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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46卷)(259-263) 文 / 默默猴

    第二五九折华发今日,有蕴赤心要是有人走进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一定会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副魔幻景象。两具胸肋戟张的尸首,横在院里的石砖地上,摊了一地血腻肝肠,引得树冠中的雀鸟频频飞落;一名汉子倚着柱墩,艰难吞息,似是身受重创。天井中央,有个颈戴钉叶团枷的枯瘦囚人,睁着满覆灰翳的眼睛,不死不活地曝晒在午后的骄阳下;只半人多高的银发女郎裹着狐裘,一脸惨澹病容,与把玩龙形木面的少年并肩坐于廊庑间,像在聊着什么往事。檐外阳光遍洒,和风徐来,若非风里透着血气,倒也闲适宜人。萎珠的异种邪秽,仍侵蚀着蚕娘的身体,多年来苦修的天覆功体,又被专克魔宗心法的赤心三刺功所破,殷横野为她设下的简直是双重陷阱,彼此相扣,互为因果,像两条吞吃头尾的蛇,彻底断去了所有自救的可能。但看过人间无数的长生者,毕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从昏迷中苏醒,蚕娘一面说话,一面分神内视,检查周天诸元,确定违命侯并未动什么手脚,评估过邪秽与三刺功造成的损伤后,潜运一部还在构思阶段的无名功诀,试图于破碎的丹田中重新聚起内息。天覆神功乃桑木阴一脉的镇派之宝,千百年来,经历任蚕娘与宵明岛无数高手钻研,复与天下五道的古今强者相印证,已成一系统,其下诸多功诀,各异其趣。宵明岛最多人修习的是《僵蚕诀》,历代蚕娘多是此道的大行家,女悦其容,世间恐无女子能够抵挡长春驻颜的诱惑。而染红霞因缘际会得授的《冰蚕诀》,除至阴至寒的特性,亦是威力极强的内家功体,可与至阳刚劲对撼而不逊,虽未及宗主所习《神蚕诀》精奥,单以威力论,可说是诸蚕之首。本代蚕娘是出了名的好强、好战、好惹事,向以武魁自居,自不会放过这部打架好使的功诀,硬生生练化了自体凝冰的特性,成为纯粹之力,可阴可阳,不役两端,则又是另一段逸话。而其他如录有“蚕马刀法”的《簇蚕诀》、钻研防御之极的《蛹蚕诀》等,皆是不同领域的绝学,由传功长老查察门人品器,酌情量才而授,与天源道宗——即后来的“薮源魔宗”——传统并无不同。诸蚕诀中,神蚕一诀由历代蚕娘保管,在接任大位后才能见得,据说为诸蚕之源,哪怕未练过其他蚕诀,亦能以《神蚕诀》触类旁通,在短时间内掌握精髓,蚕娘恃以统御一岛,压服麾下众多高手。而《簇蚕诀》所录蚕马刀法,虽无明文禁令,大抵流于宗主一系,有着不轻易外传的惯例。蚕娘一时兴起,教了耿照一式蚕马刀,以抵御青狼怪客袭击,毕竟没敢悉数传授,多少是念及过往教训,不欲再开恶例。万万没想到,却是那“过往恶例”在丹田尽毁、功体被破的严峻形势里,堪堪拉了自己一把。当年,半是出于好玩,一半是因为实在喜欢那孩子,蚕娘破例将《冰蚕诀》授予胤丹书,成为后来狐异门胤氏一系中,天覆神功的传承源头。胤野和鬼先生胤铿所习的蜕生天覆功,皆由此而来。胤丹书天资聪颖,坚毅卓绝,悟性与勤奋皆是无可挑剔,蚕娘越点拨越上心,此生头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有了调教传人的心思,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与成就感。况且,身负冰火双元心的胤丹书,可说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顶尖武材,湖庄一战后,孑然一身的少年无处可去,跟着蚕娘四处漂泊,蚕娘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极品玩具?恨不得把所有功法都往他身上试一遍。再加上不想输给三槐司空氏的〈太阴望舒篇〉心法,本打算教个五六成便罢,以免天覆神功流落在外,对手底下人不好交代;末了教了八九成不说,因胤丹书老是问在点子上,蚕娘心痒难搔,释疑之间,居然用上不少《神蚕诀》总纲的内容。意识到此事严重性的蚕娘,在少年婉拒了随她返回宵明岛的提议后,最终与他分道扬镳,其后才有入三奇谷、平狐异门等奇遇。日后胤丹书武功大成,成为一门之主,与六合名剑等一同讨伐妖刀,将七玄从阴影推至阳光下,声望到达顶点。他为人十分念旧,融合多年武学心得,将得自蚕娘处的天覆神功进一步补阙完善,成为与宵明岛嫡传不同的蜕生天覆功。鬼先生曾恃以修补被耿照震碎的经脉,汲取老胡内力,自冰蛹中破壳而出,重获新生。战后蚕娘为胡彦之检查伤势,从新生的剑脉中读出了蜕生天覆功的运作轨迹,反覆推敲,渐渐理出头绪,依《神蚕诀》总纲重新编织理路,以期有朝一日,能以完备成熟的面貌纳入宵明岛武学系统,纪念那蚕娘始终放不下的、令人打从心里疼爱的好孩子。《蜕蚕诀》。她甚至为它想好了名字。因为缺乏蜕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诀,离完成尚有大段距离,不料却成为濒危自保的最后一根浮草。违命侯从聂冥途的手里救了自己,但蚕娘并未放下戒心。当然也不止是防备而已。再怎么说,这场围杀的实际执行者是蒲轮瞽宗——蒲宗的人马、蒲宗的武功,还有蒲宗之主违命侯亲自押阵……拿掉“殷横野委托”这个缺乏证据的一面之词,对付她的就只有蒲宗而已。拜完美杀局所赐,违命侯恐未料到她还蓄有一击之力,胜负的天秤看似倾斜,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我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关系?)微眯着黯淡的杏眸,银发女郎忍不住想。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那时,他的模样是个白晰俊俏的弱冠少年,后来蚕娘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原身,但也仅此而已。同为长生者,她明白每个人的延生之秘,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牺牲才能换得,须予以尊重,不容轻侮,就像他为防桑木阴一脉中绝,忍不住插手干预,最终助她登上大位,却无意染指骊珠和贮有《麓野乱龙篇》的秘匣一样。违命侯看似轻佻,行事却有一条严格近乎严苛的底线在。硬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样,别说是普通人了,有时奇葩如蚕娘都无法理解,恨不得剖开这人的脑袋,瞧瞧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少女时期的蚕娘甚至偷偷喜欢过他。武功超卓、深不可测,仿佛无所不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不过就是一句玩笑一个把戏而已,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对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辈、肩上得扛着一岛兴复的烂漫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崇拜?但违命侯有他的原则和底线。蚕娘知他不是吃斋的,活了这么久还能对世事保持关心与活力,没变成麻木不仁的活僵尸,“色欲”恐怕是违命侯的小偏方之一。蚕娘的丽色他并非不动心,只是发泄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宵明岛及其主人于他,有更无可取代的角色须得扮演。相对于他俩漫长的人生,这点意外萌发的小感情很快变化了形质,以在长生者的悠悠岁月里,更不易被磨损的样貌。桑木阴在武林中之所以识者无多,除了宗门一贯低调,真正的问题出在门主庸碌无能。蚕娘之前的数代岛主多是德不配位,疏文怠武,沉迷于骊珠蚕诀的驻颜效果,弄得岛上乌烟瘴气,终于引来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换了别人,训练三虎以三刺功、屠龙阵围杀,在蚕娘看来绝对是仇敌,非掐死了不可;唯有违命侯,她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听听他那有洞的脑子到底又在转什么心思。这实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议。小时候见他,总觉了不起,谁都比不上他;那样的感情,如今她已明白是对父祖乃至兄长的孺慕。青春少艾时那段丢脸的暗自钟情就不说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俩皆是平起平坐,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实际上也是——彼此照拂,交流武学排遣寂寞,偶尔互相算计,挖点小坑让对方狼狈一下,但也还在无伤大雅之限。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蚕娘觉得他越来越像小孩,开始变得幼稚、无赖,甚至有点无聊。设计这个局在她看来也是够无聊的了,于违命侯,说不定自始至终,图的只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训斥她而已。蓄着一击之力,可见自己有多光火。这其实也很无聊,蚕娘在心底叹了口气。违命侯晃了晃“龙吟”的乌檀面具,袍袖一翻,手中之物又变回那杆可笑的猪腰形丑面。尽管身形相貌是她从未见过的农村少年,但变戏法的手势,乃至那种浑不着意似、顾盼间却如对满棚观众的做作感,皆与过去所见一模一样,既陌生又熟悉的异样始终挥之不去。她猜别人看自己也是这样。而戏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抖了个包袱哏后,观众回以一片漠然。他见蚕娘对自己所发,要殷横野“有个交代”的豪壮之语全无反应,老大不是滋味,随手变走木面,开掌翻出花绳,连变几种单手不可能办到的花样,然后转手间真变出了一朵带着露水的大红牡丹……顷刻间迭出把戏的技穷之感,连违命侯自己都难以忍受,“啧”的一声弹指散华,又自后领取出猪腰丑面扇风,忽然想到了什么,挑眉问:“是了,上回你见得权舆,是什么时候?”“殷横野鬼得很,自我重履东海,他一直有意躲着。这可不,连杀我都假世外大能之手啊。”蚕娘淡笑道:“若我料想无差,当年在湖庄遇上的灰衣人,便是这厮了,再来就是邬昙仙乡的案发现场。”违命侯见引起了注意,精神大振,假装没听见她露骨的挖苦,完美地接过舞台效果,猪腰掩鼻,笑得神秘兮兮。“没说是殷横野。你上回见那张权舆面具,是什么时候的事?”蚕娘意识到两者之别,暗自一凛,不欲打断他续掀底牌的兴致,顺着话头道:“约莫三十年前,权舆召集众人,我按往例提前登岸,仙乡那头就出了事,之后的事如你所知。那回因我缺席之故,没见着权舆。再往前一回,是『动地』那厮瞎喳呼,没事骗人,搞得大伙儿鸡飞狗跳那次。再往前……是了,是新任『苏门』首度列席,其他没说什么紧要的;再要往前,就是我接任流云时的事。”违命侯“噗哧”一声没忍住,举扇掩口。“喂喂喂,『混沌』未现是好事,人家也不是没事乱发警报。要真是混沌出世了,咱们说什么也要举姑射之力抵御,届时能活几个下来还不好说。言归正传,不算缺席那次,你就见过『权舆』三回,对罢?”这么一想还真是。百年间只见三回,谁能确定,面具后始终是同一个?“你是想告诉我,”蚕娘柳眉一挑,饶富兴致。“殷横野这个权舆,不是咱们在仙槎聚会的那个?”要真是这样,殷小子要倒大楣啦。谁不好冒名你冒名权舆?女郎差点笑出声来。违命侯敛起促狭之色,摇了摇头。“你缺席的那回,戴权舆面具的是殷横野。”迎着银发女郎的疑诧,违命侯两手一摊,好整以暇。“像我们这样老换身躯的,辨人的法子与你们大不相同,你就姑且当我是望气罢。“三十年前现身仙槎的权舆是殷横野,但此前你我所见的权舆却不是他。”“不算殷横野,你一共见过几个权舆?”蚕娘忽然插口。违命侯微露忖色,似正一一细数,忽然眉山一动,随即换成一副“好你个小坏坏”的神情,食指摇动,不无感慨。“不知不觉,你已经变成那种充满心机的坏女人了。年华易逝,留下的全是脏东西啊!”蚕娘猜他的年纪,已猜了快一百年,只有这点违命侯寸土不让,任凭女郎威胁利诱软磨硬泡,一点口风都不露;有几回蚕娘设下陷阱坑蒲宗,让违命侯不得不出面,都没能换得一丁半点的线索。“无论我前头见过几位权舆,”违命侯言归正传。“殷横野都是在三十年前你缺席的那回才上位的,此后姑射并未再召集聚会。殷横野明显是因为权舆手上的姑射名册,才能跳过蒲宗接受委托的水路码头,直接找上我;然而他却不知道,我有独特的望气辨人之术,面具于我,从来就不是保护权舆真身的依凭。此事权舆理当知晓。”蚕娘闻言一凛。“你的意思是——”“他得到面具的路子,不是正途。虽然不愿意承认,只怕总绾姑射十五张面谱的那位权舆,已绝于殷横野之手。”这就能解释,何以殷横野要将“古木鸢”等六张面具,以及骷髅岩的据点交给萧谏纸等人。撇开殷横野与萧小子的勾心斗角,藉由古木鸢等伪姑射的现世,逼迫隐于暗处的真姑射成员动起来,或阻或查,不免露出形迹,殷横野便能见缝插针,最终完全掌握组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动辄得咎,担心所遇超出面具名册能节制,不小心露出了马脚。但除了“流云”,其余的姑射成员直到现在,都没有投身风暴的意思,依然隐于最深的暗影之中,仿佛从不存在。殷横野只好动用十数年前埋好的一步暗棋,挑动违命侯来杀自己,岂料这一着便露了馅,教违命侯看穿权舆生变一事。(隐密组织不是谁都能随意玩转的呀,殷小子。你终究是百密一疏啊!)蚕娘心中冷笑。“龙吟”能发现蹊跷,难道其他人没有自己的手段么?殷横野手握“权舆”面具,却一直没敢召集姑射,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能说是不狡猾。进一步推断,三十年前的仙槎集会,正是为了引蚕娘入壳,才勉强召开的。她还记得秘令有云,本次所议与混沌出世有关,让她带上《麓野乱龙篇》,才有秘匣在仙乡被夺一事。但回溯前一次的集会,就是“动地”极言混沌已现,一副世界即将要毁灭的那回,最后证明是一场白忙:东海道的那处小渔村除了鱼啥都没有,蚕娘揣着满满好奇,一意来瞧传说中的灭世混沌是圆是扁,做好血战一场的准备,谁知连根混沌毛也没见,怒吃一碗鲜鱼汤后,索性留在东洲玩耍。反正出来前已有觉悟,岛上都安顿得差不多了,不急着回去。之后在湖庄遇杜胤两小,当时殷横野能调动儒门的高手结屠龙阵,大玩两手策略卖了吕坟羊、彭于子兄妹,依违命侯之言,先前仙槎集会里的权舆却不是他,莫非这面具……是从儒门高层处得来?“东海三宗,本出一源。道宗乃龙血,莲宗乃龙祀,儒宗则是龙臣,『权舆』的传承系出其中,也不奇怪。”不知怎的,蚕娘似觉得他有些避重就轻,并未正面回应,料他如不肯说,追问也是枉然,话锋一转:“现下知道是哪个搞鬼,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要不是我给那厮阴了一把,教某世外大能派人给打残了,怎么说也要算上一份的。这下可好,只能在一旁给你加油啦。”世外大能假装没听懂,以长长的鎏金扇柄挠了挠发顶,讷讷道:“这个嘛……我还没盘算好,再看一阵子罢。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蚕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了……”错愕、恼怒等情绪一霎涌上心头,正因来得太快太急,反倒留之不住。女郎叹了口气,轻摇螓首。“光凭这点,就能断定你和殷小子是同谋。刺杀独孤弋你不认为是干涉武林,我替邬昙仙乡的门人报仇就是;你当年能插手我宵明岛的存续,殷小子篡了『权舆』之位,你却不闻不问?就算认识你忒久,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违命侯淡淡一笑。“你怎知插手宵明岛之事,我不是后悔至今?”蚕娘火气上涌,勉强按捺,冷笑:“看来你是后悔得紧了,巴巴带人来废我功体,算是略补前愆么?”违命侯见她生气了,忙举手作投降貌:“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仍觉得没有错,独孤弋的事是这样,宵明岛的事也是。我看过宵明岛数代的昏懦无能,担心从此没落,不能善尽祖宗交代的职责,才助你登上大位。但你瞧我的隔世圈,换了旁人看,是不是也觉得淫靡阴森、死气沉沉,最好大刀阔斧整上一整?“我插手宵明岛事,犯的不是权欲病,而是自矜自大的瘾症。当时以为非做不可,如今却觉从出发点就错了,哪怕得到善果,也只是运气罢了。”蚕娘本欲还口,一转念又咽回去,始终没有出声。“你是历代蚕娘中,绝无仅有的武材,任内压服岛上诸多派系,瓦解了不利宗门的反动势力,还在陆上建立邬昙仙乡等据点,令众人毋须困于蕞尔小岛,对延续桑木阴的祚胤,有着难以衡量的贡献。着眼于此,我的决定可能未必全错。”蚕娘与他相交至今,罕听他直言夸赞不带戏谑的,咬住笑意,哼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接着要骂人了罢?”违命侯正色道:“你掌权百年,至今没个像样的传人,在胤丹书身上白白浪费了忒多心力,最后的结果如何,就别剜旧疤了。仙乡蒙尘,你百死余生,好不容易恢复功力,不思宗脉之传,头一件便是出岛寻仇……死于此间,桑木阴与百年前的困境有何不同?以此观之,我实是干了件错事。”——我不是光来寻仇而已!我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啊!蚕娘欲言又止,咬着粉白的樱唇,倔强地别过视线,仿佛又回到专找小事同他闹脾气的惨绿年华。“我不是来处罚你的。”见她这副模样,违命侯再板不起脸,笑顾她的眸光里不无宠溺,一瞬间跨越了两人机锋料峭、且合且斗的百年时光,停留在初遇时的单纯与天真。“但愿这一回,你是真得到教训了。”身形微晃,挟一人而回,正是被蚕娘打成重伤的极衡道人。“极衡,我依约来取你性命了。”说这话时,违命侯的口吻既无戏谑,也不带杀伐,平和里蓄着威仪,令聆者打从心底感到宁定,似乎循声而往,世间再无可惧之事。极衡挣扎欲起,无奈力不从心,勉强睁大了眼睛。“侯……侯爷……小人……望侯爷……”“你放心,答应你等三人之事,本侯一定办到。”违命侯一按他的手背,一股绵和功劲徐徐透入,和声道:“十年练功,辛苦你们啦。你等与蒲宗的交易,自今日起生效,本侯一定为你们找出那『逐世王酋』韦无出,为赤尖山十五飞虎了却此仇。有本侯一句话,你放心罢。”极衡睁大眼睛,沾满鲜血的扭曲面上露出喜色,忽地神光焕然,连口齿都清晰起来。“感……感谢侯爷!十……十年来受侯爷照拂,小人们死路逢生,得以苟且至今。后头的事……便拜托侯爷啦,极衡……代诸位弟兄,给……给侯爷磕头。”骨碌一声爬起身,倒头便拜。违命侯隔空托住,正色道:“你等俱是忠义之士,不必多礼。安心去罢。”袍袖微振,极衡倒退小半步,顺势盘坐,三花聚顶、五心朝天,面上隐泛日芒,周身浩气荡荡,正是极运“赤心三刺功”之兆。赤心三刺乃儒宗绝学,昔日沧海儒宗极盛时,非经皇极殿允可,擅窥典籍者以死罪论处。后儒宗式微,便在三槐嫡系,也只有被视为家主候选的菁英如吕坟羊之流才得修习。违命侯囿于祖宗家法练不得,自也不能让手下人练,但不练又难知真假,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死士来练。当年飞虎寨被南陵诸国联军攻破,极衡道人等冒死逃出,重伤至残,危难中伸出援手并予以收留的,正是蒲宗。猱猿、戈卓、极衡三人劫后余生,却不肯就此罢休,非找到在关键时刻旁观袖手、出卖众兄弟的虎首韦无出算帐不可;但走到这一堑,也明白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十五飞虎既是韦无出一手训练,己方三人武功智谋远比不上此人,遑论敌暗我明,上哪儿揪出阴谋家的真身?三虎求助于违命侯,适巧殷横野携《六极屠龙阵》与《赤心三刺功》秘本找上蒲宗,违命侯遂与三虎订下交易,用他们三人之命,加上十年苦功,换取蒲宗代报此仇。违命侯回头望向蚕娘,一伸右手。“我说不坑你的。珠子拿来!”女郎犹豫不过一霎眼,探手入怀,取出被邪秽所染的骊珠扔去。他若要此珠,百年前已是垂手可得,虽才说过“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觉得没错”,绕这一大圈也未免周折。男人老了会变成小孩,却绝不会变傻。违命侯将被染成青墨色的黯淡珠子放入极衡掌中,极衡双掌交叠,平置于胸口“膻中穴”前,闭目昂首,面上光华大盛。违命侯一掌拍上他头顶天灵盖,低声吟道:“犹留正气参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随着红光移至双掌之间,终于消失不见,极衡道人缓缓垂首,更不稍动。违命侯从他掌中取出化骊珠,赫见邪秽的墨色褪尽,只余一抹淡淡青莹,仿佛从珍珠变成了翠玉,虽未尽复如初,但明显已不同于前度。蚕娘接过莹润的珠子,在违命侯手里不过荔枝大小,被她两只小手一衬,简直成了枚大梨;再度恢复皮光的珠面,清楚映出失去光泽的银灰焦发,以及一张老上十岁二十岁、眼角颊畔都露出细纹的憔悴面庞。“我说过了,儒宗本是龙臣,像赤心三刺功这种绝学,原初都是为了替真龙服务而生,只是源流既久,今人未必知悉。六极屠龙阵虽能克制魔宗武学,那是为了防止龙血叛乱,忠臣不能没有手段挟制,对真龙自无效果。“我并不知道,也没料到,殷横野会使出染秽骊珠的毒计,否则屠龙阵也好,三刺功也罢,按说都不能伤到你,教你吃些零碎苦头罢了。这是我的错。”蚕娘怔怔望着珠面的倒影,好半晌才回神,默默收起珠子,低声道:“我不怪你。”“你看,即使是我,仍不断在犯错。一念之差也就罢了,有时想得越多,错得越离谱,越难收拾善后。活到这把岁数,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不够本事,只能专心把该做的事做好,已不甚容易。”蚕娘无言以对,似正咀嚼他的话意,抑或罕见地起了自省之心。违命侯走到女郎身畔,与她并肩而坐,一同仰望檐外湛蓝的天空。内监院里排设的阵法,随着极衡咽下最后一口气,失去了隔绝外界的禁制效果,夏蝉的唧唧声倏忽漫入,淹没了整片天井。大院外,人马杂沓、刀板踢靴的吵嚷声夹在蝉鸣间,由里至外,由近而远,似乎整座衙门的衙差和马弓班都被调动起来,就这么闹烘烘地簇拥而出,不多时便去远了。可能走得太急,抑或阵法效力未散,始终没人摸进内监察看一二。“你问我为什么来……这些不过是顺便而已。如果不是为了见你,说不定,我便不亲自来了。”吵嚷声中,违命侯望着天轻道。蚕娘莞尔一笑,信手绕着焦枯的灰发。“专程来看我变老么?你这新癖得治。”违命侯仍看着天,笑容里却有些寂寥。“我来送你。”蚕娘杏眸微瞠,凝着那张陌生的容颜,笑意慢慢敛起,好一会儿才又将视线转回蓝天。不知怎的,神情似是释然多了,也同违命侯一般,抬望得有些入神。“之后,又要孤单一阵子了呢。”“……是啊。”第二六十折、云水旷鸣,弦歌无因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时,大腿肌肉拉长施力,异于平日行走惯使,加上身躯之重,作用于腿脚的劲力反馈,堪堪是上山的两倍;脚力不足者,下行极易磨耗,纵有内功外门护身,仍忌急切为之,稍有不慎,轻则伤筋挫骨,亦不乏劳损过度,坏了膝踝关节的。耿照唯一学过的轻功,乃出自明姑娘亲炙。明栈雪才智之高自不待言,内外武功都是从实战里淬炼出来,不挟一丝水分。天罗香的“悬网游墙”虽还构不上“绝学”二字,放眼邪派七玄,也算名声素著了,隐隐成为冷炉谷一脉的号记。行走江湖,但凡遇有容貌绢秀、衣着精致的女子,毋须攀爬纵跃,贴着粉壁即能轻巧游上、始终不坠者,十有八九是天罗香“玉面蟏祖”的座下——这几乎可说是武林常识。此等为女子量身定作的武功,小巧有余,负着百来斤重的毛族大汉下山却派不上用场。耿照上山全凭狠劲,无视原本若有若无的盘肠小径,截弯取直,走的是遇阻开路、寻隙破关的硬路子,与对敌无异;只消有一鳞半爪处可供借力,仗着当世无双的“蜗角极争”心法,就这么硬桥硬马地碾压过去。此等暴力硬解的鲁莽之行,还快过了循径奔绕的聂雨色,抢在聂二侠之前赶至战场。万料不到,此际下山,倚仗的仍是“蜗角极争”,对抗的却非蓁莽蓊郁的大自然,而是自己。每一落足,均须卸去自身与背上韩雪色之重,将筋肉所施加的气力控制在最低幅度,同时运功护住足踝膝关等……不知不觉间,少年摒除杂念,沉入空明之境,全神贯注于协调内外三合,衣袂飘飘、足不沾地,起落间毫无迟滞,如流水行云,才有半山腰上秋、聂二少之叹。这场自己与自己的对抗,进行得比想像中更加顺利,要不多时,山脚已近在眼前。忽然间,漫天的尘沙挟着擂地蹄声,成片地转过了谷外大道,迳朝沉沙谷内奔去。沙尘里难辨来人衣着形容,耿照不敢冒险,忙择一矮树掩蔽。才刚藏好,蓦地一骑横里穿出落尘,自队伍前列掉头而来,鞍上的骑士加紧催缰,几乎立于镫上,但见一身皮盔皮甲,腰挎长刀,防尘用的覆面巾迎风猎猎,依稀见得面颊上一道长疤,却不是罗烨是谁?——是巡检营!十九娘到底还是传了讯息。耿照精神一振,背着韩雪色自矮树后起身。战马倏忽便至,罗烨“吁”的一声勒缰,未待坐骑全止,已然翻落,扶刀行礼:“属下来迟,大人恕罪。”他目力惊人,大老远便见典卫大人负着一条大汉下山,来不及发号施令,疾行间迳拨马头而来。到说话这时,本将驰入沉沙谷的百人骑队才绕完大圈,转往此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耿照将情况概略说了。罗烨让章成——这会儿他已非什长,罗烨拉拔他升了官,统率三支百人队之一,算是自罗、贺以下的第三号人物,营里都喊“章佰”或“章队”——领所部入谷接应老台丞,遇有秋水亭门人或杀手造次,擒先于杀。章成领命而去。沐云色随后赶至,耿照介绍了罗、沐二人见面。沐云色见这名少年军官眸锐如鹰、气宇轩昂,绝非泛泛,颇有结交之意,碍于战阵倥偬,无暇深谈,微笑着一拱手,自此记住了这个姓字。巡检营本是谷城大营各部汰下的顽凶难驯之徒,不乏老兵油子,经验丰富,斫了几根杯口粗细的长枝,就着绳网,在两匹马之间架起简易的担架,用以安置韩雪色,另匀了匹坐骑给沐云色,派一支什队护送他俩,先行回城就医。那自称“翠十九娘”的女子,持典卫大人的关条到巡检营报讯时,恰巧副统领贺新正要率队出城操练。罗烨一听事态紧急,命余人速速整装,除留守休假者,举营赶赴沉沙谷;若非出城时城将刁难,耽搁些个,本应来得更早些。在谷外要道把守的秋水亭弟子,罗烨难辨忠奸,索性缴了兵刃,连索捆起;一问之下,才知附近几条路上还有人,命贺新率部迂回而进,一一拿下,自己则率领主力长驱直入。是以谷中激斗如斯,非外头负责封锁道路的秋水亭门人浑无所觉,实是撞上一帮先捆再说、毫不讲理的流氓兵,被坚甲明戈一气围上,全成了人肉粽子,便想回谷探查一二,亦不能够。耿照乍听颇有些哭笑不得:南宫损坐实阴谋家的指控,恶贯满盈,再无疑义,秋水亭自也逃不过“为虎作伥”的罪名,要锁要拿,就是将军一句话。按这位罗大统领全不讲江湖规矩的癖性,这般大张旗鼓地捆人,万一拿错了,此事绝难善了,只能说万幸南宫损非是无辜。言语之间,秋霜色与聂雨色已至山脚;另一厢,载着萧老台丞及谈大人之尸的马车也出了谷,沿大路去远,只余地平线彼端一抹乌影。章成大队自谷中驰出,与罗烨本队会合,表示里外粗粗搜了一遍,没见其他人。“还是留三个什队下来,看守到谷城或越浦衙门那厢派人来接手罢?”果然当了“章佰”之后就不一样了,处事较往日精细,也算面面俱到。耿照心中不无感慨,面上不露心思,挥手道:“全撤了罢。明儿再来。”命人备马,冲秋、聂等招手,示意速速起行。包括罗烨在内,巡检营众人均不知典卫大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怎地脸色铁青若此,倒像鬼在后头追赶似的,忙不迭地只想走。巡检营不计留守,足有两百余骑在此,人人均是全副武装,怕连风火连环坞都闯得,有什么好怕的?轰隆一声,半山腰上华光迸散,映出一抹屋脊檐影,整个地面仿佛跳了一跳,马匹无不惊得踩起小碎步来,众骑士的吁止声、鞭肃声此起彼落,场面登时大乱。许多人到这时,才发现山腰间似有座破落屋宇,却不知适才那道异光是真有其事,抑或自己眼花。“呸!他奶奶的……”章成掖着马鞭揪紧缰绳,忍不住啐了一口:“谁放的烟花炮仗?邪门——”忽见一道极细极白、电蛇般的异芒沿山窜下,快得虬髯军汉来不及喳呼,那异样的冲击仿佛已至面前——(典……典卫大人!)这原是谁也躲不过。若非章成福至心灵,猛夹马肚,驭着跳立不休、尚未冷静下来的坐骑一窜一扭,差一点便要将典卫大人横里撞飞,那道异芒便即穿过无数人马,径直贯穿典卫大人,如流星般逸向远方也说不定。他虽貌似鲁莽,实则小心巴结,冲撞上司的事是决计不会做的,更别说只为心上一丝不祥,纵马往大人身上撞去。正因如此,此一变数谁也无法预料。耿照着地一滚,起身时见黑影罩头,魁梧的马躯已占据了他原有的位子,恰恰背向山道,挡在自己身前——而下一霎,战马连同鞍上全副武装的军汉,突然绽出无数纵横交错的亮痕,粉碎的脏腑、巨量的鲜血随爆开的腔压四散轰散,将方圆一丈内的人马齐齐推出,在地面留下一枚浓渲深皲的血月亮!章成瞠目张口的断首,与残肢、脏器、马匹尸块散在“血月”之内,漫天簌簌血雾还未沾地,便与尘沙混成一团,仿佛下起黑雨。身形毫不起眼的灰袍人就站在血月亮的另一侧,无视周遭人马杂沓,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到来、什么时候来的,明显撕自衣摆的覆面巾掩去面目,只露一双透着残忍笑意的灰眸。孤倾于血泊中的首级,唤醒了耿照心中的怒火。他甚至忘记要嘲讽老人戴上覆面巾一事。激怒殷横野或许无法扭转结果,毕竟能做的事已不多,总比束手就戮要强。而除耿照外的其他人,此际才惊见阵中来了不速之客,以及爆成一地乌红狼籍的百人长,呼喝声中马蹄屹蹬,尘翻血溅,屑沫横飞,甲片、长枪、弓刀的铿撞声此起彼落,灰袍客的虚影却穿插在这片致命的戟林刀尖间乍现倏隐,连惊慌人立的战马怒蹄都沾不上衣角,灰影眨眼间越过血月泥潭,掠至耿照身前。少年颈背汗毛直竖,握住泥血里的刀柄连鞘旋出,迅雷不及掩耳反削身后——他曾见风篁使过类似的招数,但色目刀侯的“驼铃飞斩”毕竟自血战中千锤百炼而得,耿照纵有思见身中之能,也无法凭一眼的印象复制,借的乃是回旋刀法的出其不意。那刀原是章成挎于腰间,章成连人带马遭“道义光明指”剐碎,因指劲分断的速度太快,体内腔压不及宣泄,竟硬生生炸开;刀柄、刀身,乃至柄鞘上的铜件未损,系刀的炼条耷连着半截腰带、狮面带扣,以及辨不清是布抑或血肉的残碎,一并挥将出去,恍若铜锤流星。毫无意外,灰袍客的残影消失在视线里,然而杀气的感应犹在。少年乘着旋势起身,刀柄一转,“轰!”催劲震碎了刀鞘,朝迸飞的木鞘、扭碎的铜件之间,猛地扎入刀尖!霜亮的长刀搠如激浪,蓦然顿止,夹入两根枯瘦的指头,动也不动。再度现形的殷横野露出一丝激赏之色,挑眉道:“这会儿……你连我怎么出手,都猜到了八九成哪!”啧啧称奇,却未痛下杀手,犹如戏鼠之猫。耿照不理他露骨的挑衅,刀尖倏转,手腕顷刻百转,于方寸间极尽杀着,心法转化自老胡所授的“无双快斩”,招式却与胡彦之的双剑术无一丝相类,而是自心法提炼出更精纯基础之物,直指“无双快斩”背后的不易根本——殷横野就是要看他拼命挣扎、功败垂成,最后含恨难瞑的痛苦模样,本拟两指一合,连尖带刀绞扭成麻花一般,顺便震碎他的指掌骨轮,再乘旋扭之势,将刀柄硬生生搠入掌心,绞得整条右臂血肉模糊,撕成无数肉条。岂料一夹之下,刀尖竟自行偏开,旋即反向劲至,顷刻间连转百度,异常刁钻的螺旋劲一霎千变,在最小的幅度内,极尽最大变化,偏偏又紧扣题旨,每一变无不是在追求杀伤力的极致,环环相扣,得理不饶!回过神时,倏忽已拆过千余转;耿照旋势不尽,化入腕间的分不清是刀剑拳脚……殷横野福至心灵,忽想起在何处见过这样的刀法。——天狐刀!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天狐刀一直有声闻过实之病。“九尾飞仙”胤纵天创制的这门刀法,并没有使其后代子孙纵横东海、称霸七玄;胤玄最终得以结束狐异门的派阀分裂,使祖宗遗下的基业复归于一,仗的还是智谋权术,直到他生的好女儿,为狐异门带来一名千年难遇的盖世奇才。殷横野从不觉得天狐刀、乃至狐异门,是一个须得忌惮的问题,毕竟当年他在湖庄来去自如,虽失却价值连城的冰火内丹不无心痛,但那本就不是首要的目标,至多是取信三槐的花红。胤玄及其门人不过守成之辈,在殷横野看来极其平庸,不值一哂。胤丹书却不同。他所窥之秘,固令殷横野坐立难安,但胤丹书的气度人望,当然还有武功,才是最终成为隐圣目标的原因。这等殊荣当世少有,可惜胤丹书选择了自裁这条路,否则以他多年浸淫天狐刀的心得,假以时日,或能使《稽神刀法》重现江湖亦未可知。殷横野万万想不到,竟会在此时、在沉沙谷外的荒僻山脚下,再一次亲身领会胤丹书级数的天狐刀法。耿照所用路数、功法,固与胤丹书不同——考虑到两人毫不相类的际遇,这也是理所当然——除脱胎自天狐刀的理路若合符节,最令殷横野吃惊的,是少年无比娴熟的运刀手法。功力靠灵丹妙药或能抄得捷径,一部失传既久、与众不同奇功绝艺,也能令初出茅庐的少年英雄比下同侪,加倍衬出凡人年月未及的平庸与悲哀。一旦将时间拉长,丹药造就的功力、奇功慑敌的优势,终会被日积月累的悟练与实战经验追上,此即为“造诣”二字的真义。耿照际遇是够奇的了,但这些神奇的遇合,不能使他凭空得到一只使刀的手。要把刀使到这等境地,明师、正传、悟性,最重要的是年积月累夙兴夜寐,四者缺一不可,以他的年岁,绝不能有造诣如斯。屈咸亨到底对这小子做了什么,能将他调教至这等境地?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能出我所料,总藏着你不该知晓、不应在手的筹码,总要在关键时刻出来捣乱,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闭目束手,乖乖接受你惨呼而亡的终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当真是令人恼火已极啊!”灰袍客咬牙切齿,怒极反笑:“我看烦了你这些层出不穷的小把戏。死罢,典卫大人!”提劲一震,雄力压倒一切妙着变化,疾旋瞬转的螺旋刀势一霎全溃,两股相反的劲力一拉扯,刀板碎成无数指甲大小的扭曲钢渣,飕飕飕地逆卷而来!耿照被指劲轰飞,仰头喷出大蓬血箭,碎裂的刀板犹如无数暗器刮过,割得衣衫条条碎碎,裂创披血;人还在半空中,手里光秃秃的刀柄却及时划了个圆,仿佛为此留了三分劲力,堪堪兜住一抹后发先至的细锐指风,撞出“叮!”一声激响。耿照借力又飞出丈余,落在几匹乱踩乱踏的战马间,总算他忍痛一攀,及时抓着一条飞甩的镫绳翻上马背,没被铁蹄踩成肉泥;便只这么一来一往之间,已然脱出光明指的攻击范畴。殷横野满以为两道接连而至的指劲能取他性命,不由一怔:“这是……蚕马刀法!这小子适才使的是《蚕马刀法》!”诧异之下,居然忘了追击。耿照早已认清三五高手之不可敌,料定老贼恣意戏耍之余,必暗出杀着取命,专以一式蚕马刀法等他;饶是如此,也用尽了气力才挡下逼命之危。典卫大人百劫余生,单臂握缰,不忘回头大叫:“……老贼,敢来一决雌雄!”他实已无再战之力,欲藉骏马脚力引开煞星,以免众人填命。回见殷横野怔立当场,难得现出影形,周围马上马下几名劲卒回过神,悍不畏死,各执枪刀,正欲掩杀;一条矫健身影穿破尘沙,振臂而下,却是离鞍飞越丈余,直扑殷横野脑顶的罗烨!(不……不好!)指气纵横间,人头、断肢如切菜砍瓜般迸飞。殷横野身形微晃,让过了鹰一般乍落复起的少年,“咦”的一声,饶富况味:“《停空诀》、千里秋毫爪……你是『一生自猎』,还是『万里寒空』的传人?”罗烨足不沾地,盘旋于马首鞍顶,迅疾如电,仿佛真化成一头真人大小的巨鹰,一击不中,便要飞离。殷横野眼神狞恶,单臂擎空,虚抓着往下一扯:“我问你话,下来!”凝功锁脉之至,原本矫矢灵动的罗烨顿失平衡,整个人被掼落地面,跌入泥血滩里。“……罗统领!”耿照救之不及,抄起一杆长枪射去,使的是兵法上围魏救赵的法子。枪尖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空响,直入灰袍客身前一丈,速度遽降,终凝于三尺之前;地面泥血中,仆倒的罗烨猛然翻正,未及起身,不知从何处摸到一副鲜血淋漓的弓矢,架弦蹬弓,三矢齐放,同样射入一丈方圆,止于来人身前。蒙面的灰袍怪客单手平举,周身诸物皆凝,恍如魔障,巡检营众人几曾见过这等奇技?俱都看呆了。泥血里的罗烨不为所动,弓弦离手,对箭矢滞空的奇景仅瞥一眼,抓紧灰袍客尚未进击,一个空心筋斗翻起,攘臂喝道:“并辔连枪……成伍而进!并辔连枪,成伍而进!”清亮的喊叫声挟着精纯内力,响彻战场。众人为之一震,平日里所受的严苛磨练本能相应,还未回过神来,已然掖枪踢镫、调转马头,寻左右相近者,五骑连辔,拉开距离,形成一道接着一道的小型锋线,枪尖同向一处,一般高低;离鞍坠马的,则不往尘雾里追索坐骑,擎刀引弓,就地数人成团,背靠着背,摆出接敌的阵势。紊乱的场面转眼趋止,只余马尾扫动,似也被锁限所凝。原本飞扬躁动的黄尘不再翻涌,视线越见清澄,盔甲笼头的轮廓沉静得令人心惊,黑压压的一片,满蕴肃杀之气。就算是这样的劲旅,在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之前,不过填壑而已,耿照心知肚明。本想高呼“撤退”,唯恐损了士气,徒增死伤,欲唤罗烨,却见几道黄符飞入锁限,尚未全止,突然“轰”的一声,齐齐炸开;锁限为之一动,凝住的长枪、箭矢……等倏忽恢复动能,狞恶的飕飕声落,横七竖八地插了一地,居中哪还有灰袍人的踪影?枪尖构成的锋阵之间,陡听一阵嚣狂衅笑,极是张扬:“对子狗!吃——”最末一个“屎”字未及开声,人已然弹飞出去。总算聂二侠不只厉害一张嘴,指劲逼命之际,脱手打出一蓬碾成齑粉的火油木灰,凌空沾血,一笔成箓,堪堪张开一个具体而微的消厄阵,殷横野不知由何处发出的指锋与阵同归,反激的冲击力将矮个子的聂二远远送开,恰恰躲过追击。这手开阵之法,无疑又是稀世天才聂雨色的发明,东胜洲自有术法这门技艺,千百年来没人想过这样居然也能开得了阵,或说以术法之繁复精奥、术者的谨小慎微,没往这种花式作死的路子上发展,毋宁才是合乎情理的。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穿梭于十数道锋线之间,随手杀人,踏着血肉残肢忽现忽隐,犹如鬼魅。耿照与罗烨各自擎刀扑入阵中,却不断错失标的;惨呼惊嚎声里,巡检营的军士连弃甲逃生的念头仿佛都想不起,突如其来的杀戮剥夺了思考的余裕,乃至求生的本能,只能凭借着本能掖枪并辔,眼睁睁看着前后左右的同袍分裂坠倒……无间地狱若有形象,一定就是眼前的样子。直到一个激越的弦声响起,仿佛能穿透头颅身体似的,扫过整片杀戮战场。耿照率先回神,暗叫惭愧,一把扯住身后仓皇四顾的罗烨,低喝道:“别慌!指挥弟兄们离开……以进为退!”浑厚绵和的内劲透臂而入,罗烨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蓦然省觉,拦了匹无驾之马翻身上鞍,立镫扬刀,大喝:“……跑起来!车悬之阵,车悬之阵!”凌乱的锋线闻声而动,不但重新整伍并辔,更绕圈子奔跑起来,里圈与外圈方向相反,形成数重转向相异的同心圆。此阵战场罕用,乃谷城大营操演骑兵马术及队形的基本科目。跑起来的战马枪阵,远比静止时更要凶险,果然“车悬”一成,伤亡倏止,便以“隐圣”之神出鬼没,亦毋须甘冒奇险逞凶。不及寻回战马的军卒,在内圈两两靠背,重新结成防御阵形;扬刀指挥的罗烨则单人一骑,跑在散圈之内,确保全军可见。最中央处,耿照把臂拉起灰头土脸的聂二,耳中听着那不似琴曲、却极具穿透力的异响,举目四眺,欲寻根源:“那是什么声音?是……秋大侠么?”“人怎能发出这种声音,你道他是水豚?”聂雨色嗤之以鼻,一副“泥马哪来的土包子”的神气,哼笑道:“是老子送他的琴!五道八荒、宇内四海,仅此一把的天下名琴,教你长长见识!”耿照回头喊:“罗头儿!”罗烨纵马奔近,沉肩伸臂,将典卫大人拉上鞍。耿照望向圈外,赫见山脚之下,秋霜色立于两座相隔约三丈的土垒间,左手负后,右手圈扬,那慑人心魄的异响便这么凭空而出。(这……这是什么武功,竟能发出这等如磬神音!)“不,不是凭空而出。”罗烨凝眸望去,沉声道:“有条丝弦般的物事,系于垒间。声音应是拨弦而生。”细瞧些个,果然秋霜色袖间隐有一抹奇异液光,像挽着把潋滟水华也似,并非空无一物。琴瑟之所以产生音色,盖出自枵空的琴身与丝弦共鸣,并非随意在什么物事上拉引琴弦,便能发生声响,是故制琴一道学问深湛,不能轻易而得。纵于土垒间绑上弦,难不成便能将大地当作琴筝?“说你土还不服气,胸无点墨!”聂雨色拍去头面衣衫的尘土,难掩得色,冷笑:“我给他找的宝贝,可不是老三玄律琴那样的俗物,连说是『琴』,都有些对它不起。“此弦毋须琴身,系上任一物事,即能逼出物中真响,可比世间一切琴筝神奇百倍。当年我在玄律之后弄来了此物,老三足足一个月没跟我说话,就知他有多介意啦。它还有个名目,我以前老嫌土,不怎么喜欢,今儿却觉应景得不得了,简直绝了。”面色青白的小个子拍拍手,狠狠吸了口气,以手圈口,扯开喉咙:“这玩意叫『破野之弦』!对子狗,你的克星来啦,有没觉得脖颈凉凉?”第二六一折、难支独木,匏系天地这破野之弦又名“天地匏”,本为东北渔阳地方,五岛七砦十二家中“龙野冲衢”别氏所有,据说与被称为“水元之精”的沉辰水精一体共生,系同源所出。龙野冲衢没落既久,其间曾将沉辰水精托付给“文武钧天”邵咸尊,铸成了钧天九剑之一的龙鳞古铗;冲衢之主别王孙持以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被目为龙野冲衢的中兴希望。不幸别王孙中道而逝,龙野神剑《弱水三变》遂成绝响,以致赤炼堂大太保雷奋开登门时,后人竟保不住神兵,复折于现身啸扬堡的妖刀之下;雷奋开死后,剑柄所镶“水元之精”亦不知所踪,四元精英之一的神物落得如此收场,委实令人扼腕。相较于命运乖舛的沉辰水精,系出同源的破野之弦却无如此波折,早在家中困顿之际,悄悄让与方家,所谓“破家鬻子”不外如是。几经转手,为聂雨色所得,以为师兄开阵九琴之一。破野之弦与天罗香的“天罗丝”、五帝窟的“天雷涎”,俱为丝索中的异数,各负奇能,百年前曾同列《春蚕谱》九天十地十九弦异之中,天地匏排名还在二者之前。只是随着门户破落,名声不显,时人多不识其珍,若非聂雨色挖空心思翻遍古籍,好不容易找到这条门路,破野之弦多半仍收在某豪门富户的宝阁深处,和光同尘,年月不知。四元精英虽是宝物,殷横野还瞧不入眼,何况是提炼沉辰水精所遗?破野之弦的声响透体,令他生出难以言喻的烦躁不适,杀意大盛,穿出车悬之阵,掠向土垒后的秋霜色!罗烨见一抹疾电般的灰影穿出,正所谓“敌欲我取”,当机立断,扬刀下令:“左七右三,鹤翼双行!”左右轰然相应,接连将号令传出,外圈不再绕行,改以直队循左路奔向秋霜色,前沿转眼越过灰影,灰袍客毫不意外地又失去影形,骑队却视若无睹,严格执行号令,反而无机可乘。紧接着,次外圈也采直队冲锋,循右路冲向山脚。两队即将撞上土垒,罗烨再度提气大喝:“鱼鳞列阵,再转车悬!”队伍应声分列,倏忽以栉比错置的横队通过土垒两侧,队形如箭雨飞攒,乱中有序,便以“分光化影”之能,也不能迳行穿过如此密集的枪马阵形。被护在中央的秋霜色拉开架势,双臂连挥,浑厚激越的巨大共鸣透阵如出,如排浪叠至,来回拍打,衬与轰隆擂地的马蹄响,交织成一阙动人心魄的破阵曲。以鱼鳞阵通过土垒的马队,在秋霜色背后绕了个大圈,复成两行长蛇,掉头交错绕行,以“∞”队形奔回指挥点,此乃车悬阵用以推进的基本队列。秋霜色在最末两骑驰至前,突然圈臂,两抹铣亮的金属锐芒逸出土垒,飞旋如萤,原本回荡于垒间的潋滟水光窜入袖中,跟着纵身一跃,跳上右首末骑后拖着的一匹空马——这是罗烨安排的接应手段——猛夹马肚,在左右两骑的护卫之下,觑准车悬阵开阖交错的空隙,直直冲入阵中,身后阵隙合拢,阻断了灰袍客的狙杀之路。马背上,四奇之首衣发飘扬,不知是错觉否,模样依旧不染片尘,全凭双腿控御,尽显超卓骑术;双手食中二指各自夹着一枚细小的精钢弯钩,分作龙首龙尾之形,居间连着一抹形状、粗细似乎随时在改变的潋滟波光,却是“破野之弦”的两端。秋霜色袖臂连扬,龙首、龙尾钩分射左右,挂上左右两骑鞍头。那两骑乃罗烨帐前亲兵,堪称巡检营精锐,见他双臂平举,作势一分,登时会意,迳于奔行之间拉开距离,水弦应势绷起。周身湖色的青年秀士不慌不忙,一夹马肚仰躺于鞍,破野之弦贴面而过,起身转头,就着鞍上一拽,潮浪般的震音扫出,大队后方黄尘卷起,凭空震出一抹苍灰袍影。隐圣踉跄撑地,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总算没有出丑露乖。只觉气血翻涌,仿佛又一次陷入“八表游龙剑”的锁限杀阵,体内诸元剧烈震荡,似将失形。自殷横野武功大成以来,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形,不由心惊。而前方那倒骑战马的湖衣青年再度拽弦,丝毫喘息的余裕都不给,看不出生得这般斯文,出手狠辣犹在狡诈的聂雨色之上。老人无暇寻思,本能以“分光化影”掠开,以避其锋。然而海潮般的弦声响彻战场,根本无从躲避。殷横野身影一滞,再度现形,与其说是愤怒,更多的是迷惘惊诧。以其修为,决计不能被后生小辈的震音所制,要说沉辰水精能克“皇极经世功”功体,更是无稽之谈——他费尽心思构陷吕坟羊兄妹,两面三刀,操弄三槐,好不容易获赐《皇极经世功》正典,正是因为在三奇谷遍阅三宗典籍,得知皇极经世功有自体而圆、兼容并蓄的长处,如百川纳海,无论之前或之后练得什么功法,积存的内息均能为此功所用;无论何种外力加身,只消有运化的余裕,俱能转为自用,与功体毫无捍格。他在山腰破庙外,以“阴谷含神”之法,转化耿照的一轮猛攻回复元气,所仗正是皇极经世功大能。当年邙山招贤亭一会,殷横野从此深忌武烈,后来在各方合力刺杀一事推波助澜,狠帮了一把,皆因独孤弋的“残拳”无劲不消、无力可借,恰是皇极经世功克星,殷横野容他不得,常欲除之而后快。饶是如此,在招贤亭文斗时,老人亦不曾这般狼狈。拜震音醒脑之效,殷横野满腔愤懑平复许多,思绪逐渐恢复运转:如非沉辰水精的异质有什么专破功体的神效——以其渊博,几可断定不是——那就是自己的功体出了问题。今日接踵而至的四场鏖战,只对上萧谏纸的八表游龙剑在意料中。虽说袁悲田曾将此剑优劣为他细细讲解,砥砺切磋,萧谏纸败得不冤,但锁住登龙门的剑劲堆叠,却无取巧的余地,耗损不可谓之不钜。而对上莽撞愚鲁的谈剑笏,“熔兵手”热劲骇人,殷横野被硬生生逼进了总力对决的死胡同,谈大人固然身死收场,但隐圣的损耗恐怕远远超过预期;若因此对功体造成影响,亦非难以想像。而屈咸亨临死之前突破境界,那无坚不摧的惊人剑意斩开锁限,至今殷横野仍不愿回想。未及调复,不旋踵又被困于阵中,术法内五感倒错,不知有几分真实;若实际发出的指劲有三四成之谱,所耗元功,不啻又一场恶战。三才五峰等级的修为,使殷横野得以超凡入圣,然而证诸天地岁月,这份超凡仍渺小得不可思议。对七十六岁的老人而言,今天无疑是极苛烈的一日,休提在训练有素的马阵中穿梭来去,施展“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峰级境界,以保不失。事实上,即使蒙住脸面,现身在巡检营众人面前,已是隐圣一方的败笔。按原订计画,不惟萧谏纸不能死,连耿照之命亦须留下,其后尚有大用。若非失却屈咸亨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强烈的失落感令老人理智断线,这场追逐刺杀根本不该发生。只要他愿意,秋霜色也好,聂雨色也罢,老人随时能取其性命,除非他们自世间彻底消失,那也同死了没两样,何必急于一时?蓦听一阵呐喊,又有一支骑队自谷口处转来,甲衣服色依稀是巡检营的模样,原来是副统领贺新收拾了各处联外要道上的秋水门人,率部前来会合。贺新老成持重,又娴熟军事,远远见得罗头儿的本队摆起了阵势,知道状况不对,一声令下列成锋线,加紧驰援。贺新队后,一群衙差扛着开道牌蜂拥而至,虽无巡检营的整肃,这盘散沙似的乌合之众也有百人之谱。领头者甲衣半卸,手持双剑,打扮既非军汉也不像衙差,不伦不类,却不是胡大爷是谁?原来胡彦之伪造关条,尽起越浦衙役,打著“闹大为好”的瞎主意,离城的沿路上,把公署里能带的人都带来了,颇有啸聚山林、一起落草的架势。城将前头已放行了巡检营,经胡彦之巧舌如簧,真怕秋水亭造了反,典卫大人被刺死在沉沙谷中,加上衙差里不乏相识交好之人,没口子地附和,遂放这支游街似的衙役大队出城。老胡所经处敲锣打鼓,后头跟了不少成心看热闹的百姓,目睹贺新缚了秋水一门,果然有事,益发兴致勃勃,真觉今儿来对了。耿照固然是哭笑不得,略一寻思,亦不得不赞老胡狡诈——殷老贼武功虽无敌手,总不能将人全杀了灭口,仗着峰级高手来去无踪的绝顶身法,悄悄退走才是正途。老胡做出这个判断时,并不知道殷横野会杀红了眼,站在耿照的立场,却不能赌上无辜者的性命,拿定主意,跳上另一匹空置的战马,擎出鞍畔的长刀,回头瞥了罗烨一眼。罗烨会过意来,下令内圈打开缺口,将指挥权交给赶至的贺新,偕典卫大人并辔齐出,双双自外侧接过了秋霜色左右两骑的水弦,冲向前方怔立的殷横野!秋霜色跃下马来,反向掠去,身子前倾如箭离弦,双足似不沾地,眨眼便追上耿罗,轻功造诣惊人。罗烨自己便是此道的行家,鹰眸一锐,赞了声:“好!”秋霜色淡淡一笑,伸手拽弦,身形趋缓,利用双骑驰驱,扯满破野之弦。罗烨马术远胜耿照,始终配合著典卫大人的速度,保持双骑并行。殷横野到这时,才突然自杂识中回神,凝眸电扫。耿照对罗烨使个眼色,两人各挺长刀同时离鞍,耿照滚地疾起,迳攻下盘;罗烨居高临下,扑向殷横野脑顶,配合得天衣无缝,妙到毫巅。“叮”的一声双刀交击,殷横野骤失其形;下一霎,驰至的两匹健马,在指风电芒间硬生生迸碎,灰影穿破披溅的热血残肢重新凝聚,现身于失却勾连、飞卷散绕的水弦之前,来不及顿止的秋霜色闷着头撞进老人怀里!“殷横野”被他撞得如烟化散,竟是残影。秋霜色压低重心,几乎坐地,仍止不住疾冲之势;三尺外灰袍客食指平举,等着他自行将咽喉撞上,狞笑:“不因将入爨,谁谓作鸣琴!失却拉引,弦响何依?”秋霜色侧首让过指锋,厚绸衫领应声分裂,迸血如箭,单臂圈掖着飞散的破野之弦,撞进殷横野臂围间,忽然抬头一笑:“先生且试试。”松开水弦,整把弦像牛筋绳般弹中老人腹间,潮浪般的轰响透体而过,在老人身后地面扫开一片扇形轨迹,直扩散至一丈开外!殷横野身子一凝,蓦地向后弹飞,撞入烟尘,却不见落地。耿照、罗烨擎刀起身,倚背四顾,遍寻不着灰袍人踪影。秋霜色将弦收卷成束,见聂雨色赶至,后头一名半脱皮甲的虬髯大汉,甚是眼生,冲他一点头,凝神环视,提防灰袍客突然出手。这回等了许久,没见他出现,聂雨色剑眉一挑:“该不会……对子狗跑了罢?我操!”虬髯军汉一怔,想起小耿说过殷老贼脾性,失笑道:“这浑名也取得太好了,值得喝一盅!”一瞥聂雨色翻起怪眼似欲发难,抢先拱手:“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二位安好。”“原来是天门掌教高足,胡大侠有礼。”秋霜色以眼色制止师弟,抱拳回礼:“奇宫风云峡秋大、聂二,多多拜上令师鹤真人。”胡大爷笑道:“我说怎么就觉得特别亲近呢,原来是自己人。在下同沐四侠饮过酒,若有机会,亦要请二位赏光。”聂雨色本想就老四交友不慎发表议论,被师兄瞧得发毛,硬生生把酸言秽语全吞回去,险些没噎死。“……那厮走了。”罗烨极目四眺,翼爪无敌门的“千里秋毫爪”之前,哪怕里许外的毫尖细毛也逃不过法眼,连龙蛇混杂的大队衙差和本营人马都扫过一遍,一张面孔也没落下,才做出结论。胡彦之一耸肩。“方才远方有人放得火号,兴许是被叫走啦。火号响时,你们正拼老命,没听见也是自然。”秋霜色转头,见聂雨色微一颔首,沉吟道:“以贼人武功,总觉破野之弦的偷袭,太容易得手了些,看来是我等运气绝好。”胡彦之见多识广,瞥见他手里那束晃着潋滟波光的丝弦,微露诧色。“我听过此物之名,今日倒是头一回见。破野之弦又称『天地匏』,在《春蚕谱》十九弦异中排第三,据说无论系在什么物事上,都能弹奏出琴音来,乃丝竹一道里的无价至宝。秋兄素有『小琴魔』的美名,与此宝可说是相得益彰。”聂雨色眼睛都快眯成一线,心觉这厮说话,怎么听怎么舒服,虽说天门杂毛无人不鸟,兴许他真不是个鸟人。老四总算交了些体面人的朋友,回头见得,少骂几句便是。耿照松了口气,心中疑窦顿生,忍不住问:“丝弦之响,靠的是琴身共鸣,这破野之弦系在土堆、马鞍上都能弹出音色,已够奇了。适才见秋大侠直接以弦抽打贼人,那是拿来当鞭索使啦,这样都能发出弦声,莫非……此弦自身便能共鸣?”秋霜色与聂雨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怪异,竟比听到殷横野退走还要惊讶。胡大爷人精一条,察言观色,明白小耿道破了“破野之弦”的秘密,一揽义兄弟的肩膊,笑打圆场:“哎呀呀,我家典卫大人是流影城巧匠出身,不仅打得一手好铁,对机关杂学亦有涉猎,才能看出宝物运作的原理。我瞧大伙儿都累一天啦,能从对子狗手下逃生,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阿猫阿狗想要就能有的……这样罢,老胡请大家吃酒!庆祝一下脑袋还在,诸位意下如何?”见耿照面露难色,藉搂肩之便,悄以传音入密法门,说了蚕娘去寻聂冥途一事,抬头笑顾众人:“衙门后巷有间『不文居』,火锅不错,葱肉火烧更是一绝。拿火烧煮火锅没吃过罢?我也没吃过。今儿试试,哈哈哈哈!”◇◇◇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一路奔若急电,来到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在秋霜色以破野之弦偷袭的同一时间,老人瞥见来自城郭那头的烟花火号。那是“得手了”的意思。总算有件好事了。他不禁嘴角微扬,以致心神一驰,倏遭弦震透体。他早该想到的。世上岂有“系之于物皆能奏响”这等荒谬绝伦的事!皇极经世功以格物为本,穷究万物之事理,务求义利并举,步步着实,他于此曾投下偌大心血。此弦若毋须与外物共鸣,自身必定是个极有效的共鸣器。秋霜色那小子心计之工,以两端钩住外物,绷紧后发声,正为遮掩此一关窍。由此观之,从布置土垒伊始,乃至利用护驾的左右两骑架弦,全是惺惺作态,早为这最后的近身一击铺陈印象。弦音伤不了他,却与功体产生极大的共鸣,那种诸元震颤、似将崩碎的异样再度攫取了老人。殷横野得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不再恋战的理由,便于落地刹那间遁走,无声无息离开现场。马蚕娘毋宁是个大麻烦,前两度交手,殷横野都不算讨得便宜,在邬昙仙乡虽凭机关重创了她,仍教那婆娘走脱,才从《麓野乱龙篇》中觅得“同类而伤”的灵感,利用萎珠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老人并未料到,在内监里等着自己的,是违命侯。“唷。”黝黑面庞的山村少年冲他挥舞猪腰小扇,说不出的轻浮懒惫。这副面孔和身形,严格说来并非是耿照的二重身,不是那种一模印就的相似,不知怎的,却有着极其相类的感觉,是茫茫人海中偶然瞥见背影,无法轻易区别二者的相像。殷横野对长生者了解有限,只能推测是用了类似奇宫《夺舍大法》的秘术,但夺舍大法成败难测,限制甚多,历代宫主之所以出类拔萃,多半拜奇宫诸脉循环争斗所赐,最后能出线的,岂有庸才?隔世圈之主的长生不是福泽恩享,更多的是肩头重担,要确保更换躯体而神智不失,须较夺舍大法更加靠谱才行。这副身躯目测也就是耿照的年纪,蒲宗没有桑木阴的骊珠之传,推测并无长驻青春之能,可略去“外表年轻,实已百岁”的可能。十八九岁的青春之躯,就算以灵丹灌顶,授予神功秘笈,练成耿照那样,算是到头了;安上一副百岁老妖的脑识,能添多少实力?够他驾驭新躯,如身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么?殷横野评估眼前形势,极力避免爆发今日里的第六战。违命侯不该出现在此;事实上,殷横野不以为他会为了验证屠龙阵与三刺功的真伪,亲自来一趟东海。蒲宗里不乏代庖,毋须宗主亲炙。依隐圣之擘划,三虎当于身亡以前,完成第一轮的围杀与消耗,马蚕娘身中邪秽,然后由聂冥途出手收拾——当然这个死亡的过程必将痛苦而漫长——他还能赶在女郎断气前,拷掠出更多重要的秘密与情报。这对完全接收“姑射”组织,有着极关键的影响。眼下银发女郎的尸体,甚至不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除惨亡的三虎,只有死活不知的聂冥途。“故人有深契,过我蓬高庐!”灰袍客淡淡拂袖,暗幸戴上了覆面巾,怡然笑道:“宗主亲至东海,可见重视这场小试验。未知两部秘笈的真伪,宗主试出心得否?”违命侯将猪腰扇插进后领,冲他竖起大拇指。“要得!阁下不卖假货,果是信人,本座十分满意。既收了现,这笔生意自是尽早了结为好,无论前金后谢,蒲宗不付利息的;欲杀何人,还请划下道来。”“不急。”灰袍客负手而立,淡道:“这价码宗主既然满意,在下得好生想个目标,莫要白白浪费了蒲宗的本领。十数年岁月,贵我两方且都等得,也不急在这一时,对不?”违命侯想了想,点头道:“似也有理。”殷横野没料到他忒好说话,索性打蛇随棍上。“在下素仰屠龙阵三刺功威名,可惜缘悭一面。不知试石何在,有无显现儒门神功之威?”“不知道。走了罢?”违命侯一耸肩。“我没多问。”殷横野一怔,意识到马蚕娘非但未死,违命侯还任其自去,极力克制涌起的愤怒与失落,冷笑:“若如此,宗主不疑秘笈之伪,未免对在下太过宽容。儒门镇教的赤心三刺功与六极屠龙阵,岂留不下一名七玄的魔头?”违命侯思索片刻,又点点头。“有理。看来秘笈是假的了,难怪杀不死人。那这笔帐,就不算了罢?”拍拍掌灰跃下阶台,冲老人一拱手:“青山常在,绿水常流,就此别过。下回有生意再找我啊。”迳往院外行去,左腿微跛,似有些不太方便。殷横野才知对方有意相戏,寒声道:“违命侯!蒲宗开门做生意,这般混赖,岂能在江湖上立足?”违命侯在聂冥途身畔驻足,随手拾起一物把玩,想了一想,回头道:“有道理。虽然三虎使来也不咋地,许是没练到家,不怪武功。我也觉得是真货,还是认了这笔帐罢。”这一来一往全是废话,不仅马蚕娘的下落、萎珠生效否全问不出,连聂冥途也落在对方手里;比起沉沙谷外虽折屈咸亨,毕竟废了萧谏纸,留耿小子一命是不解气,但后头尚有用处;越浦这厢可说全盘皆墨,白费了贵重的萎珠秘笈,遑论十数年苦心安排。殷横野忍住几欲喷薄的怒气,只求快快送走瘟神,还有一着可——“……你忘了一件事。”违命侯转过身,亮出掌底物事。那是枚细细的亮银管子,一端的拉柄已被拔出,另一端则有火药烧灼的痕迹,显是烟花号筒。“聂冥途带着这玩意儿,但他已动弹不得啦,也不知还有没有气,那是谁放的火号?”殷横野实在讨厌那戏子般的装腔作势,懒得接口,索性相应不理。他一进内监,目光便已扫过现场,没漏半点细节,自然看见搁在聂冥途身边的火号空筒。狼首生命力极强,或可先放火号,而后才不支倒地;但基于某个理由,殷横野知道他没有这么做。放出火号,让沿城安排的烽火暗桩一路将信号传至沉沙谷的,只有违命侯。为了制造眼前这般穷极无聊的逆转意外,又把空筒放回聂冥途身畔,当然也是这位热爱舞台与观众的表演大师。“……当然是我。”还有谁不知道?殷横野忍住嘲讽的冲动,祈祷这一切赶快结束。违命侯却兴致勃勃,怡然续道:“聂冥途这支号筒,是通知你『成功了』的,阁下现在站在这里,已证明了这点。倘若失败了呢?失败了就不会放火号——说这种话的绝对是笨蛋。『等』这件事,本身就充满变数,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别等,成功是一种火号,失败则是另一种。”殷横野闭眼又睁开,希望这短暂的一霎,不致泄漏心底寒凉。违命侯笑道:“这两种火号,最好由不同的两人保管,尤其聂冥途疯疯癫癫,天知道会搞什么名堂。还有件事我挺在意的:耿照让越浦衙差在北监里绘满天佛图字,用来困服聂冥途,你却在图字中夹入阵法,反将一军,不可谓不高。“像阁下这种身份地位,很难想半夜黑灯瞎火的,亲自在图字间描绘阵符……那也未免太惨。我猜想,此事你是胁迫他人所为,这人有无可能,顺便为你保管另一枚烟火号筒?”一打响指,一人自檐影走出,五短身材,头大如斗,虽作寻常武人打扮,未穿公服,却是越浦衙门总捕,人称“禁牙独木”的蔡南枝。“蔡捕头,请你拿出证物。”蔡南枝紧闭嘴巴,绷出棱角方正的下颔及腮帮线条,浓眉压眼,面色铁青,缓缓举手,亮出粗厚掌里的铜色细管,封口拉柄完好如初,显未动用。殷横野冷笑。“人是宗主唤来,黑白真伪,还不是宗主说了算?还是我能问一问这位蔡总捕头,凭什么指证是我?”违命侯抚掌道:“的确不能指证。依阁下尿性,要胁迫人做事,多的是办法,抛头露面留下迹证算是什么玩意?不过本侯要的,也就是你这句话。大凡问人要证据的,十有八九是凶手——有个本侯挺佩服的人如是说,我觉得实在有道理。”灰袍客哑然失笑。“宗主这般说法,合著是不讲理了。我虽不识总捕头,却听人说,越浦『禁牙独木』蔡南枝铁面无私,谁来都无情面可讲,乃是一名铮铮好汉,金银不能诱,尤物不动心,一身孑然,无妻无子,有甚可威胁的?”“为了过上能见天日的生活,人什么都肯做。”违命侯悠然道:“『禁牙独木』蔡南枝固然是无缝插针,但南陵赤尖山十五飞虎中,坐第十三把交椅的『铜额虎』万铁心却是悬榜缉拿的剧盗。为摆脱昔日身份的纠缠,继续过上人人敬重、一呼百诺的舒心日子,怕是什么都能商量……我说的是也不是,总捕头?”第二六二折、铜头铁额,陌路情真“禁牙独木”蔡南枝在越浦近十年,之前在小清河、祈州等地任捕快,资历一向清楚明白。外地捕快想升调越浦,除须彻查三代身家,还得备妥白银打通关节,才能让自家卷档出现在大人的案头,也不保证能成——毕竟越浦地广人稠,三川汇聚,别的没有,就是事儿多。上头也想任用能吏,免得事到临头没个好使的,倒楣的还是自己。奉公清白的蔡南枝,自无打通关节的余钱,靠着屡破大案累积名声,尤其在祈州时,曾有一伙作风野蛮、自称“血纹十九煞”的悍匪,公然入城劫掠,当街淫辱杀人,招摇过市,目无法纪;衙门的马弓值未敢撄其锋,连州官都躲回自家宅邸闭门不出,以免成为匪人的目标。蔡南枝独力追踪血纹十九煞,带回一挂十九枚头颅的麻绳串,以及一身惨烈伤痕,自此名声大噪,被越浦城尹破格擢升,收入幕中;要不多时接任总捕头,至今将届十年。与蔡南枝同事过的捕快,不以为蔡老总是那种见微知著的神断型,他是踏平现场千百回,不屈不挠,凭毅力破案的老派作风,由此更得衙差们敬重。担当若此,老总公余绝不应酬、毫无情面可讲的毛病,上司下属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以为意了。违命侯这番话,就算当着全衙门的面说将出来,十个里怕有十一个不信。然而蔡南枝只抿嘴不语,两只粗厚大手攒紧成拳,捏得格格作响,浓眉下的铜铃眼死盯着足尖三尺前的青砖缝,目光像要插进地里似的。最初,封有“赤尖铜额应伏法”字条的黑函是放在他家的书案上。蔡南枝的俸禄请不起婢仆,家里也没有间置的空房,只一位同里老嬷嬷隔三差五来帮忙打扫洗衣,给点零钱干肉便能打发。所幸老妇人并不识字,以为是衙门公文,连碰都不敢碰。过没多久,黑函又出现在床头、院里小几……直到在衙门案上看见那熟悉的褐纸粗封,蔡南枝终于明白自己没有说“不”的权利。来到越浦之后,他和贺老四——现下得管叫雷门鹤雷四爷了——在公开的场合见过几回,老四对他使了眼色,蔡南枝装作不知。贺老四向来是他们中最聪明的,料他无意叙旧,不曾私下来找,仿佛两人真是陌路,此前未曾相识。但主掌三川第一大帮、身为越浦五大家门面的雷门鹤,怎会没须用越浦总捕的地方?老四却始终没来过,说不定还挡过他人欲寻的门径,蔡南枝总能维持他两袖清风、一穷二白的小日子,罕受打扰。光是这份“形同陌路”的心意,他便很承贺老四的情,只消几位太保别闹腾太甚,蔡南枝多半视而不见,任手下收赤炼堂的黑钱办事。黑函恫吓不是贺凌飞的作派,蔡南枝不想为此打破“绝不接触”的铁律,徒然把自己投进旧日梦魇的黑窟窿里,与十五飞虎、赤尖山等亡灵纠缠不清。他未向贺老四求援,默默接受黑函的指示,趁吴老七等人下工后潜回衙门,于内监的天佛图字间描入术法符箓;今日更向有司告假,携火号埋伏于此。“为防尊驾动什么歪脑筋,”违命侯的声音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本侯须得据实以告:早在术法封闭大院前,这位躲在南监里的总捕大人就被本侯发现,颈后挨了一下不省人事,所有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听的不该听的,蔡捕头是既没看见,也没听见。“尊驾若不信,尽管找蔡捕头问去,什么时候往哪里找我不管,但蔡捕头要缺了一丁半点,或被我知道吃了什么零碎苦头,尊驾这笔生意的预付,本侯绝对如数奉还,教你知道那叫一个值。”黝黑的山村少年以扇掩面,露出精光暴绽的眼睛,刹那间竟教人难以逼视。“蒲宗做生意,标准只有一个,就是本侯高兴!什么叫在江湖上立足,蒲轮瞽宗几时在江湖上立足过?连这都不知道,找蒲宗谈个屁!”殷横野面色阴鸷,眸光一霎数变,阴晴不定。违命侯敢撂话,代表蔡南枝这条线已无追索的价值。蒲宗未必是欲保其人——区区一名过气匪寇,哪里值得蒲宗之主翻脸讨保?违命侯的话乍听霸气,实则硬中带软,更像划下一条红线,暗示对手不得轻越,遵从则两造相安。这是以战逼和之意,“和”才是彼之所欲。而这条红线,怕连桑木阴也一并划了进去。与这场鉴真辨伪的试验之战相关的所有人,包括马蚕娘、聂冥途、蔡南枝,以及越浦衙门一干人等,都是违命侯划定的禁区,不逾此限,蒲宗便不会站到殷横野的对面,在越浦接下来的纷争里继续旁观袖手,一如往昔。马蚕娘便未死,在萎珠的秽染下肯定讨不了好,否则早在此间等自己,一偿新仇旧怨。萧谏纸那厢少一名峰级战力,不算偏离计画太远——殷横野评估损益,决定接受媾和的提议。“宗主有言,无不凛遵。就此别过。”双掌交叠,微微一揖。“请。”说着转身行出,并未施展峰级身法,不高不矮、毫无特征的背影转出衙门,转瞬便消失在人群中,谁也没有多看一眼。违命侯意外深长地目送,片刻才转向一言不发的大头矮汉。“那厮是聪明人,我料他不会再去烦你。若找上门,也毋须担心,他问什么你答什么,照实说便了;你骗不了他,也没必要骗他。问完了自会滚蛋。”蔡南枝扮演的角色,早早就被违命侯识破,打晕了扔屋里,三虎鏖战蚕娘的过程、骊珠受邪秽所染等,蔡捕头确实不知,更不知道违命侯藉极衡的赤心三刺功解开了秽染。蚕娘元气稍复,便即自行离去。殷横野的猜测无差,违命侯借喻喻人,明说总捕,实指蚕娘,以断去殷横野在此上下其手的空间,划下双方的止战基准。若逾此线,蒲宗将介入事端,隐圣阵营又多一名三才五峰等级的对手。“那三具遗体,是你昔日赤尖山上的兄弟,做为本侯保你一命的交换条件,交由你来收埋,相信戈卓、极衡等三人亦感欣慰。至于聂冥途,可没这么容易死,正所谓『祸害遗千年』,给他找个大夫瞧瞧,续上性命,再扔回牢里烂着。”从腰带摸出一小锭澄黄元宝,抛入蔡南枝手中。“你这三位兄弟并非好勇斗狠,才横死于此,而是以性命为质,耗费十三年心血苦工,为本侯办成一件事,交换蒲宗查出『虎首』韦无出的真身,为亡于赤尖山的众兄弟报仇。他们轻生忘死,心念一专,以本侯看来,实乃义士,希望你好生安葬。”蔡南枝捏紧拳头,壮实的身子簌簌发抖,仍是死盯着青砖地缝,不发一语。违命侯罕见地敛起轻佻之色,和声续道:“他们只是选择了和你不同的道路,并不会因为你珍视自己的性命,没有同他们一样舍生,便成为辜负弟兄的叛徒。他们一直都知道你在这儿,却一次都没来找过你,正因为希望你能代替他们,好好地活下去——我是这样想的。”说了三人投靠雷门鹤,在越浦城郊待得大半年,乃至暂代“指纵鹰”首脑之事。蔡南枝终于有了反应,愕然抬头,仿佛难以置信。“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第二次机会。你很珍惜现在的生活,他们也是。好好送他们一程,你我……应该不会再见面了。韦无出伏法后,我会派人报与你知。”拍拍矮汉的肩头,轻挥小扇,一跛一跛地走了出去。蔡南枝默然良久,拖着沉重的脚步,踅入天井,抱起极衡道人逐渐僵冷的遗骸。老八的模样同记忆中差别不大,双目紧闭、嘴角微扬,看似睡着一般,不知怎的,却没有半分真实感,仿佛臂间所揽,是一具雕塑精巧、栩栩如生的假人,虽然肖似,但就知道是假的,而非赤尖山上那个动辄掀桌咆哮,一言不合,便要拔刀见血的“暴虎”极衡。“你们……怎地这么傻?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他轻轻摇晃着老兄弟,喃喃低语,开口才发现声哑如喑,难以成句。“死了……就什么也没了啊,傻瓜!傻瓜……傻……”云翳渐起,遮去投进天井的骄阳,风刮桐叶猎猎摇枝,连轰响的蝉鸣仿佛都被风叶梳散了去,空旷无人的青砖场上说不出的寥落阴碜。风里,矮汉紧压在兄弟胸口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死命将嚎哭吞入腹里,恐为人听……◇◇◇老胡的葱肉火烧煮火锅,终究是没能吃成。灰袍人无声远飏,脱离战场不知何故,总不会是怕了人多,又或真被破野之弦所制。这代表殷横野下回出手,即以敌暗我明之势开局,加上三才五峰等级的非人战力,结果简直毫无悬念。奇宫风云峡一系,此役算是正面杠上了对子狗,就算头一个遭受报复,也不奇怪。打是打不过的,起码可以躲;秋霜色与耿照约定了联络之法,却未留下去处,偕聂雨色速速离开。料想二人与韩、沐会合后,该会沉潜好一阵,待风头过去,再作良图——秋霜色坐镇风云峡,一直是奇宫余脉判断韩雪色只是暂避风头,始终会回转龙庭山的重要依据。是以各脉皆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只有毛躁无谋的惊震谷率众来追,才有“荒魔”平无碧惨绝于聂雨色之手一事。岂料风云峡从一开始,就打着收拾包袱走人的主意,秋霜色正是最大的疑兵,为韩雪色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得以从容退至越浦。待各系惊觉小琴魔失踪、韩雪色早带走了象征爵位的“九曜皇衣”,怕立时便炸了锅,再也按捺不住,追兵势必倾巢离山,翻遍东海道每寸地皮,将叛逃的奇宫僭主找将出来;谁先逮住韩雪色,在选拔新宫主时便能掌握话语权。残酷的夺位之争,现在才正要揭开序幕。自顾无暇的风云峡四少,不宜再涉入与隐圣的纷争。此战聂雨色等实已付出太多,也承担过多的风险牺牲,耿照自觉没有立场请求他们,继续投入这场绝望的对抗。“以典卫大人与我风云峡的渊源,”秋霜色似是看穿了他的犹豫顾忌,淡淡一笑。“大人之事,亦是我风云峡之事,料想宫主也会这么说。此际分力则弱,图穷匕现时,典卫大人勿忘我等。”“就是打架记得叫人啦,一起干死对子狗!没事我们先躲着,免得先被对子狗干死了。”聂雨色帮忙翻译。与老胡、罗烨等抱拳告辞,二少相偕而去;临行前聂雨色头也不回,只抛下两句:“多想想活人的事,死了的就别想了。”胡乱挥了挥手。胡彦之怪有趣地目送他离去,抱臂抵颔,大拇指擦刮着青碜碜的胡髭,笑顾耿照:“他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好端端的哪个又死了?”耿照神色木然,片刻才摇头:“我也听不懂。”衙差奉命查抄沉沙谷,除烧毁的百品堂,其余屋室所藏文档,指不定是阴谋罪证,须得一一封存。抄家是门技术活儿,为此特意从城里又叫了几拨人,大伙兴致勃勃,抄得不亦乐乎。至于一干秋水门人,通通押回待审,衙门忙到夜里仍是灯火通明,加倍关照起不文居的生意。萧谏纸回到驿馆,拒让大夫查察伤势,依旧怀抱焦尸,一个人锁在屋里。老人模样着实吓人,加上抱尸异行、坚不就医,背地里流言四起,都说台丞疯了,未及入夜便已传开,公署间多有所闻。巡检营这回算是立下大功,军士却无一丝欢腾雀跃,包括队长章成在内,共计折损一十三员,俱都死无全尸,举营气氛哀沉。典卫大人略作抚慰后,由罗烨带回驻地,收殓遗骸。耿照在回府之前,先去了趟将军驻驿,任宣腿脚好得大半,已返回岗位,说将军午后精神不济,正在小憩;考虑近日将军夜里似乎睡得不好,没敢叩扰。耿照讨了笔墨,将谷中事略写成笺,交任宣转呈。他藉求见慕容之便,先打发老胡回去,返回朱雀大宅的路上,悄悄绕往萧谏纸处,未经通传,悄悄由后院翻墙而入,潜进内室面见台丞,密谈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有胡大爷先行带话,待耿照归宅,符赤锦、薛百螣、绮鸳等已在大厅等候,要不多时,漱玉节与蚔狩云亦各自赶到;阴宿冥远在阿兰山,白日里为孤竹国的重臣所环绕,殷横野就算要出手,也决计不选这般麻烦的目标,暂且没知会她,以免媚儿冲动行事,反倒不妙。耿照将沉沙谷外与殷横野鏖战的经过,概略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惊心动魄,面面相觑。“……连慕容柔麾下数百铁骑都奈何不了他,殷贼之能,莫非鬼神!”薛百螣面色铁青,拗得指节格格轻响,沉吟道:“没奈何,只能点齐本盟内所有喊得出名号的高手,南冥亦须召回,与之拼个玉碎。何神君那厢我且修书一封,让黑岛潜卫连夜送去。黄岛能人甚多,就算武功拼不过,不定能如奇宫聂二般,以遁甲之类的异术奏功。”“就怕敌暗我明,殷老贼个个击破,纵使集结了本盟高手,他也不来与我等正面放对。”蚔狩云神情凝肃,摇了摇头。“依老身之见,不如众人退入冷炉谷,暂避风头。三才五峰本领再高,也飞不过冷炉禁道;待殷贼松懈下来,再排布合力狙杀之计。”耿照竖起单掌,厅内顿时一静,众人投以注目,专等盟主裁示。“蚔长老说得有理,众人即刻收拾,连夜入谷,免为殷贼所乘。”符赤锦听出不对,强抑忧色,蹙眉脱口:“那你……那盟主呢?盟主不去冷炉谷么?”耿照缓缓摇头。“我不去。宗主,恐怕潜行都的姊妹们也暂时不能入谷,起码数日之内,还需要她们助我一臂之力。”漱玉节从容道:“不惟潜行都,妾身愿长随盟主侧畔,共御强敌。容请盟主不弃。”要换了别的场合,不免受人腹诽,怎么听都有荐身席枕、勾引盟主的嫌疑,这时却说中了众人心思,赢得一片附采。耿照举手止住鼓噪。“今日之后,殷贼将以舆战决胜,我与萧老台丞皆是替罪羊;谁要伤了我,怕殷贼要与他急,眼下并无急切的危险。若是一走了之,正遂其意,倒像畏罪潜逃,跳到海里也洗不清,反而便宜了贼人。“散播流言,正是潜行都诸位姊姊的拿手好戏,这一阵尚有攻防,不得不多多倚仗。万一殷贼不利,必以诸位性命安危相胁,故避于冷炉谷中,令其难以出手,才有继续对抗的本钱。”薛、蚔还待相劝,见盟主心意已决,再难撼动,横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遂依令而行。耿照让李绥尽起宅中金银,发给婢仆们半年工资,连夜打发回乡,承诺事过之后,必召回任用,一切如故。李绥欲留,耿照不允,中年管事想了一想,小心斟酌道:“小人就是个拿钱办差的,与东家非亲非故,实因无处可去,才与东家商量,暂留于此。这宅子里开门关窗,总不能没个照应,若有什么变化,随时打发小人便了。东家看这样……行不?”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符赤锦回房收拾细软,耿照推门而入,与她并肩坐在床缘,握住她温软白腻的小手,凝着桌顶灯花摇曳,半晌无话。“我不哭,也不闹着留下来陪你。你说要怎么,我就做什么,一点也不让你烦心。”宝宝锦儿强自微笑,盛着两丸黑水银似的翦水明眸里泪花打转,硬是不让淌落。“但相公心里有什么,都要告诉宝宝,别独个儿在心里苦,好不?”宝宝,是我的七叔……我的七叔死了。我亲手化去他的尸骸,还对人说我不认识他,说那不过是个犬死道旁的无名小卒——耿照几乎忍不住要倾吐一切,就像过往那样,但萧谏纸阴冷决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世人没有一刻忘记过他。死在山上的无名尸,决计不能是屈咸亨!”他轻拍了拍少妇的手背,对自己也对宝爱的玉人狠起心肠,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绝美泪颜,自床沿站起身。“别担心,宝宝。一切……一切都会好好的。你在冷炉谷等我,待此间事了,我陪你送大师父、二师父回乡。”大宅一夜间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扫地开门的李绥。绮鸳在另一处乌家物业里建立据点,饶是加紧手脚,仍花去大半夜时间。天未大亮,潜行都倾巢而出,于全城各处搜集情报,掌控不同版本的流言耳语。但殷横野动作之快,仍超乎耿照预期。沉沙谷的骚动,昨儿未入夜前已在城中流布,说是南宫损勾结匪徒,行刺萧老台丞,以失败伏法告终。而后萧谏纸回城,状若疯狂的抱尸异举令传言一变;巡检营载运死者入城,遭人目睹尸骨无全的惨状,流言再度歪曲变形——“这人很厉害。”绮鸳呈交报告时,难掩那份挫败与不甘愿,不能尽情地贬低对手,令少女极不痛快。“不断被修正的谣言,传播速度最快,效果也最好。定于一尊的说法,三岁孩儿都不上当。”天明后陆续回城的越浦衙差,终于交接下班、准备打道回府的驿卒,持续为谣言添砖加瓦。到得这一日的晌午,几已勾勒出殷横野想要的结果——死者是剑冢的副台丞谈剑笏,及秋水亭主南宫损,活着的是萧谏纸。加害者与被害者的角色,在此产生了微妙的错置。萧老台丞是武烈帝的功臣啊,忒有名望的人,岂能无故行凶?哎呀你不晓得,听说在沉沙谷搜出了证据,萧谏纸不是好人哪,搞出了个叫什么姑爷的神秘组织,想要造反……前些日子流民围山,不是有帮黑衣人搞事?就是那捞什子姑爷啊!你别笑死人了,什么姑爷,我还姑奶奶咧!是“姑射”!我五姑父他六姨的大儿在将军手下当差,说慕容柔早就暗中派人查这个姑射了,没曾想,居然是从龙功臣萧谏纸搞的花样!听说那谈大人刚正不阿,疑心老萧有猫腻,与南宫损商量举报,老天没眼,消息走露,萧老儿先下手为强……沉沙谷里找到了南宫大侠与谈大人的亲笔书信,说在白城山谈大人屋里有证据,县令已派人去搜。这要查出铁证,啧啧,萧老儿要诛九族啦!殷横野虽受“不使一人”的誓言所制,不得不交出东海儒脉的权领,却总能变着花样利用资源。这散播流言的系统连绮鸳都觉高明,背后不知是何等势力精细运作。耿照一夜无眠,在李绥的伺候下梳洗更衣,换上正服,待慕容柔传召,然而直到傍晚,李绥进房问膳,都没有来自将军驿馆的消息。等到第三日上,耿照终于按捺不住,命李绥备车,往驿馆求见将军,谁知又吃了闭门羹。“娘娘有命,让将军走一趟栖凤馆,已去一会儿啦。”任宣神色古怪,耿照心觉有异,低声道:“我写的便笺……将军看了么?”“我当日便已呈交。”却未正面答覆将军看了没。耿照沉吟片刻,面上不露声色,微笑道:“任兄气色不错,脚伤好全了罢?”任宣拱手道:“托大人之福。”犹豫了一下,见堂外无人,仍是着意压低了声音:“大人自好回转宅邸,近日之内,暂且休来。小弟猜想将军公务繁忙,日日皆要外出,大人恐怕遇不上。”——这是将军的意思。耿照警省过来,起身告辞,途经萧谏纸的驿馆,其外并无官军把守,显然镇东将军未以犯人目之。流言在几日内,越传越不像话,有真有假,唯一不变的是细节渐多。“姑射”与刀尸的关连,近期武林事如何起于“姑射”……市井里随便拉个人来,都能说上一大套,个中不乏萧谏纸为迟凤钧等备下的脱罪说帖,消息若非萧老台丞所释,代表迟凤钧早已变节,又或打从一开始,就是平安符阵营的反间。失踪的琉璃佛子亦是“姑射”成员之一,还试图侵犯皇后——传到这份上,始终装聋作哑的慕容柔也成箭靶,盛传他之所以包庇萧谏纸,迄今尚未押人取供,怕与“姑射”之间千丝万缕,死活脱不了干系。慕容柔八风吹不动,旁人可捱不住这块饵香,纷纷出手。白城山在行政地域上,属西城县与峒州所辖。埋皇剑冢的正式署衔乃“东海道行司礼台”,名义上是直属礼部的朝廷机构,地方官哪里管得?况且礼部尚书最多三品,见了堂堂正二品的司礼台丞,还得毕恭毕敬行礼问好;小小知县知州,逢年过节没敢少了上山问候,哪来的胆子争辖权?然而,查抄沉沙谷的事甫一传出,当天西城县令就带人上白城山,从谈剑笏的房中秘柜搜出厚厚的手札书信,极陈萧谏纸阴谋造反、策动武林的各种迹兆;接连数日,峒州知州房书府更是扣押了十几箱的“证据”,连同挺身指证的院生二十余人,在峒州州衙的大队武装衙差,以及镇海镖局高手的保护下,往京师平望进发,为揭发这桩谋反大罪的壮行吹响了第一声号角。耿照对慕容柔的智慧深具信心,知将军不会被流言蒙蔽,但不管不顾当没事人儿,似也太狂了些。将军毋宁是在等待,问题在于:将军等的,到底是什么?李绥每日晨起,伺候典卫大人用过早膳,便依大人吩咐,将朱雀大宅的正门全开。“待有官兵来锁我,你就赶紧从后门离去,细软记得提前收拾妥贴。”耿照笑道。“我是希望他们快些来。”李绥也拘谨地笑了,答得小心翼翼。“东家吉人天相,不会有这么一天的。”翌日没等到官兵,倒是胡大爷上门了。胡彦之的追踪术天下无双,从违命侯眼皮下都能走脱,没有躲起来避风头的道理。况且耿照以盟主之尊号令七玄,可管不动义兄,胡彦之这几天在外头走动,不时支援策应潜行都,帮助甚大,狠狠掳获了一批花样少女心,被绮鸳列为不受欢迎的榜单之首,自也不在话下。他将一卷榜示“啪!”拍在桌上,神情凝肃,罕见地全无戏谑之意,半点笑不出来。“这玩意最早出现在越浦衙门后进的墙上,后来桥市、各大城门早市……都能见得,揭都来不及揭,直想一把屌火烧了干净。”“这是什么?”耿照本欲开展,胡彦之却不挪掌,直勾勾盯着,打算先给他做心理准备。“有人公布刀尸的名单。我先说了,有你的名字,天字第一条,赏脸得很。”(终于来了!)耿照点点头,胡彦之见他无有诧色,显是意料之中,扬眉:“……你连这个都想到了?”少年不置可否,就着桌顶摊开皱巴巴的榜告。那黑榜之上墨迹淋漓,字却不怎么好看,色甚乌浓,不知怎的有几分血书垂流之感,可想见贴满街角时,那股子碜人的阴森可怖。妖刀附体,血流漂杵,姑射刀尸,助纣为虐白日流影城耿照指剑奇宫沐云色水月停轩黄缨水月停轩碧湖虎王祠岳氏岳宸海焦岸亭崔氏崔滟月“殷贼冲着我来,并不奇怪,风云峡此番大大得罪了殷横野,沐四公子列名其上,亦是理所当然。阿缨与碧湖姑娘在江湖上毫无名气,一次放上两名水月停轩的弟子,怕是意在红儿,乃至红儿的师傅杜掌门——”“碧湖是我同母之妹。”胡彦之提醒他。耿照猛然省觉,终于露出一丝动摇之色。原来不是针对水月停轩或杜掌门,自始至终,殷贼的目标就是老胡的母亲,胤野胤夫人。“我问过兄长,为何要将小妹炮制成刀尸,他从未正面回答我的质问,似有难言之隐。我有想过,或许……是我母亲的意思。只是直觉而已。”老胡肃然道:“小耿,我得暂时离开你一阵了。小黄缨在冷炉谷不会有什么事,但碧湖还在朱城山,独孤天威和你那二总管不在城里,万一有什么浑人对她出手……我没法原谅自己。”耿照欲言又止,最后只点了点头,与义兄把臂交握。“一路小心,尽快将碧湖姑娘接回冷炉谷,我这儿还有些事需要你照应。”胡彦之笑道:“快则五六日,至慢也就八、九日,你撑着点,别自个儿玩脱啦。”以策影脚力,一日半来回不成问题,但碧湖有伤在身,昏迷不醒,套辆平稳的大车载回冷炉谷,差不多就得这般辰光。这还没考虑进出流影城带人的难处。胡彦之离开前,掏出另一份告示摊在桌上,与前一张并置。“妙的是,刀尸名册居然有两份。这份上头除了鹿老杂毛的私生子,其他全是死人,就算鱼目混珠,也有良心得多……该不会是你写了教人贴上的罢?那个郁穆言又是哪来的某某?”“不是我写的。”耿照忍着笑意。“我猜是剑冢遭妖刀附体的院生,遗体被携至灵官殿里的那位。”这份名单显是萧谏纸所流出——即便不是他亲自动手,该也是先前所留的后着。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还有人对殷贼的抹污手段还以颜色,少年心中不无宽慰。“将军麾下的少年典卫竟是刀尸”一说,将这场流言混战,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峰。原本日日中门大开的朱雀大宅附近,没少了探头探脑的好事之徒,想窥得什么隐密,好向人说嘴;刀尸榜一揭,大宅四周的街道上野狗都不见一条,谁都知道铁骑将至,少年得志的典卫大人转眼陷身囹圄,差别在于谁来拿人而已——是被逼到极处,不得不押审爱将用以自清的慕容柔,抑或额手称庆,终于逮住镇东将军一条软肋的诸多政敌,打算大展拳脚屈打成招,一举推倒宰制东海多年的最后将星?但谁也想不到,来的竟是金吾卫。第二六三折、香辇为狱,天囚凶忍铠仗铣亮、衣饰华贵的金吾卫涌进朱雀航,一派风风火火的抄家气势,瞧得邻里间的富户们挢舌不下,算起来是沉沙谷战后第十天的事。连遇事淡定的李绥也无法视若无睹,按东家吩咐,赶紧拎着包袱细软由小门离开。来自平望的金吾卫少爷兵们,毕竟不如越浦衙差能干,没人想到该守住四周门户,抢着从大开的中门冲进宅邸,旋被各种珍稀摆饰迷花了眼——“乌夫人”之富可不一般,即以越浦五大家的标准,亦属个中佼佼。平望来的贵族子弟别的没有,没少见了好东西,惊呼声此起彼落,哪里像是抄家?直似逛起了专收名品的珍宝阁。手无缚鸡之力的李绥就这么大摇大摆出了朱雀航,连他自己都觉不可思议。大厅之上,耿照踞于一张八角圆墩,正饮早茶,端着茶盅电目一扫,撞进厅里的金吾卫无不吓成鹌鹑,自动分作两列,垂手低头,气都不敢多吐一口,唯恐典卫大人忽展神威,厅堂内顿成血海。此番来的金吾卫,十之八九在论法会上亲睹三场恶斗,见识过这位少年典卫的盖世神功,来时还不觉怎的,咫尺间忽见本尊,当日的惊心动魄涌上心头,分站左右不敢喧哗也就罢了,到得典卫大人身前一丈,莫敢再近,遑论越其而过;偏生后头有人持续走入,一见耿照便即噤声,黑压压地挤在门边,个个灰溜溜的,怕有哪个起了头,立时便跪成一片。耿照“喀”的一声放落茶盅,站得最近的两人应声软腿,幸得同伴搀住,没能引领潮流。“……任大人呢?”典卫大人环视现场,瞧得众人一一低头,如遭利剑断首。“既然来了,何妨现身指教?”“任大人没来,来的是你家姑奶奶!”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笑语,来人莲瓣似的小巧足尖探入深槛,裸出雪缎绣鞋的脚背浑圆雪润,虽未着罗袜,肌肤却较绸缎细罗更匀白,娇小的身形婀娜有致,玲珑浮凸,将一身淡紫间白的薄罗衫子,裹出了峰壑起伏的傲人曲线,圆凹紧致,分外精神,竟是水月停轩三掌院,皇后娘娘的亲妹任宜紫。身畔两张一模一样的娇俏面孔,分侍左右,同款的连鞘长剑俱收于臂后,连动作也如照镜对影,无有不同,自是任宜紫的侍婢金钏银雪。她二人虽是孪生,精致的巴掌脸蛋儿宛若一模印就,瞥见耿照时的神情,却能清楚区分哪个是哪个:俏脸羞红,慌慌张张转开视线,不敢与之相对的,是妹妹银雪;下巴微抬,一脸的看不起人,仿佛能听见她冷蔑一哼,却同样胀红了柔嫩粉颊的,肯定是姊姊金钏。双姝芳龄二八,正当青春年华,身子仍在长成,较之数月前所见,亦有微妙不同。金钏身形结实,细腰挺拔,要比妹妹略高一些;银雪则较姊姊更为腴润,周身充满水乡女儿气息,柔若无骨,甚是惹怜。显然双胞胎也不全是一样,耿照暗暗纳罕,不忘冲双姝一颔首。单论相貌之美,艳光四射的任宜紫依旧是全场焦点。更何况,也不只金银双姝犹在发育,较前度栖凤馆内相见时,任宜紫拉长了身板儿,却未因此显得瘦削,奶脯臀股益发丰盈,宛若熟实欲滴,更添一丝女人味;衬与无与伦比的紧致弹性,尽显青春骄人。她见金吾卫士一个个夹着尾巴似的,怒极反笑,单手叉腰,纤指一戟,环视众人:“在山上不是挺能吹的?怎地下得阿兰山,个个鹌鹑也似,丢尽了我叔叔的脸面!这厮被举发是姑射刀尸,谋逆造反的共犯,连慕容柔都不敢动手,今日金吾卫拿下了,还不扬威东海,震动京师?建功立业,在此一举!谁敢随我拿人?”卫士们面面相觑,尚未决定要不要轰然响应,耿照已忍俊不住,大摇其头。“任姑娘,你这话不对。匿名诽谤者黑函也,朝廷王法是不许人这样做的,你要抓,也是抓那些个张贴告示的人。你若疑心我犯了事,该是请我去问明案情,厘清是非才对,哪有未审先判的道理?“况且,这儿这么多人里,只我有朝廷敕封的七品官职,令叔父任大人若然在此,倒能提我问案,否则此间只有我能问人,你让何人问我?”任宜紫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纵使耿照说得慢条斯理——这点尤其气人,他绝对是故意的——她却连一句也驳不出,迳张着润泽彤艳的樱桃小嘴乖乖听完,模样可不大好看。身后金钏费了偌大功夫才没笑出来,银雪既尴尬又担心地碰着姊姊的臂膀,唯恐小姐忽然转头,把气出在姊妹俩身上。“你……你好大官威,是不是没把我姊姊姊夫放在眼里?”你是哪只耳朵能听出这样的结论——耿照简直吐槽不能,陡然间有些失语。靠姊姊姊夫也够没出息的了,能别这么理直气壮不?你好歹来点强词夺理啊。任宜紫忽然发现这居然也是种策略,显然还有点效果,索性不管内容,全凭气势压人。“对付你这种奸邪歹人,最好就是倚多为胜!你可别逼我动武啊,本姑娘带了两百来名金吾卫,一声令下,将你剁成肉泥绰绰有余,乖乖束手就缚,可免零碎苦头。”满厅的金吾卫士都快哭出来。这种拦路土匪式的说帖,棒槌都说服不了,场面要如何收拾?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怎么会以为能一亲任家小姐的芳泽,跑来干这等送掉小命的蠢事——“那好,我便随姑娘走一趟。”众人正自怨自艾,谁知耿照竟自伸双手,示意来缚。任宜紫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见这傻子能蠢到引颈就戮,芳心窃喜,不忘干咳几声,摆足派头。“金钏银雪,捆了这厮,带回娘娘驾前审问。”孪生姊妹取出一条泛着乌金暗芒、约莫小指粗细的精巧链子,七手八脚捆了耿照双腕,拉着他跟在小姐身后,一路往厅外行去。“姑……姑娘,那我们……要做什么?”一名金吾卫茫然开口。“抄家呀。”任宜紫轻扭柳腰,回眸嫣然。“看到像证据的物事便打包带走,一张纸头也别放过,要是找到谋反的证据,可就发达啦。忙得差不多了就自个儿回去,省得我叔叔叨念。你们别跟来啊,小心本姑娘一剑斩了,只能自认倒楣。”大宅之外,停着一辆巨大的三乘牛车,通体髹满乌漆,四面门窗外俱都垂挂着细编竹帘,虽无华丽赘饰,一眼即知价值不斐,便在求见将军的巨贾名流中,亦罕见如此结实而低调的车体。以畜力计,一头牛能拉六到八百斤重,耐力尤强,适于行远,缺点就只有一个“慢”字。寻常牛车多作二轮,一乘绰绰有余,载上三四人也不怕。这辆乌漆大车用上三头健牛,四只径逾三尺、轴辐镶铁的包革大轮,其平稳之甚,怕是它最不惜工本的奢华处。金钏打开车厢一侧,拉下梯台,待其余三人鱼贯爬入,才将车门关妥,跳上辕驾,“吁”的一声控缰甩鞭,熟练地驾起了牛车。车厢内,简直就是一处具体而微的富丽闺阁,底层遍铺南方惯用的厚厚蔺草垫子——黑岛似乎有此常俗,朱雀大宅里有好几处这样的院落。绮鸳挑选的潜行都据点多半是类似的房间,诸女入室以前,总在架高的廊庑间褪去鞋袜,赤足在房里踏来踩去。蔺编的淡雅香气,混着少女足趾雪弯的轻潮微汗、肌肤润泽,亦是极诱人的一景。此间所用,似比乌家更讲究,蔺草香气馥郁,不夹一丝杂嗅,也可能是新近铺就,未受肌肤汗渍沾染。蔺草垫上,铺着轻软如云朵的厚厚被褥,材质耿照不知其名,整个车厢竟无“地板”之一物,就像一张大得不可思议的床。任、银二女都是褪了鞋袜才进的车厢,耿照双手不得自由,任宜紫掀开云褥一角,让他有草垫可栖身,蹙眉道:“喂,把那双泥鞋给我脱了,莫弄脏本姑娘的香车。”却是对着银雪说。少女小脸一红,屈膝跪坐,饱如桃实的雪臀绷紧裤布,枕在两只雪玉般的小巧脚掌之上,笨手笨脚地除去耿照的靴袜。他每日梳发更衣,等着被将军或娘娘提去审问,不惟里外衫裤,连靴子也是新的;反正偌大的府邸仅余李绥一人,有得烧水洗浴已属不易,横竖无人捣衣,索性每天换过新的来穿。任宜紫“泥鞋”云云,委实是真冤枉。银雪连男子的手都没碰过,羞得耳根红透,好在典卫大人的脚十分干净,与想像中的臭男子全然两样,她的胸口怦怦直跳,小脑袋瓜子里烘热如沸,颇难保持清明。车厢四角堆满绣枕,约是供乘者偎倚之用,居间有张奇怪的椅子,像是坐垫之上,凭空生出靠背与扶手,又似一张填充着枕芯的柔软太师椅锯掉四支木脚,总之十分怪异。任宜紫命银雪解开细炼,让耿照伸直腿,“坐”上那张无脚怪椅,再将双手捆于扶手。耿照发现怪椅的扶手靠背皆是硬质,能够充分地支撑身体,这若是拷问人的刑具,决计开天辟地以来最最舒适的一张。任家小姐似对他乖乖配合“移囚”十分满意,玉靥酡红,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跪坐合掌道:“好了,本小姐要来审问你啦,要是不尽不实,当心大刑伺候。”说着噗哧一声,约莫自己也觉好笑,唯恐被看扁了,赶紧抿住,努力板起俏脸,恶狠狠道:“你是不是刀尸?老实招来!”“不是。”“但人家说你是啊!”“那姑娘得问人家。”“我怎么知道是哪个说的?”“巧了。”耿照点头附和:“我也不知道。要不我们再打听打听?”任宜紫柳眉一挑,面色沉落。“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看我不起啊,当我是傻瓜似的。来人,给我用刑。”银雪本躲在她背后捂嘴忍笑,被唤得猝不及防,不觉有些发怵。“小姐……用、用刑?”任宜紫狠笑道:“还是我教你?”作势扬手。银雪“呜”的一声抱头闭眼,没敢躲开,片刻后未觉疼痛,才知主子不是真要打。她怯生生伸手,往耿照面上扇了一记,任宜紫抬起雪玉般的裸足,照定她屁股一踹,银雪向前扑倒,恰恰撞在耿照怀里。“没用的东西,闪开!我教你怎么打。”拎着银雪后领往旁边一扔,反手掴了耿照一记耳光,只觉手背像是打在玄武岩上,眼前一霎全白,旋即被难以想像的激痛所攫,两膝夹着左手满榻打滚,眼角挤出泪花。“痛……哎哟……疼死我啦!”“手背骨头多,是比较疼些。”耿照好意提醒她。“你的脸是铁做的么?疼……呼呼……疼死人了!”“为官不易,多少得练下脸皮。我是靠脸吃饭的。”“……『靠脸吃饭』才不是这个意思!”少女狂怒起来,甩了甩红通通的左手背,拽起银雪的佩剑,劈头夹脸的一顿打。雨点般落下的鞘尖不只打在耿照身上,连银雪亦一并牵连。双胞胎里的妹妹不敢哭叫出声,死命咬着呜咽,举臂护住头脸。(是了,她是怕被金钏听见。)想起当晚在栖凤馆与孪生姊妹花斗剑,剑术高明的银雪性格软弱,技逊一筹的金钏为保护妹妹,总是勉强自己为她出头……“够了罢。别真的打伤了人。”耿照的左手不知何时恢复自由,冷不防握住剑鞘,任宜紫抽之不出,错愕还在愤懑之上。“乌……乌金链子……怎么……”“没绑紧,再绑牢靠些就好。”牛车突然停住。辕座上的金钏掀开竹帘,探身入内,寒声道:“你莫欺负我妹妹!”任宜紫本欲随口推托,蓦地想起一事,咂嘴道:“意念相通,感同身受……真是方便哪。怎地我和姊姊,就没这等好使的连心术?”似笑非笑,不知想到了什么,连颈根都红了,夹紧裙布里的修长大腿轻轻摩擦,一时忘了该追究金钏的不恭顺。金钏爬进车厢,褪去鞋袜。一样是不见阳光的肌白处,足弓却比银雪更小巧,也不似新剥菱肉般肉呼呼、水嫩嫩,线条更精致俐落,一如少女外露的剽悍不驯。她飞快检查了银雪的头脸手臂,边喃问“疼不疼”,以双姝知觉相通、感同身受的连心异能,宽慰的成分远大过垂询。银雪连抵抗都消极无力,扭动娇躯的颟顸与犹豫全然挡不住姊姊急惊风似的快手,早在表现出抗拒之前,关心便已跑完了全程。“你去驾车。”金钏指示着,全无商量的余地。某种意义上姊姊和小姐对银雪并无不同,都是不容分说的存在。明明她才是三人之中,武功最强的那一个,耿照忍不住想。“我来服侍小姐便了。”银雪接过姊姊递来的鞋袜,不愠不火地钻出去。在她的驾驭下,连牛车都比前度更慢些。金钏只瞥耿照一眼,连厌恶都懒得遮掩,就是典型的那种“你们男生都是脏东西”的无意义针对,重新捆紧乌金链,炼圈陷进袖布里,是搁着不理都隐约生疼的地步。果然银雪是留了手。少女的反抗异常直白,对任宜紫也一样,不知该说生性耿直,抑或不知变通。任宜紫是娇生惯养,但还没有蠢到视而不见,她将金钏的抗拒与不屑全看在眼里,绝非习以为常或破格包容,而是这样的“玩具”玩起来更有意思。金钏银雪她是想玩就玩,耿照却罕有今日这般良机,取舍不难。“你也见了,本姑娘问案那是半点不含糊。你要是再虚应故事,我就打她给你看。”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脸红,边以鞘尖胡乱刺着金钏玩。金钏随手拨开,与逆来顺受的妹妹不同,没给她留什么主仆的情面。耿照到这时,都想不透她今日所为何来,任宜紫却饶富兴致,明艳无俦的桃腮杏眼间似笑非笑,狡黠得分外媚人。耿照总觉得她的美丽除了精致超凡的五官轮廓外,另有一股难言的野性与生命力,很难用一句“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交代过去。那些被她吸引挑拨、不知所以的金吾少壮,兴许不全是因为美色之故。“我听说你那个老婆是假的,你们不是真成了亲。她只是你们七玄里的一个妖女。”任宜紫斜乜着眼,抿嘴道:“还有人说,你和我二师姊才是一对儿,你就想做镇北将军的乘龙快婿,是不是?”宝宝锦儿在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血牵机”的寡妇身份、同岳宸风厮混的旧史,都不是什么秘而不宣之事。阿妍不涉武林,又对耿照颇有好感,任逐流不会和她说这些。任宜紫却不同,缠着叔叔撒泼扮痴,娇嗔几回,便将符赤锦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耿照渐感烦躁,不想再陪千金小姐过家家,随口道:“是哪个说的,姑娘得问他。娶妻成家,还能有假么?我娶何人为妻,又与问案有什么干系?”口气冷淡,面上已无笑意。任宜紫没想他说翻脸就翻脸,先前那种彼此胡言调笑、暗藏机锋的好气氛消失无踪,搞不清楚自己错问了什么,不是就是提了妖女么?本已懊恼,余光见金钏翻了个白眼,自非是因耿照所答,怒火更炽,反而露出灿笑,悠然道:“就没句实话,看来非用刑不可啦。金钏,给我剥了他的衣衫,敢留得一丝半缕,仔细你妹妹的皮!”(第卌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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