杂物下——旧报纸、促销广告,甚至一盒铁钉,但好歹露出了冰山一角。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立马蹿上心头,一如2000年夏天我在父母床头柜里搜查出“淫秽证据”时周身颤动的烈焰。理所当然,小舅妈杀进来时,我裤裆里还硬着。为了制造一种自然的假象,我只是推上了窗户,连窗帘都没拉。其实我也就好奇小舅这样的二蛋是什么欣赏水平。当然,还有娇憨可人的小舅妈。结果刚切好频道,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大外甥当场就被镇住了。老实说,作为一个初级电骡迷,我也曾于某些寂寥的夜晚携带移动硬盘和室友们奋战了一个又一个通宵。可以说没有什么类型片是我所不熟悉的。但在小舅卧室看到一个白种女人的屄里挤出数个鳗鱼时,我还是差点把刚刚咽下去的鳝鱼块吐出来。于是郑艳艳就跳了出来,接下来是农夫山泉有点甜,再接着是武藤兰。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封套里除了《暗战》和《肉蒲团》之外的所有光盘都速览一遍(用黑水笔标有数字的为重点对象)。无奈武藤兰叫得太骚,我只能心虚地多瞅了两眼。代价是昂贵的。小舅妈站在门口,脸一阵白一阵红。有那么几秒,我俩一动不动。我想说点什么,却苦于一时找不到嘴。后来她小鼻子皱起,脸瞬间被笑容淹没,一截藕臂向我直戳而来:“严林啊严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于是我就找到了嘴。我飞快地蹦下床,紧贴窗户,笑着说:“啊?”这时武藤兰还在叫——如果你同时被两个人干,多半也会叫。小舅妈直冲而来,气势汹汹。并非向着我,而是电视。她退出光盘,满面通红地白我一眼:“恶心不恶心你!”我无话可说。“打哪儿拿的?”我笑着指了指抽屉。小舅妈把破封套攥到手里,飘然离去。在这之前,她自然不忘伸手点点我。刚要松口气,不想她又杀了回来:“都忘了正事儿了!没见宏峰?”我摇摇头。“咦,那人跑哪儿了?说一会儿还有课,非要喝红果汤,这汤弄好了,死活不见人。还有你那个姨,打电话也不接,烦人!”我拉开了抽屉。“我说呢。”小舅妈拿光盘拍拍我——脸上红晕尚未散去——小嘴努了努,才又轻吐出一句,“胆子不小,眼还尖。”就在此刻,萌萌蹦了进来。看见我俩,她愣了愣。说不好为什么,我竟没由来地一阵尴尬。所以我说:“见你大姑没?”萌萌嗯了一声,她气儿都还没喘匀。这么多年过去了,诸事日新月异,城东小礼庄却好像被举世遗忘。姥爷房侧的柏油路,此时脚下的羊肠小道,道两旁的参天白杨和袅袅垂柳,几乎一切都丁点儿未变。掏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一点。然而宴席已在散去,几个小孩尾随而来,被萌萌撵鸡一样轰得干干净净。奇怪的是,刚刚还龙腾虎跃的小表妹这一路上都闷声不响。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是让她翻了下眼皮。多么遗憾,在逗女孩方面,我显然是个毫无办法的人。不想到了鱼塘,萌萌反倒率先发声。她两手呈喇叭状:“大姑!”了不起的一枚小钢炮。我也有样学样:“姨!姨!”说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头驴,要多蠢有多蠢。于是我对她说:“咱俩换换,我喊大姑,你喊姨。”她翻了个白眼:“谁稀罕!”好吧,不稀罕就不稀罕。就这么辗转着喊了一阵,春光愈发灿烂,人影却愣是只有俩。两个能进人的地方——小舅当年的小渔屋和我家的养猪场都门庭紧闭。“真看见往这儿来啦?”“废话。”“那咋不见人?”她没话说了,撅嘴也不行。“那这样,萌萌啊,哥往东,你往西,见了小树林就掉头。”“大姑!”我话音未落,小钢炮已隆隆前行。挨着小礼庄的庄稼地,父亲在养猪场的山墙外种了点树苗。核桃树还是啥,我也说不准。不过甭管啥树,总不会影响我拉野屎的雅兴。其实刚上羊肠道,那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预感便已在我的腹中酝酿。沿着山墙,小路倒也平整。麦浪卷着阳光,似一汪破碎的海洋。喷薄而出的快感迫在眉睫,令我欢快的脚步越发癫狂。几米外,亭亭华盖正溢出翠绿的轻吟。老天在上,我简直想就此脱下裤子,拉个痛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离墙角还有几步远时,哪个犄角旮旯里猛地蹦出一声“谁”。可惜就像三大步上篮,迈出第二步就意味着跨出第三步。随着一色的绿快速闪挪,我已转过墙角,拉开了牛仔裤的拉链——一般情况下我不用皮带。神使鬼差,映入我眼帘的是个雪白的屁股——非常白,可能因为浸在山墙的阴影中,当小树林的斑驳光点拂过一旁的翠绿叠嶂时简直白得耀眼。除了白,还有黑。黑幽幽的毛打着卷,瞬时掀起一阵风,直杀人眼睛。目瞪口呆之际,屁股的主人惊慌失措地说:“是林林啊,快出去,姨解个手!”三步并作两步,我已退了出去,酒红色头发下的俏脸和赤裸的白屁股却以一种怪异的状态在眼前残留了好几秒。风越来越大,甚至能听到一种沉甸甸的沙沙声。不知为何,就这一眨眼功夫,连麦浪都泛黄了几分。张凤棠还在说着什么,传到我耳朵里时却又空空如也。回去的路上,萌萌蹦蹦跳跳。我却有点心不在焉,老感觉天热得要命。张凤棠神色如常,一会儿是转业,一会儿是科普“养啥鱼才能发财”。她穿着豹纹短裙,鞋跟噔噔噔的,异常刺耳。萌萌问:“我宏峰哥呢?”“早回去了啊,大姑……”她俯到萌萌耳畔,于是就没了音。过马路时,看着身旁的这张脸,我突然就想:它可算不上白。至于头发,目前也瞧不出黑不黑。何况在我的记忆中,张凤棠的发色一向变幻无常,却几乎不曾是黑的。这样一来,我简直有点怀疑刚刚看到的一幕是不是错觉了。然而打墙角出来时她那满面红霞又不容否认,那淋漓香汗甚至差点花了脸上的妆。她不客气地连拍我两下,怪我冒失,“也不发个声音”。哪怕羞愧万分,我也得承认,我亲姨差点把屎给她大外甥拍出来。所以也顾不上说啥,我飞快地转过墙角,就褪下了裤子。瞥见不远处那滩湿迹,虽不情愿,但我实实在在地勃起了。当然,也没准是屎拉得太爽。一来一回,酒足饭饱的亲朋好友已基本散去。俩小孩依旧在一片狼籍的大门口上蹿下跳。瞧这机灵劲,就差蹦起来尿你一脸了。刚进院子,一个头发花白的矮胖妇女便叫住了张凤棠。她说:“凤棠啊,啥时候办事儿啊,可都等着吃你的糖呢。”后者瞬间就红了脸,只是说了一声“咦”——如你所料,调子拖得老长,就像站在戏台上。张凤棠去年秋天进的剧团,而过年时就听奶奶说她跟一个琴师好上了,“可谈得来”。在奶奶嘴里,我亲姨的历任对象都是“可谈得来”。至少高中三年都是如此。就这功夫,小舅妈端着碗打厨房出来,问:“宏峰呢?不去学校了?”张凤棠一愣:“不在家?屄崽子又跑哪儿去了,还他妈上不上学了?”一番连珠炮后,她又问:“楼上看了没?”这么说着我亲姨就冲上了楼,嚎了几嗓子后又奔下来,冲出门外。那大白腿在阳光下晃啊晃的。那咚咚声简直地动山摇。萌萌在水管下洗着手,撇过小脸直乐。小舅妈皱皱眉:“咱爸正休息呢。”也不知说给谁听。母狮吼果然奏效,没一会儿张凤棠就揪着陆宏峰回来了。后者面似黑铁,垂头丧气,唇上的绒毛倒是分外醒目。进了厨房后,我才发现这院里院外都不见母亲。于是我问:“我妈呢?”“送你老姑了呗,咋,急着吃奶呢?”小舅蹲门口,费力地啃着一个猪蹄。我不由口水直流。“待会儿也让老二送送宏峰哈,”张凤棠给她的“屄崽子”盛上一碗汤,又转向我,“林林你喝不喝?”我摇了摇头。“哎,对了,你爸呢?老早就下来了,也不见人。一会儿咱爷仨可得整点。”我又摇了摇头,然后就看到了父亲。他不紧不慢地打正门口走了进来,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即便如此之近,还是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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