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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何在】(3.2-3.3) 文 / 紫岭红山

    02我伸手调整了一下台灯,让刺眼的灯光直接打在桌子对面那年轻人的脸上。他马上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遮住眼睛,明暗分明的脸上交织着惊慌和狂妄。我注视了他片刻,然后冷峻严厉地问道:“说吧,上个月二十七号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两点,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年轻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指缝间四处张望。我见过太多这种表情,凶恶却又怯懦,残忍却又恐惧。等待片刻之后,我再次问道:“魏耀宗,男,二十一周岁,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于本市某健身中心停车场挟持一名女性至清河公园,使用暴力手段,三次强奸受害人,并将受害人殴打至轻伤。”嫌疑人尖叫起来:“胡说,我没有!”我注视着他扭曲苍白的脸颊和茫然挣扎的眼睛,再次问道:“那就说清楚,那时间你干什么去了。——你最好说实话。我们已经通过多个监控确定了你的行踪。”年轻人哆嗦着,突然尖叫起来:“我要见我爸!我爸是政协委员!我爸是人大代表!我爸是……”他突然惊恐的住了口,因为他发现我神色不对。我确实神色不对。他刚刚说出他爸是政协委员这句话,我的瞳孔就收缩了起来,嘴角也无法控制地抽搐着。现在审讯室内变得极端安静,只能听见我握紧的拳头发出清脆的爆响声。“说吧。二十七号晚上,你干什么去了。”我没有控制嘴角的抽搐,在脸上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再次问道。年轻人惊恐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脸看起来一定非常可怕。最后这家伙终于恐惧地喊叫起来:“是她勾引我,是那个臭婊子,勾引我又不给我操。妈的,我就想干她一炮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又不是处女——嗷!”我一拳砸在他的脸上。这家伙马上摔倒在地,嚎叫起来。一边的同事马上拼命抱住我,吼道:“杨队!你冷静点!不能打人!”其实我非常冷静,因为只揍了他一拳。看着在那地上打滚的家伙,我不屑地冷笑一声,对同事道:“你审吧,我出去抽支烟。”然后便走出了审讯室。刚出门我就吃了一惊,因为审讯室的单向观察窗外,我们队长正陪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站在那里,他们看到了审讯室内发生的一切。那个气度不凡的男子我曾在电视上见过,而那珠光宝气的妇人看到我出门,马上便冲过来尖叫道:“警察竟然敢打人?好哇,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冷冷地注视着她。真是有什么样的土壤就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那中年男子也缓步走到我面前,皱着眉头打量着我。我看了满脸无奈的郑队一眼,准备好了迎接狂风暴雨。但男子只是气势十足地喝道:“闭嘴!”妇人吓了一跳,不敢再纠缠我。男子则继续看着我,面无表情地问道:“杨警官对吧。为什么打我儿子?”我冷笑道:“为什么?你们没听到他说什么吗?强奸那姑娘三次,打断她两根肋骨,现在人还在医院,精神也出问题了。他还要满口喷粪?不打他我真对不起自己是个男人。”男子继续注视着我,我则毫不退缩地和他对视。良久之后,他突然点头:“好。”然后对那妇人道:“我们回去。”“你干啥?你干啥?”妇人高贵而优越的脸上挂满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不是来想办法把耀宗捞出来的么?”男子的表情有些烦躁,声音却保持着平静:“现在还怎么捞?到处都是监控不说,dna检验结果也出来了。你懂不懂什么叫证据确凿?而且这事现在还上了新闻,现在网络社会,哪有那么容易压下去?”妇人哭喊起来:“你倒是想办法啊。叫那女的说是和耀宗处朋友就行了么。这么点事情不是简单的很……”说到这里,她突然住口,因为她看到了我凶狠的目光。男子表情深沉地回答道:“本来我是打算捞他的。但是刚刚看到他那德行,这次我要是把他捞出来,他这辈子就真完了。他现在还年轻,我问了老周,他这样一般是判三到五年。我给那姑娘做些补偿,让他判个下限是没问题的。让他在里面呆两年清醒清醒,受个教训,出来也才二十三四,没什么影响。要是以后能洗心革面,呆两年也值。不然他再这么下去,下一次就不是三五年的问题了。”说着又看向我,沉声道:“也不是被警察揍一拳就能完事的了。”“你就这么个儿子,送他去坐牢?”妇人仍然不肯放弃,抓住男人的手臂,脸上带着哀求:“你要教训他,在家怎么教训不行?”男子叹息着:“这些年我忙着事业,没怎么管他。他现在这样子,还不都是你没教育好他?天天带着些风骚女人鬼混,十有八九,就是你把他惯的,以为自己想玩哪个女人就可以玩哪个女人。这次碰到个正经姑娘不理他的,他就强奸。再不悬崖勒马,接下来就是吸毒,赌博,要是哪天惹到亡命之徒,别人捅他几刀他还不知道为什么!”妇人呜咽着,不再说话了。我则有些惊讶,这位父亲倒算是难得的理智。那男子看着我,微笑起来:“杨警官,感谢。我这个父亲不合格,感谢你帮我让那畜生清醒清醒。”说完便向我伸出手来。我迟疑片刻,和他握了握手。男子转向郑队,平静地回答道:“郑警官,麻烦你告诉那畜生,我已经和他断绝关系了,让他放弃幻想。其他的,你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有任何顾虑。直接送他上法庭,让他接受法律的审判。让他知道人心似铁,国法如炉。最根本的目的,是让他从此知道敬畏,不敢无法无天,为所欲为。”郑队满脸惊愕地答应着,和我一起送这对夫妻走向电梯。进入电梯之后,男子转身看着我,问道:“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杨警官这么义愤填膺,现在倒不多见了。你和那姑娘非亲非故吧?为什么这么生气?”我顿时愣住了。中年男子也不多问,只是微笑道:“抱歉,给你们公安人员添麻烦了。两位警官,再见。”电梯在我面前合上,屏蔽门倒映着的我自己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和心儿约定之后,我便全身心扑进了学习当中。我们都经历过高考前的那几个月,那时候我们都会心无旁骛。至少这几个月不能再思考学习以外的东西,而这,也是为了我们以后长久的幸福。为了做到这一点,我甚至避免去见心儿,即使我们就在同一所学校。因为见到她之后,我又会胡思乱想。想和她亲昵,想和她在一起待着,想着拥抱她柔软的身体,想着亲吻她芬芳的樱唇。想着和她做爱。心儿也乖巧地不来找我,但我知道,她肯定也和我一样,憧憬着我们实现约定之后的永远。时间一天天流逝,转眼就是两个月过去。我只回家了一次,没有过夜。我拼命投入学习当中,希望能考上一个二本。这看似简单的愿望却是我这个家庭的极限,也是我自己天赋的极限。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不是天选之子。或许有人喜欢高高在上地带着优越感说,你为什么不更加努力,但问题是,我们都知道,郭敬明无论怎么努力,打篮球也比不过姚明。事实就是连考上一个二类本科大学也要我运气够好才行。当然,我的水平也不能差得太多。我并不贪婪,有那样的人生我就已经足够满足。只要能和心儿一起,我就绝不会羡慕别人的幸福。我按照计划一步步走向我和心儿的未来,没有发现我们的幸福已经悄悄遭到了命运的嫉妒。那是一个春末的中午,我在教室一边啃馒头,一边对抗着困意,看着刚刚发下的卷子。成绩比上次好了一点,但仍然不理想。还要更努力才行。不能让心儿失望。馒头还没有吃到一半,教室的门被推开,一起进来的是我的班主任。他身后跟着另一个老师,我隐约记得他是心儿的班主任。我立即就有了不详的预感。他们一起走到我的课桌前。我的班主任看着紧张地站起来,不知所措的我问道:“一二班的杨一心同学,是你妹妹吧。”我吞下嘴里的馒头,忍着几乎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跳回答道:“是。”心儿的班主任马上担忧地问道:“她上个星期六回家以后,这星期就一直没来上学。今天星期四了,她还没来,也没有请假。你家里有什么事吗?”我这一惊是非同小可。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我确实三天没看到心儿了。虽然之前一心扑在学习上的我没有多想,但现在我立刻被不安淹没,紧张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回去看看?”“你请半天假回去看看吧。今天下午没什么重要的课程。要是耽误了,有什么不懂的,明天晚自习我单独给你补。”我的班主任也关切地吩咐道。于是我丢掉吃了一半的馒头,转身便跑出了学校。心儿一定是生病了。一定是的。我竟然都没有发现。我拼命安慰自己心儿只是生病而已,因为我其实已经意识到了,心儿遇到的肯定是更大的灾难。如果只是生病,她不会不来上学,更不会不请假的。我的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我一路都在祈祷着心儿是生病了。我真是难以想象,竟然会期待自己最爱的人生病。但我终于远远地看到破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上了血红拆字的家门口围着三两个村里的妇人,正在窃窃私语,心中的恐惧到了极致。我一时间停住了脚步,良久之后才两腿发软地走进了家门。而刚刚踏进堂屋,我就听见奶奶绝望的哭喊:“老天爷哟。我们杨家这是作了什么孽哟……”我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我站在门口,身体像是失去了知觉。我当时脑子里嗡嗡地响成一片,勉强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心儿是不是死了。但是我马上又听见我们的小房间内传来父亲愤怒的吼声:“不要脸的东西,说,这是怎么回事?是哪个王八蛋干的?”父亲竟然也回来了?我长这么大,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事情的严重性超乎我的想象,让我不敢去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心儿没死。我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般吸了口气,径直冲进了房间。马上就看到心儿正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像小时候那样在床角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自己的腿瑟瑟发抖。而父亲正挥动一根扁担,没头没脑地打在心儿苗条的身体上。心儿没有出声,但我看到殷红的血正从她额头上流下。我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把父亲撞了一个趔趄,劈手夺下他手中的扁担,怒吼道:“你干什么!”父亲看着我,他没有生气,我看得出来他打心儿也不是因为生气。老实了一辈子的他的反应让我始料未及。他那黝黑苍老的面颊剧烈抽动着,撇了撇嘴,突然就低头哭了起来:“这还怎么告人家哟。这还哪有脸在村里住下去哟。”“到底怎么回事?”我看着床上又是遍体鳞伤的心儿,看着她额头流下的血迹,心里疼得难以言喻。心儿茫然地抬起头,从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一直明净澄澈的眼睛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呆滞茫然,看着我呻吟般叫了一声:“哥哥……”我跳上床,抱着她如同树叶般颤抖的身体,对床边的父亲吼道:“爸!心儿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把她打成这样?打得全身都是伤?到底是咋回事?”父亲无力地在床边坐下,粗粝不堪而又伤痕累累的手捂住抽搐的面颊,垂着头呜咽道:“斌子,你妹……上星期六晚上回来的时候,在路上被几个坏小子盯上了。就是你们学校的,叫什么什么的……好像早就盯上你妹了。以前你一直跟着,他们不敢乱来,结果这些天你没怎么回来,他们看到你妹一个人,就……把你妹拉到……拉到……”父亲再也说不下去,而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我的心儿,被人强奸了。我的心儿,被人强奸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床角的心儿,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怎么会呢?为什么?我不相信。我不能接受。我的妹妹,我的爱人,我的心,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伤害?其实我早该发现的。父亲说出的名字正是之前为了一个漂亮女同学威胁我的那几个畜生的。这几年来,学校好几个漂亮女生都被他们糟蹋了。而我的妹妹,我的心儿比她们更漂亮,怎么可能不引起他们的注意。虽然现在他们和我一样上了高三,但他们学不学习都无所谓,没到学校的时间倒比在学校的时间还多。所以这次他们几个好几天没来,也没人当一回事,但谁也没想到他们这次竟然是对我的心儿伸出了魔爪-原来他们早就盯上心儿了。此刻我心里只有懊悔,如果我还是像以前那样,一直陪着心儿,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我没有保护好她。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妹妹。我没有保护好我的爱人。我的心儿被糟蹋了。凭什么呢。她这样的少女,为什么要有这样的遭遇?我痛苦得痉挛起来,忍不住弓着背干呕了几声。接着,我跳下床,冲向屋外,嚎叫着:“王八蛋——我要和你们拼命——”父亲一把抓住我的手,怒吼道:“你干什么!”而奶奶也及时出现在门口,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用瘦小枯干的,已经缩成一团的身体堵住门,哭道:“斌子,你别发疯。你要是乱来,我死给你看。”我拼命挣扎着想挣脱父亲铁钳般的手,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你放开我!放开我!心儿被人欺负了,你不去找欺负她的人,你还在这打她,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你不去找,我去!我去!”父亲痛苦地呜咽一声,声音凄凉而无奈:“我回来就带她去报警了。然后带她去检查。可是你看看。你看看……”父亲一只手继续死死地抓住我,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报警?对,报警。报警了就好。法律会为心儿讨回公道的。是我冲动了。我冷静了一些,停止了挣扎,然后抢过那张纸,手上颤抖了半天,打开看了一眼。纸上的大部分医学术语我都看不懂,但至少看懂了几个字。这几个字像是锤子一样直接锤扁了我的脑子,让我眼前一黑:处女膜陈旧破裂“这不要脸的死丫头。”父亲气得浑身哆嗦,放开我的手又去摸扁担:“医生说,她早就不是黄花闺女了。而且还经常和人做不要脸的事。”父亲站起来,转身举起扁担:“问她是和哪个畜生,她又打死不说。不说是吧,打死你这个贱东西,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此刻的我已经呆若木鸡。父亲口中的那个畜生就是我,夺走心儿贞操的人就是我,让心儿的处女膜出现裂痕的人是我,一直和她做爱的也是我。直到扁担呼啸着落下,我才条件反射地扭身一窜,用自己的背为心儿挡住了这一下,我没有觉得疼,而是再次怒吼道:“那又怎么样,就算心儿不是处女,那几个畜生就可以随便欺负她?那我也可以随便去强奸结了婚的女人了?爸,不许你打她!是——”我没有说出是我两个字,因为心儿突然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句:“哥哥!”打断了我的话。我茫然低头,询问地看着她。但心儿的眼神非常坚决,坚决得让我无法违背。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们是在乱伦。如果说出真相,我们都完蛋了。我就完蛋了。所以她不说,打死也不说,而且不许我说。如果那时候我坚决地说出真相,和她一起分担,一起承受,一切或许会变得不一样了。但我没有。是因为恐惧,更是因为我不忍心违背心儿的意思。她肯定是在想,如果我说出来,我们“永远在一起”“做夫妻,不做兄妹”的约定就再也没有希望实现。心儿大概把这个约定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吧。无论受多少委屈,她都不肯放弃。她的眼神堵住了我的喉咙。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在这个时候,我家门外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几个人的脚步走进了堂屋,带着目空一切的气势喊道:“杨国泰!杨国泰在不在!”父亲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丢下扁担走出了房间。我赶快用力抱紧心儿,飞快地亲了亲她的脸颊,在她耳边心疼而又坚决地说道:“你别怕。别乱想。哥哥以后还是会和你在一起的。”心儿青肿的脸蛋上终于浮现出一个带着悲伤的笑容,轻声回答道:“嗯。”我仍然担心她乱想什么不该想的东西,认真地看着她茫然的眼睛,温柔地说道:“你可别有什么封建思想啊,觉得被人欺负了就怎么样。不会的。不管怎么样,”我压低声音,注视着她,笨拙生硬,却用尽我所有的真挚和温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爱你。”心儿靠在我的怀里,很小声很小声地回答道:“我知道。哥哥才不会嫌弃心儿呢。”我稍微放心了些,轻轻抱了抱她依然在颤抖的身体:“我出去看看。”我的怀抱让心儿放松了一些,小声回答道:“好。”于是我放开她,爬下小床走向堂屋。堂屋正中站着两个警察,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看起来很有气势的中年人。他正带着一抹趾高气扬的,嘲讽的冷笑,对我父亲居高临下地说道:“怎么样?检查报告我也看到了。叫得要死要活的,原来是个破鞋啊。好了,我们昨天的条件,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我怒吼着冲上前一步,却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个警察怀里。他看着我威严地发出警告:“别人是来协商调解的,你不要乱来。”我那个时候只是一个学生,他身上的警服对我有着无法抵抗的威慑力。我只能后退一步,握着拳头,气得浑身发抖。那中年男子看都不看我一眼,不屑一顾地继续道:“行了,你家丫头又不是黄花闺女,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那小子也就是粗鲁了些,你们也犯不着揪着不放。这样吧,我们三家商量好了,每家再加一万块钱,一共六万……”我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谁要你们的臭钱!你们那几个畜生强奸我妹妹,就要去坐牢!”中年男子打量着我,笑了起来,笑得我心里一阵哆嗦。然后他慢慢地说道:“杨一斌同学,你好。你还有两个多月就要高考对吧?听说你学习成绩很一般,连普通本科都不一定考得上吧。”他说的是事实,但我浑身发抖地吼道:“这事跟我学习有什么关系!”他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扫视在场的人一眼,然后慢慢地说道:“带头的黄家那小子,他姨爹是什么身份你们知道吧?早就找路子给他搞到了一个保送到警察学校的名额。呐,你们家世清白,你看着身体也很好。黄家小子出了这事,现在这保送名额也用不上了。只要你家丫头换个说法,重新做个笔录,这个保送名额就给你了。总比你拼死拼活地考个野鸡大学强。”我从来没有那么愤怒过。从来没有。我气得笑了起来:“我学习怎么样是我的事,考不考得上好大学和你们有什么关系!那几个狗东西,强奸我妹妹,我一定要……”对方根本都不正眼看我:“那就试试。我没什么本事,只混了个政协委员。黄总可是市人大代表,家里亲戚好几个在公检法的。刘总我就更不用说了吧?你们这个镇一半的财政都靠他的企业。你尽管去告。我们不是怕你们,只是不想为这种小事牵扯精力。我们开的条件已经很优厚了,你们最好清楚这一点,不要得寸进尺。”“那又怎么样,你们地位高,就可以犯法了?”那时候的我还天真单纯,还以为这世上真的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还以为王子犯法真能与与庶民同罪。那中年男子也不再理我,转向父亲问道:“好了杨国泰,我们也给了你时间考虑,现在又加了条件,你也该表个态了。我还赶着去县里开会,没时间在这磨叽。希望你认清楚形势。你辛苦一辈子为了什么?不是为了你这儿子吗?靠他,靠你们自己,能有什么出息?以后上个不入流的大学,出来还不是给人打工?退一万步说,你就算告倒了我们又怎么样,你儿子还不是就这样,比你能强多少。现在我们保送他去警察学校,出来就是警察,一辈子吃国家饭的,这可是天地之差。和这个比,那六万块钱只是小意思。你明白的吧?”父亲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期待着他的拒绝,但他的反应让我恐惧。他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奶奶,叫了一声“娘……”奶奶则抹着眼泪回答道:“还能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于是父亲便转向那中年男子,黝黑苍老的脸颊上每根深深的皱纹里都堆积着愁苦,满头衰草般的斑白都摇曳着屈辱,茫然地说道:“那要我们怎么做……”“爸?爸?”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我从来就不熟悉的男人,发现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不由得恐惧地叫了起来。那中年男子得意地笑了起来:“很聪明的选择。这几万块钱可以改善你们现在的生活,保送名额又可以改变你们家庭将来的命运,何乐而不为?”然后回身对两名警察之一道:“小胡。”一名警察打开公文包,取出几张已经写好了内容的纸。中年男子接过纸,递向父亲:“你和你家丫头签个字就行了。”说完又掏出几扎钞票:“钱在这里。那个保送名额需要时间操作,不过你放心,黄家小子用不上了,丢也是丢。我们这边会帮你儿子安排好,你们什么都不用管,等着拿通知书就行。这里有警察作证,这里还有一张调解协议写着这个事,白纸黑字,不会赖你们。”-我看着父亲接过那几张纸,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那么无力。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不由自主地就哭了起来:“爸,不行啊,别啊。”父亲扫了一眼那几张纸,然后对我道:“斌子,我不识字,你看看。”“我不看!我不看!”我嚎啕大哭。父亲叹了口气,拿着纸走向我和心儿的房间。片刻之后,心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也传了出来。我冲进房间,从痉挛般哭着的心儿手里抢过那几张纸,扫了一眼,就看到了内容是什么。他们要心儿承认自己是在卖淫,因为嫖资纠纷而诬告那几个畜生强奸。现在水落石出,念在心儿还未成年,年幼无知,所以不予追究。年少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世界残忍的恶意。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颠倒黑白竟然能到达这种地步。我发现人类的无耻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嘶喊着要撕掉那几张纸,但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就挨了父亲一记重重的耳光。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多年以后我看到一句话,孩子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大人不是不知道对错,但相比对错,他们更优先权衡利弊而已。后来我无数次尝试分析我父亲和奶奶的心理。随着年纪增长,让我越来越恐惧的是,我发现我越来越倾向父亲的选择。因为我越来越倾向于按照利弊思考问题。毫无疑问,选择妥协会给我整个家庭都带来可观的利益。六万块钱,对我贫困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除了改善生活,一直因为我的大学学费发愁的父亲不必再有那么大的压力。而保送到警察学校,对我整个家庭来说都意味着命运的改变。牺牲微不足道,只是为心儿讨回公道的机会而已。如果不妥协,又会是什么结果呢?当时的我以为只要我们不妥协,就一定能把强奸心儿的畜生绳之以法。但现在我自己当了警察,终于知道了那是不可能的。我们是个农民工家庭。父亲和奶奶不识字,我还是个高中生,心儿还没有成年。是的。我们可以不计后果,不计代价地去告。我不再上学。父亲不再打工。我们可以靠乞讨维持生活。可以带着年迈的奶奶风餐露宿。去追寻一个必然失败的目标,为了给心儿讨回公道。父亲打了我一巴掌之后,呜咽着对心儿说道:“你别怨爹。你要是黄花闺女被糟蹋了,爹就算死也要死在法院门口,给你讨个公道。谁叫你不是了呢。”爹喃喃地说着,“谁叫你不是了呢。”心儿知道,我也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便是如此。婚前失贞的姑娘都是破鞋。一个破鞋告别人强奸自己,即使确有其事,也往往只会得到他人的一声嘲笑。03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让心儿变成破鞋的是我,没保护好她的也是我,没办法为她讨回公道的还是我。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变故,我本以为自己是个坚强,冷静,勇敢的男人,但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自己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优秀。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悔恨而且自责,无法冷静地去思考该怎么应对。但问题是,在那以后我无数次的回想,直到如今,我也没有想到那时候有什么办法,能真正地为心儿讨回公道,而且不用付出我的家庭无法承受的代价。如果是现在,或者可以尝试在网络上爆出这件事以求被注意,这么做还有一丝丝可能性,能形成舆论,让伤害心儿的那些混蛋得到公正的判决。但即使是这样,我恐怕也必须付出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没办法参加高考了。换言之,最低的代价,也需要我和我的家庭放弃未来。我不是不愿意。我愿意的。无论为心儿做什么我都愿意。时至今日,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一句,就算要用我的生命去换心儿的,我也愿意。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心儿的平安和幸福。我愿意的。我只是明白了一点,这个世界上,像我们那样的家庭受到侵害以后,即使能幸运地找回公正,也需要付出完全不对等的代价。所以现在我理解我的父亲和奶奶,他们看似可以选择,但其实没有选择。所以那时候的我只是哭着,但哭有什么用呢。我的眼泪,我们一家的眼泪是那么不值一提。就算是这世界上最有名的两道墙所见证过的那些眼泪,也都一样不值一提。孟姜女哭倒了长城,可是长城依旧绵延至今。耶路撒冷的哭墙聆听了犹太人数千年的哭泣,但时至今日,犹太人在它身边哭泣时仍然朝不保夕。现实是从来不会因为你哭或者不哭而有任何改变的。所以,哭过之后,心儿还是拿起了笔。“心儿,别签啊。别签。”我痛苦地呜咽着,想要冲上去阻止她,但被父亲强硬地拉住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儿在那张颠倒黑白的纸上签字,眼睁睁地看着她按下了手印。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交出了自己的一生。做完这一切的心儿表情有些恍惚,苍白的脸颊和目光呆滞的眼睛让我无法直视。父亲刚拿着那几张纸离开房间,我就跳上了床,拼命抱紧她仍然在剧烈颤抖着的身体。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因为所有的语言在她遭遇的这一切面前都苍白无力。我只能抱着她,叫她的名字,拼命说着对不起。不知道过了多久,心儿突然在我怀里轻声道:“哥哥,你又没有做错事。”我哽咽难言,紧紧搂着她回答道:“是、是我把你、把你……”心儿也伸出手臂抱紧我的腰,小声而坚决地说道:“哥哥,那是我愿意的。我自己愿意给哥哥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用力抱着怀中纤细柔软的身体。片刻之后,我就听见脚步声离开堂屋,听见汽车从我家门口远去。我只好放开心儿,刚刚松开手,父亲就和奶奶一起走了进来。父亲一只手抹着眼泪,另一只手里紧紧地抓着那几叠钞票,没品尝过人世疾苦的我不知道那大概是他拼死拼活干五年才能挣到的钱,而且还要在不被克扣,欺骗和拖欠的情况下才能拿到。而奶奶第一次对心儿表现出了一抹迟来的亲情,颤巍巍地走向床边,一边走,一边咧着已经没牙的瘪嘴,泪水在她脸上的皱纹间纵横流淌,痛苦地说着:“闺女,没得法啊,没得法啊……我和你爹对不起你……没得法啊……你别怨我们……你生在我们家……是你的命,是你的命……”她走到床边,第一次伸出干枯的手想摸摸心儿,但举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痉挛般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苍老瘦小的身体像是被风吹断的枯枝一样倒了下去。虽然一直对心儿不好,但毕竟是亲孙女儿。那个时候的奶奶,心里也非常痛苦吧。“娘!”“奶奶?”我们一起喊叫了起来,看着从嘴里喷出血来的奶奶,只能把心儿的事先抛在一边。我们送奶奶第一次进了县城的医院,也是最后一次。我只能把安慰心儿,把陪伴她的事情放在一边,先去医院照顾奶奶。奶奶在医院住了三天,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强硬地要求回家。我们拗不过她,因为她说:“住不得哦……一天多少钱哦……心儿那丫头赔上自己一辈子换回来的钱不能赔在我这个老不死的身上哦……不回去我就在医院吊死算咯……”我和父亲只得带着她回家,然后我经历了这辈子最混乱繁忙的一段时间。心儿是没办法再上学了,我陪着父亲给她办了临时休学手续。接着,便是把我保送到公安大学的各项事务。“我不去。我不上那些狗东西给我安排的学校。”在接到让我去办理各项手续的通知时,我愤怒地对父亲说。短短一段时间,父亲乍然苍老了许多。在听到我的拒绝之后,他蹲在门口,声音像是没有了灵魂:“斌子,我晓得你心里不好过,可是我们真的是没办法。我们斗不过他们的。你总不能不上学了,我也不打工,饿着肚子去告……现在我们字也签了,钱也收了,你去不去,你妹也都那样了。你这些天没上学,再回去也安不下心吧?你自己说,你能考的上学不?”父亲说的是事实。发生这场高考前的节骨眼上的变故之后,我的高考无疑是不用指望了。“就算你自己争气考上大学……也比不上警察大学……斌子,儿啊。我们杨家总是被人欺负,要是你当个警察,吃国家饭,以后你子子孙孙也不会再被人欺负咯……你自己以后结了婚生了娃娃,有了闺女……也不会像你妹那样被人欺负……儿啊,你听爹的吧。爹这辈子就这样了,就想看着你过得好一点……”父亲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我心上捅一刀,捅得千疮百孔。但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就意味着我默认了我们的妥协,意味着我接受了现实,意味着我放弃了讨回公道的权利。所以我仍然硬着脖子,回答道:“我不去。就算上不了大学又怎么样。”父亲像是在哀求我一般:“儿啊,你也想和爹一样苦一辈子,被人欺负一辈子……”就在我们父子俩争执不下的时候,心儿提着水桶出现在门口。奶奶仍然卧病在床,所以家务落在了心儿身上。她刚刚出去洗衣服回来,而我清楚地听见门外传来几个顽童高喊的声音:“破鞋——”“婊子……”但心儿表现得却非常平静,像是没有听到那些刀子一般的话,看着我甚至浮现出一抹笑容:“哥哥,你不上大学怎么行。我们不是说好的么。”我惊讶地看着她。心儿沉静而温柔地看着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我最后一次见到的明净和澄澈。她微笑着说道:“哥哥,等你大学毕业,当警察了,就可以一直保护我,不让我被别人欺负了。”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这样的要求。我嘴唇哆嗦着,终于垂下头,艰难地作出了我这辈子最不愿意作出的决定:“我去。”说出这句话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勇气,说完之后,我很久很久都不敢再看心儿。我觉得我像那些欺负她的人那样无耻,我觉得我就是伤害她的凶手。“嗯。”爹松了口气。心儿看了我一眼,然后垂着头,提着水桶进了里屋。我有很多话想和她说,想和她独处一段时间,想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想和她说我一定会完成我们的约定。可是父亲在家一直没有出门,因为这场变故,因为奶奶的病情,因为我即将高中毕业。他好像有意不给我们独处的机会一样,让我再也没能和心儿私下说些什么。所以,在那之后,我甚至没有再牵过心儿的手。直到父亲送我离开故乡,走向城市,我们都只能保持着距离。我们只能各自面对自己的命运,向它妥协。但即使是再坚强的姑娘,在遭遇心儿所遭遇的那些遭遇之后,恐怕也没有人能承受-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心儿笑过。她总是无声无息地蜷缩在角落里,时不时地浑身发抖。俏丽的脸颊总是泛着一种让我心如刀绞的苍白,美丽的眼睛中的目光越来越呆滞茫然。而我正处于高中毕业,保送到公安大学的忙碌中,很少回家,还跑了市里,省城甚至北京一次,在家的时间很少,根本没机会陪伴她,宽慰她。这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大概就是一部分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另一部分人的命运。虽然这一次是有利的改变。现在我自己在公安机关工作,接触到了无数的黑暗和不公,所以想起往事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脊背发凉。当初如果我家真的不顾一切地去为心儿讨公道,最终的结果只会像我接触到的一些案子一样,彻底被黑暗掩埋。就像他们能把我轻而易举地送进公安大学一样,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我们从世界上消失,甚至横死街头,然后以意外结案。那个时候的我却不会想那么多,忍着屈辱和愤怒接受了这份前途,一心只想着以后能永远保护心儿,不让她再被欺负,让她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实现我们的约定,永远和她在一起。我顺利地入学,成为了一名准警察。和普通大学相比,警校严格得多,也辛苦得多。直到那一年的冬天放假,我才终于有机会回家,看我的心儿。人生第一次离家的我已经穿上了警服,背着简单的行李,脚步匆忙地踏过故乡原野中的小路。皑皑白雪覆盖的远处可以看到工地,而当我走近村口时,发现村中不少房屋已经被拆除。那个时候整个国家都在大兴土木,建造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其中有一条将会穿过我们的故乡——不,它不是我的故乡,我没有故乡。村民们各自领到了补偿,开始陆续搬离村子,去镇上,去县城或者去更广阔的天地。只有我家的房子是租的。我们只能在一边看着其他人的愤怒或者狂欢,仿佛这个村子的消失与我们无关。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原来是没有故乡的。但我并没有在意那么多。只要有心儿就好。心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我加快脚步,回到我已经有些陌生的村口。我心里怀着期待和温柔,却远远地就看到村口边有几个放了寒假的孩子,正围着一个坐在路边雪地里的一块大石头上的女人,喊着:“破鞋”“婊子”,向她吐口水,用雪块砸她。我马上就反应过来那是谁,我的心像被刀子剜了一样,我的眼眶一下子变得火辣,然后我怒吼着冲了过去。因为我穿着警服,顽童们如鸟兽散。我再也顾不上那么多,冲过去紧紧地抱着心儿,痛苦地摸着她冰块般的手,摸她冻得通红的脸蛋儿和额头。但心儿像是对我的归来没有反应,像一块雪一样呆呆地坐在石头上,嘴里哆哆嗦嗦地唱着:“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窝……”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抱着心儿泣不成声地说道:“好妹妹,你干什么,坐在这里干什么,冷啊,这么冷。走,我回来了,我们回去吧。”说完就想抱着她站起来。但心儿却拼命挣扎起来,喊道:“不要,不要。我要等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哥哥,哥哥。”她的叫声让我像是光着身体被雪水淋过一样冷彻心扉,我的牙齿咯咯作响,恐惧地看着她,最后难以置信地喊道:“心儿,我是你哥哥啊。哥哥回来了啊。你怎么了?”我这才发现,心儿那明净澄澈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焦点,一直在看着白雪覆盖的原野,迷迷糊糊地说道:“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然后又大声唱着:“好哥哥,快救我……”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可是无论我怎么叫喊,哭泣,拥抱她,甚至不顾一切地亲吻她,她都对我没有反应。她已经不认得我了。我痛哭着,半扶半抱着心儿回到家门口,却发现堂屋里堆着我家那些寒酸破烂的行李。奶奶的咳嗽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更显得寒意彻骨。父亲正在给两张歪脚木凳打包,看到我之后,苍老而愁苦的面颊上终于浮现出了一抹喜色,瓮声瓮气地喊道:“回来了啊。老高已经签了补偿协议,拿了钱,叫我们搬走。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求他宽限了几天,就等你一到家,我们就走了。”我泣不成声地抱着心儿,呜咽道:“爸,心儿怎么了。”父亲看着仍然在唱着好哥哥的心儿一眼,垂着头叹息道:“从你去上大学以后没多久,她就慢慢脑子不正常了。一眼没看到就要跑去村口等你。我每天看着还没事,这两天是准备搬家,没看住她。没事的,她也不会乱跑,就是在村口等你,拖都拖不走。”我知道为什么,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被强奸,被污蔑卖淫,被嘲笑和唾骂,被说成破鞋和婊子。即使是明秀婶,在被我奶奶骂破鞋的时候也会痛哭流涕,更何况心儿。越是坚强的人,崩溃的后果也越严重。父亲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在这里总是被人戳脊梁骨……去镇上住应该就会好了……”我只能希望是这样。这时奶奶扶着一张小凳,咳嗽着,艰难而缓慢地走出了堂屋。看到我之后,浑浊的眼睛一下子闪耀出了明亮的目光:“斌子,斌子……咳咳……当警察了啊……咳咳咳……快过来给奶奶看看……呃——咳——”我只得放开心儿,抹着眼泪走了过去,嘟哝着:“奶奶,还没有呢。还在上学呢。”奶奶似乎也有些神志不清了,糊里糊涂地伸出手摩挲着我,笑得如同春花般灿烂:“咳咳咳……我们斌子当警察了……谁再欺负我孙女儿……就给他抓起来……咳咳——我们杨家也出了警察了喂——我要去坟上给国子爹烧香……”“娘!这一下雪,你又咳得这么凶。搬完家,跟我去县里看看。”父亲皱着眉头,沉声说道。奶奶却拍着大腿,骂道:“你这个败家子,看什么看,我都这把年纪了,死了就死了。医院是我们能随便进的吗?你有那个钱,不如带丫头去看看脑子……真是手里有了几个钱就不晓得自己姓什么了……”父亲沉默着,不敢做声。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之后,父亲叹了口气:“斌子,你那么远回来,辛苦了。再辛苦一下吧,我们搬到镇上再吃饭。就是你今天回来,我答应他们今天搬,下午他们就来收屋。我去叫你大福叔开车来。”我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答应一声,就开始帮父亲整理起行李来。一个小时之后,我坐在一辆农用三轮车的车斗里,抱着一直唱歌的心儿,靠着行李,看着小村从我面前远离。曾经熟悉的一切逐渐远去,最后模糊在一望无际的苍茫雪原之中,像是被雪掩埋。从那以后,我所有的关于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关于我和心儿的那些美好的回忆都就此消失。我们搬到了镇上父亲租好的一间非常破旧的老房子中,墙壁有很多孔隙,四面透风,而且屋顶也裂开了,渗着融化的雪水。但我们别无选择,因为父亲说:“没得法啊斌子。爹没用,一辈子都挣不起个自己的房子。我问了好多人,都不肯租给我们……怕死了人晦气,又嫌弃你妹糊里糊涂的。没得法,以后就指望你工作了,自己买个房子,就不会像爹现在这样被人赶来赶去的了……”我只能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但把行李搬到破房子中之后,我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爹,我们怎么住?”父亲的反应有些奇怪,他没有看我,而是好像有些心虚一般,目光闪烁着看向窗外,回答道:“你奶奶住小屋,我在堂屋打地铺,你和你妹住一间房。”但那间房我看过了。只有一张床。我惊讶,而且慌乱。这样的安排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了。父亲希望我和妹妹一起睡。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他知道什么了吗?知道我和心儿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事情?父亲却在勉强为我寻找着借口:“斌子,你妹总是吵着要找你……要给你做老婆。我就寻思着,你要是陪陪她,她会不会说不定就好了……她就是看不着你才疯的,现在你回来了,就和以前一样好好陪陪她……”-我终于明白了。毫无疑问,父亲已经知道了一切。现在想起来,父亲很有可能一开始就知道了。在医院检查发现心儿不是处女的时候,他很可能就想到了是我干的。他选择妥协,很有可能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保护我。虽然我是和心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但在那时的父亲看来,恐怕没什么比能治好心儿更重要吧。即使是要我再和心儿做不应该是兄妹做的事,他也接受。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无论如何,父亲没有明说。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协议,当天晚上,我就再次和心儿睡在了一起。虽然不认识我,但心儿显然能感受到我的亲切。自从我回来之后,她就一直乖乖地在我身边,没有乱跑。当天晚上,我在被窝里又一次抱着心儿温暖柔软的身体,听着呼啸的风声时,心儿也很乖很乖地蜷缩在我怀里,像以前一样,把小脸儿埋在我的胸口。只是让我心焦,难过,忧虑不已的,是她仍然对我没有任何反应。不管我是叫她的名字,叫妹妹,还是叫老婆。也不管我的是抚摸她,亲吻她,甚至像以前那样试探着握住她的乳房爱抚她。我当然不会再有什么过分的想法。心儿不久就在我怀里睡着了,睡得很香。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我整夜地注视着她,仍然不能接受现实。不敢相信她竟然疯了。我好几次幻想着她突然睁开眼睛,像以前那样甜甜地笑着,叫哥哥。然后我们亲吻,爱抚,悄悄地做爱。直到窗外的雪光开始照亮屋子,我才眯了一会儿眼睛。而等我醒来之后,马上失望地发现心儿也睁开了眼睛,正在目光呆滞地,疑惑而好奇地看着我。我帮她穿好衣服,然后和她一起起床。离开房间的时候,父亲已经收拾好了堂屋的地铺,询问地看着我。我只能摇头:“爸,给我拿点钱,我带心儿和奶奶去医院看看吧。”父亲失望地转过身去,拿了一叠钱给我。但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去,把我和父亲骂的狗血淋头:“你们这是要逼我寻死喂……我这把年纪了,也该死了……就是想看着斌子工作了再死……你们逼我……我就寻个死算了……省的你们看着我心烦。”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总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在地上打滚吧。我只能带着心儿,在父亲和奶奶期待的目光中出了门。他们一定是都觉得亏欠了心儿很多吧。我也是一样。我们亏欠了心儿太多。我拼命想做些补偿,但那时候我能力还非常有限。整个寒假我都带着心儿天天往医院跑,甚至去了一趟省城。但无奈的是,精神疾患总是很难解决,所有的医生都无能为力。假期过去,心儿的状态没什么改变。虽然很想留下来陪着她,带她寻找治疗的办法直到她痊愈为止,但父亲却为我仔细分析了利弊。我留下来对心儿起不到多大的帮助,只会耽误我自己的学业。我的当务之急仍然是读书,只有我大学毕业,工作以后,我才有能力真正帮助心儿。“你不去……你妹的罪就全都白遭了。”父亲说:“等你工作了,就可以带着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带着她一直在大城市治病。她也不用吃苦。”无论感性有多么不愿意,理性却逐渐占了上风。只有我继续上学,好好把大学念完,开始工作了,我的家庭长久以来的苦难才能走到尽头。我狠下心买了回学校的车票。临行前那个晚上,我抱着心儿说了一夜的话。我说,心儿,再等我三年。我说,心儿,不管以前怎么样,三年以后就好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可以做夫妻。我说,心儿,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妹妹,是我老婆。我说,心儿,我爱你。心儿却什么都不知道,缩在我怀里睡得很香。第二天我就再次出发,肩上扛着我那个历经苦难的家庭所有的期待。接下来的三年,我和其他到了大学就开始放松的学生不一样,我拼命学习,努力训练,成为了一个品学兼优的,出色的准警察。而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带着心儿到处求医问药。但心儿的状态始终没什么起色。有的医生说,她是因为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所以说不定再受一次强烈的刺激会有所好转。当然,也可能会更严重。有的医生说,她有打不开的心结,只要这个结还在那里,她就会一直是这个样子。还有的医生说,那是她的自我保护反应。她的精神太痛苦,为了不那么痛苦,她才把自己的心封闭了起来。要打开这道世界上最难打破的壁垒,需要的不只是耐心,真挚,温柔,还需要机缘巧合。还需要奇迹。时间流逝,虽然和最初的预想天差地别,但我还是一步一步地向曾经的目标和约定接近了。我现在终于成为了一名警察,在城市里人模狗样地活着。而现在我也知道了,在我出生后这二三十年中,除了我之外,这个国家还有几亿人也从农村进入了大大小小的城市。和我的人生相伴的,是这个国家的城市化进程。进入城市的人不计其数,但每个人走过的,这段从农村到城市的路都各不相同。有人的路一片平坦,有人的路荆棘丛生。有人生下来面前就有金光大道,有人用尽一生才挣扎着爬完这段痛苦的旅程。有人能搭上这样或者那样的顺风车,有人却要和整个世界斗争。有人的路铺满了鲜花和掌声,有人的路却是血和泪铺成。还有人根本走不完这段路,或者半路折返,或者倒在途中。每一个走过这条路的人,都能看到路边的累累白骨。为了我的现在,我的奶奶,父亲和妹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作出了惨痛的牺牲。而命运却不给我报答他们的机会。就在我大学毕业前几个月,奶奶终于没能等到亲眼看见我成为警察。当我赶回家时,看到的只有一张遗像和一只骨灰盒。同时消失的还有心儿。父亲说:“……你奶奶那几天不好,我没顾得上她。没看住,结果她就跑出去了。斌子,你莫急。我已经在电视台和报纸都发了寻人启事……肯定能找到的。”我却知道没那么简单。当时的我浑身哆嗦着,满心都是不详的预感,绝望地问道:“她都走丢半个月了,还没有消息。爸,你怎么不马上告诉我,我一起回来找啊。”父亲艰难地回答道:“你不是在考试么。考上了才能真正当警察。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能那时候和你说……”是的,那时候我正在考试。和普通的大学生不一样,我们警校毕业生如果要进入公安机关工作,是还要去具体招收的公安机关考试的。因为没有受到打扰,我考得很好,考进了我现在工作的公安分局,很快就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刑警。但我没能见到从小就最疼爱我的奶奶最后一面,我的心儿也丢了。我没办法责怪父亲,我只能冲出家门。我知道心儿去了哪里,我毫不犹豫地跑向我度过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记载着我和心儿全部回忆的小村。但到了地方我才发现,那座村子已经凭空消失。记忆中的抽水站和桑树,荷花塘和明秀婶的小院都被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和相伴的一条高铁轨道所覆盖。我茫然地站在熟悉而陌生的原野上,看着一列飞驰的列车呼啸而来,像是在碾压着我的灵魂。就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我成为了一名警察。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心丢了。丢在了那个并不存在的故乡。直到现在,我仍然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虽然我曾经告诉自己,心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但是,有没有人能告诉我,我的心在哪里呢?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但我并没有在家中呆多久,因为要来公安局报到。这一次我没有需要父亲劝说,因为我已经知道警察身份对找人有多大的帮助。父亲留在镇上,拼命寻找着心儿,却始终没有确切的消息。可能最接近事实的,是好几个人都说看到过两个看起来不怎么正经的男女带走了一个特征和心儿类似的疯姑娘。他们很可能是人贩子。我的心儿被拐卖了。这就是我和父亲苦寻两年之后得到的不确切的结果。自从奶奶去世以后,父亲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他衰老的速度超乎我的想象,但这才是正常的。他这一辈子实在太辛苦,已经榨干他身上所有的精力。但我每次叫他去城里和我一起生活,我好照顾他的时候,他总是说:“我不走。我走了,心儿要是回来怎么办呢?”虽然我知道心儿不会自己回去,但每次父亲这么问我时,我都只能沉默。我成为刑警队副队长的时候叫他走,他是这么说的。我在城市里付下首付,开始拥有我这个家庭有史以来第一间自己的房子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我发现他健康恶化,强硬地要求他来城里治病时,他还是这么说的。心儿走丢四年以后,我接到了父亲的病危通知。我连夜赶回去,才知道他的病比我想象中严重得多。他一直在瞒着我。瞒着我们。现在我知道了实情,却已经到了无论什么人都无能为力的地步。那一夜我坐在病床前,而弥留之际的父亲插着氧气管,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他一直看着我,用最后的力气拉着我的手,乌黑的嘴唇颤动着,像是要说些什么。我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我靠在他耳边,轻轻地和他说:“爸,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心儿的。她是我妹呢。你其实知道的吧。她还是我老婆呢。爸,你放心吧,啊。我欠她的太多了。一定会找到她,还给她的。这辈子找不到,下辈子再继续找。一直找到她为止。找到她,我就好好和她过日子。爸,你放心啊,我现在是刑警队副队长了,好找人。每次打拐,我都会去找的。爸……”待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他走得并不安详,最后的目光里还带着歉疚。那当然不是对我的歉疚,那是对心儿的歉疚。但就算他在歉疚中离开人世,我觉得他仍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就算上天再给我们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们却仍然只能作出同样的选择。从那以后,我就孑然一身。我没有故乡,没有亲人,也没有心。我的余生将会只为了一件事而努力,我要找回我的心。如果有来生的话,来生也会继续。(未完待续。敬请期待第四章: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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