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心,三生夢,萬里別。
同是愁腸,有人清宵漠漠,夜長如歲;有人彭山千里,青鳥難回。有人醉問三生,恨徹為何姻緣前定,惹半生多情傷悲。
若真有三生石,鳳簫很想去看看,下一世,他與她是否仍都在冊。那麼他仍舊會去竹林吹簫等她,等一個驀然回首。
他恍恍惚惚睜開眼楮,居然覺得自己此刻比許若然還要懶了。他不想起身,不想動,覺得全身的骨架都被抽去了,但卻從來沒有這麼輕松過。他笑了起來,叫道︰“閻王判官,還不出來迎接,本王來報到了。”
卻听一個清亮的聲音沒好氣的說︰“閻王說你惡貫滿盈,地府的十八層地獄都算便宜了你,要你再去人間受幾回苦難再說。”
鳳簫一愣,這聲音好生熟悉,他心里冒出一個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爬起身來。這是……
“沈笑!”他驚訝地叫道。
“不是本少爺還有誰?”沈七少吊兒郎當地坐在屋內的桌子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然後似乎忽然想起已經打定了主意沒給他好臉色看,板著臉道,“你這次把人家騙的那麼離譜,你還打算她輕易地原諒了你,好酒好菜的來伺候你不成?”。
鳳簫臉色一變︰“你們……”
“王爺,你遇人不淑,被你的心腹出賣了。”沈笑給他翻了個大白眼,一揚手,丟給他一樣東西,鳳簫接過——竟然是一幅畫。他打開,看得出畫卷曾被撕得粉碎,可是之後又被人耐心地拼貼在了新的畫紙上,重新裝裱過。
這不是……他瞳孔驀然收縮,猛地瞪向沈笑。
沈笑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伸了個懶腰道︰“不要看我,本少爺沒那閑情去撕你的畫。”
鳳簫拿著畫呆愣半晌,卻忽然輕輕笑出聲來︰“那她一定是氣壞了。”
沈笑嘆氣道︰“你倒真是了解她。其實你可以不用起來,反正你見到她估計還是要被她毒死……或者用更殘忍的方法折磨死也說不定。”說罷,沈笑“狀似”同情地咂了咂嘴,語調浮夸地道︰“你是不知道,那一天——”
那一日,許若然將喂了毒的玉簫給鳳簫吹奏,自己轉身離去。剛走到定園門口,卻看見急忙趕過來的言若和桓因。許若然還未待奇怪,卻被言若一把抓住,著急上火地道︰“你殺了他沒有?殺了他沒有?”
許若然心情正糟,猛然間被她被問得一頭霧水,皺眉道︰“誰?”
言若急迫地說︰“鳳簫!”
听到鳳簫這個名字,許若然心中抽痛,低聲道︰“對許若然而言,從今往後,這個人便是死了。”
言若听得迷糊,卻又著急,竟然像少女似的一跺腳︰“你話說清楚,他到底死了還是活著?”
許若然咬了咬牙,狠心道︰“死了。”
這一句“死了”驚呆了在場的兩個人。回過神來的時候,桓因怒吼一聲箭一般地沖進了定園,言若一聲長嘆,直搖頭不語。
許若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直覺仿佛事情出了問題,很大的問題!
她抓住言若的臂膀,厲聲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言若看著她,不知該怎麼說好,半晌才苦笑道︰“那是個傻孩子,把我們都騙了的傻孩子。”說罷她嘆了口氣,將手上的一副卷軸交給許若然。
許若然接過,疑惑地看了言若一眼,慢慢地展開——
竹林幽碧,月影動搖。比颯颯瀟湘更惹眼的卻是倚竹的女子,雲鬢斜墜,裊娜窈窕。最傳神的是那一雙眸子——淡淡的,帶著寂寞和厭倦,又把從微涼從心底透出的清冽。
許若然驀地一震,如遭雷霆。
這是她。
這是許若然。
熟宣的紙面,許若然認得。當日在京城王府,鳳簫的書齋,他曾將那些名貴的紙張如草芥般丟棄,只為了描摹出心中最完美的那張圖畫。
她曾一度以為鳳簫那是在奉皇命畫許妃,卻沒想到許妃的圖他年年都作,早已輕車熟路,何須一再廢棄畫稿?
許若然心中忽然有了一個猜想,但這猜想卻又太黃,太可笑,簡直比世間的一切妄言都荒誕不經。她茫茫然抬頭,呆呆地問言若︰“這是什麼意思?”
言若悲痛道︰“近日我忙于救辛家一事時,覺察到總是有一個人跟蹤我,但那人只在暗中觀察,直到今日,我發現他似乎有意將我引到定園,我懷疑有詐,斷不肯再跟,這才把桓因逼了出來,告訴了我真相。”
許若然心底轟鳴更甚,更忍不住急急追問︰“什麼真相?”
言若點頭嘆息道︰“鳳簫這孩子,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桓因告訴我,他的主子從兩年前你們在竹林里相見之後就早已知曉了你的真實身份。”
猜想落實,許若然的臉色“刷”一下褪盡了血色,她不可思議地望著言若,倒退了兩步,呆呆地、不敢置信地道︰“你說他知道……知道我是聞如是,知道我根本與寶藏無關,知道……知道我就是給他下毒的人?”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有些。
言若同情地看著她︰“他想讓你記住他,愛過他,然後再以一種不能忘記的方法忘記他。”
許若然呆若木雞,有好大一會兒不說不動。
他想讓你記住他,愛過他,然後再以一種不能忘記的方法忘記他。
這才是真相!這才是那個賭約的最後的答案!
許若然此刻的震驚甚至比當日在辛府門前更甚。她心亂如麻,目光漸漸移動到畫面上,茫然中,畫右上角有一行題字印入眼簾︰“我聞如是,便許之若然。”意思是,你既這樣告訴我,我便如此相信。恍然間,許若然想起在王府,她被吳萇陷害的時候,他也曾淡淡看著她,告訴她︰你說,我便信。
聞如是,許若然。真的,他真的早就知曉她的身份。
那一刻鳳簫落寞的笑容出現在她面前,她想到了他被劍指著心口時,他笑著,用雲淡風清的語氣說︰“本王願賭服輸。”
他輸了?許若然忽然冷笑起來——不!他哪里會輸!那個賭局的答案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他要她愛他一場,然後……殺了他。
拿畫的手隱隱起來,許若然幾乎能听到自己牙齒因緊咬而發出的“吱吱”聲——那個自大的男人!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他自作主張地安排好了一切,自以為聰明地為她做出“最好的打算”!他步步為營,算無遺策,為什麼偏偏就是沒有想到,她如果真的愛上他了,她要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許若然看著手上的畫,悲慟、憤怒、委屈、淒涼一股腦地涌上,她雙手一用力,將畫卷狠狠撕成粉碎。
鳳簫,你是天下第一的蠢蛋,我恨你,恨你,恨你!
……
“總而言之最後她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見你,干脆就真當你死了算了。”沈笑說得太多太快,差點接不上氣,連忙抓起桌上的茶猛灌一杯,才長長舒了口氣,頗有些幸災樂禍地道,“寧王爺,天下果然沒有什麼事能逃得過你的手心——你要她恨你,她現在果然恨你了。恭喜恭喜。”
鳳簫听到最後,心中又急又痛,疾聲問沈笑︰“她在哪里?”
沈笑聳聳肩,滿臉寫著四個大字——“無可奉告”。
鳳簫咬牙,一翻身就想下床,卻差點跌倒在地。沈笑分明看見了,卻仍舊悠哉游哉,連上前扶一把的意思都沒有。
鳳簫心急如焚,卻實在又莫可奈何,這一刻真是恨透了自己,舉手就狠狠地捶了一下床鋪,連帶著鋪子上的畫卷都震動了一下。
鳳簫看到畫卷,忽然想到了什麼,嘴角慢慢露出一抹笑容︰“七少,若然真是說此生再不要看見我了?”
沈笑似乎對他的問題頗為不滿,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瞪眼道︰“本少爺像是隨便撒謊的人嗎?”
鳳簫掃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畫卷,故意笑著說︰“如此,多謝七少費心修補小王的拙作了。”
沈笑怔了一下,看到鳳簫手邊的畫卷,明白鳳簫已經想到修復畫卷的人是誰了,不由懊喪起來︰“噫,女人做事就是反反復復,撕都撕了,何必還要粘回去。”他又嘆息道,“其實我不懂,你又為何一定要她殺了你?”
鳳簫苦笑︰“因為我自私。我明知道自己是害她一家慘死的仇人,卻還是奢望她能愛上我。我知道這讓她很痛苦,我也知道我的希冀根本是痴人說夢……”他黯然了半晌,方痴痴道,“可是痴人說夢又怎樣呢?我只希望她有一個瞬間能愛上我,我也就滿足了。”
沈笑心中觸動,想不到這個人居然能痴傻到這般田地,面上卻不以為然地大搖其頭︰“後來瞎子也看出若然已經對你有感情了,你又為何要演這麼樣的一出來?”
鳳簫淡淡道︰“我自己身上的毒,我有數。我怕是挨不了多久了,就算有若然的醫術,最多能幫我撐十年,那麼十年之後呢?她把最寶貴的十年時間給了我,十年之後我卻棄她而去,這種事情,若是發生在你和宋子君身上,你難道會自私地留在她身邊?”他看著沈笑,仿佛已經看到了篤定的答案。
沈笑難得地正經了半刻鐘,然後,斬釘截鐵地道——“當然會。”
鳳簫詫異地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答案。
沈笑嘆了口氣︰“所以說聰明人活的累,你總計算著十年以後的事情。對我而言,人有旦夕禍福,說不定我明天出門就被馬車給撞死了,那我是不是該現在就安排好後事離開子君?”
他跳下桌子,走到鳳簫身畔,拍了拍他的肩膀︰“若然有時候雖然涼薄了點兒,但她的話有時候反過來理解也不錯——人生匆匆,生老病死,悲歡離合,到頭來總是空。所以趁著沒塵歸塵土歸土,多留下些回憶才好。”
鳳簫被他的話所吸引,陷入了沉思。卻听沈笑哈哈笑道︰“這些事情,留著今後你與若然慢慢討論吧。本少可還急著去找我家的那位君子,恕不奉陪,後會無期。”
“無”字說完,他人已在窗外,“期”字音落,卻連聲音都很遠了。
鳳簫急急大聲問︰“她在哪里?”
沈笑的笑聲遠遠傳來︰“她說她在一切開始的地方等你……”
一切開始的地方?
鳳簫怔了一下。他與她此生糾纏如許,到底哪里算一切開始的地方?是皇宮禁苑奠泉高閣?是寂寥深遠的三途幽谷?還是傾圮荒蕪的聞家故地?
他深深皺起了眉頭。
忽然,一道輕柔的目光閃電般劃過,卻又如一支利箭,直射他的心房!
鳳簫猛地一顫!
一瞬間昊宇洪荒,時光逆轉。天地間只剩那幽幽一瞥闌珊清淺,穿過兵戈鐵馬的奔隆紛沓,越過軟紅香土的錦繡繁華,走過痴纏糾葛的情仇愛恨,擦過奈何無情的荏苒流華,從從容容,款款而來!
鳳簫汗透青衫,頃刻間如經歷了輪回數度,百世滄桑。
他呆愣半晌,突然笑出聲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他走到窗前,竹林在星輝下清影動搖。鳳簫深深吸了口氣,眼中釋然明亮如拋開了浮世所有的枷鎖。
他會去找她,在一切開始的地方——
他與她,開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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