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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文 /

    33

    平时不论搁在哪里都能够随时随地活蹦乱跳的九条到了医院就变成了狗血棒子剧里常见的那种先天性营养不良后天性大脑缺氧的悲剧女二号了。嘴巴也不毒了,意识也薄弱了,眼见着不能原地满血复活了,终于在半昏迷的时候拉着三杯大哥的手死活不舍得撒开了。

    因此著名的老太太杀手三杯同志被迫流连一个下午的时间于住院部插科打诨,成功的升级成为了老太太连环杀手,顺利的扩大了战场,全套收服主治医生和一众护士们的同情心也不在话下。所有将慈悲为怀当作人生终极目标的妇女们都对他卧病在床的“女朋友”充满了关切的热忱。使得时常被大龄女医生训斥得生无可恋但求一死的年轻的莫西西同志,恍然间仰起头超脱一般的认识到了人生的真谛——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一直都坚定的认为这不过是句幻觉,现如今方知是个多么美丽的误会。

    虽然来之前早打牢靠了防御基础,可是来送衬衫的许文迪看到三杯那斑斑血迹的实体衣襟时依然感到抵抗不能。他本能紧张的皱起眉,像地下工作者一般压低嗓音问:“九条她到底是怎么了?”

    “急性胃出血。”三杯一手解开衬衫扣子,露出小半个紧实的胸膛,面上有些疲倦,也有些忧伤。

    “怎么回事?”许文迪问。

    “据说是长期三餐不继,饥一顿饱一顿,作息也不规律……”

    “那姑娘看着不像这么想不开的人啊?”许文迪停顿了片刻又颇为释然的说,“你平时不也三餐不继,作息不规律么?”

    三杯麻利的换好了衣服,舔着牙齿根吐了口气:“最关键的是,我不该那么晚了还请她吃了一顿大饱饭。”

    “这不能全怪你,她的笼子外面也没挂着‘野兽凶猛,请勿喂食’的牌子,所以你不要太担心会不会罚款的问题。”

    “我只是觉得……”

    “得了吧,小子,看你这唧唧歪歪的样子。嘿,说起来我们中土大唐正在海选优秀的闷骚人才出使西域,你抓紧时间去报个名吧。”许文迪一边笑着撤身一边念念有词,“也许你离开,将不会回来,我一定理解,也肯定不会期待,但愿方妙言的良心里有你血染的风采。”

    三杯沉默了半晌,愈发疲惫了,死命揉着太阳无可奈何:“你可以滚了。”

    “不行,我得等九条醒过来好跟她歌颂你的光辉事迹!”

    “心领了。”三杯多少恢复了精神的样子,咧咧嘴角,心里那种怨怼的感情浓缩为流行的四个字——情何以堪。

    可不幸的是,九条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许文迪。她张嘴说的第一句话是极端平静的三个字:“我醒了。”

    “醒了就好。”许文迪赶紧走到床边弯下腰,细细打量,为了使气氛不至于太过凝重,他故作惊讶的掐了下自己的右腮,“真的不是做梦啊!”

    九条从来不会辜负别人的美意,特别识时务的将眼睛一睁一闭,苍白的脸上立即绽出俏皮的影子:“我知道,做梦是肯定不会梦见你的。”

    “聪明。”许文迪伸出大拇指肃然起敬,“我发现你真是个聪明姑娘。”

    “承让承让。”九条笑着勉强坐起来,看了看手上输液的管子,佯装不经意的问,“咦,三杯呢?”

    许文迪真真假假稻了口气:“你应该先问莫西西呢,她一下午过来看你不下二十趟了,我看,她深情凝视着你的样子好像在拍琼瑶剧。”

    九条在心里想,你真是被踩了尾巴的狐狸啊:“那西西现在在哪呢?”

    许文迪又不怀好意稻了口气:“你应该继续问三杯呢,今天下午他就一直坐在这里。”边说边伸手拂照过床尾的座椅,“死守了你六个小时,眼睛都没眨过,他刚出去买水喝,你就醒了。看你们俩这么阴差阳错的默契感不去弄个什么配合战术当雌雄大盗真是太可惜了。不过,这情节跟拍国产电视剧似的,话说按照大众剧情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对我一见钟情了?”

    “……”九条心说,这哪是钻石王老五啊,这整个儿一缺心二百五,并且还能坚持不懈的把主要气质贯穿始终,时时点题。她翻了翻白眼,“你还有什么要抢白的,一口气抢完得了。”

    闻言许文迪笑了笑,插着口袋短暂回归了衣冠楚楚的公子貌,正经八百的关心语气:“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还行。”

    “我帮你叫医生吧。”

    “等会,我心里有数,我现在挺有力气的,你让我坐这儿再缓一会。”

    平时看着朝气蓬勃生龙活虎的姑娘,一下子像误入了华容道,分别与赵子龙张翼德关云长进行了别开生面的斗眼神大赛,最终绝望得胸口碎了大石,只叹苍天待我何薄,眼见着随时随地都可能要撒手人寰。许文迪玩心再重也心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缅怀三杯的位置上,语重心长起来:“我说九条。”

    九条又翻了翻白眼:“你越来越像莫西西了,损人之前都先来这么一句安定民心。”

    “现在不是在跟你犯贫,我想以小三监护人的身份跟你说点事……”

    “怎么,莫不是皇军让您给带话了?”

    “是正经事儿。”

    “臣惶恐!”

    “别插话。”

    待三杯买完了水急匆匆回到病房门口,许文迪正和九条在里面嘻嘻哈哈的开着外星生物交流大会,完全投机。三杯犹豫了片刻,忽然后知后觉的感到了庞大的乳酸军团游走在四肢百骸间,这真是担惊受怕的一个下午,落霞与孤鹜齐飞,幸运与倒霉并存,其精彩程度远远超越了九条喝醉的那个夜晚。若是拍成片儿拿出去参展,怕是荷里活的编剧都要自愧弗如。他折身退了两步,坐到一旁的长椅上,揉了揉脖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而屋里的一对男女却都是提着一口气的。

    许文迪说得一本正经:“小三他一开始在法国的日子挺艰苦的,法国人本来就有些歧视中国人,又常常看不起美国人,咱小三是正宗的中国人外加从美国学校申请过去念书的,你说他凭这种倒霉的出身能被人家豪门待见么?”

    九条很是配合:“哦,我选不能!”

    “聪明!”许文迪接着说,“可是小三他虽然人是衰相了点,可到底还是有些能力的,他那个设计图作出来以后忽悠了不少专业人士。总听人夸他说又扎实又有想象力。而且他后来参加了几次重量级比赛都拿了大奖,所以没多久从大波斯到小喽啰都开始渐渐关注他,佩服他,后来逐步发展成为热爱他。小三他就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奥特曼,替月亮去收服他们的。”

    “乱说。”九条没心没肺的笑着,“替月亮收服坏人的那是美少女战士。我觉得三杯好歹算是个圣斗士。”

    “嘿,别说。”许文迪双目放光,口吻颇为怀旧,“我们小学的时候真有女生说小三长得像舜呢,你还有印象么,就是那个长得像个姑娘的圣斗士,一看就是个病秧子,成天到晚的吐血。”

    “当然有印象了!”九条一个灵光乍现,“我以前还喜欢过他呢。”

    “我想想看啊。小三小的时候喜欢雅典娜,一定是因为雅典娜的比较大!”

    许文迪笃定的口吻令坐在房门不远的三杯一口水喷出去恁得远,捂着嘴巴止不住的咳嗽,脸憋得通红,分不清是害羞还是愤怒。其实他依稀记得,那部动画片里的女性角色都不小,日本人强大的意淫能力始终都是从娃娃抓起的。

    “虽然说我跟小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可我以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小子小时候最爱装清高,天天背着个大画板,也不怎么说话,跟他讲一句话,得过三天才能听着回应,说他是傻子都高抬他了。哎哎,你看你这是什么眼神,你不信我啊?告诉你,我以前杀他灭口的想法都不知道冒过多少次了,真是想见一次杀一次。”许文迪回忆着说,“不过说起来,你可能不知道,小三他十来岁的时候就办过个人画展,代表全国青少年去巴黎参加比赛,有一幅画还被收藏在最高级别的艺术馆里。所以我也挺佩服他的,你想啊,他那时候把咱们都给代表了。”

    九条听得差点鼓掌了,心想,我知道他不傻,我跟他对过弈,且输得七零八落。“那后来这位代表同志怎么不继续搞绘画了呢?”

    “其实都差不离,不过他要是当画家了说不准早飞黄腾达了。主要是因为有一天我姐莫名其妙的发誓说将来要嫁个建筑师。”许文迪又嘿嘿笑起来,“你知道他以前喜欢我姐吧?”

    “当然知道了。”

    坐在门墩上的三杯无意识的摇了摇头,又仰脖子喝完了剩下的水,擦干了嘴角,自言自语:“你就瞎搅合吧,不把我害死你不罢休。”

    屋里面的许狐狸一脸老奸巨猾的表情,忽然将音量扩大了十个分贝:“不过你放心,咱小三可能性格上是温吞了点,但他骨头里面死拧着呢,他想坚持的谁都拦不住,他要是想放弃的就绝不会再回头了。拿他那时候突然改专业来说,他们家三天一革命五天一战争,硬是没能把他从学建筑的歧途上拦下来。再拿他对我姐的感情来说,他说放下了,就真的看我姐的眼神都变正常了。但是上次你拒绝小三以后,他也跟我说过追不上就算了,我想这是多么明智的决定啊。可是后来怎么又巴巴爹上你了呢?简直是上赶着让你给他脸色看。至少,我认识的他的这十几二十年里,没见着他像现在这么窝囊过。”

    “……”九条干眨着眼睛没说话,不知道这位仁兄最后的大招什么时候使出来,万一出手太早怪危险的,稍不小心就会他给绕陷阱里去。

    许文迪眯眯眼睛继续:“本来你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刚醒过来,我不该挑这个时候跑来管闲事,这种居委会大妈的活儿我也是头一次干,心里很紧张,感觉也不算太好,跟欺负小姑娘似的。可若不挑这个时候,我恐怕也没机会说这么多的话,你这么聪明,要是有力气了早把话题扯远了,是吧。”稳坐钓鱼台的许文迪面目表情很像个坏心眼喜欢欺负弟弟却不肯让别人欺负自己弟弟的恶霸兄长,“嘿,九条,我一直没闹明白两件事,第一件是他为什么死心塌地的看上你了,第二件是你凭什么铁石心肠的看不上他!后来我琢磨明白了第一条,因为小三傻,他打小就是真傻,这点我能证明。可是第二条你能给我解个惑不?”

    九条有气无力的反问:“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呢?”

    许文迪想了想,莫名其妙的说:“你知道这住院部的走廊有多长?”

    “啊?”九条不知小弟弟先生这次葫芦里面卖得是什么药,“一百米?”

    “就算是一千米,小三买个水也该回来了吧。”许文迪又眯着眼,笑得花里胡哨起来,“我小时候天天被我姐逼着看童话故事,我一度想要誓死捍卫男性尊严,可后来还是看了不少。印象最深刻的是《海的女儿》。人鱼公主虎胆雄心的救了王子,又变成哑巴来到他身边,可王子却没良心的娶了别人。可惜那美人鱼是个心软的哑巴,所以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泡沫掉了。你就当我是好墟美人鱼问的,我打赌,美人鱼心里肯定也有这样的疑惑,她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爱他。”

    九条眯眼看着许文迪,先是不明所以这都哪跟哪儿啊,后来又恍然大悟的转过头,终于注意到了身后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三杯,一时间觉得尴尬极了,还没想好该如何作答。三杯先随意的开了口,郑重的指着许文迪介绍说:“这是我们村里的第一傻,他的脑袋小时候被马踩过,长大了又被门缝夹过,一直没能恢复正常,所以看起来形状比较扁。”稍停顿了片刻,漫不经心的把手搭在好兄弟的肩膀上,一下一下的拍打,“辛苦你装了半天正常人,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之前没少排练吧?”分明是对许文迪说胆词,却偏偏低着头认真的看定九条,漫不经心实际上是天生的从容不迫,但眼神里却透着股恳切,“不过我是真有同样的疑惑,可我还是想自己当面问出口,更想第一个知道答案。大傻啊,你明白不?”

    许文迪几乎要哽咽了,他站起身像朝鲜人民欢迎志愿军一般的热情高涨:“二傻啊,为什么每次你一出场我都觉得我男主角的地位在动摇啊!”

    身体尚处于无力状态的九条几乎是被三杯的诚恳和魄力震慑住了,如此媲美二人转的场面她居然一点也身心舒畅不起来。等许文迪高深莫测又莫测高深走出去把门关上后,她抬起头,决然袒露出多重人格中最真诚的那一面,为此不得不首先使劲的咬了咬牙为自己打气:“三杯,对不起。没想到给大家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把西西和许文迪都牵扯进来了。我其实没那么坏,我就是怕耽误你的时间,不忍心糟蹋你清白的历史,万一咱俩不合拍,将来你肯定会后悔。”

    三杯单手插着口袋,想了想,说实在的,这都不是一个姑娘该担心的。他闷着头,像个赌气的少年:“你是觉得我这人是玻璃做的,摔打不得,易受损?”

    “我没这么说,我……”

    “那我来说,不会的,我不会后悔,听懂了?”

    “三杯,我……”

    “我也不会让你后悔的,听懂了?”

    “……”九条沉默了,磕巴都磕巴不出来。毫无血色的面颊上浮起一两朵诡妙的红云。

    “嗯……”三杯有点得意,莫西西说得对,简单粗暴,效果最好!

    “小三!”

    “嗯?”

    “你刚才是不是被门缝夹过脑门了?”

    三杯一脸“别蒙我了”的表情,边轻轻摇头边抿嘴微笑:“请你不要把自己当成孔雀,其实你是一只鸵鸟。”停了停又温声重复说,“小鸵鸟。”

    34

    隔日傍晚,九条正侧身坐在病床上睁着红肿的眼睛盯着窗外秋雨过境的冷空气发呆,顺便等莫西西接她出院。听到走廊里有稳重的脚步声渐进传来,这光景类似好莱坞大片的开头,男主角神采奕奕的出场,伴随油光锃亮的小皮鞋,然后镜头拉长,九头身美男赫然眼前。她忽然心里有点不动声色的喜悦,头也没回的问:“咦,你这么早就下班了,顺路去哪呢?”

    “专程来看你的啊。”那一把强大的感人肺腑的男低音隔空传来,准确无误的点住了九条身上的各大位。龙海继续关心的问:“怎么?病好点了没有?”

    他的出现,真正意外,却也意料之中。九条愣了片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赤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浑身上下每一个还在活跃的细胞都像含羞草一般蜷缩了起来,茫然的看着对面的人。她心里有鬼,所以存有恐慌,满怀颤栗,仿佛只要他大喝一声“放肆”,她就会立马扑倒在地高呼“万岁饶命”。

    “好久不见。”逆着暮色之光,龙海的脸上挂着微不可察的淡笑,举止端正的做开场白。

    真真是有些时日不曾相见了,久到秋天已至,树叶泛黄,掰着指头算起来……即便是手指脚指都用光了仍旧数不过来,因此二十天总是有了的。上一次双方会晤还讲到是否要将关系长治久安的定下来,当时九条采取了国际上惯用的拖延战术:给我两天时间。时下看来这个两天着实是太过漫长了一点。长得她已然生出少年时向母亲隐瞒一张五十九的试卷后,日日怕被曝光从此失信于江湖一般的慌。

    然而奇怪的是,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女主角埋头躲起,偏偏男主角也并不着急。也许这仅仅是一出动物世界,里面没有所谓的人物只有遍地交欢的动物,所以谁都不必率先站出来大煞自然风光。可是现在女主角轰然倒下了,而男主角猛地现身了,接下来该演哪一出呢?

    九条低头对着手指,支吾:“我……”她心里很没有底气,演对手戏的人面目表情永远让她辨不出情绪,那人笑也能笑得无比严肃,犀利时却也隐约着宽容气度。总之此刻龙海面上的笑容看在九条眼里有些庄严肃穆的味道,像学生时代崇拜过的风云人物,想来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龙大仙没开口奔入主题之前,她实在不知该表明什么样的立场才好,更不会知道该摆何种姿势预备接招。

    对面的龙海保持良好的微笑,定定的注视着她,摆了一副本大爷用耐心寻求支点的高姿态。九条站在原地于心底里叹息,这厮的气质真不赖,几日不见不仅变英挺了还变年轻了,形象依然高大伟岸,浑身标榜着“我是来自闪闪星的龙王,我们星球的人都拥护我,我支持全宇宙统一化。”

    她硬着头皮接着支吾:“我想……”

    “脚底不凉么?”

    “什么?”

    龙海步步走近了,用眼神指出问题的着眼点:“不是还病着么,光脚踩在地上会着凉的。”

    “哦,对,没错。”九条病恹恹的回到床上,打坐一般的盘起腿,却俨然不是平心静气的模样,而是整个人带着一股随时要塌陷三万米争取一直埋头向下把地球打个对穿的颓然气场。

    龙海把手里包装精美的大盒子递过来说:“祝你早日康复。不知道巧克力能不能吃得?”

    吃得是吃得,但是肯定是吃不完的,光掂掂分量就平白让姑娘家生出务必减肥的。“谢谢,真漂亮。”

    龙海似乎点了点头:“不客气。”

    真客气。九条忽然觉得他二人之间恍然变得无比生疏起来,连屋内不甚流通的空气都是规规矩矩客套的样子,依稀是谁来指挥一句“全体空气注意,正步走,一二一”这屋子就立马变真空了。她赶忙指了指病床边的椅子,尽量的笑起来:“坐。”

    情场赌场停车场各种场上的高手龙海先生适时的弯了弯腰,拍了拍九条的额头。距离更近了些,能闻到她的身上有一股隐约药水的味道。他又关心的问:“身体恢复一些没?”

    “还好。”

    龙海的双眸因为笑意深植而愈发显得明亮:“‘还好’是哪种好法?”

    “就是我不用开刀,也不用太给医生护士添麻烦的那种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龙海先是微扬着头笑了笑,表情又刻意变得严肃下来:“急性胃出血可不是闹着玩的,做学问真有那么累?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

    “倒也不是。”九条低头抿着嘴,急促的呼了两口气。眼下她自知肺活量虚弱没得力气去犯一段长贫,也没心情把真相从“生化是一门该遭教育部门取缔的夺命学问”开始讲起,直至把“食堂是一个该被千刀万剐的非法组织”解释完全为止,内容丰富多彩洋洋大观,涉及范围之广感情类型之多种多样能从《百家讲坛》一波三折到《妈妈再爱我一次》,想来一时半会单凭口述是描述不清的,只能靠烧香许愿来传递具体的心意。

    龙海是个多精明剔透的人,她明白表达了不想说的意思,他也不急着追问,只是半真半假的不满:“既然不是,那为什么都不能抽空给我打个电话呢?”

    这招攻守兼备对很多姑娘都好使,尤其出招的又是个出类拔萃的男人,但是对九条就不怎么有效了。九条只是有点纳闷,这厮分明是以庄重典雅的精英身份出场,博得了街道群众的一致好感,完全可以一路康庄下去,却突然一转脸变了副狡猾的模样,好像看了一部推理小说,剧情行至最后,其实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就是人见人爱的白衣少侠,矛盾得不可言喻了。她脑袋一歪:“你也没给我打啊。”

    “哦?”龙海把交握的双手放到翘起二郎腿的膝盖上,开起玩笑,“你觉得我要是给你打电话了该说什么好?”

    正常的姑娘该脸红了。可是九条又纳闷了,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竟然能够在一张脸上同时展现了英俊与欠扁俱佳的气质,仿佛大卫贝克汉姆和维多利亚贝克汉姆的合成效果,让人一时之间不知该伸手鼓掌,还是伸手抽巴掌,真是好生纠结难缠。她摇摇头:“我哪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龙海摊开双手,似乎开玩笑也是上瘾的,“我总想给你打个电话随便聊聊,又有点担心拨通了以后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怕你干脆跟我说拒绝的话。”

    九条再三纳起闷来,为什么资深得完全可以去拿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老王子龙海同志竟然还同时具备了别扭小少年刚出道时天真又烂漫的心理素质呢,是该淡定冷漠的作壁上观到死呢,还是该冲上去展示博大精深的母爱呢,真是难以抉择啊。

    其实,这等王子病的初期症状九条内心里倒是有几分明了,与其主动上前被人一通海扁不如待在家里等人上门一通海扁,后者的心理落差比较小,便于打防守反击战,更加便于突出王子同志高贵冷绝无坚不摧只可惜唯一的弱点就是容易受内伤的忧郁形象。

    “我想……”九条长舒了一口气,组织了半天语言,绞着手指定定做坦然状:“龙海,我其实早就想好了,我觉得……”

    “坏消息?”龙海一样是笑着,一样是看不出情绪,连眼神都没有丝毫的波动,可强大的气场却像某种盖世神功,任你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他只轻松翻个手掌,吧唧就把你给拿下了。

    九条低下头,认真的组织语言:“那要看你怎么理解了。”她又抬起头,鼓励自己一定要摆出和前一晚面对三杯时同样轻松的鞋,争取不磕绊的把心里话说出口,“不知道介绍人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估计是没有讲,现在才告诉你说不准算不算晚,你就当之前是我自私想不开吧。我曾经有个男朋友,本来我们已经把结婚一事提上日程了,可是他突然得了重病,半年不到就去世了。”说到这里,饶是已经提着红缨枪在任三杯面前演习过了一次的九条战士仍不得不再长吸了一口气,眼睛却是极干涩的,十成十萧索的口吻,“你长得有点像他……嗯……就一点。”终于还是打起了磕绊。

    隔了许久时光,她都没能再继续下去。龙海方点头,说:“这样啊。”他仍是没有情绪上的波动,只是迫于鞋的变化姿势略微有些调整,“你是不是有点累了?不想接着说下去的话就不要强迫自己说了。先安心把身体养好,撵想说了再通知我过来。”

    “要不还是今天说完吧,我憋在心里也不好受。虽然我一直都有自知之明,觉得你这么优秀还能跑来喜欢我真是天上掉丘比特,要是不好好把握就太傻了,可我也不能总瞒着你。尽管我觉得你这么聪明一定也知道我们之间存在问题,我还是想坦白说出来免得将来有误会。”九条的性格中坚硬得仿佛金刚钻的这部分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此一时看来渺渺有些冷血无情的味道迎面劈来。

    可龙海只是笑,面上笑,心里也笑,有什么是他不知道?“好,你说吧。”他看着九条,再度觉得这姑娘实在是率真得很,说实话,很欣赏。

    “我想你猜也猜得到,我前男友去世以后,我每天都在努力的接受现实可是一直没能成功。”九条抿着嘴继续前面的话题,“也一直不敢进医院,我对这里有心理阴影。”

    龙海欠着身子,认真的表情,温厚又大方:“那么你现在想开了?”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彻底想开了。可我还是忘不了他,所以如果跟你在一起,我不能保证把你当作独立的个体,也就是完完全全的龙海来看,这样说你能理解我么?”

    龙海的眼里一瞬间有了些复杂的颜色,好像什么都笼罩了过来又好像什么都云淡风轻:“你希望我理解么?”

    如此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男人,想讨厌他很难,想讨好他也难。九条想了想回答说:“如果,如果我的爱人把我当成别人垫代,我会介意,介意一辈子。”

    “我也会介意。”龙海不经意抬了抬眉头,露出安抚的微笑,“好好休息吧,看你的脸色很不好。”

    “嗯。”

    “胳再来看你。”

    九条眨巴着憔悴的大眼睛,心里活动像是《今日说法》的预告片:刚才发出的信号到底有没有被正确接收到呢?龙海究竟听明白了吗?这件事到底还有没有个关键词了?

    然而,又怎么会没接收到。过了而立之年的龙海不玩家家酒已经好多年,九条的小心思对他来说从始至终洞若观火,几时曾被蒙混过分毫。所以,他当然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动的情也未必就是真心实意。智齿还没长全的时候谈过勤勤恳恳的恋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这次二十天不曾联系,换算过去已是六十载光阴,打电话的冲动一忍再忍既然能够忍下来,以至于忍得快要忘记了,再看不透彻就是傻子了。何况越是所谓聪明的人越是小心谨慎,知道什么是知难而退见好就收,就着台阶不下也得下。“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回能安心的养病了吧,等病好了多吃点东西,你可不能再瘦了。”

    “嗯。我会努力的。”九条舔了舔嘴唇,想了又想,“龙海,我们以前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啊?”

    龙海站起身插着口袋,看着她,摆着一张天然有机无毒无害的表情问:“你还记得桑夏吧?”

    天然有机,无毒无害,一旦落虫,泛滥成灾。

    九条当然记得桑夏,不仅记得还记恨过。二十六年来,被她讨厌过的女人着实不多,桑夏首当其冲的占据其中一个名额,那是顾朝南的初恋女友。

    也许大多数男人的初恋女友都是个能把白裙子穿得超凡脱俗的少女,使得男人在身体各器官逐渐衰竭的日子里每每看到纤尘不染的白衣都会自动联想起青涩年华里的初恋来,顺便想起那个编着麻花辫的、五官模糊的、只得在脑海里自动以刘亦菲的脸庞代替的姑娘,以虔诚的心献出初吻时浑身抖得像筛糠。

    但如果只是“男朋友的初恋女友”的前缀也并不值得花费精力去记住,九条不仅是个大度的姑娘也是个懒姑娘,毕竟讨厌这种心理活动也是需要消耗大量脑细胞的,她才懒得劳民伤财的去恨一个假想敌。可九条以为,桑夏从来不是假想敌,而是一场正儿八经的伤害,她仅以一句话就令自己有充分的理由雇凶杀人了,遑论后来。

    九条第一次见到桑夏时,顾朝南已经因病住院,他的高中同学结伴前来慰问。桑夏女士正穿着一袭标榜正宗初恋身份的白裙,却精神抖擞得像红色吉普赛女郎吃了摇头丸般令人叹为观止,一双眼眸流光飞舞,拍着顾朝南的肩膀嗔怪:“你是上哪找了这么个长得这么像我的姑娘?”

    在九条脑海中的小剧场里,顾朝南狠狠的甩开桑夏的爪子,厉声指责:“别抬举自己了,也不照镜子看看,我家妙言比你长得风致清丽端庄典雅得多得多得多多多多多多……”

    而事实上,顾朝南却只皱皱眉问:“桑夏,你来之前喝酒了?”

    是以,桑姑娘是九条心里的一枚毒刺,就算是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令人烦躁不安,必须杀之而后快。她打起精神,颇有些戒备的问:“我认识她。可你想说什么?”

    龙海的声音似乎永远的清朗宽厚:“我第一次见到你是跟桑夏一起去看望生病的……”他微停了片刻,好像思绪被打断了一般,方又说——

    “顾朝南。”

    35

    历史上,九条第一次遇见龙海就是在这块土地上的这间医院里,她当时的心思斤两不剩的全然系在顾朝南的左右,所以对无关紧要的出场人物没怎么上过心。更何况是桑夏的男朋友,就好比是考生全身心参加高考,一门心思的扑在试卷上,也许会分出一丝丝的精力观察一下监考老师的性别,却绝不会再分出一丝丝的好奇去猜测监考老师的性取向。

    那天龙海和桑夏寻到顾朝南病房的时候,站在门口就闻到一股浓得令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浓重中药味。这对于一间西得不能再西的医院来说,简直像一场红果果的羞辱,迫使龙海先生不由生出了一种似是而非的穿越感,而一旁的桑夏小姐正为顾朝南生活在这等水深火热之中而奋袖出臂。

    彼时永久性特约嘉宾九条姑娘正快乐的和顾朝南指手画脚的聊着天,气氛美满又和谐,不知道是谁说了什么笑话出来,九条一个人前仰后合的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顾朝南作为重病患者仍保持了风度翩翩的神态,笑得泰然专注。然而,从龙海的角度看去,那男人眼里流露出的欢喜分明是一种舍不得。

    那一次桑夏没有在病房耽搁太久的时间,仿佛大家只是相互介绍了姓名以后就迅速的拜拜再见了,连“我虔诚的祝你早日康复”以及“我由衷的对你们表示谢意”的情感大戏都没来得及上演。然而从很久很久以前龙海就已经修炼成为沉稳内敛的聪明人了,他一眼就辨出了桑夏此行的目的,好像她只是想要告诉曾经的恋人自己现在过得还不错,至少有男人罩着。桑夏看顾朝南的眼神遮掩不住失而不得的怅惘,长久以来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寻找别人的影子。不由恍然大悟。

    在场的另外一位聪明人九条依稀也察觉出了眉目,她表示了然的方式是对待龙海惮度,理所当然的把他当成群众演员看待,一点都没把那个衣冠楚楚气场强大的男人看到眼里去。

    桑夏挽着龙海将要离开的时候,终于把进门时的疑惑问出了口:“这屋里的中药味是怎么回事?”

    九条挺着,笑得礼貌又疏远:“偏方。”

    这世上最可怕的危机不是美女的光速灭绝,而是同属性同来源的美女和美女放在一起,危害性大过意大利黑手党和纽约黑帮正面交锋。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不分公母。众所周知,天然美女都是骄傲着茁壮起来的,桑夏丁点忍受不了九条身上那股掩埋不去的优越感,也许出发点是可圈可点的但是语气却是生冷无比:“最好别搞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怎么能不相信科学呢?”

    谁不相信科学了?凭什么中药就不被科学包容了?不算科学就不计较了,凭什么还乌烟瘴气了呢?!九条在心里默默的用嘴撇她,用咆哮马的鼻孔怒视她,用白眼球狠狠地瞪着她。她想说,没有那么广的世面,就不要讲太刻薄的言论,你当自己是谁家那小谁啊,身上带证明了没!可是她为了顾朝南能忍的都忍了,只撅着嘴说:“在光明顶舍生忘死行侠仗义的张无忌还是魔教的呢。”

    “……”

    被驳斥得措手不及的桑夏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好。感觉像是自己遣派出了核武器意图和生化武器一决高下,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就等着对方挑起事端,再理所当然的以人道主义精神向塔利班扔炸弹了,一触即发时对方却忽然失去兴趣放下屠刀闷头吃起了牛肉面,用马三立爷爷的话说叫“逗你玩儿”。桑夏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变得又牛肉又面条,用流行的话说叫内牛满面,头也没回的踩着小高跟离去了。

    留在屋里的九条皱着眉问:“我说错了么?”

    “嗯?”顾朝南嘴角挂着笑,心说这真是个傻丫头。对九条姑娘剑走偏锋早已见惯不怪的他从沙发里站起来,已经不敢再过多的表示欢喜或者宠爱抑或呵护,哪怕是一丁点,都不能够,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软弱或眷恋对九条的未来说不准就是种伤害。所以他仅是微弓着背摇头轻笑,“倒没什么错。”

    距离上述事件个把月以后,龙海被抓壮丁送去医院进行光荣的无偿鲜血活动,完事之后按照“成功男士烟不离手”的典型非官方规律想找个地方抽根烟。刚在大草坪犄角旮旯的长椅上坐下就听见背对背的椅子上抱膝坐着的女人开始哭泣,从啜泣到放声到嚎啕。用晦涩又文艺的话说起来,几辆装甲车也拦不住那许多悲伤踢着正步逆流而上。

    那个不顾一切掩面大哭的姑娘就是九条。她在顾朝南面前永远是嘻嘻哈哈的,仿佛给一件长袍就能立地来一段单口相声,说学逗唱无一不能。可是在爱人看不到地方像坏了开关的洒水车一样流泪的人也是她,她发泄的方式有些隐蔽却并不隐忍。

    一瞬间龙海头疼的觉得,孟姜女苦倒长城的野史传说,一定不是野史,也一定不是传说。女人的眼泪简直是天上地下最具毁灭性的武器,以前没机会亲身体会,忽而被动的扩大了眼界,因此理智上受了点影响。按理说他抽完了一根烟就该拍拍屁股走人了,这事与他并不相干,一哭的不是他的女人,二不是他惹哭的女人。可有的时候再理性的人也会感性的生出同情心理,九条周身萦绕着的无法计量的伤心欲绝,连天地都为之变色,乌云骤聚,何况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尽管龙海知道最应该的方式就是悄悄的离开正如他悄悄的来,悄悄的挥一挥衣袖好把地盘留给忧伤的人的独自感怀。然而他刚被抽走400cc的血,轮胎跑气还会瘪呢,所以他的心脏有点软,九条难过的心绪直浸染了他全部的心情,说白了,就是她哭的动静让他动容,她抽噎的声音让他雄。他打定主意暂时不能离开,陌生人的陪伴也是一种陪伴。

    龙海接二连三的抽掉了一整包烟,而九条的哭声依旧悲恸而绵长,有理由怀疑她全身的开关都坏掉了,除了关不上水龙头,还关不上报警铃。有好心路过的人也被感染了,直小声劝龙海:“小两口吵架了?男人别只顾着抽烟,该哄的就得哄,看你老婆哭得多伤心。”

    是伤心,太伤心了。把小命都寄托在泪水里的那种哭法,职业哭丧人员都没有她这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淹下马的本领,好像哭完了这个人就没必要存在了。如果她不是哭得这么伤心,他也不至于鬼迷心窍。

    龙海只随意的瞥了一眼九条的侧脸,几乎认出背对着的泪人是顾朝南的女朋友,那个牙尖嘴利没心没肺的姑娘,可又觉得不像,好比谁都无法想象葛优大爷会出演《阿飞正传》,款款深情的对张曼玉说你今晚会梦见我,那一准是场噩梦。当时的龙海已经和桑夏分手,并不知道顾朝南的近况。他一边吐着烟圈一边认真的琢磨着,将来绝对不会让自己的亲人有可能哭成这副撕心裂肺的模样,到时候就算是死也得挣扎着活下来,男人真不该让女人哭得如此的肝肠寸断,听着都胸闷难受。可又不厚道的觉得,若将来有朝一日有人肯这样不要命的为自己痛哭一场,就算是死也可以了无遗憾了。

    不一会,也许是为响应九条散发出的阵阵阴霾,天上开始细细密密的下起雨,龙海临走前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九条的脑顶,组织了半天语言,发现竟是无话可说。

    九条把脑袋从黑色西装下面扒拉出来,仓惶的扭头看了一眼龙海。他们之间隔着远远近近的雨水。她忽然觉得这个人挺面熟,眼神有些像顾朝南,可到底不是。

    “谢谢。”她吸着鼻子说,“我不怕淋雨。”

    “披着吧。”龙海拦住她还衣服的动作,突然想到了一些措辞,哄骗似的安慰说,“别担心,你那么会讲笑话,你男朋友不会舍得不要你的。”

    九条顶着西服抽噎着,愈发沮丧的问:“万一有一天笑话讲完了呢?”

    万一有一天笑话讲完了呢?日后,龙海对九条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个霎那间,她顶着宽大的衣服,露出小小的一张苍白的脸,像骇人的贞子又像神圣的贞德。也许让一个男人始终无法释怀的,并不是那些明明成功手到擒来却最终输得一败涂地的丢人往事,而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一个狼狈不堪的姑娘眼睛里噙着为别人流的泪滴。

    尽管无法释怀却不代表无法遗忘,玩俄罗斯方块时第一层有个漏洞不表示接下来不能继续搭建了,基层不稳不影响上层建筑。直到两年多以后,相忘于江湖八百多个日子,龙海在中山北路上远远看见九条,跟着她进了一家酒吧,那姑娘不变的是牙尖嘴利没心没肺的模样。他意外的拿到了她的包,轻易的看见了她的身份证,多方打听了她的近况,才知道顾朝南早已病逝。俄罗斯方块一层一层消除,打到了最后,终于有机会弥补底层的漏洞。

    有些时候,人人以为一切俱是巧合,而事实上凡事皆有因果。

    ……

    九条抓耳挠腮的回忆了半天:“抱歉,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原来……”原来你认识朝南,这世界真小,绕来绕去,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都有机会相遇,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再相遇。

    龙海从记忆里抬起头:“没关系。”那个大雨滂沱的午后,那个为别人痛哭流涕的姑娘到头来还是为别人噙着那一滴泪,并且从始至终透过泪滴做的放大镜看着自己,到头来自己能做的也仅仅是为她披一件衣裳。

    不可否认龙海是个高智商高情商的人,自始至终进退有度,知道面对机会的时候需要不顾一切的谋取成功,面对必输的时候要泰然从容的转身放弃。更何况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比做生意那么简单,不只是追求利益,而是要你情我愿,要皆大欢喜;又不比做生意那么复杂,不用反复衡量利弊,瞻前顾后,只是要一个步调一致的幸福而已。

    可这类幸福很难达标,你可以给,却挡不住她不要。龙海临别时挥手说:“你好好养病。”

    “我会努力。”九条轻点着下颌,因为生着病一张脸小小的很苍白,“谢谢你。”

    “不客气。”他想,这真是个好姑娘,又漂亮又开朗,只可惜,不是我的。

    然则理论上是这么讲的,理智上也是这么理解的,可情感的部分却不肯给予通融,哪怕那一根负责感情的神经线经历了三十年的沉浮洗练,冷静得像史上最强忍者太郎,却依然狠不下心发号施令说,就此潇洒的离去吧。

    究竟是哪里使人放不下呢?龙海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仅存的那一点侥幸心理,迫使他到了停车场又不得不重新走回了病房门口,杵着脑袋不住的摇头,无可奈何的笑:“妙言,方妙言。”他想,矫情不矫情,三十出头的人了,还跑来干这么没出息的事儿。

    九条被他突然推门的动作吓了一跳,端正的站起身:“什么?”

    “我一直都很欣赏你,也非常喜欢你。”

    “嗯……”

    龙海在心里揶揄自己,得是做了多少缺德事,才会在洗手池里翻船啊,没气氛,没立场,全靠浑身是胆了,眼下跟再青春没两样。他又揉了揉眼皮,为自己的莽撞表示不好意思。才开口:“你把我当成别人我肯定会有意见,但是我也有信心你不会一直把我当成别人的。你不妨再考虑考虑,我不要求你立即给我答案,三天,这一次确定只有三天。三天后你的答案要是肯定的话,就到艾伦号上来找我。”他想,你来了,我们一起出海看转天的日出。如果是否定的话,我就一个人去吹吹风。

    很少听他一口气讲出这么多的话,他坚定的说,但是我也有信心你不会一直把我当成别人的。一向自诩坚强得像珠穆朗玛峰一般永垂不朽的九条,酸涩的眼泪猝不及防的就涌了上来,却故意咧着嘴角轻轻的笑:“我其实没有那么好。”

    “不用太好,适合就好。”龙海耸了耸肩,打算离去,又回头笑问,“不过你还记得是哪艘船么?”并不待九条回答,便说,“21号码头,第七个绕桩。星期六但阳落下之前,几点来都可以。”

    “几点都可以?就为了等一个不那么好的姑娘?”

    “对,几点都可以,就为了等你。”他终于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所谓气场强大者,万水千山只等闲。

    简单的言辞,仿若求婚一般的动人,不煽情也着实不华丽,却直击人心的部分,如此,便洞穿了九条那一颗百毒不侵的心。

    36

    九条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偏头看着窗外的浮光掠影,表情捉摸不定。

    莫西西忍不住问:“真决定跟龙海牵手到永久了?”

    “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再想想。”九条下定决心的抿了抿嘴。

    莫西西搂住九条的肩膀拍了拍,以示欣慰、鼓励和肯定。却搁心里说,九条还是太单纯,感情哪里真的有三天期限呢?又婉转叹息,可惜了三杯那块风水宝地啊,尽管人人都说好,可到底也没能按照预期建起楼宇。“有一点我一直都想说,又怕你在钻牛角尖,说得不是时候会起到反效果。外面的世界其实很大的,不能总把自己框在假想的围墙里面。这不是无情,而是勇敢。你说是不是?”

    “西西。”九条往莫西西身上靠了靠,“总觉能够认识你,我这一趟活得真超值。”

    “忒肉麻了你。”

    九条定睛望着闺密,又微微皱起眉:“可我怎么觉得心里有点空?”

    莫西西挤眉弄眼的说笑:“哪还没到哪呢,就开始患得患失了?”沉思了片刻,又说,“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是有数的。”最后说,“到家以后,好好哭一场吧。”

    “你让我没事干哭什么啊?请适当的注意一下手足爱好吗。”九条闹不明白,“我们村安慰病人一般都说‘好好休息会吧’,你是哪个村来的人要说‘好好哭一场’?难不成我天生带着一股水资源特别丰富的热带雨林气质?”

    再往前数一晚。

    九条大略同三杯讲述了不堪回首的旧日情深之后,他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安抚说:“好好哭一场吧,哭过以后会轻松些。”

    三杯的口气比之莫西西更温厚,更轻松。那是因为莫西西见识过九条的眼泪隐隐怀有忌惮之情,而在这一点上三杯还只能算是个乡巴佬。莫西西知道,闺密九条哭起来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不管不顾,简直算是身怀绝技,是被宠坏了的样子。可是,半路杀出的三杯又是从哪里看出她怀揣着无法言说的悲伤呢?然而现如今倒也不重要了。

    相关人类都清晰的记得,顾朝南去世的时候,九条出人意料的没有恸哭,甚至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哭,正因为如此反常更让人雄不已。她一直是红着眼眶,默默的流淌着泪水,好像是她的眼泪,又好像是从哪里沾来的雨水。安静垫顾朝南盖上白布,安静垫顾朝南挑好墓地,又安静垫顾朝南最后送行,泪不动声色的流成行,仿佛两条快要干涸的溪,却不住的涌出细流,将断未断,无声无息。然后她一语不发的收拾行李上了南山寺,住了三个月,回来以后,除了瘦了些许,照例还是那个开朗乐观的方九条,却不再是曾经那个快乐得浑然天成的方九条了。

    总有一些事情贸然发生,会改变一个人既定的人生路线。谁也预料不到哪里才是真正的下一站。这就是人生好玩的地方,当然人生的残酷也在同一处。

    第二天天刚亮九条决定了一件事,收拾包袱再上南山寺。那里有把她从小疼到大的姥爷,还有许多能让人安心的东西,可以去那里惬意的当一天施主听一天钟。她计划一口气住到星期六,借着神力心安理得的把三杯抛之脑后,如果有可能把顾朝南也忘掉吧。最好能忘的都忘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是时候需要一个新的起点继续“没有他,只有我”的未来了。一遍又一遍。

    对于这姑娘的从天而降,慧明大师并未多问。

    九条开门见山的伸出手去:“姥爷,你把我寄放在这里的画册给我一下。”

    而慧明大师却并未理会,不过是指指棋盘讲了一句:“不着急,先比划一盘。”

    九条一边貌似谦虚的点头“承让承让”,一边得瑟的想着,也算是找到一个可以大开杀戒的机会了。然而天意不肯隧人意,事物的发展形势往往在我们最不希望看到的道路上猛进,围棋有个不算是规律的规律,就是没有定力的人从来输得很惨。几局下来天都黑了,而她的胜利还不曾见到曙光。

    九条趴在棋盘上脸拉得老长:“姥爷,你能不能我佛慈悲的让一让我。”

    赵姥爷高深莫测的点头又摇头,然后说:“你心里需要的让你的人不是我。”

    一句话唬得对面的九条瞠目结舌:您是我亲姥爷,您是我亲妈的亲爸。这不是来当和尚的,压根是来钻研如何提高我国中老年人士绕口令水平的吧。她眨了眨眼,表示没听明白:“您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坐正身子,再接再厉马不停蹄的又输了三局之后,九条彻底丢盔弃甲,清醒白醒的认识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平白把人家的真心视为无物还躲起来绝对是缺德的事情,报应之强大,眼见着连这座远近驰名的香火旺地都镇压不住了。念及此,额头就更加的愁云惨淡了。

    是以,周五的傍晚,当三杯同学趁着天黑之前摸索进后山住宿的地方时,看见活生生的九条立在眼前都没敢轻举妄动的打声招呼,或者说成是不敢打草惊蛇也许更加恰当。他不出声的站了许久,九条才从迷迷瞪瞪中醒过神来,察觉到熟悉的温存的目光,缓缓把脸侧转过来。

    看明白了当前形势的三杯,一阵感慨,她连呲牙咧嘴都能透出一股生不如死的味道来,这等浑然忘我的境界简直令人大开眼界。

    俗家有谚语,做了亏心事就怕鬼叫门,此情此景说不准是不是因为自责的内心在作祟。九条握着手里的画册瞬间凝固成了风中的望三石,仅是用眼神把任三杯上上下下的扫荡了一番,面前又依次拂过了一圈火炉,圣诞树,烤鹅和。为此她深深的困惑了,小心的把画册合上抱在胸前,然后挑眉问:“你是人还是鬼啊?”

    三杯走近了一步,十分配合的点了点头:“应该是人。”

    九条又呲牙咧嘴:“可我怎么觉得不像真人呢。”

    “不信?”三杯笑着伸出胳膊说,“要不我牺牲一下,让你摸一摸,看看有没有温度。”

    九条把眼睛眯了眯,煞有介事的摆了摆手:“对不起,我是有原则的人,盗亦有道,从来只劫财不劫色。”

    三杯看着她心事重重的眼眸,稍加沉思,笑容艰涩的问:“这几天过得好么?”

    九条却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三杯没有立即搭话,而是举重若轻的笑起来。每次见到九条新分裂出来的人格,都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找到喜爱的理由,这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根本就是不正常的现象吧。于是乎,此时此刻,在批量生产了西施的情人眼里,九条是这么一种伟大的四不像:平时像个仙人掌,生病时像块牛皮糖,现在算是休养生息的时期,脱下大灰狼的外皮说到底只是一头小绵羊。他说:“我就是打算来随便住几天的。”

    如果真的以为这事仅仅是他的灵光乍现,突然想到来寺里住几天,然后被强大的命运死死捆绑在一起的男女于此清修之地信步偶遇,那么九条就太纯真无邪了,那就不该叫九条,那得叫白板。她眼珠子转了转,耸肩,说了句:“等我一会。”回到屋里把东西放下,关上门二话没说的拉起三杯的胳膊就往黑暗深处走,仿佛是一场畏罪潜逃,并且亲自挑选了个垫背的。

    九条的手指冰凉,冷得能从骨头里透出寒意来,而大好青年三杯同志又刚从半山腰的停车场跑上来,好容易才不呼哧的,全身上下像刚出笼的馒头似的蒸着热气。相互碰触的刹那,彼此都惊了一下心。九条如同摸到了稀释中的浓硫酸,出于条件反射,立即松开了手。刺激得三杯心里的滋味有点奥妙,总之失落是难免的,可也感到了满分的真实,悬了几十个小时的心忽悠就踏实下去,至于会不会再被高高的吊起那就另当别论了。

    自打她出院以后,就没见到过一面。九条小姐的家门紧闭,手机不在服务区,平白的失踪了这些天。三杯好端端的急出了口腔溃疡,极端郁闷的猜想着,难不成这一表白把人家姑娘给逼上绝路了?

    所幸作为九条人生里的污点证人,莫西西对事态发展心知肚明,她拍着保证:没道理往坏处想,从来只有九条逼着别人寻短见的可能,她肯定是到哪里快活去了。没准上了南山寺。可莫西西也说了,三杯,不是我不帮你,九条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她快乐我就放心了,你们的事情我以后再也不会置喙,因此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珍惜啊。

    任三杯上山之前一路都琢磨着,九条可真不是东西啊,而总被她的喜怒哀乐牵扯出喜怒哀乐的自己也不是东西,被人家挑剩下了还上赶着去关心她的自己最最不是东西。用许文迪的话说就是没出息。但是“出息”这种低等事物在人类的感情面前是不能太计较的,就好比不能定性什么是好的感情什么是坏的感情一样,谁也不能随便评价说,这个男人对那个女人动心就是没出息了。

    俩人一前一后的走了很长一段小路,因为没有光,脚下的石头也不会长眼,作为拥有“走夜路摔得半死”的前科的九条在竹林前思忖了半刻。她短暂的犹豫让三杯看到了希望,趁着夜色茫茫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她的手,又轻轻的使了点力气往手心里攥了攥,令她挣脱不得。

    九条随即感到一阵紧张,亮着嗓子闲扯:“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是说‘没有星星的夜里,全部靠我拉着你’?”

    三杯牵着的手越发的热,他轻轻的咳了咳,才搭腔说:“我倒是听过一首差不离的,是说‘没有猩猩的夜里,我靠猴子吸引你’。”

    闻此,九条出声的笑起来,笑声来得是那般的爽朗大方。

    以至于三杯听了以后,也变得身心爽朗,豁然感到其实做朋友也挺好的。终究想起好奇:“咱这是去哪?”

    九条慷慨陈词:“去帮我报个仇!”又扭脸补充说,“等会下手轻点啊。”

    俗话说姜到底是老得辣,甭管家出得远不远,红尘看得破不破,六亲相得认不认,该辣的一点都不含糊。对于他们二人的双双出现,慧明大师仍旧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他单问九条:“遇见什么开心事了。”

    “我让我徒弟跟您下两盘。”九条的面目表情又似以往那般精灵鬼怪起来,“当然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莫名其妙就成了她徒弟的三杯非常的给面子,一点都没表示出划清界限的意思。立正打招呼:“您好,又见面了。”

    大师也很高兴:“太好了,赶紧坐。”

    首战告捷,赢得又干净又漂亮,九条满意了,眼见着第二局也胜利在握。她在肚子里对自己旁白:咱也不是好胜心多么的强,无非是想找个机会让自己快乐一下,调整调整鞋,否则这一趟静心之旅岂不是白来了,是不?

    事实证明,任家的三杯很好使,在她前所未有的感到孤独和可耻的时候,他就这么勇敢果决善哉善哉的来了,还下了两盘好棋,好到她按耐不住的鼓起掌来。

    九条静静的端看着三杯垂眸思考的侧脸,依旧山明水秀,依旧悦色和颜。有种困惑蓦然间摊开在眼前,使得她极度忐忑不安……

    37

    如果三杯没有来,九条在日落的时候就准备像原始人一样上床困觉了。现在三杯来了,她盯着屋角里的大蜘蛛网一宿没能睡好。感觉不像是人来了而是狼来了。她如临大敌的为了一个不算深奥的问题,辗转想到了后半夜,才实在耐不住困意侵袭,昏昏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头疼的想起昨晚上落在院子中的涂鸦,唯恐那惨不忍睹的东西污染了无辜人士的双眸。顾不上洗脸,匆忙跑去找寻。甫一进月牙门,就看见祖国的大好栋梁任三杯先生站在场地中央负手而立,高雅神圣的盯着一枝独秀的大画板目不转睛。

    方九条女士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决定死不认账,扭头就奔回屋里去洗脸了。梳妆完毕后,装作闲庭信步的回到院落里,远远的就看见三杯的手里已经托起了调色盘。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九条悄无声息的靠近过去,依稀闻得见三杯的身上带着一股青草的香气夹杂着潮湿的晨雾气息。时值十月见底,深山之上,漫山红叶,空气凛冽得打结,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青草,然而闻到了这样的味道,凭空让人感到温暖的惬意。

    因为投入而没有发现丝毫的风吹草动,三杯端正的站在那里全神贯注,一笔一划细致入微的描绘。怎么看都只是个瘦高的男人罢了,九条细细的想,却又不能昧着良心的否认他的出众,皮相比一般人英俊,心地比一般人善良,耐心比一般人多,另外心眼比一般人缺。这样一个清晨,这样一个男人,阳光、露水、空气、心情,无一不是清爽恬淡。叫她如何开口就此把话说绝?

    九条盯着三杯的脊背正全神贯注的当口,他有感知般倏尔回过头,平心静气的问:“穿得那么少,冷不冷?”因为这个头回得十分有技术含量,角度速度都准确到位,刹那间九条来不及收回罪恶的目光,也来不及偏去其他方向插科打诨,就这样全数落入了三杯的眼底。他曾经想过,某年某月某一天或许会被九条这样深情的打望,却从未料到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要措手不及,不由得了瞳孔,一动不动。

    一时间,两个人俱是沉默不语。

    到底还是九条先按耐不住的开了口:“干嘛这么看着我。我改变主意了不行吗?”

    “什么?”

    “我改变主意了,现如今什么都能多元化发展,我也不能只劫财不劫色了。”她叉着腰说得看似理直气壮,“不许动!把、把、把胸肌、腹肌、肱二……头肌统统交出来!”

    三杯眨了眨眼,偏回头去,哈哈的笑起来,又抬胳膊指了指画板商量:“拿画抵肉成不?”

    没人提起倒好,这样一讲,九条不得不逼迫自己正视丢人的作品,一边咬牙提醒自己:死不认账,死不认账。没成想,眼前的水彩画先对她来了个翻脸不认人,布景深深浅浅,色韵意味悠长,在一个门外汉的认知里足够出神入化,而在九条的眼中更是多了一份不谋而合的惊喜。一个震惊之余,便把死不认账抛却到脑后,大力夸赞说:“哇塞,真厉害!你怎么看出来我原本是想画成这个样子的?修得真是理想,都不怎么瞧得出原样了!”

    三杯表示谦虚:“无非跟着感觉走呗。”

    “嘿。”九条咧了咧嘴,“听许文迪说,你小时候画画画得特厉害,我本来还是持怀疑态度的,这么看来,废话里面还是可以萃取出真话的。”

    “嗯。倒是。”三杯忍俊不禁,“好久不画水彩,手都生了。”

    “别腼腆了。”九条继续夸,“我看,比上次咱去参观的那个艺术展里的画都了不起,画得真像那么回事。”

    不得不说,侠女九条的路数永远不能用正常的眼光去猜测,你以为她会走直线的时候,她总是要颠簸个九曲十八弯来,不精彩不足以安民心。此刻的三杯真是既欣慰又无奈,他舔舔嘴唇解释道:“上次的画展基本都是抽象画,肯定什么都不‘像’。”

    “我就是喜欢风景画,多直接啊。”九条边说边把头发简单的梳成马尾,用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的画笔盘出一个小发髻,继续说,“我好像,永远都看不懂抽象画。”

    “我觉得挺正常的。很多画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有作者一个人能完全明白,说不准过个五年十年作者自己也看不懂当初想要借图抒的是什么情怀了。”三杯说,“不过这些东西都是需要知音的,有些能看懂的其实也是似懂非懂。”

    “因为看不懂所以很美丽?”九条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歪了歪头,“那你倒是说说,在你修改之前,从我的画里看出什么来了?”

    三杯插着口袋低头想了想,认真的评价说:“看出你不会画画了。”

    “……”简直是道德沦丧人性泯灭啊眼见着连你都堕落了,有眼睛的就看得出来还用得着你正儿八经的说出来么!九条假装生气的瞪着他,从牙缝里蹦出了三个字,“谢谢啊。”

    三杯又想了想,继续认真惮度:“还看出来你情绪不稳定了。”

    “凭什么这么说啊?”

    “因为颜色用得很乱。”

    闻此,九条悠哉悠哉的赌上一口气:“那还不是因为我不会画画么。”

    三杯一时间答对不上来,并非是理亏,而是心虚。他想,不是你不会画画的问题,或说压根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我尊重你,但是也不想放弃你。酝酿了半天台词的三杯最终也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不置可否的弯下腰,把手里的调色盘和画笔都放回到原来的小桶里,仰头看了看,说:“天气不错,陪我去爬爬山吧。”

    “等一等,你能帮我看几幅画吗?”

    九条展示的那几幅画都只是些简单的小图,仅仅是谁的信手拈来,画面潦草,很难一眼看出内容。可是有一点,三杯注意到,简单的小图被制作成精致的画册,仔细编上了时间和页码,因此一定是有特殊意义的。作为一个男人,涵养再出众,也会因为雄而吃醋,尽管由于九条的归属权尚待考证,导致三杯的醋点无比之高,但是再高也是有限的。他漫不经心的翻了几页,然后摇头:“看不懂。”

    听了这样的答案,说不上是失落还是释然。九条本意只是想冲他笑笑说没关系。可是,自打早晨那个内容丰富意味深长的眼神交流大会结束后,再次对上视线,她的心却控制不了的扑通扑通跌,每跳一下都像在说:三杯,三杯。这少爷的眼神异常平静温柔,谁一不小心溺死在里面也不奇怪,从一开始,九条就知道他是一枚不折不扣的祸害,却没想到有一天险些让这祸害给和平演变了去。

    尴尬的九条为了继续保持清新脱俗的淡定形象,豁的伸了个懒腰,像人民英雄一样举起手说:“走,还是爬山去吧!”

    不经大脑随口一说的后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从南山寺的小路绕到相连的景明山,再往上爬了数百个阶梯,转了几道弯,山顶依然遥遥不得相望,九条就郁闷了,郁卒了,只差郁郁而终了。但是她打心眼里希望,可以同三杯再并肩走一段路,并且这个希望在胸中越来越闪闪发光。终于是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并且是愈发的混乱,愈发的烦躁不安。

    三杯并不知道九条在心里已然挣扎得快自我溺毙了,他只是想再与她单独走一段路,并且坚持到最后。因为有上一次拖家带口的经验做思想基础,他决定在她还没彻底的放弃之前,抓紧时间分享一个励志的故事,他是这么开头的:“从前有一个身残志坚的姑娘,她十分的有毅力……”

    “别费劲了,我小时候听过许多关于毅力的故事。”九条愁眉苦脸的打断说,“比如蜗牛跑完了八百米。”

    “嗯,还有呢?”

    “蜗牛爬完了马拉松?”

    “还有呢?”

    “蜗牛爬遍了全世界?”

    “要不……”三杯的精神易推到的崩盘了,忧心忡忡的觉得若再对话下去没准首先宣布放弃的会是自己,“要不,我给你出智力题吧,思考的时候可以分分心。”

    九条摇头:“没心情猜,还是我给你出吧。”

    “也行。”

    “有一口井高十米,一只蜗牛每天白天爬上去五米,晚上掉下来两米,那么它在第几天能爬出这口井。”

    三杯很无奈:“九条,你能别总想着蜗牛行么,你脑子里面有跑得快的动物么。”

    “哦,有。”她歪了歪头,目光如童稚般纯净而执着,“有一口井高十米,一只猎豹每天白天爬上去五米,晚上掉下来两米……”

    38

    双双登顶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正午,阳光不再直射。距离这一天的日落不剩多少辰光。

    悬崖峭壁之上,风声大,天气凉。三杯和九条都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塔罗号上的相遇,那时候他们和陌生人无异,他还没爱上她,而她还没走出古墓。空气中莫名的弥漫着一股生离死别的味道,气压低,气氛诡异。

    九条正酝酿讲个笑话出来缓和一下,努力的思索着,是要说北极鹿还是长颈熊呢?三杯就开了口,郑重其事的叫出她的名字:“方妙言,你是个好姑娘。”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花花公子人手必备冷面无情杀人于无形中的好人卡?九条咽了口唾沫,勉强的笑了笑:“你也是个好人。”

    再也没有更多的交谈。风在吼,鸟在叫,三杯的心肝在挨刀。他想说,你是个好姑娘,我爱你。他想说,你个是好姑娘,请你和我在一起。他想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会好好珍惜你,直到白发苍苍,直到我们老去死去。可是,一想到顾朝南的去世给九条带来那么大的打击,他自己曾为此雄过,也迷茫过。如今她好不容易勇敢的做出了选择,想要面对新的生活,又何必再让她徒增烦恼呢。三杯虽则不懂九条的心思,但是他懂得什么是成全。好人嘛,做好事不留名啊。

    三杯笑得十分艰涩,把外套脱下来罩给九条,迈开大步,仰头看天:“下山吧。”或许从此以后,就只有纯洁的阶级兄弟的友爱之情了。

    男人送自己心爱的女人到别的男人身边去。

    日之将落时赶到码头,一路无话,九条下车之前有过短暂的犹豫不决,她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许多话堵在胸口无法言辞。最后,开门下车,却没有立即走开。

    三杯把车窗放下来,探头出来,玩笑的说:“来,最后再给爷笑一个。”

    九条咧嘴:“一二三,和谐。”

    “你说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

    “嗯?”九条莫名的有点心不在焉,她又想起那辗转一晚思索的问题,最终下定决心忘记朝南的原因究竟是龙海,还是任晓川?为何如此的混乱,直咬牙咒骂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人啊,你当自己是张无忌附体还是参演了棒子电视剧。

    而三杯只当她是习惯性的发呆,自顾自的沉入思考:“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呢?”

    回过神来的九条笑了笑:“杀猪的?”

    三杯也笑了:“所以说我是真的欠你的,欠你一条命呢。”

    “……”

    “再见。”

    “再见。”

    然后,他一脚地板油便踩了下去。这是九条记忆中三杯第一次在她面前绝尘而去,以往每次交手第一个说再见的从来是自己。她站在原地,无法收回追随的目光,除了伸手遮挡别无他法。心里面堆积成山的话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不用太仔细的想也能一一数出来,许多日子以来,他总是默默无言的陪伴,他也总是能够恰到好处的出现。在她醉酒的场合,在她狼狈的路口,在她昏倒的实验室,在她重病的房间,还有令她迷茫的南山寺。是不是自己也曾期盼他的及时现身,否则该如何解释此时此刻胸中的那股急切得甚至有些恐慌的希望,只希望他能够掉过头来。又如何解释,那一股因为被抛弃而想要落泪的冲动呢。

    九条把眼睛闭上,使劲揉了揉,单方面发毒誓,我数到三,你要是不回头,我就恨你到永久。又想,或者我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终于明白回头是岸?念书的时候,老师曾郑重其事的教育说:知己知彼,先知己再知彼。那时候全班同学都流行三省吾身,每每把交上去的日记都写得像忏悔录一般,年幼的九条特立独行,只写花花草草,因此没有养成良好的习惯。以至于长大后,看得清水中月,看得清雾里花,却独独看不清自己,不到绝望的时候不能明白真心。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而后,她睁开眼,不见三杯,但见龙海。

    他说:“你来了。”又伸出手讲,“我知道你会迷路,21号码头在那边。”

    九条用掌心擦了擦眼角,没有握上去,而是扬起一张坚贞不屈的江姐脸,一瞬不瞬的望进龙海的眼底。

    他问:“怎么?”

    九条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的讲:“对不起。”一颗心跌宕起伏,一天之内经历四季轮回。

    怔愣了大约两秒左右,并不知道这中间曲折的龙王大人只当自己是j□j脆利落的KO出局,颇为伤感的笑了起来:“没关系,我还得谢谢你。我下次再约人一定不能说几点都可以,这一天可真不是好等的,当面说再见总好过再也不见。”

    九条有些忐忑,笑笑问:“你需要好人卡吗?”

    龙海近前两步,轻轻的抱了她一下,松开手说:“留着吧。我库存的卡多到数不清。”

    码头的地段十分偏远,龙海一路把九条送到可以打得到车的地方,才挥手再见。

    再见,龙海。

    临最后告别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拿了一封信出来说:“妙言,有件东西要给你。”

    “是什么?”

    “桑夏现在人在芝加哥。”

    九条眨眨眼,不明所以,她就算在胳肢窝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嗯?”

    “她说上次在塔罗号上遇见过你,有些话想要对你说,却没找到机会,后来匆忙回美国了。所以托我转交一封信给你。”

    信封十分具有灵异美,一路上像小鬼一般作祟,拆还是不拆是个很棘手的问题。回到家,九条比划到灯底下想透过光看看大略是什么,好提前做个防守预备式。一封信和一块硬物,捏了捏好像是枚扣子,心里有了些底。她仔细的琢磨了一下,好奇心和理智拔剑互殴,最终好奇心吐血身亡。她选择郑重其事的把信封放进抽屉里,又不放心的摞上了几个笔记本,一本书,最后用《金刚经》镇压其上。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了。至少在今天不重要,事情太多太揪心容易大面积伤亡脑细胞,做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把脑细胞成群养大不容易,又操心又劳力,还跟皮肤争营养,所以应当用在刀刃上。当务之急,她只想给三杯打个电话。就算什么都不说,也想给他打个电话。

    赵许同年幼的九条讲道理的时候说过:所有的事情都以它自己的发展规律向前进行,没有什么是站在原地等着被后悔,等着被挽回。

    许多人把“我妈说了”挂在嘴边上,足以说明妈妈的话多是真理,而实践是验证真理的唯一标准,九条为了验证那一条慷慨的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今确实灵验了。三杯的电话已然大无畏的关了机,许文迪表示并不知好朋友的去向。难不成她把三杯弄丢了。

    九条心甘情愿的拿出最佳的耐心,一直打到了后半夜。月落乌啼霜满天,九条手机对愁眠。她几次从床上爬起来在屋中踱步,拉开抽屉看看,伸手,收手,背手,再去阳台吹风,复回到屋里,打手机,听那段永不消失的录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真真焦虑不堪。

    经验论告诉我们,命运永远强大而无敌,当你想要强势起来,理智起来,勇敢起来做它的主人时,它哪里肯低头乖乖就范。不愿被奴役的命运就像被点燃的核反应堆一般,熊熊燃烧势不可挡,带着被激怒的火花以睥睨的姿态,面无表情的从我们身上碾过去,再碾过去,反复碾来碾去,终于让我们的斗志零落成泥。

    降服不了命运,就被命运降服。该难题唯一的解法就是一鼓作气速战速决,九条坏菜就坏在她觉悟得太晚了,晚了那么零点零几秒,再回首,彻底的找不着三杯了。她又一次慷慨的牺牲了自己,义不容辞的验证了人间又一条真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39

    接下来的几天里,九条持续的失了眠,加上病愈没有多久,整个人变得枯干蜡黄,披上窗帘去演《午夜凶铃》都不用化妆。照镜子的时候,自己不由担心起来,说不准撵就被小道士认错了,让人给收了去。

    在这种情况下,手足爱发挥了作用,莫西西给她开了些药,朱宁给她念了《心灵鸡汤》,赵姥爷替她烧了无数的高香。最后,妈妈和妈妈的朋友们以及朋友和朋友的妈妈们都热心的参与了进来,纷纷提供了很多富含想象力的偏方。

    短短时间内,九条有了新的口头禅:我感谢你们全家!

    又一个失眠难熬的夜晚,她坐在书桌前,漫无目的的将抽屉拉来拉去,埋在最底下的信封露出邪恶的一角。九条在心里面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j□j十,这里面一最懒,二最勤快,因为一不做二不休。——

    方小姐:

    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每次想到你,就会想起朝南温柔的叫你,妙言。我承认,我嫉妒你,从很久以前,或许一直到今天都没能释怀。

    我猜你应该知道些我和朝南的故事,我和他是六年的中学同学,其实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可讲的,如果他不曾告诉过你,原谅我,我也不想同你分享。

    这封信本来就该写了,或许在朝南的告别仪式上就该亲口告诉你,请原谅我的自私。至于最后落笔的冲动,缘于今夏的时候,我曾与你擦肩而过。说起来很巧,我没想到那一天先是遇见了龙海,后来又遇见了你。塔罗号是我们公司的船只,我只是例行公事去监督布置酒会会场,当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气色更好了,和英俊的男人站在一起,有说有笑,就像当年你陪在朝南身边的那样开朗。说实话,我当时有些气愤不平,为朝南,但我并无立场,也自知气愤得毫无道理,难道说要看你憔悴不堪才好么?

    这两年多来我总是会想起朝南,偶尔也会想起你。如果时间倒回,我也许会少做点任性的事情,或者收回一些不该讲的话。我还没和朝南在一起谈恋爱的时候,同学们一起领,他说以前喜欢过一个同他一起学画画的女孩,因为当时年龄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等终于知道了,那个女孩却不再来了。我一直以为只是个玩笑话。后来大家本科毕业,步入社会开始工作,一次同学会的时候,他对我们说,找到以前的那个姑娘了,一定会珍惜她一辈子。我想,他当时笃定的表情才是我真正嫉妒你的原因。

    永远记得最后送朝南走的那天,你把他胸口的钮扣郑重的递给了我,并且安慰哭得痛不欲生的我。你比我坚强许多,而我却把你不曾痛哭流涕当作心安理得的借口,认定你没有我更爱他。我到美国后不久便入了教会,偶尔礼拜的时候会感到良心不安,是自己一直陷在假想里,其实我和他很早就分手了,感情很早就不在了。这个钮扣应该属于你,与他缘定三生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

    最后多说一句,听薄学讲你在和龙海约会,他是个好男人。

    桑夏于深夜

    九条合上信,把金属钮扣攥在手心里,冰凉生硬,两年半的时光忽悠一下过去,又倏尔全部迎来。她仰起头什么都看不清,只是觉得世界很空,时间和空间都失去概念和意义,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仿佛一切错综复杂,又仿佛一切真相大白。事实上,那些事情桑夏不说九条也是知道的,她见过顾朝南曾经的照片。彼时她是多么感谢命运开的玩笑,时光绕来绕去,我们回到原地。那个漂亮的少年,那个阳光照耀下有一头泛着金色短发的少年,那个总是笔直的站在画板前的少年,便是朝南,她的顾朝南。年轻的九条耐不住的在心里感激、欢呼、满足。

    她却不曾想,有朝一日命运又开起了玩笑,无情的带走了她的朝南。一个从不抽烟的人,居然被查出了肺癌晚期,短短四个月,从有说有笑到不复醒来。看着他无休止帝痛,无休止的高烧,积水,胃部出血,痛苦难耐。陪伴在他左右的九条数度崩溃。然而那些日子,仿佛已经很遥远了。再闭上眼,看到的俨然是阳光下替自己吊在双杠上的大男孩。健康,健硕。

    九条关上灯,披了毛毯踱步去阳台,仰头看着满天星辰,微微叹息,世界依然美丽。

    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间了。多日无人的隔壁,突然亮起了明晃的灯,随着关门的声音响起,那间屋里跑出来曾有一面之缘的大狗,当面放下嘴里叼着的拖鞋,摇着尾巴冲她笑。在如此纯洁的j□j下,九条也勉强的笑了笑。

    屋里有些动静。破天荒的,她第一次听到隔壁男主人的声音,疲惫而无奈:“达达,把鞋还回来。”

    狗看着九条,站着没动,九条愣在原地,也没敢动。

    好脾气的男主人只得自己走过来。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的刹那间,九条靛内升腾出了一点文艺少女的幽怨精华,花木兰变身为林黛玉,她莫名其妙的想到了那本常常用来标榜文化人的《诗经》。

    百度上是这么描绘《诗经》的:全面地展示了中国周代时期的社会生活,真实地反映了中国奴隶社会从兴盛到衰败时期的历史面貌。而这本著名的诗经的山寨版中有这么一句话,后来被全国人民热烈传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伊人,来阳台上。

    三杯。

    眼神对上以后,用流行的话说叫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九条霎时感到自己离家出走了许多天的睡眠终于正确的选择了认祖归宗的道路。她困了,困大发了,也累了,累得与立毙触类旁通了,更是委屈了,委屈得呼吸道很困难,难于上青天了。

    她在三杯的不知所措里,吸吸鼻子,裹了裹毯子,淡定地说:“那天我没上船,我舍不得你。”又淡定的跟萨摩耶打招呼,“你叫达达是吧。晚安啊。”然后就怀揣着“你知道隔壁住着谁么”奠大秘密,一边迅速消化着,一边进屋睡觉去了。

    剩下三杯一人,睁着无辜又无知的双眸,反应迟钝的站在那里,瑟瑟冷风同他不熟,无情的将他反复的吹啊吹。良久,达达都觉得被风吹腻歪了,低下头,扯着主人的裤腿往屋里走。就在这至关紧要的关头,三杯听到凉风带来了女人低低啜泣的声音。

    他不顾一切的跑去敲九条的家门。让自己尽量的做出从容的样子:“谁欺负你了?”

    九条红着眼眶,悲伤像威尼斯商人的高利贷,蹭蹭蹭的翻倍:“你!”

    “诶?”夕月西下,断肠的三杯在呲牙。

    40

    在九条失眠的这些天里,销声匿迹的三杯偷偷的做了些什么呢?

    为排遣抑郁,作为一个真正与艺术沾边的人,他闭了电脑,关了手机,背着许文迪打小就恨之入骨的大画板义无反顾的冲去周边的小乡村写生去了。画了点小桥流水,画了点动物植物,也画了画心中的那个姑娘。又仔细研究了一下九条视为珍宝的画册,并带着那个画册去见了他自己的老师。经高人指点,一路找到了顾朝南的入门师父。

    三杯希望自己能够帮助九条消灭一些心理障碍,或许是帮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反复交流的结果是,他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九条:那些画自当是一个人复杂的感情的表达,外人无法彻底的译注。可是有重要的一点能够肯定,顾朝南的画并不绝望,即便是面对死亡那人也没有痛苦的绝望。三杯不认识顾朝南,然而他认识九条。他觉得,九条一定给了顾朝南很大的鼓舞,成为他力量的源泉。所以,尽管那些画构图无比混乱,大约是“舍不得”和“想不通”,却不曾屈服过。看得久了,也能看出宁静和祥和。虽然不能妄自歪曲说他死得很慷慨,但的的确确很勇敢。疾病能够让一个人万念俱灰,爱也能够让一个人无坚不摧。

    上述内容被三杯挑挑拣拣又重新组合再婉转的告诉了九条,他主要想表达,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如何理解这件事情:故事很悲哀,但结局不一定悲伤。眼睁睁的看着所爱的人被疾病吞噬,一定有不小的心理阴影,但是他一直都在努力,从没有想过要弃你而去,你会不会觉得心里好过一点?

    九条怀疑起三杯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么就能一眼看穿自己。哪里是真正坚强的部分,哪里只是看似坚固的鸡蛋壳。什么时候是孔雀,什么时候是鸵鸟。她咬了咬嘴唇,没有给予回答,低下头,默默的吃寿司。即刻,被那一口可以杀死一头大象的芥末辣得快要自燃了。眼泪毫无预兆的垂落下来。

    根据三杯日后的回忆,现场依稀听到了水龙头崩坏的声音,然后是哗啦啦的水流。

    郁结了两年多的感情,以及这些时候遇见过的人,遇到过的事,遭受的委屈,碰上的挫折,统统涌入脑海,汇入泪水之中。九条哭得惊天动地,嚎啕不已。并且一边哭一边往外蹦字,攒在一起是一句完整胆词:“小三,你不安好心,你给我放了多少芥末啊你。”

    三杯手忙脚乱间,抽空感叹了一下自己的深谋远虑,提前预定角落里的包厢的决定简直英明神武得可以去参选下一届玉皇大帝了。

    可是英明神武的玉皇大帝候选人却被九条又一度嫌弃了,可怜他耗尽了浑身的元气,无私的安抚了她始终没能想开的魂灵,温存的擦干了她每一滴飘着芥末味的眼泪。却在家门口碰了一鼻子灰,九条的理由是:“你让我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那一晚,九条梦见了顾朝南,他站在夕阳里,一头泛着金色的柔顺短发,远远的冲她笑,笑容依旧干净、温暖。

    天光彻底大亮后,彻夜未眠的三杯就兴致高昂的去敲九条的家门了。

    好不容易才捞到一场踏实觉的九条尚没有睡醒,气势汹汹的问:“什么事儿?”

    三杯说:“我去丢垃圾,你有什么要丢的吗?”

    “丢垃圾敲我们家门是干什么啊。”九条揉了揉眼睛,“你走错路了。”不耐烦的说着,伸手就去关门。三杯眼疾手快用手肘抵住,电光火时间将她抱进了怀里。终于在她非醉酒非鼻涕眼泪一把流的的情况下抱住她了,温暖啊幸福。

    四肢受限的九条干脆闭上眼睛接着睡,脑袋在三杯的胸前来回的蹭了蹭,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就像刚晒过新鲜阳光的被子,像少年时贪恋的纸墨新书。她轻轻的像说梦话:“你真的要去丢垃圾吗?”

    三杯是个老实人,一听姑娘家呢喃就脸红,什么也没想的就点头了:“对。”

    九条仰脖:“那么,你正在用丢垃圾的手抱着我是吗?”

    三杯:“……”

    九条从来就是个大度的姑娘,主动摇摇头说:“算了。”她想,反正我也用吐过东西的嘴巴亲过你。虽然当时神志不清,后来琢磨着也肯定是神志不清,但到底还是干过的。

    同一时间,三杯的胳膊僵硬了,他想,这比起你用吐过东西的嘴巴亲我来说,当然只能是个“算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再转一个弯”的夜晚,她问着:“你确定要跟我约会吗?”然后就把嘴巴凑了过来,一个姑娘的双唇,的触觉和的温度,让他立地宣布沦陷。

    “我都说算了,你还愣着干什么?”九条扬起手指挥,“去丢垃圾吧。”

    “你有什么要顺便丢的吗?”

    九条想想说:“哦,那你自己就别回来了。”

    “……”

    当天下午,病假连着事假请去了大半个月的九条,在上级领导的热切关怀下,不得不和三杯依依不舍的分了手,跑去实验室用事实消灭掉“这姑娘已经歇菜了”的谣言。人逢喜事精神爽,不仅什么坏事都不计较,还有许多好事往跟前凑,多惬意的人生啊。九条之前所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完美的回报,也不枉吐血去了趟医院。实验数据漂亮得一塌糊涂,她都想冲出去对那些为此做出牺牲的老鼠们讲一句:我感谢你们全家!

    莫西西接到短信后及时的打来了贺电:“也就是说,什么事情都蒸蒸日上了是吧。男人也有了,论文也成了。眠也不失了?”

    九条倒不谦虚:“原本我头顶的上帝来自广电总局,一直以来我过的并不是完整人生,而是去除了j□j部分的删节版。现在貌似换届了,新来的这个很爱很爱我。”

    莫西西说:“你看,上帝爱世人,但是上帝不爱不是人的人。所以,你以后得多说人话,多做人事。省得总失眠。”

    九条恨不得从牙齿根部挤出音节:“你说的就是人话了?”

    莫西西笑了笑,问:“好吧,只有你说的是人话,那快说说你和三杯最后是怎么勾搭上的?”

    九条反问:“你知道我的隔壁住着谁不?”

    莫西西答的毫无意外:“三杯啊。”

    “咦,你怎么知道的?”

    “他搬家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能不告诉我?!”

    “我本来打算告诉你的,就是咱去打彩弹的时候,不过好像被你给打断了。”

    “西西……”九条无可奈何。

    “对了,你现在到底还失不失眠了?什么时候过来,我带你去看看老中医。”

    “没空。”阴暗的九条光明磊落的得瑟着,“好好学习,天天恋爱。没时间失眠!”

    41

    恋爱当真是种不可深究的物质,是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本来体内像分别藏着两快相同磁极的吸铁石般的俩人,一下子就改变了磁场,成就了一对N极加S极,粘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了,恨不得连空气都挤不进二人空间去。

    太阳落下去,一起牵着手去遛狗,月亮升起来,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谁也不舍得先说一句今天就到这里,休息休息。最后满地撒欢看哪哪新鲜的达达都困得挺尸了,三杯才咬咬牙决定告退。

    九条一路目送他远去,看着他恋恋不舍的关上门。好歹梳洗完毕,头发还没吹干就冲去阳台看看三杯睡了没。这一看不要紧,伟大智慧的诗经预言又当场再现了一遍。

    九条定睛看着比自己来得早的伊人,懊恼的问:“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再不睡觉明天怎么办!”

    三杯陷入了思考。

    九条坏心眼的想,别琢磨了,我们理科人的日程安排是很理性的。不像你们搞艺术的,想废寝忘食就废寝忘食,想日夜颠倒就日夜颠倒,我累吐血了叫脑子有病,你们累吐血了就美其名曰为艺术献身。她说:“明天我要是迟到了被拉出去问斩的话,我会恨你一辈子。”

    “有那么严重么?”

    “有,真的有。我们导师是朵奇葩。”

    三杯想了想:“我明早送你去,快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九条拎着早餐就去敲门了。从美梦深处被吵醒的三杯真叫一个好看啊,虽然牙没刷脸没洗,头型很爆炸,胡子也冒着青茬,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九条好歹是体谅人的:“你要是没睡醒的话,我自己……”

    三杯抓紧时间稳住局面:“你进来等我一会,我这就去洗漱,等我一会啊,就五分钟!”

    这个清晨,算是交往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九条第一次闯入三杯的地盘。该房间就在自己的隔壁,只隔着一堵墙壁,多神奇。他因为刚搬来不久,东西还很少,大部分都是工作用具,零零散散弹在桌上、地上。墙角里横七竖八着几幅画以及达达同学温暖的小窝。整体看来,就是间普通的单身男性的洞。

    九条低头说:“达达,你老子的房间可没他人看起来那么整洁啊。”

    达达当然不会开口告诉他,男人的整洁永远是一场假象。达达只是叼住她的裤脚往里卧室里面拖。九条震撼了,这是什么狗啊,这是要干什么啊,我没兴趣参观你老子洗澡啊。

    一边拒绝着,一边被达达领进了一个更加不整洁的三维空间。引人注目的是,靠窗的地方有一副蒙着布的大型画框。达达用嘴巴掀开了一个角,九条用手帮它了却了心愿。

    遮尘布落下的一瞬时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自己。细腻得仿若连每一根睫毛都清晰。

    但不是镜子。

    是画。

    是一副逼真得令九条刹那间涌满泪水的画。

    要倾注多少的爱,花费多少的心思,辗转多少个不能成眠的夜晚,才能神形兼备的绘出这样一个生动的她。

    守信的三杯,五分钟不到就打开了浴室的门,一股蒸汽冒了出来,反方向的九条带着泪水扑了上去。

    尚未开口的三杯吓了一跳,拍着她的后背问:“出什么事了?达达欺负你了?”

    九条说:“没。我就是不想去了。”

    三杯问:“为什么啊?”

    “因为舍不得你!”

    “不怕被拖出问斩了?”

    “不怕。”九条说,“就怕他不把你一同株连。”

    三杯忍俊:“九条,你还记得上次咱俩下棋你欠着我一个条件么?”

    “我以为你特大度,特男人,特成熟,早不计较这件小事了。”

    “哦,其实也没什么,不要紧张,我一直想着,得好好的亲一亲你。”

    “啊?”

    他低下头说:“呐,就像这样……”

    九条脑中像发散函数一般无限蔓延开去的思路,让她在三杯的怀里应景的想起一排歌词:我往前飞飞过一片时间海,我们也曾在现实里受伤害,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九条第一次遇见三杯时,她没来得及认识他。九条第二次遇见三杯时,她尚不想认识他。九条第三次遇见三杯时,还以为那是第一次,所谓处女遇。

    第一次相遇的场景遥远而斑驳。那时候九条只有十七岁,高二,三杯也是十七岁,刚从法国得了绘画大奖回来,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九条和莫西西等一众好友去城市艺术馆凑热闹,顺便的培养审美熏陶情操。

    她在一副单看色彩便让人身心舒畅的画前驻足。

    莫西西问:“看出来是什么了么?”

    九条鼓了鼓腮帮子:“凤凰?火鸡?”

    少年得志又意气风发的三杯小同学,作为该画的作者,潮打空城寂寞回了。他站在一旁,落寞而无奈的更正道:“其实,是孔雀啊……”

    “我看就是火鸡。”

    傲娇的小少年气运丹田,呼啦啦的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第一次遇见你是这样不堪回首的意外。第二次又遇见你是在不堪回首中夹杂着意味深长的意外。直到第三次遇见你,才成全了那最美丽的意外。

    因为意外,所以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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